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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姽婳莲翩     江南世家txt下载     江南世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一。行商

    送别宴总是让人忍不住贪杯浇愁,蒋方震今日似乎兴致很高,不停地说话,他叫了一坛烧刀子助兴,与谢怀昌谈民主谈教育谈军事,似乎天下事都在心中,信手掂来便是一个话题,陈暨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一句口。待到宴终,蒋方震已经几近酩酊,谢怀昌薄醉,陈暨反倒清醒,与谢怀昌一同为蒋方震叫了一辆黄包车送他回家,蒋方震在车上紧紧握住谢怀昌地手,眼眶发红:“宁隐,你我相交,也算是缘分,这几个月我与你相谈甚欢,临别只有一言。”

    谢怀昌肃容道:“请说。”

    蒋方震道:“那些雅集就目前的你来说,并没有频繁参加的必要,日后你前去西洋,雅集中讲起的思想和书籍,你自能看到最原始的、未经人改编的版本,如今你应当做的,是尽量多的学习各门外语,”他说着,深深叹了口气:“我听说你的老师是斯宾塞先生,很不错,他的经历拥有的学识,或许比在中的任何一个外国人都要多,他能教给你的,同样比那些雅集能教给你的更多,你这两个月一直在府上闭门读书,这很好,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谢怀昌皱起眉,思索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蒋方震松开他的手,又去握陈暨的手,表情感慨,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倾诉,然而凝噎许久,却只道了一句:“玉集……”

    陈暨空出一只手来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微笑道:“百里,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只是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你护国,我保家,这样就很好。”

    蒋方震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松开,倚在椅背上:“你觉得好便好,我只是惋惜罢了。”

    陈暨后退了一步,站在路边,笑着与他点头告辞:“一路顺风。”

    他事先付了车费,告诉车夫目的地点,与谢怀昌一同目送黄包车消失在北京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中。婉澜本以为他会邀请自己前往洋行消闲,已经在腹中想好了婉拒的说辞,谁知他转过身,说的话却是客气告别,谢怀昌约莫与她想在了一处,看到陈暨的反应,也是暗暗吃了一惊,幸好他反应快,未及露出异样便已经将情绪掩藏了起来,与他相互道别。

    “来日屏卿小姐有兴趣,欢迎光顾康利洋行,”陈暨将她姐弟二人送上马车,对婉澜微笑道:“近日新进了一批欧洲香水,不知道你会不会有兴趣,倘若没有时间出门,我将东西送到府上也可以。”

    婉澜自是笑着对他表示感谢,并没有将这些客套话放在心上,然而次日,门房却真的送来了一个包装精致的纸盒,打开来赫然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玻璃瓶,雕成月季花的模样,其中盛着深红透明的液体。

    谢怀昌将那瓶子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下,又放到鼻端嗅了嗅,笃定到:“唔,的确是西洋香水。”

    婉澜白了他一眼:“还以为你看出了什么门道。”

    她说着,从盒子里拿出一张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条,上面只写了一个地址,是东单的吉祥戏院。

    谢怀昌又笃定道:“唔,他这是想请你去看戏。”

    婉澜抿着嘴笑了笑:“怎么,有了澜大小姐的对比,新小姐简直不能更和他心意?横竖是要娶谢家的姑娘,娶哪个不一样。”

    谢怀昌也笑了起来:“他若是真退了你的婚转去求娶宛新,那才是往父亲脸上扇耳光,到时候别说是二叔不会答应,就连他父亲也决不会允许这么荒唐的事情。”

    婉澜捏着那字条,又看了看:“倒是写了一笔好字,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不如就去一趟好了,”谢怀昌看着她,笑容里说不尽的诡异与幸灾乐祸:“倘若他真就此迷上新小姐,待来日真相大白才有的好看。”

    “我倒不是为了这个,”婉澜道:“他说他的野心不止于一个洋行经理,我估摸着,大约也就是自己独立出来行商了。可这年头做商行的人不少,他即便是做了,也没什么优势,但瞧他那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到让人忍不住犯嘀咕,莫非是有了什么资本,才敢有这么大的野心。”

    谢怀昌想了想,忽然沉了脸:“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婉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迷茫地抬头看他,应了一声:“嗯?”

    谢怀昌又问:“你是动心了?”

    婉澜更加愕然:“对谁动心?”

    谢怀昌道:“你若想学他去行商,在父亲那边第一个行不通,况且你还是个女子,如何像陈玉集一样抛头露面地做生意?”

    婉澜看他半晌,叹了口气:“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这路怎么就这么难找。”

    谢怀昌将身子撤回去,倚在椅背上,笑眯眯地看她:“你还真动了去行商的心思?”

    “行商有什么不好的?”婉澜道:“乔治的家族斯宾塞当年由商人起家,如今英国政体变革,不还是回去行商了?况且天下四大业,士农工商,不去行商,难道要我们一家子人去种地?或是做手艺人?只怕父亲会更难接受。”

    谢怀昌将陈暨送来的香水瓶子放在一边,又拿起先前翻着的一本英文原著,口中与她玩笑:“瞧你急的这样子,对老佛爷就这么没信心?万一她老人家真的大显神威,一夜之间就富国强民了呢?”

    婉澜不屑地哼笑了一声:“对老佛爷没信心的是你才对,立宪谕都下来了,是谁在京师大学堂门口开讲坛的?我可没你这么悲观,我只是想多准备一条后路罢了,你想想,倘若真的如叔父所说……变了天,那咱们家能有什么好下场,你们孙先生不是号召要平均地权?要是家里的庄子都没了,我看你拿什么吃饭,连饭都吃不上,还谈什么打破规则拯救中华。”

    谢怀昌急忙对她拱手讨饶:“我的亲姐姐,我不过就是提了一句,你说起来还没完了。”

    婉澜“哼”了一声:“我最是讨厌你这副两眼只向天看的样子,连家都齐不了,还想平天下。”

    谢怀昌索性将书放下,问她道:“我怎么就齐不了家了?”

    婉澜丝毫不怵他,挑眉道:“好啊,那我问你,倘若真的……遇上乱世,家里怎么办,拿什么护院?拿什么度日?”

    谢怀昌反问道:“转行经商就能护院度日了?只怕新赚的银子还没到手,刁官恶员就已经惦记上了。”

    “我又没说整个家都转去行商,”婉澜白了他一眼,手臂撑在椅子上,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着,盘算道:“不是还有你,和二叔吗?”

    谢怀昌大吃一惊:“你想让我入清廷的仕?我可决不答应!”

    “这可由不得你不答应,你走的官派留洋,朝廷出钱的,”婉澜幸灾乐祸地看他:“到时候朝廷谕旨下来,哪管你想不想入清廷的仕。”

    谢怀昌抬手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婉澜也懒得再逗他,自己盘算了一会,打定主意,伸手将字条和香水都收进盒子里,站起身往外走:“我下午出府,你自己老老实实的,乔治会过来接着给你授课,对了,我最近竟然忘了问你,你学到哪儿了?还在学英语?”

    谢怀昌翻着白眼看她一眼:“没有,学的天书。”

    婉澜便拿帕子掩着嘴笑了起来:“你同我使什么性子,来之前说的清清楚楚,朝廷选派留洋生,是你自己忘了,我好意提醒你,你还恩将仇报。”

    谢怀昌低下头,又去看掌中书页:“行了,赶紧走吧,我这会看见你就窝心。”

    “你个忘八端的东西,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婉澜笑着在他肩头戳了一下:“小心我大嘴巴子抽你。”

    谢怀昌向前一倾身,婉澜便戳了个空,他歪歪嘴巴,做了个似笑非笑地表情:“快走吧你,小心你未婚夫等急了。”

    婉澜却敛了笑,又戳他一下:“陈暨已经回来这事,你不要告诉父亲,也不要告诉叔父,他既然想瞒着,那我们也不戳破。况且长辈不知道前,我们还能多见上几面,若是父母亲知道了,少不得要拿清规戒律说事。”

    谢怀昌点了点头,又道:“你也悠着点吧,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整日里与男人厮混在一起,不论怎么说都是不好的,叔母那般疼宠宛新,都没见她天天野着出去。”

    婉澜重重瞪了他一眼:“我下辈投胎时一定要上心点,投成男儿身,免得被这么多规矩缚的,这也不准那也不许,这都谁定下来的规矩,凭什么女子就要安安分分待在闺房里,太不公平了。”

    谢怀昌一摊手:“你冲我发火有什么用,这规矩又不是我定的,况且我这么劝你一句,还不是为了你好。”

    婉澜“哼”了一声,转身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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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八端:这是民间一句骂人的话。古代时,“八端”是指“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此八端指的是做人之根本,忘记了这“八端”也就是忘了基本的做人根本。在北宋欧阳修撰《新五代史》中,书曰:“王建少时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盗为事,里人谓之贼王八。”于是演化出骂人的“王八蛋”,“王八羔子”等均寓有杂种语言的脏话。

三二。你来我往

    陈暨旷了半天工来约婉澜看这场戏,他没穿西装,反而穿了身棉布的宝蓝色长衫,衬得整个人温润如玉。他提前了半个小时到戏院门口,靠在墙边等了一会,无所事事之下,索性从袖口里掏了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出来,漫不经心地翻着看两眼,又往街上去看两眼。

    婉澜踩着时辰过来,陈暨还记得谢家的马车,老潘方将车停稳,他便几步迈了过去,同老潘打了个招呼。

    婉澜从车厢里出来,看见他,抿唇一笑:“我来迟了吗?”

    陈暨微笑着摇头,将手停在车厢边,打算接她下车:“没有,刚好。”

    婉澜看了看他的那只手,笑意愈深,偏头看他:“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未来的……姐夫。”

    陈暨挑了一下眉,似乎是很惊讶她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样,怔了一怔才将手收回来:“你说的不错,”他说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姨妹。”

    婉澜自己从车上下来,对老潘安排来接她的时间,然而陈暨却伸手在她面前挡了挡:“散场后我将她送回去,不劳动你再跑一趟了。”

    婉澜惊讶地看他,眼睛里含着狡黠的笑意:“澜大小姐可在府里呢。”

    陈暨低头看她,唇角微微向上勾着,瞳孔极深,好像一眼深不见底井,只在表面浮了一层浅淡的笑意:“那正好。”

    婉澜在他的目光下忽然觉得心脏一阵收缩,竟然生生抖了一抖,陈暨将手放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口吻里带着漫不经心的漠然:“冷吗?进去吧,室内暖和。”

    婉澜无声地点了一下头,随他进入室内,陈暨预定了一个包厢,小厮送上茶水,他拿起来在鼻端一过,又放回桌上:“换一壶西湖龙井来。”

    那小厮面露难色:“爷,咱们这儿的西湖龙井是……”

    陈暨不等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再上一笼蜂糖糕来。”

    婉澜惊了一惊,蜂糖糕正是镇江人家桌上常备的甜食点心,雨前龙井也是她在老宅时常喝的茶,今日陈暨一口气点了这两样,却丝毫不问她的意见,倒像是笃定了她定然会喜欢一样。

    陈暨抬头看她,目光温和:“龙井和蜂糖糕都是我们南方人爱吃的,不知道你在京城吃过没有,我自作主张点上了,给你换换口味。”

    婉澜提着的心放下去一半,另一半仍然谨慎而小心翼翼地悬在半空,她不动声色地打量陈暨的表情,观察他手指唇边每一处不经意的细小动作,面上却仍然保持着端庄温婉的笑容,甚至微微歪了一点点头,让自己看起来有几分娇憨模样:“多谢。”

    陈暨回之一笑,将手臂放在方桌上,向她处倾了倾身:“爱听什么?昆曲?”

    婉澜摇了摇头:“不,汉调。”

    陈暨的笑容又深了几分,拖着音调长长地“哦”了一声:“可惜今日唱的是昆腔,都怪我太用力,竟然献错了殷勤。”

    婉澜疑心他已经猜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由有些惴惴,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伸手抓了桌上的一把瓜子儿,微微低下头来,借着嗑瓜子儿的由头尽量避免跟他搭腔。她今日也没有穿洋装,头发盘起来,露出修长莹白的脖颈,一串珍珠的流苏坠子垂下来,因着她的小动作而在耳后一摇一晃,愈发显得肌肤细腻。

    婉澜不抬头,正好给了陈暨光明正大打量她的机会,她到底是个高门深闺的姑娘,男女单独相对时便不及人多处从容,此刻笼罩在他微带凉意目光下,窘迫地简直想要找个遮挡物将自己全身遮起来。

    她越躲,陈暨的目光便追的越紧,直到送茶的小厮掀帘进来,才打破了两人间这个一言不发,却暗波汹涌奇怪气氛。陈暨终于将目光从她身上转开,他起身接过小厮手中的茶壶和点心盘,将他们放在桌上,又躬身伸长手臂将婉澜面前茶盏挪过来,为她倒了一杯茶。

    “今日将你请来,其实没什么别的意思,”他终于开口,语气轻快随意,仿佛只是一场与老友的闲谈:“你知道我与贵府澜大小姐的婚事,所以想向你打听打听她。”

    “哦……哦,”婉澜将手心里的瓜子皮放在桌面用来盛果皮的盒子里,有一片瓜子皮被掌心的汗珠粘在手心上,婉澜拿手指弹了又弹,怎么都弄不下来。

    “你紧张什么?”陈暨轻轻笑了起来,伸手过去,将她掌心的瓜子皮摘了下来,扔进盒子里:“趁着台上还未开唱,与我说说吧,澜大小姐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

    婉澜张开嘴,吐出一口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面部表情,抬起头来对他盈盈微笑:“这问题科可真难回答。”

    “你们不是朝夕相处吗?”陈暨道:“怎么还会难以回答。”

    “越是亲近的人,越答不出平日的喜好,”婉澜镇静地回答:“玉集先生与百里先生相交多年,可知他都喜欢什么?”

    陈暨从容地笑了一下,口齿清晰地回答:“他是个文人,但热衷军事,其实不仅仅是军事,像教育、实业,都是他关心的内容,但作为武人,他是讲武却不动武的。闲暇之余爱看些传奇小说,总是一副热血沸腾的样子,索性长了个好用的脑子,才没有酿出事端。”

    他顿了一下,端起茶盏饮了口茶,又微笑着抬头看她:“怎么样,还算了解吗?”

    婉澜哑口无言,也跟着喝了口茶,目光盯在桌布的流苏上,装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好吧,既然您要求,我便与您说上一说。”

    她抿了抿唇,又伸舌舔了一下,慢慢道:“她……平日里也没什么爱做的,无非是看些闲书,再胡思乱想一番罢了。”

    “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呢?”陈暨追问道,又与她开了句玩笑:“总不至于是落魄书生偶遇千金小姐吧?”

    “那倒不是,”婉澜随这他笑起来,心里忽然生了个极为大胆的念头,鼓起勇气抬头,与陈暨对视:“她倒是与我说过一些,她想为兄弟找些事情做。”

    陈暨挑了挑眉,似乎很惊讶:“为她的兄弟找些事情做?”

    “是,宁隐即将出洋留学,这很好,可重荣还在镇江苦读圣贤书,”婉澜道:“如今乱世里,最不值钱的,恐怕就是圣贤书了。”

    重荣正是谢道中嫡长子谢怀安的字,谢家这一辈的两个男丁名和字都起的巧妙,怀字辈,名安者字重荣,名昌者字宁隐,前者的字与后者的名相呼应,后者的字与前者的名相呼应。谢道中向来强调个中庸无为,却不当心在儿子的名字上泄了点跃跃欲试的野心。

    陈暨在心里将这两人的名和字分别咀嚼了一番,那笑意便真切的几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句话倒是不错,那……澜大小姐想为重荣找份什么样的事情做呢?”

    婉澜又歪了头瞧他,贝齿咬住下唇,吃吃笑了一下,才半是玩笑半认真道:“她说,玉集先生正在做的这事情,就很不错。”

    “是吗?那可真是巧了,”陈暨大笑道:“都说这包办婚姻多不幸,今日看来,陈某倒是个不幸中的大幸之人,竟白捡了一位如此志趣相投的未婚夫人,看来的确要尽早完婚才是,免得夜长梦多,这样好的一位妙人,再被人横刀夺爱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蓦然低哑,加之语气暧昧,听在耳朵里,仿佛有千万根羽毛扫在耳道,婉澜一个没忍住,又是生生一抖,下意识地抬手扶住方桌,窘迫地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更不敢再接着与他对视,只好佯作无意地向戏台处伸了伸头:“怎么还没开始呢?今日是哪位名角登台。”

    “是魏绻生吧,”陈暨说着,将桌上的那叠蜂糖糕向她处推了推:“来,尝尝我们南方的点心,这东西只有扬州有,别处是吃不到的。”

    婉澜心里顿时警铃大作,这句话分明是个试探,陈暨并没有猜出她的真实身份,或许只是有所怀疑罢了。她定下心来,伸手取了一块蜂糖糕:“原来是扬州特产,我说怎么从未听说过。”

    陈暨却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嗯?难道澜大小姐没有与你说起过?”

    婉澜差点被咬进口中的一小口糕给噎死:“她并不怎么说老宅的事情,况且你方才不是说这东西只有扬州能吃到吗?”

