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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姑嫂

    卓昭节回到雅间,卓昭粹见她脸色还是很难看,不免要低声安慰几句,卓昭节只是板着脸不说话,显然是气还没过去,卓昭粹叹了口气,心想七娘被长辈们宠得实在是太过了,听她方才说来也不过是些口角之争,李家都赔礼了,她还要这样的耿耿于怀,这样的气量,将来可怎么办?

    只是他也知道这个妹妹娇气得紧,把话说重了她当场委屈的哭起来尴尬事小,回家到游氏跟前再告一状,游氏必定饶不了自己,这么哄了半晌,忽然古盼儿带着惊喜问:“七娘,这是哪里来的?”

    顺着古盼儿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卓昭节今日所穿的丁香色洒绣荼白折枝梅花的广袖下探出了一个绒球也似的脑袋,犹如皓雪,左蓝右绿的一双鸳鸯眼,好奇的打量着四周,卓昭节低头一看,顿时雨过天青般露出笑容,伸手轻轻摸了摸那铁枪拖玉瓶的脑袋,道:“好看吗?”

    狮子猫自古以来就深得贵妇淑女们的欢心,尤其跟前还是一只幼猫,古盼儿看得简直不能错眼,她坐的地方和卓昭节之间隔着一个卓昭粹,此刻因为想看这小狮猫整个人都几乎栽进卓昭粹怀里犹未自知,眼巴巴的望着,羡慕道:“好看极了……你从哪里弄来的?给我看看是什么品相好么?”

    卓昭节就拿开袖子将小狮猫整个小心的举起来给她看,笑着道:“我听说这叫做铁枪拖玉瓶。”

    古盼儿看清这小狮猫白身黑尾,惊叹道:“不错!最好的雪里拖枪了!听说前些日子义康公主府上……”说到这里她似乎觉得失了口,赶紧住了嘴,转移话题道,“这小狮猫可是价值万金,你得好生养着,狮猫娇弱着呢!”

    不用想了,古盼儿也喜欢猫,之前义康公主府上生了数只小狮猫,她也不是没问过,当时看中的也是雪里拖枪,不想才问就听说被宁摇碧要走了,当时还以为他是为了去讨好纪阳长公主,如今才知道根本就是为了哄心上人高兴呢!

    古盼儿得了母亲提点,才不做那得罪婆家人的事情,她明知道卓昭粹反对卓昭节与宁摇碧来往,自然不会当面说出来此事给自己结仇,甚至忙不迭的把狮猫的价值往高里说,心想我这是赞你心上人对你上心,你总该对我改变点态度了吧?

    “我理会得!”卓昭节点一点头,这小狮猫实在可爱,卓昭节这年纪正是对这种长相讨喜可爱的宠物最关心最感兴趣的时候,本来就真心喜欢这狮猫,古盼儿说它的价值卓昭节倒没怎么在意,但古盼儿溢于言表的羡慕之情叫卓昭节心情舒畅起来这年纪的小娘子有几个没点儿虚荣心呢?

    一时间果然对古盼儿态度大为缓和,笑着道:“古姐姐也喜欢狮猫吗?”

    古盼儿暗自腹诽道:“这小七娘好得罪得不得了,之前春宴上我还帮她解过围呢,结果回了府还得给她送礼赔罪,不想她也好哄得紧,如今不过和她谈了下狮猫,她就又叫起了‘古姐姐’。”

    这么个小姑子,古盼儿心里有点哭笑不得,道:“自然喜欢,可惜一直没遇见这么好的,所以没能养上。”唉,如果不是你,兴许我这会就养上了……

    卓昭节大方道:“往后古姐姐常过来就成了,再说狮猫如今还小呢,古姐姐以后尽有辰光看见它的。”

    这就是说明年就是古盼儿与卓昭粹的婚期了。

    未婚妻和妹妹你一言我一语的,卓昭粹一直都没能插上话,到这个时候才干咳一声,狐疑的问:“你这狮猫哪里来的?”这么问时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实在是人多不方便说什么做什么卓昭粹如今已经极不高兴了。

    听他这么一问,阿杏和阿梨心中一惊,结果卓昭节白了卓昭粹一眼,淡定道:“我就不告诉你!”

    “……”卓昭粹气得赶紧喝了一盏玫瑰露,沉声道,“你不要胡乱收人家东西!咱们家没有这样的家风!”

    古盼儿听这话说的不对,忙圆场道:“好啦好啦,今儿出来看花都要高高兴兴的,你说这些话做什么?”

    卓昭节瞪了眼卓昭粹,对古盼儿道:“八哥他烦得紧,古姐姐你过来咱们一起坐,不要理他了!”

    卓昭粹气得又喝了一盏玫瑰露,怒道:“你老实说,这狮猫到底哪里来的?”

    “你们去拿个小屏风过来!”卓昭节又不怕这个兄长,卓昭粹再生气她也无所谓,反而吩咐阿杏和阿梨,“把我这席和八哥的席位隔开,烦死人了,在别院里天天学这学那,好容易出来轻松轻松,也教训个没完!祖父今儿个是没来,八哥你在这儿,我还以为祖父也在呢!”

    古盼儿用力拉着卓昭粹的袖子,低声道:“陈子瑞也在,他正往这边看呢,你要做什么?再不说沈丹古也就在这里,叫他们看你们兄妹起争执很得脸吗?有什么话回去私下里说罢!”

    卓昭粹到底顾忌着家仇不可外扬,气得再喝了一盏玫瑰露压一压火气,恨道:“你这么不听话,以后看我还带不带你出来!”

    “今儿也不是你帮我求情我才能出来的……”卓昭节不满的嘀咕,古盼儿加倍用力拉着卓昭粹的袖子,声音更低:“她小孩子家不懂事,你是兄长,让她一让不念她年幼,你也念一念父母,在这儿闹起来……你想想回头还不是叫长辈们跟着操心?”

    说着又赶紧给他倒了玫瑰露卓昭粹气得推开道:“我不想喝这个了!”

    “那试试这个罢!”古盼儿一边露出温柔和顺的笑容,对不远处闻声看过来的缥衣秀士歉意的笑了笑,一边替卓昭粹斟上一盏薄荷露,然后,她不动声色的把手伸到卓昭粹肋下,又尖又长的指甲隔着春日的一层春衫,慢慢捏起一块肉,然后狠狠用力一拧!

    “啊!”卓昭粹正将一盏薄荷露递到唇边,乍然剧痛,一失手将薄荷露翻在身上,更是痛的大叫了一声!

    古盼儿再次朝闻声望来、面色诧异的缥衣秀士笑了笑,用整个雅间里都能听见的悄悄话柔柔道:“对不住对不住,你可是不喜欢这薄荷露?那我再给你换一个?”

    卓昭节没注意到卓昭粹惊怒交加的望着古盼儿倒抽冷气的神情,歪了歪头,小声对阿杏、阿梨道:“古姐姐真是贤惠……哼,八哥对她也太凶了,就是不喜欢薄荷露,叫那么大声做什么?还把古姐姐给他倒的薄荷露也洒了……”

    阿杏和阿梨抿嘴笑道:“古娘子贤德,往后做了娘子的嫂子也好相处。”

    卓昭节想了想也是,道:“那我可要看着点八哥,也不能太欺负了古姐姐去。”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妹妹认为有“遇人不淑”中的“不淑”嫌疑的卓昭粹捏着只剩小半薄荷露的琉璃盏和古盼儿对望片刻,奈何古盼儿任他如何看自己,始终一副逆来顺受、温柔贤惠的模样,殷勤的拿帕子替他擦拭着衣襟,卓昭粹无可奈何,只得恨恨推开她道:“我去更衣!”

    盼娘从前多么贤德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古盼儿眯了眯眼,柔声细气、满脸温良恭俭让的道:“好,你快去吧,估莫着郡王也快到了……”

    等卓昭粹走了,卓昭节撇了撇嘴角,朝古盼儿的方向倾了倾身子,轻声道:“古姐姐,你也别太纵容我八哥,他不讲理,你也别太委屈了自己,免得他老是欺负你!”

    倒也不是卓昭节把嫂子看得比兄长还重要,实在是卓昭粹抓住一切机会教训妹妹的行为让卓昭节对这个兄长的欺负很是不满,如今见卓昭粹似拿古盼儿出气,自觉古盼儿是受了自己的牵累,这才主动安慰古盼儿。

    古盼儿愕然的看了她一眼,心想我气不过卓八推开我,这才掐了他一把……嗯,这小七娘想是被卓八的身体挡住了没留意罢?

    有扮贤德的机会,尤其是在婆家人跟前,古盼儿自然是绝不放过,她轻叹一声,捏紧了帕子,眉宇之间浮现出少许委屈、少许赧然还有更多的宽容大度,柔声细气的道:“不妨事的,是我不当心,不该给他斟那盏薄荷露呢!他这会心情不好,是我没照料好他……小七娘看我面子,不要和他提这事了,我啊,不妨事的。”

    卓八,你一个已经加了冠的男子,总不好意思告诉你妹妹,你是被我掐得当众痛呼出声的罢……嗯,卓八可不是宁摇碧那厮,自己这未婚夫要脸面的很,他一定不好意思说出来的!

    古盼儿摆出忍耐无限的神情,忽然心情很好,她用力咬住嘴唇,才忍住没哈哈大笑出声。

    而卓昭节看着如此贤惠的嫂子,也十分感慨……于是在卓昭粹的默默牺牲下,未来的姑嫂关系意外的和谐起来……

第一百零四章 新的规则

    虽然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到前天香馆里不大不小的冲突到底发生了好几件,但更多的人还是识大体的,在这些人的努力斡旋之下终究还是维持住了和睦喜乐的场面迎进了同时到达的两位郡王。

    今日这场斗花看着是斗花,实则是两位郡王的再一次争斗,这一点人人都心知肚明,是以花鼓三响示意斗花开始后,整个天香馆内气氛都肃穆了起来。

    卓昭节初到长安,对政事还不怎么敏感,倒是悠闲自在的抱着狮猫玩耍着,她托了祖父敏平侯的福,所在的雅间和为延昌郡王预备的雅间只隔一墙,之前花会开始的头一日,延昌郡王还没和真定郡王相约斗花,所以只带了几人过来,那时候卓昭节、古盼儿都与郡王同室,这次两边拉开了阵势,除了敏平侯这些老人一来自恃身份、二来忌惮着圣人与皇后没有过来外,两边略有地位的人基本都到齐了,内中多是对延昌郡王死心塌地又各有用场的角色,譬如延昌郡王的姻亲敦远侯府之类,是以这一次郡王所在的雅间就没他们这些人的份了。

    左右卓昭节对延昌郡王兴趣不大她来是为了和心上人见面,连牡丹都懒得多看,正拿着天香馆的糕点逗着狮猫,不想雅间忽然被敲开,有人进来后,径自走到她身边,道:“古娘子、卓娘子,郡王妃有请,还请两位移步到隔壁雅间。”

    卓昭节一怔,还没说什么,卓昭粹与古盼儿脸色却是一变,同声问:“郡王妃为何要请七娘过去?”

    那来请人的侍者也知道卓昭节得罪过延昌郡王妃,还开罪过唐澄,如今郡王妃忽然要请卓昭节过去,也难怪卓家人要担心,忙解释道:“两位不必担忧,是这么回事,方才陈翰林过去之后,和郡王提了个新的斗花法子,说往年都是众人品评花卉,次数多了也就无趣了,所谓名花赠佳人,今日这天香馆里不让须眉的巾帼比比皆是,不若这一回就请两边的娘子们上阵,郡王领着郎君们助威掠阵的好。”

    又道,“陈翰林还说,前人有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今日诸位娘子个个钟灵毓秀、桃羞杏让,方衬得上百花之王的风流气韵!如今具体的规则还在斟酌之中,郡王妃知古娘子与卓娘子之才,想请两位娘子过去商议一会接阵的次序。”

    这就是说规则基本上定好了?因为之前外头也没什么动静,陈子瑞忽然提了这么个新法子,料想是派了人私下里和真定郡王那边商议决定的,卓昭粹这边毫无准备,但他又不是宁摇碧,自来是个守礼的人,郡王妃之请,到底也不好推脱。

    卓昭粹与古盼儿对望一眼,只得无可奈何的道:“那么盼娘你带七娘过去吧。”又叮嘱卓昭节,“你年纪小,一切听盼娘的话,不要再不懂事了。”

    卓昭节打从心眼里不想过去,闻言道:“我才疏学浅的很,对牡丹也是不知道什么的,就不去了吧?”

    那侍者笑着道:“郡王妃说,卓娘子若还才疏学浅,这长安也没人敢称才女了,卓娘子何必如此谦逊?”

    他这么一说,卓昭粹与古盼儿眉头又是一皱,同时想到了一个人来!

    与延昌郡王隔着中庭相对的雅间里,真定郡王冷笑着看着面前刚刚送来的规则,道:“这是冲着八娘来的!”

    一身竹青广袖深衣、乌黑的长发松松垮垮的绾了个堕马髻,斜簪了一根形如竹枝的黄玉簪的苏语嫣懒洋洋转过了头,清泠泠的道:“长安第一才女的头衔在这儿,那边有能耐拿走,尽管可以来试!”

    苏语嫣容貌气度无一不是旷达出世的高士,偏这番话却说得仿佛阵前斩将的猛士,一下子把雅间里的人都逗笑了,她的胞兄苏家五郎苏语默打趣道:“你一会好歹悠着点,别一下子把那边都吓坏了,好歹端着点儿第一才女的架子,总要给人些许端庄娴雅的风仪印象!”

    “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苏语嫣散漫的道,“端庄娴雅那是寻常闺秀的做派,如何能与我相比?”

    众人又笑笑的很轻松,苏语嫣能够幼年就成名,虽然和她祖父是太师、生母是公主大有关系,但这长安第一才女的称号确实是她凭着真材实学拿到手的,否则常人也许慑于她的出身愿意不问青红皂白的捧着她,但古盼儿之流可是不会给她这个面子的。

    只是众人都高兴的时候,忽然一人柔声细气的提醒道:“陈子瑞并非不知今日八娘在这儿,那边的古盼儿到底也是不如八娘的,为什么会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个楚楚可怜的女子,穿着湖水绿的绸衫,云鬓累累,朱唇雪面,肌肤苍白里透露出一种柔弱而惹人怜惜的风姿,正是春宴后和卓芳甸一样“养病”的晋王小郡主唐千夏。

    唐千夏身旁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樱草色窄袖上襦配银泥粉绶藕丝裙,臂上挽着松绿撒绣缠枝牡丹纹锦帛,虽然年纪不大,眉眼还没全开,但弯弯的双眉下一双眸子大而明媚、乌黑发亮,绣幕芙蓉似的小脸,已经觑出是个美人胚子了,这小娘子神色略带严肃,双手支颐撑在身前的案上,闻言也点了点头,脆生生的道:“唐三向来就狡诈,四哥你要当心。”

    真定郡王含笑看了她一眼,怜爱道:“烟宁不要忧愁,四哥理会的。”

    这小娘子却是东宫至今的独女唐烟宁,封号定成的定成郡主,她不是太子妃所出,却也不是绿姬所出,而是一次太子醉后随便扯了个宫女侍奉,那宫女知道绿姬善妒,因此趁太子熟睡之际跑去求了太子妃庇护,才侥幸活了下来,不想后来却又发现有了身孕,太子妃想方设法才护得她平安生产,但有一次太子妃回娘家探望染恙的邵国公夫人,那宫女到底莫名其妙的淹死在了荷塘里索性当时定成郡主年纪还小,太子妃不放心她单独留在东宫,一并带去了邵国公府,这才没有一起遭害。

    因着这个缘故,定成郡主视太子妃如亲母、视真定郡王为亲兄,却将绿姬那边恨了个死去活来,当着真定郡王一派的面,连声三哥也不想叫。

    真定郡王安抚了一声定成郡主,赵绿萼则向唐千夏解释道:“郡主方才没有细看这规则,上头规定两边各出五位娘子,每位娘子只许上场一次,这样即使八娘才学冠群,但也只能上阵一回!”

    唐千夏皱起了眉:“咱们这边,八娘是肯定上来的,赵大娘子你一个,我也可以算一个,定成一个,剩下一个呢?”

    众人一起看向了角落里,一身粉衣的慕空蝉闷闷不乐的抱着膝发呆,被看了半天都没回神,慕空涧实在挂不住脸了,微怒道:“三娘你发什么呆?!”

    延昌郡王妃好像和卓昭节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矛盾、甚至从前还相交颇好一样,满面春风的宣布了陈子瑞提出、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使者来回商议拟定的规则:“……一共是五局,若有一边连着三胜则接下来两局也不要比了,其实和寻常的花会斗诗一个规矩,就是小七娘你之前在曲江边不是帮过时家大娘子吗?要留意的是须得紧扣品名,必得使人看诗就知道写的是哪一品,哦,多了个限制就是这次商议下来定的是绝句,就不用旁的体裁了,至于韵脚则是随意。”

    卓昭节心不在焉的听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怀里的狮猫,心想这雅间虽然到现在还没介绍,但看起来好几个娘子呢,也就一边出五个人,未必轮得到自己这半生不熟还有过过节的人上场,估计是单独叫古盼儿过来不好才捎带上自己的。

    不想延昌郡王妃接下来就道:“你们过来前我和四娘说了说,盼娘你肯定要上场的,小七娘你也是……”

    卓昭节一惊,抬头愕然道:“这许多人在怎么会是我?”

    延昌郡王妃与她附近一席上一名华服少妇都笑了起来,那少妇举袖掩嘴,轻轻的道:“卓家小七娘真会说笑,真定郡王那边可是有咱们长安所谓的第一才女在的,咱们可是指望你这江南第一才女压倒了她呢!”

    卓昭节皱眉道:“江南第一才女?这头衔我可不敢接!这都是以讹传讹闹出来的,我才学平平,也就能凑个趣儿罢了。”

    “到底是敏平侯疼爱的嫡亲孙女儿。”那华服少妇微笑着偏头对延昌郡王妃道,“虽然如今已经长安人人皆知大名了,却还是这般的谦逊。”

    延昌郡王妃含笑点头:“敏平侯性.好朴实,不喜浮华,小七娘十足十的传了家风,只是又所谓当仁不让,就算咱们求一求你,上这个场好么?”

    卓昭节虽然对政局不敏感,人却不笨,心想我上次对你和那唐澄无礼过的,之前在永兴坊的别院,你那父亲对我客气,我还能认为是当着祖父的面,又是你家郎君无礼在前,他那是刻意缓和场面才敷衍我几句的,今儿个你请了我过来,堂堂一个郡王妃这么客客气气的,谁知道打什么主意?

    又想自己的诗才真正能派什么用场?但宁摇碧可是在真定郡王那边!宁摇碧做事一向肆无忌惮,难道延昌郡王这边打算利用宁摇碧坑真定郡王一把吗?她到底先入为主,又受情郎影响,对真定郡王好感更多,就不肯答应。

    延昌郡王妃哄了半晌看辰光不多了,她还不答应,脸上那和蔼的笑容就有点维持不下去,把目光转向了古盼儿,古盼儿心中暗骂延昌郡王妃祸水东引,但古太傅是支持延昌郡王的,她不能不站出来为郡王妃解围,拉了拉卓昭节到旁边,小声道:“你不要担心,这长安输给苏宜笑的人多着呢,连我也是,你随便应付下就是了,郡王妃到底是宗妇,她亲自劝说你这么久,你总不能不给她面子。”

    卓昭节摸着狮猫低声道:“这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过来看热闹的,若是嫌我在这里碍眼,我这会就回去好了。”

    “你又说气话了。”古盼儿哄道,“你好歹替你八哥想想啊,我听你八哥说卓家长辈们都疼你疼得紧,你一走了之,你八哥回去不得被长辈们捶吗?”又道,“宁九又不上场。”

    卓昭节嘟囔道:“可万一他帮我呢?”

