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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全文阅读

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六。长女

    婉澜低着头跨越半个内苑,步履飞快地向绣楼疾行,婉恬方从屋内出来,便看到姐姐一阵风一样过去,她脚上旧伤未愈,背影显得踉踉跄跄,长裙子在脚边晃来荡去,几次都险些将她绊倒,婉恬心里一提,提着声音唤了一句:“澜姐姐!”

    婉澜身影一停,顿了一下才转过身,对婉恬微微一笑,却站在原地并不过来,只问:“阿恬,怎么了?”

    婉恬一眼就看到她发红的眼眶,秀气的柳叶眉便皱了起来,几步走到她身边,语带关切:“阿姐怎么了?”

    婉澜动作一滞,深深叹了口气:“没什么,不过是方才父亲允了怀昌出洋,我……我也想跟着去,没被允许而已。”

    婉恬有些惊诧:“叔父将父亲劝动了?怎么不将大哥和二哥一同送出去?”

    婉澜道:“怀安毕竟是长子。”

    婉恬了然地点了一下头,又看了看姐姐的面色,对她柔和地微笑起来:“阿姐莫要丧气,横竖眼下叔父他们尚未启程,我与你再去向父亲求一求,兴许他心一软就准了呢?”

    婉澜有些惊讶,轻轻挑起一遍的远山眉:“我还以为你会劝我死心,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

    婉恬愉快地抿着嘴笑了,有几分狡黠的模样:“瞧瞧,做了我十几年的姐姐,竟然如此不了解我,你妹妹可是从来不做劝人死心的事情。”

    “又有什么高论?”婉澜的情绪平静下来,对她转出一笑:“到你的茶室去吧,让我尝尝你最近技艺提高了没有。”

    “你当知这家里我最不喜欢你来茶室造访,”婉恬故作委屈地看她:“你天生不爱饮茶,没的糟蹋了我的好东西。”

    婉澜一时失笑:“做了你十几年姐姐,怎么连口茶都喝不得了?”

    “喝得喝得,”婉恬为她打开茶室的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拿腔拿调地笑:“我们澜大小姐哪怕要喝王母瑶池之水,也该有人上天为你取来。区区一碗茶算什么?妹妹只恨手艺不精,没法子调出仙茗来供姐姐品鉴。”

    婉澜忍俊不禁,拿帕子掩着嘴唇吃吃笑起来:“猴儿精,就你嘴巴甜,怪道父亲遇事总爱上这来。”

    “说些好听的话以愉悦他人,自己也能跟着高兴,有什么不可以呢?”婉恬点燃茶炉,将清泉水放进紫砂锅子里烧着,眼波婉转地看了姐姐一眼:“横竖不必违心的说些好听话去取悦他人。”

    婉澜笑容淡了淡,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指甲:“阿恬没有求而不得,自然不必说违心话。”

    “澜姐姐倒是有求而不得,可是我猜,方才你说的违心话必然不会对你的求而不得有什么助力,”婉恬笑眯眯地看她,故作沉思地想了想:“让我猜猜……你一定是跟父亲说,出洋这回事,不去便不去吧,你更情愿在府中侍奉双亲,是不是?”

    婉澜大吃一惊,双眉撑得高高,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你那点习性,我怎么会不知道?”婉恬看着她笑的眉眼弯弯:“向来是和稀泥的一把好手,能委屈自己,绝不会麻烦别人,倘若方才你好好求一求父亲,没准他会答应呢?”

    婉澜动了动嘴唇,还没有说话,婉恬便拍了一下手:“可就算你知道求一求他有可能会答应,你也不会去求的,因为他没有直接答应,而求他的这个过程,便有可能激怒他,对不对?”

    婉澜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半晌,惊奇地笑了起来:“不错,不错,竟然全被你说中了。”

    “你可真是个世家长女的典范,上奉双亲,下抚弟妹。”婉恬在煮开的水里撒了一把茶末,室内很快便漾起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结果每个人都高兴了,而你自己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于奇迹,和将性命交在别人手里有什么区别?”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婉澜道:“这不是你最爱挂在嘴边的么?”

    “可这说的是不争,而不是主动放弃呀。”婉恬嗔怪地看她:“人生苦短,更应该多做些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不是么?你只不过是要出个洋,一没杀人,二不放火,有什么不能做的?阿姐,我先前劝你收心于府,是因为彼时即便是你想出去也没有机会,想那么多不过是自寻烦恼,可如今父亲已经被叔父劝动了,送一个也是送,送两个也是送,横竖你在府里呆不住,为什么不去向父亲请求争取一下?他未必会拒绝。”

    婉澜眉心皱成一个“川”字,笑意隐去,整个人显得严肃无比,她本就生的英气,如今沉下来,竟然平添几分杀伐之感。谁能想到呢,这个生在深宅长在深宅的女子,竟然有一颗不属于深宅的心。

    婉澜重新回到长房的时候,房中只剩下了秦夫人自己,她在门槛上顿了一下,扬起嘴角,提裙而入:“母亲。”

    秦夫人正在用早膳,闻言抬头,看到她,目光有几分复杂:“阿澜,坐吧。”

    婉澜依言在她面前落座,左右张望了一下:“父亲与叔父呢?”

    “你父亲到衙门去了,”秦夫人犹豫了一下,道:“叔父约莫去族学了吧。”

    “好,”婉澜点点头:“母亲,我想与怀昌一同出洋,请您开恩,全了女儿这个心愿。”

    秦夫人怔了怔,苦笑一下,放下手中的瓷勺:“我就知道。”

    婉澜忽然站起身,在她面前屈膝跪了下去:“女儿自知宅门闺秀决不可生出这等荒唐念头,可女儿不孝,辱没了门楣,这念头在女儿心里生的不是一日两日,之前苦于无机会,如今机会唾手可得,女儿做不到视而不见,求母亲成全女儿,替女儿劝劝父亲吧。”

    秦夫人被她的动作惊了一跳,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她,刚伸出去便顿珠,手掌展开又握紧,终是慢慢收了回来:“你既然知道这不该是宅门闺秀的想法,又为何不尽力抑制,还要将它说到我面前来?”

    婉澜闻言将头抬起来,毫不畏惧地直视秦夫人的双眼:“母亲自幼疼我,定不忍使女儿日夜忍受噬心之痛。”

    “噬心之痛?”秦夫人重复了一遍,眉心皱起:“我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你又为何是个女儿。”

    婉澜黯然道:“天意如此,非儿之过,只求母亲开恩。”

    “我真该听你父亲的话,及早将你嫁出去,”秦夫人动怒道:“是我私心想多留你几年,才迟迟拖着不为你议婚,如今看来,这反倒是助长了你不规矩的想法,反倒是害了你!”

    婉澜立刻道:“请母亲为女儿议婚!女儿若有幸前去留洋,回府后愿立刻上花轿,从此安心内苑相夫教子,再不让母亲忧心劳神。”

    “你!”秦夫人一手扶着桌子,另一只手失礼地抬起来指着她:“你平日是我最听话的女儿啊,你怎么能……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你是在拿婚事威胁我吗?”

    “女儿不敢,”婉澜急忙躬身低头,以额触地:“女儿自知不孝,只求母亲成全,女儿来世愿为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父母亲成全之恩。”

    秦夫人不说话了,她慢慢将手收回来,拢进袖子里,半晌,又端起面前发凉的汤碗:“我劝不动你父亲,你与他做了近二十年的父女,当知他的脾性,我劝不动他。”

    婉澜听她有松口的意思,急忙向她处膝行两步,恳切道:“不求母亲能劝动父亲,只求母亲尽力为女儿美言,若不成,那是女儿的命,只是不尽力搏这一遭,女儿永世都不会甘心。”

    秦夫人不再看她,只拿勺子在汤碗里搅啊搅:“你起来,整整你的仪容,世家小姐这样死皮赖脸,像什么样子。”

    婉澜慢慢站了起来,先向秦夫人告了罪,才转出内室,到秦夫人看不见的外间帘后整理妆容,惊蛰拿来鸭蛋粉为她匀妆,待一切都打理妥当了,又进内室去:“女儿失态,请母亲恕罪。”

    “这会又来做什么乖乖女的样子,”秦夫人依然不看她:“去忙你的吧,你说的事情我知道了,自会找机会与你父亲提。”

    “女儿不忙,女儿在这儿服侍母亲,”婉澜说着,殷勤地伸手去端秦夫人面前的汤碗:“母亲还要再用一碗汤么?”

    “退下吧,”秦夫人端碗的手一转,婉澜便落了个空:“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碍事,去找你叔父聊聊吧。”

    婉澜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秦夫人,眼底逐渐有狂喜的神色浮现,她退了两步,对秦夫人屈膝:“女儿多谢母亲成全!”

十七。议婚

    晚间在三堂用膳,婉澜和婉恬照例端菜摆筷,服侍长辈入座。谢道中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来,似乎与平常并无不同,婉澜不知道秦夫人究竟与他提过没提,频频走神去看秦夫人的脸,她做的太明显,以至于谢怀安都发现她的异常,忍不住问了一句:“澜姐今晚怎么心神不宁的?”

    婉澜狠狠惊了一惊,下意识地笑起来:“下午零嘴吃太多,这会反倒吃不下饭了。”

    谢怀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就用点汤吧,晚间吃太饱也不好。”他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谢婉澜,还伸手过来把她的汤碗端走,亲自给她盛了碗汤。

    婉澜与怀安是龙凤双生,最是了解彼此。婉澜只看他脸上含义万千的笑,便心知他定是又猜出她的心思了,不由得恼羞成怒,接碗的时候狠狠瞪了他一眼。

    谢道中在此时放下了筷子,平声道:“阿澜今年十九了吧。”

    婉澜急忙收拢心神,对谢道中颔首:“是。”

    谢道中“嗯”了一声:“也该许婚了。”

    婉澜又看了秦夫人一眼,勉强笑道:“父亲说的是。”

    “正好趁你叔父在,将这件事定下来,”谢道中饮了口梅子汤,道:“也方便你随你叔父去京城转转,散散心,回来正好成婚。”

    婉澜愣了一愣,有些犹疑:“父亲是说……”

    “按你叔父的意思,怀昌出洋前要在京城住上一年,学习洋文,他自己我也不放心,你既是长姐,便随行过去,替我和你母亲照顾怀昌,”谢道中压着眉眼,音色沉沉,自然带出三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婉澜反映了好一会才明白谢道中言语里的意思,一瞬间心头滋味难辨,竟不知该喜该忧,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秦夫人,秦夫人正低头喝汤,并不回应她的目光,只好定了定神,慢慢对谢道中微笑起来:“父亲说的是,阿澜是长姐,正该随去照顾怀昌。”

    谢道中“嗯”了一声,又道:“七月末是怀昌生母的忌日,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多留两天,将这忌日过了再走。”

    谢怀昌起身对谢道中行礼:“多谢父亲体恤。”

    谢道中又将目光投向婉澜:“我与你母亲就你择婿一事商议了一番,你母亲建议我听听你的意见,我便趁这机会来问问你。”

    婉澜又反映了好一会,才妆似羞涩地低下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不敢妄自做主。”

    谢道中微微笑了笑:“为父倒是有个好人选,是苏州陈家的大公子,比你年长五岁,模样与品性都很好,他父亲复平兄如今官至岳阳知州,先前在镇江为官时,为父也曾与他定下儿女婚约……”

    “你不妨就直说你已经定下人了,还装模做样地问什么,”谢道庸打断他,哼了一声:“如今这世道,你还敢与官家结亲?”

    “不与官家结,难道要与商家结?”谢道中看了他一眼:“况且我看中的是陈家作风端正,家训严厉,与我们谢氏正是门当户对。”

    谢道庸撇了撇嘴:“如今还讲究什么家风?命都快保不住了。”

    “道庸。”谢道中沉声唤了一句:“祸从口出这个道理,难道你这一把年纪还不明白?”

    谢道庸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谢道中便继续道:“陈兄月余前便给我写了信商议此婚事,我并未拒绝,约莫过几日便会有大媒上门,阿澜这几日便不要再操心其他了,好好读读女四书。”

    陈之昶就任后,家眷都过去岳阳定居,他不得擅自离任,议婚之事便只能由陈夫人亲赴镇江来操办,而陈家又请了扬州家中德高望重的族老为媒,不耐来回奔波,只好一次将六礼中的前三礼一并办了。陈谢两家均是书香礼义的世家,议的又是家中长子长女的婚事,万万马虎不得,婉澜提前几日便开始采粉试衣。婉恬闲来无事,每日跟着婉澜如同帝王检阅麾下军队一样检阅谢府库存的绸缎,那都是秦夫人细心藏起来的精品,每每叫这对姐妹惊叹不已。

    “这些只是当年谢府库房的冰山一角罢了,”秦夫人遗憾的叹了口气:“长毛之乱的时候,不知道多少比这更好的缎子被毁被抢了去,还有你们祖父太祖父珍藏的字画瓷器,避难的时候带不走,回来就没了踪影,都是被长毛闹得。”

    “但愿再不要起动乱了吧,”婉恬手里扯着一截石青的缎子,上面刺着同色凤尾纹,她举到阳光下仔细看了看:“我觉得这颜色好,最适合阿姐不过。”

    “我看看,”秦夫人接过来,举在婉澜身上比了比:“的确好,阿恬挑东西的眼光向来不会错,阿澜觉得呢?”

    “我也觉得好,”婉澜对秦夫人微笑:“还是找孙裁缝做?”

    “对,”秦夫人指使惊蛰将这匹缎子拿出来备用:“还是他手艺好,他带出来那几个徒弟没有一个能赶上他半分本事。”

    婉恬笑道:“是母亲要求太高了。”

    她们正聊的开心,长房里的丫头立春匆匆走过来,屈膝行礼:“夫人,三府里的明太太来了,正在二堂呢。”

    秦夫人闻言皱起眉来,露出几分不悦的神色:“她怎么又来了。”

    立春道:“说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找夫人商议。”

    “她能有什么正经事,”秦夫人不屑地哼笑:“不过是看上了城南的那个别苑,想死皮赖脸地要过去罢了,真不想看见她。”

    婉澜关切道:“母亲倘若实在不情愿,阿澜这就去打发她走。”

    “算了,”秦夫人道:“你婚事在即,别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伤脑筋,阿恬陪你姐姐再挑几匹缎子,我到堂里会了她便来。”

    婉恬立刻道:“女儿知道,母亲尽管去忙。”

    秦夫人走了之后,婉恬将随身伺候的丫头也打发出去,独留她们姐妹两个:“你真准备就这么嫁出去了?”

    婉澜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你之前不还劝我早早出阁,你这个做妹妹的才能为自己考虑么,如今我要出阁了,你该高兴才是。”

    婉恬若有所思道:“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总觉得这不太像是你的风格,你就不担心所嫁非人?”

    婉澜轻轻笑了一下:“你还信不过父亲的眼光吗?”