    陈暨作恍然大悟状,又长长地“哦”了一声,忽然问道:“她既然不怎么说,那屏卿小姐又是怎么知道她打算为重荣找份事情做的打算呢?”

    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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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祥戏院:由光绪末年内廷大公主府总管事刘燮之于1906年创建,位于东城区金鱼胡同西北口内,在东安市场的北端,是北京著名的戏院之一。谭鑫培、杨小楼等名家都曾在此粉墨登场。本文中所提的“魏绻生”是虚构人物。

    汉调:旧称楚调、汉调(楚腔、楚曲),民国时期定名汉剧,俗称“二黄”。

三三。琵琶记

    魏绻生今日唱了一整套的《琵琶记》,从午后一直唱到金乌西沉,婉澜本不耐烦听这等讲忠讲孝的故事,却更不敢继续去和陈暨谈天,只好装出一副全神贯注沉迷戏文的模样,生生忍了半下午。

    陈暨倒是听的入神,手指还放在桌上随着节奏打起拍子,魏绻生的唱腔以清丽婉转出名,陈暨似乎很喜欢,到精彩处,还会满意地点一点头。

    婉澜悄悄将眼神递在他处看了看,见他入神的样子,便扶着方桌悄悄起身,打算悄无声息地溜出去透透气。

    然而她一动,陈暨的眼睛便转了过来,依旧是微微含笑的脸,瞧起来温和又客气:“怎么?”

    婉澜动作一顿,尴尬地笑了笑,手指不自在地放在桌沿上蹭了一下:“您看戏便好,小女子要去理一理仪容。”

    陈暨便点了点头,又将眼神放回了台上。

    婉澜如蒙大赦,提着裙子便跑下了楼梯,一路左推右挡地挤了出去,北京的冬季冷而干燥,冷风吹在脸上,让人精神一振,婉澜在门口站了一会,沿墙根走到一树盛开的腊梅跟前,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用两根手指捏住一枝花枝拉到鼻端,轻轻一嗅。

    身后有人用含着笑意的语气问她:“怎么样,可有扑鼻香?”

    婉澜被吓了一大跳,急忙松了手转身去看,弹回去的梅树枝正好戳在她发髻上,与头发搅成一团。

    身后人伸手扶了她一下,又抬手去帮她解开头发和树枝之间的打结,口中道:“别动,小心钗环乱了。”

    婉澜果然不动了,任他在头上摆弄,轻轻问道:“玉集先生?”

    “是我,”陈暨的声音从头上传下来,还夹杂着梅树上簌簌掉落的雪花:“看你这么久没有回来,所以出来看看。”

    婉澜无声地微笑了一下,紧接着发现她的表情他其实看不到,又咳了一声,歉然道:“不会耽误你看戏吧?”

    “不会,”陈暨手上动作很快,两句话的功夫便将树枝从她头发里解救出来,还顺手捏了一撮雪花,在她被扯乱的发丝上一抹,让发髻保持整齐:“你不喜欢这出戏。”

    他用的是肯定语气,用来陈述一个笃定的事实。

    婉澜没有否认,点头道:“不喜欢这个故事,连带着不喜欢这出戏。”

    “这倒是恨屋及乌了,”陈暨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陪她一同在梅树下站着说闲话:“不喜欢蔡伯喈吧?”

    婉澜道:“也不喜欢赵五娘,我做不来她那样的事情,也不认可她的行为。”

    陈暨低低笑了起来:“这倒是奇闻,我见过的人,无不对赵五娘大加赞赏的。”

    婉澜目光一转,定在他脸上:“那你呢?”

    “这个时间问这问题,可真叫人难以回答。”陈暨微微低头,微笑看她:“说赞赏,似乎是故意与你作对,可若是说不赞赏,又像是有意附和了。”

    婉澜也跟着笑了一下:“不必这么多心,一出戏而已,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赞赏与反对只说了,”陈暨道:“这只是个选择而已,蔡伯喈离家多年未有一言,五娘留家也好,改嫁也好,都是她的事情,即便是她没有熬住而改嫁,也是人之常情。”

    婉澜却不依不饶:“那么,如果你是蔡伯喈,你会希望五娘像戏里一样吗?”

    “不会啊,”陈暨眼睛弯了起来:“我不会是蔡伯喈,这世上没有人能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

    “哦,这可真是狂言,”婉澜笑了一下:“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

    “不存在什么身不由己,只是被放弃的那个选项诱惑不够大罢了,”陈暨笑意渐隐,眉眼间神色淡淡:“赵五娘选择在蔡家苦熬那么多年的真正原因,你我都不能知晓,可显而易见的是,被放弃的那个选项在她心里,一定是不值一提的。”

    婉澜蹙眉想了想,又问:“可如果你是蔡伯喈,圣旨与牛丞相的身份压下来,不从又能如何?”

    “不从还能去死啊,”陈暨又笑了起来:“舍不下一条命罢了,自己做的选择,有什么好怨天尤人的,还将错处推在别人身上,真是可笑。”

    婉澜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论断,简直要惊讶地大喊起来,她的看法在这世上已经是荒诞离经,却不想陈暨比她更为激烈。可他用这样淡漠的语气说这些话,仿佛这才是正常的看法,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压根不值得讨论。

    她扭头看着陈暨,目光混合了惊讶欣慰,甚至还有些恐惧担忧,陈暨一一数着她目光中复杂的情愫,安之若素地转头继续去欣赏那树梅花,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怎么,你不相信?”

    婉澜惊了一惊,急忙将飘远的心神拉了回来:“相信,玉集先生能瞒着令尊令堂入洋人的商行任职,已经足够能说明了。”

    陈暨微微颔首,又重复了一遍:“这世上还没有能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

    他顿了顿,语气不变:“比如成亲。”

    婉澜心里又猛地一跳,这一下午这样意味深长又仿佛并无他意的话,陈暨已经说了太多太多,多到让她压根无法分辨他究竟是不是在试探她,索性发问:“不知玉集先生是如何看待澜大小姐的?”

    陈暨的目光浮起笑意,他又低下头来,与婉澜目光相对:“我瞧着,很好。”

    这又是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婉澜有些泄气,忽然丧失了与他继续聊下去的兴致,转身便向室内行去:“回去吧。”

    “不爱听又何必勉强,”陈暨在她身后闲闲道:“金鱼胡同南口开了家日式餐馆,我去尝了尝,味道不错,很正宗,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婉澜停了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他:“可我瞧你很爱听的样子。”

    “爱听魏绻生罢了,和这戏没什么关系,”陈暨向戏园子门口走了两步,对她招招手:“既然能陪我去听戏,那必然能陪我去吃日膳了,那馆子距离此处不远,我们步行就能过去。”

    婉澜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她原本打算拿她与宛新的身份之谜戏耍陈暨一番,可如今看来,更像是自己被他耍了一样。这些事情不要说她顶着宛新的身份来做,即便是就以她自己的身份,以陈暨未过门的妻子这身份来做,也是极为不妥的,她到底是个大家闺秀。

    陈暨见她犹豫,也不催促,反而异常贴心,异常善解人意道:“如果你觉得此事行来不妥,那我现在将你送回府也可以,正好见见澜大小姐,与她聊聊你我今日的话题,免得我这位未婚妻子多心,再对你我生了什么误会,有了什么嫌隙。”

    他这话听在婉澜耳朵里,生生多了几分威胁的味道,而婉澜生平最恨的头件事便是被人威胁。先前在镇江时,有谢道中和秦夫人压在头上,她又担了个长姐的名号,尚还收敛着性子,如今在京城简直是无所顾忌,当下便对陈暨回之一笑:“那么,就烦请玉集先生送我回府吧。”

    陈暨有些惊讶,但他很快的便敛了情绪,恢复成先前平静的样子,点了一点头:“好,那这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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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记》故事梗概:从前有个怂货叫蔡伯喈(都说是东汉蔡邕但其实并不是东汉蔡邕),在老家陈留娶了个媳妇叫赵五娘,温香软玉地过得很开心就不想去考试了,结果他那个作死的爹蔡公非要逼他去考,于是去考,于是考上,于是点状元,于是皇帝就准备招他为女婿,就在这个陈世美的故事即将发生的时候,谢天谢地皇帝发现自己没女儿,但人不能被尿憋死,于是皇帝发现虽然自己没有女儿但自己有个叫牛丞相的大官有女儿,于是没事找事地赐婚牛姑娘和蔡伯喈,这姓蔡的怂货挣扎了一番就答应了。与此同时陈留遭了灾,作死的蔡公和蔡母为了烘托赵五娘人物形象及时饿死了,赵五娘拿裙子捧土把他俩给葬了,还多才多艺地画了一幅栩栩如生反正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蔡公蔡母的画像,放包裹里背着琵琶一路乞讨上京寻夫(早干嘛去了)。而此时怂货蔡伯喈在牛府里吃好喝好没事喝点小酒弹点琴有空还抒发一下思念家乡父母的悲愁,被他那个圣光加持白莲花的老婆牛氏听见,同样没事找事地去劝她爹牛丞相到陈留去接怂货蔡的爹妈,当然没接回来。

    这时京城正好有个弥陀寺**会,赵五娘去庙里讨饭顺便上香,还在公共场合未经允许乱挂自己的东西,嗯就是蔡公蔡母的画像,此时,怂货蔡就这么人生何处不相逢地也跑来庙里上香,一眼认出自己爹妈的画像供在佛前,也不问问是谁画的直接就拿家去了,痛失画像的赵五娘在命运的指引下来到牛府,被牛府那个圣光普照的白莲花接待,由此得知面前这个女人就是自己老公的原配,令人失望的是此处并没有出现原配大战小三的场面,因为牛白莲将赵五娘带去和怂货蔡伯喈破镜重圆去了,作为我国封建女性贤良淑德的典范人物,牛白莲为了避免蔡伯喈因为各种不为人知的原因拒绝承认赵五娘,竟然煞费苦心地让五娘来到书房,在蔡公蔡母的画像上题诗暗喻。经过这么跌宕起伏的安排蔡伯喈不负众望地和五娘成功相认,成功得知他在京城吃香喝辣的时候爹妈饿死的悲惨事实,立刻上书辞官回家隐居(早干嘛去了),然后这么个怂货就带着功名利禄和两个妻子锦衣日行的回家了。后来那个没事找事地皇帝还下了个诏,表彰蔡氏一门,可能大家不明白有什么好表彰的,那我告诉大家,因为皇帝没事总爱找点事。

三四。姨妹

    他们到谢府门前的时候,正遇上谢怀昌在大门口与乔治道别,两人具是一口优雅端庄的英式rp口音,在没有乔治作对比的时候,谢怀昌的口音已经学的足够标准,然而珠玉在前,立刻便相形见拙,婉澜在马车上听得大为摇头,忍不住掀开帘子嘲笑了谢怀昌两句。

    谢怀昌与乔治的目光一同被拉过去,见陈暨先从车上下来,却并没有接婉澜下车的意思,反而侧身站在一边,为她让出了下车的空间。

    乔治看到这一场面,遗憾地摇摇头,自己走过去将手停在车门边,对陈暨道:“绅士应该尽可能的在一切场合为女士提供方便。”

    陈暨耸了耸肩,也是遗憾的不行的语气:“本来应该是这样,斯宾塞先生,不过我和这位女士正处在中国最容易被误会的关系里,所以不得不多加注意以避嫌。”

    婉澜听到这一句,立刻明白了陈暨接下来要说什么,急忙打断他:“好了,玉集先生,恐怕乔治并不能理解你口中最易被误会的关系。”

    “好,那就不说了,”陈暨带着笑意向她点头,有意无意地放满了语调:“姨妹。”

    谢怀昌一个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立刻被婉澜狠狠瞪了一眼,急忙对她摆手:“不是故意的,屏卿,实在是‘中国最容易被误会’这个定语下的实在是妙,玉集,你都已经与我们屏卿单独相处了半日,这难道还不够被误会的吗?”

    陈暨看着谢怀昌,一脸诚恳地摇了摇头:“从未单独相处,所有场合都有第三人在。”

    “哦,”谢怀昌恍然大悟,旋即指了指那辆雇来的马车:“这里也有吗?”

    陈暨从容不迫地笑了笑:“为了避嫌,这一路帘子都是撩开的。”

    谢怀昌吃了一惊,急忙去看婉澜的脸,果然见她鼻尖被冻得通红,听见陈暨这番道貌岸然地话,正狠狠地瞪他。

    乔治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婉澜,不满的谴责陈暨:“绅士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

    陈暨耸了耸肩:“都是为民情所迫啊,斯宾塞先生,我也是为了她的清誉考虑,你说对吗,姨妹?”

    他又在“姨妹”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再衬上那一脸正直的表情,显出一副用心良苦的样子。婉澜调动着几欲冻僵的面部肌肉,做出微笑的表情,忍不住讽刺道:“多谢您考虑的如此周全,姐夫。”

    陈暨听着她那同样刻意加重的“姐夫”,表情更加严肃正直:“过奖了,那么我就先告辞了,姨妹,我们明日见。”

    婉澜吃了一惊,急忙追问:“明日?”

    陈暨点了点头,道:“我欲送澜大小姐一样西洋首饰做礼物,却又不知她的品味喜好如何,想来想去,还得劳动你多跑一趟,毕竟是为了你亲密堂姐的事情,你不会不答应吧?姨妹。”

    婉澜僵着脸,对他干干地笑了两声:“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明日另有要事。”

    陈暨立刻道:“不打紧,后日也行。”

    乔治先前听说过婉澜有个已经订婚的未婚夫,如今旁观他两人之间的言行举止,猜到这位玉集先生恐怕就是那位陈家玉树,故意当着陈暨的面凑到婉澜耳边,低声发问:“这就是那位好运的,将要娶走东方玫瑰的先生?”

    婉澜被他突然的亲密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推了他一把,同样压低了声音:“你这是做什么?”

    乔治扶着婉澜的肩膀直起身,哈哈大笑:“我这样的动作,会妨碍到你的清誉吗?”

    婉澜皱了下眉,没有回答。

    乔治继续道:“如果有的话,我不介意为我的动作负责,或者说,我非常乐意为您的清誉负责。”

    婉澜觑了一眼陈暨的表情,对乔治打起官腔:“你太爱开玩笑了,乔治,当心弄巧成拙,到时候反悔就晚了。”

    陈暨原本站在一边微笑着看他们互动,此刻却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斜站到他二人之间,自然而然地伸出一只胳膊,将他两人隔开:“我一位好友说斯宾塞先生的见识和学识是在中外籍人中少有的,虽从未与您见面,却神慕已久,今日托屏卿小姐的福有幸见到本尊,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赏个脸,与我同进晚餐?”

    乔治借着他的动作退了一步,将目光放到他脸上,欣然点头:“当然愿意,我也非常想与即将娶走澜的幸运儿聊一聊。”

    他们说着便一同举步向外走,婉澜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乔治并不知道她是批了谢宛新的名在陈暨面前晃悠的,急忙阻止道:“何必如此麻烦,一同在府上留膳就好了。”

    陈暨转过脸来,挂了一脸的笑容:“留膳的话,只怕不方便。”

    婉澜道:“玉集先生哪里的话,没有不方便。”

    乔治却摇了摇头:“不,小姐,你的叔叔今日要宴请一位贵客,确实是不方便有我等闲人在场。”

    婉澜吃了一惊,急忙扭头去看谢怀昌,谢怀昌点了下头,道:“今日泽公来府上做客,方才已经与乔治见过了。”

    泽公指的正是参与立宪的镇国公载泽,朝廷方颁布了《宣誓预备立宪谕》没多久,正是讨论新官制的时候,载泽作为出洋五大臣之一,每日都为此时而焦头烂额,今日居然这样早地就散了会,居然还有闲心到谢府来赴宴。

    婉澜带着半腔疑惑与半腔谎言即将被拆穿的担心尴尬与陈暨和乔治两人告别,与谢怀昌一同回内府,两人沉默地经过杜鹃影壁,进二门的时候,谢怀昌忽然噗地笑了一声。

    婉澜的眼刀立刻飞了过去:“笑什么!”

    “笑你和你的姐夫啊,屏卿,”谢怀昌脸上笑意越来越深,到最后竟然忍不住前仰后合起来,扶着门框半天走不了路:“我现在竟然有些期待你俩下次见面了。”

    婉澜抬起手,在他上臂上隔着衣服揪住皮肉,狠狠扭了一下:“都怪你,若不死你和阿新自作主张顶了我的名号,我如今也不必如此狼狈了。”

    谢怀昌嘶嘶地抽着凉气,委屈道:“你倘若有心解开这个误会,就不会等到现在。”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正堂前,婉澜愤愤然松手,对着谢怀昌翻了个白眼,扬起一脸笑容,推门进去了。堂内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主正在上首与谢道庸相谈甚欢,而侧边一位眉眼精致的妇人怀中抱着丁点大的小娃娃,也正与冯夫人言笑晏晏,宛新规规矩矩地侍立一边,见婉澜进来,弯起眼睛向她甜甜一笑:“澜姐姐回来了。”

    一时间堂上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婉澜对着上首敛裙行礼,声音娇软温柔:“民女叩见镇国公万福金安,叩见泽公福晋万福金安。”

    那男人嗯了一声,伸出手向她示意了:“免礼免礼,想必这位就是老宅的大小姐了,果然是天姿国色。”

    谢道庸微笑着看她,口中谦逊道:“一介村野粗民,当不得天姿国色。”

    载泽哈哈笑了起来:“之衡总是这么乐于自贬,贬自个儿也就罢了,人家如此颜色也被你说成是村野粗民,就不怕大小姐记恨你?”