    古盼儿恍然,这才知道她不答应的原因其实这也是延昌郡王一派一定要哄卓昭节上场的缘故之一,古盼儿眼珠一转,笑着道:“你也太小心了,刚才的规则却没仔细听吗?一个人只能接一阵,所以要五个人,按着真定郡王那边的人,你凭本事对上苏语嫣之外的人胜了也不奇怪。”

    卓昭节听她这么说了,沉吟不语,古盼儿又小声道:“我晓得你见过真定郡王那些人,和他们关系也不错,但这会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斗个花罢了,说来说去都是意气之争,再说,你也才见过他们一回吧?你祖父兄长可是延昌郡王这一派的……你如今这样帮着真定郡王那边,你祖父兄长可是很难做人的。”

    这可真是左右为难了!卓昭节皱眉不语,古盼儿见她陷入了矛盾,又低声道:“你不上的话,你家二娘子卓芳甸可是在人选之内的,不是我说你,你又不是当真一首诗都写不出来,如今这样执意的不肯显得小家子气不说,不知道的还当你怯场到这样的地步呢!对比着你这小姑姑,到你祖父跟前也被她比了下去!”

    卓昭节斜眼看了眼不远处低头和一名绯衣少女说话的卓芳甸,思忖片刻,到底点了头。

第一百零五章 人选与阳谋

    两边商议半晌才把人选定下来,真定郡王这边打头自然是苏语嫣,其余四人则是唐千夏、赵萼绿、唐烟宁、慕空蝉;而延昌郡王这边则是延昌郡王妃为首,然后古盼儿、卓昭节、卓芳甸,最后一个人选却是之前与卓芳甸相谈的绯衣少女,那少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脸颊瘦削,肌肤比常人要白些,因为穿着绯衣尤其显得如此,越发衬托出双眉青黛如远山,一双凤目,眼角斜斜上勾,明媚善睐,这样的眼睛宜喜宜嗔,都能带上三分妩媚风流,但这少女眉宇之间很是沉静,那通身的端庄灵秀反倒将这丝媚意压住了。

    “这是秦王郡主唐若缥。”古盼儿替卓昭节介绍由于之前劝说卓昭节用去了太多辰光,这边就来不及详细介绍其他人了,卓昭节不怎么在乎,反正她也没打算和结过仇的人走太近。

    只是她看那唐若缥怎么看怎么眼熟,看了半晌才猛然醒悟过来,可不就是花会头一日,延昌郡王开窗招呼过的十四姑吗?

    秦王是先帝的幼子,这位郡主又是秦王的**,虽然年纪和两位郡王差不多,比延昌郡王还小一点,却是两位郡王的正经长辈。那天听起来这位十四姑是持中的,如今却被延昌郡王请了来,也不知道是那几株金斑紫竹的缘故,还是秦王早有选择,不过是趁着今日表态。

    人选既定,唐若缥的出现,真定郡王这边都是意料之中,但听说卓昭节在内,却齐齐皱了眉,宁摇碧也十分意外:“昭节怎么会替唐三那小子出阵?”

    他都这么惊讶,赵萼绿等人脸色就更不好看了,只是忌惮着上次宁摇碧翻脸,也不好说什么,赵萼绿沉着脸道:“宁九你可要有点分寸……”

    她话说到一半却被真定郡王阻止了,真定郡王摇着头道:“是咱们大意了,之前还打趣过宁九跑出去送狮猫的事情,怎么不想如今长安传遍了这卓家小七娘的才名,纵然这小七娘不肯,那边连哄带骗也要逼她上阵的。”

    慕空涧摸着下巴对宁摇碧道:“世子方才何不哄了小七娘带着狮猫回去?”

    宁摇碧皱眉道:“谁会知道陈子瑞有此提议?”

    赵萼绿最担心宁摇碧不看场合的偏帮着卓昭节,就一再强调道:“既然人选已经出来了,宁九你不许胡闹!”

    “你罗嗦不罗嗦?”宁摇碧这会也觉得棘手,卓昭节才学不如苏语嫣他是清楚的,偏偏如今两个人都被捧了个第一的头衔,要坐视卓昭节在众目睽睽之下落败,他实在不忍心,可要是捣乱呢又中了延昌郡王与陈子瑞之计,正自琢磨着解决之法,偏赵萼绿还要再三警告他,顿时纨绔脾气发作,冷笑着道,“我就要帮着自己心上人关你何事?莫非这天下只许你帮你情郎了?”

    “你!”赵萼绿气得直跺脚!

    真定郡王无可奈何的再次圆场:“你们都行了!”他皱眉道,“卓家小七娘与宁九两情相悦,这是咱们看在眼里的,断然不会故意叫宁九为难,上一回她还和唐澄争吵过,孤看这小娘子未必是心甘情愿为延昌郡王那边出阵,恐怕是更多碍着长辈兄长的压力,宁九还在这里呢,咱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念着宁九的面子,何必为了这么件小事就拿个小娘子当仇人看?”

    虽然真定郡王这番话有笼络宁摇碧之意,但也足显心胸,宁摇碧脸色顿时缓和下来,道:“我自然不会坏了郡王的事情,只不过看不惯赵大娘子还没开始就处处针对着昭节罢了,正如郡王所说,昭节多半不是愿意的,不过是迫于形势上场。”

    赵萼绿最肯听他的话,闻言立刻敛了怒容,压住怒火道:“我也不是说卓家小七娘不应该这么做,到底她一个小娘子,今日敏平侯没到,卓昭粹、古盼儿这对兄嫂在,众人一起逼迫下来,她确实也为难,只是怕宁九意气用事罢了!”

    宁摇碧最烦她反复唠叨,当下把脸一翻,嘿然道:“之前本世子还没想好该怎么办,今儿冲着你这句话,本世子不拆你台仿佛是对你不住了。”

    赵萼绿也是被宠大的,闻言顿时一怒真定郡王皱眉道:“宁九你好歹也是个小郎君,何必这样斤斤计较?敌人在前,咱们这会闹内讧,岂不是叫对面笑掉了牙齿?”

    范得意、慕空涧、唐千夏等人也是反复劝说,加上定成郡主扯着赵萼绿的袖子让她不要说话,只听真定郡王安抚宁摇碧,到底把针锋相对的两人分了开来。

    真定郡王心平气和道:“孤知道宁九你如今也为难得很,你对那卓家小七娘用情极深,什么地方不护着她便觉得愧对了她,只是孤看卓家小七娘并非在乎虚名的人,否则当初义康姑母春宴上那曲《相思曲》,她也不会任你隐瞒到今了……”

    说到此处,定成郡主哎呀了一声,举袖掩嘴,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的盯住了宁摇碧道:“那《相思曲》竟是宁九你作的?”

    因着公主之宴的缘故,如今这《相思曲》已经传遍了长安大街小巷,人人都疑心是赤羽诗社中人所作,多半猜测是苏语嫣,只是一直无人承认,不想却是宁摇碧,对比着宁摇碧平常的纨绔名声,除了真定郡王、苏语嫣等几人外,余人都惊得合不拢嘴!

    宁摇碧哼道:“我本来写给昭节一个人的,后来时五说谱了曲子更好,于是给了苏表姐帮忙。”

    苏语嫣懒洋洋的道:“这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以后传了出去别找我。”

    “我知道。”宁摇碧皱着眉道。

    定成郡主惊讶道:“这样好的曲子你做什么不承认?”

    “他是怕给那卓家小七娘惹麻烦。”真定郡王笑着打趣道,“宁九对他这心上人体贴得紧,你们都知道敏平侯为人古板严厉,又和宁表叔是政敌,宁九至今与卓家小七娘名份未定,贸然传出他写下这等字字相思之句,敏平侯不能拿宁九怎么样,又怎么饶得了小七娘?”

    赵萼绿神色微缓,道:“宁九对小七娘真是很好的。”身为女子,对痴情的男子到底要另眼看待点。

    唐千夏默默点头,细声道:“但望那小七娘也不要计较这么次输赢,不然宁九可就为难了。”

    “他们这是阳谋,利用小七娘来算计宁九,让宁九来拆了咱们的台。”真定郡王一哂,道。

    真定郡王和唐千夏的话虽然委婉,但劝解的意思却很明白,宁摇碧固然一心一意捧着卓昭节,究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再者卓昭节自己也说过不在乎什么才女的名头,他斟酌半晌,到底点了头,道:“好吧,我不跟你们捣乱,只是若苏表姐你遇见了昭节,好歹手下留情些。”

    “为了你这昭节,今儿居然连叫了两声表姐。”苏语嫣哂道,“你可真乖。”

    宁摇碧自来不把廉耻操守当回事,若无其事的道:“你若是肯见了昭节就认输,我再叫几声也成。”

    苏语嫣看着他,嫣然一笑,犹如山茶初绽,随即迅速板起脸,冷冷的道:“你做梦去罢!”

    宁摇碧既然答应了,真定郡王这方也松了口气再派人去告诉延昌郡王,道是这边预备好了。

    一直到昨晚决出的两盆牡丹被小心的抬到中庭特意空出来的场地上。

    左侧皎洁若雪、形似莲,灵气十足,品相饱满而高洁【注】,右侧则是明艳润泽,黄如御衣。

    卓昭节想起之前卓昭粹说的话,显然左侧是白鹅雪莲,右侧是御衣黄。

    秦王郡主唐若缥扫了眼下头两盆争奇斗妍的牡丹,抿嘴笑道:“我是个凑数的,这两盆正是简单,就容我拔个头筹罢。”

    延昌郡王妃笑着道:“郡主谦逊了,今儿咱们也是陪四弟凑个趣,郡主请随意!”

    这样,唐若缥就占了头一个出阵的。

    因为花抬上来时,中庭上雅间的帘子大多都撤了去,此刻看到唐若缥上来,那边商议了下,出来的却不是同为郡主的唐千夏,而是神色郁郁、明显就有点心不在焉的慕空蝉。

    见状,延昌郡王妃微一皱眉,但很快恢复了常色。

    白鹅雪莲是延昌郡王的,御衣黄则是真定郡王所有当然栽培的人和来路那是另外的事情了,今年这两盆牡丹拼到最后这一日,偏偏主人各是一位郡王,其中缘故,众人心照不宣罢了。

    因为楼上楼下还有些不属于两边,过来看热闹或者看过了热闹再计较的,鲁趋大声宣告了陈子瑞新拟的规则,名花共美人,这是人人都感兴趣的事情,再加上典雅的斗诗,更是引人瞩目,而且头一个上阵的就有一位郡主,而且无论是唐若缥还是慕空蝉,都是姿色出众的美人,众人都来了兴致,天香馆内一时间都喧哗起来,助兴、助威声不断。

    规则既明,雅间的窗边本也就备好了文房四宝,底下花鼓一声响,唐若缥的使女与慕空蝉的使女同时挽袖研起了墨,两人各自站在案前,唐若缥神色平静淡然,很自然的俯瞰着庭中的牡丹,慕空蝉却默默垂着头,似有无限的心事。

    只是墨同时研成后,两人居然也是同时执笔

    唐若缥落笔后,慕空蝉才跟着停下,见状,真定郡王这边都是一惊,慕空蝉后好,这一点,因为帘子卷起、天香馆为了便于客人看花,窗棂本就做的要矮,外头都看得很清楚,如果两人诗作不相上下,那么自然就是慕空蝉输一筹了。

    “多半是陈子瑞写好了给了秦王郡主的。”赵萼绿一向不在乎把敌人往更坏的地方想,冷哼道,“不然她怎么写的那么快?三娘作诗之快有时候可是连我都不如的。”

    这斗花的规矩,两盆牡丹争执不下时,那就是看诗的高下了,甚至有时候,诗作太好,即使被题的牡丹略逊一筹,文采加身,也有因一诗而身价倍增,借此胜出的……

    如今白鹅雪莲和御衣黄正是斗了个不相上下,想要决出胜负,自然就要看斗诗的结果了,按照众人对秦王郡主唐若缥的了解,唐若缥的才华应该和慕空蝉仿佛,但慕空蝉擅长写快诗,虽然诗作的水准不稳定,但在一个快字上,连苏语嫣有时候都要甘拜下风。

    可如今唐若缥却比慕空蝉停笔还早,也难怪赵萼绿要疑心了。

    真定郡王摇头道:“未必,白鹅雪莲和御衣黄必定头一个出场,方才三娘也可以先酝酿句子,墨一好就开始写上去便是,估计是对面用的草书。”

    慕空蝉习惯写严谨的簪花小字,虽然娟秀,但速度自然不如草书快。

    虽然也不能因为这一点责怪慕空蝉,但这第一句对真定郡王这边还真有点不利。

    众人虽然对后面四局很有信心,到底是出师不利,都有点淡淡的惋惜。

    【注】白鹅雪莲:只找到品名,木有找到图片,不知道属于哪种花形,更不知道是古种今种,看名字比较像今种,所以外形描写是我编的,大家不要被误导。

    御衣黄:因其色如君王袍服之色,故称。清代牡丹志记载“御衣黄,俗名老黄,晓视甚白,午候转为浅黄,莺然可爱”。

第一百零六章 催妆诗?

    墨迹略干,慕空蝉和唐若缥各自加了自己的私印,就有天香馆的使女进来,先捧与同一个雅间的过目,再拿到中庭对面的雅间,由两位郡王看过了,接着按照雅间里客人身份的高低贵贱,从雅间再到楼下大堂,挨个让来客过目,由于能够斗到现在的牡丹都金贵得很,是以现在两盆牡丹都被围在中庭里,感兴趣的可以自行在不远处观看,却不可靠近与触碰。

    “拟雪无有寒,

    比月少清芬;

    翠丛一只鹅,

    我是怜侬人【注1】。”

    卓昭节在心中暗暗回忆着唐若缥的这首五绝,面色狐疑,心想这首五绝……要说胡乱而作吧,却是处处按住了规则来,把白鹅雪莲的品名很清楚的点了出来,前两句“拟雪无有寒,比月少清芬”也很形象的描绘了白鹅雪莲洁白胜雪却不似雪般清寒孤冷、皎皎如月但明月也少了它的芬芳天香……但这些比喻描绘都是前人用滥了的东西,一点也不新奇。

    最让她看到之后内心立刻一窘的是这两句之后好歹来了句“翠丛一只鹅”直点品名,正等着来个点睛的尾句提升整诗,不想却是一句潦草的“我是怜侬人”直接结了!

    因此这整首诗的感觉……就好像一个被逼着作诗的人,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一首,最后两句更是透露出一种快点写完了走人、所以速速结尾的干脆利落……

    卓昭节怀疑的偷眼看了看不远处神色自若气定神闲的唐若缥,心想这位郡主到底是来帮延昌郡王的,还是来坑延昌郡王的?!

    虽然她不太了解慕空蝉的才学,但这种毫无新意、潦草随意的诗作,真的能胜出么!

    这时候慕空蝉的诗也传了过来,慕空蝉取的是七绝

    “东风一夜醒众芳,

    姹紫嫣红耀明堂。

    孰知宫人暗除花,

    为献衮袍恨御黄【注1】。”

    只这么一看,卓昭节就知道这次慕空蝉赢定了,至少慕空蝉没敷衍,御衣黄的得名正因为色如御袍的明黄,慕空蝉此诗先是绝口不提它,只是按部就班的描绘了春日百花于明堂之前斗芳菲的景象,忽然又写宫人暗中铲除这些花卉正引人惊讶时,轻描淡写的来了句“为献衮袍恨御黄”,衮袍乃是礼服,是天家所着御袍中最为隆重精细的服饰,从衣料的挑选到具体的裁剪、刺绣……都要经过层层工序,最后还要再三检查才能被呈献到御前。

    一件衮袍往往需要耗费数百上千巧手匠人、绣娘数年辰光才能制成,制好后的衮袍,即使叠放在衣盘内,也是流光溢彩,夺目之处不在奇珍异宝之下,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就是奇珍异宝。

    然而因为御衣黄的开放,与衮袍同色,宫人为了献上衮袍,提前暗中将它除去,以免它夺走了衮袍应有的风采慕空蝉只用一个“恨”字,一字未赞御衣黄,却让全诗都在赞御衣黄之明艳夺目!

    不过卓昭节认为,慕空蝉用这样的手法来描绘御衣黄,还有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今日这天香馆里的许多人都是见过真正的御衣衮袍的!

    如今大凉鼎盛富贵,莫说天家了,寻常富户的奢华都足以让海外来朝的诸国震惊,圣人所着的袍服华贵用心之处,往往一件看着极普通的袍子,就要经过数百道工序,对于这一点,馆里的膏粱子弟们最清楚不过,在这样的认知下,繁琐工序精心制作出来的衮袍也不如一株御衣黄看向中庭黄牡丹的人,多半都想到了典礼上所望见的衮袍的华彩,慕空蝉的比拟自然大获成功。

    毫无争议的,第一局真定郡王这边轻松胜出,对于这个结果,真定郡王意外之余又有点啼笑皆非:“孤还道十四姑为什么先放笔,原来她作的是五绝。”

    众人听他赢了之后又叫起了十四姑,想起之前苏语嫣调侃宁摇碧,都是暗笑。

    “这只是第一局,两盆牡丹都是事先就知道品名的,唐若缥与慕三娘都见过这两种牡丹,大可以事先打好腹稿,但……”宁摇碧说到一半住了嘴,眉头微皱,他虽然答应了不捣乱,但想到其他人都不是头一次看到牡丹花会,对牡丹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是以两边各自透露下接下来取出的牡丹品名就可以先开始斟酌,惟独卓昭节认识的牡丹最少,偏偏今日斗花,拿出来的定然都是罕见的珍品……到时候其他人斗诗都是一挥而就,只有卓昭节要苦思冥想,岂不是很没面子?

    不想这时候雅间的门被敲响,延昌郡王的贴身内侍进了来,行过礼后,笑着道:“郡王,诸位,咱们郡王想与这边换花而咏,如何?”

    真定郡王双眉一扬,道:“怎么个换法?”

    那内侍笑着道:“方才有人提醒咱们郡王,说两边预备拿出来比试的牡丹,虽然彼此不一定知道,但自己这边必定知道的,这样斗诗也可以提前写好,所以,不如将牡丹交换吟咏,这样便不能作弊了,底下一些人也是这么想的。”

    “这也无不可。”真定郡王淡笑着道,“只是胜负如何论呢?”

    “咱们郡王提议以诗者胜。”内侍道。

    真定郡王似笑非笑的道:“三哥这么提议?但这样岂非是斗诗了?又与斗花有什么关系?”

    那内侍笑着道:“郡王,诗由花来,自然还是斗花若是花不好,诗中却视而不见,也是不合规矩的。”

    “既然三哥有意,孤自当陪同。”真定郡王闻言,点了点头,淡笑着道。

    那内侍又行了一礼,告退出去,不多久,就听鲁趋在下头击鼓,大声宣布新改的规定,众人都轰然应允,显然觉得这样多少杜绝了两边早早备好了诗,到时候随便找个美貌小娘子出来默写下的可能估计是方才唐若缥和慕空蝉成诗太快的缘故。

    白鹅雪莲和御衣黄撤下去,中庭再次摆上两盆牡丹,一盆色如碧水,盈盈开放,被微风拂过时颤动的模样似随时都会流动……另一盆则也是绿牡丹,却还没有完全开放,但精致的浅碧色,居然也丝毫不让旁边盛开的那盆。

    古盼儿小声提醒上场的卓昭节:“没全开的是咱们的,你要写的是那盆开的……这春水绿波【注2】倒是不难写,你去吧。”

    ……谢天谢地有个未来嫂子在!

