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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绝唱全文阅读

作者:蔚微蓝     盛唐绝唱txt下载     盛唐绝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安能辨我是雄雌】②

    李隆基双眼微眯:“你再说一次。”

    “萧江沅他没长喉结!他是女的!”

    芬芳殿一瞬间落针可闻。李隆业终于把想说的说出来了,开始大口地呼吸,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便见李隆基抱着双臂,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着自己,登时不乐意起来:“三哥,你不信?”

    李隆基淡淡地翻了个白眼:“我且问你,萧江沅今年多大?”

    李隆业一怔:“……我不知道,看他这模样,最多不过十二岁吧。”

    “你十二岁的时候长喉结了吗?”

    “……好像还没有……”李隆业有点反应过来了,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颈前。

    “所以?”

    “所以……是我弄错了……”李隆业垂下头。

    “而且……”李隆基顿了顿,眸波微漾,“他若是幼年净身,即便来日长大了,也不会生喉结的……”

    李隆业奇道:“还有这事?”

    李隆基想了想,终是认真地点头:“嗯!”

    “哦……”李隆业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

    回想着方才所见,那人垂眸浅笑立于百花中央,一身小团花浅绯色袍衫毫不逊色,乌丝秀发尽束于头顶,包于墨色幞头之中,发间簪一朵娇粉的牡丹……除了大哥眼光毒辣,一眼看穿假象,只有些意外之色外,谁不在惊讶他竟如此男生女相?就连自己,还不是慌了神,险些就要和五郎一样,以为他是女子了?还恐他有一日会因五郎口无遮拦暴露,提前帮他……

    李隆基心下暗叹自己何尝不希望他是女子?这样一来,不仅李裹儿这个隐患除了,他也能堂堂正正一些,且即便是在祖母身边,要一个宫女也比夺一个宦官好办多了,哪里像现在这样,可望而不可及。

    “三哥,三哥?”

    听五郎叫自己,李隆基立即回过神来:“怎么?”

    李隆业横了李隆基一眼:“我刚才在说,阿沅现在就这样,以后长开了可怎么办。”

    “你这么关心他?”李隆基横眉轻哼。

    “……三哥,你怎么了?我在说笑你都听不出了?”李隆业觉得此时的三哥又开始不对劲了,就跟那晚在七宝阁时一样。

    李隆基怔了一下,恍然道:“啊,是啊,还好莲花六郎已经死了,不然再过个几年,这宫里还不被他闹翻天?”

    李隆业深有体会:“张昌宗那个娘娘腔,一脸**骑只鹤就以为自己真的登仙了,看哪个郎君不论老少,稍稍接近祖母一点,就阴阳怪气,恨不得扒了人家的皮,阿沅能活到现在真是奇了。”

    萧江沅若真有心思争宠,张昌宗能活到现在才真是奇了。李隆基轻笑一声,口中却道:“张昌宗这副样子,倒像是真的对祖母有爱慕之意。”

    李隆业嗤之以鼻:“他那副样子若是爱慕之意,阿沅的还不叫刻骨铭心?”见三哥的笑容立即僵住,他不禁又想起了七宝阁那晚,眼珠一转,轻声问道,“三哥,阿沅方才头簪牡丹的模样,还真是美呢,对吧?”

    “只能叫稍微好看些,比起真正的美人,还差得远呢。”李隆基轻哼一声。

    李隆业连连点头:“跟三哥当年可是没法比。”

    昔年武刚刚登基,庆典之时,众孙分别献上戏曲歌舞,以示祝贺与忠心。当时李隆基年方六岁,自导自演了一曲《长命女》,男扮女装,风靡全场。

    李隆基未反驳也不谦逊,只自顾自地喃喃道:“若是换成冠世墨玉便好了……”

    “什么?”李隆业没听清。

    李隆基根本没理会李隆业的问题,直接道:“回去伴架?”

    李隆业立即摇头:“我怕圣人问我。”

    李隆基无奈一叹:“那我便先回去了。”

    “你不陪我?”

    “……你都成婚了还用人陪?”

    “……那我一个人……”

    “外头那些内侍宫人是摆设?”

    “那怎么一样……”

    “是你自己不要回去的,不回去也好,免得圣人多思。可我只是负责送你回来的,总不能让圣人觉得,我以你为借口,躲着不愿见他吧?”

    见李隆基说完就走,行色匆匆,李隆业心中一抖,忙道:“三哥!”

    “又怎么了?”李隆基不耐地侧过头。

    李隆业嚅了嚅唇,终是下定决心道:“三哥,你是不是……喜欢萧江沅?”

    李隆基缓缓转过身来,坦然地看着弟弟,倏然勾唇一笑:“是又怎么样?”

    纵是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听到这话,李隆业还是有些结舌:“不……不怎么样,就是……”

    李隆基打断道:“你的担忧,大哥早就与我说过了。且从小到大,我可比你懂事多了,这点小事还用你来操心?”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李隆业自然清楚,是非事理,三哥比自己熟,也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所以他不担心这个,他想说的是,“阿沅对你……好像也有点……不太对。”

    李隆基眸波微漾,走回到李隆业身前:“哪里不太对?”

    这下不急着走了……李隆业腹诽着,口中却道:“从一开始,他对你和对我们,就是不一样的。且不提他总看你,烹茶分盏的时候,他只有在为你浇注之前,才会晃一晃茶舀,让热气散一散,免得你总是吹都不吹直接就喝,再烫伤你;用膳时也是,他总会注意你不吃什么,此后必然再没有你不吃的东西;还有,那日祖母得知,你可以在众乐声之中,一耳便分辨出哪里出了差错,不是让阿沅一个时辰之内找来一个大乐队,来考考你么,可我发现,只要是那些弄错的,都会比他人稍抬一些头,那不就是阿沅在默默帮你么?”

    “……还有么?”

    “有!有好多呢!就是太多了,我记不大清了。”

    “你……怎么会注意到这些?”这些比起萧江沅本人来说,太过细枝末节,他李隆基平日里是鲜少注意到的,即便注意到了,也以为萧江沅待他人也是一样,并没往别处想。

    李隆业洋洋得意:“我心细着呢,只是你们平时都不知道。”

    “知道了也不敢信。”李隆基轻笑一声,心中却暗叹,就算他只对自己如此,也代表不了什么啊,可能自己本身就跟别人不太一样,他作为一个八面玲珑的宦官,面面俱到自是本分。

    “对了,还有件事,你应该也不知道。”李隆业坏笑道。

    李隆基双眼一眯:“说。”

    “你之前不是心情不好么,阿沅还来找过我,问我怎么哄你呢!”萧江沅当然没这么说,但是在李隆业看来,没什么两样。

    若说别的便也罢了,这一条却是怎么都找不出一个不咸不淡的原因。李隆基只觉心跳得有些厉害,细品了李隆业的话后,才脸色一沉:“所以他本来黏我黏得好好的,转头就冷漠疏离躲得远远的,原来都是你教的?”

    李隆业忙退开一步:“我只跟他讲了一些事,该怎么哄你,我自己都不知道!”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你都跟他讲了什么?”

    李隆业讨好地道:“先说了你是怎么劝我们的。”

    李隆基点头表示干得不错:“他什么反应?”

    “他很惊讶,没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啊,你这么反常肯定有问题,到底该怎么做还得他自己来……”

    “……”

    见李隆基迷一般地闭目沉默下来,李隆业以为他黯然神伤,不禁有些心疼,伸手拍了拍三哥的肩膀,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三哥,他那天晚上为什么摸你的眼睛?”

    李隆基的声音有些无力:“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肯让他摸?”

    “我已经知道了,你喜欢他嘛。”

    “……”李隆基十分想敲打自己一下,方才怎么会问出那么蠢的问题,就因为发现他对自己也有些反常,心神竟如此慌乱,哪里还有点风流王子的样子?

    “三哥……”

    “你又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劝劝你,你跟他在一块虽不错,也没耽误你娶妻纳妾生子,他就算是祖母的人,其实也没关系,只是……跟安乐公主抢,不会有好结果的。你抢不到是一定的,可你还是王子,安乐公主不能对你怎样,顶多让圣人把你贬出去,但是阿沅……一旦祖母不在了,他就跟一个普通的宦官没区别了,可安乐公主的新鲜劲儿,会在得到之后维持多久呢?阿沅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闻听此言,李隆基有些意外,原来最小的弟弟真的早已长大了,做哥哥的竟视而不见,直到此刻才感觉到。他的气立时消了大半,眉目温柔,扬唇一笑:“五郎,三哥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你还不了解么?我若真想得到他,谁能想得到,谁能抢得走?”

    “可安乐公主也不是一个一般强悍的女人啊……”

    “她?草包一个,还不如韦后一半呢。她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圣人对她的宠爱。现在还早了些,祖母精神虽差,可不像油尽灯枯,大抵还能活好一阵子呢,或许会有转机也不一定。就算没有,难道他会坐以待毙?”

    “他一个宦官,能做什么?”

    “汉朝的宦官,还能摄政专权,统治天下呢。他萧江沅在祖母身边耳濡目染,早不是什么寻常的宦官了。”见李隆业缓缓点头却仍然似懂非懂,李隆基无奈道,“你到底随不随我回去伴架?”

    这边芬芳殿中兄弟嬉闹,那边萧江沅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马球场。

    李显对这个地方十分满意,点头不止,还朝李旦笑道:“近来刚过端午,再过不久就是六月初一,八郎的生辰。咱们正好在这上阳宫摆下家宴,再找些年轻郎君们一同击鞠,咱们看一个热闹,也让阿娘高兴高兴。八郎,你觉得如何?”

【第九章·帝王生死且妄议】①

    李旦自然任凭李显做主。回到观风殿,武听了也没反对,更添了些精神,当场便点名李旦的五个儿子务必参加,再带上她的小萧郎,是谓“上阳宫队”。

    马球队一队为十人,见还少了四个,李成器便问武可还有其他人选。武想了想,道:“嗣雍王击鞠如何?”

    嗣雍王李守礼乃是废太子李贤的次子,也是李贤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如今论起来还算是李治的长孙。

    萧江沅闻言眸光不觉一凝,不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三月时听闻李显复蟒氏、枭氏为王氏、萧氏之时,武虽只是轻笑一声,可好歹还有点反应;到了屏风一事,她虽说不在意,可看到李隆基等献上的那架时,眸中却仍是泛有喜悦的泪光。李贤一直是她作为母亲,心头最深的一根刺,之前提起的时候尚有些咬牙切齿,如今提到李贤的儿子,她却全无任何波澜了。

    萧江沅有些肃穆的神情,配着发间娇艳的粉色牡丹,显得十分滑稽。武不等李成器回答,望着萧江沅便笑了起来:“让二郎也过来吧,好歹是你们祖父的长孙,余下三人,你们自己挑。”

    李显顺着武的目光看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戏谑道:“莫不是阿沅还小,不会击鞠?”

    武轻笑着摇头:“何止不会击鞠,连马都骑不利索。”

    “那阿娘还让他上场,也不怕上阳宫输了?”

    武看着萧江沅,唇边含笑,眸光却深沉:“他早晚都要学会,眼下我还能看得到,若是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阿娘莫要胡说!”李旦忙道。

    李显也连忙劝了劝,待话题转开,才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萧江沅一眼。阿娘待他若此,婉儿提到他只有赞赏,皇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八郎和太平不予置否,裹儿则对他志在必得。他不禁回想起政变那夜,阿娘点拨之后,便说要把萧江沅留给他,还让他日后以国士之礼相待,说是有朝一日会对他有用……一个小宦官难不成还能出将入相?

    若真是这样,且依裹儿的又何妨?李显可再受不得女儿苦苦央求了,不如就直接遂了她的心愿,反正萧江沅也是做过面首的,顺道还能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能耐。若是他连裹儿都无法摆平,那便显然是阿娘太过疼爱面首,才会说得那般夸张,也就谈不上什么国士之礼了。

    李显的神情尽收在武眼里。武不禁暗叹了一声,看来她似乎弄巧成拙了,一旦她死了,阿沅可就有**烦了……

    这样也好。武仍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目光在五兄弟身上转了转,便指定李隆基来指导萧江沅击鞠之术。李隆基欣然接受。即便武不说,他也会这么做的。眼下倒好,不仅将其他四兄弟排开,他还有了一个不容拒绝的理由。

    这时,李隆业站出来道:“祖母,三哥的马球诚然打得最好,但是论起骑术,可是孙儿首屈一指。这击鞠,骑术才是根本,五郎请缨,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萧内侍教得比骑兵都好!”

    李隆业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待在芬芳殿里,便打好了长长的腹稿,只待李显一问,就一泻千里。结果他和李隆基回到西上阳宫的时候,李显等人已经到马球场了。他和李隆基便直接回了观风殿前院等待,后随李显等人一同入殿。从头至尾,李显根本没理过他,倒是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到了萧江沅身上。

    萧江沅有什么好看的,还看得那般不以为然?李隆业真的是佩服那些,明明看对方不过尔尔甚至不顺眼,还能对其言笑晏晏的人。

    李旦皱眉斥道:“好没规矩!”