    谢道庸道:“泽公福晋不来,我自是乐于替阿澜认下这个美称,可泽公福晋名花在旁,我哪有那个脸啊。”

    载泽又笑了起来:“你可真是会说话,那新官制的议会怎么就把你给漏了,要是添上个你,兴许今日就不会打起来了。”

    “都是泽公高帽子带的好,”谢道庸对婉澜和谢怀昌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一旁入座,对载泽问道:“今日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商量军机处的裁撤问题吗?”

    “裁撤军机处是定了的,有责任内阁,还要军机处干什么,这事情本无可商议,但原先军机处那班子位高权重的臣子何去何从,便又成了问题,”载泽说起这个话题,敛了笑,眉头又皱了起来:“老庆身为阁魁,这新责任内阁组建起来,首任总理总是他自是没跑儿,他麾下那班子送银子主儿也不会落了空,可瞿军机那派就未必有这个好运气了,再加上军机处原先的王公贵胄,谁不想在新官制里捞个肥差,袁世凯……哼。”

    他极尽讽刺地重重哼笑一声:“袁世凯这个内定副总理也是不愁的,谁叫人家有眼力见,早几年变成了老庆手下走狗。之衡,你不知道,我每日见到会上那班人为了各自的官位利益开始口舌之争,心口都泛疼,你说我们五大臣东奔西跑这一年,没有一日敢安枕,好容易争取了立宪,就这么被糟蹋了,你瞧着吧,老庆一日不倒,大清就一日不会好!”

    “泽公,泽公,”谢道庸抬起双手,虚虚向下压着:“莫动气,莫上火。”

    载泽重重呼出一口气,端起手边的茶盏来一饮而尽:“我今日跟你说的这话,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知道你如今在袁世凯的外务部手下讨生活,平日里跟他也多有交集,可你说怪不怪,之衡,我就是相信你不会出卖我。”

    谢道庸笑了起来:“泽公一片忠心为大清,道庸若是出卖你,那可真是蒙了心了,只是泽公,不是我为袁世凯说好话,您好好想想,自打袁世凯接了北洋的摊子,这洋务办得并不比李文忠公差呀,大清的新政改革,他也都是一力支持的。您看不惯庆王贪腐成性,可他偏偏就能讨了太后的欢心,当年太后刚回銮的时候,瞿鸿搞得那个轰轰烈烈肃清吏治,矛头直指庆王,可结果怎么样?他折了个干将,可庆王还好好的坐他的魁首位子。”

三五。忠臣

    谢道庸初入官场时,是李鸿章一力提拔的,当年李鸿章与张之洞分任南北洋大臣,张之洞身边有个真正学贯中西的狂儒辜鸿铭做幕僚,李鸿章身边也有个精通商业的盛宣怀做帮手,这二人一时瑜亮,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谁也注意不到李鸿章身边的这个姓谢的年轻小子。然而谢道庸在彼时便已经显露出了他长于其余人的可怕特点他的脑子似乎是一张条理分明的蛛网,记载着他能遇到的每个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年龄籍贯,甚至喜好习惯,每个人的名字下面延伸出一条或者许多条线,将它与另一些名字以不同的理由连接起来。

    镇国公载泽正是他那张蛛网上的一个名字,谢道庸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年纪还很小,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在李鸿章面前尽力拿着皇亲贵胄的派头,故意将小脸板的不苟言笑。那时还不是镇国公,只是一个辅国公,在见惯了实权亲王的李鸿章面前,着实算不得贵勋,只不过是看在他爱新觉罗的姓氏上予以尊重。在李鸿章去和恭亲王议事的时候,谢道庸奉命陪着这个小大人一样的孩子,跟他讲洋人的新鲜玩意,还送了他一块盖子上画着外国女人的怀表。

    载泽对谢道庸印象很好,或许正是托了那次相见的福。他先前一直在盛京守着大清的龙兴之地,二十岁的时候被召至京城,第一个拜访的就是谢道庸,甚至与谢家结了通家之好,就连这次五大臣出洋,临行前一晚,他还亲自到谢道庸府上告别。

    谢道庸如今官至外务部参议厅左参议,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官职,可谢道庸对此很满意,就连袁世凯几次想为他提提官品,或是给他封大把银子,都被谢道庸拒绝。

    一个在官场上不求权也不求利的人是很可怕的,因为这通常说明他心里求着更大的东西,谢道庸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于是他将自己的兴趣点放在外国的洋玩意上,经常借职务之便往府上搜罗一些新进口的东西,甚至包括宫里都没用上的洋玩意,谢家的宅子是整个京城第一个通上电灯的府邸,甚至有第一个装了自动洒水装置的后花园,就在京城的官家小姐还在一针一线的做刺绣的时候,冯夫人已经在拿缝纫机裁制衣服。他这点小爱好无伤大雅,从李鸿章到袁世凯都乐意满足,甚至袁世凯的老对头瞿鸿任外务部尚书的时候,都对他以公谋私的小动作睁只眼闭只眼,在有人因此弹劾他的时候,还会主动出手来帮他摆平这些麻烦事情。

    “咱们中国人什么都不多,只有心眼子多,”谢道庸亲自为载泽续了一杯茶:“无用的清官和贪财的能吏相比,你会选择用哪个?”

    载泽在桌子上重重一拍,高声斥道:“老庆那能算是能吏吗!”

    “我说的是袁世凯,”谢道庸语带责怪:“泽公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在太后跟前,沉不住气可不是个好习惯。”

    载泽端起茶盏来饮了口茶,长长叹气:“之衡,不瞒你说,我只有在你跟前才敢这样大呼小叫地骂骂人,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袁世凯也就罢了,你说太后到底为什么这么信任老庆?”

    “你说乾隆爷在位时为什么这么信任和呢?”谢道庸笑眯眯地反问,意料之中地看到载泽露出一脸瞠目结舌的表情。

    “泽公呀,你是爱新觉罗家的龙子龙孙,这天下就是你们家的,你自然是为自己家的天下着急,可太后呢,”谢道庸轻轻咳了一声,道:“我给你说这话,可是没有丝毫要挑拨你和太后君臣关系的意思,你切莫误会了。”

    载泽急忙道:“之衡放心,你的忠心,我自是最明白的,如今大清被太后掌管着,忠***,就是忠于太后了。”

    谢道庸却摇了摇头:“非也,泽公,忠于太后,自然是忠***,可忠***,却未必是忠于太后了。”

    载泽看着他,愣了一愣,脸上的表情逐渐由愤慨变成茫然,最后竟然有惊恐的神色浮现出来,他放下茶盏,忽然打了个哆嗦:“我想起一件事来,之衡,这事还是李莲英告诉我的。”

    “就在立宪准备时间定下来之前,袁世凯曾经被太后宣进宫说话,说君主立宪和共和政体的区别,聊着聊着,就走到了皇上住的瀛台,太后去的时候,皇上正在修表,满满地摆了一屋子钟表,太后看着有趣,就拿了一个走,临出门时到正点,皇上屋子里所有的钟表一起叫唤起来,太后忽然就发怒了,从李莲英手里夺了那个钟表来,狠狠砸在地上,险些伤了皇上……”

    他说着,竟然连声音都有点发抖:“第二天正经商量立宪的时候,袁世凯就改口了,将立宪预备时间从四年推迟到十二年,我当时还以为他要搞什么鬼……”

    谢道庸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

    载泽实在是太年轻了,他今年才刚26岁,也就是托了投生在爱新觉罗家的福,才有幸在这个年纪担要职重任,没有从这个官场最低的位置熬起,就永远不知道这个官场最关注的,永远不是政务能力,而是站队的能力,甚至是,表忠心的能力。

    这个朝堂上有不少老臣,平安度过了辛酉政变,度过了同治之死,甚至度过了甲午海战、戊戌之变和庚子大灾,不仅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现在,甚至还屡次加官进爵,或是高位不改。这些人里,张之洞算一个,庆亲王算一个,荣禄算一个,袁世凯也算一个。他们有的是一路风平浪顺,有的是借机起事,却没有一个在这么多场变故中马失前蹄。平心而论,这些人处理国家大事的本事并不是这个帝国最拔尖的人才最拔尖的恭忠亲王在他的宏伟蓝图还没有描画一半的时候,就已经被人从权利巅峰踹了下来,而将他踹下来的人,正是如今掌握大清权柄半个世纪之久的慈禧太后。

    情势仿佛已经足够明朗了,太后需要的是忠臣和能臣,排在“能”之前的,是“忠”,不是忠***,更不是忠于爱新觉罗,而是忠于她自己,叶赫那拉。

    庆王纵然是个草包,没什么本事治国,可他只要有本事站队,有本事把忠心表的令太后深信不疑,这就够了。还有谁能比庆王更好用呢?一个爱新觉罗的亲王,无怨无悔地忠于她叶赫那拉,她给他荣宠和地位,甚至变相给他源源不断的巨额银两,这种交易其实是在变相告诉所有的爱新觉罗皇族:忠于太后,才能有好日子。

    “其实你没什么好埋怨的,泽公,这乱世能遇到太后这样的主子,也算是大清之福了,”谢道庸笑了笑:“想想戊戌年皇上召见康有为的时候,那狂生是怎么说的?杀掉两个一二品大臣,这变法就成了,他这做法,和太后又有什么区别呢?普天之下,自三皇五帝始,直至我朝,任人唯的都是亲,遇见明主,知道亲中挑贤,遇见昏君,就是唯一个亲了。”

    载泽僵着脸笑了笑:“你说得对……之衡,你说得对……”

    他缓了口气,又低下头饮茶,将那碗茶一饮而尽,放在桌面上,长长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看的这么明白,怎么就只做了一个外务部参议呢?”

    谢道庸又为他续茶:“泽公要做张之洞那样的人,既会站队,又会办事,如此才能造福大清。而我么,却是只会站队,不会办事的,我若是上了位,没准就是第二个庆老贪了。”

    载泽笑了起来,道:“就为了偷个闲,竟然把自己贬低成这样,你也是豁得出去。”

    “我是没什么大本事的,泽公,这点李文忠公他老人家早就看出来啦,才一直没重用我。而我么,年轻的时候的确是心高气傲,不懂事,碰了几次钉子才安分下来,如今走到这一步再想想,这就已经极好啦,”谢道庸心满意足地指了指天花板上的欧式玻璃灯:“放眼整个京城,哪个宅子能住的像我这样舒服?我告诉你吧,泽公,我这两天正琢磨着弄一辆小汽车来呢,比驾马车安稳多了,也方便多了,听说欧美那边都人手一辆啦!”

    载泽与他一同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伺候的丫头在这个当口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向上座的主子们屈膝:“老爷,鸿兴楼的席面送到了。”

    谢道庸便率先站起身,对载泽和福晋做了个“请”的手势:“也到饭点了,泽公,福晋,咱们就先移步二堂吧?这两天老馋鸿兴楼的肘子,可夫人就是不许吃,嫌油腻,幸亏今日你们贤伉俪来了,不然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解了这一口馋呢!”

    载泽福晋便笑:“早就听说冯姐姐管得严,没想到竟然严到这一地步,谢大人好歹是朝廷大员,怎么连吃口肘子都得看夫人眼色了?”

    冯夫人便拿眼睛去横谢道庸:“都是他整日里在外败坏我,我哪里不让他吃肘子了?不过是家里好这口的少,他自己又吃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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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家之好:清代汉人男女大防比满人更严重,两家只有结了通家之好,彼此女眷才能见对方全家的男人。

    另:载泽福晋据说是隆裕皇后的姐姐,长得很漂亮,气质高雅,也不知道桂祥是咋生的,竟然能生出容貌差别这么大的姐妹俩。

三六。对错

    载泽在桌前坐下的时候,似乎已经将先前的坏情绪一扫而空了,他在谢道庸大力推荐的酱肘子上夹了一筷子送进口中,眯着眼睛品了品,长长的“嗯”了一声,露出一点心满意足的表情,连赞了两声“不错”,又伸筷子去夹了一口。

    他这动作上的赞同比语言上的恭维更让人受用,谢道庸将那叠酱肘子挪到载泽跟前,笑道:“泽公真是同道中人!”

    载泽又夹了一筷子,颤巍巍的送到身边的谢怀昌碟子里:“来来,宁隐,你也尝尝,你们南方人可能不习惯这北方菜,但吃惯了很上瘾的。”

    谢怀昌被吓了一跳,顿时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因为载泽毕竟是位王公,他在椅子上顿了顿,想站起来谢恩,觉得不妥,然而坐着不动就更加不妥。正别扭着,载泽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向他和善地笑了笑:“宁隐不必拘束,你我两府是通家之好,就像一家人一样的。”

    在谢道庸面前,载泽总显得毛躁沉不住气,可有了谢怀昌作对比,载泽便显出了沉稳老练的一面,这一点不必别人提点,谢怀昌自己就能感觉出来。他先前觉得满清王室已经腐朽到烂了根,爱新觉罗的男人早就没了当初雄视天下的本事,然而今日见到载泽,却又开始相信这个国家或许还是有救的,起码载泽方才在正堂说起庆亲王时的表情,和他在外见到的那些为国家前途而忧心的爱国志士并无不同。

    谢怀昌在椅子上向他低头道谢,开了这个头,两人便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载泽对他的学习进度表示关系,谢怀昌也客气地因为安妮而向他道谢,寒暄几句后,载泽忽然问他:“宁隐出洋后,打算学什么科目?”

    谢怀昌道:“还没有考虑好。”

    载泽便道:“你要是愿意听,我就给你几个建议,如今咱们大清正要立宪,你若是能出洋学一个法律,那自然是第一等好的,回国后立刻就能进宪政研究院来。”

    谢怀昌微微点了点头,等着他下一个建议。

    载泽继续道:“第二个,就是去欧洲或是日本的军校,我先前也与你叔父说过,你从军校回国,立刻就去军队做教官,练一支新军来。”

    谢怀昌道:“眼下袁大人不是已经将北洋新军练得很好了吗?”

    载泽叹了口气:“北洋新军自然是好的,可是我们大清不能只有北洋这一支军队,况且袁世凯拥兵自重,太后也不放心。”

    谢怀昌垂下眼睛,显出深思的模样,没有答话。

    载泽便继续道:“当然,除此之外,你若是能学一些铁路建设什么的,也是极好的,再不济学个教育,回来也能兴盛我大清的新学,宁隐,大清眼下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百年来都难出这样的好时机了,只要你有本事,入阁拜相那是迟早的事情,你可一定要把握好啊。”

    谢怀昌慢慢道:“怀昌倒没有入阁拜相的野心,只要能光复中华,富国强民便满足了。”

    载泽哈哈大笑,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好!好志气!你尽管去学,不必担心什么,学个真本事回来找我,我为你安排大展拳脚的地方!”

    谢怀昌又向他颔首致谢,掂起筷子来,却胃口全无,勉强将载泽夹给他的肘子吃下去,犹豫再三,还是问载泽道:“泽公……怀昌有个疑惑,想请您释疑。”

    载泽向他示意了一下:“请讲。”

    谢怀昌咳了一声,语速缓慢,但语气却坚定,道:“今日大清又兴新政,观之,与戊戌年似乎并无不同,但当年康梁等人被定为叛国谋逆,甚至还杀了六君子,又是何故呢?”

    载泽怔了怔,还没有答话,谢道庸便斥道:“怀昌,放肆。”

    谢怀昌立刻对载泽低下头:“小子妄言,请泽公赎罪。”

    载泽却摆了摆手:“不当事……你这个疑惑,恐怕是天下之人共有的疑惑……只是,我没法儿回答你。”

    谢怀昌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载泽叹了口气:“我走之后,你叔父或许可以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

    谢怀昌联想到方才他二人在正堂的对话,似乎一下就明白了他不能说的这个原因,谢道庸在这个关口将话题自然地转去了别处,可谢怀昌却不死心,又嗫嚅道:“除此之外,怀昌还有一个疑惑……”

    谢道庸已经表露出了明显不悦的暗示,可载泽却抬手示意:“虽然我未必可以给你回答,但仍愿听听你的疑惑。”

    谢怀昌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泽公出洋考察各国,共和政体也见了,君主立宪政体也见了,若抛开您的其余身份,仅仅以大清国民的角度来看,是君主更好,还是立宪更好?”

    他此话一出,全场都静了一下,婉澜心中立刻大呼不好,因为泽公福晋的眉心已经皱了起来,这个出身叶赫那拉氏的女人虽然嫁**新觉罗皇族的媳妇,可在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她的身份总是让人不放心。谢道庸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可以他的身份倘若出言化解,只怕会适得其反,更显得谢怀昌心怀不轨,冯夫人微微低着头,将面前的一盏汤挪到载泽福晋跟前,状似无意道:“福晋来尝尝这猪蹄汤,最是能养皮肤的。”

    载泽福晋看了她一眼,客气地笑了笑:“多谢冯姐姐。”

    她俩的对话打破了饭桌上尴尬紧张的气氛,婉澜又看了一眼载泽,轻轻咳了一声,语气温和地开口,略带责备:“宁隐,你怎么可以有这样的问题呢?”