    卓昭节点了下头,走到案前,不负责任的想幸亏自己也没存心要赢,这春水绿波根本听都没听说过,如今亏得古盼儿告诉了个品名,否则也只能胡乱一写了……但这一品种有什么典故讲究她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隔着中庭,就见真定郡王这边走出来的却是见过一面的晋王小郡主唐千夏,此刻的唐千夏弱质纤纤依旧,却没了之前与卓芳甸一起去找麻烦时的阴险与刻薄,反而多出一抹气定神闲,甚至还朝卓昭节露了一个淡淡的、礼节性的笑容。

    卓昭节看到了她心下奇怪,若被她自己也被人看着,差点就要回头看一看卓芳甸,看来牡丹花会确实是个好辰光,至少这会人人被牡丹占去了心思,之前被传得沸沸扬扬、不得不躲起来“养病”的人,正好借了这个机会重新出来但唐千夏怎么会在真定郡王这边?

    她正想着,忽听底下花鼓一响,早就挽好了袖子的阿杏忙利落的研起了墨。

    卓昭节则收敛心神,盯住了底下那盆“春水绿波”,飞快的思索起来。

    毕竟是真正的现场成诗,这一次无论卓昭节还是唐千夏都没能做到墨成诗起,各自斟酌了片刻,才拈起了紫毫,落笔时亦时快时慢。

    片刻后,两人差不多同时住了手,加盖私印卓昭节毫无准备,根本未带私印,就拔了头上一支金簪,沾了些许红泥随便印了一下。

    这一次两人作的都是七绝,卓昭节的是

    “应是江南鲜春色,

    或疑美人顶上得。

    千里澄水淘一瓣,

    绿波扬作倾城客【注1】。”

    她不知道“春水绿波”的典故,因此第二句化用了前人崔珏的《有赠》中描绘美人的“烟分顶上三层绿”之句,此外却是自己诌了,反正她也没盼着延昌郡王赢……所以毫无压力。

    唐千夏的七绝则是看得卓昭节一愣……

    “娇袅丽人在楼深,

    黛粉施毕已黄昏。

    闻郎催妆忽又悔,

    洗却铅华现本真【注1】。”

    “她写的这是什么?这不是催妆诗【注3】吗?嗯,也不对,若是催妆诗,这口吻却不该如此,催妆时总是哄着女方的……可这牡丹的品名到底是什么?”卓昭节狐疑的看着底下那半开的浅绿牡丹,忽然发现它的颜色似乎比方才有些微的变化。

    【注1】都是作者原创,日更万字时顺带写的,无暇炼字,另外作者完全不懂平仄,所以需要大家自行理解这些角色都是颇有文学功底这一剧情,另外,作者木有拖字数,这些诗与主线剧情有一定关系。

    【注2】春水绿波:绿色,绣球型。初开青绿色,盛开水红色。颈粗,微软。柄粗而长。不知今种古种,不浪漫的描述就是一个剥了外面大叶子的……卷心菜心……其实这个不浪漫的描述是之前在贴吧看到的,从此看到绿牡丹就想到,伊个吧友害人啊,这首诗我酝酿了好久的感情,因为我对绿色的蔬菜都不感兴趣……

    【注3】催妆诗:是古代女子出嫁时,新郎催促出闺房时所作的诗文,中心思想在于“老婆你已经很美很美很美了,不用打扮就很好看了,求你快点出来咱们速度去拜堂吧”,与之同类的还有却扇诗。

第一百零七章 笔墨相伤

    卓昭节不认识那盆牡丹,古盼儿却清楚得很,因此看完了唐千夏的诗后脸色微变,等诗传了下去,才小声道:“这局有点悬了。”

    她是怕这未来的小姑子年纪小又向来被娇宠得紧,如今又得了个江南第一才女的头衔,正被捧的风头日上的时候,可别输了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所以赶紧先告诉她一下,趁着现在众人还在品评中,卓昭节好歹还能调整会情绪。

    哪知卓昭节浑然不在意道:“不要紧,反正我也没说定然能赢……对了,古姐姐,晋王小郡主咏的那盆牡丹是什么?怎么我看她写的和催妆诗有些相似?”

    古盼儿脸色一僵,道:“你连那盆牡丹都不认识?”

    “我生长江南,根本就没见过几盆牡丹。”卓昭节有点尴尬的道。

    “那你写的春水绿波……”古盼儿深吸一口气,问。

    卓昭节摸了摸小狮猫,小声道:“若非古姐姐你告诉我品名,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

    古盼儿一阵无语……半晌才道:“你之前不是写过二乔和虞姬艳装么?”

    “都是别人告诉我牡丹的名儿我才写的啊。”卓昭节无辜的道,“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难怪你上次那么写二乔……”古盼儿喃喃道,“我还以为你是急切之下写不出来尾句,故意误解二乔凑的……”

    她叹了口气,道,“那是娇容三变【注1】!前人有过咏它的句子,所谓‘牡丹已是百花王,王中又有神品出。一株枝上三种色,变化无穷增春色’,此花初开时淡绿,盛开粉红,只在底部留着淡淡的碧痕,到快凋谢时,则转为粉白……晋王小郡主用新妇被催妆时的装扮上举棋不定来比拟,‘黛粉施毕’,之所以黛在粉前就是为了应和它变色的前后,黛眉如山翠对应着初开的绿,胭脂花粉嫣红妆对应着盛开的粉红,后面‘已黄昏’三个字,既指婚礼的辰光快到,为下句接‘闻郎催妆’做铺垫,但也暗喻花开已久,亦到了‘洗却铅华’的时候,最后‘现本真’,那粉白之色可以指小娘子未施脂粉的肌肤,又是娇容三变里最后一变的粉白!”

    卓昭节听完古盼儿的解释,也不禁赞道:“果然是好诗,别出心裁又字字珠玑。”

    “……”古盼儿默默看着未来的小姑子,现在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时候么!这小姑子到底是不求上进呢还是不求上进呢还是不求上进呢?

    如今和唐千夏斗诗的可正是你啊!

    作为未来的嫂子,我都准备好了安慰你的话了,你居然根本没当一回事……

    只是这一局的结果出乎古盼儿和卓昭节的预料居然是平局!

    品评的是今日整个天香馆、除了作诗之人和下人外的所有客人,照古盼儿和卓昭节的揣测,这一局卓昭节是输定了,最后的平局……

    姑嫂两个愣了片刻,都是一头雾水。

    其实也不只她们一头雾水,真定郡王这边,由于宁摇碧一直被盯在了雅间里,连鸾奴都没离开过,没有这位世子的搅局,这个是读书人都能分得清的高下,到底是怎么被弄成平局的?!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到底是宁摇碧开口解了疑惑,他嗤笑着道:“今日除了两边的人之外,来的最多的就是士子……他们不怕看这个热闹!底下大堂里基本上都是这些人!”

    ……这就难怪了,这些人正指望着借捧出卓昭节这个所谓的江南第一才女,把事情闹到上达天听,这样寻机挑开士子们关心的殿试公平的允诺呢,哪里会允许卓昭节在这样的斗诗上落败?这时候朝廷还没回应,卓昭节的名声先败落了,朝廷自然乐得当作从来没有这么件事儿……

    即使唐千夏咏娇容三变确实别出心裁,但在前途富贵的诱惑下,自然不乏昧着良心的人,硬是给掰成了平局……

    唐千夏叹了口气,道:“卓家的小七娘,真正福泽深厚!”

    这次连真定郡王都很是无语,想了想才道:“亏得她只能出一局。”有这么一群人数庞大又昧良心、偏还能影响结果的人在,卓昭节只怕写什么都会被捧成珠玑啊!

    唐千夏这个平局委实冤枉得紧!

    第三局是赵萼绿的咏天机园锦【注1】对延昌郡王妃的咏雨过天青【注1】,这一局居然又是平局

    “来处天机不可谈,

    去时芳魂乘青岚。

    夜深悄吐一二事,

    曾为锦绣耀仙园【注2】。”

    这首诗看着中规中矩,实际上却带进了暗喻真定郡王的身份尊贵,非常人所能及的意思,只是延昌郡王妃也不肯示弱

    “春江秋水拟不成,

    风华初绽已无伦。

    笑吟到此忽惶恐,

    踌躇雨霁天青分【注2】?”

    一个拿来处是天机、不可轻谈,乃是仙园中的耀目锦绣来衬托真定郡王的尊贵,又紧扣了天机园锦的品名,符合规则,另一个则是极干脆的告诉旁人,延昌郡王的光彩乃是雨过天晴后的天色所分润的,虽然太子殿下还未登基,但天后加了个青字也能含糊过去了,又将雨过天青的品名直接嵌入,这个平局是实打实的。

    只是过后两人面上笑吟吟的,没人注意时眼刀却是一个接一个。

    因着这两人借题牡丹写自己所支持的郡王开了头,第四局上场的卓芳甸与定成郡主连招呼都没打,挥笔写就,下笔的气势都带着挑衅。

    定成郡主年纪虽然小,才思却比卓芳甸还敏捷些,居然抢在她之前写完,郡主的咏昆仑夜光【注1】是

    “花开花谢已百年,

    红尘欲染素心坚。

    我是昆仑贬谪客,

    明月光里辨真仙【注2】。”

    最后的“真仙”二字,对于此刻在馆内的人来说和直言真定郡王才应该是真龙天子也差不多了。

    但卓芳甸的咏睡鹤仙【注1】却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位郡主会有最后一句

    “锦幕绣屏惯富贵,

    爱趁韶华斗光辉。

    春风似酒人易醉,

    鹤仙已向丛中睡【注2】。”

    所以毫无疑问的,定成郡主输了这一局,只因无论前朝还是本朝咏昆仑夜光时,提到这个明月光里辨认的句子太多了……卓芳甸胜出的理由却是这两种牡丹都与仙家沾着边睡鹤仙直接有个仙字,而昆仑山却是自古以来相传有仙人出没的地方。

    既然沾了仙家的边,定成郡主的诗也提到了这一点,身为昆仑谪客,心怀不甘欲辨真仙与人看,这格调比起身为鹤仙却满不在乎韶华锦绣,于春风繁华里睡倒丛中……自然是后者更有仙家气息、更飘然出尘,所以即使定成郡主成诗更快,格调一低,落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到底定成郡主年纪小,才华虽然有,却考虑不周。

    这结果出来后,定成郡主小嘴嘟的差点可以挂上三五个油瓶儿了……真定郡王特别哄了半晌才解颐……

    第五局时,众人都振奋起来,如今正是各胜一场,平了两场,最终胜负还是要看最后一局了。

    古盼儿人到窗边,就先瞪了眼苏语嫣,苏语嫣仍旧是懒散的模样,对古盼儿的挑衅权当没看见,那种旁若无人、风流自得的模样,卓昭节看着心里也觉得这才是才女的样子呢之前想象的端庄大方典雅的……似乎更像是严格的闺训里教导出来的小娘子嘛……

    她这边正事不关己的逗着狮猫玩耍,古盼儿与苏语嫣都是墨成起诗,顷刻传看,一转眼的功夫居然就开始了品评。

    卓昭节对苏语嫣闻名已久,顿时来了精神,将狮猫交给阿杏,在这之前当然是先看到古盼儿的诗作,到底是一贯以来和长安第一才女作对的人,古盼儿这首咏紫重楼【注1】就差把挑衅两个字直接写出来了

    “仙姿妙态在丛中,

    紫府金阙千楼重。

    孰言景公乱颜色,

    如今富贵谁不钟【注2】?”

    这首诗看着是夸紫重楼,问题在后两句,春秋时候齐景公好着紫衣,使得举国紫布涨价但这件事情被记下来,紫布涨价这种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的民生事小,当时劝谏齐景公不要着紫衣的一个正统的理由却是紫色为间色!

    春秋时候重礼,讲究正统,《诗经》中的《绿衣》篇,开篇说“绿兮衣兮,绿衣黄里”便是暗喻贵贱或主次颠倒,只因绿色为间色,黄色为正色,将正色的黄色穿成里衣,却将间色的绿衣穿为外衣,这就是颠倒。

    当初谏齐景公也是如此景公身为齐国的君主,一国之正君,他不该常着间色,这是被看成颠倒当时的纲常的。

    但时移世迁,原本被看成间色、连君主穿了都被忠臣看成不端的紫色,却成了“满朝朱紫贵”,成为富贵的象征。

    以苏太师为首的一班臣子竭力反对太子扶持延昌郡王,甚至认为延昌郡王连郡王都不该封,理由不正是他虽然是太子长子,却非嫡子、并不正统吗?

    因为本朝惜爵,规定即使是太子的子女,也只有嫡子可以封郡王,庶子都是无爵的当然,太子登基后自然可以给诸子赐王号,延昌郡王实在是受了太子偏爱,特别求来的郡王位,在这一点上,他被苏太师一派打击的很惨。

    但现在古盼儿引齐景公好紫衣的典故,却不啻是在告诉众人,如今认为延昌郡王不正统,但谁又知道没有那么一天,他会是理所当然的储君?

    延昌郡王看着手中的诗稿,整个人都舒展开来,为着郡王的架子,才竭力不动声色的传了下去,只是按捺不住心头喜悦,低声对旁边的郡王妃道:“古家娘子的确有才。”

    “太傅虽然是武将出身,但教养儿孙素来严格,古娘子与那苏语嫣争斗多年,其实也就是不如苏语嫣多才多艺,单论诗才和歌唱,却不比苏语嫣差什么的。”郡王妃看着也是满心舒畅,微笑着道。

    半晌后,苏语嫣的咏瑞露蝉【注1】被传了过来,轮到古盼儿看时,卓昭节迫不及待的凑了上去

    “曾饮瑞露沾仙缘,

    宝光氤氲怯俗凡。

    自诩名花应得意,

    摇曳亦和绿锦残【注2】。”

    不出意外又是针锋相对!

    只是这首诗……格调、用词,比起古盼儿那首来也差不多啊,卓昭节心想,难道苏语嫣稳压古盼儿一头是因为苏语嫣更多才一艺些吗?

    不料古盼儿看了之后,却是面沉似水!卓昭节疑惑的看了看她,又转头去看延昌郡王却见延昌郡王握着拳,面无表情的端坐席上,目光冰冷而怨毒!在他身旁的几人皆是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

    见卓昭节狐疑的来回打量,古盼儿忙暗拉她一把,低声道:“不要去看郡王了,如今郡王定然不痛快。”

    “古姐姐?”

    “郡王名讳是单名一个‘缘’字。”古盼儿头也不抬,伸手摸着卓昭节膝上的小狮猫,嘴唇几乎碰到她耳上,低不可察的道,“乳名……宝奴。”

    缘分的缘,珍宝的宝,可见太子有多么喜欢绿姬。

    但……

    再回想了下咏瑞露蝉的劈头两句,那看似描绘饮风餐露的寒蝉习性的曾饮瑞露沾仙缘,宝光氤氲怯俗凡!

    这首初看不过如此的七绝,不想却含着如此恶毒的嘲弄延昌郡王你也不过是因为太子的喜爱,沾了那么点儿福泽,却作出一副宝光缭绕、高于世人之态,肖想起了大位,岂不知道即使你自诩是皇子王孙、太子所爱的长子,然而辰光一到,那沾来的一点“仙缘”也不过是和着绿叶残褪而凋敝罢了!

    既然知道了延昌郡王的大名与乳名,最后一句“摇曳亦和绿锦残”不用问也知道是影射绿姬了。

    这个“沾”字用的……真是……诛心啊!

    卓昭节偏了偏头让阿杏挡住自己怪异的脸色,默默的想:恐怕比起自己与绿姬的名头都被嵌进去,延昌郡王更恨这个“沾”字,这是在说延昌郡王根本没有继位的资格,不过是占了太子宠爱的光罢了……究竟不是正子嫡孙、不正宗啊!

    【注1】娇容三变:晚开品种,绣球型,别看引了首诗,是民国时从洛阳牡丹里栽培出来的,是中原牡丹中的稀有品种。

    天机园锦:没查到,没图片,什么颜色也不清楚,看诗就知道了,除了名字我什么都不知道……

    雨过天青:蓝牡丹,其他同上。

    昆仑夜光:貌似该叫昆山夜光,但昆仑这个比较仙气,而且先查到的那里这么叫的,懒得改了,阜冠型,白牡丹,花瓣含磷,的确能夜光,貌似古代就有,因为有个曹州民间传说。

    睡鹤仙:就知道个名字,颜色也不清楚。

    紫重楼:紫牡丹,其他神马都不知。

    瑞露蝉:感谢一桂1686-1772艺术家(画家?),度度下来只有这位前人画的一幅画,能够辨认出是粉牡丹……假如我电脑色差没那么大的话。

    【注2】又到需要大家自行领悟这些人文学功底还不错的时候了,那啥……轮到苏语嫣的时候对着《中华牡丹品种名录(800种)》挑花了眼,实在凑不出来符合伊才女的诗了……请大家自行领悟苏八娘子仍旧是一流才女这个等级……

第一百零八章 陈子瑞

    两位郡王毕竟都是做大事的人,固然各自被戳到了痛处,但场面究竟是融融洽洽的维持了下来。

    只是……

    这一局众人品评下来,居然又是平局。

    卓昭节任小狮猫舔着自己的手指,低声问古盼儿:“那现在怎么办呢?”

    古盼儿抿了抿嘴,道:“我哪里知道?反正郡王在呢,自有该操心的人操心,终究不可能和到底的。”

    卓昭节侧头一看,就见之前曾经和自己在同一个雅间、延昌郡王到后就被请到这里来的那缥衣秀士移席到了延昌郡王身边,正低声说着什么,她看了几眼那缥衣秀士,约莫二十二三岁的年纪,装束儒雅,通身也带着一股书卷清气,虽然年轻,但神色之间却颇为镇定自信,而且反应极为敏感,卓昭节这么多看他几眼,那秀士趁延昌郡王听了自己的话低头思索之际,已经向卓昭节回看了过来,微微颔首。

    “那是陈翰林。”古盼儿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对收回目光的卓昭节道,“上一科的状元郎呢,名叫陈子瑞的,你可是还没听说过?”

    “听倒是听过的。”卓昭节道,“赞过去年夺魁的霓虹焕彩的么?”

    古盼儿道:“哦,原来你知道?”又压低了声音,“他没中举前就被郡王招揽了,若非郡王没有同母姊妹,多半就能做郡马了……不过,现在敦远侯家似乎有意和他结亲,郡王妃和敦远侯世子妇在这儿呢,虽然知道你没有旁的意思,但还是少看他为好,免得生出风波来。”

    “他看着已经加冠了吧?”卓昭节奇道,“前科就中了状元,怎么到现在还没婚配?”

    “据说中榜前家境正中落,但其祖父在世也是一方富户,有个门当户对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后来看他家败落了,就有悔婚之意,他的父母自然不肯的,那亲家仿佛做了许多过分之事,因此陈子瑞一力刻苦发奋,中举后,那未婚妻家却打起了重新结亲的主意。”古盼儿咬着唇,轻声说着,虽然她不像淳于姐妹那样听到这样的事情就兴奋不已,但看起来显然也是感兴趣的,详详细细的说着,“陈家心中有气,陈子瑞又少年中举,自然不愿意,但那亲家在当地有几分势力,怕不答应的话,那亲家下阴手,陈子瑞就借口要过了殿试再娶妻,这么拖到了他做了状元,借着延昌郡王之势,迫得那家好一个灰头土脸!这么一闹,结果到这会他还没娶妻。”

    卓昭节一抿嘴:“这是真的假的啊?”既然有了延昌郡王之势,到底是那亲家见陈家家道中落就悔婚、甚至轻慢陈家,还是陈子瑞到了长安歆慕高门贵女,不想再承认长辈定下来的婚事,反污一把,可就不好说了。

    古盼儿道:“这个谁知道呢?陈子瑞不是长安人士,他祖籍山南,谁还能特别使人跑趟山南打听这个?不过敦远侯家既然有意把娘子许给他,也许会打发人去探听真相吧?”