    李显却笑着一拦:“五郎如此率真自信,正是我大唐男儿的风采。阿娘便答应他吧,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

    “那便听七郎的。”武颔首,“说起来,我这边队里已有七人,七郎队里可还尚无一人呢。”

    “何曾尚无一人?”李显道,“儿有三子,皆可上场,再加上长宁和安乐的两位驸马,便有五位了。太平尚有四子,剩下最后一个人选,在阿娘的娘家随便搜罗一下,不就有了?我看故魏王家的二郎就不错。”

    故魏王指的是武的侄儿武承嗣,早年乃是武家夺嫡马首是瞻之人,后因李显回归入主东宫,心知储位无望,抑郁而终。他家的二郎名为武延秀,曾送婚于突厥,因其非李唐皇族血脉,被突厥怒而退之。这武延秀别的便罢了,一副长相柔美得连女子都难及,一身做派更带有几分魏晋男子的风貌,马球打得却是不错,浑身上下不论哪里,都担得起一个“秀”字。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长宁公主的驸马杨慎交也就罢了,弘农杨氏,名门望族,跟李唐皇族和武家都是世代联姻,算是中立,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崇训却是武家人,更是武三思的次子。而太平公主的四个儿子,也有两个姓武。如此算来,不过十个名额,单是武家人就占了四个。

    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李武竟然还能成为一家,可见权之所趋,利之所至,盘根错节,无人可抗衡。萧江沅一脸淡然守礼地微笑,细细地品着,与对面的上官婉儿遥遥对望了一眼,忽然发现,自己有一点还是跟她很像的他也喜欢权力这东西,也曾想要把它握紧在手里。

    不同的是,她是为了自己,他却是为了榻上那垂暮的老妪,而她已如日中天,他却仍无能为力,想来真有些可笑而无稽。

    傍晚,众人共在观风殿中用过晚膳,李旦便随李成器五兄弟去了芬芳殿,上官婉儿则与萧江沅一同在殿外守候,一如神龙政变那夜一般,只留下武与李显在观风殿中。大家心照不宣,缄默不言。

    李显只待了不到一刻,便走了出来,神色跃跃而欣然。

    萧江沅知道李显最近烦闷什么,武家和功臣势同水火,又同李唐皇族确有血仇在先,功臣所言有理,怎能让武家依然居此高位,与宗室朝臣共列朝堂?李显自然不会全然纳谏,只是民心所向仍须顾虑,至少也该做做姿态,降一降诸武的爵位,所以到陛下这里先来给个交代。依陛下的性格,应是不等李显开口,就自己给出了交代。

    李显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再不多留。临走之前,上官婉儿回头看了萧江沅一眼,见他毫无留恋快步离开,与自己背道而驰越来越远,眸光不觉微沉,似有几分不甘,却转瞬掩藏在温婉的笑意里。

    萧江沅全然不觉。他好不容易等到李显走了,只一门心思回到上阳宫中,拐到观风殿旁一处无人的地方,随手便将发间的牡丹一抓。他面无表情地将花瓣一片片扯下来,扔到地上,犹觉不够,待牡丹尽数零落成泥,他当即伸脚上去,毫不留情地将落红碾进了尘土里。

    忽听不远处“扑哧”一笑,萧江沅的脚顿时一僵。他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腰背挺直收脚站好,侧身看去。灯光幽微,幸有月华照亮了来人,他定定地看着,不言不语,终于让对方感到了几分尴尬,轻咳一声,笑谑道:“芬芳本是无罪,何必辣手摧花?”

    听着这清朗的声音,萧江沅只觉脸颊微烫,他这样的小脾气,除了武之外,就连上官婉儿都不曾见过,如今却被一个风流种逮了个正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临淄王此时怎不在芬芳殿中陪伴相王?”

    “阿耶自有他们陪着,向来用不着我。”李隆基浅浅一笑,语气分外轻松。他从七岁以来,就在李旦面前说不上什么话了。李旦总会忽略掉他,也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

    萧江沅却十分敏感地品出了几分深层的意味。他静静地看了李隆基一会儿,一如往常微笑起来:“父子骨肉,血浓于水,若以‘用’字来论,大王未免有些不敬不孝。”

    “那阿沅来说,一个父亲,时常会忘了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儿子,想起来的时候,必然是有事,该以何字来论?”

    “大王偏激了。子对父,只可敬畏孝顺,不可心存怨怼。”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他,只怪我自己。”李隆基垂眸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若非当年一时冲动,怎会落得这般田地?亏得还有你这样傻的人,竟然还会欣赏那时的我。你欣赏什么,一个傻子如何做傻事么?你倒与我惺惺相惜。”

    不知为何,见到李隆基这个样子,听到他轻快地说着这样的话,萧江沅竟觉得胸口有些闷,安慰的话却是一口也说不出,想了想便道:“大王心里明明得意得紧,毕竟日后还是李唐天下,这件事若被人提起,也只会是赞赏了。太宗血性,天家风骨,不外如是。”

    李隆基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半真半假,都表现得那般可怜了,萧江沅竟是这般答复。他语结了半晌,终是轻笑一叹,低声道:“你说……阿耶可是怪我么?”

【第九章·帝王生死且妄议】②

    萧江沅也怎么都没想到,这样私密的事,李隆基竟会对他问起。他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信任,心头一软,认真地道:“相王何许人也?两让江山,卧薪尝胆,胸襟气度自是不差,怎会多年纠结于一个七岁小儿的无心之失?”

    李隆基俊眉一横:“你以为你摆出这样一副神情,我就不知道你在哄我了么?”什么两让江山卧薪尝胆,那都是被逼的好么?

    “……”萧江沅抿了抿唇,脸上却显得十分无辜。

    李隆基哭笑不得,忍不住直接道:“你以后在我面前,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必有顾虑。”

    萧江沅讶然浅笑:“……当真什么都可以?”

    “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为什么?”

    “不为什么。”见萧江沅定定地看着自己不说话,李隆基不禁掩唇轻咳一声,妥协道,“你和我之间的交情,本就与其他人不一样。”

    萧江沅回想了一下:“只多了那一晚,便不一样了?”

    李隆基轻挑俊眉,意味深长地道:“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萧江沅没有回答。他忽然发觉,自己的确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平日里,他待李隆基才会与其他人不大一样。他起初以为,自己只是为了感谢李隆基在政变那夜伸出援手,可在七宝阁与李隆基相认并道谢过后,他并没有停下那种不一样的对待。他自己也疑问过,得出的答案却是习惯,如今想来,原来是交情不一般。

    原来李隆基于他而言,也是个不一样的存在。

    有多不一样呢?比不得陛下,却比得过上官婉儿,至于其他人……他不觉摇头失笑,自己身边哪还有其他人?

    “你怎么了?”李隆基见萧江沅神色有异又摇头,心头一紧。

    萧江沅含笑抬眸:“回大王,奴婢亦如此认为。”

    李隆基怔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出声来。

    萧江沅的胸口立时便不闷了,说话也轻快起来:“既然如此,恕奴婢直言。当年陛下本就想打压相王,扬武抑李,大王之事不过是诱因之一,若说一切都是因为你,实在有失偏颇。只是……相王除了责怪你,又能责怪谁?你四个兄弟,可谁都没做过那般出格之事。”

    李隆基笑容骤敛:“……”

    萧江沅的眸中闪过一抹灵动的笑意,面色却仍是淡淡,声音则放柔:“相王大抵亦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毕竟那时,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妻妾,又处在一生之中只怕最为压抑而郁郁的时日里,他表面看来,仿佛一切都过去了,但这块心病若不医好,他还是会继续忽略你的。”

    李隆基沉吟着,眸光一深:“有朝一日,我定要让母亲和阿娘,重见天日。”

    看见李隆基眼中的深意,萧江沅忽然想起了武的雄主之说,不觉道:“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你若直接向圣人上书,是决计没有结果的,恐还会受罚,但若……”顿了顿,低声道,“但若有一日你做了圣人,或者至少,相王做了圣人,此事便是水到渠成,再简单不过了。”

    李隆基闻听此言十分意外。他煞有其事地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萧江沅一遍,默然半晌方道:“你可知此话大逆不道?”

    萧江沅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还说得这般理所当然?李隆基腹诽着,口中却道:“你可知此时此刻前景渺茫,来日不可预料,说了也是白说?”

    萧江沅又点头,耐人寻味一笑:“说说而已,何必当真?”

    “那你可知……”李隆基走到萧江沅身前,唇凑到萧江沅耳边,“我的确想过这件事?”

    萧江沅淡淡道:“不仅是你,天下百姓,只怕谁都在心里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做了皇帝,这江山会如何,自己又会如何。只是能做到的人,太少了。”

    “有能力做到的人本就不多,时势与机遇也太难得,而皇位,本就只有一个。”李隆基悠然一叹,“我大抵就是那种只能暗地里想想的人了,毕竟相王一脉,已与皇位无缘。”

    “不一定。”萧江沅摇头。

    李隆基想了想,道:“如今大唐中兴,圣人终有一日会坐稳皇位,你不能因为韦后不老实,就想着来日一定会有武周李唐这样的机遇。”

    萧江沅侧过头,看着李隆基的眼睛:“韦后只是其一,圣人未必不能成为其二。”

    李隆基这才发觉,两个人的脸竟相距如此之近。萧江沅的眉眼鼻唇尽在他眼前咫尺,细腻如缎的肌肤,远山一般的眉峰,纤密如羽扇的睫毛,樱花似的朱唇……他从未如此细致地看过他的容颜,不同于自己往日最喜欢的明艳,他的美是清秀的,却不寡淡,一丝一毫都透露着一股精致,人面桃花,相映成趣。

    若再过个几年,只怕还会更好看些。

    见李隆基有些发愣,萧江沅也感到了几分奇怪,却又意识不到是哪里奇怪,只好唤他:“临淄王?”

    李隆基回过神,见萧江沅分明觉察出不对劲,却仍是躲也不躲,仍乖乖地站在自己身前,无奈一笑:“你方才说什么?”

    他在笑什么?萧江沅不明所以,口中则答道:“即日起,大王大可潜心强身健体,早做预防,别让李氏皇族代代皆有的病,落到自己头上。大王若是能活得长久些,也许会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准。”

    李隆基一点就透:“圣人可不是祖父,又在房龄吃过苦,身体强健着呢,眼下也看不出什么气疾、风疾的端倪……”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你小小年纪竟敢妄议帝王生死?”

    萧江沅认真地眨眨眼:“奴婢可什么都没说。”

    “……你自然什么都没说,都让我给说了。”李隆基一时语结,咬牙道。不愧是在祖母身边待过的,心可够黑的。

    萧江沅淡然一笑:“大王还没告诉奴婢,此时不在芬芳殿,却跑来这里,究竟有何贵干,可是有事寻陛下?”

    李隆基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先心下暗啐,怎么一碰到他就什么都给忘了,再后退一步,同时背在身后的右手伸了出来,指间拈着一朵硕大的绛红牡丹。

    即便是在微弱的灯光和氤氲的月光之下,那近乎墨色的绛红、鹅黄色的花蕊及层层叠叠的花瓣,仍可看得清清楚楚,彰显着此花的身份。花开得极为饱满而富贵,正是大唐子民最喜欢的模样。

    萧江沅一看便知:“冠世墨玉?”

    “正是。”

    “送给陛下的?”

    “……”李隆基忽然也想把手中的牡丹碾一碾,却终究忍住了,然后直接将牡丹往萧江沅的发上一簪。

    萧江沅鲜少地一愣:“……给我的?”

    李隆基只满意一笑:“果然不错,娇粉太不适合你了。”

    萧江沅当即便要摘下,却被李隆基抓住了手:“大王如此取笑奴婢是何意?”

    李隆基感受着萧江沅纤手的大小,反问道:“我何曾取笑你了?”

    “你……”萧江沅少见的支吾一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李隆基放开萧江沅的手,背过手去,唇角的笑意在月光之下显得十分高深莫测:“是。”

    “还请大王赐教。”

    “今天圣人总是看你,你可知道?”

    萧江沅不觉松了口气,道:“你发现的是这个?”

    “不然呢?”

    “……没什么。我知道圣人总看我,也大抵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安乐公主盛情难却啊。”萧江沅悠悠一叹。

    “祖母在,你便安全,若祖母不在了……”李隆基笑容微敛,“你可想过如何应对?”

    萧江沅并不想从这里继续说下去:“大王这样说,可是想帮奴婢?”

    李隆基郑重点头:“我愿尽力一试。”

    “试过之后,你只怕就离皇位又远了一步。”

    “本来离得也不近,再离远些也没什么。我从来便没抱什么希望,得不到才是正常的,除非天命所归,不然我即便是圣人嫡长子,又如何?你看隐太子和孝敬皇帝,原本顺顺当当,还不是一个被太宗皇帝夺嫡,一个身体吃不消病逝?”

    “天命所归……”萧江沅细细地品了品这四个字,摇了摇头。

    李隆基以为萧江沅是在感叹人生无常,便换了个轻松的语气问道:“你相信天命所归么?”

    萧江沅淡淡道:“所谓天命,不过是一个人为了自己能够顺理成章登临皇位,而找的一个不容抗拒的理由罢了,古往今来,不过是利用巧合,利用人心,皆是人为,我怎会信?”

    李隆基叹道:“……你才多大,能不能有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貌,何必把事情都看得如此透彻?”

    “我若糊涂了,陛下会罚的。”

    “不说这个了,反正时间还早,咱们边走边看,总会有办法的。”李隆基一听萧江沅提起武,立即转移话题,“你真的一点都不会击鞠?”见萧江沅摇头,道,“你放心,我会好好教你的。”

    “中山王也会好好教奴婢的。”

    “他敢?”

    萧江沅疑问地看向李隆基,便见他轻哼一声,“竟敢说兄弟之中,骑术数他最厉害,明日便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骑术。”

    芬芳殿中,正帮着李旦捶肩的李隆业忽然打了一个打喷嚏,喷了李旦半脸。

    “阿阿阿……阿耶,五郎不是有意的!”

    李旦接过李成器的绢帕,擦了擦,长叹一声:“你啊……”忽然发觉殿中似乎少了一个人,便道,“三郎哪里去了?”

    李成器道:“三郎方才说去更衣,便退下了,阿耶忘了?”

    “是吗……”李旦点点头,一脸恬淡中荡漾出几分深意,“五郎,去把三郎叫回来,我有事要同他说。”

【第十章·三郎看破女儿身】①

    偌大的洛阳皇宫灯火通明,光华璀璨。

    “马球赛?”长生殿里,韦皇后正由安乐公主往胸口处换药,闻听李显所言,讶然问道。

    李显颔首:“正是。自从登基以来,我便鲜少看到你展颜了,总想着搞出什么好玩的事来博你一笑。这场马球赛还只是开始,日后啊,我还想把东西南北市也搬到宫里来,让朝臣和宫人们就在大殿之前往返买卖,皇后是不是也觉得很有意思?”

    韦皇后眸光微沉,脸上却笑容不减:“七郎登基不过半年,江山未稳,怎可耽于玩乐?”

    “政事是政事,尽力而为,不耽误就是了,玩乐也是不能少的。”李显坐到韦皇后身边,拉住妻子的手,“你就放心吧,我答应过你,若有朝一日我们能回来,必要让你从此以后百无禁忌,但若我做不好这个皇帝,你又如何百无禁忌?”

    李显说着不由沉沉一叹:“你分明和太平同日出嫁,却没有她那样的好运气,薛绍碰上了谋反大案,她都能全身而退,荣宠依旧,我无非说了句气话,就被赶下皇位,你也要随我去吃苦。我年轻时少不更事,脾气不好,生性偏激,到了房陵之后,阿娘派人来看我,我还恐是赐死,恨不得自己了断,若没有你,便不会有今日的我了。这么些年,我对你不住,这下半生,我定能让你安享太平,富贵安乐。”

    韦皇后终是心一软,双目有些潮湿,笑着嗔了一句:“裹儿还在呢,七郎说这些做什么?”