    婉恬又看了她一眼:“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嫁了,这可真教我惊讶。”

    “不嫁,父亲怎么会允许我去京城?”婉澜伸手抚摸一个哥窑瓷瓶,语气淡淡的,仿佛再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有舍必有得。”

    婉恬轻轻叹了口气:“你可真是……只为了一趟京城之行,竟然连自己一辈子都能赔进去。我现在只求你未来的夫婿是个妙人,不然又得是一桩冤孽事。”

    陈家的车队在十日后到达镇江,令谢家始料未及的是,这场婚事的主角陈家大少爷陈暨竟然并未一同过来,陈家族老陈翰池万分抱歉的看着谢道中:“子暨前去日本留洋未归,不得已才缺席,着实对不住。”

    谢道中捋着胡子,长长地“嗯”了一声:“复平兄与我提起过将大少爷送去留学的事情,不过那不是两年前了么,怎么还没有回来?”

    陈翰池道:“似乎是在外修了两个学位,这才耽搁了。”

    谢道中笑了笑:“玉集少年英才,学贯中西,我谢家有幸得此高婿,真是福分。”

    陈翰池哈哈笑了起来,看向对面的陈夫人:“谢家老爷真是谬赞了,这占便宜的明明是我们陈家才对。”

    陈夫人也跟着点头:“大人说的哪里话,我们陈家能娶到谢家姑娘才是福气,先前外子还在镇江为官时,妾有幸见过澜大小姐,真是打襁褓里就眉清目秀,如今不知出落成了怎样一个可人儿。”

    “哎呦,夫人真是过誉了,”谢道中语言谦逊,可脸上的骄傲却是怎么都藏不住,笑眯眯道:“只盼夫人见了澜丫头真容后别反悔才是呀。”

    “这么好的媳妇,只有猪油蒙了心才会反悔吧,”陈夫人说着,示意小厮递上个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照片来,奉给谢道中:“这是小儿自东洋寄来的照片,要说这洋物件当真神奇的很,竟能把人像画的与真人一般无二,外子见了都啧啧称奇呢。”

    谢道中接过那张照片来,他有些老花眼,须得把胳膊伸长,将照片举得远远的才能看清,只见照片中人身形修长,着了一身新潮的洋服,领口系着领结,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眼神清亮,眉宇间蕴着英气,正对人微微笑着。

    他觉得满意,将照片递给秦夫人:“复平兄养了个好儿子,瞧瞧这神采,定是为人端正的君子。”

    陈夫人笑了起来:“哪当得起谢大人这么夸。”

    秦夫人也仔细地看了又看,赞道:“这画画的可真清楚,如见真人。老爷当初与陈大人定下儿女婚,当真是件目光长远的好事,我简直不敢想象这等人才倘若被别家抢了走,那该多么遗憾可惜。”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照片,看了一会,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我们清国人做西洋打扮,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看起来怪怪的。”

    照片上的陈暨衣着处处板正妥帖,只是发型却仍然是金钱鼠尾,拖着粗长的一条辫子,瞧起来不伦不类。

    “听说是那边的风尚,时兴着洋服。”陈翰池笑道:“贤伉俪满意就好,我们为人父母的,不就是希望能为子女办好婚事,使他们一生都安乐无忧么,小老儿受复平之托,有幸为这二姓高门做姻亲之媒,正是小老儿的福气,我从扬州带了些丝绸水粉,不是什么值钱物件,权给三位小姐做消遣玩物。”

    “陈老,不敢当,”谢道中急忙道:“您是媒人,应该是我与复平兄大宴相酬,哪里能劳您破费。”

    陈翰池唤人来呈上礼单,笑着摆了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不过是见面礼罢了,谢老爷不必如此客气。”

    他们在堂上说的开心,谢怀安与婉恬婉贤在屏后看得却着急不已,婉贤仗着人小不易被发现,使劲向屏外伸脖子,不满地压低声音道:“竟然只凭一张照片便定下婚事,再荒唐的笑话也比不过这件事。”

    “你才多大,就见过多少荒唐笑话了,”怀安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同样压低了声音:“陈知州与父亲是知交,两家知根知底,此番相看不过是看看双方样貌罢了,人来与不来又有多大区别。”

    婉贤仍然不满:“只凭一张相片便想娶走澜姐姐,他们陈家打的一手好算盘。”

    怀安与婉恬双双失笑,婉恬牵了婉贤的手,带着她悄悄退出去:“好啦,横竖看不到人,我们先回去吧,澜姐姐还在和你二哥一起听叔父讲如今天下形式呢,这可比你每日看报纸能知道的多多了,你不想听听吗?”

    婉贤闻言果然起了心思,连连点头:“想听,想听,我还想告诉澜姐姐我今日见到她未来的婆母了。”

十八。勇谋

    谢道庸在外书房里给谢怀昌讲解当今世界情势,方便他日后留洋,婉澜本不必了解这些,然而今日陈家人登门,她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做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前来旁听,谢怀昌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课上便频频走神,时不时去看婉澜的脸。

    谢道庸重重咳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笔:“阿澜今日脸上长了花么?”

    谢怀昌急忙收拢心神:“学生错了。”

    谢道庸哼笑了一声,转向婉澜:“怀安与婉恬几个不是去一堂了么,那可是你未来夫婿和婆母登门,你真不去看看?”

    婉澜面上一红,抿着嘴笑了一下:“叔父既然如此好奇,直接过去一堂便是。”

    谢道庸摆了摆手,状似不甚在意道:“算了,当年陈之昶还在镇江的时候与你父亲往来亲密,我见过他们家长子陈暨陈玉集,没什么好看的。”

    婉澜动了动嘴唇,想向他打听打听这个人,可还没张嘴,便觉得面上温度愈来愈高,她强忍着不拿手背去贴面颊,兀自镇静微笑:“叔父说的是。”

    谢道庸瞧着她百爪挠心的表情,掌不住笑了出来:“好奇便好奇,想问便直说,忍那么辛苦做什么?”

    婉澜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从容道:“倘若并非那品行端正样貌俊秀之人,叔父必然会在父亲提起赐婚事当日便态度坚决地反驳,如今陈家夫人上门,您却还能在这儿优哉游哉地给怀昌授课,可见此人很让你放心,甚至……很让你满意。这世间女子所求夫婿,不就是门当户对、德行上佳么,既然父亲与叔父都满意此人,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谢道庸怔了一怔,哈哈大笑:“你这张嘴,可真是能颠倒黑白,明明都已经按捺不住了,偏能诹出这么一套长篇大论来唬人,真是可惜没生在春秋战国,不然哪里还有那些纵横家什么事儿。”

    婉澜掩着嘴轻轻笑,故作高深道:“只是叔父倘若还知道些别的什么,也请一并告知侄女儿,兵家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这番模样就连谢怀昌都被逗笑,谢道庸更是前俯后仰,对谢怀昌道:“瞧瞧你长姐这说话的本事,初入仕途的进士不熬个两三年可达不到这个水平。”

    谢怀昌笑着点头:“叔父说的极是,阿姐可惜生了女儿身,否则今日必是一方封疆大吏。”

    婉澜瞧着他,笑意深了深:“怀昌自打定下来要出洋,整个人都开朗了不少,这样多好啊,为什么要总板着脸呢。”

    谢怀昌身形一僵,笑意尴尬地挂在脸上,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他定了一下神,又笑了一下:“澜姐说笑了。”

    气氛有些冷,谢怀安一行正好在这个当口走了进来,看向婉澜的表情有些促狭:“阿姐今日竟能听得进去,不知叔父都讲了什么?日本变法?”

    婉澜瞧着他不怀好意的脸,从容不迫地笑了笑,吐字清晰地开口:“与我大清一衣带水的日本先前一直是华夏属国,只能做些拾人牙慧的事情,德川幕府掌权时,日本四岛与大清一样片板不得下海,不允许任何外国传教士、商人或平民入境,甚至严禁制造适合远航的船只。直到咸丰四年美利坚合众国的水军将领马修佩里率军攻占日本江户岸的蒲贺,迫使德川幕府与之签订条约,开放港口作为通商口岸,此后欧美列强相机入侵,日本国内矛盾斗争日益激烈,各地反军不断,终于在同治八年的时候,日本明治天皇颁布《五条誓文》,对国内上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引进西方技术,富国强兵,才有了今日之境况。”

    谢怀安先前还笑模笑样地听着,逐渐便严肃起来,他提起下袍在木椅里落座,沉吟道:“先前恭亲王与文忠公在世时,朝廷不是也在大力引进西方技术么,我记得先前北洋水师曾号称战力冠绝世界,为何会在甲午年落得如此下场?”

    谢道庸冷笑了一声:“空有船舰而没有枪弹,怎么打?难不成要去那战舰去硬碰硬地撞沉敌军吗?”

    谢怀安皱起眉,习惯性地用手摸着下巴:“当年筹建水师花了那么多银子,怎么会没有枪弹?我听说文忠公曾上书弹劾帝师翁文恭,指责他公报私仇,自掌户部便未拨给水师一分银子,致使设备无法更新维护,更是眼睁睁看着‘吉野号’落入日本手中,是这么回事吗?”

    “大哥说的大致不错,”谢怀昌接口道:“只是内情未必只有公报私仇这么简单,当年太后老佛爷正修颐和园,耗资巨大,还因此罢免了坚持停工的时任户部尚书阎敬铭,这才换了翁文恭掌管户部,前车之鉴血淋淋地摆在那,他翁同有几个胆子,敢再去触太后老佛爷的霉头。”他越说,情绪越来越激动,竟然一改先前沉默寡言地习惯,重重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况且宫里那帮阉人可是贪得无厌,多少银子都填不饱的主,文忠公一生抱负,真正能实现的能有几个?大清的改革,不过是……”

    “好了!怀昌,”谢道庸突然出声,蓦地严肃起来:“这些事情,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谢怀昌被他吓了一跳,又畏缩起来:“是……是先前……先前《泰晤士报》曾经报道过,侄儿凑巧看到了那张旧报纸而已……”

    谢道庸立刻追问:“你在哪儿看到的旧报纸?”

    谢怀昌怔了一下,答道:“是……在街上捡到的,便多看了两眼。”

    谢道庸眯起眼睛,转向婉澜问道:“咱们大管家谢福宁的儿子谢诚,听说最近刚入了账房学管账,是吗?”

    婉澜点了点头:“是,谢诚自幼便少年老成,接的差事从未办砸过,父亲很信任他。”

    谢道庸长长的“唔”了一声:“听说我来之前,他经常带报纸进府?”

    婉澜点了点头:“阿贤很爱看他带进来的报纸。”

    谢怀昌听到这里,脸上便有些发烧,局促地解释:“叔父,我那张报纸……”

    “你知道的那些东西,只怕不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吧?”谢道庸面向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泰晤士报》那一期的报道,我也是看过的。”

    一屋子人都将目光转向了谢怀昌,他在这些目光中愈发局促,耳根通红,右手下意识地捏住衣角,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叔父……侄儿……侄儿……”

    “好了,”谢道庸又道:“你是如何得知的这件事,我不会再追问了,横竖都是陈年旧事,而你们不过是升斗小民,即便是讨论出朵花来也无济于事。”他低下头,执笔在砚台上蘸墨,又在台边反复舔了舔笔头:“大丈夫能以天下为己任自然是好的,只怕没有脑子却空余一腔热血,那除了毫无意义地去送死并且连累他人,可是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什么用处了。”

    谢怀安又看了谢怀昌一眼,起身对谢道庸抱拳:“叔父教训的是。”

    谢怀昌立刻跟着站起来:“侄儿鲁莽,多谢叔父教诲。”

    婉澜与婉恬静悄悄地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婉贤有些不明白眼下的状况,兀自发问:“叔父,什么叫做没有脑子却空余一腔热血?有热血不是好事吗,为什么会送死,还会连累他人?”

    谢道庸将脸转向她,和蔼一笑,解释道:“有勇无谋,不过是一介莽夫罢了。都说书生因惧死而误事,可莽夫却更容易因不惧死坏大事,更可怕的是,因为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我国又向来讲究死者为大,所以更容易受到赞誉,而非误事的批评。”

    婉贤似懂非懂,只是点了点头,道一句:“侄女受教了。”

    他说的这些事情虽然沉重,可对在座的各位少爷小姐来说,那都是极为遥远、甚至是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事情,虽然他们一个个表情严肃,心里却或多或少地有那么几分不以为意。谢道庸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眼睛里一一走过,发出了一声无奈地叹息。

    “好了,今天中午你们父亲或许要设宴款待陈家贵宾,你们都回去梳理仪容吧,”他将手上的纸页折起来,递给谢怀昌:“怀昌拿去,好好参悟参悟。”

    谢怀昌起身低头,双手接过那几页纸张,郑重地夹进书页里,向谢道庸行礼:“多谢先生。”

    谢道庸点了一下头:“去吧,尤其是阿澜,好好打扮打扮,今日你可是主角儿。”

十九。陈家

    谢道庸要在三堂里设宴款待男客,秦夫人便在内宅茶室招待陈夫人,谢家的三个女儿都被请到内苑陪客。婉恬与婉贤姐妹过去的时候,陈夫人正跟秦夫人说着陈暨的事情:“我家老爷对玉集也是倾注了大量心血的,自他幼时,不管是外地上任还是回京述职都带着,孩子从小便很有主见,外出留洋一事,就是他自己主动提出的。”

    秦夫人大感兴趣,追问道:“不知念的哪一科?”

    “先前是在陆军学院,后来又修了一个学位,仿佛是叫什么……政治学?我家老爷提过一次,只是我自己愚钝,没能明白,”陈夫人道:“本来早早就该回来,就是因为又多修了一科,这才耽搁了。不瞒您说,外子本来也是很反对他修第二学位的,可人在东洋,我们又鞭长莫及,只好由着他了。”

    “当下留洋已经渐成潮流了,”秦夫人道:“听说家里二公子没有出去,还在国内带着呢?”

    “是啊,”陈夫人笑道:“总要有一个留下的嘛,况且元初孝顺,也愿意待在国内。”

    婉恬与婉贤听到这儿,忍不住对视了一眼,才提裙迈过门槛,向两位夫人见礼,陈夫人自然又是一阵大加夸赞,顺势问道:“怎么不见澜大小姐?”