    这边低声议论着陈子瑞的私事,那边陈子瑞倒是又给延昌郡王出了主意,延昌郡王这次也不派人再和真定郡王通知了,直接叫人搬了一盆红牡丹放到了中庭上还没撤下去的紫重楼和瑞露蝉边。

    但见那牡丹株丛开展,枝繁叶茂,花瓣深红含紫,形如冠冕,正开得一派雍容华贵,那红非同寻常,泛着浅墨,艳丽得几乎随时滴落下来,它的花蕊很是特别,却形如花瓣,乃是化成了狭长、青碧色又翻卷如盘曲的一瓣。

    “这是青龙卧墨池【注1】!”卓昭节忙道,“这个我认识。”

    青龙卧墨池是红牡丹中鼎鼎大名的,因为花朵肥硕繁重,所以多为侧开,又因为花朵过于沉重,对于品相是个考验,稍有不慎,哪怕加了支架,也容易影响其美观像现在拿出来的这盆,从楼上俯瞰下去,除了一朵恰好开在上面的能够看到花蕊,其他都低着头羞人答答也似,看不清楚品相。

    古盼儿蹙起眉,奇道:“这盆牡丹……也不是很好啊?”

    她生长长安,打小就从花会上混过来的,再不感兴趣,几回花会的魁首看下来,眼力也见涨,这盆青龙卧墨池栽培伺弄的只能说中上,虽然也称得上雍容华贵,要夺魁可差远了。

    就见陈子瑞背着手,悠然走到窗边,朗声含笑道:“先前十位娘子五局竟是平了,从来牡丹花会只出一位魁首,若叫紫重楼与瑞露蝉并列,实在不合规矩。”

    下头众人因为看到最后得出是平局也正议论纷纷,要看两边怎么收场,如今陈子瑞出来,一时间都默了声,听他怎么个说法,真定郡王微微示意,范得意也站起身到窗边,一拱手道:“久闻陈翰林学富五车,今日诸娘子以花斗诗也是翰林的主意,却不知道翰林有何高见?”

    陈子瑞笑着道:“既然是平局,本官方才禀过郡王,自然是加上一场。”

    范得意眯起眼,扫了眼底下的青龙卧墨池,似笑非笑道:“翰林的意思,是延昌郡王要加这盆青龙卧墨池?”

    “正是如此。”陈子瑞温和的点了点头,楼下有眼力的人都纷纷鼓噪起来,惊讶莫名。

    底下,鲁趋立刻向角落里的岑老丈看去,待看到岑老丈神色镇定的朝自己点了点头,他心头一松。

    岑老丈的意思,就是说这盆青龙卧墨池不足为惧,天香馆里还有比这个更好的……

    范得意的想法和鲁趋差不多,他虽然一样不是长安人,但在长安也待了两年多了,士子要名头,不就是赏花赏月吟美人,偶尔针砭下不轻不重的时弊吗?北地重牡丹,卓昭节这种才回长安的小娘子都要被父母叮嘱好生学点牡丹的东西,更不要说他这样需要求取功名的士子了,鉴赏花月必须是极专业的。

    这盆青龙卧墨池也想夺魁?

    只是……纵然陈子瑞一时糊涂,延昌郡王那边这许多人,难道一样糊涂了?

    范得意心头惊讶,正犹豫要不要请示下真定郡王。

    不想陈子瑞又温和的道:“如今娘子们都已经还席,不便再次惊动,是以本官不才,愿意为此花配上七绝一首!”他温文尔雅的笑了笑,“因这场是本官提议的,是以真定郡王可以等本官题罢了诗再决定挑选哪一种牡丹!”

    这话说得真定郡王脸色一阴

    然而陈子瑞也不叫人研墨,微笑着站在窗边,俯瞰中庭,慢条斯理的直接吟了出来:

    “万紫千红非争春,

    捧出韶华一主人。

    驰骋青龙亦来卧,

    笑看此间献缤纷【注2】。”

    真定郡王原本阴沉的脸色倏得铁青!

    陈子瑞这首咏青龙卧墨池单纯从花的角度其实不算别出心裁,诗的意思也很浅显,单从字面上看,大致是说万紫千红的花木盛开于此时不是为了争夺春天,却是为了一起捧托出韶华的主人,这样的盛况下,青龙也过来凑热闹,卧在此处含笑看着缤纷的花木不断的献上来。

    这首诗紧扣着青龙卧墨池这个品名,也写出了魁首应有的气势问题是,陈子瑞在吟出诗句时,特意借口自己提出加上一场,提出让自己吟完诗后,真定郡王这边再决定选哪一种牡丹对阵不管选哪一种,不都是让延昌郡王“笑看真定献缤纷”了么!

    到这会众人才恍然为什么被送上去的偏偏是这盆只是中等的青龙卧墨池!

    无非是为了这个品名,青龙属于东方,主春季,属长,既代表此时,又代表延昌郡王长子的身份。

    真定郡王接下来不管选取什么品种,都难逃“献缤纷”的范畴!

    凭着这一点,延昌郡王大可以好整以暇的等待着自己异母嫡弟的抉择……

    卓昭节吃惊的看着陈子瑞的背影,暗道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相比之下,范得意虽然也是长安颇负盛名的才子了,究竟不及陈子瑞老练毒辣,这个被视为真定郡王一派竭力捧出来对抗陈子瑞的士子一时间却是束手无策!

    数息过去,场面开始冷了下来。

    正在真定郡王深吸了口气,打算硬着头皮开口时,忽然一个懒散的声音带着酒意响起:“岑老丈!”

    卓昭节顿时一凛是宁摇碧!

    馆内上上下下诡异的沉默里,一个苍老的声音接话道:“世子请吩咐。”

    “将本世子今儿个进馆时遇见的那盆牡丹拿过来,不必收拾。”就见对面的雅间里,高卷的珠帘下,原本斜倚榻上独酌的宁摇碧忽然起了身,他懒洋洋的走到窗前,挥了挥手示意正自尴尬的范得意还席在他身后,赵萼绿与定成郡主似十分担心宁摇碧胡闹,欲要阻拦,却被仿佛想到什么的真定郡王连打几个眼色拦住。

    宁摇碧看都没看底下的青龙卧墨池,也没看陈子瑞,甚至,他连场面话都懒得说,目光越过窗棂找到卓昭节,嘴角微微勾了勾,递过一个让她放心的眼色卓昭节面上的惊讶与担心,让宁摇碧觉得此刻心情很好,嘴角的笑意不禁又深了几分。

    “他要做什么?”这次轮到古盼儿拉着卓昭节问了,愕然道。

    卓昭节茫然道:“我也不知道……是接下这一场吧?”

    “就凭他个纨绔?”古盼儿一个激动,把真心话说出了口……

    卓昭节立刻瞪了她一眼,冷笑着道:“就你才学好么?你且说说真定郡王那边接下来该怎么办?”

    再说下去这未来小姑当真要和自己吵起来了!

    古盼儿暗骂自己说话不当心,怎么又忘记这小姑子爱记仇小心眼了?

    【注1】青龙卧墨池:著名的老品种之一,属于红牡丹,之前的资料可能有误,有归纳它到黑牡丹里的,实际上是绛红色,还有我对它的品相完美栽培困难度分析那段绝对不要信,完全编的。

    【注2】请自行领悟陈子瑞才高八斗的剧情……

第一百零九章 纨绔的拿手戏(上)

    半晌后,岑老丈亲自指挥着人将宁摇碧说的牡丹抬到中庭。

    只是这盆牡丹一上来,迫不及待的众人才看清楚,皆是一片晕眩!

    就连一直面含微笑作温润翩翩状站在窗边等着接招的陈子瑞背影也是一阵风中凌乱,虽然背对着雅间,卓昭节看不到他脸色,但陈子瑞失声可是听得清楚:“这……这……你……你拿这种牡丹?”

    咦,到底是什么品种,竟然将这状元郎出身的翰林惊成这个样子?

    不只对牡丹略知皮毛都谈不上的卓昭节好奇,懂牡丹的人更诧异了,延昌郡王妃立刻吩咐:“去窗边看看!”

    伶俐的侍者几步到了窗前,探头一看,立刻就回过头来,脸色古怪无比!

    郡王妃蹙眉道:“怎么?”

    “……底下是一盆姚黄。”侍者讷讷的道。

    “姚黄?”延昌郡王等几人彼此对望了片刻,郡王妃轻斥道,“把话说清楚点,那姚黄品相非常好吗?”

    侍者露出一个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禀告的神情,道:“回郡王妃的话……那姚黄之前如何小的不清楚,但如今显然是不好的。”

    “这是什么意思?”延昌郡王妃愕然。

    延昌郡王已经没了耐心,低喝道:“话都不会回?还要郡王妃一句句提点?”

    那侍者一惊,忙飞快的道:“郡王,是这么回事,那姚黄被人从中踩了一脚,整个株身似都断裂了不说,连上头几朵主花都被踩去了一半……”

    “宁九……哼!”延昌郡王脸色一冷,宁摇碧的为人他很清楚,这是变着法子来报复陈子瑞那句“笑看此间献缤纷”了你不是自诩青龙,要看咱们接下来给你献上什么样的缤纷卉木吗?本世子打发你一盆被踩烂、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的牡丹,要就拿去罢!

    “九郎就爱这样捉弄人!”卓昭节听了那侍者的禀告,也想到了此节,轻轻咬住唇,心想,“这样倒也还了延昌郡王一个难堪,只是到底落了下乘呢……而且他这样得罪郡王……可不要有事罢?但望纪阳长公主护得住他才好……”

    她这边正忧心忡忡的为情郎担心,却听对面宁摇碧懒洋洋的道:“本世子也有诗一首,配这姚黄,尔等可都听清楚了!”

    古盼儿想说:“你个纨绔又能作什么诗?”斜眼看了看满面期待、眼睛闪闪的卓昭节,明智的把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唉,媳妇,不好做啊……

    其实也不只古盼儿一个人这么想,此刻这天香馆上上下下,但凡认识宁摇碧的人,除了卓昭节外,差不多都在琢磨着这纨绔莫不是又要使出什么不上台面的手段来搅局?

    就听宁摇碧一口气吟道:

    “白鹅墨池破春水,

    睡鹤紫楼候天青。

    俱是人间倾城色,

    惟有姚黄冠王名【注】。”

    ………………真定郡王听罢,愣了一息,随即用力一握拳,将面上涌现的狂喜之色压了下去!

    而赵萼绿、定成郡主、古盼儿、敦远侯世子妇等人,则是纷纷僵硬的彼此互问:“这个人……当真是宁九?!”

    不怪他们如此失态,实在是宁摇碧在长安城中仗着祖母长公主之势胡作非为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了!

    今儿他哪怕直接脱了靴子砸到陈子瑞头上恐怕都没人奇怪,反正大家都觉得这位世子干不出来的事情……很少、很少、很少……

    但宁摇碧居然能够正正经经的与陈子瑞对阵,而且还击得如此漂亮古盼儿一个劲的扯着卓昭节的袖子,难以置信的道:“他……他……他居然会作诗?”

    “咱们大凉时兴诗赋,山野村童都能诌上一首,他会有什么奇怪的?”卓昭节诧异的道,虽然众人都说宁摇碧纨绔,宁摇碧自己也不否认,但之前两人用饮渊传书时就有过情诗来往,加上春宴上那曲《相思曲》,在卓昭节心目中,宁摇碧策论之类的水准不知,但诗才料想不弱。

    这时候真定郡王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见众人还从震惊之中不能回神,如何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以最快的速度整顿袍服,快步走到宁摇碧身旁这位郡王深知机不可失,已经毫不在乎自己亲身上阵了!

    真定郡王站定之后,先是朗朗一笑,随即大声道:“好你个宁九!打小孤就听纪阳姑祖母说你才思敏捷、天赋卓绝,学业上看似疏忽,实则举一反三、过目不忘,不过是你性.爱山水,旷达不羁,是以少与旁人来往,这才被人误会纨绔不肖罢了,之前还道是姑祖母有意为你圆场,如今才知姑祖母言下无虚,却是你太过谦逊了!”

    趁这个机会投桃报李给宁摇碧定下了“其实很厉害很有才华,但没留心经营结果被众人误解”的基调,真定郡王自然不能忘记正事,趁着还没人插嘴,他迅速把话题拉到了宁摇碧的诗上:“诸位可不要以为孤是在自顾自的帮宁九说话,陈翰林之大才,诸位自然是知道的,方才咏青龙卧墨池,连孤也怔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却是宁九反应迅速诸位休要小看此刻中庭的姚黄残破不堪,自牡丹为人所重视以来,百年栽培,如今品种之繁复,又以我大凉之辽阔,便是一辈子浸淫此道者,也不敢说能熟知天下所有之品!然花王者,惟姚黄也!今日这天香馆本以花卉著名于长安,馆名亦取了牡丹雅称,岂独此一盆姚黄,无有品相完好者了吗?”

    说到此处,真定郡王隔着中庭、隔着窗、隔着人,遥遥望住了对面雅间里,脸色苍白、甚至微微哆嗦起来的延昌郡王,用极悠然的神情、温柔的,一字字的道,“宁九取这盆被毁坏的牡丹,正是要告诉咱们,这天下珍品名种成千上万……然花王者,只有姚黄!纵然被践于污泥、纵然残败凋敝,既生为姚黄,一世为花王!”

    宁摇碧眼中露出笑意,他和真定郡王怎么说也是一起长大的,虽然不如和时采风、淳于桑野那么亲密无间,但基本的配合却是亲密无间。

    事实上,作为太子唯一的却不受太子喜欢的嫡子,真定郡王做的比宁摇碧想的还要好,因为这位郡王根本不给延昌郡王这边打断自己的机会,话锋又是一转

    “前几日,卓家小七娘尝在曲江畔咏一盆虞姬艳装,所谓‘不屑梅菊避花开’,孤听说众多士子深以为叹!”

    闻言,天香馆上下,原本还打算就真定郡王品评宁摇碧之诗议论几句的人也迅速鸦雀无声,赵萼绿的心砰砰的跳着……士子们不满明年众多权贵子弟成批下场,担心殿试被忽略,又不想卷进两位郡王的争斗里,所以借着曲江畔之事,以陆含冰为引子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这正是现在朝廷头疼的事儿,毕竟国家一直号称重士,也确实重士,休看这些士子如今还上白身,但敢上长安的,到底都是有些水准与信心的举人,终究不能蛮横处置……本来此事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让一部分权贵子弟缓考,或者承诺不会因会士家世定名次,后者意味着殿试上必须给予一部分没有投靠任何势力也没有什么背景的会士较高的名次,尤其是三甲。

    问题是春闱三年一次,这次下场被忌惮的诸子弟,一来有真才实学,二来虽然都正当年少,但好几个长辈年岁已长,正硬撑着指望子孙中了榜后,自己竭尽全力照拂几年,就算长辈年纪没长到需要争这几年的,谁会愿意让自己的子孙耽搁这么三年?

    所以无人愿意提出缓考。

    既然无人肯让自己的子弟缓考,又都对晚辈们有信心,殿试的承诺那就更不同意给了!

    因此即使士子们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朝廷几次商议居然都没有一个妥当的处置法子……

    若真定郡王能够解决不,哪怕是寻到个切入口,定然也能让圣人与皇后对他青眼有加,须知道太子极为偏心延昌郡王,真定郡王的储君之位大部分都指望着祖父与祖母!

    但兹事体大,一旦处置不当……

    赵萼绿心中担忧未毕,只听真定郡王缓缓道:“对于诸士子之叹,孤今日仅以孤自己,借宁九此诗,赠士子们一言‘俱是人间倾城色,惟有姚黄冠王名’!”

    这句话,他说得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楼下、楼上,众多只是过来凑热闹和打探消息的士子,都露出了怔然之色,这些人能够上长安赶考,自然都过了乡试,且对自己有些信心,真定郡王的话固然含蓄,但这种文字把戏,能过乡试的人怎么会听不懂?

    “俱是人间倾城色,惟有姚黄冠王名”,真定郡王引这两句诗来赠士子前提到的是“不屑梅菊避花开”卓昭节这一句是为了咏牡丹不畏惧春日百花盛开、容易淹没于众花之中,坚持开放并夺取了百花之王的盛誉,被士子们引为是否惧怕与有真才实学的权贵子弟同科下场。

    真定郡王的意思则是:避开百花盛开的梅花、菊.花,敢向百花丛里斗芳菲的牡丹,在他看来都是人间美好的颜色,各有千秋,但在牡丹中,能够被公认为花王的,也只有姚黄。

    结合之前他所言的“既生为姚黄,一世为花王”,如今可不是数百年前阀阅林立、科举未开,那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代了,即使功高封公,泽被五代之后若子孙不争气也不过是庶人,而且真定郡王还提到姚黄纵然被践踏损伤也是花王,他显然不是在拿姚黄比拟权贵子弟。

    而是……寻常士子!

    你若自诩有姚黄的才华,自然能够过关斩将光耀一族合家!

    若不然,就休学敢与三春百花相斗的牡丹,而是学一学“避花开”的梅、菊,再图出头去罢!

    这,就是真定郡王对士子们挑事试图争取殿试对无背景会士重视的回答!

    【注】姚黄应该不要介绍了吧?现在又到自行领悟男主其实才华还不错的时候袅……

第一百十章 纨绔的拿手戏(中)

    卓芳甸神色平静而端庄,正是一个自幼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应有的仪态与从容,借着贴身使女的搀扶,敏捷而优雅的上了车,使女跟着上去,车帘还未放下,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脆生生的喊道:“卓二娘子!卓二娘子等一等!”

    听见这个声音,卓芳甸眉头一皱,但随即露出招牌式的温和微笑,命使女挑起车帘,果然不出意外是定成郡主追了上来,稚气未脱的唐烟宁此刻丝毫没有斗诗时的针锋相对,她笑眯了眼的小脸在春晖里显得格外灿烂。

    啧,也不知道是来怎么样耀武扬威的?

    卓芳甸心头冷笑了一声今儿个,到底是真定郡王赢了,一盆破破烂烂、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的姚黄,竟然成为今年花会的魁首……这大约是有牡丹花会以来最可笑的事情了!

    但终究是众人选出来的,而且看那些士子们的意思,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服气,但到底有一部分被说服了,想不服也很难,江南第一才女的事情已经传了好几天了,朝中始终不见动静,私下里倒是有消息说陆含冰的前途很渺茫了,煽动事情的几名士子虽然有“富贵险中求”的魄力,却也不是完全不识时务的人。

    士子素有白衣卿相之称,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身份地位是有的,王朝的将来迟早也是他们来协助管辖,但如今那一方官印究竟还没到他们的手里,却先把未来的上官与圣人都得罪了,怎么划得来呢?

    所以朝廷毫无动静、作为引子的陆含冰前途危急,胆子小一点的士子已经很后悔把事情闹大了……还不如缓考三年,或者就那么下场呢!

    总比没下场就给未来的上司们一个不好的印象好罢?

    真定郡王的态度又是如此的强硬,摆明了认为这么折腾的士子都是才学不够,所以惧怕与百花争春,这才故意闹事,若当真才压众士子,谁还能堵着门不让你下场吗?

    虽然真定郡王说这番话只是他自己的意思,但在士子们看来,真定郡王乃是圣人嫡孙,他的话自然也是代表了朝廷的态度!最重要的是,连延昌郡王都未反驳……

    实际上延昌郡王这边是有苦说不出!

    看着真定郡王大捞资本,延昌郡王太想出头驳斥他了,问题是对士子们这次闹事,朝廷诸官早已摆明了态度不管怎么处理,让他们的子弟缓考、不要圣人的照顾,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帮所谓的国之栋梁,说起大公无私来一个比一个正气凛然,真要涉及到他们的子弟晚生、家族前途,全部都支持起了“内举不避亲”尤其是子弟确实不错的,比如宰相时斓,他不惯长安水土,几十年为官落一身毛病,苦苦支持除了被圣人挽留,就是为了晚辈们!时采风不争气,可时家的时雅风却是长安城中少年公认的楷模了!