    李显这才反应过来,看向妻子身边拼命忍住笑的裹儿,一时尴尬,故作正经道:“裹儿,你怎得还不回府?”

    李裹儿嫣然一笑:“儿今夜啊,就在这宫里睡了。”

    “你不会是同驸马生气了吧?”李显戏谑道。

    “儿是怕,阿耶把儿的阿娘抢走了。”李裹儿说着也坐到韦皇后身边,伸臂抱住了母亲。

    韦皇后怜爱道:“都嫁人了,还这么粘人。”

    李裹儿笑着依偎在韦皇后肩上,想起方才李显说的话,问道:“阿耶,这马球赛可是阿耶一队,祖母和相王一队?”

    见李显点头,韦皇后淡淡道:“都这么多年了,阿家还是偏爱幼子更多些。”

    李显对此只能一笑他和武之间的事,还从未同他人讲过,也不能讲出来,否则那些仍有些心向大周和阿娘的臣子,该蠢蠢欲动了,他也不想让妻子烦心。

    “那这两个队,都是谁来参加?”李裹儿又问道。

    李显便将这两队人马历数了一遍。李裹儿听完眼珠转了转,忽然道:“不行!”

    李显讶然道:“裹儿说说,为何不行?”

    “听闻姑母家的二郎薛崇简和八叔父家的三郎李隆基关系匪浅,让薛二郎在咱们队,我不放心!”

    李显失笑道:“不过一场马球赛,看着开心罢了,谁输谁赢又有何妨?你这小娘子也太小气了。”

    “那怎么成,天子的马球队,怎能输给别人的?别说是相王,就是祖母也不成。”

    韦皇后道:“裹儿说得有理,虽说不过一场马球赛,过程精彩也就够了,结果还是要毋庸置疑的。”

    “你们……”见妻女都嗔怪地看着自己,李显只能投降,“好好好,听你们的也成,只是这薛二郎不让上场了,你们总得再给我一个人选,我才好同太平讲吧?”

    李裹儿起身走到李显面前:“阿耶看我如何?”

    李显恍然道:“原来你刚才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让自己上场?”见女儿含笑不语,他叹道,“就因为,萧江沅也在?”

    “这只是其一,其二,儿也确实还没正正经经地打过一场马球。”

    李显摇头:“我实在是想不通,他有什么好的,竟然你如此痴迷。”

    李裹儿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今被问到了,倒是细细地思索一番,才道:“他跟一般的男人不一样。”

    李显笑道:“他本来就不是一般的男人。”

    “阿耶明知儿说的不是这个。”李裹儿嗔道,“萧江沅从头到脚,都跟你们这些男人不一样!”

    李显顿觉有些受伤,心中叹着女大不由爷,口中道:“你啊,已经有驸马了,喜欢哪个宦官,甚至于哪个男人都好,只是别太过分。”

    对于公主养面首这回事,皇帝们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这事情落在自己女儿头上,李显虽心里不大舒服,但想着女儿如果开心,别太过分也能接受,毕竟……

    李裹儿道:“阿耶放心好了,且不论阿耶器重阿翁,驸马待我也是很好的,又从未嫌弃过我口音不对的官话,我会跟他好好的。喜欢是喜欢,夫妻是夫妻,儿分得清。”

    李显欣慰道:“裹儿如此懂事,阿耶可要好好奖赏你一番。”

    李裹儿双眼亮晶晶地跪坐到李显身前,伏在李显膝上:“是什么?阿耶快说!”

    “你之前求过我什么?阿耶现在答应你了。”李显说着宠溺地点了一下女儿的鼻子。

    李裹儿欢呼道:“阿耶答应把萧江沅给我了?可不准反悔!”

    “天子一诺,怎可反悔?要等到……”李显说着目光一黯,长长一叹。

    “我知道!”李裹儿欢喜地起身转了好几圈,赶紧向李显和韦皇后行了礼:“那儿还是回府吧,不打扰阿耶阿娘了。”说罢转身便走,一阵风一般,引得李显和韦皇后相视而笑,纷纷摇头。

    上阳宫里自从多了马球场,武便把寝殿搬到了临近的仙居殿。这样一来,打开榻边不远处的窗子,她便可见外头骏马驰骋,宫人环绕,刚柔交错,良辰美景。她越发地犯懒了,成日地倚在榻上,连书都不看了。

    萧江沅总是纵马在那窗前呼啸而过,看到武浮现在唇边的笑意,他的心里也稍稍安定。

    “好了,你的骑术可以了。现在开始,要教你如何控球和中标。”李隆基说着便自顾自上了萧江沅的马,身体紧紧地贴在萧江沅后背。感觉到萧江沅身体一僵,还要往前挪,他立即伸出左臂一揽,右手则同时递出月杖去,“拿着。”

    萧江沅无可奈何,只好在李隆基怀里镇定坐着,伸手拿住月杖。李隆基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清朗而铮铮,泛着几分羯鼓的意思,似在号令着谁,这份自信和高傲让萧江沅忍不住侧目,然后渐渐地呆住。

    “这么多人,这么多马,为的就是这样一个藤球,定然危险,故而有两个不许,务必遵守,否则犯规下场。第一,不许伤他人坐骑,第二,不许伤人。”李隆基说罢转头,正迎上萧江沅隐含灼灼的目光,不觉一怔,“我脸上有东西?”

    萧江沅愣了愣,随即仔细地看了看李隆基的脸,摇头。

    不等李隆基反应,一旁看了好久的李隆业哈哈大笑起来:“阿沅你果然有时蠢得要命!”

    李隆基忍住笑,佯装怒意给弟弟递了个眼色:“五郎!”

    李隆业撇了撇嘴:“好啦,我这就走,替你们二位放风去!”说着一扬马鞭,哈哈笑着转身而去。李隆基一惊一愠,当即抬起月杖就要打过去,却是鞭长莫及,只好任他离去。

    萧江沅若有所思地看着李隆业的背影:“……替大王和奴婢放风,是何意思?这也需要放风?”

    李隆基忙道:“五郎总是胡说,你别放在心上。”

    萧江沅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大王不是说,要让奴婢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骑术么,奴婢本以为,大王要找中山王较量一下的。”

    李隆基还真是这样想的,结果没想到,五郎主动请缨的目的,竟然是要给他们两个制造机会,然后自己堂而皇之地放风。这还让李隆基怎么教训他?当然这个理由是不能让萧江沅知道的,李隆基便道:“我毕竟是兄长,怎能跟弟弟如此计较?”

    你虽未计较,他却主动把骑术也交给了你来教授。萧江沅腹诽着,淡笑不改:“大王真是宽和。”

    “过奖,过奖……”李隆基刚要笑,便见李隆业又跑了回来,脸立时一拉,“你又来做什么?”

    李隆业一脸焦急,边大口喘气边道:“安……安乐公主带着圣人马球队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一身大红胡服的李裹儿已经带领着一帮郎君到了马球场外。远远见萧江沅与李隆基共乘一骑,李裹儿眉心一皱,当即扯掉头上戴的幂离,甩给了驸马武崇训,手持马鞭,朝李隆基遥遥一指:“你,下来!”

    萧江沅以为指的是自己,当即便要下马,却被李隆基揽住。李隆基面不改色纵马到李裹儿面前,翻身下马,拱手一礼:“公主安好。”

    李裹儿看也不看李隆基一眼,跑到马前,见萧江沅也要下马,忙道:“你不用下来,我上去。”说着便在武崇训的帮助下登上马去,坐在了萧江沅身后。

    方才李隆基与自己坐在一起的时候,未过多时便已习惯,如今李裹儿香气扑鼻身体软热,萧江沅却连一刻都忍受不了。可他一起身,李裹儿便伸手抓住他的衣服,怎么都不肯放过他。他于情于理几番劝说都是不行,终是一咬牙,直接挣开了李裹儿的手,翻身滚落,实打实地摔在了地上。

【第十章·三郎看破女儿身】②

    “阿沅!”李隆业忙奔过去,将萧江沅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李裹儿恼道:“你这是做什么?”

    萧江沅跪拜行大礼:“回公主,这实在于礼不合,奴婢不敢。”

    “你早晚会敢。”李裹儿轻哼了一声,君高临下看向了诸郎君,“吾等今日是来练习的,顺便与二位堂兄切磋切磋,为防人多势众不公平,我还为三郎送来了一位帮手。薛二郎,你便随堂兄们一队吧,你空出来的位置,由我顶上。”

    安乐公主也要上场,这还怎么打?李隆业大惊失色,李隆基倒勾唇笑笑,先谢过了李裹儿,然后冲薛崇简朗然笑道:“表弟,好久不见。”

    薛崇简长相俊美,性子疏朗,对于李裹儿语气中夹带的无礼之处,根本未放在心上,对李隆基颔首道:“表兄,听闻你最近甚忙。”

    李隆基不经意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回道:“还好。”

    懒得看他们寒暄,李裹儿道:“既然你们都很满意,那便开始吧。”

    一声令下,史上最荒唐的一场马球赛拉开了帷幕。萧江沅、李隆基、李隆业和薛崇简四人为一队,李裹儿、三位皇子、三位公主之子、两位驸马外加一个武延秀,十人为一队,在马球场上拉开了战阵。虽名为切磋,男子们倒还手下留情,图个和和气气,毕竟几天之后还要正式打一场的,有谁受伤就不好了,李裹儿可就不管这些了。

    她横冲直撞,也不管月杖能碰到什么,直奔着藤球而去。在场众人谁不知道圣人殊宠于她,她又是女子,也怕自己受伤,只能一让再让。如此一来,不过半个时辰,李隆基这边仍是零标,李裹儿那边却已十标了。

    李隆业十分不甘心,可看李隆基都不甚在意,勾着唇角陪着李裹儿胡玩,也只好克制忍耐。

    薛崇简乃是太平公主最疼爱的儿子,自小也是娇宠长大,性子虽疏朗,可不代表他没脾气。若是寻常,他自然不跟李裹儿一般见识,可一碰上马球,他就没办法淡定了。而太平公主也不是相王,就算受到圣人忌惮也十分有限,更多的还是器重,故而薛崇简可没那么多顾忌。他见李裹儿不守规矩,也为表兄抱不平,便也开始把月杖往李裹儿坐骑的腿上招呼。

    “薛二郎!”坐骑一惊,前蹄骤掀,李裹儿险些落下马来。好不容易稳住了,她转头怒视着薛崇简,斥道。

    “公主有何请教?”薛崇简笑吟吟地道。

    驸马武崇训纵马奔到李裹儿身边,检查了一下并无大碍之后,面色仍有些阴沉:“这倒要问郢国公了。”

    “问某?”薛崇简轻笑一声,“某只知自己是在东施效颦,可不敢盖过公主的风头。”

    “你!”李裹儿大怒,指着三位皇子道,“你们还在看什么,还不快把他拿下?!”

    最为年长的李重福皱眉道:“且不论此事并非二郎之错,即便真是要拿下,哪有诸王去拿国公的?”

    “堂堂天家皇子,连个公主的儿子都不敢碰。不用说,你们也不定然不肯了!”李裹儿转头朝太平公主的另外三个儿子看去,即便是那两个武姓的,也躲开了她的目光。

    长宁公主驸马杨慎交生性谨慎稳当,忙给薛崇简使眼色,薛崇简却理也不理,反倒对李裹儿道:“某乃是天皇封的郢国公,即便要拿,也该是圣人,至少也要是个太子。某不知,公主何时开始,也能下此等命令了?家母乃是镇国公主,尚不敢如此放肆,安乐公主仰仗圣人宠爱,也未免太过分了些!”

    “郢国公以下犯上,好大的胆子!”武崇训终于大怒,“武三郎,武四郎,你们虽为镇国公主之子,可也是我武家人,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公主与我夫妇受辱吗?”见武崇敏和武崇行忙往同母大兄薛崇训身边靠靠,眉心皆是紧蹙,武崇训恨铁不成钢,又看向武延秀,“还有你,武二郎,一直闷不吭声的,以为躲得了吗?”

    武延秀被吓了一跳:“这……这跟某有什么关系啊……”

    薛崇简也真怒起来:“武崇训!看在祖母、父亲和两位弟弟的面子上,我不跟你武家人一般见识!但有件事你最好清楚,现在是李唐天下,武家与李家本是血仇不共戴天,圣人仁厚,仍可许你富贵荣华,你武家人若是安安分分便罢,若还敢猖狂,来日必将赶尽杀绝!你以为你靠着安乐公主就无后顾之忧了?天若要你死,哪管你姓甚名谁!”

    当年薛崇简尚在襁褓,父亲薛绍便是因兄弟谋反被株连至死,母亲太平公主乃是武唯一成人的女儿,得以偏袒,才未在株连之列。哪天圣人若真的想处置了武家,别说圣人,就连安乐公主自己都会率先和离吧,哪还管得了他?

    可眼下并未如此。

    忽听一阵马嘶,李裹儿扬鞭纵马朝众郎君冲了过来,手中月杖四处飞舞,吃痛之声遍起。任谁都没想到,堂堂公主竟然如此不讲理,动辄打骂,还是朝着宗室亲眷,简直匪夷所思。大唐的公主们的确向来彪悍一些,可也还没见过这般不循常理的!

    众郎君除武崇训外,心中或惊异或愤怒,本想躲开,可一时间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又都想转向离开,这十多匹马首尾便相互挡着,纠缠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三位皇子还得叫皇后母亲,几位武姓郎君尚要依凭李家来生存,杨慎交毕竟是李裹儿的姐夫,他们对于李裹儿唯有容忍,便只抬着月杖格挡。

    薛崇简被大兄薛崇训护着,眼瞧阿兄被实实在在地打着了肩背几下,盛怒不止,率先反攻起来。薛崇训拦阻不及,想着反正也一团混乱,谁能知道谁打了谁,便也出手了。李隆业见有人出手,当即也不客气。李隆基则一心回护着一直沉默的萧江沅,自顾不暇。

    萧江沅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若再打下去,这些个贵族郎君只怕气性都要上来,到时候便更无法交代了。忽听一声低沉的吃痛的嘶,他抬眸凝望着李隆基的背影,心中有些异样,这许多人中大概只有自己还没挨着打了。

    即便在纷乱之中,李裹儿也注意到了李隆基对萧江沅的回护,心头火登时一起,月杖便往李隆基击去。李隆基正转头往薛崇简那边看,注意到李裹儿的月杖时,已来不及躲开和抵挡,便见一个浅绯色的身影自身后蹿出,直奔李裹儿的坐骑而去!