    秦夫人怔了怔,似乎是在疑惑她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样,顿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哎呀,是我们家的规矩奇怪,忘记给夫人解释,每次膳前,阿澜都得亲自将碗筷膳具摆好,才会遣丫头来请长辈入席,是老太爷定下的规矩,一直沿用到现在。”

    陈夫人略略放了一半的心,对秦夫人微笑:“早就听说谢府家教严格,怪不得能将孩子们教养的这般好,瞧瞧二小姐三小姐这模样气派,等闲的人家可养不出这样的孩子。”

    她话音方落,婉澜便出现在花厅门口,她精心打扮过,又换了新作的凤尾暗纹月白滚边的石青对襟长褂,下搭了一条米色百褶裙,裙面上飞了一群姿态各异的蝴蝶,随着她的步子一闪一闪,灵动又精巧。

    陈夫人打从看到她起眼神里头就含着笑意,一直到她走到自己跟前屈膝行礼,那把好嗓子如同黄莺初啼一样清脆,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舒服。陈夫人急忙伸手将她扶起来,眼睛盯在婉澜脸上,笑意越来越深:“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发如浮云,眼若星辰,真真是个天仙下凡的美女子。”

    她说着,又转头去看秦夫人,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我要多谢夫人,这么好的姑娘,多谢您舍得许给小儿。”

    秦夫人跟着她一同打量自己这个即将出嫁的女儿,也是满脸的笑意:“您过誉了。”

    陈夫人从腕上摘下一只独山玉的镯子套在婉澜手上:“算不得是见面礼,只是一件小玩意,请大小姐拿去赏玩。”

    婉澜恭恭敬敬屈膝致谢,又与她寒暄了两句,这才道:“花厅里已经摆上膳了,还请母亲与夫人移步。”

    秦夫人便对陈夫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寒门小户粗茶淡饭,还望太太不要嫌弃。”

    陈夫人欣然随秦夫人前往花厅,被婉澜引着落座后,一眼便看到她面前摆着的故乡名菜扬州五亭桥,不由得大吃一惊:“这……莫非府上也好这一口?”

    婉澜含笑解释道:“是听说夫人许久未曾回过故土,特意从扬州请了一位厨子过来的,只是不知是不是夫人吃惯的口味。”

    陈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表情有些百感交集:“我没有夫人命好,膝下一直没有女儿,对那些儿女双全的人家向来都羡慕的紧。今日托福,可算尝到了有个贴心小棉袄的滋味,只恨玉集远在重洋,无法立时完婚。”

    秦夫人笑道:“您来了这一会,都快将阿澜夸上天了,她不过是个小丫头,哪当得起您这么称赞,阿澜还不快谢过陈夫人。”

    婉澜又将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目视下方微微屈膝:“阿澜多谢夫人。”

    这顿饭吃了半个时辰之久,一路欢声笑语不断,婉澜一直在注意上座两位夫人的动静,盛汤添水面面周到,自己反而没能吃上几口,偏偏膳后秦夫人又带陈夫人去参观府中的藏,婉澜全程陪同,一直捱到将陈家一行人送走时,累的几乎要脱力,忙不迭遣她的贴身侍女立夏去厨房拿点心来充饥。

    婉恬瞧着她的面色,无限忧虑的叹了口气:“不过是相看一面罢了,竟将你劳动成这样,倘若换做是我,只怕中途就撑不住了。”

    婉澜摆了摆手:“那位夫人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

    婉恬吃了一惊,挑眉道:“我看她态度亲切和蔼,对你也是喜欢的很,你是怎么看出她不好说话的?”

    婉澜却哼了一声:“陈大人府上蓄了两个侍妾,其中一位膝下养了个女儿,可她今日却说她从没有女儿,而且我听说,陈大人去岳阳上任,将家眷都带了去,却独独将那两个妾抛在扬州,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些问题吗?”

    婉恬却道:“你怎么会去打听这些?从哪儿打听到的?”

    婉澜道:“陈大人在镇江为官时,府衙里的师爷幕僚都是镇江人,只要有心,总能问得出什么。”

    婉恬浅浅蹙眉,想了一下,问道:“那这次陈家提亲却没有将长子带来这件事,你是如何看的?”

    “陈暨……”婉澜沉吟道:“只怕陈大人与夫人做不得这陈家大公子的主,才急急忙忙地过来将婚事定下,届时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他即便是想反悔,也得为陈谢两家的脸面而多加考虑。”

    婉恬悚然一惊:“费尽心力凑这么一对怨偶,她就不怕儿子将来因此怨恨于她?”

    婉澜冷笑道:“她儿子哪里会怨她,即便是娶了个不合心意的妻子,还能在婚后纳许多合心意的妾,该怨她的是我才对,盖头一蒙嫁过去了,日后就算是被打落牙齿也得和血吞,对外还同样要因为顾虑陈谢两家的脸面而强颜欢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婉恬深深皱起眉来,担忧道:“阿姐,你真要为了一趟京城之行,而甘愿嫁给这样一户人家?”

    “我也不知道,”婉澜举起手来揉着自己的额角,疲惫道:“就算是我现在反悔,又如何去跟父母亲交代,劝他们回心转意呢?听说陈家的庚帖采礼都一并过来了,就算父母亲同意,又该如何去跟陈家交代?我当初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才会导致这进退两难的局面。”

    “方才你在摆膳时,我和阿贤先去内茶室见客,正好听到陈夫人对母亲说这陈暨的事情,说他颇有主见,是自己主动要去东洋留学的,还修了两个学位。”

    “正常,”婉澜苦笑一声:“有主见才能让陈大人和夫人瞒着他为他的婚事做主,倘若是个乖顺听话的儿子,又何必等不到人回来便自作主张。”

    “哎呀,姐姐呀,”婉恬感叹道:“嫁人可真是一件辛苦事,你能不能将这些事情都跟父亲说说,再就不嫁了呢?”

    婉澜看了她一眼:“你觉得父亲会同意?这可是打人耳光的事情,对谢家的声誉也会有极影响。”

    婉恬不死心道:“父亲向来疼宠我们,说不定就同意了呢?当年你的脚因缠足受伤,他不也是立刻就不许缠了么,现今我们谢家天足小姐的名号还传在镇江,也没见父亲因为虚名而勒令你重新缠足。”

    “好了,阿恬,”婉澜长长叹了口气,道:“父亲能退步允许我随叔父前往京城,已经是我步步相逼的结果,你让我如何再去逼他一次?”

    婉恬惊讶道:“这么束手待毙,可真不像是你能干出来的事情,那你就打算这么嫁了?”

    婉澜却道:“横竖陈暨眼下还没有回来,瞧陈夫人言语里的意思,只怕近期都回不来,能让我有个喘息之机,这些事情,容我日后再想吧。”

二十。纳吉

    交换了庚帖的七日后,陈翰池带着自己的老妻着吉服再次来到谢府,正式下聘书。谢道中与秦夫人自然也是盛装以待,双方互相见礼后,陈翰池笑着对谢道中说:“合婚大吉,两家大喜。”说着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红艳艳的帖子,交给谢道中。

    婉恬和婉贤正陪婉澜在房中坐着,姐妹间说些无关痛痒地闲话来打发时间,安抚婉澜紧张的情绪。不多时便听见门外有些躁动,立夏急急忙忙推门走进来,先向婉澜道了喜,又请婉恬和婉贤到屏风后回避,陈翰池夫人在仆妇和丫头们的引领下进门,同样喜气洋洋地向婉澜道喜。

    婉恬在屏风后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摇了摇头:“这桩婚是喜是忧还说不准,难为澜姐姐能装出这么一副欢欣雀跃的样子。”

    她说着,又向外瞧,只见那位老夫人从身边丫头手里接过一个红彤彤的盒子,拿出一金一银两个戒子来,分别给婉澜戴在手上,接着又拿出钗环镯子各样首饰,一一戴在婉澜身上,嘴里不停地说着吉祥话。

    婉澜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笑容,表情里还有几分不自然的羞怯之意,确然是一个即将出嫁的姑娘应有的模样。陈老夫人送了公礼,又从另一旁的仆妇手中接过一把制作精美的檀香扇,双手递到婉澜面前:“不敢说是贺礼,只是略表心意,祝小姐幸福圆满。”

    婉澜站起身,向陈老夫人叩拜行礼,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老夫人便被引着返回外庭。婉贤从屏风后跑出来,好奇地看着婉澜身上新带的几样首饰:“我还是第一次见纳吉礼,原来是这样子的。”

    婉澜将手上的金银戒子褪下来,随手递给婉贤拿去玩,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垮下来,捏了捏肩膀,坐到镜前去卸方戴上的手势:“好奇什么,来日你许人家的时候,也得来上这么一回。”

    婉恬拿了一个金戒子仔细打量,宽宽的戒面,上面刻了一个双喜字,旁边还有小小的蝙蝠、寿桃和石榴图案,表达福多、寿多、子多的吉祥寓意。她看了一会,将戒子放进婉澜的首饰匣子里:“做工很精致,看来陈家是上了心地要讨你这个媳妇。”

    婉澜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茬,反而道:“再过几日便是黄姨娘的忌日,忌日过了,就能启程了。”

    婉恬问道:“打算几时回来?”

    “约莫要等怀昌出洋后吧,”婉澜说着,嘴角又挑起了一点笑意:“这几日偶尔去听叔父跟怀昌授课,讲那些闻所未闻的东西,如今终于有机会要见着了。”

    “那我要恭喜你心想事成,”婉恬道:“叔父过来得时候只带了一个车夫,只怕也不会让怀昌带什么仆人,你打算怎么办?”

    婉澜想了想,犹疑道:“那……我也不带了?横竖叔父在京城也是有仆人的。”

    婉恬摇头:“那些陌生人哪里有立夏和你心意,本就在异乡,还是自己人服侍的舒服。要我说,你不如去和叔父商议一下,将立夏带上吧,只不过是多了一个人而已,又不会造成多**烦。”

二一。京城

    他们在黄氏忌的两日后启程赴京,八月初才抵达京城。谢道庸在京娶的夫人是个旗女,出身瓜尔佳氏的旁系,虽不及秦夫人眉眼精致,却别有一番英气,一见便知是位能掌家断事的夫人。婉澜在谢道庸府邸的大堂里拜见这位从未谋面的叔母,行满族的万福礼,双手交叠放在身侧,口道:“婉澜给叔母请安。”

    “哎呦,”这位谢家二太太瞧着她标标准准的满礼,惊喜地笑起来:“老早就听老爷说本家的大姑娘最是伶俐聪敏,比新儿不知道好了几重山,我先前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是姿态不凡。”

    她说着,遗憾地摇了摇头:“这么好的人才,定然是许了人家的,真可惜,要是早早知道本家有这么好的姑娘,说什么也得留给我娘家,咱们做个亲上加亲。”

    谢道庸捋着胡子笑:“你这毛病什么究竟时候才能改过来?不论见着什么好东西,第一个反应就是往自己家里揽,幸亏阿澜是本家的姑娘,要是外姓,你不娶成儿媳妇也得认成干女儿。”

    “谁说不是呢,听她叫婶娘我就心里梗的慌,恨不得把那个‘婶’字去掉,只叫娘。老爷你自己瞧瞧,这才叫诗书礼义人家的高门小姐呢,再看看你那姑娘,一天到晚撒泼打滚没个正形,澜儿来了正好,教教你这堂家妹妹,也让她规矩点儿,像个姑娘点儿。”

    她夸的有点过火,婉澜便隐隐不安,唯恐因此惹初见的堂妹谢宛新不快,急忙道:“叔母高看侄女了,新妹活泼娇憨,招人喜欢。”

    “阿娘听见了,连大姐姐都说我招人喜欢,可见我是真可爱。”谢宛新笑嘻嘻地向谢道中夫妇撒了个娇,又转脸笑嘻嘻地对婉澜和怀昌道:“听说大姐姐和二哥要来,我和阿娘早就在府里收拾好了屋子,二哥要留洋,我特意把二哥安排在书房边上,这样你不论是悬梁刺股还是凿壁偷光都方便的紧。”

    谢怀昌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这是宛新在跟他开玩笑,兀自规规矩矩地向她揖手,语气严肃恭谨:“多谢叔母,多谢新妹。”

    宛新与她母亲均是愕然,忍不住面面相觑了一下,才道:“二哥与自家人客气什么呢?我带你们前去卧房吧,也好梳洗梳洗一路风尘,阿娘传了泰丰楼的一桌席面,特意为哥哥姐姐接风洗尘。”

    婉澜与怀昌虽然不知泰丰楼的名号,可能被宛新这么骄傲地说出来,可见在京城中声名震天,当下便屈膝谢恩,随宛新前去卧房沐浴更衣。安排给婉澜的房间里有一个掐丝珐琅座钟,侧面绘了一副外国女人坦胸露背的小像,婉澜觉得新奇,对着这座钟看了又看,还放在耳朵边,听它滴答滴答的声音。

    宛新指使房里的四个丫头将立夏带来的行礼打开一一收拾好,看到婉澜对这座钟爱不释手的样子,噗嗤一笑:“澜姐姐别看啦,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你要是喜欢这西洋表,赶明儿我带姐姐去洋行,想买多少买多少。”

    “倒不是没有见过自鸣钟,”婉澜指着那幅外国女人的肖像笑道:“只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画像罢了,阿新,难道洋人女子都是这么穿?”

    “我也不知道,”宛新道:“我又没有见过多少洋人,更没有和洋人说过话,但是在京里倒见过不少外国女人穿我们的衣服,还有挽髻的,还有戴扁方的呢!”

    “哦?”婉澜问道:“叔父不是说要将你也送去留洋吗?”

    “他只是这么想而已,我和阿娘可不同意,”宛新笑嘻嘻道:“出洋有什么好的,还要费心学他们的语言,叽里咕噜的,一个字儿都听不懂。”

二二。旗人

    婉澜觉得诧异,又追问:“洋人又那么多新奇的东西,还有好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机器和工厂,难道你就不好奇?”

    “那有什么好好奇的,咱们也有机器和工厂啊,”宛新奇道:“听说本家富庶,非我家能及,大姐姐怎么还像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似得?”

    婉澜觉得尴尬,掩饰性地笑了笑:“家中规矩极严,等闲不得外出。”

    “原来是这样,”宛新恍然道:“规矩可真多,大姐姐不会到今儿都没出过府吧?”

    婉澜掩口而笑,道:“哪能从没出过府呢,节时还是能出的,也去过我母亲的娘家湖州,只是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罢了。”

    宛新笑了起来,拉着婉澜的手雀跃道:“不碍事儿,大姐姐要是愿意,我带你四处走走,这京城呀说大不大,可要是当真转悠起来,却也得花上几日的功夫。”

    婉澜一口应了下来,又道:“我还以为京中旗人都唤母亲做‘额娘’,没想到你却唤‘阿娘’,这倒和镇江相似了。”

    “是爹爹教的啦,”婉新道:“况且阿娘嫁进来的时候,可是以汉女的身份,托了冯姓儿呢!你知道吧,当年乾隆爷嫁公主给衍圣公孔家的时候,也是托了大学士于敏中的姓,将公主以于家姑娘的身份嫁过去的。我阿娘和爹爹情投意合,非君不嫁,姥爷没有办法,只好让她借了詹事府冯英冯詹事的姓,就是我二姥爷啦,当做冯家姑娘嫁过来的,所以在明面上,我可是正经八经的汉女,当然得按汉家的规矩来。”

    婉澜从不知道这桩事,听她这么一讲才恍然大悟:“难怪呢,我先前还好奇,明明满汉不得通婚,怎么叔父还能娶瓜尔佳高门的姑娘。”

    宛新笑道:“只是大姐姐可千万别看上了旗人家的少爷,天下只有皇帝纳汉妃可以给娘家抬旗,汉女嫁旗人就只能做妾了,连晋侧福晋都难得很。”

    婉澜不及防她突然说到这个,顿时脸上一红,急忙道:“乱说什么,我已经订了亲了,怎么可能再看上旗人的少爷。”

    宛新瞧着她的样子,哈哈大笑:“怎么说到旗人家的少爷,大姐姐竟然这样紧张?莫非被我说中了?”