    谢怀昌与她对视了一眼,看懂了她眼神里的暗示,立刻接口:“长姐请恕罪,这问题怀昌在心中已经琢磨了好久,怀昌无能,即便是来日有幸出洋,也未必有泽公一般的雄才大略,能将各国看个清楚,这才冒昧向泽公提问的。”

    载泽松开紧抿的唇角,轻轻叹了口气:“宁隐,你与你叔父可真不像啊,你的这个问题倘若换做是你叔父,就算是疑惑死,也决不会拿到我面前问的。”

    谢怀昌道:“怀昌承泽公荐师之恩,早就将您当做老师一般尊重了。”

    载泽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可是这不可能,宁隐,我生来就带着皇族血液,拱卫皇上地位不变是我的义务,这世上,没有比君主立宪更适合大清的政体了。”

    谢怀昌没有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道:“泽公误会了,我并没有希望您说什么,我只是想听一个真正见识过各国政体的人,来从一个尽量客观的角度回答这个问题。”

    载泽又笑了笑:“其实君主立宪与共和政体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主权在民,若从一个偷懒的角度想,在君主立宪的政体内,国家出了问题,责任在执政政府,需要引咎辞职的也只有执政党而已,皇室家族则不必担负责任,我觉得,做一个不掌权却受国民尊敬的皇帝,比做一个时不时要下罪己诏,还容易被史官记成昏君的皇帝要好得多。”

    谢怀昌点了点头:“您说的不错。”

    载泽道:“宁隐,这些话我在你叔父面前说,是班门弄斧,小巫见大巫,可在你面前,我却能充个内行。各国有各国的政体,是因为各国有不同的文化历史,风俗民情,决定政体的从来不是国外怎么样,而是国内怎么样,中国有辽阔的土地和世界上最密集的人口,在国民素质没有达到一个较高水平之前,永远不可能真正的,将国家权力交到民众手里。”

    他饮了口茶,又道:“你是读书人,你也读过史,大刀阔斧的改革,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从来没有过成功的例子,因为中国人口太多了,国土又实在太大,从南到北,甚至有完全不同的语言发音,你怎么能指望这么多人都能理解你改革的意思呢?就更别提人人都有私心,都想过好日子,太平年的时候尚有数不清的贪官污吏,更何况是改革的乱世。”

    “宁隐,你要知道,这世上真正能为信仰而付出一切的,永远是极少数的极少数,所以朝廷才会表彰这些人,才会通过丹书铁券和贞节牌坊来鼓励这样的事情,而其余的大多数人,都是在为利益奔波,他们付出的每一样东西,都为了获取更大的利益回报,你想让他们支持你,帮助你做事情,就得许给他们足够的利益,这是规则,是规律,是从古到今,甚至是百年后千年后万年后,都不会变的。”

    规则,又是规则,如今竟然上升到了规律,规律是不可改的,人不能将春夏秋冬万物生长颠倒顺序,自然也不能打破这个社会自然形成的规律,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中国将永远没有变好的一天,因为人口不可能减少,而国土也绝不可缩小,人的贪欲和对利益的追求永远不可能有停止的一天,改革就永远只能是表面上的事情。

    谢怀昌想不通这些事情,就像他想不通皇室到底应不应该被推翻一样,皇族中有庆王这样的草包,也有载泽这样为天下之忧而忧的志士,那么同样的,革命党里也有求高官厚禄,甚至是只打算发国难财的人,没有哪一方是完全的错误。

    他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丝毫都没透出来任何异样的情绪,只做出醍醐灌顶的表情,激动地离开桌子,向载泽深深鞠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怀昌多谢泽公指点迷津,今日之后,定当殚精竭虑,为大清谋福祉。”

    载泽笑了起来,急忙请他落座:“当年你叔父为大清的洋务做出了贡献,希望以后,你也能为大清的新政做出贡献,皇上和太后必然不会亏待你。”

    谢怀昌低头应道:“是,还请泽公以后不吝指点。”

    载泽哈哈大笑起来,就连泽公福晋也面露笑容,连道“后生可畏”,谢道庸小心翼翼地将话题转到了电灯电话上,使得这场宴得以在宾主尽欢中结束,送走了载泽一家,谢道庸将谢怀昌叫到了身边,道:“你方才在宴上……”

    谢怀昌道:“是侄子孟浪了,险些为叔父惹来大祸。”

    谢道庸轻轻叹了口气:“宁隐,以你的能力和性格……以后倘若幸运,创造的事业将是我和你父亲望尘莫及,可倘若不幸,你或许……”

    他顿了顿,又长长重重地叹息:“你方才在宴席上问的那个有关戊戌年的问题……”

    “我已经有答案了,叔父,”谢怀昌道:“是否因为,戊戌年的变法是由皇上主持,而如今的新政是由太后主持的缘故?”

    谢道庸动作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不错。”

    谢怀昌叹了口气:“难怪泽公不能自己说出来。”

    然而谢道庸却道:“不,他不说出来,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是出洋五大臣之一,是大清宪政的主要发起人,宪政与戊戌年的维新,本质上说并无区别,甚至比戊戌维新更加深入彻底,如果太后反对戊戌维新,那么极有可能因为同样的理由,反对如今的宪政。”

    谢怀昌大吃一惊:“是太后自己要搞新政的,她怎么能出尔反尔?”

    谢道庸却道:“一个鸡蛋,倘若是被人从外面打破,充其量是蛋黄破裂,与蛋清混为一体,可它的本质是不会变的,只有从这个鸡蛋自己从里面变了,才会孵出小鸡来。”

三七。女人

    陈暨准备从康利洋行下班的时候,接到了洋行的东主正田美子打来的电话,要求陈暨立刻到布朗裁缝处量尺寸,做一套礼服,因为一位在华英商要举办舞会,而陈暨得作为她的男伴一同出席。

    他赶过去的时候,正田美子正和一位来此挑选布料的外国太太用意大利语闲谈,那位女士正用惊叹的语气大力夸赞她今日着装,她穿了一身十分奇怪的衣服,就像是男人的西服一样,但腰线处却采用了女士洋装的设计,明显强调出了腰部线条,头上带着一顶男士礼帽,帽子下压着造型优雅精致的卷发,右手还拿了一根文明棍,就像一个西方世界的绅士一样,可掐腰大摆的上衣又恰到好处地显示出女性玲珑曲线,使她整个人显得十分干练,既有女人的妩媚俏丽,又有男人的精明果决。

    那位贵夫人对她的衣服颇感兴趣,因为在这个时间,西装还是男人的专利,从没有女人做西装来穿,正田美子告诉她这衣服是在美国做的,那位夫人显得非常失望。

    陈暨一直在一边静待她们结束谈话,正田美子看到他,高兴地向他挥挥手,对那位夫人介绍道:“这是我们驻华公司的总经理陈暨陈先生,陈先生是位很优秀的中国人。”

    那位太太又显出了惊讶的神色,用别扭的中文对他说:“能被正田小姐重视,你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中国人。”

    陈暨微微笑了笑,用意语回答她:“多谢您的赞誉,但了不起的中国人很多,我与他们相比还差的很远。”

    那位太太又吃了一惊,也换成了意语:“哦,正田,你运气真好,居然能找到这么优秀的年轻人。”

    正田美子便笑着与这位夫人客气了一番,并邀请她光临康利洋行之后,两人才互道了再会,向室内走去的时候,她低声告诉陈暨:“那是贝克太太,他的丈夫是意大利的军火商。”

    陈暨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笑道:“现在就连军火商都变成你的目标客户了吗?”

    正田美子也跟着笑了起来,用日语说:“看,女人做生意就是这么艰难,得讨好无数人,才能将东西卖出去。”

    布朗裁缝是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带了一副圆圆的眼镜,镜腿上有一条金色的链子,正在柜台前查看新运来的布匹,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致以问候:“wele.”

    正田美子也用英语感谢他,并将来意说明,老裁缝这才抬起头,瞧了瞧正田美子的脸,赞叹道:“真是一副漂亮的东方面孔。”

    这样的赞扬正田美子已经听过很多次,大多数是假意恭维,因为她的五官实在不算漂亮,只是一张极为普通的日本女人的脸,低眉垂眼的时候尚有一分大和抚子乖顺的气质,可当她抬起眼睛,里面流转的光芒简直要征服世界。

    陈暨不止一次地与她开玩笑:“你若是生在对的时代,定是日本第二个推古天皇。”

    正田美子有些尴尬地再次对老裁缝表示感谢,并挑了一块灰白色天鹅绒的料子做礼服,布朗裁缝看到她挑的料子,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上午刚有一位天使一样的中国女士也选了它。”

    正田美子知道欧洲绅士地习性,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赞美女士的场合,因此也没有当回事,只随口问道:“是哪位女士竟然也如此有眼光?”

    布朗笑眯眯道:“是斯宾塞男爵的女伴,真是一位天使,大概只有上帝才能造出那样漂亮的面孔吧。”

    陈暨听见“斯宾塞”这个姓氏,眉角一跳,脱口而出:“那位父兄都在英国上议院的爵士?”

    布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也认识他?”

    陈暨又问:“他的女伴叫什么名字?”

    正田美子被他的异样吸引,也问了一句:“你认识斯宾塞子爵?还是认识他的女伴?”

    陈暨对她微笑:“如果他的女伴叫澜,那我想我应该是认识的。”

    布朗惊讶道:“对,我听见他称呼他的女伴为澜,你们果然认识。”

    正田美子被勾起了兴趣,好奇道:“那,那位澜小姐果真是天资绝色?”

    “没有,布朗裁缝过誉了,”陈暨笑了笑:“而且,她是我的未婚妻。”

    正田美子和布朗裁缝都大吃一惊,忍不住面面相觑了一眼,正田又问:“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这位未婚妻。”

    “因为先前打算回国后退婚,”陈暨微笑着看她:“后来的故事,就和你与樱井差不多了。”

    正田美子的未婚夫婿樱井旬是日本军部的军官,两人订婚是家族决定的事情,没想到却遭到了正田美子的激烈反对,樱井旬得知后无可奈何,只好假装成陌生人,与正田美子在德国“巧遇”一番,才勉强留住了这个特立独行的未婚妻子。

    “难道这位澜小姐也苦心制造了一个巧合?”

    陈暨想起依然被蒙在鼓里的婉澜,笑容便染上几分暖意:“不,这次是真正的巧合,并且,这个巧合还没有结束。”

    正田美子第一次看到陈暨脸上露出这样带着柔和暖意的表情,不由得对那位澜小姐更加了几分好奇。而婉澜也确实没有让她失望,在布朗裁缝与婉澜自己的巧手设计下,那匹灰白色的天鹅绒就像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一样,完美融合古老中国的审美特征与时下流行的西洋元素。原本布朗裁缝给它设计了一个只到肩膀的一字平领,在婉澜的坚持下,又用乳白色纱布填充了上面的空间,还做了一个精巧的立领和盘扣,右肩刺绣了一只正在飞行的仙鹤,与裙摆上的青瓦灰墙共同组成一幅颇有意境的水墨画。

    乔治臂弯里挽着婉澜的手,趾高气扬地走进会场,嘴里还小声提醒她:“抬起头来,亲爱的,让大家都瞧瞧我这艳冠群芳的女伴。”

    婉澜觉得好笑,却仍然听了他的话,将微垂的目光移上来,于是身边或真或假的赞叹声更多,她向乔治处凑了凑,也压低了声音:“怎么,先生,在你们西方,男士花大力气打扮自己的女伴,只是用来在这种场合争强好胜的吗?”

    乔治笑了起来,道:“别那么多要求,女士,你要知道在很长的时间里,西方的女人都只是丈夫用来炫耀财力的工具罢了,太太们会彼此攀比珠宝的数量和名贵度,其实绅士们也在比,只是没有女人那么明目张胆。”

    婉澜哼笑了一声,脸上挂着温和谦逊的笑意,口中却道:“在中国,妻子至少是受到尊重的。”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乔治笑着看她:“中国的妻子是否能受到尊重,完全取决于她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还有她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或许她自己的品行也能起一部分作用,但那只是应别人所要求的罢了,贤德的中国太太只有一种,可是如今,美丽的西方小姐却有不少,各个儿都不一样。”

    婉澜怀疑地看他:“既然西方有如此多的美丽姑娘,那你何必还在中国消磨时间。”

    乔治大笑:“因为中国有你呀,亲爱的,你可是我爱不释手的东方玫瑰。”

    “好了,先生,收起你这油嘴滑舌的一套吧,”婉澜翻了个白眼:“我若是个真正端庄的大家闺秀,就不该单独和你这样的男人出府,还做这样亲密的动作。”

    乔治还没来得及接话,身后便有一个微带笑意的男声传过来:“既然这么明白,怎么不照一个大家闺秀的标准行事呢?”

    婉澜和乔治一同转身,看见陈暨正挽着正田美子站在那里,这是婉澜和陈暨自谢府门前一别之后几个月的第一次见面,在身份被戳穿的尴尬之感袭来之前,她竟然首先对陈暨手里挽着的陌生女人有了一丝微妙的敌视,然而大家闺秀的良好修养使她没有做出失礼地举动,反而与她互相问候。

    陈暨居中为三方做了介绍,婉澜由此得知这位日本女子已经有了婚约,敌意顿时消退,开始对她的身份大感兴趣:“正田小姐以女子之身,竟然能独立经营康利洋行,真了不起。”

    “你也很优秀,”她说起中文来,明显带有拖不去的日本口音,就像先前的日本记者木沁芳一样,听着有些不舒服:“你长得真漂亮,我去布朗裁缝那里做衣服的时候,还听他将你夸赞为上帝的杰作。”

    婉澜歪了歪头,语气有些遗憾:“一个女人在接受赞扬的时候,竟然只有美色一点可说,可这真教人难过。”

    正田美子被她的语气和表情逗笑,她连笑起来都像是男人,爽朗而大声,毫无女儿家含蓄羞涩之意,更没有被宠坏的贵族小姐那样的骄纵凌人,婉澜觉得新奇,于是又道:“如果我的请求没有冒犯您的话,给我讲讲您的事情吧,您父亲允许您这样抛头露面的做生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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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古天皇:日本第一位女天皇,战斗史类似我国则天大帝,原本是皇帝的表妹,后来是皇帝的皇后,再后来登基当皇帝,干的事和则天大帝也差不多,反正她统治时期日本国民幸福指数挺高的。

三八。故人归

    正田美子和婉澜很快就一见如故了,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说着外国的化妆品和时兴妆容,但陈暨知道这不过是表象,因为正田美子擅长和任何一个能成为她商行常客的男人或女人在极短的时间里聊得相见恨晚,她看出婉澜对西方世界的向往,于是就大谈欧洲,简直要把那里塑造成人间天堂,就连乔治都被她夸张的描述逗笑,还碍于女士的面子不好揭穿。

    婉澜对正田美子能经营商铺很感兴趣,连着提出与此有关的问题,于是正田美子很骄傲的告诉她,她不仅在中国拥有商铺,还在日本和新加坡拥有商铺,除却在日本的一间店面是父亲所赠与的之外,剩下所有的商铺都是她白手起家而成,这不仅在日本,就连世界都少有女人可以做到。

    婉澜非常羡慕她所做下的成绩,于是向她求问秘诀。

    正田美子眉飞色舞道:“其实简单的很,将你自己看做人就好了。”

    婉澜惊讶道:“我并没有将自己看做是怪物呀。”

    正田美子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你是将自己看做女人了,我说的却是将自己看做人。”

    婉澜觉得这句话大有深意,又去追问,而正田美子却不肯再解释了,只道:“这虽然简单的很,却也困难的很,尤其是对于你我这种女人来说,简直困难如登天,毕竟日本曾经与中国一样。不过自从明治维新,日本人就全盘西化了,不得不说,西方人有些思想是很正确的,澜小姐,你要相信,我们是对的。”

    婉澜一头雾水地点头,附和道:“不错,我们是对的。”

    陈暨一直在一边听她们谈话,此刻看到她们的话题告一段落,立刻插口:“抱歉,正田,可以占用你几分钟的时间,让我和澜跳支舞吗?”