    “恳请公主住手!”萧江沅紧紧地抱住李裹儿坐骑的脖子,大喊道。

    李裹儿忙扔掉月杖,一边控制住马一边道:“你们要是谁敢伤到他,我要了你们的命!”

    其他人见萧江沅下马,本就开始急忙收紧缰绳,生怕伤了则天皇帝的面首,场面愈发混乱起来。而萧江沅来得太过突然,有好几个人都没能来得及收住坐骑,只能将坐骑落下的马蹄移向别处,却仍是伤到了萧江沅些许。

    萧江沅只觉手腿腰背都是一痛,心下却叹还好,马蹄都是一掠而过,并未要命地重重踏在他身上,只留下些轻伤,不足挂齿。他回过头,想去看看李隆基怎么样,却感到一股劲风呼啸袭来。他立即偏头闭紧双眼,只觉头顶的幞头被月杖狠狠一擦,长发随即瀑般散落。

    同时,感到双肩被人紧紧抓住,他的双臂不禁随之一松,陷入那人的怀抱,与之一同倒地。随即一声极大的“哎呦”传入了他的耳朵,他连忙睁眼,翻身看身后的人,却只见李隆基脸上毫无痛苦之色,只是怔怔地盯着一处地方,眸中瞬息万变。

    他顺着李隆基的目光看过去,身体不由一僵。刚才被李隆基从后面抱住,扑倒在地之时,他便感到李隆基的双手十分用力地抓着他的衣袖,生怕放不倒他一般,当时已有细微的“呲啦”一声,他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现下却直接看到了。

    他的圆领袍衫领口已被扯开,犹可见脱线的布扣,因是夏日,他贪凉,袍衫之下便并未有中衣遮挡,腋旁一节雪白而紧绷的布带隐隐露了出来。

    方才见萧江沅冲到李裹儿那里去,李隆基只觉得心神俱慌,刚犹豫是否跟着下马去,便被各种收躲的马蹄阻住了去路。当时的薛崇简本要还击,对萧江沅的出现最是始料未及,月杖去势已老无法收回,胯下的马也受了惊。李隆基一直都没忘注意这个较起真来八头牛都拉不回的表弟,见他控制住马已经竭尽全力,手上的月杖却根本无暇顾及,又见那月杖虽有些偏离,肯定打不到李裹儿,但一定会击到萧江沅的头,他再想不起别的,只起身踩着众人的马身,便扑向了萧江沅!

    刚一倒地,李隆基便伸手摸了一下萧江沅的头,除了触手光滑如绸缎的漆黑长发,并无湿润之感,他稍稍松了口气,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极大的“哎呦”,他刚想堵住耳朵,就见萧江沅转过身来,一脸焦急和担心。

    他忽然间什么都不想去管,就这么一直看着,看着萧江沅长发披落宛如女子,就这样看上一整天也好,一处扎眼的雪白却让他立即回过神来。他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心中一震。

【第11章·女皇病危萧郎顾】①

    看到李隆基也冲了过来,薛崇简再顾不得马,忙把月杖顺势往上一挑,自己却从马背上摔落下来,滚了老远。那匹马无人控制,便更加暴烈了,前蹄抬得老高,照着倒地的李隆基和萧江沅就踏了下去!

    李裹儿心头一急,随手一抽身边武延秀的坐骑。武延秀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自己已经朝那匹抬着蹄子的骏马撞了过去。那匹马被撞偏了几步,武延秀则被甩了下来,虽躲得快,可一条小腿还是被马蹄狠狠一踩,痛得他大呼。

    众人之间的纠缠顿时出现了一个突破口,最为年长的李重福和薛崇训当即带领诸位郎君,顺着那里朝外奔了几步远,彼此散开之后,坐骑也终于安稳下来。一旁养马的将士们早已脸色惨白地呆住,见到此景连忙围上前来,把诸郎君请下马,局势终于控制住了。

    武崇训刚下马,就上前帮李裹儿牵住坐骑,扶她下来:“公主可还好?”

    李裹儿只冲他淡淡点了点头,直奔萧江沅而去。

    听到背后脚步声急速接近,李隆基立即将萧江沅的衣襟一掩,面色如常地站起身来,叉手退到一边。李裹儿横了李隆基一眼,心道一声算你识相,才走到萧江沅面前蹲下:“你没事吧?”

    萧江沅忙起身正襟危坐,低下头:“奴婢并无大碍,谢公主关心。倒是公主……”

    “我没事。”李裹儿打断道,见萧江沅头发披散,与往日完全不同的风致,她不禁嫣然,当即从自己的头上摘下一支金簪,把萧江沅的长发一挽,“若不是你还穿着这身内侍的衣服,我便要以为你是女子了。”

    萧江沅淡然微笑:“公主说笑了。”

    武延秀还在一旁**着,大煞风景,李裹儿皱着眉头看过去,见美人如此难受,心中也有些不忍,刚要说请医者过来,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傲而威严的女声:“这是发生了何事?!”

    众郎君齐齐看过去,皆是肃然起敬,长揖行礼:“镇国公主安好!”

    高髻之上满是珠翠,凌人之华美,雪白肤上饰有浓妆,殊然之艳丽。太平公主一身绛紫色大团花纹的齐胸襦裙,配以赭黄色连珠纹织锦短襦,披着一袭长而宽大的大红色披帛,款款而来。她的步调虽柔和,面色却阴沉,让人不敢直视。

    她的身后跟着刚刚被扶起的薛崇简。见儿子早先还一身光鲜,此刻却如此狼狈,太平公主既是心疼又是愤愤,见李裹儿也在,便知大致发生了什么。平日里七郎宠着这个女儿便也罢了,她竟还敢欺负到自己这个姑母的头上,当真该教训教训了。

    可是待走近了,太平公主发现头戴金簪跪坐在一旁的人竟然是萧江沅,心思顿时一转,刚要开口,这小宦官已经跪拜在自己面前道:“回镇国公主,一切都是奴婢的过错。”

    李裹儿和诸位郎君都先是一愣,然后神色各异。大多这才想到此事不好交代,把错都推到一个小宦官身上再好不过,只是则天皇帝还在,这事不大好办,他自己站出来最好不过;有的惊讶于萧江沅竟是如此明白事理,自揽罪责来将此事大事化小,救了他们所有人;有的在担心,太平公主平日里最是疼爱薛崇简,此刻大概不肯买萧江沅的账;还有的在暗喜,萧江沅原来待自己这样好。

    太平公主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会儿,方缓缓地道:“那你说,该如何惩罚你?”

    “但凭公主处置。”

    “你倒是会收买人心。”太平公主轻笑一声,“你们都看看,这么多王子皇孙,还不如一个小宦官识大体呢。”说着用眼神将李裹儿赶到一边,蹲到萧江沅面前,伸手抬起了萧江沅的下巴,面对面贴近了,才小声道,“这长袖善舞真是学了十足十。”

    萧江沅低垂着眼帘,眸波却是一漾。

    太平公主似在欣赏着一只精美的银器:“她倒戈相向,你欺师灭祖,倒是一脉相承。唯独不同的是,她就算背叛也是坦坦荡荡,而你,分明是另有高枝可依,却还披着一身忠贞的皮……”说着瞟了一眼一边的李裹儿,低声道,“真叫人恶心。”

    顿了顿,太平公主轻轻一叹:“你哪里配做她的徒弟?”

    萧江沅知道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年纪相仿,早年便是手帕交,此番神龙政变,上官婉儿便是通过太平公主,将武的消息传到宫外,却不知她们之间的感情,竟比自己想象的要好。

    李裹儿听不清太平公主的话,刚想开口问,便见她看了过来,目光沉沉,久久不言。李裹儿起初躲开已是万般不愿意,可奈何人家是长辈,只好行了个万福:“姑母安好。”

    太平公主也起身道:“不错,还知道我是你姑母。”

    李裹儿梗着脖子道:“今日不过是随便玩一玩,谁知他们如此较真?更何况打马球本就危险,受了些伤也没什……”

    便听“啪”地一记脆响,李裹儿的脸立时偏转过去,身子一僵,半晌不能动。太平公主则慢条斯理地用绢帕擦了擦手,悠然地道:“七郎日理万机,自然没工夫教你,可阿嫂怎的也如此放纵你?难不成去了房龄几年,便将名门女子的德行都忘了?”

    “李幺娘你敢打我?!”李裹儿双颊气得通红,捂着脸便要向太平公主冲过去,被武崇训和随行的侍女紧紧拦住。

    “这是哪里来的市井泼妇,哪有一点大唐公主的样子?”太平公主怒喝道,“来人,还不请安乐公主跪下?!”

    “谁敢?!”李裹儿大喊,随太平公主前来的侍从却不管不顾,愣是将她连同驸马武崇训,一同按着跪了下来。

    “我阿耶是君,你是臣,你这样对我是谋逆!”

    “我就算今日杀了你,也没人敢说我是谋逆。”太平公主居高临下扬唇一笑,“我是姑,你是侄,我年长,你年幼,七郎待我尚且和颜悦色,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如此挑战我?”

    李裹儿神色微变太平公主说的皆在理,这事就算是捅到阿耶那里,阿耶不罚自己就不错了,怎么会罚他这个唯一的亲妹妹,只怕还会大肆赏赐以作抚慰,可是方才这个不可一世的姑母不由分说打了自己一耳光,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过,你放心,”太平公主对李裹儿的后缩只作不见,亲自将李裹儿扶起来,冷笑道,“你是我血浓于水的亲侄女,一时年少不懂事,我不会跟你一般计较,只是此事总要有个结果,方才是谁站出来认罪的?”

    萧江沅垂首道:“是奴婢。”

    “你认的什么罪?”

    “奴婢未曾告知安乐公主击鞠的规矩,致使公主与诸位郎君发生误会,进而冲突,使得贵人们受伤,奴婢万死难辞其咎,还望镇国公主降罪责罚。”

    不等太平公主开口,李裹儿忙道:“慢着!姑母难道不知他只是个替罪羊?”

    “你们在马球场上驰骋,唯有他一个奴婢,你们之中任何一人受了伤,都是他的罪责。他何曾是替罪羊?”太平公主意味深长地道,“他从来都不无辜。”

    “我不管!姑母要罚就罚我!”只要李幺娘敢罚,她就把这些郎君都捎带上,捅到阿耶那里,再告李幺娘一个偏袒徇私之罪!到时候若是受罚,她也是和这些人一起,就算太平公主逃得了责罚,她的儿子也逃不了。

    太平公主扬眉,意外的神情十分夸张:“裹儿对这小宦官倒是在意得很,不知驸马见此,作何感想?”

    武崇训面色微沉,却仍是道:“小小奴婢而已,公主喜欢便喜欢。”

    听得这话,太平公主一时有些恍惚,却随即摇了摇头:“是么……若我今日执意要罚他呢?”

    李裹儿刚想说什么,便见众人纷纷朝同一个方向长揖而拜,连太平公主也规规矩矩地万福。她立即看过去,便见那暮年的老妪就站在仙居殿回廊中,神情莫测地看着这边。

    久久过后,武才缓缓道:“幺娘。”

    太平公主忙走到母亲身边,敛去张扬,温柔一笑:“阿娘身子不适,怎的出来了?”说着便要扶武回殿,武却一直盯着她,纹丝不动。太平公主见母亲如此,只得将方才发生之事讲述一番。武听完点点头:“倒是没添油加醋,跟我看到的、听到的,都差不多。”

    太平公主接着道:“既是如此,那萧江沅罪名便属实了,阿娘看,该如何责罚?”

    武看着与自己年轻时十分相像的女儿,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幺娘以为呢?”

    “儿觉得,不如杖杀吧,一了百了,此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再不许提。”

    “就当没发生过,哪怕是萧江沅此人,也权当没存在过?”

    感觉到母亲话里有话,太平公主浅浅一笑:“阿娘莫不是舍不得?唉,这小宦官年纪不大,行事也不见得有多沉稳,看他今日所为便知道了,平日里不惹阿娘生气就是他的造化,有什么好的?日后女儿再为阿娘物色一个更好的便是。”

    武轻笑一声:“像张易之、张昌宗那般好的?”

【第11章·女皇病危萧郎顾】②

    昔日张氏兄弟是先做了太平公主的面首,再由太平公主进献给武的。武对他们二人十分满意,因此对女儿愈发宠信。而事到临头,在那场要了张氏兄弟二人之命的政变中,却也是这个女儿人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太平公主一怔,笑得有些勉强:“儿尽力找便是,总不会让阿娘失望的。”

    “幺娘何时让阿娘失望过……”武闭了闭眼,“但是,我不许。”

    “阿娘?”

    “我说,我不许。”武一手扶上太平公主的肩膀,声音有些喘起来,“当年,即便在定薛绍死罪的时候,你和他的四个儿女,我也还是放过了的。如今我身边只剩下他一个了,你这是要赶尽杀绝吗?”

    太平公主的脸色有些撑不住了:“阿娘说这个做什么?他不过一个奴婢,区区阉奴而已,难道儿堂堂天皇与则天皇帝之女、大唐镇国公主,连处置这样一个玩意儿的权力都没有吗?”

    “他是我的人,”在“人”这个字上,武尤其加重了语气,同时喘得愈发严重起来,“难道我连偏袒一个心爱之人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他早就不是你的人了!”太平公主说着抬臂指向李裹儿,“她就是证据,她的背后是谁,阿娘比我更清楚!韦皇后……”

    “幺娘!”武再支撑不住,倾身靠在太平公主肩上,脸色惨白而泛着铁青,“……我再同你说一次……我不许……我不许任何人动他……你听清了吗?”

    “阿娘?”太平公主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伸手扶住武,“阿娘,你怎么了?”