    “你可真是个俏皮人,”婉澜叹了口气:“我今日才到京城,进了城门连车都没下,直接就进府了,上哪找机会看上哪个旗人少爷去?”

    宛新歪着头故作高深地看了她一会,道:“好吧,暂且相信你吧,只是我来日领你出门子,你可别打眼看错了人。”

    婉澜又笑了笑,她的两个妹妹皆是言笑大方的高门小姐,从没见过这般活泼调皮的姑娘,觉得似乎有些不端庄,而且宛新一口京腔,泼辣地很,又让她隐隐觉得有些好奇,便咳了一声,学着她滑溜溜的腔调道:“瞧瞧你这调皮模样儿,竟然还打趣起姐姐来了,当心我告诉叔母去。”

    宛新大笑:“大姐姐可真好玩儿,先前我听说你们南人舌头硬,说不得那个‘儿’字,当初我还不相信,今儿见了你才知道竟然是真的,你那个‘儿’说的就像‘鹅’一样,真逗人。”

二三。载泽

    冯夫人服侍谢道庸在卧房换衣服,传了热汤来沐浴,谢道庸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被冯夫人察觉出来,语气轻柔地问他:“老爷怎么了?心里不爽快?”

    谢道庸轻轻叹了口气:“家里那边是了结了,可这京城里的麻烦事儿还多着呢。这几日要上心给怀昌寻一个教英文的先生,最好是英国人,学的能地道一些。”

    冯夫人点了点头:“到底没把本家那个大公子请来?大哥看得可真紧,只不过是送去留洋而已,又不会把他的宝贝儿子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干嘛还拘着宛新?”谢道庸遗憾道:“阿澜可是一门心思要出国门,奈何她父亲怎么着都不许,多可惜,这要是我女儿,我定要给她寻英吉利的勋爵贵族做洋文老师,送去大洋彼岸最好的学校。”

    冯夫人因此而不高兴,哼了一声:“你这么想要这个女儿,去跟大哥说啊,看看他愿不愿意将这个长女过继给你。”

    “瞧瞧你,又上火了,”谢道庸沉沉笑了一声,在夫人的手上拍了拍:“我只是替她惋惜罢了,好好一个有志气的姑娘,生生被她爹给耽误了。我已经有了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怎么还会去过继人家的姑娘。”

    然而冯夫人丝毫没有被他的话安抚,生气地将水瓢扔进浴桶里,转身走到窗前坐下“你就是生气我没有给你添儿子。”

    谢道庸愕然:“怎么又提起这件事了?我要是真这么在乎有没有儿子,悄摸儿地养个外室不就都有了?默玎,你怎么总是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都告诉过你……”

    他话还没说完,窗外便传来小厮的声音:“老爷,镇国公府遣人过来了,请老爷过府一叙。”

    屋内两人皆是一怔,谢道庸苦笑了一声:“瞧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载泽心眼最是多,恐怕是听说什么了。”

    冯夫人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声音压得低低,道:“你方回府不过一个时辰,他怎么这么快就能得到消息?”

    谢道庸哼了一声:“他若是上心,自然会有他的法子,自打恭忠亲王和李文忠公去世,操持过洋务的旧臣不就剩下我们几个么,载泽想要立宪,那帮子老顽固靠不住,还不是只能靠洋务旧臣。”

    他边说便从浴桶中跨出来,去了布巾擦拭身上水珠,又在冯夫人的服饰下换上衣服:“我只怕回不来用膳了,你自己将侄子侄女招呼好。”

    谢道庸到镇国公府的时候,载泽正在书房里翻着一份疏奏,见他进来,也只是懒散地抬眼皮瞟了一下:“这个时间把你请来,没耽误你的正经事吧。”

    谢道庸笑了笑:“国公说的是哪里话,您叫我才是正经事。”

    载泽右手两指指尖夹着一根深棕色的烟卷,对侧方的一张椅子扬了扬,示意他落座:“听说回老家了?你和你那大哥不是几十年不说话吗,怎么,这是想通了?”

    谢道庸依旧笑眯眯地:“兄弟血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能真的就断了关系呢?”

    载泽冷笑一声:“兄弟自然是不能断了关系,怕只怕你挑这个时候把这关系捡起来,是打算另作窝了吧,没儿子就是麻烦,还得陪着脸去借别人的儿子另起炉灶。”

    谢道庸大吃一惊,狠狠在桌子上一拍,站起身来:“皇天在上!您说这话是想要我脑袋呢!我谢道庸少年中举,二十多年蒙受皇恩才有了今天,我要是有另投新主的想法,叫我立刻不得好死!我今日把话撂下,国公若是不相信,这就取了我的脑袋去吧!”

    载泽怔了怔,似乎是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住一样,顿了一下才坐直身子,挂上笑容:“之衡,我怎么会怀疑你对大清的忠心,你别激动,先坐先坐。”

    “我只是太过担忧罢了,之衡,你知道如今朝中局势,老庆自打上位,每日捞的是盆满钵满,丝毫不替江山打算,再这么下去,大清迟早要完在他手里!”他起身绕过书案,在柜子上取了一个铁盒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去拿出一支,用剪子剪了一下:“在英国时一位公爵送的,叫什么……cigar,与我大清的烟管不同,别有一番风味,来,你来试试。”

    谢道庸似乎是怒气难平的样子,依然冷着脸:“国公有时间怀疑我,还不如去向太后上折子,请他免了这个吸血蛭的官。”

    “我若是能动得了他,何必还在这跟你抱怨,”载泽将烟卷塞进谢道庸手里,又掏出一盒洋火柴来点上火,等烟头冒出浓烟才低声道:“我也不是怀疑你,我是太害怕了,老庆现在是威风八面,内有太后撑腰,外有洋人朋友做支持,我这立宪才刚起步,倘若他不同意,那这么多调查,这么多心血,可就全白费了。”

    谢道庸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根烟卷,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立刻皱起眉来:“这什么味道,怪得很。”

    “习惯习惯就觉出好了,”载泽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微微笑了起来,道:“我刚一抽也是觉得怪的很。”

    “你要这么担心庆亲王,去把他拉到立宪这一派里不就完了?”谢道庸道:“都是爱新觉罗的子孙,跟他好好好说说,未必不听你的。”

    载泽狠狠拍了一下大腿:“老庆他能听人话?他只会听银子响儿!别说爱新觉罗的子孙了,就是天上的玉皇大帝下来,不给银子,他照样一个字儿都听不懂。这也是奇了,你说他这种人,太后竟也敢用。”

    “人家屁股坐得对位置,太后当然要用他,”谢道庸道:“我劝国公最好掂量掂量,你这请求立宪的折子里,有没有跟太后她老人家说明,这立宪是决不会妨碍她老人家一丝一毫的。”

    载泽狐疑地看着他:“你说明白点。”

    谢道庸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你得让太后相信,这立宪的目的,是皇位永固。”

    载泽道:“这是自然,若不是为了保爱新觉罗的江山,干嘛折腾这么一大圈,这个道理,我不说太后也能明白。”

    谢道庸道:“怎么能不说?必须得说出来,得明明白白的告诉太后,让她放弃行政权,是为了皇位永固,为了大清江山万年不变。”他向载泽处靠了靠,压低了声音:“太后心里只害怕大清江山完在她手上,你这时候干亡羊补牢的事儿,得让她知道这都是为着她好。”

    载泽想了想,起身去书案上拿了一写好奏折递给谢道庸:“我打算明日递这封折子,你看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一并说了,我好一并修改。”

    谢道庸也不客气,伸手将折子拿过来,低头翻阅。载泽默了一会,又道:“南方孙贼闹得越来越过分了,这事你知道不知道?”

    谢道庸心不在焉地回复:“他何时不过分过?只是不过分的时候没有人重视罢了。”

    载泽黯然道:“听说曾经从日本购过枪炮。”

    谢道庸听得这一句,抬起头盯着载泽的眼睛道:“怎么,又怀疑我尸位素餐,对国家有贰心?”

    载泽急忙道:“没有,之衡,我知道你的难处,在老庆手底下想干点事情,那可真是比登天还难。”

    “国公能体谅就好,”谢道庸看完了折子,合起来放在案几上:“如今庆那公司头上压着,我在外务部是帮不了你什么了。你这折子总结起来不外乎外患渐轻和内乱可弥,在加上我方才提的皇位永固,都齐备了,更何况是太后命你出洋考察,那这立宪的事情,她心里应当是有所接受的。只还剩一点,李莲英那边,你打点过了吗?”

    “只给小德张送了银子,”载泽恨恨道:“以李莲英的胃口,我就是将整个国公府全当了,也填不满。”

    谢道庸微微点头:“拿不下李莲英,能和小德张拉好关系也是不错的。”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道:“荫坪,你还年轻的很。”

    载泽听懂了他的意思,眼睛一眯,心脏便突突地跳了起来,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还年轻,而李莲英却已经半百了……

    载泽定了定神,将折子拿过来摁在胸前,笑道:“你说的不错。”

    谢道庸点了点头,抽了一口烟卷,吐出袅袅烟雾,又道:“我将侄子侄女都接来了,打算送出去留洋,学点新东西,你有什么建议没有?”

    载泽来了点精神,笑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出洋,虽名为考察宪政,但实际调查范围很广,基本各行各业都有涉及,这问题你问我算是问对人了,我建议你将公子送出去,读军校。”

    谢道庸皱了皱眉:“军校?”

    “太后现在倚重袁世凯,新军都是他训练出来的。但说句实话,我对这个人,不放心,”载泽道:“你若是能将家里的公子送出去读军校,回国后我亲自上奏,拨一支军队给他,让他给咱们训练自己的兵。”

    谢道庸慢慢道:“天下之人,无非是有德与有才两种,袁项城是有才之人,而大清如今缺的就是人才,太后自然要重用他。”

    载泽点了点头:“将公子培养成有才之人,大清也会重用他。之衡,我在京中识得一人,是位旅居中国的英籍女子,你若是不嫌弃,我明日便推荐她前去府上,教授公子和大小姐学洋文。”

    谢道庸看着他,微微一笑:“那我就先谢过国公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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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庆: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光绪十年(1884年)甲申易枢之后接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主持外交事务,此后获得重用,位极人臣。

    庆那公司:爱新觉罗奕与叶赫那拉那桐联手遮天,卖官鬻爵,被称为“庆那公司”。

    爱新觉罗载泽:清末出洋五大臣之首,倾向改革的开明皇族,有《奏请宣布立宪密折》。

    李文忠公:李鸿章,清末洋务派之首,这个大家都造。

    恭忠亲王:恭亲王爱新觉罗奕,支持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大搞洋务运动,是洋务运动的实际发起人与保驾护航之人。

二四。安妮

    载泽推荐来洋文教师在次日拿了载泽的亲笔信敲响谢府的大门,彼时谢道庸已经去外务衙门办公,冯夫人瞧了那封信,虽然半信半疑,却依然热情不减地将人迎进内苑。

    “我家老爷日前还说要寻一位洋文老师,今日您就上门了,”冯夫人笑道:“得多感谢国公爷。”

    这位英籍教师的中文说的很是生硬,却能不费力地理解别人的话,她对冯夫人浅浅鞠躬,微笑道:“夫人,不客气,我曾教泽公福晋学洋文。”

    冯夫人愣了一下,又笑起来:“信上说您叫安妮是么?”

    安妮点头:“我的名字是安妮汤普森。”

    婉澜和怀昌早早便得到了消息,冯夫人将安妮带到书房,双方互相见礼,婉澜从没有见过洋人,从她进门便好奇的打量。安妮皮肤极白,真正是肤白胜雪,鼻梁挺直高耸,衬得眼窝深深,眼睛瞳孔的颜色比中国人浅上不少,简直和金色头发的颜色相近了。她看了一会,偏过头来和怀昌耳语了一句:“怪则怪也,却是好看。”

    她话音方落,便听安妮语带赞叹:“这位小姐,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中国女子。”

    婉澜惊讶地转过头,安妮的眼睛依然盯在她脸上,又道:“我学过中国人形容美人的诗句,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对吗?”

    婉澜有些害羞,先抿着嘴笑了一笑,才点了一下头,细声细气道:“是,您学的不错。”

    安妮得意地笑了起来:“之前不理解,今日见了你才算明白。”

    婉澜微微低头,欠身道:“您过誉了。”

    安妮在英吉利国时便做老师,如今到了中国依旧依靠在富庶之家做洋文教师来赚取旅居中国的费用,她的教学方法很有趣,通过大量英文童谣来培养学生对于英文的兴趣和语感,因而在京城小有名气。

    然而婉澜的兴趣却不在这些儿歌童谣上,她总是向安妮打听很多英国社会,尤其是对安妮身为一个女子,却能独自一人离家万里来中国旅行感到惊异。

    “欧洲各国提倡人人生来平等,除却生孩子这些事情,没有什么是男人能做而女人不能做的,”安妮用英文向她解释她感兴趣的话题,借此来迫使婉澜练习听力:“有工作的女性会受人尊敬。”

    婉澜连蒙带猜地理解她的意思,经常理解的似是而非,怀昌看不过去,便翻译来给她听,婉澜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用英文感叹:“这在中国可不行,有身份的小姐绝不可抛头露面地出去工作。”

    “中国会慢慢变好,”安妮笑吟吟道:“婉澜小姐与怀昌先生同一日随我学习英文,到今日他已经能为你做翻译了。”

    婉澜赧然道:“怀昌向来比我聪敏。”

    “他一直在刻苦学习,而你总是被别的事情引走注意力,”安妮道:“婉澜小姐很喜欢英国的风土人情,不如到英国去旅行数日,亲身感受一下,比我转述给您要直观的多。”

    婉澜笑道:“在中国连出门工作都不被允许,怎么可能会被允许出洋旅行?安妮,在我有生之年,我都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好的运气,向你一样能够旅居异国。”

    “说起来你可能会不相信,”安妮道:“就在一百年前,英国与中国一样不允许贵族女性出门工作,侯爵和伯爵的女儿们每日学习仪表和拉丁语,购买珠宝钻石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以求将自己嫁给地位相同或是风评颇佳的贵族男子。”

    怀昌从中为婉澜做了翻译,自己没忍住追问:“只是一百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上帝只拯救自救者,”安妮歪头看着婉澜:“听说你与怀昌先生一同提出了出洋留学的申请,但只有他被允许,倘若我是你,我会一直争取,直到长辈同意为止。”

    “我已经尽力争取了,不然连见到你的机会都没有,”婉澜道:“安妮,听说你们也是有皇帝的,可国家大权却被首相和国会掌握,一个失去了权利的皇帝,难道不会从皇位上掉下来吗?”