    正田美子做恍然大悟状点头:“差点忘记了这是你的未婚妻,应该是我占用了你们的时间才对。”

    婉澜听见“未婚妻”三字,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曝光,脸上立刻浮起红云,尴尬的连陈暨的脸都不敢直视,只想赶紧从他身边逃出去,就连他绅士地将手停在她跟前,邀请她共舞的时候,都结结巴巴地以“男女大防”做借口推拒。

    陈暨脸上又挂上了诚恳的笑容,赞扬婉澜说的一点也不错,然后将手收回去自己站到了一边。这正是婉澜所害怕的,在他跟前,那些女子的娇羞、欲迎还拒统统都不顶用,他仿佛从来不明白她的含蓄客套,总是在她表示拒绝后的第一时间就退回原处,然后再不发一言。

    婉澜很快就为她不识时务的客套付出了代价,在这个几乎聚集了所有在华绅士的场合里,谁能看到如她一般貌美的女士独自站在舞池外呢?只有一瞬的功夫,一个洋人的手便停在了她跟前,手的主人带着优雅的微笑,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什么,但意思不外乎是称赞她的美丽,请她赏脸与他跳上一支舞。

    婉澜立刻就害怕了,不是犹豫,而是真真切切的恐惧,并且开始后悔她当初因为好奇而答应与乔治共赴这场舞会。正经人家的小姐哪里能和一个陌生男人搂抱在一起跳舞呢?瞧瞧舞池里的那些男男女女们,甚至还要让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这是只有娼妓和小妾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偷着觑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陈暨,却见他依然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站在一边,并没有出面解围的意思,于是恐惧之余,又起了几分恼怒,为自己居然要嫁给这样的人而悲哀。那位外国绅士的手还停在她跟前,见她迟迟不动,他的语气便又诚恳了几分,说了好长一段话。

    婉澜定了定神,唇边扬起微笑,用中文道:“真是抱歉的很,我听不懂您的话。”

    那洋人似乎也是听不懂中文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遗憾神色,陈暨在这时忽然开口,用的居然是与那洋人相同的语言,说了句什么,那洋人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转而又变成了羡慕。

    两人客客气气的交谈数句后,那位先生便转身离开,婉澜对他们的对话感到好奇,却又不好意思去问陈暨,她还生着他的气呢!而陈暨却自己凑了过来,对她说:“如果你还站在这里,那些绅士们会接二连三地过来邀请你跳舞的。”

    婉澜白了他一眼,道:“照你这么说,我应该及时告辞了。”

    她的语气有些不客气,可陈暨丝毫不恼,反而加深了笑意:“也可以,但我觉得,上上策应该是你现在和我去舞池里跳舞。”

    婉澜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反驳他,可在张嘴的一刹那又想起陈暨素日的习性来,只好忍住,将手放到他手里,与他一起滑进舞池。

    这种交谊舞,还是当初安妮教给她的,但因为安妮的舞技并不是很好,婉澜就学的更加不好,再加上她头一次与一个男人如此亲近,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更加不能集中注意力,脚下连连错步,差点把自己给绊倒。

    陈暨在她头顶笑着开口:“有斯宾塞先生做老师,我以为你的交谊舞会跳的很好。”

    婉澜一直低着头,小心注意自己的脚不踩到他脚上,听见这话,立刻皱眉:“我怎么可以跟他跳这种舞。”

    陈暨笑了起来,道:“为什么不可以呢?”

    婉澜脸上又开始泛红了,她强迫自己镇静,就像个端庄典雅的夫人或是小姐一样回答他:“正经人家的女孩子绝不能和男人有这么亲密的接触。”

    “那你愿意与我跳舞,是因为你我订了婚?”陈暨说着,将手从婉澜腰上拿开,将她送出去转了个圈,又拉回来,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我运气很好,姨妹。”

    婉澜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知是因为他突然而然的亲密动作,还是因为他调侃的话语,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又被陈暨拽了回来,两人贴的更近,她听见他的低语扫过耳畔:“你在用面对父母长辈的态度面对我,是不是?一口一个正经人家,是想在未来丈夫面前塑立起一个应当被尊敬的正房太太形象吗?”

    婉澜的心思被他一语道破,抿着嘴不说话了,陈暨等了一会,又道:“你可以去做你喜欢的事情,结交你喜欢的朋友,这没什么,毕竟你要嫁给一个商人做太太,万一我经商失败,没准需要你当街卖酒,补贴家用。”

    婉澜笑了起来,她先前隐隐觉得陈暨与她见过的官家子弟很不相同,如今算是彻底坐实了这种猜测,她崩起来的身子逐渐放松,也不只顾着低头看脚:“如果我方才答应那位来邀请我跳舞的先生,你会不高兴吗?”

    陈暨道:“当然,你可是我的未婚妻,我还没有与你跳舞,他怎么能抢这个第一,”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你可以答应他的邀请,这是你的自由,不必受我的情绪所干扰。”

    婉澜立刻道:“就像你有自由,邀请别的女人跳舞一样?”

    陈暨笑了起来:“对,我也有这个自由。”

    婉澜道:“我若是个正经贤惠的妻子,就该赞同你这样的自由,不过你方才才说了,我可以去做我喜欢做的事情,我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不许你有这样的自由。”

    “你说的很对,阿澜,”陈暨带着她转了个弯,道:“不过你也得明白一件事,我有自愿放弃自由的自由,所以不必你要求我,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放弃,以后我只与你跳舞,我向你保证。”

    婉澜呸了一声,道:“你若是做得到的事情,就不必保证,自去做,若是做不到的事情,更不必保证,徒惹人伤悲。”

    “你说的很对,”陈暨笑着连连点头,又贴在她耳边道:“我现在感觉,好像上辈子就与你认识过一样。”

    婉澜现在由衷地觉得快活,并且发自内心地感谢谢道中夫妇做主为她定的这门婚事,虽然她相信,就算他们事先没有订过婚,也还是能在人海茫茫中遇到彼此,但一个作风正派的贵族小姐自己去挑选自己的婚事,说出来总是有些不好听,而父母之命又两情相悦的结合,却可以传做一段佳话了。她这样想着,抿着嘴唇微笑,又去问陈暨,“是乔治将我的身份告诉你的吗?”

    “用不着他告诉,我自己看得出来,”陈暨心情也很好,微微低下头来跟她说话:“第一次见你我就发现了,你不会说儿化音,而且宁隐对你的态度很是尊敬,不过更重要的是,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应当是我的妻子。”

    “那你还与我装模作样,还叫我姨妹,”婉澜嗔怪了一句,又问:“那宛新与你见面的那次,你相信她就是我了吗?”

    “你乐意与我玩这游戏,我自然要配合你,”陈暨笑容更深:“我与新小姐见面之前,百里告诉我说他见到了与我订婚的谢家小姐,和旧式女人很不一样,能让我大吃一惊,所有我去的路上,心里设想了一千种你的样子,走的时候,心里想了一万种可以将百里揍一顿解气的方法。”

    婉澜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就好像听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怎么样都停不下来,陈暨被她感染,也跟着笑起来。于是这两个人舞也不跳了,就在舞池里看着对方哈哈大笑,前仰后合,无法抑制,连带着整个舞池的人都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但慢慢又被他们欢乐的气氛所感染,一同大笑,陈暨身边的一个美国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满面笑容问他在笑什么,陈暨就将婉澜只给他看,高声道:“瞧,先生,瞧这位美丽女士,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三九。立场

    婉澜在舞会之后被陈暨送回府,正田美子就只能拜托给乔治,又因为陈暨抢了他的女伴而向乔治表达歉意,然而乔治心中并没有任何不悦,反而为新认识了正田美子这样更加与众不同的女人而喜悦,他两人很快便聊到了一起。两方人马在酒店门前相互告别,陈暨叫了一辆黄包车,与婉澜一同坐了上去。

    “我先前以为乔治对你有些意思,”陈暨微笑道:“还曾经暗自烦恼过。”

    婉澜大笑:“他只是觉得我有趣罢了。”

    陈暨现如今的一举一动,似乎已经完全是西洋人的做派,因为按照中国的礼节,订婚的男女是绝不可以有这样亲密接触和独自相处的时间,但陈暨丝毫不在乎,他侧向婉澜坐着,一只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另一只手绕在她肩膀后面,帮她做些捋头发整领子的琐事,用不经意地口气说:“清廷现在要立宪了,你知道吗?”

    婉澜点了点头。

    陈暨又道:“你叔父谢大人参与新官制的厘定了吗?”

    婉澜又摇头:“那都是军机大臣做的事情,我叔父只是一个参议。”

    陈暨慢慢地“嗯”了一声:“我觉得,这事是成不了的,如果谢大人对新官制抱有希望,那你不妨委婉地劝劝他。”

    婉澜一下子就从浓情蜜意中清醒过来,问他道:“你一定是得知了什么内幕。”

    陈暨没有瞒她,道:“庆王家中已经将各种官职明码标价了,他因此收银子收到手软,就连府上的奴才都横行霸道,五千两纹银还入不得眼,当然,这对太后来说或许并不是能至他于死地的罪证,可对别人来说就是了。”

    婉澜又问:“别人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陈暨道:“越往高走的政治斗争,就越是你死我活两不相容,他们未必扳得倒庆王,可是想要扳倒袁世凯却是非常容易的。”

    而婉澜却道:“你说反了,扳倒庆王很容易,扳倒袁世凯却是不容易的。”

    陈暨又笑了起来,做了个手势:“愿闻其详。”

    婉澜将头扭过去,用平淡的语气道:“大清倒台,庆王就完了。”

    陈暨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去看前方车夫的反应,不过婉澜说话的声音极地,就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低语,他放下心来,在婉澜鼻头上刮了一下:“这可是要杀头的话。”

    婉澜又把脸转过来对他微笑:“你怕不怕?”

    陈暨却道:“我是配的上你的,阿澜。”

    他带来一件厚斗篷,披在婉澜身上,两个人的手在斗篷下十指相扣,交换分享着彼此掌心间融融的暖意,又开始谈论一个新的话题,可没说几句车子就已经到谢府门前了。陈暨多给了车夫一些碎银子做赏钱,那个卖力气的穷苦人就感恩戴德地弯腰下去:“多谢您,好心的老爷和太太,你们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婉澜因此觉得不好意思,不仅仅是因为他口中的“老爷太太”,更多是车夫的态度,于是她伸手将他扶起来,也说了一些祝福的话给他。

    陈暨在车夫走了之后与婉澜道:“或许他心里这时正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婉澜惊奇道:“为何?”

    陈暨笑了笑:“在一些人眼里,所有做官的都欺压良民,所有经商的都作奸犯科,所有富裕的都为富不仁。”

    婉澜若有所思道:“这倒是奇了。”

    陈暨叹了口气:“想要在长时间的苦难下保持一颗与人为善的心是很不容易的。”

    婉澜与他互道晚安,两人都想要约定明日再见,可是两人都明白明日再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这时局并没有给他们留出谈情说爱的时间。

    婉澜披着那件厚斗篷进府,照例先去书房查看谢怀昌的学习进度,谢道中夫妇不在的时候,她就得担起长姐的义务来,可今日推门,却看到谢道庸也在书房,正与谢怀昌隔桌子坐着,一言一语地说话,谈论如今的官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载泽的缘故,谢怀昌又对满清重新燃起希望,他自己心里明白,一个新政权替换一个旧政权,只有留血冲突才能做到,中国两千年的王朝更迭已经说明了这一点。不论那个取而代之的政权日后会带来怎样的盛世,但处在交替之中的平民却一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因此他希望大清能继续存在下去,而谢道庸也一反常态地称赞他的想法,这让婉澜非常吃惊,要知道在以往,他二人谈论起政治来,不出几句话一定会发生分歧。

    婉澜屈膝向谢道庸问好,在他的要求下褪去斗篷,向两个男人展示她的新礼服,谢怀昌接受不了她脖颈肩膀处若隐若现的裸露,但谢道庸却大加夸赞。

    “虽然说美丽的女人老去后依然美丽,但真正青春娇艳的容貌可是一去不复返的,年轻的姑娘就应当打扮的花枝招展,过了这二十年,自有大把时间去穿那些稳重保守的衣服。”

    谢怀昌装模作样地叹息:“都说年轻人轻狂,年老人稳重,怎么在我家竟然全掉了个个。”

    谢道庸哈哈大笑,温和地看着谢怀昌:“先前我在镇江时,你还像个锯嘴葫芦,如今已经能这么没大没小地开玩笑了。”

    谢怀昌无声地微笑起来,并且看了一眼自己艳光四射的姐姐,倘若是在镇江老宅,不要说这样的衣服,这样的对话,就连这样的念头都是不该有的,谢道中是位信仰坚定的老儒生,恨不得做个框子将这个家整个框起来,每个人都按既定的轨道行事。

    谢道庸劝说婉澜将这件衣服好好保存起来,以后带回镇江去,让老宅里的人也开开眼,谢怀昌想也不想地就表示反对,他说自己的父亲:“向来都是最厌恶改变的。”

    “倘若你像他一样在长毛乱的时候接掌家族,或许比他更厌恶改变,”谢道庸垂下眼睛来,用杯盖刮去茶水面上的浮末:“我父亲,你们爷爷去世的时候,官军还没打进伪京呢,我们兄弟俩也只有十几岁,还没有阿澜现在大,我虽然常常笑话他迂腐固执,可讲句良心话,我不如他,我没有你们父亲这么大的本事,倘若换做是我,谢家今日还能不能存在都是两说。”

    婉澜和谢怀昌都是第一次听这段往事,因为谢道中从来不肯说,然而谢道庸说了这两句,也不肯继续讲了,只道:“让一个经历过战争的老人回忆战争,是件很残忍的事情。”

    婉澜没再强迫他,又将那件厚斗篷披上,对谢道庸道:“让怀昌再看会书吧,叔父,侄女儿许久没有陪您说过话了,您要是不嫌弃,侄女儿煮茶给您喝。”

    谢道庸应了下来,站起身,又对谢怀昌勉励了几句,与婉澜一同出门:“你想问什么,问吧。”

    婉澜笑嘻嘻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叔父,那叔父一定知道我想问什么了。”

    谢道庸叹了口气:“新官制厘定失败了,瞿鸿后起发难,袁大人已经离开了京城。”

    婉澜大吃一惊,立刻想起方才陈暨告诉她的话,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这个未婚夫很不一般,约莫在官场上也有通风报信的人。

    她轻咳一声,又问:“新官制的部门安排和名单已经出来了吗?”

    谢道庸摇了摇头:“还没有。”

    婉澜道:“如今是瞿鸿做主了吗?”

    谢道庸“嗯”了一声,苦笑道:“阿澜,你叔父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婉澜悚然:“您与瞿鸿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也不曾去庆王府上送银两,他未必会刻意针对您。”

    谢道庸却说:“只怕我在外务部待不成了。”

    婉澜宽慰他道:“叔父没有位极人臣的野心,在哪里不是一样做官?况且袁大人不会这么快倒台的,您放心好了。”

    谢道庸转头看她:“你似乎得知了点什么消息。”

    婉澜笑了笑:“不必得知什么消息,叔父,袁大人是掌兵的,北洋新军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只要这支军队一日不倒,袁大人就一日不会倒。”

    谢道庸却叹了口气:“就是因为这样,才更叫人难以决断,阿澜,我是不愿意站队的。”

    婉澜明白谢道庸的难处,如今局势未明,站队就像是一盘风险颇大的赌博,即便是赌赢了,也只是赢一时而非赢一世,但倘若不站队,却又注定了只能终生游离与权利中心之外,受人压迫,遭人挟制。

    “可是如今这一局胜负已定,您就算是想站队也晚了,”婉澜道:“不如静观其变,毕竟天无绝人之路,与那些因为站错队而跌落悬崖的人相比,您已经好很多了,不是吗?”

    谢道庸点了点头:“当下之计也只能是静观其变了,我只是担心怀昌,今日与他聊起新官制,他还颇有些寄希望与此的样子。”

    婉澜却不以为意:“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只不过听风就是雨罢了,他先前赞同革命,不过是受那些学子们高谈阔论的影响,如今赞同立宪,也只是被泽公感染,兴许过两天又改了主意。虽说拥有这样善变的立场并不是一件好事,可他到底还是因为没有真正见识过革命和立宪所致,兴许出洋回来就好了。”

四十。打算

    谢道庸担忧的问题不久就有了答案,就在袁世凯请训出京的四日后,光绪三十二年九月二十日,按照西洋历计算,则是1916年11月6日,清廷正式颁布了《厘定官制谕》,万众期盼的责任内阁仍然渺无踪经,军机处依然留存,而六部不过是改了个名字,除将工部与商部合并为农工商部,又额外弄出了一个邮传部外,其余均是换汤不换药。

    从光绪三十一年五大臣出洋开始,到光绪三十二年九月新官制出台,大清的立宪轰轰烈烈地搞了一年,终于将自己搞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如果说先前十二年的立宪预备期还没有完全抹杀人的希望,那么这套可笑的新官制则彻底将满清皇族的狼子野心昭示于众,从此天下的立宪派几乎全都死了心,彻底改投到孙文门下,变成了彻头彻尾地革命党,谢怀昌或许也是其中一个。

    然而对谢道庸来说,这个侄儿的政治立场还不是他急需考虑的问题,作为庆王与袁世凯一派的官员,瞿鸿将他调离了外务部,放到新成立的邮传部去做了个电政郎中,这似乎是在提拔他,可倘若从日后邮传部在短短六年里换了十三位尚书的情形来看,这分明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在这频繁易主的六年开始之前,谢道庸已经有所预料。

    他没有更好地方法可以帮助自己摆脱困境,只能拿出十二分的精力放在衙门里然而这十二分精力却不是为了更好地办实事,而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的身家安全。当一个王朝走到末路的时候,总有其非亡不可的理由,前明的崇祯帝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会发出“大臣皆可杀”的哀叹。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倘若将谢道庸和载泽这一批臣子放在励精图治的崇祯帝手下,那或许情形又会大不相同,就像日本国首相伊藤博文评价李鸿章时说的那样,将李鸿章放在日本,必定做的比伊藤好,而若将伊藤放在中国,却必然不会比李鸿章做的更好。

    新官制给谢府这个放在京城毫不起眼的府邸带来了悄无声息的影响,谢道庸开始变得沉默,再也不对当下的时局发表什么看法,偶尔与谢怀昌相对谈天,也总是赞同他的意见。而谢怀昌则是彻底对大清死了心,在他还没有真正见识革命党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一个坚定的革命党毕竟中国已经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了。

    婉澜在陈暨下班的时候去康利洋行寻他,两个人再一同走去使馆区的一家法国餐厅吃晚餐,婉澜穿了一身洋装,又将自己打扮成“假洋人”,因为只有这样,当她将手挽在陈暨臂弯里的时候,才没有周遭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他们不可避免地谈起了厘定官制谕,是陈暨先起的头,他告诉婉澜:“倘若谢大人在邮传部有什么难处,而我又能帮上忙,请不要客气。”

    婉澜奇道:“你能帮上什么忙?”