    时斓官声清正,他也不贪心,子孙里头时雅风才学好品性佳,这样的人就算不是嫡孙只要不是仇人他也乐意拉一把,既然是孙儿,时斓又怎么肯委屈了时雅风?豁出老命脸皮也要帮时雅风铺路的,圣人都亲口许诺要栽培时雅风了,这个时候叫时雅风去避士子们的风头?开什么玩笑?!

    休看这位老驸马一把年纪了,谁敢挡时雅风的路,时斓不拼命才怪!这些个老臣从先帝时就屹立到现在,经历过齐王之乱还能地位日趋稳固,别说延昌郡王,太子都惹他们不起!

    真定郡王的说辞可是为他们说话!今日的事情传出去,还不知道能得多少份人情呢!

    因此延昌郡王能说什么?呵斥真定郡王,支持士子们继续闹下去吗?他还没昏了头到这个地步!输了这么一局虽然声势略逊,但来日方长,太子还没登基呢,当真为了这么一局反对真定郡王,那才是仇人遍天下了,士子们当真举着他的旗号闹起来,连郡王之位怕都保不住!

    不过一次输赢罢了,正如敏平侯府内,卓芳甸与沈氏母女,和大房、四房之间的争斗,延昌郡王不是头一次输,真定郡王也没有一直赢。

    所以卓芳甸仍旧是心平气和的下了马车迎接定成郡主,微笑着道:“郡主叫住我可是有什么事儿?”

    “自然是有的!”定成郡主眯着眼,打量着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挑衅,慢条斯理的道,“方才你写的诗很好,本郡主甘拜下风!”

    你若当真是过来甘拜下风的那才怪!卓芳甸心中如是想,面上却作出谦和状,道:“郡主过誉了,其实郡主钟灵毓秀,哪里是我能比得上的?我不过是痴长了几岁,侥幸罢了。”

    定成郡主笑颜如花道:“本郡主是真心很欣赏你,所以思来想去,决定送你点东西,以示奖赏!”说着不待卓芳甸回话,定成郡主扬起手,清脆的击掌三下,就见方才她跑出来的转角,两名青衣内侍抬着一盆牡丹过来。

    到了近前,卓芳甸认出那是一盆“珊瑚凤头”,品相寻常,她迅速思索了下这盆牡丹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就听定成郡主脆声道:“哦,对了,既然赠你牡丹,本郡主也要再赠你一首诗,你可听好了!”

    卓芳甸心知不妙,却不能不道:“还请郡主赐教!”

    “常傍芙蓉绣面来,

    也并桃花衬香腮。

    一日西风吹幕至,

    终季深藏争无奈【注】。”定成郡主大声朗诵完,欣赏的端详着卓芳甸阴沉下来的脸色,笑嘻嘻的挥了挥手,吩咐那两名小内侍道,“行了,花也送了,本郡主没事了,你可以走啦!”

    她高高兴兴、连蹦带跳的扬长而去,显然,对于专门跑过来欺负下卓芳甸,一扫方才斗诗落败的郁气,定成郡主感到非常的欢乐……

    剩下卓芳甸用力握了握拳,眼中透出冷色,低哼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一个贱婢生女,若非太子妃要用你,也能活到现在?”

    看着卓芳甸的马车远去,角落里,定成郡主拊掌而笑,道:“宁九表哥,你给出的主意好极了!方才那卓芳甸的脸色可真好看啊!看得本郡主简直是心花怒放!今儿个回了东宫,本郡主定然可以多吃一碗饭!”

    她眉花眼笑的不知道有多高兴,“回头告诉母亲与四哥,也叫母亲和四哥高兴高兴!”

    宁摇碧请了赵大娘子与苏语嫣帮忙,才从卓昭粹、古盼儿手里把卓昭节留了下来,正正顺着卓昭节对狮猫的爱怜忙不迭的阿谀奉承,被她冲过来打断,脸色当即就是一阴,冷笑着道:“你若是告诉太子妃,太子妃不着急就不错了!”

    定成郡主吃了一惊,道:“什么?”

    宁摇碧嘿然道:“你还真不是普通的糊涂,你怎么不想想,唐三是凭什么和你四哥斗的?不就是太子偏疼他么?这卓芳甸乃是敏平侯之爱女,今日唐三输了,本来就郁闷得紧,你还要去挑衅卓芳甸,这等于是现成送给唐三到太子跟前说委屈的机会!太子哪里能不迁怒你?太子妃要护着你,这委屈当然是太子妃接下来了!”

    定成郡主瞠目结舌,跺脚道:“不是你叫我去的么?你难道没后手?”

    哪知宁摇碧轻描淡写的道:“哦,本世子听说昭节病了的时候,这卓芳甸寻过昭节的麻烦,所以就挑唆了几句,让你也去找找她的麻烦罢了!后手嘛……你自己想吧!反正现在是你惹的事,再说,即使你这么告诉太子,难道太子能来找本世子吗?所以,要什么后手?”

    太子论辈分和身份都在宁摇碧之上,但也得罪不起纪阳长公主这个姑母!再说太子一心一意扶持庶长子,要是惹了纪阳长公主,估计圣人为了安抚胞姐,能把延昌郡王直接赶到某个荒僻之地去做个空头郡王!圣人可不缺孙儿,更何况还不是嫡孙!

    是以纪阳长公主都那么对延昌郡王妃了,无论是延昌郡王还是欧家,还不是得忍着?

    “……”定成郡主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卓昭节也差点失手把小狮猫摔了,吓得小狮猫亮出爪子死死勾住她袖子披帛,定成郡主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尖叫道,“你怎么能这样!!你!你!你利用我!”

    宁摇碧想了想,道:“不能算吧?你看,本世子已经坦白了,所以只能说,刚才没把话说齐,然后呢,你性.子急了点,没听完……”

    定成郡主差点立刻掉下泪来:“怎么办?我自己受罚也就算了,父亲最疼唐三不过,万一因此给母亲与四哥惹出是非,我怎么对得起他们?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说咱们也是亲戚啊,我还比你小好几岁,你就忍心这样坑我么?”

    “为什么不忍心?”宁摇碧无所谓的道,“好了,你快点去想办法善后罢,没见本世子在陪昭节么?你忤在这儿算什么?”

    虽然觉得自己和定成郡主不熟,卓昭节也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声道:“郡主年纪小,你就不要作弄她了!”

    闻言,定成郡主如见知音,立刻眼泪汪汪的看向卓昭节,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惟恐她不努力替自己说话。

    不想宁摇碧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没想什么后手啊,我就是看她方才盯着卓芳甸似乎很是不平,心想反正坑一把卓芳甸对我也没坏处,就挑唆指点了她几句。”

    “………………”定成郡主一阵晕眩,卓昭节也是张口结舌半晌,才讷讷的道:“那郡主担心的事情呢?你不是也害了太子妃与郡王?”

    【注】珊瑚凤头:嗯,八百种里随便挑了个顺眼的名字,貌似是红牡丹?其他一概不清楚。

    诗还是作者原创,给定成郡主写诗压力小多了,反正写崩了也可以推到郡主年纪小上去!(我才没有为此特别压低郡主的年纪)

第一百十一章 纨绔的拿手戏(下)

    宁摇碧想了想,道:“那就不要认帐吧。”

    卓昭节无力了:“这样也行?”

    宁摇碧道:“为什么不行?”就对定成郡主道,“叫刚才抬花的两个内侍把嘴闭上,你就说,花会散后,你一直跟着苏宜笑请教诗书,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回头我打发人去她那里说声,有长乐表姑,太子也问不到什么,正好可以作为人证。”

    “……可除了他们还有旁人看到的。”定成郡主难过的道。

    “他们看花眼了。”宁摇碧接口就道,“要么就是卓芳甸故意使人陷害,找了人来假装。”

    “花是我亲自去挑的,我还特别挑了最坏的一盆!”

    “唔,看来昭节你这小姑姑品行端得是恶劣,居然连盆牡丹也要偷!还是郡主选中的牡丹!”宁摇碧手抚下颔,神色郑重的道。

    “方才我惟恐气不到她,还特意念了首诗!”

    “又不是白纸黑字盖了印的诗笺,她说你写的就是你写的?纵然是白纸黑字盖了印的诗笺,只要他们足够卑鄙无耻,难道就伪造不了了?”宁摇碧轻蔑的道,“反正你不承认的全部不是真的!嗯,左右你那首诗也不可能流芳千古,惦记着做什么?”

    他语重心长的教导定成郡主,“这些都是他们得了癔症幻想出来的,和你有什么关系?那卓芳甸不是在义康公主的春宴上就公然发作过吗?也许这是她的**病了,不时就要发作几次……这不是又犯了?这个理由很好啊,上次她拖了晋王小郡主下水,这次又拖了你下水,看来这卓家二娘子,命里克郡主……说起来下次难道要轮到十四表姑?”

    卓昭节看着定成郡主从手足无措到若有所思再到恍然大悟,此刻正频频点头,眼睛亮闪闪的道:“多谢宁九表哥提醒,卓芳甸她可是有癔症的**病的,看来,上次六姑说什么误食了毒草,根本就是替她掩护嘛!真是可怜,得了这样的病,她以后要嫁给谁呢?不说传人不传人罢……也不晓得会不会遗害子孙?”

    宁摇碧赞叹道:“了不起!这么快就会举一反三了,五娘以后一定会越来越能干的!”

    定成郡主挥舞了下粉拳,稚气的小脸上满是坚毅,她杀气腾腾的道:“宁九表哥放心罢,这回我一准吃不了亏!”又钦佩万分的道,“怪道纪阳姑祖母偏疼表哥,表哥果然是天纵之才!可恨世人无眼,竟然有眼不识荆山玉,捧的一个个什么才子名士,都是些废物,被个陈子瑞弄的灰头土脸,还是表哥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如今又出了这般好主意!实在是深不可测,表哥往后可得多指点指点我才是!”

    “五娘这么有眼力,将来定然能有大出息!”宁摇碧最喜欢旁人当着卓昭节的面称赞自己,此刻也露出笑色,亲切的称赞道。

    …………表兄妹两个不遗余力的互相吹捧着,卓昭节暗擦一把冷汗,低声问宁摇碧:“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宁摇碧打发走定成郡主,这才笑着道:“这算什么过分?咱们两个好好的说着话儿,这小妮子一点儿眼色也没有,直通通的跑过来说东说西的扰人兴致!我小坑她一把还不成吗?其实太子妃哪里是好惹的,太子宠绿姬宠到了多年专房的地步,即使如此,太子妃还是生下了真定郡王,而且极得皇后欢心,连带真定郡王也受到皇后庇护,处处帮着不肯叫延昌郡王压了真定郡王一头!到底太子妃是国公嫡女,又是皇后所喜,定成郡主生母再卑微,也是太子骨血,为了她羞辱了一个臣子之女,太子除了训她一顿,还能迁怒太子妃多少?太子妃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太子敢拿她出气,她就敢拖上延昌郡王和绿姬一起告到皇后跟前,请皇后做主皇后最恨侍妾之流,看绿姬不顺眼,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卓昭节无语片刻,才道:“其实,我刚才是说你这样教着定成郡主!把郡主教坏了!”

    “那就是她自己不能出淤泥而不染了!”宁摇碧丝毫没有羞愧的意思,大言不惭道,“何况是她主动来请教我的,所谓‘酌贪泉而觉爽’,嗯,她的心志不坚怎么能怪我呢?再说我教她的法子固然阴险,到底不吃亏嘛!还是有好处的。”

    “…………”卓昭节暗吐一口血,道,“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不过太子妃既然护得住定成郡主,怎么郡主还这样畏惧太子呢?”

    宁摇碧笑着道:“这也不奇怪,太子宠爱绿姬,娶太子妃那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绿姬入不了皇后的眼?当初酒醉召了定成郡主的生母伺候,惹得绿姬伤心不已,太子就心疼上了,原本过后就要把人打死的,好在太子妃咽不下绿姬恃宠生娇的气儿,发话说又不是那宫女主动勾引了太子,当初本就是太子命那宫女伺候的,她这个正经的太子妃都没有拈酸喝醋,绿姬一个侍妾好大的威风居然就要打死那宫女,是不是背后怨怼诅咒她这个太子妃很久很久了?总而言之,太子到底没能如绿姬的愿,后来定成郡主出生后,生母死得不明不白,但绿姬对她总是不待见,太子为了讨好绿姬,对这个女儿一向就严厉得很……她一向就有点怕太子的,又感激太子妃的维护,最怕给太子妃与真定郡王惹麻烦,总归小女孩子,听风就是雨,压不住场面啊!”

    ……到底也是你表妹,你这样欺负起来真的没问题么!

    卓昭节无语的想,但看着宁摇碧毫无愧疚之心的样子,她明智的放弃了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卓昭节自己是嫡女,自然是更同情太子妃一点,道:“绿姬这样受宠,怪道延昌郡王处处与真定郡王对着干!”又惊奇道,“往日里都听人说你纨绔,可我看今日陈子瑞的计策好生的毒辣,我想也想不出来真定郡王那边要怎么办?不想却是你出来解了围!你有这样的才华做什么还要叫人议论你不学无术呢?”

    这话她说的带进了嗔意若宁摇碧的名声不那么不肖,兴许卓芳礼、游氏也不至于这样的反对这门婚事了。

    宁摇碧含笑道:“我可不会骗你,我才学么也不过是那么回事,照时五说的,天赋我自认很不错,记性好,反应也算敏捷,可我往常也不是很想用心,你想我便是大字不认识一个,这辈子的荣华富贵也少不了,祖母自来疼爱我,我也不是喜欢吃苦的人,既然出生的尊贵已经达到了我的期望,我自然也就懒得辛苦了,不过这斗诗倒还算拿手,你也知道,如今宴上玩来玩去也就这么几种,膏粱子弟、纨绔年少,我是其中翘楚,这些时兴的东西怎么可以不会?今儿这样的场面换成时五或淳于十三过来也未必会吃亏的。”

    卓昭节惊讶道:“真的是这样吗?可刚才馆里擅长宴乐的不见得只你一个罢?怎么就你出来解了围?”

    “那是因为他们没事找事的事情做的少。”宁摇碧低低一笑,附耳说道,“斗诗,说的风雅,在我这等纨绔看来无非就是文雅些的对骂罢了,我打小干的最多的,不是与人骂架,就是与人打架,再不就是坑人,不是我自夸,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口舌上能胜过我去的人……论才华不说别人,范得意定然在我之上,但要说到吵架……哦,斗诗的诀窍么,他可比我差远了!”

    见卓昭节感兴趣,宁摇碧就多说了几句,“譬如一开始上来的那盆姚黄,其实是我今天来时不小心踩坏的,真定郡王后来说的什么纵然为人践踏,但‘生而为姚黄,一世为花王’,你千万别相信,那是他胡诌的,我叫岑老丈取出那盆姚黄来,就是为了叫延昌郡王不痛快,他不是妄想这边给他献缤纷么?他也就配得这种过会就要扔出门的货色罢了!这叫先声夺人,对手拿捏高姿态,便将他拿捏出来的气氛姿态先破了今儿个那姚黄被弄上来后,陈子瑞的失态你看到了罢?啧啧,我打赌这陈子瑞才高八斗,这几年来帮着延昌郡王也没少和人对阵,但多半都是正经的儒生才子,这种市井里学来的无赖手段他究竟就有点应付不了了。”

    “那后来的诗……”

    “诗么,嗯,若是我自己对上了延昌郡王,我自然是不在乎拿那盆破破烂烂的姚黄直接羞辱他一番的,但真定郡王不一样,这样的大庭广众真定郡王自然就是要扮大度了,总而言之,这种骂战……哦,不对,斗花会的精髓,就是不管用什么手段,便是一个字也不会写,姿态必须高贵、气度必须典雅,同时随机应变破掉对手的高贵和典雅这可是我打小练起的!”宁摇碧折扇一张一合,悠然笑道,“谁叫我有个处处看我不顺眼的大伯母呢?”

    想起当初青草湖上那个傲慢高贵又矜持的楷模世子,卓昭节脸色精彩片刻,方笑着道:“辰光太久,我倒是忘记才见你时,可不也是被你骗得团团转?”

    两人同时想起了在秣陵的辰光,宁摇碧眉眼一下子柔和如水,含笑道:“我哪有骗你?我可是一句谎话都没说呢!”

    “你没说谎,可字字句句都误导人家!”卓昭节横他一眼,嗔道,“你还好意思提……咱们那次在湖上撞见,我被饮渊吓得魂都没有了,你居然看着热闹还要哄我,唉,你这么坏,真不想理你了!”

    宁摇碧听她娇嗔细责,心头就是一荡,忽然伸手捏了捏她面颊,低声道:“不理我,你舍得吗?”

    卓昭节红了脸,将小狮猫往臂上揽了揽,腾出一只手来推开他,嗔道:“我就是舍得!”

    宁摇碧道:“好吧,你舍得,可我舍不得。”就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卓昭节抽了几下没抽出来,口中道:“你舍得舍不得,与我有什么关系?放手放手!”

    “关系可是大了。”宁摇碧悠然道,“我既然舍不得,又怎么舍得放手呢?”

    “不和你说了!”卓昭节看了看左右,小声道,“好啦,我留下来和你说了这么会子话了,再不回去,恐怕长辈跟前难以交代……你放手罢,我要回去了。”

    宁摇碧闻言,看了看天光,恋恋不舍道:“你回永兴坊的别院,还是回敏平侯府?我送你罢?”

    “回永兴坊。”卓昭节有气无力道,“今早祖父还布置了功课,说回去之后就要查的……我今儿个五更天就起来梳洗,哪里有辰光做呢?一个字也没写,回去祖父问起来,也只能硬挨一顿家法了!”

    宁摇碧听得心疼,道:“我陪你进宅子!”

    “算啦!”卓昭节叹了口气,道,“祖父到底对我还是轻的,之前八哥功课做的不好了,祖父可是吩咐动庭杖的,开口就是十杖起呢,八哥一个字都不敢说,我到如今也不过挨上两戒尺,动手的是祖父跟前的书童,人还不错,每次都是做做样子,到底是我长辈,如今咱们还没……你去干涉,事情反而要闹大呢!”

    闻说她回去要受罚,宁摇碧就不敢再提留她的事情,有些郁郁的摸了摸她鬓发,叮嘱道:“那你快些回去罢……我也不送你了,别叫敏平侯越发生气,反正,就这么几日了……若有对你实在不好的人,你也不要太客气,总有我给你收场的。”

    卓昭节一抿嘴:“我可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再说长辈里到底是疼我的多,其他人么又能怎么亏待我?祖父待我谈不上好,但这几日悉心指点功课也实在说不上故意为难,老一辈的人么都是这样古板的,唉,但望我将来老了更像外祖母才好,否则叫晚辈面上恭敬,背后讨厌死了!”