    “当然不会,我们都很尊敬我们的国王,”安妮道:“况且国王只是将行政权力交给公选出的,民众更为信任大臣,并没有失去权利呀。”

    “你们的大臣是由民众选出来的?”怀昌惊讶道:“倘若有作奸犯科之人蒙蔽了民众,窃取国家政权呢?”

    “使所有人都受教育,就会减少被蒙蔽的可能性。”安妮解释道:“况且首相并不是终身任职的,就像中国古话那样,日久见人心,民众犯了错,还有机会修改过来。”

    婉澜看着她,道:“你很喜欢中国?”

    安妮挑眉笑道:“有谁不喜欢古老又优雅的民族呢?小时候,我的父亲从一个商人手中高价买来一套青花瓷器,精致异常,左邻右舍都十分羡慕,我觉得中国的艺术家一定是被上帝特殊照顾了,才能制造出这么美丽的东西,后来我到了中国,才知道我父亲珍藏的瓷器只是一般的东西罢了,很容易就能买到。”

    婉澜有些得意,便道:“这没什么,我家中有许多品相上佳的瓷器,倘若你父亲喜欢,便送你几个好了。”

    怀昌就笑着摇头,用中文道:“这是父亲不在跟前你才敢这么大方,将他老人家的珍藏拿去做人情。”

    婉澜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我这是给你拉人情关系呢,来日你去英吉利留学,有几个英国本土的朋友,总会比自己两眼一抹黑地好,真是不识好人心。”

    怀昌急忙拱手讨饶:“做弟弟的不懂事,枉顾长姐一番苦心,自请领罚。”

    婉澜还待再说些什么,一个小厮便敲门探头进来,先向屋中个人请了安,才对谢怀昌道:“二少爷,蒋方震蒋大人来访,正在前厅候着您呢。”

    自打谢怀昌跟随安妮学习洋文小有所成之后,谢道庸便时常引荐一些留洋归来的学子与之相交,这蒋方震正是其中之一,他方自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刚一回国便被东三省的总督赵尔巽聘请,前去东北练兵,是个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与谢怀昌颇为投缘,时常相约出游。

    他起身向安妮和婉澜告了失陪,婉澜有些羡慕,便不阴不阳道:“怀昌自从来了京城,相交的友人多了不少。”

    谢怀昌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明情愫,也不着恼,只笑眯眯道:“澜姐几时赏脸,也来我们的雅集坐坐。”

    婉澜说完那句话便有些后悔,唯恐谢怀昌因此多心,却没想到他如此轻易便化解了尴尬气氛,便顺着他的话下了这个台阶:“闲时一定会的。你去吧,别让蒋大人等久了。”

    安妮旁观了他们姐弟这场对话,待他走后便笑眯眯地对婉澜问道:“我有一位朋友,是英国斯宾塞家族的爵士,父兄都是上议院的议员,你倘若对英国政体感兴趣,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二五。人民

    婉澜对英国政体才不关心,却对斯宾塞这个新政体下的古老家族很感兴趣。乔治已经二十**,生了一双湛蓝似天空的眼睛,唇边总是含笑,对女性从不吝啬赞美之词,总是将婉澜称作“东方玫瑰”。

    谢怀昌对她和这个异族男人越来越亲密的友谊有些不满,隐晦地提示她已经是身负婚约之人:“不知陈暨何时回国,他回国之后看到你这样的未婚妻子,定然要大吃一惊。”

    “我是怎样的未婚妻子?”婉澜偏头对他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应该大吃一惊是我才对,我居然要嫁给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真是可笑。”

    “倘若他尚未出国,你们自然可以见上一面。”谢怀昌道:“阿姐,陈谢两家素有名望,你还是……注意一下的好……”

    “我居然要嫁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这更可笑。”婉澜敛了笑意,瞟了他一眼,道:“叔父为你引荐了那么多具有新思想的留洋学子,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每日大谈人民自由,怎么放到我身上便行不通了?”

    谢怀昌叹了口气,道:“错了,是人民之权益。”

    “一回事,”婉澜道:“况且哪有什么人民,我只看到人罢了。”

    “我可真想知道乔治都给你灌了什么**汤,”谢怀昌摇了摇头:“明日你们要出去?可否带我一个?”

    婉澜懒散地端起茶盏,想也不想地拒绝:“明日德国公使的夫人要办一场客厅沙龙,会请一位据说很有身份的中国公主,我有幸得到邀请,只怕没法儿带你。”

    谢怀昌大吃一惊,立住脚步转脸看她:“你何时与公使夫人如此熟识了,我竟然从不知道。”

    婉澜弯起嘴角,爽朗的笑了起来,眉梢眼角都挂着显而易见的得意,简直要眉飞色舞起来:“怎么,你姐姐难道不够格成为公使夫人的朋友?”

    谢怀昌沉吟了一下,极快速地皱了皱眉:“我只道你与斯宾塞越走越近,却是疏忽了……”

    婉澜眉眼弯弯地看他,偏头道:“怎么,还真以为这京城让我纸醉金迷了?”

    谢怀昌在她身边坐下,向她处倾了倾身:“愿闻其详。”

    婉澜抿了一下唇,慢慢道:“南方的孙文乱党……或许应该叫革命党,官府是剿不灭的,来日……没准要与官府划长江而治。”

    谢怀昌低声道:“孙文的野心不止于此,况且革命党不会让中国分裂成两个国家。”

    婉澜看了他一眼,短促地笑了一声:“看来你对他也关注的很。”

    “他去年在日本成立了同盟会,向日本华侨募捐,筹集革命资金,”谢怀昌声音压得更低,凑在婉澜耳边道:“百里曾向同盟会捐款。”

    婉澜惊讶地看着他:“他不是已经被赵总督请去东北,为清廷练兵了吗?”

    “他拒绝了,明年去德国留学,”谢怀昌道:“百里并不想为清廷效力。”

    “难怪叔父说就要变天了……”婉澜若有所思:“革命党一旦成功,清廷的官员立刻便会成为遗臣。”

    谢怀昌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婉澜瞟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谢怀昌无声地笑了一下:“脚踩两条船可是个风险极高之事。”

    婉澜忽然深吸了口气,将脸转了过去:“我还没有想好,你不必急着问。”

    谢怀昌却道:“你的想法是从斯宾塞身上得到的灵感?我对英国社会也有了解,不如说出来,也好集思广益。”

    婉澜舔了一下嘴唇,语速极慢,似乎每一个字都经过慎重考虑一般:“乔治的父亲……现在英国上议院的议员。”

    谢怀昌思索了一下,倒抽一口凉气:“你想让父亲……”

    婉澜竖起手掌打断他的话,道:“告诉过你了我还没有想好。”

    谢怀昌又站起身,在室内踱了两步:“斯宾塞家族起家于十六世纪,是捐官得来的贵族头衔。”

    “你了解的倒是很清楚,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婉澜又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三百年,只要有条件,别说捐官的商人,就算是一个放牛郎也能跻身庙堂了,老话是怎么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可是一句要砍头的话,”谢怀昌道:“于英国留学的人,没有不知道斯宾塞家族的。”

    婉澜长长地“哦”了一声,玩笑道:“倘若能嫁给他,也算是有了个保障。”

    谢怀昌立刻皱起眉,语含责备:“这是一个大家闺秀能说的话吗?你若是因他而背弃婚约,等着父亲打断你一条腿吧。”

    “怀昌,”婉澜偏头看他,似笑非笑地:“你……比在镇江时变了不少。”

    谢怀昌跟着她笑了一下:“是吗?”

    “当日,之前你一年与我说不到一百句话,”婉澜站起身走去妆台前,顺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你是不是我的亲弟弟。”

    谢怀昌转过身,在镜子里看她:“很抱歉。”

    婉澜点了点头,亦道:“很抱歉。”

    谢怀昌默了一默,似乎是在调整情绪,房内燃烧的蜡烛在此刻爆开一个火花,一声轻微的噼啪声,却让他双肩猛地一抖,仿佛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没什么事情的话,早些回去就寝吧,”婉澜摘下自己的耳铛,侧过身来:“我明日还要参加一个极重要的宴会,得全力以赴。”

    谢怀昌轻轻点头,旋即又道:“方才忘了问,你对于孙文一党的行踪,都是从哪里得知的?”

    “欧美各国政府都很关注中国的局势,”婉澜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古老的非文明国家,在他们眼里,就像一个未被发掘的宝藏。”

    谢怀昌重复了一遍:“非文明国家?”

    “非文明国家,至少在欧洲各国眼里,是这样的,”婉澜道:“蒙昧而落后,在战场上唯一的依靠是不怕死的勇气。”

    她说着,凄然笑了一声:“中国人连活着都不怕,怎么还会害怕死呢?”

    谢怀昌轻轻叹了口气,后退一步:“我先回去了,澜姐早些休息。”

    婉澜点了点头,在他走后卸妆梳洗,然而躺到床上时却殊无睡意,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因为明天又是一场战争,等着她用十分精力去应付。

    德国公使的夫人邀请了一位贵客,尊贵的中国公主,如今的大清,最尊贵的公主当属恭亲王之长女荣寿公主了,这位出身宗室的女子却受到慈禧太后长久不衰的宠爱。当初恭亲王还在位时,不少人猜测慈禧太后对她的宠爱不过是拉拢恭亲王的手段,可如今恭王已经去世多年,荣寿公主在太后心里的分量却一点都没有减轻。

    然而这样一个公主,怎么会屈尊出席公使夫人的私宴?

    婉澜带着满腹疑问上了乔治的马车,在车上便忍不住打听:“你知道舒马赫夫人今日的贵客是谁吗?”

    “一位中国公主,”乔治向她眨了下眼睛:“我曾经在宫廷里见过她,就在半年前,一个极为聪慧、极具风韵的女子,虽然她不及你的容貌漂亮。”

    婉澜对他的赞美已经习以为常,这位英伦绅士向来声称尊重女士是男士最应具备的素质,不仅对她,也对他能见到的所有女人,甚至包括谢府的下人以及街头叫卖的老妇。

    “你见过她?她叫什么名字?”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亲爱的,”乔治笑道:“这是舒马赫夫人精心准备的惊喜。”

    他态度坚决,婉澜便不再追问,只闲扯些无用的话题。好容易到了舒马赫夫人的住处,她压着裙角被乔治从马车上接下来,一同进入装潢精致的洋房。

    舒马赫夫人迎上来,用生硬地汉语问候她:“澜,你来了。”

    “为了您和您的贵客,一定要来,”婉澜递给她一盒香粉:“戴春林的新品,请您不要嫌弃。”

    “谢谢,”舒马赫夫人换了德文,娇俏地微笑:“亲爱的,我的中文是不是大有长进了?”

    “好极了,”婉澜也换了德文,她把语速在可接受范围内尽量放慢,借此来掩饰低劣的交流水平:“夫人们已经到了吗?我不会是最后一个吧。”

    “当然不是,但你来的正巧,我邀请的贵客也刚刚到,”舒马赫夫人将两人引进内室,正在一幅山水画面前驻足欣赏的女子转过身来,对他们露齿一笑,屈膝行礼。

    “裕德龄,见过斯宾塞先生,见过谢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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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裕德龄:笔名德龄公主,少年时随父先后在日本和法国生活六年,精通多国语言。17岁时随父回京,因通晓外文和西方礼仪,和妹妹裕容龄一同被慈禧招入宫中,成为紫禁城八女官之一。1905年因父病重离宫,嫁给美国人后移民,用英文写下了她在宫廷内两年生活的所见所闻《清宫二年记》。她的众多回忆性质的作品,因其亲历亲见的特定身份,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下了清宫生活珍贵的史料,为后世的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提供了佐证和参考。

二六。设宴

    谢怀昌今日有些心神不宁,频频走神,蒋方震连着叫了他几声,他都闻所未闻,讲坛上大谈三民主义的留日学子停下来,疑惑地发问:“我讲的不对?”

    蒋方震摇了摇头,笑道:“是他自己有心事。”说着拿扇子在他额前重重一敲,提高了声音:“魂兮归来!”

    谢怀昌被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回神看到一室人都盯着他,下意识地笑了起来:“真是抱歉……”

    蒋方震向他处靠了靠,笑眯眯地问道:“今日一来便魂不守舍,该不会是路上遇到了哪家神女,勾了襄王魂魄吧?”

    谢怀昌顿时失笑:“你说的是什么话,今日我的长姐出门赴洋人宴,我有些不放心。”

    “哦?你长姐?镇江谢家的大小姐?”蒋方震似乎是很惊讶的样子:“她也在京城?难道她也要与你一同留洋去?”

    谢怀昌奇怪地看着他:“不,只是来叔父家小住散心罢了,怎么你好像很吃惊?”

    “我当然要很吃惊,之前从未听你说起过谢大小姐也来了京城,”蒋方震笑意慢慢扩大,还带着几分狡黠:“宁隐,你我相交这许久,也算投缘,况且明年你我一同前往欧洲留学,正好使彼此有个照应。我欲请你与谢大小姐一宴,不知你是否愿意赏脸。”

    谢怀昌道:“我自然愿意,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你要见我的姐姐这件事,有点不安好心啊。”

    蒋方震哈哈大笑:“你还害怕我将你姐姐拐走了不成?莫非你怀疑我的为人?”

    谢怀昌急忙摆手:“误会了,百里,倘若我姐姐没有婚约,我倒是很愿意玉成你二人一段好事。”

    蒋方震道:“江苏多奇才,我就不与你那位姐夫争高下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午间我在泰兴楼摆酒,恭候谢大小姐与你谢二少爷。”

    他笑眯眯地定了这个约,起身向在做的诸位学子拱手告辞,大步走了出去。谢怀昌更加莫名其妙,紧跟着起身告辞,追了出去,一把揽住蒋方震的肩膀。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蒋方震哈哈大笑:“你明日不就知道了?”

    “那可不行,”谢怀昌道:“你不告诉我,我怎么敢随随便便就把我们家大小姐带出来?她要出了事,我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好吧好吧,横竖这事儿也没必要瞒着你,”蒋方震握住他勒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使了个巧劲,将谢怀昌推开:“我先前曾经与你提起我一同留日的好友,原本同在士官学校,后来他半道儿改行去学了商,你还记不记得?”

    谢怀昌点点头:“记得,不是说比你早回来一年,如今在康利洋行供职吗?”

    “之前没有告诉你,他姓陈,字玉集,单名一个暨字。”蒋方震笑眯眯地看着他,在他心口锤了一拳:“没错,就是你们镇江谢家未来的大姑爷。”

    “你认识陈玉集?陈玉集回国了?”谢怀昌果然大吃一惊:“那陈家为什么没有告诉父亲?”

    “镇静镇静,”蒋方震在他肩上压了压:“他是瞒着家里悄悄回国的,先前我没有告诉你,就是怕你告诉你父亲。”

    谢怀昌狐疑地看着他:“那你现在又忽然告诉我……”他猛地一顿,眼神渐渐便有些冷:“陈玉集他,只怕并不是很满意这桩婚事吧。”

    蒋方震依然是笑眯眯的:“怎么,莫非你长姐很满意?”