    陈暨笑了笑:“衙门的事情我当然什么都帮不上,可如果是叔父自己的事情,而他又恰巧需要一些枪支弹药来护院的话,我倒是可以贡献一些。”

    婉澜大吃一惊,扭头向周遭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你……你这是走私军火?”

    陈暨垂着眼睛,点了一下头。

    婉澜倒抽一口冷气,沉默片刻,又道:“你父亲知道吗?”

    “这些事情,他不必知道,”陈暨道:“在我没有因此被枭首示众之前,他都不必知道。”

    婉澜震惊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父亲可是……”

    “你我都知道他一定会反对这件事,与其花费大把时间说服他,不如瞒着他先将事情做了,”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餐厅门口,陈暨为她打开门,随后进入室内,又道:“父辈的经验已经不适用于这个时代了,阿澜,我们没有什么前路可以依循,只能自己摸索。”

    婉澜抿着嘴不说话了,陈谢两家何其相似,都有一个刻板从儒的一家之主,都是大清的地方官员,都有百年门楣,因此才是门当户对,可陈暨与她们这些谢家小辈又何其不相似,在她还为如何说服父亲而忧心的时候,陈暨已经自顾自开始行动了。

    可他说的不对吗?父辈的经验已经不适用于这个时代了,他们年少的时候,出人头地唯一的路子还是科举,唯一的教材还是四书五经,而如今科举已经取消了,翰林也取消了,慈禧太后一声令下,位列朝堂的变成了西装革履的“法学进士”“化学进士”“物理学进士”。

    于是婉澜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陈暨对着她微微笑了起来,在她手上用力一握,才与她面对面隔桌坐了下来,点上菜后又问她:“你上次说我做的事情很不错,打算让重荣也找一份同样的事情来做。”

    婉澜应道:“我仔细想过了,重荣与你到底是不相同的,他没有留洋的经历,也没有洋人人脉,倘若与你一般开洋行,只会遭人盘剥。”

    陈暨点了点头,做了个愿闻其详的手势。

    婉澜又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梳理脑中思路:“倘若要做茶叶药材这些,却又入行太晚了,且不说没有相熟的茶农,就连固定的买家也没有。”

    陈暨“嗯”了一声:“所以呢?”

    婉澜抬起眼睛看他:“为今能做的,只有实业了。”

    陈暨似乎有点惊讶:“你想做哪方面的实业?总不会是钢铁吧。”

    “有钱有权,才能做钢铁,况且以私人身份做这种大型实业,太引人注目了,”婉澜皱起眉,轻轻叹了口气:“我没有想好做什么,况且这种事情,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得成的,我得……回去和重荣商量一下。”

    穿黑色马甲白色衬衫的侍者在这个时候为他们送上菜肴,婉澜是第一次吃外国菜,对这种不使用筷子的吃法好奇的不得了,陈暨等她自己玩够了那些刀叉,才出言指点她正确的用法,并笑话她道:“前后两位老师都是再正经不过的欧洲人,到头来竟然连刀叉都没学会。”

    婉澜一手拿刀一手拿叉,举起来让它们碰撞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乔治从来不肯吃洋菜,安妮又只教语言不提其他,我从来没有机会得知这些。”

    陈暨示意她将餐巾折在领子里,将刀叉的用法示范给她看:“回去教给宁隐,他总不能带一双筷子出洋。”

    婉澜笑道:“何必要带,到时候找根木头削一下就是了。”

    陈暨跟着笑了起来,又问:“说来,谢世伯怎么会让重荣留在府里,却让宁隐出洋?”

    婉澜的笑容淡了淡,道:“重荣到底是嫡子。”

    坐在井底的青蛙不会知道天之广地之阔,在出镇江之前,她也从没有想过世界已经换了副面孔,若不尽早行动,必将被时代的洪流抛下。然而这种急迫感觉也只有她和谢怀昌这样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有,而说服谢怀安的难度,或许并不比说服谢道中低。

    她有些烦躁,默默低下头来吃东西,嘟囔了一句:“并不比我们的膳食好吃。”

    陈暨笑道:“的确是比不上中华美食,只是让你换个口味罢了。”

    婉澜将手里的叉子放下,轻轻叹了口气:“玉集,你在京城做的这些事情,你弟弟元初知道吗?”

    “知道啊,”陈暨回答道:“自我回国之日起他便知晓,偶尔还会与我有电报往来。”

    “那么……他赞同你的行为?”

    “他似乎没有不赞同的理由,”陈暨想了想,道:“横竖这些事情不必他来花费心思。”

    婉澜又问:“元初以后打算做什么呢?”

    “看他乐意,愿做什么做什么,横竖不能去考官了,”陈暨道:“不染上白面狎妓之类的嗜好就好。”

    婉澜道:“你倒是看得开,不打算让他来帮你一把?”

    陈暨笑了笑:“兄弟阋墙的事情还少吗?想要避免它,最好不在一个行当,况且陈家家底尚可,不需要他赚钱补贴。”

    婉澜随着他一同笑了笑,但那笑容却无比勉强,各家有各家的过法,模仿不来,况且谢家比陈家的历史长了两个百年,又是嫡系,陈暨不必考虑族亲,可谢怀安却不能不考虑。

    陈暨似乎知道她闷闷不乐的原因,也没有出言打扰,两人相对静默,各自吃着各自盘子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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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毛乱:即太平天国运动,之前一直忘了说了。

    邮传部:主要负责铁路、航运、邮政、电政等事业,是在收回运动轰轰烈烈之际成立,但真正回收邮政权是在1911年,也只是名义上的回收,因为1911年从海关手里收回的邮政权之后,立刻就被法国人控制了。不过邮传部历任尚书还是为我国上述事业做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贡献。

四一。目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北京逐渐进入深冬,严寒加重,住在水边的居民有时会在夜声人静之时听到凄厉的冰吼,这对老北京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可婉澜却总觉得这类似人声的吼叫似乎在冥冥中预示着什么,她因此而寝食难安。此时距离她到来北京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新鲜感消弭后,对时事的恐惧逐渐变成了压在她心头的大石,她开始更频繁地出门,与各类太太小姐聚会,希望借此能探听到更多她所关心的消息。

    在十月到来的时候,婉澜在谢怀昌的怂恿下给家中发了一封电报,是借邮传部电政衙门的电报机,发到镇江衙门里的,这算是谢府第一次使用这种先进的西洋玩意儿,这封电报发出去没几天,老宅便回了信,落款是谢怀安的名字,话也只有寥寥几句,一说电报果然方便快捷强过写信不少,一说奉太后谕旨,江苏总督张勋亲自往谢府跑了一趟,请谢家出钱筹建新式图书馆,再又嘱咐谢怀昌仔细读书,切莫辜负家人一番希望。

    前一条与后一条自是没什么可说的,关键在第二条,谢道庸将电报带回府里,交给了婉澜姐弟:“办得好,是美名远扬的美事,办不好,就是出力不讨好。”

    婉澜深以为然,况且她正琢磨着涉足实业,正是要用钱的时候,猛然要支出这么一大笔毫无回报的款子,任谁都不乐意。

    谢道庸捋着胡须道:“未必会毫无回报,兴许张勋要请你爹做馆长呢?”

    谢怀昌点头道:“对,倘若父亲出资最大或是出了全资,朝廷定然要给他个头衔,况且图书馆是启发民智的,这件事做好了,可是一桩大功德。”

    婉澜有些不悦:“时局维艰,自救还来不及,哪有心情去做什么大功德。”

    谢怀昌笑了起来:“阿姐近日是怎么了?情绪如此暴躁。”

    婉澜扭过头去吐出一口气,放软了语气:“实在是心里着急地很。”

    谢怀昌道:“张勋都找到府上了,这件事谢家横竖躲不开,与其扭扭捏捏得罪了张勋,倒不如大大方方拿钱出来,还能在学界搏个好名声,倘若真的得了个馆长的差事,收益未必会不如镇江的地方官。”

    婉澜挑了挑眉,惊奇地看着他。

    谢怀昌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看了一眼谢道庸。

    谢道庸看到了这个眼神,怔了怔,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表情,似乎是想哭不能哭,想笑不能笑,室内一时陷入了莫名尴尬的气氛中,还好婉澜反应快,立刻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怀昌磨磨蹭蹭地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

    婉澜道:“直说就是。”

    谢怀昌又看了一眼谢道庸,轻轻叹了口气,道:“学界多革命党。”

    婉澜定定看了他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句话与上文之间暗含的逻辑联系,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这是要……”

    “怀昌说的对,”谢道庸打断她:“多一条退路总是没错的。”

    婉澜无措地张开嘴,想说什么,愣了一会,又合上,看看谢道庸又看看谢怀昌:“那,那你们的意思是……”

    谢道庸没再看谢怀昌,只对婉澜道:“这件事逃不掉,索性爽快点应承下来,讨一个新馆馆长的位子坐坐,也算是为怀安谋了个前程。”

    婉澜又重复了一遍:“怀安?”

    谢道庸点了点头:“你父亲年纪大了,恐怕应付不来这些。”

    婉澜“哦”了一声:“叔父说的是。”

    谢道庸站起身,道:“我这就回衙门去了,你们姐弟再商量商量,尽快回信。”

    他一出房门,婉澜便狠狠瞪了谢怀昌一眼:“你方才那是什么意思?”

    谢怀昌赶紧站起身,低头道:“是我失礼了,请长姐责罚,我只是……只是想起当初预备立宪谕颁布之后,我与叔父的那场争执,以为他……”

    婉澜重重哼道:“晚间自己去向叔父赔罪道歉。”

    谢怀昌立刻应了下来:“是,我罔顾了叔父一番苦心,是我的错,晚间一定去负荆请罪。”

    婉澜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知道错在哪就好,我真是再没心力责备你什么了,怀昌,我总觉得大清的日子要到头了,你还不知道吧,十月初的时候,江西萍乡、湖南浏阳、醴陵那边闹动乱了,官府虽然调了兵,可压根不抵用,约莫这时间还没压下去呢。”

    谢怀昌惊讶道:“阿姐莫非以为这次革命党能推翻清廷?”

    婉澜摇头道:“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可自打孙文……孙先生打出革命的旗号,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动乱闹了多少次?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全国早就人心惶惶了。”

    谢怀昌若有所思道:“所以叔父才会赞同我的话?”

    婉澜又白了他一眼,重了语气:“你还好意思提叔父,叔父为这个家简直操碎了心,你竟然还与他有二心。”

    谢怀昌道:“是我的错,阿姐,我也是太过小心,总觉得叔父蒙受清廷之恩,应当不会赞同我们与革命党有所往来。”

    婉澜却道:“连叔父都同意,看来清廷真的没几天好日子了。”她又叹了口气,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既无即将亡国的悲凉,也没有焕发新生的喜悦,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并不相信这个雄踞世界一角三百年之久的庞大帝国会真的覆灭。她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想回府了。”

    谢怀昌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婉澜又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来看谢怀昌,问道:“你出洋后想学什么专业,确定了吗?”

    谢怀昌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需要我学什么专业?”

    “法律,或是军事,”婉澜道:“我希望你能在革命党中占个一席之地。”

    “你胆子可真大,竟然打算脚踩两条船,”谢怀昌笑了笑:“这两船之间还是你死我亡,绝无共存可能的关系。”

    婉澜挑了下唇角,低声道:“我只是个女人,现在在家依附于父母兄弟,将来嫁人又要依附于丈夫,实在是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可是怀昌,你不一样啊,你手中握着决定权,足够决定你自己的命运,或者……还能决定我们谢家的命运。”

    “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可真让我吃惊,”谢怀昌问道:“如果你能选择的话,你想选择什么呢?”

    婉澜张了张嘴,半晌没有出声,到最后竟然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我先前想同你一道出洋,去看看外国的风土人情,可到京城先后结识安妮与乔治,还有这么多外国公使的太太,能知道的,似乎都已经知道了,久了而久之,这份心思就淡了。”

    她沉沉叹了口气:“先前玉集跟我说,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仔细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是我自己特别想做的事情,可是你说我这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呢?无非就是为家里的未来操心罢了,就像叔父一样。”

    婉澜说着,低下头仓促笑了一下:“说到这儿,我倒是特别想问问叔父,他有没有什么是自己特想做的。”

    “当年他想来京城,这会已经来到了。”谢怀昌走到婉澜跟前,蹲下身,犹豫一下,试探着握住她的双手:“阿姐,别着急,眼下的情势也由不得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等熬过这一阵子,天下太平了,兴许就什么都好了。”

    “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呢?”婉澜凄然一笑:“就算天下太平了,女人又有多少时间可以做事情呢?且不说家里的琐碎杂务,单是抚养孩子这一条,就足够把时间都赔上去了,等孩子大了,人也老了,也没什么心气去做事情了。”

    婉澜在府中向来是八面玲珑的人物,谢道中发火的时候全府上下皆噤若寒蝉,只有婉澜和秦夫人两人敢接他的话,或是借着送吃食的机会劝上两句。整个内苑的仆人有什么事情要向上头讨恩典,哪个不是先到澜大小姐跟前求一求?就连他生母黄姨娘在世的时候,大小事也爱先找婉澜商量商量。

    在谢怀昌的印象里,这位长姐简直是为深宅大院而生,就像是秦夫人一样,出身于诗书礼义的家庭,自幼就被养的高贵优雅,深谙如何恩威并施地管束仆人,如何在做好太太场上的交际,在还没有出嫁的时候,就已经被养成了一位合格的主母。

    然而如今这位合格的主母失魂落魄地坐在他面前,似乎是倾诉,也似乎是自言自语的时候,他才恍然惊觉,他似乎从未了解过这个亲姐姐。

    婉澜又叹了口气,轻轻笑了起来:“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像个怨妇似的,真没劲。”

    她深深吸口气,收拾好情绪,抬头看他:“接着方才的说吧,我想让你进军校或是学法律,你同不同意?”

    谢怀昌一时间没能从悲戚的气氛中回神,愣愣地点了下头:“同意……同意……”

    婉澜满意地点点头:“那我告诉你,我打算近期回府,与怀安商量商量,开始做实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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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吼:冰吼过去是北京严冬的象征,持续的低温会将底层的水不断结成冰,成冰的过程中由于体积不断膨胀,向上是冰,向四周是岸,无地方释放;当膨胀达到一定程度之时,冰层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发出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声响。(名词解释来自马未都)

四二。清宫二年记

    婉澜本打算亲自去邮传部衙门寻谢道庸,拜托他向镇江老宅发一封回报,然而方出府就碰着了裕德龄和裕容龄姐妹,似乎是专门来寻她的。

    “想请你去喝杯咖啡呀,”裕德龄笑嘻嘻道:“使馆区新近开了一家店,听说很不错。”

    裕家这对姐妹已经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就连几位大使夫人参赞夫人的聚会都缺了席,听说是在忙府中的事情。婉澜犹豫了一下,折回去打发一个小厮代她去衙门传讯,自己上了裕德龄的马车。

    “很久不见你们了,”婉澜上车便打趣着问她们:“在忙什么军国大事?”

    裕家姐妹曾在太后跟前侍奉过两年,在她们的沙龙里,经常被戏称为“女宰相”。德龄听她这么打趣,与妹妹容龄对视了一眼,抿唇笑道:“屏卿,我们是来与你道别的。”

    婉澜大吃一惊:“什么?”