    武毫无反应。感受到武身子渐沉,倾压在自己身上,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轰然倾塌一般,太平公主有些发愣。她从来都不曾想过,昔日霸道强悍如雄狮一般的母亲,如今也会如同家猫一样,软绵绵地依偎着。她一直都未把母亲的病重当回事,总本能地以为,过不了多久,母亲终会好起来,再如从前一样。

    可眼下,她清楚地明白了,母亲老了,母亲病了,母亲可能再也好不了了。

    她支撑着母亲的重量,忽然间想起好久以前,自己一身道袍,伏在母亲膝上,对她撒娇:“阿娘,幺娘不想做女道士。”

    当时的母亲扬着下颌,不顾父亲的柔声轻哄,轻笑道:“谁又让你真的去做了?不过是换件衣服,连道观都不必建,你还是住在宫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有阿娘在呢。”

    那时父亲十分无奈:“吐蕃使者若是知道了,可不大好呢。”

    却听母亲道:“知道了又如何?幺娘是我唯一长大的女儿,也是我大唐现下唯一的公主,怎能远嫁到番邦去?说是出家入道,已经算是给足他们面子了,怎可还委屈幺娘真的出家?九郎舍得,我可舍不得,我的女儿,我说了算。”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她在依赖母亲,现下还是第一次,母亲如此地依赖自己。

    太平公主再也想不了许多,心慌得快要从咽喉中跳出来,她招手让身边的宫人都过来扶着,说话都险些不再连贯:“阿娘……你这是怎么了?你看看我……看着我……阿娘?”

    被母亲扶着的肩膀忽然一痛,是母亲收紧了手,太平公主忙道:“阿娘……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我不动他,谁也不准动他!阿娘,你听见了吗?阿娘?阿娘!”

    太平公主犹在喊叫不止,武已经阖上双眼,隐约间松了口气,终于倒地不起。

    其他众人都是一愣,萧江沅已经一个箭步奔了过去,刚要为武把脉,便被太平公主赤红着双目,盛怒一掀:“你滚开!”

    回廊距地面有十数个台阶,萧江沅一时不稳,便从上面滚了下来,右肩撞到石块,狠狠一痛。她的双目有些模糊,浑身的力气都在霎那间散去了。她只能呆呆地匍匐在地上,眼看着昏迷的武被太平公主等人簇拥着扶入殿中,却什么都做不了。

    只因他是一个宦官,一个无权无势的宦官。

    有人将他笨拙却轻柔地扶起来,声音清脆如银铃:“萧郎,你还好吧?”

    萧江沅这才稍稍回过神来,看清了扶着自己的是李裹儿,也见到方才的郎君们大都围过来,或担忧或惭愧地看着自己。他深吸一口气,躬身一礼:“公主不必担心,陛下尚在危急关头,奴婢不会有事的。眼下……眼下还请公主立即回宫,请圣人带着尚药局的两位奉御及四位侍御医一同过来。”恐李裹儿正盼着武出事,不肯出力,萧江沅咬咬牙,屈膝跪拜,“恳请公主快快回宫,日后公主若有需要奴婢之处,奴婢必万死不辞!”

    李裹儿忙拦住萧江沅:“我去就是了,你不必这样。”

    薛崇简正对萧江沅方才只身揽罪又是惊讶又是感激,也拱手道:“我也立即回公主府,把平日里得力的医者都叫过来。方才多谢萧内侍了,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萧内侍尽管差遣便是。”

    不等萧江沅道谢自谦,薛崇简已经疏朗一笑,摆了摆手,朝薛崇训和武姓两个弟弟递了个眼色,四兄弟便一同离开了。李裹儿见薛崇简动作这么快,也赶紧把李重福等皇子及两个驸马都叫过来,匆匆拜别。

    武延秀早在太平公主驾临之时,便被薛崇简着人抬走了,李隆业也才从刚刚的混乱中醒过神来,悄悄地退下,放风去了。此时此地,便只剩下萧江沅和李隆基两个人。

    李隆基一直站在人潮之外,心绪翻涌不止,待所有纷扰和人都散去,才走到萧江沅面前。见萧江沅呆站着不动,他只觉胸闷又烦躁,看着他发间的金簪便愈发不顺眼,冷冷地伸出手去:“你那支莲花银簪呢?”

    萧江沅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僵硬地自袖口取出银簪,递了过去。李隆基不禁蹙眉叹了口气,一手将莲花银簪换了上去,一手摘下金簪随手一丢。萧江沅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个是……”

    “你就说不小心掉了,又能如何?李裹儿那么喜欢你,还会在意这个?”李隆基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语气有多不对劲。见萧江沅默然低下头去,他不禁心下啐了自己一口,轻咳一声,道:“你放心,祖母不会有事的。”

    语音未落,他又想拍打自己一下,这话说得也太无力了……

    萧江沅却听得很认真:“嗯,我知道。她这一生百战不殆,怎会轻易输给自己?”

    奈何平日里如何能说会道,此时的李隆基却实在无话可说。他想拍拍萧江沅的肩膀,给他点力量,却在手刚刚碰到萧江沅右肩的时候,见萧江沅蹙眉一缩。回想起萧江沅之前摔下台阶时的情景,李隆基当即便要解开他的衣服查看,却听不远处的李隆业大声地咳嗽了一下。

    李隆基四处看看,这里的确不适合做这种事,便道:“你的居所搬到了哪儿?”

    李隆基终是强带着萧江沅回到了芬芳殿。

    萧江沅的寝居自然与武在同一处,李隆基问完就咬到了舌头。

    “把衣服脱了。”刚入芬芳殿内室,李隆基就开口道。见萧江沅站着不动,他直奔过去,伸手就要扯萧江沅的衣领。萧江沅没反应过来,连忙后退两步,却正好抵在卧榻上。卧榻极低,还未过膝,他随即倒了下去。

    李隆基对此也是始料未及,他想去拉萧江沅,却被萧江沅带了下去。瞬息之间,他连忙撑起双臂,才使得自己没有压在萧江沅伤痕累累的身上。他本以为会看到萧江沅或是皱眉或是偏头的羞涩模样,却不想人家直直地看了自己一眼,就默然垂眸,淡淡问道:“大王想看哪里?”

    这句话更让李隆基意外,他听完不禁一勾唇角:“怎么,我想看哪里,你都会给我看?”

    “大王若是想看奴婢身上的伤,就不必了。若是想看其他地方……奴婢宦官之身微贱丑陋,实在羞于展露大王眼前。”

    “你少来!”李隆基当机立断,不等萧江沅反应,一手拉开了萧江沅本就松垮的衣领。

    “大王……”萧江沅一惊,刚开口便听“呲”地一声,他立即伸直双臂,将李隆基推到了身侧,却不想李隆基还没松开自己的衣领,这样翻身一躺,竟连带着自己的衣服一块掀了过去。原本只是露出一角的雪白,此刻便全然展现出来。

    李隆基也是一惊,忙从旁边抽来一张被子,侧头坐起身,往萧江沅身上一盖,不由怒道:“你真以为我想看的是这个?我眼睛又不瞎,用不着再确认一次!”

    萧江沅拥着被子缓缓坐起,低着头:“大王果然知道了。”

    李隆基冷哼一声,沉声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陛下。”

    “没有别人了?”

    “……上官婕妤。”

    “她?”李隆基有些惊讶好奇,“她怎么也知道你这么私密的事情?”

【第12章·不信比来常下泪】①

    萧江沅默了默,似在斟酌该怎么说,却最终还是模糊地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

    李隆基斜睨着萧江沅:“你……该不会也是她的‘面首’吧?”

    萧江沅立即道:“我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见萧江沅并不想提到上官婉儿,李隆基虽心中疑惑,更多的还是一股呼之欲出的欢喜:“那就好。”

    萧江沅奇怪地看向李隆基,不明白哪里好,便见李隆基前所未有地温柔一笑:“有些东西,能少一个便是一个,却不想经过今日,一下子都没了。你不必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只要记得,你是女子,事情便会好办很多,我就有把握救你了。”

    萧江沅摇头:“大王不必操心这个,在众人眼中,奴婢还是一个宦官。”

    李隆基顿觉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了下来。他立时便明白过来,眼下不过是自己发现了萧江沅的女儿身,可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萧江沅既然“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做宦官而非宫人,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怎会轻易恢复女子身份?

    心有不甘,李隆基唇边却含笑:“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萧江沅怔了怔,似没想到李隆基会这么说。她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会儿,忽然温柔地浅笑起来,轻叹道:“陛下若……不在了,我是生是死都是一样。大王若能说出来,让圣人治我个欺君之罪,再赐我随陛下而去,倒是我最渴望的出路。”

    若在平日,萧江沅可是连武亲自提及死亡,都不乐意听的,如今却亲口说了出来,大抵是真动了死的心思。

    你休想,李隆基腹诽道。当初他说她对祖母一往情深,本是戏谑,如今看来,本该烟消云散的忧虑竟愈发浓重起来。先是李裹儿,后是上官婉儿,还有祖母贯穿始末,由不得他胡思乱想,想她是不是女扮男装太久了,忘了自己是一个女子了?

    她……不会是对祖母动真情了吧?

    李隆基这样想着,竟也这样问了出来。

    萧江沅目光虔诚:“她与我,只是君臣。”

    李隆基一讶她说的不是主仆,而是君臣?

    “多谢大王担心,奴婢做宦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其中许多的道理,陛下也曾亲自指导历练过。奴婢想,若来日要抵抗的不过是两位公主,奴婢还撑得住。”

    “可你若仍是宦官,日后只怕隐患无穷。安乐公主也就算了,你拿得住,可我那位姑母只比祖母差上一些,又权势滔天,你真当自己有三头六臂不成?”

    萧江沅浅浅一笑:“她答应了。”

    李隆基不解道:“她答应什么了?”

    “她答应陛下,不会动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动我。太平公主之骄傲,比之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又被捧得水涨船高,是断然不屑于违诺的。她或许会做得不够,不会真的拦下所有人,但至少她自己,已经不存在威胁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李隆基竟一点印象都没有,想起自己自从发现她是女儿身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自己都在神游天外,那段时间发生的所有虽看在眼里,却都想不起来了。他这才明白过来,大抵这事发生的时候,自己还没醒过神呢。这事若是被五郎等人知道了,还不被笑话死。

    见李隆基若有所思,萧江沅问道:“大王可还有什么别的担忧?”

    李隆基摇摇头,笑道:“如此,你知道我一个秘密,我也知道了你一个,扯平了。”

    “不然奴婢也清楚,大王不会说出去的。”

    “你当我愿意多管闲事?”李隆基轻哼一声,扫了一眼萧江沅的身体,“现在让我看看你的伤,总行了吧?”

    “真的只是小伤……”

    李隆基心下暗笑,这人总算还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却仍是道:“我也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伤,仅此而已。上官婉儿是指不上的,祖母又病重,眼下除了我,还有谁可以看你的身体?你小小的人,怎么心里那么……”他一时说不下去,轻咳了一声。

    “奴婢说的也是真的,”萧江沅的眸中透出一丝茫然,见李隆基俊眉一横,显然不信,有些无奈地道,“不信大王自己看。”

    李隆基愣住,便见萧江沅果真将被子打开,露出自己略显瘦弱的身体来。只见她一脸认真和淡然,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她的确以为,自己的伤并无大碍,所以才不让他看,而并非是他所以为的,羞于男女之防。

    直到给萧江沅看伤的时候,李隆基还是不敢相信这一点。

    他单膝跪在萧江沅身前,仔细而轻柔地掀开萧江沅的裤腿,检查了一下,果然只是轻轻被马蹄擦了一下,又隔着衣服,只有些发红,算不得什么,却仍是轻声问:“疼不疼?”

    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虽然眼前这身体还未长开,那雪白而紧致的围胸却独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诱惑与魅力,使得他的心神颇有一番摇曳,可看到她凝脂肌肤上的微红或青紫,他就立时清醒了。

    见萧江沅摇头,他便去找下一个部位。待其他部位都已找到问过,他才把手伸向了萧江沅的围胸,见萧江沅还是没有脸红等羞涩之态,他的动作定了定。少时,他终是泻了一口气,手从绳结的地方一转,精准地抚上萧江沅背后的伤处,轻按了按:“疼么?”

    心下一叹,她尽管一直以来女扮男装,心知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却也分不清到底哪里不一样吧。

    萧江沅仍是摇头,有些惊讶,自己身上受伤的部位,李隆基竟比自己记得还清楚。

    见果然都是小伤,李隆基心稍安,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日后,你可不准再把身体这么随便地……给其他男人看。”

    “奴婢并不是随便的。”见李隆基轻挑俊眉,萧江沅将衣服系好,“若非大王,奴婢也是不肯的。”

    似有什么在心头怦然绽开,李隆基定定地看着萧江沅,不觉抬起手背掩住了唇:“你再说一次。”

    萧江沅心中虽奇怪,却还是照做道:“若不是大王要看,奴婢也是决然不肯的。”顿了顿,解释道,“正如大王所言,奴婢这身体,本就不方便让其他人看到。而大王虽知晓奴婢身份,却侠义心肠,甘愿替奴婢隐瞒,自然是信得过的。”

    李隆基:“……”

    也罢,她如此不解风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见李隆基像吃什么东西噎到了一般,萧江沅猜道:“大王可是为今日这场马球惋惜?好不容易可以痛快打一场,却因为安乐公主全乱了。眼下上阳宫一团乱,几日之后相王生辰,只怕也要不了了之,短期之内,便更打不成了。”

    李隆基摇摇头:“这倒无妨,喜欢归喜欢,什么时候能做,什么时候不能做,能做的时候该怎么做,不能做的时候又当如何做,这些我还是清楚的。”见萧江沅不解,他微微一笑,“你可还记得我为你簪花那晚,五郎来寻我,说是阿耶找我,有事相谈?”

    “难不成那件事是……那场马球赛,必须输?”

    “我本以为阿耶谨小慎微地过分了,今日一见李裹儿,方知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一切皆有可能。”李隆基颔首,“我若真想打,自会找志同道合之人,到郊外去,既天高云远,又真正刺激。那才叫击鞠呢,哪像这里,哄小儿玩的把戏。”

    “看来奴婢在大王眼里,也是一个愚笨的徒弟。”

    “你若是愚笨,这世间便没有聪明之人了。”李隆基说着觉察出一丝不对萧江沅那般在乎祖母,眼下怎么没有一丝担忧的神情,还有心情言笑晏晏,谈起其他事?想了想,他便问道,“既然你并无大碍,我们便回仙居殿吧。”

    萧江沅系着衣带的手稍稍一顿,却还是落入了李隆基的眼中。李隆基登时有些明白,心头一软,起身立在萧江沅面前,伸出手去:“跟我走。”

    萧江沅怔怔地看着李隆基的掌纹,淡淡道:“仙居殿有太平公主在,不必担心。我若不去,她不会说什么,我若去了,只会惹她心烦。再过一阵子,圣人、皇后与相王也会到,仙居殿狭小,容不下那么多人,我不过一卑微内侍,自然要让出地方。”

    “不论是姑母,还是圣人、皇后乃至阿耶,都不是医者,就算尚药局所有人都来了,也不能保证就一定能把祖母治好。你真的不想回去看看?”