    宁摇碧微微笑道:“你生的这么好看,纵然老了也是好看的,人皆有爱美之心,你纵然严厉些,咱们的晚辈也只有更加敬爱你的道理。”

    这话说得卓昭节大羞,轻轻一跺脚,道:“我真的不和你说了!”她满面通红,但想起来宁摇碧直言自己很好看,固然卓昭节对自己容貌极有信心,可听着心上人这么说,究竟不同其他人的赞美,心中甜蜜万分,正待要走,宁摇碧忽然伸手搂住她

    卓昭节一惊,这次倒是下意识的抱好了小狮猫,就听宁摇碧靠在她耳侧轻轻笑道:“这可是你上次亲口许我的,你不肯听话,我只好自己来了。”

    说着,在她腮边轻柔的吻了吻,他的动作生疏之中带着小心翼翼,犹如触碰最精致纤细的珍宝。

    卓昭节愕然之下,先是面色赤红如血,继而如遭雷击,僵硬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却是不记得推开他……可怜的小狮猫被主人再次松手,吓得爪忙脚乱的扯紧了卓昭节的袖子前襟,惊恐的叫了起来……

第一百十二章 小七娘的节操

    傍晚的永兴坊里静的糁人。

    至少在卓昭节看来,是这样的……

    踏进这座别院的时候,随着别院里草木茂盛特有的阴冷气息笼罩上来,将卓昭节心中残存的温馨甜蜜统统迅速驱散,想起敏平侯那严厉古板的面容、苛刻不留情面的性情……卓昭节虽然做好了领家法的准备,到底还是感到一阵怯意涌上心头……

    真的要掬一把辛酸泪啊!

    这样的刻苦攻读到底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卓昭节心中默默的咽着泪水,她当年在游若珩跟前也得过外祖父“敏而好学”的评价,可如今在祖父跟前读了几天书,她听到功课两个字简直想立刻晕过去!

    偏偏自己身体好得紧,敏平侯的惩罚也有分寸,她连装病装晕都没有足够的理由,这位祖父可不像其他长辈那样,会由着自己撒娇耍赖给过关,扮柔弱博取同情的计策,卓昭节也只是想一想……

    就是这想一想的辰光都很珍贵、很珍贵、很珍贵……

    她拖着沉重无比的步伐,一步懒似一步的到了书房,敏平侯照例在批着公文,孙女进来请安,他头都没抬一下,吩咐道:“我这儿正忙着,你自回房梳洗,一个时辰后拿功课来。”

    “是!”卓昭节心里迅速盘算了下,一个时辰,功课不够写完,不过至少可以写上一点,按理也该被罚得轻点罢?天可怜见,她在游家时,可是被游若珩做着楷模教导游煊的!如今居然沦落到了祈求少挨点罚的地步……这个时候,卓昭节感到了游煊的无比重要!

    如果卓家也有个游煊,该多好啊!还得像游煊一样,深得敏平侯宠爱,天资过人又不肯用功的那种,那样给自己做个对比,兴许自己也不用这样挨罚了……

    想到这里,卓昭节终于醒悟过来,自己是往不求上进的道路上更加前进了呸,我怎么能这么不争气!

    卓昭节悻悻的往自己住的院子去,路上却遇见了去书房送羹汤的霓夫人,见着卓昭节,霓夫人忙行礼:“小七娘!”

    霓夫人虽然伺候着卓昭节的祖父,但妾属半婢,见着敏平侯的子女晚辈这些正经的卓家小主人们,究竟还是要先行礼的,这霓夫人的闺名是若霓,她跟着敏平侯好像已经有那么三五年了,如今也才二十余岁,生得面若银盆、眼似水杏,身量圆润却不失窈窕有致,这别院里卓昭节总认为比外头要阴冷,是以都要多穿件半臂,挽好了锦帛,这霓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身量比卓昭节丰腴些,穿的却是单薄。

    她穿了浅妃色对襟薄纱宽袖撒绣曼荼罗的外袍,里头是猩红底诃子裙,胸口的地方绣着一朵月光白,红白相映越发色彩艳丽,很好的衬托出来她那极衬诃子裙的雪白肌肤与丰腴身量。

    卓昭节这几日住在别院里,除了按时到书房里去听文治之教导、接受敏平侯的检查与评论,就是在院子里做功课功课实在太多了,生活上正是霓夫人与舞夫人这两个侍妾照料的,卓昭节身为嫡女,虽然对侍妾一流一向有些瞧不上,但左右自己的嫡亲祖母梁氏早就去世了,如今的沈氏那么贤惠的沈氏,敏平侯有再多侍妾恐怕她也会笑容满面的展示自己的宽大胸怀的。

    卓昭节不喜侍妾,却也没有无缘无故找人麻烦的心思,对霓夫人、舞夫人也颇为客气,此刻就点一点头,还了半礼,笑着道:“你要去书房?我刚才看到祖父在改着公文,似乎忙得紧,叫我一个时辰后再过去的。”

    霓夫人闻言,微微迟疑,道:“君侯在忙吗?那我可就不过去了。”

    “你看着罢。”卓昭节道,“我瞧祖父脸色也不是很凝重,兴许不是什么大事呢?”

    据卓昭节这几日看下来,许是因为霓夫人和舞夫人都是年轻美貌的侍妾,伺候也用心,敏平侯对这两个妾还是很温和的,不是有重要事情的时候,也许她们不时到书房里探望慰问,送些羹汤糕点之类,不过若有大事时却不许打扰了。

    霓夫人听卓昭节这么说了,才松了口气,道:“妾身多谢小七娘指点。”

    “我也就是被祖父才打发出来,遇见你这么一说。”卓昭节笑着与她道了别。

    等霓夫人走远了,阿杏提醒道:“娘子今儿功课还没做,君侯给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本来已经不够了,娘子与霓夫人这儿寒暄又耗费掉辰光。”

    卓昭节听到“功课”两个字就想哭,有气无力道:“你不要提了,我和霓夫人说两句话都快忘记了,你怎么还要说这个?”

    “……可是娘子,一个时辰后要拿什么给君侯看?”阿杏幽幽的道。

    主仆一行心情沉重的回到院子里,阿杏顾不得伺候卓昭节更衣梳洗,随便安置了下小狮猫,就研起了墨,又催促阿梨摆放起文房四宝,劝卓昭节快点做起功课。

    卓昭节今日出了门,精神难免有些不济,加上心头厌倦,虽然心中惧怕敏平侯,竭力想要完成功课,但紧写慢写进程到底不如意,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却也只写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功课,且估计写出来的这些敏平侯也不会满意,卓昭节心灰意冷之下,把笔往才写好的一张白宣上一丢,立刻糊了好几个字,敏平侯对孙女功课的要求不低,这种污了卷面的一律不算的,阿杏和阿梨一惊,就见卓昭节举起袖子把脸一蒙,恼羞成怒道:“我学这些功课有什么用?我又不考状元!凭祖父怎么说,反正我不学了,爱怎么罚就怎么罚罢!”

    她今日与宁摇碧卿卿我我良久,心思都放在了旖旎甜蜜上,且本来就觉得自己不刻苦学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哪儿还能收了这个心来用功?索性横下心来耍赖到底,心想祖父还能打死自己不成?拼着这回被罚狠一点,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祖父气极了再不要自己在跟前,打发了自己回侯府里去最好!

    阿杏看这情况不对劲,忙劝说道:“娘子别这样,君侯亲自教导娘子,这是咱们府里只有大娘子得过的,可见君侯看重娘子……今儿个娘子出了门,回来之后困顿也是有的,娘子若是实在不能写,不如和君侯好好儿的说,究竟是娘子的嫡亲祖父,怎么能不心疼娘子呢?”

    阿梨也道:“今日娘子出门也是君侯准了的,或者娘子请求君侯准许,将功课移到明日再交?”

    卓昭节闷闷的道:“我写不下去了!”

    “娘子今儿个是累了。”两个使女彼此对望了一眼,轻声细语的道,“不如……娘子先去榻上躺一躺,婢子一会去问一问卓片?”

    这就是探一探口风,卓昭节今日可能装作身子不适躲过去了。

    卓昭节虽然闹起了脾气,到底还是怕敏平侯的,既然有更温和的法子躲过去,自然不容放过,忙放下袖子道:“那你快去问罢!”她眼睛亮闪闪的充满了期盼。

    阿杏可不敢打这个包票,道:“婢子去问问,成不成却不知道的,依婢子之见,娘子还是再写几张罢?”

    “……我不想写。”卓昭节委屈的道,“这些赋文有什么意思?单是春赋,我这几日就写了五篇了,祖父还不许重复,别说我了,外头的才子,有几个能办到的?春日也就这么几样东西罢了,还能写什么样的新奇?今儿个又有两篇春赋……我写什么呀?我如今看到春字头都疼!”

    阿杏和阿梨苦笑着正待劝说,却听庭中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主仆三个一怔,抬头向窗外看去,就见沈丹古一袭玉色袍衫,趿着木屐,头上同色玉色绸带束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卷屈成拳,放在唇边。

    见卓昭节已经发现了自己,沈丹古迟疑了下,放下拳,点一点头道:“小七娘,这个也许是你的。”

    卓昭节正疑惑他为什么会忽然进来自己的院子,闻言惊讶道:“难道我掉了什么东西?”

    阿杏和阿梨对望一眼卓昭节身上的东西她们两个最清楚不过,虽然回来之后还不及梳洗,但实在没少什么的,沈丹古拿了什么来?

    不想沈丹古背着手走到窗前,隔着窗棂却递了一卷厚厚的纸来,纸上墨迹淋漓……阿杏心头一突,心想难道这小子这么大的胆子,敢当着咱们的面给小七娘写些不该写的东西?

    卓昭节茫然的看了眼沈丹古,道:“这怎么会是我的?”

    沈丹古眼神晦明,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小七娘看看就是了。”

    卓昭节狐疑的看着他,见沈丹古眼神温和,想了想到底是敏平侯看重的人,自己今日能够出门也亏了他帮着说话,使女也在身边,青天白日的,何必驳了人面子,就接了过来,略一翻,顿时瞪大了眼睛!

    阿杏和阿梨在旁边,赶紧探头看着,却不见那纸上有什么倾慕的措辞,反而有不少描绘春时景致的骈句诗章,正在疑惑之间,卓昭节已经飞快的翻完,再一端详字迹,整个人都不能平静了!

    她刷的站起,激动无比的扬着宣纸问沈丹古:“这是……你写的?”

    沈丹古嘴角微勾,意有所指道:“是小七娘你写的,我只是……恰好捡到,过来还给小七娘而已。”

    “沈家哥哥,你人真是太好了!”连字迹都描摹得一丝不差!终于可以对祖父交代了!今天不用挨打了!卓昭节心中同时冒出这三个念头,这一刹那,她对沈丹古当真是感激得无以形容,她双眸亮若星辰,面容皎然发光,手按书案,与沈丹古隔窗对望,直接把对沈家的芥蒂丢到了一旁沈丹古又不是沈氏!他比沈氏可爱太多了!

    卓昭节以充满了感激与赞叹钦佩的目光凝视着沈丹古,甜甜的道:“所谓救人一命,必得好报,沈家哥哥明年下场,必然可以一举金榜题名、跨马游街……甚至会是状元的!”

    她变脸变得这么快,一声接一声“沈家哥哥”叫得发自肺腑,简直是甜到了叫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以沈丹古的沉静淡漠,原本温和的笑脸也不禁一僵,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才好屋内,仗着书案的阻挡,沈丹古看不到的地方,阿杏和阿梨差点把卓昭节的袖子裙角都扯断了……两个使女都在心中默默的垂泪:娘子你已经十五岁了,你不能学赫家那对年方六岁的双生姐弟啊啊!

第一百十三章 偷听

    敏平侯照例面色沉郁、神情严厉的接过了卓昭节的功课,为了避免被怀疑,沈丹古比卓昭节先到书房,如今正站在了敏平侯身后伺候着笔墨,见卓昭节还有些忐忑,背着敏平侯,递过一个安心的眼色。

    果然敏平侯查看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和往常一样,把孙女叫到跟前逐字分析讲解,最后再板着脸训斥一番作罢。

    听祖父道了一句:“就这样,叫外头摆饭罢。”

    卓昭节大觉逃出生天,她究竟头一次干这种找人代笔的事情,心里不免虚着,就讪讪的应了一声,丝毫不敢多说。

    倒是沈丹古笑着赞了一句:“小七娘有所进步。”

    ……你这是在夸你自己罢?

    敏平侯哼了一声道:“不过尔尔,还不值得多提。”又顺势教训卓昭节,“你莫以为丹古赞你一句就值得骄傲!你这点儿水准也就是逗个趣罢了,旁人说你好,还不是看你长辈们的面子?你以为是真心夸你吗?就你……嘿!真正论到学问差的还太远!”

    卓昭节默默的看了看一脸尴尬的沈丹古,再默默看了看敏平侯,心中暗咽一把泪水:“祖父怎么就这么偏心这沈丹古?我又不要考科举,我长的好,也算聪明伶俐呀,外祖父和外祖母多喜欢我?舅舅舅母们都说小娘子里像我这样招人爱的最不多见了……继祖母也还罢了,到底父亲不是她亲生的,可祖父总是我的嫡亲祖父啊!他怎么就更喜欢这沈丹古呢?祖父真是太偏心了!”

    她这里正在心中嘀咕着敏平侯的不公平,那边敏平侯和沈丹古小议了几句学问上的事情,外头卓片就进了来,书房里的众人都道是花厅那边饭摆好了来请,不想卓片却道:“君侯,二娘子来了,如今在府邸外求见。”

    敏平侯住这别院是为了上下朝方便,他政务繁忙,膝下也很有几个子孙晚辈,本身也不是多么喜欢逗弄儿孙的人,所以除了他会亲自指点功课的卓昭粹、沈丹古外,哪怕是沈氏想要过来照拂探望,也得提前几日招呼过了,得到敏平侯准许方可过来,卓家上上下下心照不宣,从来没人触犯过,

    这次卓芳甸忽然过来,敏平侯微微皱了眉,道:“她来做什么?”

    卓片沉吟道:“二娘子看着似有恼意,仿佛遇见了什么事情。”

    卓昭节一想,难道是为了定成郡主?

    算一算时辰卓芳甸如果是回侯府,应该早就回去了,沈氏那么贤德的人,会叫卓芳甸再过来纠缠敏平侯吗?还是卓芳甸实在气不下,执意跑过来?她对这个小姑姑没好感,巴不得她更狼狈点,只是敏平侯对自己这孙女也不怎么样,不管是挑唆还是求情卓昭节都轮不上,就斜眼看向沈丹古。

    沈丹古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有这回事,按说他能够寄养卓家,是受了沈氏的恩惠,论亲戚还得叫卓芳甸一声表姑,这时候很该说话的,敏平侯也素来听他的劝……

    卓昭节好奇的想:难道这沈丹古与沈氏母女居然不和睦吗?这倒是奇怪了。

    她这么东想西想的时候,敏平侯虽然有些不悦女儿贸然寻了来,但到底还是道:“着她进来罢。”

    半晌后,卓芳甸红着眼眶被引到书房,见了礼,卓昭节看她身上还穿着离开天香馆前的衣服,就疑心她其实没有回过侯府,也不知道是去了其他什么地方?不然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卓芳甸见着了父亲,眼泪就滚落了下来,她年纪和卓昭节差不多,比起沈丹古还小一点,这会也顾不得两个晚辈在,语带哽咽的道:“父亲!”

    眼看她就要告状,不想敏平侯却看了看屋角的铜漏,淡淡的道:“辰光差不多,该用晚饭了,有什么事情用完了再说。”

    这话一下子把卓芳甸堵得噎住,她捏着帕子的手因用力显得一阵青白……半晌,才咬着唇道:“是。”这么说了,她低下头,露出恭顺之态,连情绪都仿佛平静了。

    卓昭节忽然高兴起来她倒不是对卓芳甸幸灾乐祸,而是有卓芳甸这个嫡亲**作对比,小七娘发现,其实祖父对自己也不算太差了……至少没有亏待嘛!

    她高兴了一小会儿才猛然发现和外祖父、外祖母对待自己,祖父对自己哪里就没有亏待了!分明是自己对祖父的要求越发的低了!

    暗咽一把辛酸泪,卓昭节祈祷着自己早日脱离这样书山题海的日子……总不能天天指望沈丹古帮着做功课吧!别说沈丹古肯不肯,到底人家明年要下场,如今自己还要温习着功课呢!就是沈丹古有这个心,卓昭节也不想领多了这样的情,辰光长了,敏平侯不发现才怪,到时候卓昭节相信自己一定会万分惨烈的……

    这样到了花厅,霓夫人和舞夫人方才得了吩咐就开始预备了,因为卓芳甸忽然过来,耽搁了会,如今饭菜的热气已经有些淡了,舞夫人就请示道:“君侯,是不是再热一热?”

    这舞夫人听说是敏平侯自己在外头看中的,寒门良家子,她不似霓夫人那么艳丽丰美,而是生得娇小玲珑,容貌只是清秀,透着一种小家碧玉的味道,衣裙也只着了丁香色绣团花的深衣,毫不张扬,与霓夫人正是一正一妖,一清一艳,犹如池中莲开红白,相映成趣。

    敏平侯当着晚辈的面对侍妾们自然是不会太亲热,这会就不冷不热的道:“还没全冷,就这样吧。”

    食不言、寝不语,几人随着敏平侯一丝不苟的按着礼仪用毕,下人呈上茶水来,漱了口,又递上茶水消解油腻,敏平侯对霓夫人道:“方才的油茶鸭子是谁做的?下回油少搁点,太腻!”

    霓夫人尴尬道:“是妾等一起做的……上回君侯回来提过喜欢这油茶鸭子,妾与舞姐姐就……”

    “做的还成,就是油太多。”敏平侯皱了下眉,挥手道,“都下去罢。”

    打发了侍妾,他这才问女儿:“何事?”

    卓芳甸吸了口气,却看了看沈丹古和卓昭节,敏平侯眼皮一撩,道:“你们先下去罢。”

    沈丹古和卓昭节都不敢违抗,起身告退。

    只是告退出门,卓昭节步伐却越走越慢,看了看四周除了两人的使女小厮,再无外人,她眼珠一转,低声道:“沈家哥哥,借一步说话!”

    沈丹古惯常与卓家大房、四房疏远,听她叫一声“沈家哥哥”就没来由的一寒,谨慎道:“小七娘?”

    卓昭节不理会阿杏的惊讶疑惑,和沈丹古走开几步,小声道:“咱们回去听听?”

    沈丹古一怔,卓昭节指了指花厅的方向,“咱们叫下人都闭嘴……折还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情,怎么样?小姑姑也是沈家哥哥你的表姑,如今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咱们到底不能放心呀!”卓芳甸特别要避开自己说事情?什么事情?

    反正,有偷听的机会不容错过!

    因着对这儿不太熟悉,再加上万一被发现,拖沈丹古下水应该是个好主意……敏平侯那么喜欢沈丹古,料想不好意思重罚吧?自己可以跟着沾点光……真是可怜,嫡亲孙女在祖父跟前去沾个外人的光……

    “……”沈丹古干咳一声,道,“这个,不太好罢?表姑同君侯都叫咱们避开的。”

    卓昭节一抿嘴,凑近他小声的说道:“啊哟,咱们关心小姑姑不成吗?反正,咱们也不明着听!”见沈丹古似不赞同,她又道,“你方才也没说什么直接进了我的院子,如今就当不小心在那花厅外站了会不就成了?”装什么正经嘛!我都和你说了偷听的事情了,你不答应也要拖你下水!

    沈丹古张了张嘴,半晌,才喃喃道:“其实,我方才有敲门,只是一直没人应,怕辰光耽搁太久,你不及把功课先看一遍,届时君侯问起来回答不了,看出破绽,这才闯了进去的……”

    “……”卓昭节见说不动他,又怕耽搁下来那边事情都说完了,就跺脚道,“那我可去了,沈家郎君你既然这样君子,不肯听人壁脚,料想也不肯告状的对不对?”

    方才还是“沈家哥哥”,现在又迅速变回了“沈家郎君”,沈丹古无语片刻,道:“也好,我同你去看看……你最好先把环佩摘了!”

    卓昭节闻言,转嗔为喜,手脚利落的解着玉佩和步摇等物,口中又甜甜道:“沈家哥哥你人真好!我就知道你定然也担心着小姑姑的!”