    容龄微微笑了笑:“前段时间一直在收拾府里的东西,昨日终于为那宅子找了个买主,我和姐姐这次离开京城,就再不打算回来了,特意来与你道个别。”

    “这样啊……”婉澜道:“真是相聚苦短,相思苦长。”

    德龄和容龄都笑了起来,声音清清脆脆的,德龄道:“我们会去上海,在那里定居,横竖你也是要回镇江的,两地相距不远,随时可以相见。”

    婉澜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们会移居国外。”

    容龄轻轻叹了口气:“侨民哪是这么好做的呢?母国积弱,即便是侨居国外,一样轻人一等。”

    婉澜默了默,又道:“怎么不提前通知,我也好准备一个告别礼物。”

    “何必要花费这功夫?”德龄道:“心意在就好,再说,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容龄紧跟着点点头:“兴许你成婚的时候,我和姐姐还要去镇江吃喜酒呢,那位康利洋行的陈经理可是少年英才,屏卿,你这门婚事成的极好。”

    婉澜有些害羞,还有些惊奇:“你们怎么知道……”

    “这件事都已经传遍了吧,”容龄掩口笑道:“汤姆先生的舞会上有位中国小姐艳压群芳,她的未婚夫得意非常,竟当众大笑。”

    婉澜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将脸偏向一旁:“这可真是见笑了。”

    “原先我们都以为陈经理是心慕正田小姐,才去康利洋行工作的,没想到他竟是你的未婚夫,”德龄道:“屏卿,快给我们讲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婉澜用手背在面颊上贴了一下,又放下来,含羞道:“再正常不过的人罢了,和你我一样,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并没有什么奇特的。”

    德龄嗔怪道:“你在我们面前害羞什么,闺中密语罢了,我俩又不会传出去。”

    婉澜“哎呀”了一声:“奉父母之命,听媒妁之言,故而有这婚约,是好是坏,不都得嫁吗?”

    容龄指着她对姐姐笑道:“都说谢家大小姐最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何曾见过她这副含羞带怯到说不出话的样子,看来这位陈大经理果然不一般,都引得我们屏卿春心大动了。”

    婉澜在她手上拍了一下:“说的是什么没谱的话,你早晚也有这么一遭,到时候可别怪我也这么笑话你。”

    容龄道:“我自然也是要有这么一位春心大动的人,只是我可不像你,不过是让你讲讲这位陈大经理的为人,你居然还这么扭扭捏捏的不肯承认。”

    婉澜笑着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了好了,我认输,我错了,我这就讲,你们都想知道什么?”

    德龄兴致勃勃地向她倾了倾身子,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婚?”

    婉澜道:“这件事得父母高堂决定,我是说不上什么话的。”

    德龄失望地“哦”了一声,婉澜又道:“不过……先前与玉集一同吃饭的时候,他说可以往后拖一拖的。”

    德龄惊讶地挑起一边的眉毛:“为什么要拖时间?两情相悦难道不该迅速完婚吗?”

    婉澜抿了一下唇,简单道:“我娘家还有一些事情,得先办完了,才能安心成婚。”

    容龄就笑,一边笑还一边去推她的姐姐:“瞧瞧吧姐姐,这才是世家大族说一不二的长女风范呢。”

    婉澜骇然笑道:“你千万别这么说啊,女宰相,我跟你们姐妹可没法比。”

    三人一同笑了起来,驾车的车夫在这个当口过来告诉她们咖啡馆已经到达,这是一家法国人开的店,其中的侍者也大多是洋人。

    容龄操着熟练的法语招呼侍者,三人挑了一处靠窗的座位,点上咖啡和甜点,阳光西斜,透过窗子照进来,在婉澜额头上投下一块亮斑,她向窗外开了一会,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裕家姐妹疑惑地看着她,婉澜摆摆手,道:“忽然想起先前的传奇小品了,不论是酒馆还是客栈,这窗边的座位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此处坐的也大多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高人。”

    “这么说,我们都是高人了,”德龄笑道:“我还真有一件高人的事情想要告诉你们。”她故作神秘地顿了一下,道:“我想,来日有了空闲,就把宫里这两年的所见所闻都记载下来,你们说怎么样?”

    容龄立刻拍手:“好极了,姐姐,你应该记载下来,不然外面对宫里的世界一无所知,还真以为是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呢。”

    婉澜被她的话逗笑,也点头道:“容龄说的不错,你应当记下来,我刚刚一瞬间为你想了一个名字,叫《清宫二年记》,如何?”

    德龄沉吟了一下,道:“我倒是也想了个名字,叫《御香缥缈录》,是专门写太后的。”

    婉澜便道:“那正好,这《御香缥缈录》用来记载太后的日常起居,而《清宫二年记》则写宫里头的大小事情。”

    容龄赞道:“屏卿说的不错,姐姐,你就用英文写,反正父亲已经去世,朝廷之中再无能难为我们的人,到时写完了,也委托外国的出版社出版。”

    婉澜笑道:“既然要用英文写,那我还费什么心思参合起名字的事。”

    “哎,这书写成了,定然是要译成中文的,屏卿,你莫要小看国民对皇室的好奇心,”德龄向她眨了眨眼睛:“到时候这些名字都可以作为中文译名。”

    婉澜拍了一下手:“那你还磨蹭什么?这就赶紧写吧,我就只等着看了,真想不到我居然会结识一个能为别人出书立传的大才女。”

    德龄快活地弯起眼睛,应了下来,笑道:“我这只不过是一些琐碎闲事的记载,可谈不上是立传,这书如果写成了,能流传后世,也算是帮太后留了点东西,免得起居注记得语焉不详,教后人胡乱猜测。”

    她说着,低头饮了口咖啡,又复抬头问婉澜道:“我们这就走了,你打算何时离开京城?”

    婉澜想了想,答道:“或许也不远了吧,这都已经十月了,我得在腊月之前回府,协助我母亲处理年下的杂。如果你们愿意再逗留几日,或许我们可以一同启程呢?”

    容龄立刻摇头:“再留不得了,我和姐姐是借了父亲去世的孝出宫,这次回京城,也是为了处理祖产,倘若被太后再诏进宫里,那可就……”

    她猛地住了口,小心向四周看了看,吐了一下舌:“我多嘴了。”

    婉澜笑了笑,没有说话。看来皇宫大内并不是那么好待的,而有关太后弑杀凶恶的外界传闻,兴许也并不是全然作假。

    桌边三人有一个短暂的静默,德龄又开口道:“屏卿,你的英文学的怎么样了?如果好的话,不如你来为我这几本书做翻译吧。”

    婉澜惊讶地看着她,长长地“哦”了一声,包含着遗憾之情:“早知今日有这样的美差,当初说什么也要推了一切沙龙聚会,哪怕悬梁刺股呢,也得学成此语啊。”

    德龄哼了一声:“不用心思罢了,还找什么聚会沙龙的借口。”

    婉澜讨饶道:“可别笑话我了,裕小姐,我若是能有你们两位一般的好运气,自幼便随父亲生在国外,区区一门英文定然不在话下,兴许还能比你们二人多学一门外语呢。”

    她说着,见容龄又笑嘻嘻地准备反驳她,立刻补充道:“不过我今日答应你们,日后定会用心,行吗?如果德龄的书能写的慢一些,没准还是能轮到我来翻译呢。”

    德龄闻言伸出一只小拇指来:“那我们也要一言为定了,我写书,你翻译,我们谁都不许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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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宫二年记》:又名《我在慈禧身边的两年》(顾秋心译本)、《紫禁城的黄昏》(秦传安译本)、《紫禁城两年》(顾秋心译本)

    《御香缥缈录》:又名《慈禧后私生活实录》,这两个名字均为秦瘦鸥先生翻译。

    为了剧情而杜撰为女主婉澜的创意,再此特地说明真实情况。

四三。汤与四九城

    裕家姐妹只与婉澜聊了一杯咖啡的时间便匆匆告别,她们似乎要去赶去向另一个故友道再见,婉澜谢绝了她们将她送回府的建议,独自在街上步行。

    使馆区建筑多为西洋制式,与她日常看惯了的青瓦灰墙大有不同,婉澜觉得新奇有趣,步履缓慢,边走边东张西望,她的动作引起了一个洋人的注意,走过来用英语问她:“女士,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婉澜客气的摇摇头,同样用英语回复:“我只是散步罢了。”

    “好吧,”那位洋人笑道:“您这样的中国女人独自在使馆区散步,很容易引起注意,尤其是在您还拥有如此美丽的一张脸的时候。”

    婉澜听懂了他的暗示,心里便有些异样的情绪浮上来,这是北京,是中国的土地,她一个中国人在这里散步竟然会被驱逐。

    “您居然不认识我,我觉得很遗憾,”婉澜微微抬了抬下巴,显得有些居高临下:“我可是诸位大使夫人的座上宾,如果我只在这里散步便会引起注意,那么当我盛装前来赴宴的时候,岂不是要引起轰动吗?”

    那洋人又笑了笑,客气道:“您很幽默,女士,需要我帮您叫车吗?”

    婉澜冷冷哼了一声:“好啊,劳烦您了,先生。”

    那位洋人怔了一下,说了句“请您稍待”便走开,少时,真的为她叫来了一辆黄包车。婉澜倨傲地提着裙子上车,又对那洋人道:“怎么,先生,您在西方没有受过绅士教育吗?要我这么一位淑女自己付车钱?”

    那洋人挑了挑眉,似乎对她生出了一点兴趣:“当然,女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邀请您喝杯咖啡吗?”

    “您刚刚说过了,先生,我这样的中国女人在使馆区是很敏感的,”婉澜垂着眼睛看他:“所以,我很介意。”

    那人笑了起来,就像一般的外国人一样,在眼角处堆起深深的笑纹:“那么,我为我刚刚的话道歉,女士,希望您下次盛装来赴宴的时候,我们能再次相见。”

    他说着,掏出一张纸币来递给拉车的苦力:“送这位小姐到她想去的地方,剩下的钱是赏你的。”

    那苦力听不懂英文,向他摇了摇头:“对不住了这位爷,我只收铜板。”

    洋人同样听不懂中文,却能看明白他摇头表示拒绝,又转向婉澜:“他说什么?”

    “他说他只收银子,”婉澜道:“银子,明白吗?”

    洋人恍然大悟,立刻道:“不可能,这里的车夫只会收铜子。”

    婉澜笑了一声:“那您的意思是,先生,您是要让我下来,再换辆车?”

    “当然不是,”他笑意加深,向她摊了摊手:“只是我没有银子。”

    婉澜皱了一下眉,还没有说话,那洋人又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在此等我一下,好吗?”

    他见婉澜点头,便后退一步,向他先前所在的建筑里走去,婉澜向后倚了倚,轻轻叹气,招呼那车夫:“走吧,去康利洋行。”

    车夫应了一声,腿脚轻快地拉起车子,语气讨好:“小姐,您能听懂那洋人说话,真是厉害。”

    婉澜情绪有些低沉:“有什么好厉害的,那些叽里咕噜的语言比中文差远了。”

    母国积弱,不仅是旅居在外的侨民低人一等。

    那车夫“哎呦”了一声:“您可真是个明白人,我也觉得那叽里咕噜的洋文比咱的话差远了,还有那洋女人,一个个打扮的那不三不四的样子,您瞧瞧,哪有咱们汉女端庄。”

    婉澜提起点兴趣,轻飘飘问:“你怎么只提汉女,旗女呢?”

    车夫回头看了她一眼,陪着笑道:“旗人家都是千金小姐,那肯定是更端庄了。”

    婉澜无声地笑了一下:“你不必忌讳什么,我是汉女,你是汉人,同族之亲,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请官府来难为你。”

    “嗳,您这面相一看就是长了菩萨心肠,”那车夫道:“其实汉女旗女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在老北京过活的?咱这四九城里往远了说还住过元人呢,不都这么过来了。”

    婉澜扭头去看街边的建筑,那车夫步子很快,不一会就出了使馆区,那些欧式建筑陡然之间换成了熟悉的灰墙,就像从一个世界换到另一个世界,换到一个她熟悉的,令她安心的世界。

    她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穿着长衫的、穿着马褂的,忽而有些悲观:“如果洋人占领了这四九城,或许就不一样了。”

    “您这话就说差了,”车夫道:“小姐,我跟您说,咱东直门外有家馄饨铺子,上了年头了,那户姓马的人家打从咸丰爷起就在那支棚子,人家那口汤锅呀,打从咸丰爷时候就没灭过火,原先是炖的鸡汤,后来那家老太爷死了,儿子又往里头加了猪骨头,到这会儿,马掌柜的又添了鸽子肉,加了这么多东西,您说说那汤还是汤吗?”

    婉澜觉得有趣,她没想到这车夫居然能讲出这么一番道理,便接话道:“当然是了。”

    “这就对喽,”那车夫笑道:“咱北京四九城就是那锅汤,就算加再多的骨头啊鸽子肉,哪怕加了太上老君的炼丹材料进去,这汤还是汤嘛。”

    婉澜微笑起来:“您说的很对。”

    “您别怪我多嘴就成,”车夫将车停在康利洋行门前,转过身从这个漂亮的女主股手里接过一把铜子来,数了数,比车资多出一半,赶紧道:“小姐,您……”

    “谢谢您陪我聊的这会天,”婉澜道:“请拿去喝碗那锅老汤里煮出来的馄饨吧。”

    “哎呦,那就多谢您了,”车夫躬身:“老天爷会保佑您的。”

    婉澜向他微笑,在他离开之后还驻足路边,直到陈暨从洋行出来,在她身后用惊讶的语气唤她:“屏卿,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进去?”

    她应声转头,向他颔首示意:“刚与裕家姐妹喝了咖啡,回府时想来看看你,就来了。”

    陈暨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你似乎有点不高兴。”

    婉澜低下头,狠狠眨了眨眼:“方才遇到一个洋人,说我独自在使馆区散步引人注意,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他或许是在怀疑我用心不轨。”

    “的确是有些过分,”陈暨笑了起来:“不过你怎么会去使馆区散步?”

    “与德龄姐妹约在那里了,”婉澜顺从地跟着陈暨往洋行里走:“你出来做什么?我没有耽误你的公事吧?”

    “从办公室里看到你了,所以下来看看,”陈暨道:“晚上想吃什么?”

    婉澜笑着抬头看他,语气娇嗔:“我好像没有说要与你一起用晚膳吧,而且……你怎么每次见我都要去吃东西?”

    陈暨也低下头来看她,唇边含着笑意,语调调侃:“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婉澜脸上有些发烧,立时便将先前阴沉的情绪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咳了一声,故作镇定:“我是来看看你的洋行里有没有新的商品。”

    “进口了一批洋布,”陈暨将她引到柜台前:“洋布很早就流行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穿过。”

    “没有,府上用的一直都是原本的布料,”婉澜好奇地摸着柜台上五颜六色的布匹:“看起来和土布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颜色更鲜亮一些。”

    陈暨便向她介绍:“这些布匹是用机器织成的,一日可以出产十多匹甚至上百匹布,工业上色也比土布更加持久,不会出现洗掉色的情况。”

    婉澜吃了一惊:“一日便可有上百匹布?是什么样的机器竟然如此迅速?倘若这机器传入中国,那依靠织布为生的人家岂不是要饿死了?”

    “道光年之后广州一带就已经有洋布了,”陈暨道:“张骞先生的大生纱厂早在光绪二十一年就出布了,就在通州,莫非你从未听说过?”

    婉澜赧然道:“没有。”

    “哦,这可真遗憾,镇江与通州相去不远,看来你在府上果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陈暨笑了笑:“通州一带多以土法织布为主,所以大生纱厂的生意很好。”

    婉澜蹙眉道:“那,原先以土法织布的人家,如今又怎么办了呢?”

    “他在通州开设了专门的纺织学校,如果愿意,可以去学校里学习机器织布,”陈暨道:“你真应该到通州去看一看,张季直把那里经营的很不错,他开了个师范学校,制度与西方学校差不多,我听说他没有过留洋经历,能做到这一步,真让人敬佩。”

    “能让你说出这句话可真不容易,”婉澜笑着揶揄他:“我以为天底下没有你能看入眼的人物了。”

    “让我看入眼的人物有很多,只是没有告诉你罢了。”陈暨微笑道:“昨日父亲发来了一封电报,希望我们能尽早成婚,屏卿,时不我待,你娘家的事情如果不尽快的话,可就没机会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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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州:今江苏南通,不是北京通州。

四四。恐惧

    婉澜轻轻叹了口气,将脸转过去,手指放在洋布上摸了摸:“说是尽快,其实也没什么要忙的,只要重荣上心就好了,我到底是要嫁出去的。”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吧?”陈暨在她垂下来的头发上摸了摸:“我只是想婚后你最好能与我一同在京城,届时操心家里的事情会不太方便,并不是不让你回娘家的意思,况且谢世伯如此看重你,你就算嫁出去了,也不会是泼出去的水啊。”

    他说着,在她肩上揽了一下:“屏卿,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婉澜怔了一下,立刻扬起笑容,在陈暨肩上推了一把,拿腔拿调道:“我自然是怕你们陈家主母不好当啊。”

    陈暨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笑容不变:“那你尽管放心好了,没有人要你做陈家主母。”

    “怎么?”婉澜斜睨着看他:“莫非我进门后只是妾不成?”