    “我也不是医者,只知道什么样的脉搏对她来说最危险,我回去又能如何?若陛下安康,我再回去也不迟,若陛下登极,这里离仙居殿虽稍远,却也能听得到满宫人的哭声。”

    “我没问你这个。”李隆基听得出萧江沅的情怯和哀恸,耐心便消耗得有些快。他直接抬起萧江沅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表情鲜少如此严肃,“我只问你,想,还是不想?”

【第12章·不信比来常下泪】②

    天已傍晚,暮鼓却还未敲响。萧江沅快步走着,身前便是李隆基的背影。纤手被他的大掌紧紧握着,身体也被他用力拖着,精神则被他丝毫不可质疑和抗拒的气势控制着,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往她此刻最想去却也最不敢去的地方前行。

    耳边不时地回响起方才他说过的话:“想,还是不想?”

    她想,她当然想,却不敢迈出那一步。她怕看到武濒死的模样,怕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武死亡,却什么都做不了,还要刻意无视其他人可能会松的那口气,怕一旦武离开了,天,就要塌了。

    她也对武心存愧疚她终究还是没把寻主一事真的放在心上。她假意对李隆基好奇,又半刻意半不经意地对李隆基与他人不同,让这一切都落在武眼里。她哄了她好久,也骗了她好久,若是从前,这点小把戏怎么可能瞒得过她?可她待自己是真心的,所以关心则乱,便什么都信了。

    再抬起头,仙居殿已经到了。此刻夜幕将垂,灯火林立,禁军包围在仙居殿外,一如政变那夜的长生殿一般,萧江沅环顾一眼,不禁微嘲地轻笑一声。那声音极小,李隆基却听得真切,握着萧江沅的手掌微微一紧,才颇舍不得地松开。

    两人分开站好,一如寻常郡王与内侍一般,经过了禁军的检查,才走进了仙居殿。

    果然,李显和韦皇后等人都已经到了。仙居殿内熙熙攘攘一片,看着十分热闹。李显一家站在卧榻左首,太平公主一家则位于右首,相王一家竟被挤到了一边。尚药局的六位同太平公主府的十数位医者则站于榻前不远,相互商讨着什么,脸色虽严肃,却并无惊慌之感。

    崭新的山水屏风已被撤到了一旁,再不为人所注意。

    萧江沅随李隆基一步步踏入,脸上虽少了向来标准的微笑,腰背却依然挺直,一脸淡漠疏离,似与往日并无二致。太平公主第一个看到萧江沅进来,眉心便是一皱,呵斥道:“你身为陛下贴身内侍,方才跑哪里去了?!”

    萧江沅和李隆基都是脚步一定,连忙拱手长揖。双手并衣袖挡住脸时,萧江沅只觉手肘被人碰了一下,她转眸看去,便见李隆基冲自己微挑了一下俊眉是谁说自己不来,太平公主也不会说什么的?

    萧江沅淡淡地垂下眸这一次,倒是自己失策了。

    李显忙道:“不必拘礼了。阿沅,你快过来,阿娘刚刚找过你。”

    萧江沅还未直起身子,便朝卧榻快步走了过去。

    武此番发病虽然凶险,但还是保住了性命,只是时而昏迷,时而睁眼,都不甚清醒,医官和医者们正在探讨的便是她仅剩的寿命。又过了半晌,尚药局年纪稍大些的奉御才作为代表,上前拱手道:“启圣人,陛下若是能挨过这个冬日,便可暂且无碍,否则……”

    言下之意,便是武活不过这个冬季了。

    萧江沅低眸看着武紧抓着自己的手,发现当她的死亡当真摆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也不是那么不容易接受。

    殿内静了一瞬,李旦率先背过身子,双肩缓缓地起伏着。李显则怔了一下,似是全然没有想到。太平公主在不久之前刚刚经历过心绪的翻涌,此刻倒平静了许多,道:“尔等尽心去治,圣人与我等必不会亏待。”

    李裹儿一直与韦皇后站在一起,对一切都不表态,只静静地看着萧江沅弱小的背影,没一会儿,竟有些想哭。韦皇后见女儿如此,则悄然松了口气她能知道这时候该表露出这副模样,也算是长大了。

    剩下的小辈们只能乖乖地站着,神色各异,有事不关己的,有茫然无措的,有唏嘘的,有感慨的,有担忧的,也有难过的。他们彼此交流着目光,却发现有两人根本没有看向他们。一个是相王长子,寿春王李成器,他正担心地望着父亲李旦,对于外界之事全然不顾,另一个便是相王三子,临淄王李隆基。

    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卧榻,邃然而深沉。

    同时,上官婉儿自李显身后绕到其面前,郑重跪下拜道:“恳请圣人,准妾此后居于上阳宫,替圣人与皇后照顾陛下。”

    韦皇后瞥了一眼上官婉儿,听李显已经准许,便没有说什么。太平公主连忙扶起上官婉儿,道:“我也会时常过来的。”

    上官婉儿嗔怪地看了一眼太平公主,小声道:“公主这是何必……”

    太平公主瞟了一眼萧江沅:“我也是想多陪陪阿娘,还能同你做个伴,什么何必不何必的,我就是要来。”

    李显忙道:“你来归来,可不许再像今日这样惹阿娘生气了。”

    李旦也转回身,一脸肃然:“正是。”

    太平公主总算敛去了些傲然:“幺娘知道了。”

    天色已晚,李显便令众人都在上阳宫中吃住一宿,仙居殿便渐渐空了,除了昏迷着的武,只剩下萧江沅和上官婉儿两人。默然良久,还是上官婉儿率先打破了宁静:“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自请留下来?”

    萧江沅的确没想到,心神更不禁为之一震:“……你就不怕皇后因此猜忌于你?”

    “皇后此刻还联合着武家,又有儿媳的身份压着,对陛下本就投鼠忌器。我留下来,还顶着圣人与她的名头,她就算猜忌,也只能不了了之。”

    “有猜忌,不是好事。”

    “那又能怎么办?”上官婉儿温婉一笑,叹道,“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话都说完了,正如覆水难收,我也只能这样走下去了。”

    忽听榻上传来一阵咳嗽,萧江沅刚抬脚,上官婉儿已将泛着热气的白瓷杯端了过来。她娴熟地将武自榻上扶起,让武靠在自己的肩上,然后缓缓地将水送入武的口中。

    萧江沅定定地望着上官婉儿,竟看到了几分真切的担忧与哀恸。她忽然有些看不懂这个曾经亦师亦友,好比自己半个母亲的女人上官婉儿之于她,正如武之于上官婉儿。

    既然爱她敬她重她,为何还要背叛她?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当真比什么都重要吗?还是说权力当真会诱人泥足深陷,一旦握在手里,就再也无法放手?

    武边喝水边缓缓睁开眼睛,先是扫了殿中一眼,然后看向了身边。见是上官婉儿,她眯了眯眼,不知是有些不信还是没有看清。须臾过后,她扬唇一笑,哑声道:“烫。”

    上官婉儿的眼帘微颤,眸中有涟漪闪动,却转瞬随着她垂眸一笑而隐去。再抬起头时,她还是那个优雅如空谷幽兰的女子,轻吹着白瓷杯的动作柔婉而带有几分恬静,再送到武唇边之时,温度已适宜。

    萧江沅蓦然觉得,一切都回到了从前,而此后的几个月,也一直是这样过的,好似一场美满的梦。

    在这几月中,江山有黄河南北十七个州水灾横行,朝堂有功臣们逐渐退出权力中心,就连后宫也有韦皇后听从了上官婉儿的建议,终于大张旗鼓,开始一步步向曾经的武看齐,甚至在十一月初二那日,与李显一同,分别被群臣尊为“应天皇帝”和“顺天皇后”,一如天皇天后故事。

    也是在这一日,李隆基再度独自来到了上阳宫。

    自从武病重,他们五兄弟就回到五王宅居住了,平日里虽也隔几天就随李旦前来一次,也会偶尔兄弟结伴而来,可李隆基总是觉得不够,不如当初在上阳宫居住时痛快,便时常独自前来。没了李隆业粘着,倒也自在许多。

    “今日上官婕妤不在?”李隆基环顾一下,问道。

    萧江沅轻擦着武的手,一脸恬然:“她最近很忙,隔三差五都要回宫去。反正陛下近些日子要比之前好上许多,即便只有我一个人,也是足够的。”

    “我也觉得祖母近日见好,至少醒来的时辰更长了些,面色也好了一些。只是……”李隆基不禁轻叹一声。

    “只是神智却有些不清了,故事讲得虽好,却总是认错人。”萧江沅看着武沉睡的安详面容,温柔微笑。

    最近一个多月开始,武总会回想起自己当年的一些事,然后便自顾自滔滔地诉说与叹息。很多时候她自己讲完了立即便忘,还问萧江沅刚才发生了什么。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她回想最多的,莫过于她和李治的故事。这一对彼此之间毫不逊色的帝王夫妻,曾饱尝相思,曾携手渡险,曾同心协力击败了共同的敌人,却在成为了真正的夫妻之后,渐行渐远,最终貌合神离。

    听得出来,他们的感情直到最后都很深,却为什么还是会走到那一步,究竟是因为武想要的太多,还是因为李治帝王心思难测?萧江沅想不通,但知道不论答案是什么,都离不开一样东西权力。

    这可真是个非凡的东西。

【第13章·开箱验取石榴裙】①

    见萧江沅鲜少地露出如此真实而温柔的表情,李隆基有些不开心。他成天往这里跑,可不是为了看这个。然而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呢,他拦不住自己,又比不过祖母,也只能随她去了。

    这时,武那里传出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目光却有些无神,直直地看着上空,开始喃喃了起来。萧江沅知道她又来了,便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看着她,像在赏一朵即将凋谢的梅花。

    她分明知道武大限将至,却表现得无比坦然,仿佛已经安然接受这一切。她这副样子,让李隆基感到十分不安,他默然跪坐到萧江沅身边,顺便也听听,这次祖母会讲出什么样的故事来。

    “……直到最后,我们母子还是不能坦诚相待啊……只能以利搏利,散而又聚,就像几十年前的那一天,你本是找上官仪抱怨一下我,却不想那迂腐的文人直接提出废后一事,而你竟也没有立即反驳……”

    这还是萧江沅第一次从武口中听到上官婉儿的家族旧事,李隆基显然也是如此,一边心下叹服,祖母即便病着,也能挑上官婉儿不在的时候谈起此事,一边默默回想,此事该是祖母前半生中,除了感业寺之外,最惊险的一番波折了。

    那是在麟德元年,距今已有四十一年了。流传最广的莫过于,祖父对日渐专权的武皇后心生不满,寻当时的宰相上官仪商讨废后一事,结果被祖母早一步发觉。祖母性情刚硬,生死关头更不吝露出当年扬言驯服狮子骢时的彪悍。她不仅亲手撕了已经写好的制书草稿,还又闹又哭,先在气势上压倒祖父,再由刚转柔梨花带雨,历数往日恩情,让祖父又是惭愧又是不忍,然后毫不负责地,把一切都推到了上官仪头上。

    上官仪毕竟为宰相,祖母若要动他,须得找出个合适的由头,于是便在麟德二年,暗许许敬宗污蔑上官仪及大宦官王伏胜,说他们勾结废太子,即梁王李忠谋反,致使上官仪、上官仪之子上官庭芝与王伏胜一同被处死,家产抄没,女眷没入掖庭。上官婉儿那时尚在襁褓,便随母亲郑氏一同成了官婢。

    如今听来,竟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李隆基定了定神,仔细地听了起来。

    “你犹豫了,更任上官仪把废后制书都草拟了出来,若非我及时赶到,若非我及时赶到……”武的呼吸有些紧促,让人可想而知当时急迫的生死一线。萧江沅忙伸手顺了顺武的胸脯,却忽然被武紧紧地攥住了手腕。

    她的力气竟一时间迸发得如此之大,让萧江沅不禁皱眉。李隆基也是一惊,便想悄悄抬手,把萧江沅的手腕救出来,可他才刚刚直起身子,伸出手去,便也随即被武紧紧拉住,丝毫不肯放手。

    她一手攥着萧江沅,一手攥着李隆基,微微撑起脖颈,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恍惚道:“九郎……”

    李隆基微微侧头看了萧江沅一眼,却见她只专心用尚且自由的那只手,帮武立起枕头,登时心头一气,便朝武温柔一笑,点了点头:“我在。”

    萧江沅不禁颤了一下手,眉心微蹙,转头看向李隆基,却只看到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她垂眸低下头去,深吸了一口气,才抬眸关注着武的神情,见她果然认错了,稍稍松了口气。

    冒认祖父,欺骗祖母,不孝不敬,他倒是认定此事不会传出去,让他名声扫地,从此一生寸步难行,可也不怕陛下突然醒转过来,打他一顿或是……赐他一死?

    见萧江沅终于肯为自己也露出些许鲜活表情,李隆基气便消了大半,一时心头也有些发怵,万一祖母醒转了发觉此事,他可就惨了。大哥说的是,自己近来又有些儿时的冲动之意了,可得好好收敛收敛,若是一朝行差踏错万劫不复,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武静静地看了李隆基一会儿,忽而轻笑一下:“你最后选择不废我,还不是因为我问了上官仪一句,”她回忆着当年的语气,悠悠地道,“圣人身体抱恙,无法打理朝政,这才将国家大事交付于我,如今我若被废,国事要交给谁?上官仪你身为宰相,想废大唐**,究竟是因为我有罪,还是因为,你想做第二个长孙无忌?”

    李隆基不禁心中赞叹,祖母这话字字珠玑,哪一句都能捅进祖父心里。祖父青年登基,朝政大权一直把控在长孙无忌手中,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夺回来,怎可甘心再度交于臣子手中?而祖母毕竟是一个女子,荣辱皆系于夫,更依靠祖父才能登临后位,再加上多年恩情,膝下儿女,祖父心肠软,又本来就没想到废后那般严重,怎么可能不让祖母赢?