    谢怀昌噎了噎,悻悻道:“那道没有……”

    “陈玉集这个人,的确是有封侯之才,只可惜性情太硬了,平日里也是说一不二,不肯接受半点反对意见,”蒋方震边走边道:“明日你可一定要将你长姐约出来,叫她穿洋装来,我得好好扇他一巴掌。”

    谢怀昌冷眼瞧着他:“看起来陈暨对我姐姐相当不满意。”

    蒋方震觑了他一眼:“没有,他只是对他父母自作主张为他定下的这个婚约不满意罢了。”

    谢怀昌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他回府的时候,婉澜早已经回来,在花厅坐着与谢道庸说话,他走到窗边,正听见模模糊糊的一句:“听说朝廷要立宪了?”

    谢道庸点了点头,语气兴奋:“太后批准了泽公的折子,袁大人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新官制,阿澜,咱们大清要有新气象了。”

    谢怀昌在门槛上顿了一下,轻蔑地哼笑了一声:“叔父莫非相信爱新觉罗家真能放权?”

    谢道庸搓了搓手,笑道:“现在放不放权爱新觉罗的人说的可不算,那得听叶赫那拉的。”

    “我曾经听过一个笑话,不知道叔父听过没有,”婉澜打断他们的对话,道:“说当年前明的时候,爱新觉罗氏与叶赫那拉氏开战,太祖当年派了额亦都对抗叶赫将领布斋的来攻,结果布斋战败,建州人就把布斋的尸体劈成两半,一半归还叶赫,一半留在建州,从此建州与叶赫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叶赫的首领还发誓说,灭建州者必为叶赫。”

    “这到有点像当年‘亡秦必楚’的箴言了,”谢道庸不以为意道:“你这时候提起这事,莫非是说太后要亡国?”

    “那可不一定,历史总是在冥冥中有前后呼应的巧合,”婉澜道:“叔父也要早作打算。”

    谢道庸今日心情颇佳,笑眯眯地对婉澜玩笑似得拱手:“你有什么高见,说来我听听。”

    婉澜也跟着笑:“侄女都是妇人浅见,叔父若不笑话我,我便说给您听一听。”她顿了一下,眸光一转,定在谢怀昌身上:“你那位相交甚好的友人蒋方震,你可知他师从何人?”

    谢怀昌一愣:“只知道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道不知……”

    “是梁卓如。”

    谢怀昌惊讶道:“百里的老师是梁卓如?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知道很正常,他从未对人提起过,对身边的人更是严防死守,”婉澜笑了一下:“你昨日告诉我他不愿为清廷效力,我看此言差矣,他是不愿意为皇太后效力。”

    谢道庸也问了一句:“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德龄告诉我的,叔父知道德龄先前在宫里的地位,她的消息应当不会错,”婉澜抿了抿唇,轻轻叹了口气:“万岁爷主持维新变法的时候,各国政府都非常看好,还因此在庚子年里逼迫太后归政永不复出。我虽然不明白欧洲列强为什么一力支持万岁爷富国强民,但是……他们或许已经放弃了太后的政府。”

    谢怀昌看着面色沉静的婉澜,不知怎么的便想到了陈暨,想到了蒋方震志得意满地说“叫你姐姐穿洋装来,我要好好的扇他一耳光”。

    他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又急忙对婉澜摆手:“百里明日想要宴请你,托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婉澜和谢道庸均是愕然,面面相觑了一下,问道:“他宴请我做什么?”

    “他认识……”谢怀昌猛地一顿,想起婉澜昨日方对他抱怨的父母之命的婚约,觉得倘若贸然提起陈暨列席一事,她只怕更不会答应,便随口扯谎道:“他也认识裕德龄。”

    婉澜怀疑地看着他:“我今日才与德龄见面,他今日便提出要宴请我,就算是发电报也没有这么快的。说实话,他为什么要请我?”

    谢怀昌看了谢道庸一眼,无辜道:“他只是这么说的,其余我也不知道。”

    婉澜皱起眉,盯着他不说话,谢怀昌便神色自若地盯回去:“你若不愿意,我回绝他便是。”

    “倒不是不愿意,”婉澜道:“只是明日已经约了德龄吃午饭,还订了一家法兰西的馆子,实在不好现在反悔。”

    谢怀昌“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可真是……”

    “这可真是不好意思的很,不如你今次回绝他,下次我做东请他吃饭?”

    谢怀昌摆了摆手:“这倒不必,我与他说一声就是了。”

    谢道庸忽然道:“既然婉澜没工夫,那你带宛新去赴宴便是了。”

    谢怀昌惊讶的看着谢道庸:“这个……不好吧,他要见的是澜姐。”

    “没什么不好的,”谢道庸挥了挥手,站起身来:“横竖都是我们谢家的女眷,阿新那点比不上阿澜了?你还害怕她在外头给你丢脸不成?就这么定了,怀昌随我过书房来,今日难得有空闲,我来考考你洋文学的怎么样了。”

    他说着便向外走去,谢怀昌被他的动作搞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与婉澜对视了一眼,跟了出去:“叔父这是……”

    “要见阿澜的是谁?你跟我说实话,”谢道庸边走边低声道:“就你那点小心思,也就能瞒瞒你姐。”

    谢怀昌顿时失笑:“叔父真是火眼金睛,我说您今日怎么这么反常,逻辑不通的事情硬要往一起套。”

    “其实就是百里设席请澜姐赴宴,只是相请的人里,还有一个陈暨陈玉集,他半年前就已经结束学业回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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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方震:字百里,清末秀才、民国时期著名军事理论家、军事教育家。早年常读《普天忠愤集》,1901年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1906年留学德国,回国先后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及代理陆军大学校长。1912年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1913年,任袁世凯总统府一等参议。1937年出版了军事论著集《国防论》,是国民党将领中的第一人。并在日后一定程度的影响了白崇禧等人。

    ※这个人大家可能不太了解,不过他有个女儿很出名,有个女婿更出名,女儿名叫蒋英,女婿名叫钱学森……

    庚子年:即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慈禧太后与光绪逃往西安,庚子年之前一清军杀死德国驻华公使,列强借机发难,要求光绪亲政,并宣称此后与中国的外交往来只认“光绪”二字。

    梁卓如:即梁启超,字卓如。对这个不了解的,请去翻初中历史书……

二七。李鬼

    谢怀昌果然带了谢宛新前去赴蒋方震的宴,谢道庸说起大道理来一套接着一套,可这些大道理在妻子女儿面前却统统失了效,他能一路车马劳顿地跑回镇江去找那个将近二十年不说话地哥哥,却不能说服女儿也跟着学点儿洋文,只能任由她在冯夫人的宠爱下越长越无法无天。

    谢怀昌在晚膳之后将赴宴这件事告诉了谢宛新,还添油加醋地说了陈暨一通坏话,把宛新说的斗志昂扬,非要去挫一挫陈暨的锐气。她不仅没有穿洋装,还专门挑了一身老气横秋的旗装,穿了双花盆底的鞋子,打扮的满头珠翠。

    谢怀昌看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你今儿可是顶着澜姐的名头出去的,来这么一出,恐怕不太好吧……”

    宛新站在马车前,拉拉领口又整整项链,摩拳擦掌道:“你怕什么,横竖真李逵还在府上住着呢,我这假李鬼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咱又不是刻意瞒着,挺好挺好。”

    谢怀昌“嘶”地抽了一口冷气,围着宛新转了一圈,仍然有些担心:“你说……我俩不会把这婚事给搅黄了吧?”

    宛新更加跃跃欲试:“搅黄了正好!搅黄了就撮合澜姐姐和那位蒋大少爷!”

    谢怀昌看着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魔王,半晌没说出话来,反倒是宛新自己提裙上车,又从车里伸头催他:“犹豫什么?还不快走?”

    他只好也跟着上车,徒劳地叮嘱了一句:“规矩些,莫要玩脱了。”

    蒋方震在泰兴楼定了一个雅间,或许是怕婉澜自己一个女客尴尬,特意也带了一位女子过来,那姑娘年纪不轻,穿了一身剪裁时尚的洋装,显得果决又干练。

    谢怀昌问了楼下小厮,带着宛新推门而入,看见这蒋方震右手边的这位女士,再想想自己身后的宛新,窘迫的恨不得将头扎到地底去。

    蒋方震站起身,笑着离席过来迎接他:“宁隐!你来了,大小姐呢?”

    谢怀昌还没来得及说话,宛新便从他身后转了出来,捏着手绢,细声细气地向蒋方震行了个万福:“阿澜见过大人,万福金安。”

    蒋方震动作一顿,似乎是有些惊讶,仔细打量了宛新好几眼,才语带犹疑:“这位……是谢大小姐?”

    谢怀昌抬手遮着脸,颇不好意思地对蒋方震道:“不是,这是我的堂妹宛新。”

    蒋方震只一瞬就明白了谢怀昌的打算,忍不住大笑起来:“宁隐啊宁隐,你可真是……”他没有说下去,只笑着对宛新还礼:“新小姐,久闻大名。”

    宛新见正主还没来,谢怀昌又已经挑明了自己的身份,也懒得装模作样,对蒋方震笑了一笑:“你听说过我?”

    蒋方震那话只不过是客套之言,没想到她居然较真起来,噎了一下才道:“之前就听说谢大人的女儿聪明伶俐。”

    宛新笑了一声,也不点破,只道:“装模做样。”

    这四个字就足够蒋方震尴尬了,她也不管,转过去与那姑娘互相见了礼,盛气凌人地开口:“陈暨还没来?”

    蒋方震与谢怀昌一同落座,回答道:“玉集工作之地距离此处有些距离,恐怕要晚些时候才能来。”

    宛新“嗯”了一声,又问道:“这位小姐是?”

    “我只是来陪客,”那女子张口说话,声音温柔,虽然极力掩饰,却仍然能听出些许生硬:“我叫木沁芳。”

    宛新听不出来,可谢怀昌却是立刻将目光投向蒋方震:“这位木小姐,是日本人?”

    蒋方震点了点头:“沁芳小姐是驻华记者,与我和玉集都认识,原本怕只有一个女客,澜大小姐会尴尬,才特意请她作陪。”

    谢怀昌又去叮嘱宛新:“陈谢两家可是世交,你今日差不多就行了,可千万别过分。”

    宛新浑不在意地“嘁”了一声:“出主意的是你,到头来反悔害怕的也是你。”

    蒋方震笑着插口:“放心,玉集还不至于和女子计较。”

    谢怀昌对蒋方震苦笑一声:“我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方才忘记告诉你,百里,长姐昨日应了一位女友的邀,出门喝咖啡去了,今日才不得已缺席的。”

    蒋方震却道:“原本只是想捉弄玉集一下,如今反倒是真好奇了,来日若有机会,一定要见上一面,还请宁隐代为引荐。”

    谢怀昌急忙抱拳:“承蒙不弃,一定一定,昨日长姐还说待你闲时,她亲自做东还这一宴。”

    他话音方落,门外便响起了小厮殷勤的招待声,一个深色的影子在门前顿了顿,似乎是给了小厮一些赏钱后,才推门而入。

    谢怀昌猜测来者便是陈暨本人,立刻扭头过去打量,的确是生了一副剑眉星目的好面孔,身高足有五尺,穿了一件西式大衣,更显得身材修长,风度不凡。

    蒋方震站起身来迎接他,笑着抱怨:“等了你好久。”

    “能抽出时间过来已是极不容易了,”陈暨道:“我的工作强度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将宴会定在中午。”

    他一边说一边脱去大衣挂在衣架上,转过脸来,对席上诸位点头示意,先和木沁芳互相问候,才对谢怀昌道:“想必这位就是百里时长提起的谢宁隐了。”

    谢怀昌与他寒暄,起身的时候还暗暗戳了宛新一下,提醒她起身,然而宛新竟然连头也不抬,自顾自饮了一口茶,不满道:“什么茶叶,竟也敢拿来招待我?”

    谢怀昌伸出去欲和陈暨握手的手一顿,脸上浮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扭头对宛新道:“阿……”

    哪知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宛新打断:“二弟,瞧瞧你带的这是什么地方。”

    谢怀昌看了蒋方震一眼,又看了木沁芳一眼,叹了口气,认命道:“京城的菜不和长姐的口味。”

    蒋方震走到自己的位子前坐下,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还不忘招呼陈暨落座,又一脸歉疚地对宛新道:“这是蒋某的不是了,不知道大小姐爱喝什么茶,我这就叫人去预备。”

    陈暨将手收了回来,在蒋百里对面坐下,语调淡漠:“镇江人爱喝绿茶。”

    “哦?你倒是很了解,”宛新对他抬了抬下巴,侧过去问谢怀昌:“这人是谁,倒有那么几分机灵劲儿,勉强可以来服侍我。”

    蒋方震噗地笑了出来,立刻对上谢怀昌充满怨念的眼神,急忙接过话头给他解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没有及时为大小姐介绍,这位是康利洋行的经理陈暨陈玉集,扬州陈家的大少爷,是与我一同留学日本的好友。”

    “哦,是陈……”宛新顿了一下,仿佛大吃一惊似的,立刻将陈暨打量了几番,又佯装羞涩地低下眼睛,先前的张狂之态一扫而空:“原来是世交。”

    陈暨不再理会宛新,连谢怀昌都懒得搭理了,只对着蒋方震道:“听说你赴德时间提前了?”

    蒋方震点了点头:“十一月就走。”

    陈暨又问:“军校?”

    蒋方震又点了点头:“老本行。”

    陈暨瞟了谢怀昌一眼:“难为你一个丘八,竟能和文人谈在一起,最近又研究出了什么新学说?三民主义?”

    宛新插口问道:“三民主义是什么?”

    陈暨依然不搭理她,也不接这个话茬,只佯作低头喝茶。谢怀昌只好自己跟她解释:“是孙文先生在日本提出的民主……民主纲领。”

    宛新又问:“民主是什么?这纲领都讲了什么?”

    谢怀昌原本只是想捉弄一下陈暨,没想到带着宛新出来丢尽了婉澜的颜面,而婉澜又是最重形象的,这消息倘若传到了她耳朵里……谢怀昌无力地叹了口气,继续跟她解释:“是民族主义民权主义和民生主义,这些事情很复杂,你不需要明白。”

    陈暨抬头,看了谢怀昌一眼,谢怀昌急忙抓住这个机会,对陈暨尴尬地笑了笑:“真是抱歉地很……”

    陈暨对他回之一笑,继续低头喝茶。菜还没端上来,陈暨已经喝下了整整两壶茶,他修养尚好,眉目间神情平和,好像这桌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与自己无关,除了灌进肚里的这两壶茶,其余一点异样都没表现出来。

    终于熬到菜上尽,陈暨便接口洋行事务繁忙而起身告辞,蒋方震也无意留他,亲自将他送出酒楼。陈暨手臂里挽着大衣,淡淡地瞥他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定会教我大吃一惊’的新式女子?”