    沈丹古无奈了……

    有沈丹古的帮忙,折回花厅很顺利,不但巧妙的避过了数名护卫,还寻了个极好的偷听的位置,两人摸着黑靠到了后窗下,后窗后本是一片草地,借着夜风声,小心些倒也不怕被里头的人察觉才躲好,就听敏平侯轻描淡写的道:“小女孩子之前斗诗落败吃了亏,心头不忿罢了,定成郡主才多大?你不用理会她,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是宗室女,太子亲生骨肉,上下有别!”

    卓芳甸呜咽着道:“父亲也看过她给我的这首诗了,这哪里像是小女孩子不懂事了就能写出来的?‘常傍芙蓉绣面来,也并桃花衬香腮。一日西风吹幕至,终季深藏争无奈’,这诗看着是写珊瑚凤头玉簪子里头也有这么一种,宫里时兴的规矩,春夏用玉,秋冬用金,她似说簪子,还不是在影射咱们吗?”

    敏平侯淡然道:“纵然影射又如何?定成郡主乃太子妃抚养长大,自然是向着真定郡王的,这是朝野都心照不宣的事情,连太子也清楚,你以为太子不想子女和睦吗?”

    “可太子属意的未来储君只延昌郡王!”卓芳甸低低的道,“父亲,这回斗花真定郡王胜出,延昌郡王……很是失望。”

    见敏平侯没作声,卓芳甸的声音大了一点,“何不借了定成郡主此举,也叫真定郡王丢个脸?”

    敏平侯缓缓道:“你以为定成郡主没人护着吗?太子妃不是好欺负的!否则太子何必如此束手束脚!”

    卓芳甸抿了下嘴角,才怏怏的道:“父亲既然这么说,我自然听父亲的……不过,我特别过来,是因为今儿个花会才完,陈翰林不便直接来拜见父亲,所以,托我转了句话儿。”

    听到这里,卓昭节呼吸一屏,知道这才是卓芳甸敢不打招呼就跑过来的缘故,正待聚精会神的听下去,不想沈丹古却扯了扯她袖子,似示意她离开……

第一百十四章 坦白

    卓昭节如何能够甘心?

    到底沈丹古是向着沈氏母子的,如今卓芳甸要说的肯定是紧要事情,沈丹古自然不想卓昭节听了去这么想着,卓昭节任沈丹古再三示意,就是不走,沈丹古无奈,手下用了点力,不料卓昭节娇生惯养的,吃受不住,竟然被他一把扯进怀里!

    两个人都愣住了!

    卓昭节又气又惊又羞又急,若不是怕惊动了敏平侯,差点就要跳起来和沈丹古拼命!沈丹古也尴尬得紧,赶紧放开了她,低不可察的道:“对不住,我并非有意冒犯。”

    “……”并非有意?谁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有意难道他还会承认吗?之前对沈丹古的好印象此刻是一塌糊涂,卓昭节心中乱七八糟的,哪里还敢和他单独在这昏暗的地方待下去?连偷听都没心思了,一声不吭的站起来就往外走,因着怕被敏平侯察觉,两人的随从都是被打发在远处的,走离了花厅些路,上了回廊,借着廊上灯火看到卓昭节紧紧咬住嘴唇,脸色阴沉欲雨的模样,沈丹古欲言又止,片刻才小心翼翼的道:“小七娘……你的袖子……最好抖一抖。”

    卓昭节这会心里满心怒火和羞恼,沈丹古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根本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就刷的转过头来瞪住了他,沈丹古面色尴尬,迟疑半晌,见卓昭节明媚的大眼睛里满是愤怒与指责,他无可奈何的道:“我方才拉你袖子其实不是叫你不要继续偷听我好像看到什么东西爬到了你袖子里?”

    “你说什么?!”卓昭节愣了一愣,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因为今日沈丹古帮着她做了功课,才有心思梳洗,她如今穿的是里头一身交领折枝莲花丁香色曲裾衬鹅黄色中衣,由于别院阴冷些,又知道用过晚饭回房时多半晚了,怕着了冷,外头另罩了件对襟翠绿绸衫,正是像着三重衣的样式,其中绸衫是广袖,内里的曲裾却是垂胡袖这垂胡袖因为袖口收束,内中宽大,很能放些东西,卓昭节一日要换几身衣裳,加之在自己家,有使女帮着预备,所以她是什么都没放的,被沈丹古这么一提醒,立刻感觉出来方才被沈丹古扯的左袖仿佛有些沉重……的确有什么东西?

    再一想,沈丹古说的是“爬”进去?

    卓昭节这一瞬间毛骨悚然,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对劲!

    她颤抖着指尖问:“是……是什么?”

    算一算辰光,惊蛰已过,百虫出土,长安虽然地处偏北,但蛇虫之物,也该出来了,后窗下头是一片草地,蛇虫之物不是最爱在这样的地方待着么?但如今早晚的气候还是比较冷的,蛇……这会应该出来了,但也怕冷,难道是自己恰好就被找上了?

    卓昭节在江南长大,蛇虫见的不少,不至于像寻常闺秀一样被吓得死去活来,但她却担心遇见毒蛇那样被咬一口谁知道大夫来慢一步会怎么样?她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沈丹古摇了摇头,慎重道:“你先不要动,别把它惊着了……我也没看清楚,咱们方才在的地方只有窗口能透出些灯光,我偶然看到你袖子散在草上,有什么东西在你袖子里动……”

    “……你先不要说了!”卓昭节自认还算镇定,听沈丹古这形容却觉得一阵阵的不舒服,低喝道!

    沈丹古微一皱眉,手按住腰间,低声道:“趁这儿没人,我……”

    却见卓昭节咬着嘴唇,警告他道:“我知道了!你别出声,给我看着点!”就转过身去,沈丹古还在诧异,就见她小心翼翼的、极为谨慎不碰到袖子下部的脱下了外衫!接着,似乎还在犹豫……沈丹古咳嗽一声,低声道:“这个,小七娘,还是我来罢?”

    “你敢!”卓昭节心知衣裙里若当真被混进了毒物,自然是宜早处置不宜晚,这时候两人正走到了一处短墙下,前头是座小小的假山,两面被挡住,另外两面都空无一人,四周灯火也不怎么明亮,她自然要趁早把袖子的事情弄清楚了,但沈丹古在这里,脱了外衫倒没什么,但曲裾……正迟疑着是不是拖到去寻阿杏、阿梨时,听沈丹古这么一说,心头一个激灵,猛然扭过了头,喝道,“你敢无礼?”

    不想她话音才落,却听沈丹古咳嗽了一声,道:“得罪了!”

    卓昭节大怒,忽觉左袖一轻、跟着一凉,她愣愣的看到沈丹古将软剑重新小心的插回腰间的鞘内,再看着和着一截布料掉在地上的一条小小的赤练蛇,冷汗渐渐沁出额角……

    “多谢你了!”卓昭节深吸一口气,微微哆嗦着道。

    也不知道她是运气好,还是不好?要说运气好,赤练蛇剧毒不说,沈丹古当时和她近在咫尺,偏就无事!要说不好,这小蛇滑进她袖子里取暖,居然根本没有惊动她,反叫沈丹古看见了,而她方才畏惧敏平侯,固然被沈丹古拉进怀里,却也没敢过度挣扎,再加上这垂胡袖十分的宽大……一直没有惊动这蛇攻击,偏偏沈丹古还带着一柄软剑在身上,极干脆的削了她袖子……

    沈丹古垂下眼,伸足将欲溜走的赤练蛇碾死,道:“夜间风冷,小七娘还是把外衫再穿上罢,一会下人看到。”

    卓昭节重新穿上外衫,认真道:“今儿多谢你了,沈家哥哥!”

    “……没什么。”现在又是沈家哥哥了……沈丹古心里叹了口气,眼中也不禁带出一丝笑意,道,“我还没有谢你。”

    “咦?”卓昭节奇怪的看着他。

    沈丹古想了想,才道:“今儿在天香馆的时候,多谢你帮忙。”

    “是李氏兄弟不好,先招惹我的。”卓昭节尴尬的道,“这个谢我可不能接,其实当时我才上楼,原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也没帮你什么。”

    ……我实在不好意思在现在和你说,若非那李三郎骂了阿杏,我本来打算绕开你们走自己的,而且,我实在没有帮你说过什么话嘛……

    卓昭节有点心虚,忙转移话题道,“我就奇怪了,那李氏兄弟怎么会要找你麻烦呢?”

    沈丹古淡淡的笑了笑,道:“若非你,我也寻不到机会动手。”他看着卓昭节,慢慢的道,“你不会武功,所以大约不知道,习武之人的耳目要比常人来的聪明,加上当时我站的地方离楼梯也不远,你上楼时,我就听了出来。”

    卓昭节一怔。

    “所以我是故意把李三郎踹到你面前的。”沈丹古神色平静的说道,“我想对付他们很久了,奈何……一直寻不到机会。”

    卓昭节迷惘的道:“啊?”

    “我知道你素来得长辈宠爱,决计不是肯忍气吞声的人。”沈丹古抿紧了薄唇,低低的道,“一旦和他们起了冲突,你不会放过他们的。”

    卓昭节心念转了一转,道:“我还是不明白,你是在侯府长大的,嗯,你的事情我大约听到过一些……沈家……至少现在你也回不去了,你的生母……仿佛也过世了?李氏兄弟既然对你不好,你做什么一定要寻到了理由才能动他们?我看祖父疼你比咱们这些孙儿孙女还甚,难为李家还敢到祖父这儿来说你什么吗?”

    沈丹古眼中露出一抹苦涩,片刻后才道:“动手不算什么,其实我算计上你……目的就是让他们登门赔礼,我想借这个机会和他们商议一件事……我不能主动找他们,一来势单力薄必然自讨苦吃,二来这事情只能和李四郎谈,不能有其他人在场,可我寻不到这样的机会。”

    卓昭节蹙起眉:“是什么事?”

    “讨回一物。”沈丹古捏紧了拳,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下,低声道,“所以小七娘,你不必谢我,是我算计你在先,我……我今儿不过是补偿你罢了。”

    李氏兄弟……自己又不是惹不起,比起惹上一位御史的子弟,卓昭节觉得文治之每天布置下来的功课更可怕!

    这么一比较,卓昭节立刻就原谅了沈丹古,她思索半晌,不确定的道:“我也不知道你打算要回什么来……不过,若不是我承受不住的事儿,帮你一把也没什么罢?反正我看李氏兄弟也不顺眼得很,你要我怎么做?”

    沈丹古愣了一愣,面上闪过一丝复杂,却笑了,摇头道:“今日算计上你,已经心中愧疚,又怎么还能继续拖你下水?而且他们主动登门,在侯府之内,我……我自己来就是了。”

    卓昭节转了转眼珠,忽然道:“你当真愧疚?”

    “我……”沈丹古苦笑着正要说话,不想卓昭节眯起眼,道:“那么何不再帮我一回?”

    她慢条斯理的、充满期望的道,“你帮我和祖父说,别叫我这样刻苦用功了,好不好?你若是帮成了这件事情,李氏兄弟的事情,我保准帮你到底!”被小小的算计一把,假如可以换回从前在侯府的快乐无忧时光,那该多好多好多好啊……

    只是沈丹古连想都没想就摇头,歉意道:“真是对不住,这个我却说不上话的,君侯教导晚辈,不喜旁人多言,你看方才表姑到君侯跟前说事情,我也不敢多说什么的。”

    “……”卓昭节失望无比,不甘心的道,“那……若是不影响你明年会试,每日的功课你能不能……”

    沈丹古爽快道:“小七娘放心罢,我都替你做了!”

    “沈家哥哥!”卓昭节眸子顿时亮了起来!再次甜甜的道,“你人这么好,那李氏兄弟居然还要百般的寻你不是,简直就是罪大恶极!这等人上了门来赔礼,我定然不饶他们!若是他们敢不听话,沈家哥哥尽管喊我帮忙就是!要打要杀,沈家哥哥一句话……”

    沈丹古嘴角抽搐了下……用无奈的语气道:“多谢小七娘了……”

    见卓昭节喜笑颜开的告辞而去,沈丹古也不禁有些失笑:“这小七娘……君侯这样特别抽空指导她,姑祖母与表姑为此恼极了,她居然躲之不及!”

    静静守护在一旁的小厮惟奴闻言,上前一步,低声道:“郎君,何必如此?”

第一百十五章 苦涩的心

    “嗯?”沈丹古一怔。

    惟奴声音很低,却难掩沮丧与懊恼:“君侯答允将小七娘许配给郎君,这是老夫人与二娘子好容易促成的事情……如今小七娘固然与雍城侯世子有来往,但若君侯坚持,未必不能成,郎君才高俊秀,假以时日,何愁不能夫妻和睦?君侯乃太子师之一,这小七娘是其嫡孙女,亦是如今卓家最适宜郎君之人……郎君此举实在不智。”

    “这门婚事本来就不可能成的。”沈丹古却神色平静的摇了摇头,低声道,“姑祖母与表姑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大房、四房不可能答应此事,即使君侯执意而为……卓家不是还有个大娘子的例子?当年阮致无力逼迫君侯,但小七娘如今交好的那位却是连君侯都不怕的,何况小七娘根本对我无意,我何必结这些仇?”

    惟奴道:“但君侯栽培郎君多年,郎君如今拒绝了此事……”

    “君侯不会生气的。”沈丹古淡淡的道,“你放心罢,为了延昌郡王,君侯也实在不能得罪了纪阳长公主……长公主怎么可能容忍旁人抢夺她最疼爱的孙儿看中的未来孙媳?若君侯当真迫着小七娘嫁与我,真定郡王定然会利用此事,煽动长公主迁怒延昌郡王……否则你以为真定郡王那边的人对小七娘和颜悦色为的是什么?当初君侯同意此事,是根本不知道此事,否则怎么可能答应?”

    “……郎君让的太多了。”惟奴轻叹,“小的心疼郎君。”

    沈丹古只是笑了笑:“本来就不是我的,何来让字?我生来命途坎坷,错过的也不只这一件……左右习惯了。”

    惟奴顿了一下,道:“郎君总会否极泰来的,明科高中之后,郎君自然便能出头了。”他沉吟着换了个话题,“郎君方才……可是与小七娘说了白日之事?”

    “已经和她说清楚了。”沈丹古看着深邃的天幕,微合双目,吐了口气道,“说来奇怪,看她使人殴打表姑,对姑祖母与表姑自然是厌恶的,对我也不该例外,我本以为要使好些法子,不想她居然一点也不在乎?这小娘子……”

    惟奴叹了口气,道:“小的不知郎君为何要选择与小七娘说清楚内中关节?照理小七娘也不会怀疑郎君的,小七娘究竟是四房之女,万一她因此怨怼或者怀疑郎君……岂非反而使事情不顺?”

    “你不懂,我真正要利用的根本不是小七娘。”沈丹古眼中闪过决然与怨毒,他慢慢的道,“小七娘也不可能吓得李四连场面话都不争一句就认错赔礼……你以为他怕的是谁?”

    “雍城侯世子宁摇碧,纪阳长公主爱如性命的幼孙。”沈丹古低低的道,“狐假虎威啊,只有靠这位世子的威慑,我才能取回……不然,将来纵然有回陇右的机会,你以为李氏会不籍此来拿捏我么?她终究是我的嫡母,父亲……父亲到底也在乎她与嫡兄们的,为了前程,这不孝的名头我背不起!我不会,也不能给她继续拿捏我的机会,答应……的事情,我不能叫她在泉下失望……寄人篱下这些年,我已经受够了,再受李氏的拿捏,我活着,又算什么?”

    惟奴轻声道:“但李四既然已经答应会登门赔礼了,从前郎君不是说过,只要能够私下里与李四接触,郎君自然有法子?”

    “李四是个聪明人,所以若能够避开旁人与他私下里接触我有七分把握可以说服他。”沈丹古摇着头道,“你以为我利用小七娘逼他们上门来……一旦去寻了他们谈话,李四会想不出来李三那么凑巧的撞到阿杏跟前的缘故?”

    “他不想得罪宁摇碧,你以为我会高兴被宁摇碧惦记上么?”沈丹古淡淡的道,只是他这么说了,心头却有一些迷惘今日向卓昭节坦白是他计划之内的事情,惟奴担心卓昭节是四房之女,但沈丹古却清楚,这小七娘年幼,向来被长辈们爱护得极好,是以性情里带着少女的天真,纵然她为此气恼了,自己把故事说的可怜些、凄惨点,未必打动不了她……

    所以趁着阿杏、阿梨两个使女不在,和小七娘坦白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风险,锦绣堆里千宠万爱长大的小娘子,看这个世上有多少东西不是美好可爱的呢?再说了,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他都哄不好,还拿什么去和李四谈?

    可沈丹古也没想到卓昭节的反应会是这样,她根本就没详细问,就直截了当的选择了原谅,甚至还打算再助他一把……比计划时预期的更好,沈丹古回想起来,此刻心里竟有着无法掩盖的、淡淡的羡慕

    这样爽快的原宥,如此干脆的支持,孩子气的交换条件……以及那声时来时去的“沈家哥哥”,是要自幼被人捧于掌心呵护怜爱,才能娇惯出来的明媚开朗罢?

    纵然她明知道四房与沈氏向来就不对盘,可她还是不在乎这种不在乎不只是因为少女的单纯善良,更多的却是有恃无恐!

    沈丹古的这点儿算计、这次的坦白,卓昭节都不在乎,她为什么要在乎呢?她是四房的嫡**,在江南游家有上下三代的人倾心怜爱养育她长大,遮蔽掉一切的风雨,所受过的最痛苦的大约也就是玫瑰花下的一排刺……那刺伤也不过伤几处指尖儿,兴许眼泪还没落下来,已经有的是人涌上前关切心疼安慰了……

    在敏平侯府,她有亲生父母、嫡兄嫡姐的照拂与看顾,还有那个早就与敏平侯闹翻的卓家大娘子卓芳华,她是再形象不过的掌上明珠,被小心翼翼擦拭与珍藏的连城宝……两情相悦的心上人宁摇碧更是满长安都无人敢招惹的主儿。

    卓昭节有什么好怕的?

    沈丹古兜兜转转的算计也不过是李家这么个门第的仇,她接得起!没有宁摇碧,凭她敏平侯嫡亲孙女的身份也接得起甚至卓芳华嫡亲侄女的身份就足够了!再高的门楣沈丹古也不敢拖她下水,比如说,陇右的沈家,他必须掌握住这个线,否则,一旦过了,哪怕卓昭节自己懵然不知,那些惟恐怎么做都不够怜爱她的人察觉到,必然会为她出手,这些人一个两个沈丹古还有心思算计一番,可那么多,而且都不是省油的灯,沈丹古还没疯,他才学出众前程远大,所以更需要珍惜自己,拿捏好任何的分寸。

    沈丹古主动坦白是不是有什么计谋卓昭节也不怕,庇护她关心她的人实在太多了,这许多双眼睛看着,她有足够的资本去尝试信任,反正被算计了,自然有人护着她、帮着她、教着她,她有无数的机会,跌倒了再爬起就是,连教训大抵也是带着怜爱与轻嗔说下来的,她输得起……这小七娘生来就注定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一样沈丹古失神了片刻,嘴角却忍不住勾了勾:“我居然这样嫉妒起这不求上进的小娘子起来了?”