    只是当时的祖父万万没想到,日后的祖母会有这般丰功伟绩。

    “我终究不过是你的妻,一时拿了你的东西,也早晚要还给你,再由你交给儿孙,自然比朝臣要稳妥安全。你当时思虑的已经不是夫妻的情分了,而是夫妻这一关系所能为你带来的东西,而我也在算计。我不甘心也心有余悸,我已经将权力握在了手里,怎能随便还回去?登高跌重,一时不察便会粉身碎骨,我还要保护自己,保护我的儿女,而我想要的也不止于此!我与你明明是至亲,何时起竟变成了至疏?!我们曾经生死相依,到头来却连生死都要猜忌……”武顿了顿,一声长叹

    “大抵这,便是帝王夫妻。”

    李隆基听完,只觉得心中起伏跌宕,纷乱无章,犹如前一段时日黄河泛滥的大水,汹涌而浑浊。忐忑与不安让他转眸看向了萧江沅,只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听得十分认真,他想开口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只见他们被武握着的手腕,正隔着武的手指,紧紧地靠在一起,至亲也至疏。

    他的心情立时便有些阴郁。待武说完又缓缓睡去,终于松开了手,他便立即收手站起,拱手便要离去。

    萧江沅见他来得突然,走得更突然,心中不由一慌,脱口拦道:“临淄王!”

    李隆基驻足道:“有事?”

    萧江沅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拦住他,可既然已经开口了,再让他继续离开,估计会惹他生气,便只好顺势道:“大王不是刚来,怎的就要走了?”

    李隆基轻哼道:“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何时起,你一个小宦官也能管到我头上来了?”

    萧江沅十分不明所以,起身走到李隆基对面,抬眸看了一眼,心道着果然不大对劲,垂眸微笑道:“陛下所言多是梦话,何必放在心上?再者……她也没说什么,在天家宫闱之中,这也算是寻常事。”

    李隆基默了默,沉声道:“你看我……像寻常人么?”

    这话说得意蕴重重,此时的萧江沅却还只能听得出最浅显的一层,想了想,抿唇笑道:“大王有非常之表,才华横溢,乃是众年轻郎君中的佼佼者,自幼时起就不是寻常人,来日也必当无可限量。”

    这答案不出李隆基意料,他百味杂陈终化作无奈一笑,刚要叹上一句,便听门外宦官唱道:“镇国公主至。”

    萧江沅和李隆基忙向门口长揖而拜:“镇国公主安好。”

    太平公主一入殿中,便见萧江沅和李隆基靠得极近,更并排站在一起。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唇角微勾,长裙委地拖曳而来:“三郎也在。”

    “阿耶挂念祖母,三郎不能替父分忧,只好多来看看。”李隆基恭恭谨谨地道,好像他从来都是如此乖巧懂事一般。

    太平公主点点头,走到榻边看了一眼:“阿娘的气色好了很多,真是辛苦婉儿了。”

    李隆基暗自微挑了一下俊眉,瞟了瞟神色未动的萧江沅,一声浅笑险些溢出唇角,便听太平公主道:“三郎与阿沅相处不错。”

    李隆基笑道:“之前在上阳宫居住时,萧内侍对我等兄弟颇为细心照顾,自然感激。”

    太平公主妩媚的眼眸悠然流转,瞥了萧江沅一眼:“阿沅可真是左右逢源。”

    萧江沅垂着眼眸,端正叉手而立:“奴婢不过一介小小内侍,自然谁都不敢得罪。”

    “小小内侍?”太平公主轻笑一声,“你可是阿娘亲封的内侍省内给事,虽是从五品下阶,好歹进了五品,即便是科举进士,宦海沉浮一生都未必能如此。圣人也未曾将你罢免,尽管平日里,你从未去内侍省点卯,也没做过什么内给事该做的事,可有名分就是有名分,你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萧江沅微微一笑:“公主说得是,奴婢记下了。”

    见萧江沅一直是这样绵软退让的反应,太平公主不仅未觉无趣,反倒眸光一凝,想到今日前来的目的,转而却对李隆基笑道:“我与这小宦官投缘,便多说笑了几句,竟忘了三郎还在,果真年纪大了,让三郎笑话了。”

    李隆基一直暗暗关注着萧江沅与太平公主的你来我往,闻言不禁一笑:“姑母风华正茂,若是与侄儿一同走在大街上,谁看到了会不赞叹一声,这对姐弟生得真是好?”

【第17章·萧郎奇谋断舍离】①

    此时此刻,萧江沅见到的这只枕头,便和当年上官婉儿的软枕极为相似。

    倒是难为太平公主了,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也能做到这等地步,她心下叹服着,却在换完席子和被子之后,当着众千牛卫的面,把那只枕头给烧了。

    她静静地凝视着跳跃着的火苗,一时间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回到屋子里去。她直奔卧榻处,将卧榻挪开,伸手向地上摸去。不一会儿,她唇角便微微勾起,纤手一拉,一块石砖便被她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想当初,抬起这块石砖,可费了她不小的力气呢,原来它这样轻。

    石砖之下,是一处足以一个人蹲在其中的地洞。萧江沅幼时妄想着逃离掖庭,以为从地下走,必不会被人发现,却没想到,挖一条地道是那般费时。她却不急不躁,十分无所谓的样子,每天有时间都挖一点。哪天能够逃离出去,她并不知道,但她莫名地坚信,总有一天,她一定可以出去。

    于是在不久之后,她就被上官婉儿发现,带出了掖庭宫。

    这一处屋子便闲置了下来,再无人居住。萧江沅本以为这个洞也是太平公主事先“整理”的结果,看清楚了土壤,她才知道,没有人发现过它,它一直保留了下来。

    回想着刚刚的火苗,她定定地看着地洞,一时间脑中灵光一闪。

    若只是验明正身,似乎太单调了些,更何况她家阿郎还在虎视眈眈,极有可能会打乱她的计划。她只有三日的时间,有她家阿郎在,这三日别说圣人,就连镇国公主估计都顾及不到她吧。

    无论如何,她不可能会恢复女子身份,这是她生而为人的坚持,是她抛弃所有也会最终留下的一条原则。就算是她家阿郎,也改变不了,更无法动摇。

    要么生,要么死,她是萧内侍,不是萧娘子。

    待到了宜春宫南殿,李隆基的目光便落在了长几上那两副碗筷之上:“看来月娘早就知道我会来。”

    武观月坦然一笑:“不论絮儿说的好坏,以三郎的性子,定然会过来的,不过是奖是惩,月娘便不知道了。只好紧紧地盯着,看絮儿什么时候回来,然后赶紧把膳食准备好三郎忙了一上午,午膳还没用呢,就算絮儿说的不好,惹得三郎生气,三郎也得有力气生才好。”

    李隆基忍俊不禁:“分明是你在窥探我,揣测我,可我怎么没有一点不悦?”

    “自然是月娘有能耐。”武观月说着请李隆基入座,刚为李隆基切下一片古楼子上的羊肉,便听李隆基摒退了众人之后,问道:

    “萧江沅这件事,你怎么看?”

    李隆基这样开门见山,倒是出乎武观月意料。她本以为,他至少会像往日那样,跟她温存些时候,再谈起其他事。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十分直白地道:“看来阿沅比月娘还有能耐。”

    除了萧江沅,李隆基对于女子心思之把控,简直不能更准。他当即明白了武观月的意思,不觉有些歉意,可他现在的确没那个心情,便道:“事有轻重缓急,我……”

    武观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认真地道:“阿沅的确比月娘更有能耐。”

    “你……”

    “三郎莫气,月娘说的就是自己对阿沅此事的看法。”武观月仔细地打量了下李隆基,笑道,“看来三郎已然关心则乱,心乱如麻了,不然这种事情,还需要来问月娘么?月娘身为女子,又是三郎妾室,尚且不能让三郎这般挂念,阿沅内侍之身,与三郎君臣之义,却能如此,可不是比月娘要更有能耐?若只是这样还罢了,她竟能算计得来宋相公,这一点月娘尤其佩服。”

【第27章·七宰相五出其门】①

    宜秋宫南苑里,李隆基一边修改着乐谱,一边时不时抬头,看看安安静静坐在一边,认真垂头给腹中胎儿做里衣的小杨氏,若有所思。

    有关小杨氏为什么会被指为他的妾室,早在行纳妾礼之前,他就问过王贤妃了。昔年儿时除了母亲胞妹窦氏之外,便是王贤妃抚养自己最多,母子亲情胜过亲生,王贤妃自然对他知无不言。

    起初得知小杨氏有这样的命格之时,李隆基并未深信,即便后来得知李淳风因此曾经出关,他也并不愿意相信小杨氏是**,那阿呢?若小杨氏诞下的才是真龙天子,那他李隆基是什么,会有怎样的命运?

    李隆基心有不甘,便更不肯承认这一命格了。

    可是眼下,他不承认有什么用?阿耶想必是信了。这个孩子这个时候来,就好像是要逼阿耶赶紧退位让贤似的,阿耶原本便已有些反悔了,若再知道这件事……

    这时,萧江沅到了。

    刚一入殿,萧江沅便看到了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丈夫斜倚着圈椅,模样悠闲而满足,一手持着书卷,一手拿着毛笔在书卷上点点画画,爱妾则一副乖巧的样子,靠着卧榻上的软枕,仔仔细细地缝着一件小小的衣裳这是民间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神仙日子?

    如今却在东宫里出现了,实在是太难得。

    随即,武观月的浅笑又浮现在萧江沅脑海,紧接着王、刘兰娘、赵柔姜、杨真一和董良娣的音容笑貌也一一在她眼前闪过。她有些怔愣,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抬头便见萧江沅这般反常,李隆基随手放下书卷和笔,大步朝萧江沅迈了过去,结果刚走到萧江沅面前,却见她倏地后退了一步。

    因还有小杨氏在,李隆基只是双眼微微眯了下,没有多问,直接转身坐了回去,让萧江沅过来给自己研磨,然后才与她耳语起来。

    萧江沅这时并没有任何扭捏,轻描淡写地拿起一支笔,便将方才从武观月哪里知道的一切,言简意赅地写到了一方绢帕上,李隆基持另一支笔与之对话。两人你来我往好不亲密,看得小杨氏双颊绯红,只怯怯地面向别处。

    难怪你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议论她李隆基瞥见小杨氏反应,有些哭笑不得。

    事情谈完,阿郎亦可直接便将这方绢帕烧掉,良媛亦不敢过问萧江沅淡淡写道。

    李隆基轻哼了一声,目光上抬些许,定定地落在了萧江沅初初所写的那一长短话上,唇边的笑容稍稍敛去了一些。

    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姑母在东宫最为重要的暗桩,竟然是平时连声都不怎么敢出,比小家碧玉还要拘谨几分的小杨氏?真令人不敢置信。

    再看言及小杨氏命格之处,萧江沅的笔锋略显迟疑,李隆基便答道:此事我早已知晓,只是没想到,姑母比我知道得还要早。

    那这孩子,阿郎打算如何处置?萧江沅问。

    李隆基回眸看了一眼对于身外事尚且不知,单纯地缩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默默欢喜着的小杨氏,半晌没有说话。

    良媛这般待阿郎,阿郎就不生气么?萧江沅轻咳了声,写道。

    李隆基抬笔道:她这般性子,必然身不由己,且入东宫以来,确实什么好的坏的都没做过,只是隐瞒了自己而已,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萧江沅再写:那阿郎可是顾忌其命格?

    李隆基回道:她纵是真有此命,我也没打算让它实现。

    萧江沅一时没反应过来李隆基的意思,便见李隆基继续写道:你这便去吩咐医师,准备一副堕胎药吧。

【第27章·七宰相五出其门】②

    没想到李隆基这个决定做得这般痛快,萧江沅笔一顿,写道:阿郎早就知道杨良媛的所谓命格了?

    李隆基勾勾唇角,写道:但刚刚才知道,她和姑母之间的关系。

    萧江沅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再不拖延,告退起身便退了出去。李隆基拦阻的手就停在半空中,他怔怔地凝视了一会儿萧江沅离去的背影,颇无奈地摇头失笑。想到小杨氏还在身边不远,李隆基笑容浅了浅。

    一会儿若是打胎了,场面必然残忍,他是不忍看的,得先走一步,便道:“我还有点事,今晚回丽正殿住了,你吃过药,记得好好休息。”

    小杨氏忙起身要行礼,却被李隆基拦下了。她双颊微红,怯怯地点点头,便躺了回去,然后目送李隆基离开。眼睛有些酸,身子也有些乏,她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待她醒来,已经有人将安胎药送来了。

    她轻抚了抚小腹,羞涩地抿嘴笑笑,便抬手接过了药碗。刚将药碗送到嘴边,她便觉气味不对,将药碗端远些仔细端倪,发现颜色似也有些不同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方才李隆基和萧江沅看似对诗的模样历历在目,镇国公主的吩咐又犹在耳,小杨氏手一颤,药碗便倒在了榻边。

    “良媛!”宫人立即拿出绢帕擦了起来,“可烫着了?呀,良媛的手都烫红了!”

    “无妨……”小杨氏几欲快哭出来了,“总比……”事关三郎,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呆愣一般地想了许久,终于道,“准备一下,我要去见太子妃!”

    王这一夜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她倚靠在卧榻上,摸着自己空荡荡的小腹,回想着小杨氏欢喜的笑容,只觉得无比落寞。听闻小杨氏来了,她有点诧异地急急起身:“她身子不稳,怎的这么晚了还过来?快请进啦!”

    小杨氏刚进来,就朝王跪伏了下去:“太子妃救我!”

    “不是都说了,大家都是三郎的人,姊妹相称便好,你怎的忽然这么客气,还行此大礼?还不快起来!”王一边说,一边急忙扶起小杨氏,“眼圈怎么红了,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有谁给你委屈受?”

    小杨氏为难地看了看殿内宫人内侍,待王摒退众人之后,才哭出了声:“求太子妃保护我和孩子,我来生结草衔环,必当报答太子妃厚恩!”

    王大惊:“怎么会有这种事?!你现在没事吧?”

    她是真的很惊讶,别说大唐了,就连先前的隋朝乃至更远的汉朝,戕害皇子王孙这等争宠之事都极少,即便是发生了,那位妃嫔也都得到了应得的下场。天子太子还是诸王的妻妾们,大多还是和和气气地或为友或为“同僚”,甚至可以说相依为命的。毕竟许多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除了正妻,大家都是一样的,当丈夫与其中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其他人的日子便会十分无聊,姊妹便都是彼此的慰藉了。

    见小杨氏一边点头,一边抽泣个不停,王神色沉了下来:“是谁这么大胆?”