    蒋方震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看宁隐,谢家不像是能养出这模样的人家啊。”

    陈暨冷笑一声:“对于谢家,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

    蒋方震笑眯眯地看他,也不跟他争辩:“你清楚,自然是你清楚。”说完又恶作剧地补上一句:“可你清楚又能怎么样?你们两家可是送了聘礼下了婚书的,你清楚,也照样得娶她。”

    陈暨转过脸来盯着他,重重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二八。演讲

    谢宛新在晚膳时恶人先告状,把陈暨批的体无完肤,谢怀昌实在听不下去,忍无可忍地插了一句:“阿新,你办这些亏心事,也不怕半夜有鬼敲门。”

    宛新横了他一眼:“我办了什么亏心事儿?我这是替澜姐姐试清她未婚夫是个什么货色。澜姐姐我跟你说,你日后嫁给那等人,还不如就和蒋大人好了,我瞧着那人顺眼的很,一看就是做我姐夫来的。”

    婉澜失笑,点着她的脑门子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整天把婚了情了挂在嘴边,也不怕别人笑话。”

    她还不知道宛新顶着她的名号丢了多大的丑,谢怀昌看着长姐言笑晏晏地脸,只觉得心惊肉跳:“宛新今日是存了整人的心思去的……”

    婉澜一挑眉,拿筷子指了他一下,嗔怪道:“你!还想把错处往阿新身上推,你昨日怎么不告诉我陈暨也会出席?”

    谢怀昌无辜道:“莫非你知道陈暨也在,你便会去了?”

    “当然不会,”婉澜道:“可也不会让你带着阿新去败坏我的名声。”

    她低头饮了半盏汤,又道:“我却是没想到,他回国后居然在洋行供职,难怪要瞒着父母,这是倘若被陈世伯,不死也要脱他曾皮。”

    “听百里说,是从陆军士官学校退学,转行去学的商,”谢怀昌道:“似乎是有意从商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他家里交代。”

    “难怪不想与谢氏结为姻亲,只一个父亲就够难为人了,再加上一个官家岳父,”婉澜笑了笑:“挺有主意的,官家子弟能舍下身段去行商,心思活络,不错。”

    宛新蹙着眉看她,嚷嚷道:“澜姐姐,你不会就因为这便瞧上那小子了吧?”

    “好啦,大姑娘家家的,一点也不害臊,”婉澜又在她额头戳了一下,转脸问谢怀昌道:“你最近总是出府,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怀昌明显犹豫了一下,半遮半掩道:“参加了一个学术沙龙,每日会有学子登坛开讲,所以……”

    婉澜似乎有什么心事,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安妮要回国了,乔治会接替她过来授课,你还是要以出洋为重,不要本末倒置了。”

    谢怀昌应了下来,却没往心里去,他正是年轻,对什么都新奇的时候,又乍然接触到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崭新世界,怎么还会呆得住书房?镇江的族学只说之乎者也,可北京的学子们已经谈起了民主实业和社会契约论,谈起了朝廷所颁发的每一道谕旨和每一个政策变化。当他与那些年轻而朝气蓬勃的学子们在一起畅谈国家大事时,总觉得浑身血液似乎都沸腾起来,恨不得立刻入阁拜相,令华夏一夕之间成为最富强的国家。

    清廷在九月一日颁布了《宣示预备立宪谕》,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预备立宪意味着现行的官制即将作废,也就意味着现有的官员团队即将迎来大清洗。太后将筹备新官制的任务交给了袁世凯,这位接班李鸿章的洋务派大臣终于完成了李鸿章也未能完成的任务他训练了新军、创办了武备学堂、天津巡警,发展了北洋的矿工业,甚至筹划修建了第一条完全由中国人设计建造的京张铁路,为他在学界赢得了广泛的赞誉。

    如今他又要主持筹备新官制,掌握更大的权利了,以如今北洋的发展势头来看,这无疑是个英明的决定,人们也已经相信,这位袁大帅或许真的能为垂暮的政府带来崭新气象。

    然而总会有人不满意,谢道庸将谢怀昌从简易讲坛前拉下来的时候,谢怀昌正声嘶力竭地发表他的演讲,指责政府此举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皇帝与大臣的名头一日存在,中国人的奴性就一日不会亡,人民就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平等。

    他的讲坛就开在京师大学堂门口的一辆地板车上,围过来听演讲的大多是学堂的学生,这个因维新而开设的学堂,其中的学生从入校伊始便接受新思想,有些人觉得这是大逆不道,却有更多的人暗暗赞同。

    谢道庸乘轿路过此地,在嘈杂的噪音中听到了熟悉的嗓音,犹如杜鹃啼血一样用力,说着“民权”,说着“人人生而平等”,甚至说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撩开轿窗的帘子看了一眼,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立刻喝停轿夫,挤过去拽着谢怀昌的辫子将他拽了下来,直直拽进了谢府的小祠堂。

    乔治今日登门授课,谢道庸两人进府的动静连他们都惊动了,婉澜方一出门,就碰到冯夫人遣来的小丫头,说谢道庸大发雷霆,请婉澜速速往祠堂去一趟。婉澜多打听了两句,得知谢怀昌白日里的丰功伟绩之后,乔治便有眼色地先行告辞。

    婉澜压抑着满腔焦灼,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到了二门口。

    “女士,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想要赠送给你,”乔治在影壁前停住脚步,唇边挑着笑,眼睛里却殊无暖意:“东方玫瑰应该尽情享受诗歌与鲜花,不要与那复杂肮脏的政治问题搅在一起。”

    婉澜怔了一怔,对上他湛蓝的眼睛:“你来中国,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可是为您这样的东方玫瑰而来的,”乔治笑意深了深,眼睛里的神情却更加失望,他后退一步,向婉澜抚胸行礼:“再见,女士,祝您好运。”

    婉澜敏锐地觉察出了他眼神里的细微变化,急忙上前一步:“乔治,你明日还会再来吗?”

    乔治微笑着看她,亲切温和,风度翩翩:“当然,为什么不呢?明天见。”

    婉澜放下心来,送走了乔治,又急匆匆地赶去祠堂,她在谢道庸的宅子住了这许久,从未听说府中竟然还有一个祠堂,而这祠堂竟然和镇江老宅的祠堂一模一样,她进门的时候,恍惚以为自己还在镇江。

    谢道庸的怒气已经收了起来,看到婉澜,还冲她点了回头:“阿澜来了。”

    婉澜向谢道庸屈膝行礼,柔声道:“这是怎么了?怀昌,你做了什么,竟然将叔父气成这个样子?叔父为你操劳甚多,你怎的还能这般不孝,还不快像叔父赔礼道歉!”

    谢怀昌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反倒是谢道庸摆了摆手:“罢了罢了,阿澜,你这弟弟固执起来,比你爹还可怕,我是管不动了。”

    婉澜笑着走过去,在谢道庸身后为他捶背捏肩:“年轻人不懂事,叔父何必与他置气呢?气大还要伤身,他今儿都做了什么事情,您告诉我,我替您管教他。”

    谢道庸推开婉澜的手站起身:“你们的确是年轻,跟的上潮流,看得懂变化,可历史从古到今,都是老家伙掌握着的,这帮你们看不起的老家伙制定了历史的规则,哪怕是玉皇大帝,也得按照规则来。”

    “叔父误会了,我从来没想在规则中行事,”谢怀昌抬起头,半边面颊红肿,可眼睛却闪闪发光。声音低沉,却充满了力量:“我想的是毁掉这个规则。”

    “毁掉规则?你见过谁可以毁掉规则?”谢道庸反问道:“你所崇敬支持的孙文,现在正在日本募捐,好筹集银钱来购**支弹药,打算推翻大清帝国,这就是你所说的毁掉规则?真是笑话,两千年前陈胜吴广做的事情和他一模一样,先打出口号再募集士兵,这个规则从古到今没有人敢不遵从。”

    “我……”谢怀昌卡了一卡,谢道庸便疲惫地挥手打断他:“怀昌,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这世界上每一件事的本质是个什么样儿,我不说件件桩桩都能看清,可起码能比你看得更明白。我今天把你从街上押回来,不是说阻止你做什么,而是希望你能长点脑子,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你自己心里要有个数。”

    他说完,也不等谢怀昌接话,便独自向祠堂外走去,却不慎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婉澜一声惊叫压在口边,几步过去搀扶他,却被谢道庸推开了手:“我到底是个外人,阿澜,你劝劝他吧。”

    婉澜应了下来,目送谢道庸离开,返回来给案上供的列祖列宗上了三炷香,谢怀昌悉悉索索地从地上站起身,婉澜回身看到,又冷着语气斥了一声:“跪下。”

    谢怀昌惊讶地看着长姐,又慢慢跪了下来。

    婉澜道:“你今日做了什么?”

    谢怀昌在她面前似乎比方才在谢道庸面前更加紧张,先前的硬气一扫而空,只低声道:“今日朝廷颁布立宪谕,我……我……我在京师大学堂门前发表了一番演讲。”

    婉澜又问道:“你可知叔父为何要阻止你?”

    谢怀昌黯然道:“他怕我招来官兵。”

    婉澜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还在镇江的时候,叔父曾经说过,无所谓的牺牲不仅不是贡献,而且是活人的灾难?”

    谢怀昌点了点头:“记得,可是我不会给任何人带来灾难!”

    “父亲不是人吗?叔父不是人吗?我不是人吗?”婉澜质问道:“倘若你只是个寻常的学子,兴许最坏的境况就是一死了之,可你是谢家的二少爷,你是外务部侍郎的侄子,你想想,倘若你惊动了官府,叔父怎么办?他身为朝廷命官,府中却有一个如此大逆不道的侄子。”

    谢怀昌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被她这样一问,竟然哑口无言。

    “怀昌,叔父将你从镇江带到京城,送你留洋,是要你想办法保全家族,而不是让你拿着这条命将全家往死路上带。你们男人说起话来都豪迈得很,什么国家大事天下兴亡,我听着都可笑,”婉澜向他走近一步,平静的语气愈发严厉:“你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自以为懂得很多,能做的事情却太少,你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不要说一个国家,就是镇江这个弹丸之地,你能管好吗?你以为三民主义这个空洞的口号可以拯救一切吗?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见过,就妄想拯救中华,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她说着,深深叹了口气,平静自己激动的情绪:“从今日起,你所有的朋友,你参加的每一场聚会,都必须报与我知道,没有我的允许,绝不可前去参与。”

二九。屏卿

    婉澜说到做到,第二日谢怀昌再出门,她便要死活跟着了,而谢怀昌又不愿在他相交的朋友面前露了怯,只好连着几日不出门,在婉澜的督促下苦读各类英文原著。

    蒋方震的帖子送到府上时,谢怀昌已经消停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就连婉澜偶尔出门会友,都叮嘱冯夫人绝不可让谢怀昌单独出府。故而谢怀昌看到这帖子,简直就像是久旱逢甘霖一样激动,未拆封就迫不及待地拿去给婉澜看。

    “哦,蒋百里的帖子,”婉澜拆了信封看了帖子,交给谢怀昌:“我同你一道去。”

    谢怀昌有些不情不愿:“这些友人我先前都与你说起过,不必如此麻烦吧。”

    婉澜便笑:“人家帖子里头点名要请我去赴宴,怎么就麻烦了?横竖上次失约的情还没有还,明日便备个重礼给他,”她顿了一下,又道:“蒋百里要赴德了。”

    谢怀昌大吃一惊,急忙接过帖子来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上次还说是十一……”他忽然住了口,这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出府,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

    忽而就有些感慨,随口抱怨了一句:“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阿姐竟生生将我在府里拘了两个月。”

    “日后你会感谢我拘你这两个月,”婉澜头也不抬地回他:“他定的馆子是东来顺,说是才新开了两年,做涮肉的,你听说过吗?”

    谢怀昌摇摇头:“我还不如你交友广泛,之前出去都是雅集,找个茶室就是了,哪知道吃饭的馆子,而且这馆子是吃什么的重要吗?横竖都是个吃。”

    婉澜笑着解释:“德龄才陪我新做了一身洋装,挑了个娇贵的料子,害怕穿去蹭了油,洗着麻烦。”

    谢怀昌道:“你又不是只有那一身洋装。”

    婉澜却道:“赴蒋方震的宴,自然要穿的隆重些,这个人日后必定不可小觑,你莫要与他失了联系。”

    谢怀昌惊讶道:“你如此肯定,难道是裕小姐又和你说了什么?”

    婉澜反问道:“这难道还不够明显?他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以第一名的成绩领走了日本天皇宝刀,梁启超是他的老师,赵尔巽亲聘为东三省的新兵教官,如果我猜的不错,他拒绝赵尔巽不仅仅是因为不愿给清廷效力,还因为他联系上了南方革命党,甚至……他就是革命党。”

    谢怀昌倒抽一口冷气:“他从未表现出来任何与革命党有关的事情,甚至雅集中有人谈到孙文,他都甚少……”

    他说着,忽然顿住,慢慢吐出一口气:“如果你的猜测属实,那他隐藏的可真够深的……”

    婉澜笑了一下:“你呀,还嫩的很呢,整日里谈那些虚文有什么用?我说了你还不爱听。”

    谢怀昌叹了口气:“我自是不如澜姐的。”

    婉澜摆了摆手:“别说这话,我们姐弟比个什么劲?我没有你这么大的野心,想不来光复华夏,只想让家里人都平平安安罢了。怀昌,你记住,虽说是国为家先,可倘若全天下都家破人亡,那还谈什么国?你有平天下的志向是好的,可莫要将全家人都拿去为你的志向铺路,我们又不欠你的,凭什么呀。”

    谢怀昌笑着对婉澜拱手,长长一揖:“知道了,阿姐,您的警世恒言,我以后一定要刻在心头上,每日起床时看一遍,入睡时看一遍。父亲母亲不在,您倒是摆起长辈威严来了。”

    婉澜笑着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油嘴滑舌,你当我愿意呢。”

    她第二日果然穿了新作的洋装,典雅的长裙缀着层叠蕾丝,因为从前没有缠小脚,正好可以穿西式高跟鞋,外面罩了件厚毛呢的大衣,长发挽起来,就像一位刚从欧洲回来的“假洋人”。

    婉澜对自己这身打扮满意的很,本想尝试着画一个时新的西洋妆面,奈何戴春林的**敷上去着实怪异,这才作罢,她纠结了许久,竟然用素着一张脸便出了门。

    谢怀昌在车上笑话她:“昨日还说蒋方震的宴要隆重些,今日却连妆都懒得画了。”

    婉澜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你姐姐这叫却嫌脂粉污颜色。”

    这话虽狂妄,可她说来却极是为合适。婉澜的眉眼本就浓丽,眉不描则黑,唇不涂则红,虽然肤色不如欧洲的洋人那洋白如冬雪,却胜在肌肤细腻,面颊红润,笑起来颊边还有一道斜着的浅沟,偏偏眼神沉静,整个人的气质便越显高华,真真当得起国色天香四字。

    他们正说笑着,车外却忽然起了一声尖叫,车夫声音发厉的“吁”,紧接着车身便是一阵左摇右晃,谢怀昌急忙将婉澜护在胸前,一手死死拽住车门框子,才好险没有被甩出去。

    谢家的车夫老潘是个爆裂的脾气,婉澜兄妹刚稳住身子,便听见他在外面高声呵斥:“没长眼吗!这么大车在这没看见!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去啊,惊了马踩不死你这混账玩意儿!”