    “我怎么敢娶镇江大老爷的长女做妾,当成奶奶供起来都嫌慢待你,”陈暨笑了起来:“你嫁过来,专心做我的妻子就好,不必去做什么陈家主母。”

    婉澜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她垂下头,装作看布料,等了一会才低声道:“这似乎比做陈家主母更难。”

    这世上的男男女女,若只是想找个丈夫或妻子,找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容易得很,算算是否门当户对,瞧瞧嫁妆聘礼,甚至只需要看对方的官衔品阶,便是一桩婚事。可你倘若求的是风雨同舟,求得是夫唱妇随,求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就不要以为婚事是一见钟情就可以天长地久的事情。

    而她与陈暨,勉强也算得上是一见钟情,这世上想必没有第二对未婚夫妻能像他们一样,见面不过几次,感情便浓烈的要燎原。陈暨就像是从旧识思春小姐的荒园里走出的什么妖精,完美迎合了她所有隐秘的小心思,无端就给了她巨大的压力和恐惧,恐惧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表象,更恐惧这倘若是真的,那她该怎么做,才能成为陈暨也希望的那个人。

    陈暨没有回应她这句话,放在她肩上的手也拿了下去,只道:“挑几匹喜欢的送去镇江吧,算作我这个毛脚女婿的一点心意。”

    婉澜没有推辞,给家里人一人挑了一匹布,就连谢道中的几个姨娘都没忘记,陈暨当她的面付了钱,令柜员将布匹包好送到经理室去,说剩下的就不必婉澜操心,他自会将这些送去镇江。

    做完这些,两人忽然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尴尬,这时间还没有到晚饭饭点,婉澜在柜台边顿了顿,向陈暨抬起头来,客气地笑了笑:“那……我就先回去了。”

    陈暨叫住她:“那么急做什么,到我办公室去坐坐?”

    婉澜挑了一下眉:“不会打扰你工作吗?”

    陈暨笑道:“屋子里有些闲书,你可以先看着,等我下班了,我们一起去吃东西。”

    婉澜犹豫了一下,私心想趁这个时间与陈暨多相处一会,便点头答应,随陈暨一同上楼,他掏出自己办公室的钥匙,在房门前顿了一下:“那个……你……要不先下去在看看?容我收拾一下屋子。”

    婉澜笑出声来,催着他开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还有什么要收拾的,以后不都是我来收拾?开门吧,让我瞧瞧少年英才的陈大经理用了间什么样的办公室。”

    陈暨赧然道:“我……是不怎么讲究。”

    他说着,将钥匙插入锁孔里开了门,入目便是正对着门的墙根处的一摞摞纸页,有报纸有宣纸,堆得杂乱无章,婉澜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提步进门,又看见一张欧式办公桌,上面同样摞满了东西,甚至室内的沙发上都横七竖八地散着宣纸,上面写满了东西。

    陈暨几步抢上前,将沙发上的东西胡乱收拾起来,整了整,顺手放在办公桌上,又去涮了杯子,给婉澜上了一杯茶。

    婉澜觉得好笑,将手里的杯子轻轻放在几上:“我帮你收拾收拾吧。”

    “别别,”陈暨立刻道:“我自己放的东西自己好找,你收拾了,我又得半天找不到。”

    婉澜听罢,走到他办公桌跟前,伸手拿了一页纸,上面写满了数字,仿佛是账目,她扫了两眼,又拿起一页,写着各类商品名称,末尾还有几句戏词,再一页,竟抄了两首小令。

    她边看边笑,陈暨便又过来抢她手里的纸页,婉澜一扬手躲开,扭着身子道:“真令人惊讶啊,陈大经理,请问这洋灯泡二百箱,洋电线四百箱,与‘俺那里有落红满地胭脂冷,休辜负了良辰美景’有什么关系呢?”

    陈暨脸上泛红,一边抢那页纸,一边道:“不过是随手涂抹两句罢了,好了屏卿,把那纸给我。”

    婉澜闪身躲到办公桌后面去,又随手拿了一页:“这一页正经了,让我看看是什么,哦,原是本年各项商品的销售对比,嗯……看来还是外国首饰最……”

    她正得意着,不及防陈暨忽然过来,又去抢她手里的纸页,婉澜笑着将纸张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抵在陈暨肩头:“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我不能看的,我又不是正田美子,不会介意你在账单上写小令的。”

    陈暨笑道:“我这一世英名今儿算是毁了,方才就不该把你领进来。”

    婉澜却道:“日后朝夕相处,你还想在我面前端什么架子。”

    陈暨道:“横竖此时还没成婚,当然要给你留个好印象,好了,快给我拿来。”

    他说着,把手绕到婉澜身后去夺,而婉澜故意与他作对,上身向后仰着,口中还笑:“莫非这小令是写给另一个女人的?”

    “你这么说,可真是……”他边说边伸手,却不想婉澜重心偏移太狠,腰上撑不住,一下子倒在了办公桌上,他原本放了一只手在她腰后,也没撑住,被她一下带了下去,两人交叠着倒在他的办公桌上,气氛霎时便暧昧起来,陈暨瞳色变得幽深,伸出去夺她掌中纸页的手收回来,在她颊边一碰:“你……”

    然而婉澜却动了动身子,嘶了一声:“你桌上放的什么,硌死我了!”

    陈暨在她身上顿了顿,无奈地直起身,揽着她的腰将她拉起来,两人回头一瞧,原来是一支钢笔。

    她又生出兴趣来了,拿起来举到眼前,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又将笔帽取下来,惊喜的“噫”了一声:“这是金子的?”

    “不是,”陈暨后退一步,在椅子上坐下,唇边含着温温的笑意,仰头看她:“只是做成了金色而已。”

    婉澜“哦”了一声,转身找了张纸,用拿毛笔的姿势歪歪曲曲地在纸上画了几道,写了个“玉”字。

    陈暨看着了,便道:“错了。”

    婉澜扭头看他:“哪里写错了?”

    “字没写错,笔拿错了,”陈暨附身过去,掰着她的手指给她矫正了姿势:“这么用。”

    婉澜将手举起来看了看,又写了个“集”字,歪歪扭扭的,陈暨抿着嘴,将头偏过去暗暗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婉澜发觉他的小动作,做出一副柳眉倒竖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来,在他肩头戳了一下:“我头次用这样的笔。”

    “是是是,况且这笔原本就是用来写洋文的,不适合写方块字,”陈暨又附身过去:“我来教你写洋文好了。”

    婉澜一躲:“我自己会写。”

    陈暨却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弯腰下来,在她耳边轻笑:“可是我教的这个,你未必会写。”

    婉澜不自在地躲了躲,道:“什么?”

    陈暨覆手上去,握住她的手,在纸上流畅地写了一个词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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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澜一怔,脸上立刻开始发烧,还故作镇定:“你这是……”

    而陈暨却松开她,握笔的那只手伸上来,捏住她的下巴转向自己,他便温柔地欺身而上,凑了过来。

    婉澜脑子里地炸开了漫天烟花,然后是一片明晃晃的亮光,纯白、煞白、惨白,一个念头都没有,她感到陈暨轻柔地吮着她的唇瓣,舌尖伸出来,在她唇上来回婆娑,然后又收了回去,似乎呢喃了一句什么。

    她忽然生生一抖,猛地推开他,直起身,脸上犹如火烧,然而陈暨也紧跟着站起来,上前一步,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扶在她后颈上,又凑了过来,婉澜大大地睁着眼睛,里面盛满了茫然,陈暨细长的睫毛就在她眼前,过近的距离之下,每一根都清晰可见,那排睫毛颤了颤,陈暨睁开眼睛,然后吻着她的唇移上来,在她眼皮上翩然一吻。

    好像是春季绽放的第一朵花蕾,开放的时候还带着掉下来的露水,背后是料峭春寒,兴许还有薄雪,婉澜被冻僵在原地,在陈暨臂弯里瑟瑟发抖,陈暨觉察到她奇异的态度,扶着后颈的手移到她脸上,在她眼角沾到了些许湿意。

    “阿澜?”他从婉澜唇上离开,与她抵着额头,声音低哑的发问:“怎么了?”

    婉澜依然闭着眼睛,感觉眼泪都积在眼角,只要一睁开便会汹涌而下,她颤颤巍巍地吸了口气:“玉集,你……”

    陈暨松开她,去桌上拿了一截裁好的纸巾来,蒙在她眼睛上,将人揽进怀里,婉澜整个身子都绷的紧紧地,好像一截僵住的枯木。

    他低下头,下巴抵在她的发髻上,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四五。惊变

    她在万家灯火都点起来的时候回府,方一进门,便被小厮急慌慌地请去正堂,谢道庸与谢怀昌都在,俱是一色的严肃表情。

    婉澜眼皮子一跳,不详的预感霎时袭上心头。

    谢道庸并没有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见她进门,便从桌上捏起了一页纸:“陈暨的父亲去世了。”

    婉澜心头一震,来不及请安,几步过去接了那页纸,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毕:“载滦是谁?”

    “是庆王爷家的滦贝子,”谢道庸语气沉沉:“怀安已经启程前去湖南,帮陈夫人和二公子料理丧事。这电报走的是衙门的官线,陈暨约莫还没有收到消息。”

    婉澜又将电报看了一遍:“为什么淳贝子不请旨就能杀朝廷命官?”

    “他找了个好理由,”谢怀昌接口道:“朝廷命官与革命党有牵连,就地斩杀还是轻的,倘若太后相信了这个理由,恐怕要牵连家族。”

    “这个理由……必然会说到太后跟前。”婉澜后退一步,似乎有些摇摇欲坠,陈暨回国后,陈夫人便已经与谢家下了大定,她这会已经是陈家的人了!倘若陈暨因此被牵连,她谢婉澜自然不会有好结果。

    谢道庸令婢女为婉澜上茶,安抚她道:“太后没那么容易糊弄,况且陈暨的父亲为官多年,口碑颇佳,当年回銮的时候,他还出过大力气,这些太后心里都有数。”

    婉澜六神无主地深吸了口气,面前拢住心神:“我现在该做什么?立刻去告诉玉集吗?”

    谢怀昌有些忧虑地看她,对谢道庸道:“要不……还是我自己去吧,我担心阿姐撑不住。”

    “我与你一同去,”婉澜接话道:“我只是有些惊讶罢了,没什么,况且他父亲去世,我还得与他一同戴孝。”

    她说着站起身来,将那页电报放在身旁的案几上,招来一个丫头扶着自己,对谢怀昌道:“去叫潘叔吧,我换件衣服就来。”

    谢怀昌站起来送她,搀着她的胳膊将她送到门口,语气忧虑:“你方才进门时神色不对,在外头出什么事了吗?”

    婉澜没有回答,反而低声道:“真是可笑,国家危在旦夕,皇族的王公竟然还用这样的借口诬陷谋杀朝廷命官,”她用气音重重地哼笑一声,极尽讽刺:“闻所未闻事,竟出大清国。我爱大清,可大清却不爱我。”

    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于是谢怀昌愈发肯定她在外头定然是遇到了什么,又扶着她迈出门槛:“阿姐,你若是心里难受,在府上歇着就是了。”

    “玉集得知了这个消息,只怕会更难受,”婉澜推开他,道:“我就过来,你先去备车吧。”

    府上没有孝服,她便换了一身白色花纹素净的衣裳,将发髻上的钗环全都取下来,又洗掉妆容。谢怀昌在大门前等她,途经一堂的时候,谢道庸交给她一封信和一袋碎银子,好打发执行宵禁的兵勇,又叮嘱道:“劝劝玉集。”

    他是怕陈暨得知父亲身死,还染上这个污名,情绪激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这也正是婉澜所担心的。谢道庸给他们准备了二十两碎银子来打发宵禁,可这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一个执行宵禁的兵勇,有的只是喝得烂醉的兵痞子和寻欢作乐的富贵子弟.从开国至今,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爱新觉罗的子弟盘踞帝国巅峰的时间也已经太久了,黄金白银和温香软玉已经消磨掉了努尔哈赤留在他们血液里的荣光,就连曾被谢怀昌寄予重望的载泽也在接受了新官制的职位后沉默下来,任凭那些人将五大臣出洋得来的心血毁为一旦。

    婉澜在车厢里沉沉叹了口气,又想起东直门外的那锅老汤,汤的确是没有变,可盛汤的锅却要破了。

    老潘将马车驾到康利洋行,可洋行早已经关了门,上去拍门,也只有一个老者来应,说陈经理并没有住在洋行里,婉澜心急如焚,这才想起她竟然从不知道陈暨在北京的住处。

    “去日本大使馆,”她从焦灼的情绪里努力挤出理智,道:“正田美子和日本大使的夫人关系密切,去那里给她打电话。”

    于是老潘又将车驾去了使馆区,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在使馆区竟然遭到了严格的盘问,婉澜与谢怀昌相对苦笑这个国家,只怕真的是……气数已尽。

    然而更不幸的遭遇却在后头,日本大使馆里,匆忙赶来会客的大使夫人万分抱歉地看着他们,说正田美子早在一个周以前,就已经启程返回了东京。

    “不过我可以帮你们向她寓所里打电话,”大使夫人轻声细语道:“她留下了一位官家在寓所,或许那位官家先生能知道陈经理的住处。”

    婉澜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弄懂了她的意思,急忙表示感谢,大使夫人亲自拨通了那个电话,交流几句之后挂掉,用日语写了一个地址给他们,比划着说道:“秘书就在楼下,如果看不懂的话,可以去请他翻译。”

    折腾了半个晚上的婉澜和谢怀昌终于带着岳阳知府陈之昶被杀的消息敲响了陈暨的门,被吵起来的陈暨批了一件大衣给他们开门,看到婉澜,下意识地微笑起来:“怎么这时候来了?”

    婉澜回之以微笑,语气冷静地开口:“玉集,我要与你说件事情,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

    “你的父亲,陈之昶陈大人,在湖南协助剿匪的时候得罪了前去督军平叛的庆王幼子载滦,被诬陷与革命党暗通款曲,就地诛杀。”

    陈暨的微笑僵在脸上,他定定地看了婉澜好一会,侧身让到一旁:“你们先进来。”

    婉澜与谢怀昌随他进门,在客厅坐下,左侧有一处小酒柜,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洋酒,陈暨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隔了一分钟才转过身来:“我母亲呢?”

    婉澜答道:“陈伯母派了仆人去镇江向我父亲求救,怀安已经赶去岳阳了。”她顿了一下,低声道:“继任的湖广总督不敢和载滦作对。”

    陈暨点了一下头,将杯子放在柜上,转身向内室走:“多谢,我现在要收拾行李,明日乘火车赶去岳阳。”

    婉澜“嗯”了一声,道:“我与你一道走。”

    陈暨与谢怀昌一同吃了一惊:“你?”

    婉澜点了点头:“我回镇江去。”

    陈暨道:“最好不要,我没有时间送你回府。”

    婉澜却道:“我不要你送。”

    谢怀昌有些担心地看她,此时也出言附和:“阿姐,你若想回府,我可以送你回去,玉集这边事出紧急,你就不要为他添乱了。”

    婉澜这才松口,对陈暨道:“你先去收拾行李吧。”

    陈暨却道:“抱歉地很,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无法好好招待你们。”

    这样变相的逐客令让婉澜明显怔了一下,她抿了抿唇,用了几十秒的时间来反应这句话,对陈暨顺从地点头:“那我们这就告辞了。”

    陈暨走过来,做出送客的姿态:“来日一定设宴赔罪。”

    婉澜与谢怀昌一同出门,在门口与陈暨道别,客气有礼,冷淡疏离。

    就在两个时辰前,陈暨刚刚对她做出了唇齿相依那般亲密的举动,在一个自幼生长与深宅大门的贵庭小姐心里,那样的动作与滚了芙蓉帐,失去清白一样严重。然而面对如今眉眼冷淡的陈暨,她却什么都没说,互道再会之后,便带着谢怀昌头也不回的离开。

    “阿姐……”

    “回府收拾行李,我与他一道走。”婉澜被谢怀昌扶上车,道:“我担心他在路上会出什么事情,倘若死了,我还得守望门寡。”

    谢怀昌口吻忧虑:“你怎么了?”

    婉澜没有回话,只将头扭过去,掀开帘子看了一会车外的沉沉夜色,快到谢府门口的时候,谢怀昌才听见她沉沉的叹息,似乎是喃喃自语:“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我反而更放心了。”

    谢怀昌疑惑地发问:“什么?”

    “没什么,”婉澜扭头过来,向他笑了笑:“你不必与我一同回去,我走之后,你还是要以课业为主,留学的事情多多听听叔父的,我希望你能学军事或者法律,不必准备什么脚踩两条船,怀昌,去认识认识南方的能人志士吧。”

    谢怀昌却道:“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走丢不成?”婉澜眉眼之间神色沉沉,恍然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别为这些小事情挂心,况且我还带了婢女。”

    “玉集也不会放心的,”谢怀昌道:“他必然要将你送回镇江,才能放心去岳阳。”

    “那就让他送好了,”婉澜道:“怀安已经赶去岳阳协助陈夫人,湖南出了这样的事情,张之洞大人不可能不过问,况且陈世伯是他的老部下,这又是庆王幼子闹出来的事情。”

    谢怀昌犹不死心:“那叔父那边,你怎么说服他?”

    婉澜却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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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南剿匪:前文提到的的江西萍乡、湖南浏阳、醴陵地区会党和矿工发动的反清武装起义,实诚萍浏醴起义。

    载滦为虚构人物,历史上并无此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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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世家介绍:
水乡古城的百年世家,恪守了几个世纪的古老家训。
祠堂牌位已经落满灰尘,而世界却正在发生巨变。
来自京城的宦游人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惊天消息,原本笔直的大路分了岔,一路生,一路亡。
“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可祖宗也不知道天下会变成这样。”
“内宫里的皇帝都没动静,我们为何要贸然做决定?”
“皇帝的龙椅已经摇摇欲坠,明日的江山还有没有皇帝,都是个未知数。”
“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江南世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南世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南世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