    小杨氏抬眸看了王一眼,又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道:“殿下。”

    “谁?”王仿佛没听清一般,又问了一遍,听小杨氏所答与方才一致,先是轻笑道,“怎么可能?你怀的是三郎的亲骨肉,三郎为何要至他于死地?”

    小杨氏又跪了下去,先是认罪,然后便将自己的身份及命格,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王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怀这孩子,已经帮了镇国公主大忙了,虽不能说是完全背叛了东宫,但也给东宫惹来了麻烦。”

    “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自小到大,一切都不能自己做主,我有什么办法呢?太子妃可知,原本我根本没有想到,我真的会怀孕。”

【第29章·天有异象成兴替】②

    李旦就没有那么舒心了。

    身为天子,有一日却面临上天示警,竟是有人马上就要取代自己了,那感觉不是谁人都能欣然接受的。有的暴虐些,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有的温和些,那也是要将那种可能扼杀在襁褓中的。

    到李旦这里,虽只是默默地不说话,脸色也终是发白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命格的小杨氏就在这一年四月,她诞下了一个男婴,难产身亡。

    那个男婴便是太子家的三郎,由太子妃王抚养。李旦当时为了安抚东宫,还特意亲自为其取名为“李嗣升”。如今想来,他这个“升”字取得真好,竟一语成谶小杨氏已经身故,若**命格是真,便一定是因为这小三郎而来,而子承父业,小三郎的帝位必然是从李三郎手中得来的,再联想到眼下的天象,可不就是天下要易主为李三郎的意思?

    他自己不想做皇帝,日后谦让出来是一回事,被别人赶下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没有一个皇帝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不是寿终正寝或是盛德禅让而离开这个皇位的。

    堂堂天子,怎可狼狈如斯?

    况且,这争夺还是带着血色的。

    骨肉至亲,父父子子,为了一个皇位,竟终有一日要兵戎相见?任凭历朝历代此事多么寻常,李旦都是怎么都不愿看到的。

    见李旦沉思不语,太平公主道:“此事事关重大,又十分紧急,阿兄要早下决断才是。”

    李旦点点头,无力地摆了摆手:“让我再好好想想……”

    太平公主觉得火候够了,为防万一,绝不可硬逼,便顺着李旦安抚几句,告退了下去。

    思来想去,李旦只觉心绪不宁,一种莫名的不安在心房里左右碰壁。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安什么,只觉得大殿中的自己,就像是困在他心中的情绪,他立即走到殿外,也没有让自己有丝毫的排解。

    他想了想,直奔太史局而去。

    李淳风尚在闭关,听闻李旦的询问之后,竟破天荒地从门缝里递出一块小小的丝帛,以作回应。丝帛上面只写了一个字:真。

    昨夜天象是真,除旧布新是真,帝位更迭也是真。

    李旦的不安却忽然消失不见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步履沉重地转身离开。

    此时东宫已然人人自危,对于李旦的动向十分关注,李旦才刚离开太史局,李旦问过李淳风一事就流传到东宫众人的耳朵里。

    “你们说,圣人去问李天师,是不是因为更信任殿下,觉得天象有假?”

    “天象大家都看得见,怎么会有假?”

    “这不是问圣人对殿下的态度么?”

    “我看不像,圣人应是觉得事关重大,找李天师确认过之后,对殿下下起手来才安心。”

    “他们可是亲生父子啊……”

    “前朝的炀帝不是据说也……”

    “你们在说什么?”

    众人纷纷噤声,朝来人望去,正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萧内侍。此时她正一脸如常的微笑,并无情绪地看着他们,却让他们只觉心虚得不行。他们纷纷让出一条路,让萧江沅走过去,却见她只走到他们中间,淡淡地道:“天象是真,难道不是更好?”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是明德殿的方向,不由得心道,天象是真没错,难不成还能成真?

    太平公主知道此事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了。她刚刚回到镇国公主府,这个消息便同时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太平公主愈发舒了一口气,就算是李淳风又怎样,他还能看出些别的来么?

    这一次,她稳赢了。

    与此同时,李旦正在王贤妃的寝殿里呆呆地坐着。

    从入殿开始,他就一直这样坐着,不吃不喝,不说不动。王贤妃知道李旦不对劲,也知道他不对劲的原因,她身为后宫妃嫔,不论是本分还是意愿,都不想掺和这件事,便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才听李旦低沉的声音无力地响起:“芳娘,你说……做皇帝有什么意思呢?”

【第42章·我辈岂是蓬蒿人】①

    萧江沅看向了李林甫,发现李林甫也在看着她。

    她终于明白李林甫为什么并不阻拦,因为那根本就没必要。她始终认为,她家阿郎此番求贤,并不只是为了装点盛世,可被举荐和选拔出来的众人才,偏偏大多不适合为官。

    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够优秀,而是因为术业有专攻。

    她这才意识到,求贤并非科举。在天下学子的眼中,科举才是入仕的正途,能响应求贤令的,要么是李白这种身有大才且自视甚高,不愿意浪费时间按部就班的,要么就是知道自己的才学品类走不通科举这一关的。他们不甘心自己一生籍籍无名或碌碌无为,盛世滋养了他们的自信,让他们纷纷毛遂自荐干谒入朝,走到李隆基面前,也走入青史里。

    萧江沅欣赏在不同领域里出类拔萃的他们,也替其中一心想要为国效力的人无奈叹息。

    她一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悲哀正因李隆基还没真的开始犯糊涂,所以他与众才子相见欢的同时,才没有动了请他们入朝的心思。

    这一点李林甫一早就知道,却没有提醒她,而是让她自己去发现。

    就算李隆基真的任用了他们又如何?李林甫有的是办法,对付那些可能威胁到他权位的人。他哪一次不是知己知彼,对症下药,口蜜腹剑,防不胜防?

    难道这竟是个死局?

    萧江沅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却犹不甘心。在饮宴结束几日后,见李隆基彻底冷静了下来,她询问起了众才子的去处。李隆基在花萼相辉楼南边设有翰林院,此番求贤之后,又添了画待诏、棋待诏等官位,以供众才子任职,虽不入朝堂,却可领俸禄,受国家供养。

    “那……太白先生呢,大家是想让他做翰林学士,还是翰林待诏?”

    李隆基起初设翰林待诏,是用来掌四方表疏批答,应和文章,后又设翰林供奉,是因为中书省事务繁多,文书多滞,才以文学之士为之,与集贤殿学士分掌制诏书敕。后来将翰林院一分为二,其一为“翰林学士院”,其中官员为翰林学士,职责为起草诏命和参预机务;其二依旧为“翰林院”,却是为供养文学、经术、僧道、书画、琴棋和阴阳等各类人士所设,“翰林待诏”便成了这些人的官名。

    听萧江沅问起,李隆基忖道:“先让他做待诏吧。才学虽不差,但此人究竟能否胜任翰林学士,我还得再看看广运潭一事如何了?”

    求贤一事刚刚落幕,李隆基便命陕郡太守韦坚着手广运潭一事。

    天下间最宏伟富贵的都城虽是长安,最兴盛发达之地却在江南,尤其是扬州。

    李隆基觉得只凭陆路运输,远远满足不了大唐日益之鼎盛,便动了水路漕运的心思。

    韦坚也是一位能臣,又明白李隆基的意思,便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把江南到长安的运河全部疏通,还在长安禁苑的望春亭旁引了一个大型的湖泊,以之为港口,取名为“广运潭”。如此一来,江南便可直通长安,而江南的那些流光溢彩,也可随着货船,源源不断地运送到长安来。

    长安与江南的联系紧密了,商贸便随之愈见繁荣,税收也会水涨船高,李隆基的私库亦逐渐充盈起来。

    天宝二年三月,广运潭正式开港,迎接第一批江南来的货船。

    天地气和,霁色渐融,池台日暖,春光烧灼。

    万井楼台疑绣画,百舸争流似烟霞。

    望春亭里铺展着帝王依仗,李隆基一身赭黄色圆领袍,迎风而立。忽觉身后有人轻轻撞了自己一下,他转回身一看,立时睁大了眼睛:“……玉环?”

    杨玉环一身宦官的衣冠,闻言往萧江沅的背后一躲。

    李隆基:“……”

    萧江沅无奈道:“娘子实在想来,臣便只好想了这个办法。”

    此番盛会是在宫外,虽极为热闹,杨玉环目前的身份却不适宜跟来。为此,杨玉环跟李隆基闹了好几日的脾气,架也吵了好几次,后来发现没用,她就去找了萧江沅。

    萧江沅起初也不答应,却被杨玉环坚持不懈地缠到没了脾气。头痛之余,她只好让杨玉环装扮成小宦官,藏身在李隆基出宫的随行人员之中。为了保证杨玉环的安全,她让杨玉环务必紧随在李隆基身后,绝不能乱跑。

    杨玉环原本还担心,自己跟得这么近,会不会很快就被李隆基发现,却没想到正因为她离得太近了,又是在李隆基背后,李隆基根本没注意到自己。

    李隆基又怎会想到,固执起来比他还厉害的萧江沅,竟能被杨玉环说动,还帮着杨玉环假扮成宦官偷跑出来?若非他个子比杨玉环高,杨玉环踮脚眺望之时没有站稳,撞到了他,他还因为眼前胜景没让杨玉环看到而感到愧疚呢。

    这下倒好,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见李隆基没有生气,反而深深地看着自己,杨玉环嫣然一笑,一个轻盈的舞步,便回到了李隆基身后。她伸手攀附上李隆基一边的肩膀,刚要歪头倚靠,就觉有一个强而有力的臂弯在腰间一揽。她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身体已经来到了李隆基身边。

    她“咦”了一声,便见李隆基抬手将她头上的幞头扯下,露出了她乌黑稠密的头发。

    浅绯色的衣裳映衬着杨玉环面如桃花,去了幞头之后,虽仍是男子的发髻,却无人再看不出她是女子。

    望春亭里的动静很快被挤在广云潭两岸围观的百姓捕捉到了。

    他们知道穿着赭黄袍的是天子,也知道天子身边服紫的无须郎君便是大宦官萧江沅,却并不知他们中间那一身浅绯的女子是谁。

    不知是谁大胆,朗声问了一句:“敢问圣人,那伴于君王侧的美人,可是太真娘子?”

    谁也没指望天子会理会这个问题,却不想亭上的天子闻言朗然一笑:“正是!”

    百姓们顿时连连惊呼。

    又有人问道:“那是盛世的牡丹美,还是太真娘子美?”

    李隆基傲然道:“盛世牡丹纵是国色天香,安能比我解语花?”

    百姓们立时雀跃起哄。

    李隆基展望着广运潭上绵延数里的货船,杨玉环含笑凝望着他。

    萧江沅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刚要垂眸,便觉衣袖被人轻轻一扯。她转头一看,竟是李林甫似笑非笑的脸。

    李隆基此番受韦坚之邀驾临,带了左右两位宰相随行。

    李林甫一直默然跟在李隆基身后,给足了新上任的左相显摆自己文采的机会和面子牛仙客已于去年病逝,如今的左相乃是兵部尚书李适之。

    李适之乃是太宗皇帝的曾孙,恒山愍王李承乾之孙,与李林甫一样是宗室之后,他与李隆基之间的血脉关联比李林甫的还要近上一些。

    据萧江沅所知,李林甫想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左相,有没有能力倒在其次,别挡他的路也别拖他的后腿才是最重要的,可李适之显然不是。李适之与严挺之等人又不太一样,文采风流,清流文臣,可不是李林甫动动嘴皮子就能排挤得了的。

    此时李林甫拉她,却不是为了李适之。他把目光往潭边的人群里点了一点,笑意愈发耐人寻味。

    萧江沅顺着李林甫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矮的那个其实长高了些,正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忽然迎上了她的注视,便一边指着望春亭,一边摇晃着身边高个男子的手臂。

    濯缨只抬眸望了一瞬,便垂下了眼帘。身边拥挤非常,他却仍是向萧江沅谨然行了一礼。

    在一众瞧着热闹的人群中,他便显得十分突出。

    李隆基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白衣男子,见身边只有萧江沅看着那男子的方向,眸光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沉。

    潭上货船鳞次节比,飘红挂绿,两三百艘都不止。两岸围观的百姓纷纷数着船的数量,念着船帆上书写着的江南地名,惊呼之声不绝于耳。

    领头船只的甲板上站着一男子,身披绿衫和织锦半臂,露着一根胳膊,头上则缠了一条红色的头巾。在他身后林立着数十个美丽的盛装少女,轻纱做的披帛与裙摆随风飘摇,竟似天上的仙女。

    “快看!”杨玉环笑着轻推了李隆基一下。

    李隆基立即回过神来,便听那男子唱道:“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潭里舟船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听唱得宝歌!”

    男子唱上一句,少女们便跟一句。男子连续唱了数遍,四周的百姓也跟着应和起来。

    萧江沅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这位唱歌的郎君……不是陕县的县尉?”

    李隆基颇为意外,大笑道:“好!甚好!”

    龙颜大悦的结果便是,相应的官员都得到了不少的赏赐,其中李林甫和韦坚最多。

    “看看,喜欢哪个?”李隆基随手往货船上一指,转头看向杨玉环。

    杨玉环仔细地瞧了瞧:“那个银盘我喜欢,那匹锦绣我也喜欢,那些我都喜欢!”

    李隆基的眸中有无限温柔涌动:“那一会儿你亲自选上一些,我们带回宫去。”

    杨玉环轻哼道:“为什么要选,我都要不行吗?”

    李隆基挑眉一笑:“行!有什么不行的?”

    见韦坚忙完入亭后,李隆基便拉着他不停地说话,而李林甫正淡淡地看着韦坚,目光虽深沉,其中却也有几分倦怠和无奈,萧江沅便忍俊不禁。

    韦坚此人的身份甚是巧。他的姐姐嫁给了惠宣太子为妃,妹妹则嫁给了太子李亨为太子妃,他的妻子则是已故楚国公姜皎之女,也就是李林甫的表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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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绝唱介绍:
大家好,我叫李隆基,家里行三,故为李三郎, 后世的人称我为唐玄宗或唐明皇。 我爱上了我的祖母武则天——晚年极为宠爱的一个宦官, 然后发现我的情敌有:我的祖母、安乐公主、上官婉儿、杨玉环…… 情敌都是女人的滋味,你们懂么? 我一生之中向他求了四次婚,想让他成为我的人,你们猜他怎么说? 直到最后,他都骗了我……盛唐绝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绝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绝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