    哪知对方也是个不认怂的,当下便更高嗓门地回骂:“我要是没长眼,您就是没长七窍,整个一嘎杂子琉璃球,大清哪条律法规定着黄包车得给您这马车让道儿了,您给我找出来瞧瞧,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好好儿地走着,您非得过来挤我这一下,惊了马踩了我这贱命不要紧,伤了我身后这位爷您赔得起吗!”

    老潘闻言更是大怒,正要发火,婉澜急忙在车里叫他:“好啦,潘叔,这街上人来人往的,走道难免有个擦碰,没伤到您吧。”

    她这么一搭腔,老潘也顾不上跟人吵架,急忙回答:“没有,小姐少爷没事儿吧?”

    “我们没事情,撞上的那位呢?”

    那人听见这正主说话,存了讹诈的心思,又扯开嗓门:“哎呦喂,车里这位小姐真是个菩萨心肠,菩萨呀,小的脚给扭了一下,您瞧瞧,这走道儿还拐着呢!”

    婉澜还没接茬,那人车上拉的贵客却开了口,一副冷冷清清的嗓音:“给他们让路,有伤我给你付药钱。”

    谢怀昌觉得这嗓音熟的很,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然而他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婉澜便提着一把清凌凌的嗓子道了谢,又催促老潘:“咱们走吧,迟了就不好了。”

    拉黄包车的苦力不敢得罪车上的贵客,只好退两步给马车让道,正想抱怨两句,贵客却开了口:“那是哪家的马车?”

    苦力“啧”了一声:“您这话问的,我哪能看得出来。”

    贵客淡淡地“哦”了一声,细听还有几分失望:“走吧。”

    苦力似乎咂摸出了点味道,嘿嘿笑道:“您别是瞧上车里那小姐的嗓子了吧?要我说您也别失望,京城四九城那么多家……”

    “好了,”贵客打断他,依然是淡漠的嗓音:“走吧。”

    他们要去的地方距离街口不远,几句话的功夫便到,还差几步,那苦力就眼尖地瞧见停在东来顺门口的马车,喜似乎立了功一般:“爷,您瞧瞧!这不是就是刚街口咱们碰上的马车吗!哎呦喂,这可真是天赐的缘分。”

    那人抬眼一看,正看到婉澜被谢怀昌扶着下了车,与那车夫说着什么,他脸上浮起一点笑意,吩咐苦力将车停在马车旁边:“宁隐,好久不见。”

    谢怀昌应声抬头,恍然大悟:“原来方才撞的是陈先生的车,我说听您说话这么耳熟呢,真是太抱歉了,没伤到你吧?”

    陈暨微微笑了笑,眼神却已经飘到了婉澜身上:“没有,你呢?我听车里有女客,没关系吧。”

    婉澜一早便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听见“陈先生”三个字便猜出了来者身份,这时听到陈暨问起她,便转过头来款款一笑,就听谢怀昌居中介绍:“这位……是屏卿,二叔府上的女眷。”

    他没有点出婉澜的身份,陈暨又先入为主地将谢宛新认作了谢婉澜,此刻便顺理成章地将婉澜认作谢宛新,颔首招呼:“屏卿小姐。”

    婉澜对着他笑了起来,眼睛里光彩流动,欠身还礼:“陈先生。”

    陈暨道:“我字玉集,屏卿小姐像他们一样,叫我玉集就行了。”

    他说着,十分自然地绕过谢怀昌,走到婉澜身边:“方才没有惊到小姐吧?”

    婉澜转了转眼睛,与谢怀昌对视一眼,两人皆是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劳您关心,我很好。宁隐带我来赴百里先生的宴,您也是吗?”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雅间门口,陈暨非常绅士地为婉澜推开门,答道:“是,我与百里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蒋方震刚才雅间内点了菜,转脸看到这一行人进来,一个陌生女子走在最前头,紧随其后的是陈暨,最后才是谢怀昌,谢怀昌进门便对他眨了下眼睛,又对前头那一双人使了个眼色。

    他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了:“这位想必就是新小姐了,宁隐真是好福气,前几日我和玉集,”他故意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才见过他那位貌美如花的长姐。”

    陈暨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三十。一曲琵琶

    落座的时候陈暨主动为婉澜拉开了一把椅子,同时将外套脱下来,挂在那把椅子旁边的椅背上,对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屏卿小姐。”

    婉澜向他微微屈膝,却转到蒋方震身边坐下,谢怀昌顺势坐在她身边,反倒将陈暨一个人撇在了一旁。

    蒋方震也轻咳了一声,给她拿了一碗芝麻酱,还装模作样地询问:“小姐字屏卿?”

    “是,”婉澜对他挑唇一笑,又转头去看陈暨,一副不谙世事地无辜模样:“玉集先生,我是因为别的什么人的缘故,才受到您如此礼待吗?”

    “别的什么人?”陈暨重复了一遍,神态自若地在他拉开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当然没有,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个自由人。”

    “目前为止?是到伯父伯母知道你已经回国为止吧。”蒋方震亲自给铜锅中加上炭块,拿火钳子拨两下,火苗便呼的一下窜了起来,婉澜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吃法,不由惊讶,下意识地向后一躲,蒋方震见状,将手放在铜锅的烟囱前挡了一下:“屏卿无碍?”

    “无碍,只是第一次见,有些新奇罢了,”婉澜抬脸向他笑了笑,又转头去问陈暨:“怪道我未曾听说您已经回国的消息,这可是件大喜事,怎么不告诉令尊令堂?”

    “这个……”陈暨顿了一下,回答道:“不能立刻回家,说了也是给二老徒增担忧,不如就瞒下来,不过也瞒不了多久,这两日就给家里发报了。”

    谢怀昌赞同地“嗯”了一声:“先前世伯母来寒舍议定婚约时,也曾说过待你回国就办喜事,看来百里是赶不上了。”

    “赶不上好,省了一笔礼金,”蒋方震瞧着陈暨表情平静的脸,故意道:“说来玉集也是幸运,能在婚前见上自己的新娘一面。”

    “哦?”婉澜饶有兴致地追问:“玉集先生已经见过婉澜了?不知见得如何?”

    陈暨皱了一下眉,露出不愿再这个话题上多谈的表情:“尚可。”

    蒋方震却不愿放过他,用夸张地语气叹了一声:“听说谢家大小姐可是镇江久负盛名的美人,这般姿色玉集都只以‘尚可’二字打发,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你的眼了。”

    陈暨看了蒋方震一眼,眼神里带着威胁:“百里何必五十步笑百步,查家的品珍小姐温良谦恭,正在等你回去成一段佳话呢。”

    蒋方震哈哈一笑,借着小厮前来送菜的功夫扯开了话题:“屏卿喜欢吃羊肉吗?”

    婉澜回答道:“平日里不太吃,不爱那个味道,况且也没见过什么好法子能将羊肉做的很好吃。”

    “京城的满人大多都好这口,尤其是冬天,吃羊肉能暖身,”蒋方震拿了一双筷子,将切得薄如蝉翼的肉片放进沸腾的汤锅中一涮,待羊肉变色就夹起来,放进婉澜面前盛着芝麻酱的碗里,顺手将筷子也递给她:“尝尝,合口味吗?”

    婉澜向他道了谢,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肉片,她今日所穿的西式长裙很合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流畅优雅的腰背线条,没有刻意挺直,却也没有弯腰弓背,的确是大家小姐的做派。

    陈暨便道:“这涮羊肉还有三种来历,不知道屏卿小姐有没有听说?”

    婉澜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去后才抬头回答他:“来的时候听怀……宁隐讲过了,说是元世祖忽必烈在行军途中,厨子为赶时间而发明的,这‘涮羊肉’的名字也是忽必烈起的。”

    陈暨点头道:“对,还有说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的发明,也有说是纯皇帝在千叟宴上的赐膳,不过不管怎么说,都和满蒙脱不了关系,毕竟是草原上的民族,天生好这口。”

    婉澜点了点头,又夹了一筷子送进口中:“很好吃。”

    陈暨微笑起来:“爱吃的话,可以常来吃,这里与我工作的地方不远,诸位若是有心情,一会可以过去消闲。”

    蒋方震挑眉,一脸嫌弃:“不如直接点,问屏卿过时愿不愿意前去消闲,还装模作样的加上我和宁隐,倘若我们都不愿意,你又待如何?”

    陈暨向后靠了靠,倚在椅背上,表情闲适,微微笑着看向婉澜:“好啊,那不知屏卿小姐过时愿不愿意随我前去消闲。”

    婉澜也回之一笑,还没来得及大话,谢怀昌便横插了一脚:“玉集盛情难却,但着实不好意思的很,膳后我得赶紧将屏卿送回去,免得叔母担心。”

    蒋方震清楚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和误会,看到眼下这个场景简直要笑晕过去,偏偏脸上还得忍着,装出一脸遗憾之极的表情:“下次有机会,屏卿不妨约上前头的澜大小姐一同出门,去他的洋行转转。”

    陈暨看了一眼蒋方震,又咳嗽了一声。

    蒋方震收到这个眼神,转脸看向他,道:“毕竟你与澜大小姐是婚约夫妇,不好只邀请屏卿一个人吧。”

    陈暨轻轻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问谢怀昌道:“大小姐最近在府上做什么?”

    “无他,也就是阅书习字,偶尔出门会友,”谢怀昌眼也不眨地回答:“长姐在京中交了颇多闺中友,与一些夫人和小姐颇为熟识。”

    陈暨又哼了一声,联系先前宛新在他面前的做派,理所应当地就将这些夫人小姐们理解为旗人家的官太太们,他夹了一筷子羊肉,在料碗里蘸了又蘸,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

    婉澜悄悄地与谢怀昌对视一眼,抿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故意道:“玉集先生若有时间,也带大小姐出门走一走,省的她闺中无聊,只能找些夫人小姐打发时间。”

    陈暨没接这个话茬,生硬地转换话题:“屏卿小姐的洋装很漂亮,找的哪家裁缝?”

    婉澜顺着他的话答道:“是镜花胡同里的那位布朗师傅,听说大使馆的公使们裁衣服都到那边去。”

    陈暨点了点头:“原来是布朗师傅,他手艺很好,我有两套西装,也是在那做的,你很喜欢西洋的东西?”

    “还好,说不上热爱,只是新奇有兴趣罢了,”婉澜吃不了羊肉的膻味,只几口便停了筷子,慢悠悠地饮着茶水:“玉集先生一定很喜欢洋物吧,您出身官家,却投身做了洋行经理,这份魄力可真教人钦佩,如果我猜不错的话,您瞒着令尊令堂,只怕是因为这行商身份不易被二老认可吧?”

    陈暨明显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异样的表情:“你……”

    他垂下眼睛,极快地醒过神来,整理好脸上的表情,再抬头的时候,又是一张温和微笑的脸:“谢侍郎不愧是外务部的干将,养出的女儿都如此眼光不凡,不错,我正是因为家父断不会接受我如今这商人身份,才隐瞒我回国的消息。”

    “商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为洋人干活的雇员,这就更让人难以接受了,”婉澜慢条斯理地笑了笑:“不过我猜,您的打算只怕不止于做个洋行经理。”

    陈暨抬起眼睛对上婉澜的目光,深深看尽她的眼神深处,他目光淡漠,可内里似乎蕴含着极大的能量,几可撼动山岳:“不错,我的打算也不止于此。”

    婉澜点了点头,眼珠一转,又看向蒋方震:“宁隐能交到你二位这般人才做朋友,真是他的幸事,可惜百里先生即将远赴西欧,不然我定要设千金宴宴请两位,不如今日小女子斗胆在您面前求个约,来日您自西欧回国,请一定要告知于我,告知于宁隐,我设宴为您接风洗尘。”

    蒋方震爽朗的笑起来,对婉澜举起茶盏:“商妇飘零,一曲琵琶知音少;英雄落难,百年岁月感慨多。难怪古之大贤都要红颜知己,今日方震只是得小姐寥寥几句话,便如同身处云端般飘然,若得你为知己,那岂不是神仙般的日子。方震岂敢劳动小姐设宴,来日我回国,自当铺玉盘珍馐,再与您话个短长。”

    婉澜双手捧起面前茶盏,与他轻轻碰了一下,茶水沾唇,又笑道:“您自是能比袁项城,我却不敢称沈英。”

    蒋方震也拱手道:“一时孟浪了,竟然拿小姐比那位姨太太,罪过罪过。”

    婉澜宽容的笑了笑,又对谢怀昌低声嘱咐:“明日我就不拘着你了,百里先生要走,你帮他打点打点行囊。”

    谢怀昌应了下来,陈暨却冷不丁插口:“宁隐与堂妹有这般亲密的关系,也真是少见,我记得上次见澜大小姐时,你对她尚客气的很。”

    谢怀昌与婉澜均是一惊,忍不住面面相觑了一下,谢怀昌反应快,急忙道:“长姐素有威严,况且我又是个庶子,对她尊敬些也是应该的。而屏卿少年活泼,我两人平日很能聊到一处,不知不觉就亲近了些。”

    婉澜接道:“其实不论亲姐还是堂妹,血缘亲戚,本就该亲近,先人还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虽不是兄弟,却也是愿意献一分力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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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妇飘零,一曲琵琶知音少;英雄落难,百年岁月感慨多”典故出处:晚清时袁世凯科举失败,由此从戎,任朝鲜提督,因政治错误险些被杀头,回国后赋闲,身上盘缠所剩无几时去妓院找刺激(-.-),结交妓院头牌沈英,沈英鼓励袁世凯好男儿志在四方,并将积蓄拿出来交给袁世凯,许诺不再接客等袁世凯发达后来为自己赎身,之后袁世凯果然飞黄腾达,从朝鲜平乱到小站练兵,从山东巡抚到直隶总督,从北洋大臣到军机行走,最后做到大总统和短暂的皇帝,而这个奇女子也被发达后的袁世凯赎身并纳为姨太太(毕竟是个妓女)。而这副对联就是分别时袁世凯赠与她借以抒发感慨的对联,此中用白居易《琵琶行》的典。

    查家品珍小姐:即查品珍,蒋百里原配夫人,由蒋百里父母做主订婚,蒋百里出国留学是蒋老夫人委婉劝说查品珍改嫁,被其拒绝,蒋百里回国后勉强与其成婚,旋即出任清廷禁卫军,查品珍终生未育。这位夫人没什么好讲的,但她有个挺有名的远房侄子,叫查良镛,写了几本书,成为我国武侠小说开山立派的人物,还起了个笔名叫金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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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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