    他不是卓昭节,庶出的身份,嫡母的防备,嫡兄们的嫉妒,父亲的软弱,多年的寄人篱下,亡母的心愿……这一桩又一件,他必须独自一件件扛起来,敏平侯因为爱才的缘故,对他的确是非常的关怀照料,可沈家……陇右的沈家,那才是他的家,想要回到那个地方,到底还是只能靠自己。

    陇右道观察使,正经的地方大员,沈获的家事,还不是敏平侯可以随便指手画脚的,尤其敏平侯须得为延昌郡王考虑,不能让真定郡王一派寻到攻讦的机会,何况,即使敏平侯能帮也肯帮这个忙,靠着敏平侯究竟不是长久之计,沈丹古要的是堂堂正正,要的是名正言顺,要的是……尊重,真正的尊重,只因为他这个人,靠着谁也是虚浮的名声。

    如同今日苏语嫣写的那句“曾饮瑞露沾仙缘”,那沾来的,他不要。

    他要的是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是“洗却铅华现本真”,是“明月光里辨真仙”。

    所以只能自己来。

    这个道理,从他生母含屈而死、从他被仓促送到长安,他就清楚了。

    这些年来,沈丹古闻鸡起舞、夜半乃歇,天资?大凉地域辽阔,子民众多,哪一郡哪一州寻不出些个俊才人杰?不刻苦攻读,天赋再好终究也会荒废、会失色。

    何况,当年他就是天赋太好了……不然,嫡母怎么会?

    沈丹古自嘲的笑了笑,自己根本没有半刻放松的命啊!

    回想起来那声甜甜的、毫不掩饰其中感激甚至是谄媚的“沈家哥哥”,沈丹古心中的阴郁悄然的消除了几分,这样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小娘子,自以为聪明伶俐的天真飞扬,外人看着娇纵又任性,可纵观长安诸位贵女,谁家最珍爱的小娘子不是这个性.子?

    只有接近了,才会明白这样娇纵活泼心中毫无阴影的小娘子,是何等的和煦暖人,各家的长辈会是蠢人么?他们最疼爱的小娘子,外人看着的娇纵任性,可这样小娘子的可爱之处,只有疼宠她们的人最是清楚与珍惜。

    表姑卓芳甸也不是不受宠爱,但她惦记的东西太多太沉重,受姑祖母沈氏影响太多,看似端庄大方,却早早怀上了心事……不是每一个受尽宠爱的小娘子都可以明媚俏皮不染阴霾如卓昭节的。

    最大的烦恼是祖父督促功课的小七娘、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小七娘、理直气壮的娇纵任性的小七娘,这明媚俏皮活泼开朗又带着狡黠促狭的小娘子啊,只是多看几眼都觉得心中明亮起来了……沈丹古很果断的掐断了思绪,他自嘲的笑了笑:“我如今哪里有资格想这些?连君侯都为之前透的口风暗中后悔吧?君侯终究还是要先考虑延昌郡王的。何况这小七娘对我本没有什么意思,勉强得来恐怕反而成仇……再说我又怎么得罪得起雍城侯世子?为了母亲,我也决计不能糊涂。”

    所谓不爱江山爱美人,那不是他能够做出来的事情,何况他连江山都没有,纵然敏平侯愿意把卓昭节许配给他,可他又怎么敢答应?

第一百十六章 悲哀的人

    长年的寄人篱下,承诺的沉重与压抑,以至于当初听到敏平侯含蓄的透了口风之后,沈丹古甚至没有受宠若惊的时间,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此事的后果。

    卓家四房是绝对不肯把嫡女给他的,甚至连庶女也不愿意,大房、四房和沈氏一向势同水火,也不过是碍着世子之位一直未明,又畏惧敏平侯的积威,这才彼此克制着,维持着场面上的和睦。

    实际上若有机会,这两边哪边不是恨不得吃了对方?

    整个卓家上下,敏平侯当然可以做主,至少他要亲自过问卓昭节的婚事,卓芳礼不得不乖乖答应,但答应归答应,他私下里真的做不了手脚吗?

    无论是污蔑沈丹古、还是私下里的威胁、或者是更狠毒一点的法子真正疼爱亲生骨肉的父母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爱子之心的可怕,这一点,沈丹古在自己的嫡母李氏那里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教训。

    而且四房可不是没有帮手,大房不说,卓芳华这个视沈氏如仇雠的女子,是绝对不会在乎插上一脚的。

    卓芳华的丈夫阮致正当壮年,官声清正又精明能干,而且一直小心谨慎着不卷入未来储君的是非,圣人和太子都不糊涂,阮致只要不出意外,他的仕途绝对不止于御史。

    因着自己姓沈的缘故,恐怕将来中榜入仕后,阮致不算计自己就不错了,他的仇人还有李家,由于受敏平侯的抚养栽培,真定郡王那边不可能不把他列进延昌郡王党。

    这样的话,他还没下场,还没踏入仕宦之中,倒先有了一堆仇人。

    当然延昌郡王党这边也会扶持他……可他的根基这样的浅年纪这样的小势力这样的单薄,终究无法把指望全部都寄托在延昌郡王会一直保着他上面,再说尚未入局,先结一堆仇敌,这是生怕自己爬得太快么?

    何况小七娘的亲长固然不好惹,和她两情相悦的人,却是连她的亲长都头疼忌惮的。

    一个雍城侯世子已经足够难缠了,那位世子既然能够为了一句口角争执,就捏造罪名将比自己高一等的秦王世子这个表叔打断腿,自己这个小小的士子,在他面前又和蝼蚁有什么两样?

    更何况那位世子的背后,还有一位圣人都不敢怠慢的纪阳长公主。

    这祖孙两个,都是尊贵非凡,肆无忌惮,他们不需要理由不需要道理不需要借口,仅仅只是一次心情一个眼神,都可以轻易的叫自己十年寒窗变成一场笑话,甚至整个人生都变成一场水月镜花。

    沈丹古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所以他只有放弃。

    上一次在曲江之畔,宁摇碧的堂兄、祈国公世子宁瑞庆提到了敏平侯的打算,已经让他心中起了警惕,所以他才会急着装醉让施阔帮助自己脱身,并另寻借口让施阔去提醒卓昭节。

    他担心的是宁摇碧当真疑心上自己殿试上做手脚已经是其次了,自己能不能下场都是个问题。

    既然左右都要放弃……沈丹古自然不想等到宁摇碧知道此事以那位世子的为人,一旦被他找上门,即使处处依从也不会好过了,沈丹古和他耗不起,他实在实在惹不起。

    祈国公世子提醒了他,这一件沈氏和卓芳甸费尽心计才设计下来的婚姻,那明媚绝色的小娘子……再怎么舍不得再怎么渴慕,到底不是他能够得到的。

    他这一生,最大的指望在于寒窗苦读的科举,而不是娶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

    “不管怎么说,主动放弃这门婚事,可以将下场前的意外减少到最低,我多年苦读就是为了不再寄人篱下,若是为了一介女子,忘记这些年来的苦楚与期望,叫生母在泉下也不得安宁,我将来又有何面目去见她?”沈丹古握紧了拳,怔怔的想到,“何况小七娘也不喜欢我,纵然没有宁摇碧,勉强她和我在一起做什么?当年生母也不是自己想进父亲的后院的,她过得多么的不快活?难道我将来的妻子要这么过吗?再说沈家……嫡母那边,这许多事情,哪里是这天真的小七娘能够应付的,所以即使没有宁摇碧,我也该请求君侯不要再提这件事情,如今还免去一场灾祸,岂不是很好吗?”

    他逼着自己忘记方才目送卓昭节远去时,心中自然滋生出来的一丝不舍……

    长久坐困于阴影里的少年,未必不渴慕光的温暖,未必不格外贪恋那样毫无忧虑的明媚。

    可沈丹古还是用极大的毅力斩断了这些旖思,明年就是会试了,他苦读多年,不能功亏一篑……沈家……亡母……那些回忆里沉甸甸的仇恨与责任,他实在没有分心的资格。

    “这世上既然有生来就好命的人,自然也有生来就坎坷的人。”沈丹古默默的想,“我是真正的无依无靠,君侯……到底也是看中我才学和肯用功,即使多年栽培已有感情在,但终究不能似卓律英那样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给予,我如今所有的,除了这身才学,皆是君侯所赐,君侯可以给予也可以拿走,即使君侯念着多年的情份不会视我如奴,但得来皆是苦涩,何况男儿一世尽受他人恩惠又算什么……我不是乞儿。”

    “当初在怒春苑的暖房里,小七娘那样盯着我手里的月光白看,我也没有理会,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打算利用她,她不能给我好处,我做什么要给她我先摘到、也喜欢的月光白?我的东西已经很少很少了,因此更加不会无缘无故的给旁人好处……”

    “可若是在来一次,也许我会愿意给她罢?这样没忧虑的小女孩子,才衬那皎洁的白牡丹呢……我……呵呵,我该拿的至少也是青龙卧墨池……或者是冠世墨玉?”

    他心里有阴霾负担如乌云压城,时时刻刻如煎如熬偏又只能默默的忍耐,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阴郁沉黯,可每每看到卓昭节,沈丹古才发现,他不是不羡慕那样的悠闲自在,不是不羡慕那样的明媚灿烂。

    只是,他没有这样的命,多年前短暂的无忧无虑的辰光好像闪电一样的短暂,如梦一样的不真实……或许自己当年根本就不该表现出来过人的天赋?似这小七娘明明天资不差、敏平侯也有耐心教,可她就是不想学。

    如果自己当年贪玩学她,是不是此刻还能守着生母在陇右安静度日?

    惟奴见他在自己院子前怔怔的站着,神色变幻,却始终不踏进去,实在忍耐不住,低声提醒道:“郎君?夜深露重,进去安置罢?”

    沈丹古眼神恍惚了一下,才道:“好。”

    他抬脚的刹那有些异样的沉重。

    进了屋,惟奴手脚麻利的点起几盏灯,又娴熟的铺开白宣、取出沈丹古这几日要读的书籍,卷起袖子,开始研墨从前已过,再不能够回头,多想也是无益……沈丹古再次主动掐断了思绪。

    他捧起书卷,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陇右一度著名的神童,早已不是沈丹古的炫耀资本,而是他心头的一块大石……这是他最后的指望,不容有失,天资、敏平侯的帮助,他仍旧不能放心,必须以最刻苦谨慎的寒窗,才能够踏出幼年愿望的第一步。

    前车之辙,这世上,公认才高八斗却到死都无福殿试的人……不是没有。

    即使沈丹古自诩才学,但他仍旧不能放松。

    一面翻书,一面不时记下所悟所感,他又想到了方才对卓昭节的羡慕,想到卓昭节,忽然就想到了宁摇碧沈丹古不是长安人,却在长安长大,对于这位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世子的成长,他实际上比卓昭节要了解的多多了,宁家大房、二房不和,两位当家主母的仇怨,申氏的早逝,纪阳长公主那公然的偏心……那位世子身份尊贵,深得祖母怜爱,可他的经历,仅仅只是私下里传出来的部分,又何尝不是惊心动魄?

    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这看似骄横跋扈却因经历身世的缘故心如明镜的世子,才会对似乎除了美貌比之长安其他贵女不见得有什么好处的卓昭节情根深种罢?

    “这位世子能够活到现在也是极不容易了,这也是亏了苏史那,这位月氏族出身的名将智谋如海,当年他能够扶持二八年华还只是一介女流的申骊歌在西域撑起月氏的名号,使西域诸胡无人敢轻慢,投靠我大凉后,圣人与诸臣也礼遇有加……”沈丹古唇角勾了勾,又沉重的垂下,他悲哀的想,“虽然申骊歌已经去世,但祈国公夫人只是这世子的大伯母,不是他的嫡母,伯母与嫡母,一字之差,辖制却犹如天与地,何况他还有纪阳长公主并雍城侯,还有苏史那……为了月氏族能够继续为大凉守边,朝中也要纵容他一些的,祈国公夫人根本不能拿他怎么样,我有什么呢?纵然我金榜题名,日后争得诰命亦要先与嫡母……真是不甘心,可我纵然愿意豁出一切去拼命,又能拿嫡母怎么样?”

    想到这里,沈丹古再次失神我……当真怕宁摇碧么?是为了惧怕他知道后的报复,兼之坦白的后果在预料之中,所以不敢隐瞒小七娘,可这其中,有没有那么一分或几分,是我不想这小七娘往后知道了厌恶我?

    在方才的坦白之前,他很肯定是前者,但现在,沈丹古却觉得一抹怅然挥之难去。

    “罢了,如今还是专心温书最紧要,我平生错过的东西还少么?妄想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沈丹古抿紧薄唇,强行收敛心神,不愿意再想下去。

    眼下最紧要的就是会试,过了之后,才有资格去想嫡母、想沈家、想陇右,想其他一切他所梦寐以求却不能触碰的人与事,这条路,还很长,没有长辈亲族庇护、只能依靠自己独自努力的少年,注定了需要从山脚一步步开始攀登,注定了一切收获都需要踏踏实实的付出交换。

第一百十七章 祖孙

    卓昭节领着阿杏、阿梨回到住处,脱了外衫,两名使女看到她袖子少了一块,都大吃一惊,纷纷问道:“娘子的袖子怎么了?”

    “方才险得很,偷听时竟被一条赤练蛇爬了进去,亏得沈家郎君发现了,拿剑替我削了开去。”卓昭节叹了口气,道,“这也还罢了,小姑姑正要和祖父说紧要的事情呢,不想被搅扰得根本就没听到就走了。”

    阿杏听到“赤练蛇”三个字大惊失色,忙不迭的拉起袖子看卓昭节的手臂是否真的没被咬伤,带着哭腔埋怨道:“娘子若是想偷听,叫咱们陪着去就是了,做什么要叫上沈郎君呢?他到底是老夫人的侄孙!”

    “咱们对这别院根本就不熟悉,你们刚才也看到了,若非他领着,绕到花厅后头的那条小路哪里找得到?”卓昭节倒是没当一回事,毕竟是贴身使女,见阿杏快掉下泪来了,究竟有点心虚,解释道,“再说这别院祖父一直住着,料想也要防一防贼人,谁也不知道什么地方藏了护卫在,万一把咱们当贼拿了,叫祖父知道,咱们能得好吗?祖父向来喜欢沈郎君,拖了他下水,罚得也能轻点嘛!左右我也没事儿。”

    阿梨心惊胆战道:“娘子你是这么想,可万一到时候沈郎君把事情都推给娘子呢?何况如今沈郎君会不会去告密也未可知。”

    “如今都离了那儿了,又没有抓到现行,凭什么说我去偷听了呢?”卓昭节口口声声说宁摇碧不该把定成郡主教坏了,其实自己学起来也不慢,她眨了眨浓密的长睫,狡黠一笑,有样学样道,“咱们可是被祖父打发后就回了这里,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阿杏见她才被赤练蛇钻了袖子,一转身又不放在心上,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到底是主人,连游氏都舍不得骂,阿杏只能敛了情绪,不冷不热的提醒道:“咱们回到后院经过的几道门户,是有护卫和婆子把守着的。”

    “那就说今儿个晚上月色不错,我领着你们赏了会月才回来的。”卓昭节不在意的道,“昨儿个不是才月圆过吗?”

    “……可别院到处枝繁野茂的,咱们怎么看月亮呀?”阿梨再厚道,也不禁吃吃的问了。

    卓昭节立刻改口:“那就是夜色不错罢!”

    “……”两名使女都无语了,正要打水来伺候她梳洗,忽然一声幽细的叫声从角落里传来,引起三人注意,卓昭节挑眉道:“是什么东西?”

    阿杏猛然想起,跳起来道:“啊哟!坏了,世子送给娘子的狮猫!咱们这么久才回来,它该饿坏了!”

    卓昭节也吓了一跳,道:“怎么把它给忘记了?快点找出来?它跑哪去了?”

    跟着声音在角落里的一只海棠香几下到底把可怜的雪里拖枪寻了出来,这小狮猫之前是被安置在一条卓昭节不怎么用的锦帛里的,大约它是饿了,在屋子里到处翻过,身上雪白的毛这会蹭的灰一块黑一块,看着又可怜又委屈,被阿杏小心翼翼的捧到卓昭节跟前,卓昭节叹息道:“快打水来给它洗洗……对了,它该饿坏了,弄点吃的来。”

    阿梨忙道:“婢子去打水。”

    “先等一等。”阿杏忙叫住了她,道,“娘子,世子给的养这小狮猫的记载里,说这么大的猫不要洗澡的好呢,还是绞了帕子给它擦一擦就算了。”

    卓昭节自然听从,这么忙到了半夜,才把小狮猫伺候好,到底看着它恢复了点精神,阿杏和阿梨才长松一口气这种小东西金贵又娇惯得紧,不仔细可就养死了,卓昭节也许不会在乎这小狮猫值多少银钱有多么稀少,她在乎的是宁摇碧送的,当真死了,阿杏和阿梨哪里能有好日子过?

    是以这晚等卓昭节睡下之后,阿杏和阿梨在脚踏上同榻而眠守着夜,恨恨的低声咬耳朵:“这雍城侯世子好生可恨,原本娘子性.子好,也不计较,最好伺候不过的,偏和他缠上了,害得咱们心惊肉跳个没完,如今这小狮猫还没敢叫君侯晓得呢……咱们替娘子担心着就很要命了,这会还要伺候这么个小东西,这金贵东西我看雍城侯世子给的记载里头比伺候娘子还繁琐……他送花送鸟送吃送喝,什么不好送?偏偏送这么个!这不是存心要咱们的命么?”

    阿梨也头疼,但她性.子憨厚,就轻声劝说道:“咱们做人奴婢的哪里能什么都随着自己心意呢?再说娘子在上头睡着,你小声点。”

    “娘子今儿出了门,又在君侯跟前听了规矩,这会定然累得睡着了。”阿杏声音低了许多,却还是恼恨道,“往后啊,有机会,咱们好生坑雍城侯世子一把,当真不把咱们使女当人看了!他送狮猫,就不会搭上送个猫奴吗?”

    使女们的议论卓昭节并不清楚,她一夜好眠,次日梳洗过了,逗弄了片刻小狮猫,留下阿梨照顾它,这才唉声叹气的带着阿杏去文治之跟前听课,文治之刻板又严厉,他喜欢的学生也是如沈丹古或卓昭粹那样偏静恭敬的少年,卓昭节这种跳脱的性情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加上卓昭节又是小娘子,文治之认为很该把她教导得乖巧懂事,对卓昭节又苛刻了几分。

    是以卓昭节对这文治之比敏平侯还要厌恶几分,到底敏平侯是她的祖父。

    这日文治之照例不给卓昭节好脸色,冷漠的讲解了几篇前人赋文,出了几个对联中间自然不乏指桑骂槐的强调女子应该贞静、礼仪、妇德云云,卓昭节心中更添厌学之情,她惧怕敏平侯,却不是很怕这文治之,听得无趣,就神思不属起来。

    文治之在敏平侯府的主业是谋士,这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是炉火纯青的,他本来就觉得卓昭节在江南外祖父家长大,恐怕游家惧怕侯府权势,对这小娘子太过放任,叫她养就了骄纵任性的性情,这会越发不喜,拿起镇纸一拍书案,将卓昭节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正襟危坐,就见文治之目光如电,冷冷的扫向了自己:“此段作何解?”

    卓昭节愣了愣,下意识的瞄向身后看阿杏的提示,只是文治之厉喝一声:“不许回头!”

    “……”卓昭节沉默。

    文治之见她如此,越发不喜,正要说话,不想隔壁却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瓷器碎裂声,跟着惟奴低低的惊呼了一声!

    “沈郎!”文治之闻声,脸色微微一变,却是将卓昭节一丢,快步去了隔壁,因着已经是春日了,加上卓昭节又是小娘子,授课的这间屋子的门窗一直都是敞开的,很容易就听见文治之关心的问,“怎么了?”

    沈丹古带着歉意道:“惊扰文先生了?方才不仔细把镇纸打了下去,惟奴专心研墨,倒是被吓了一跳。”

    惟奴忙出言向文治之赔礼。

    文治之又问沈丹古可有伤着,沈丹古道自己无妨,文治之这才松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明科说起来还有一年,其实辰光过的也是极快的,沈郎十年寒窗,越在此刻,越要保重才是,这镇纸往后还是换一块罢,瓷的太易打坏……”

    沈丹古趁机道:“说到明科下场,我正有几处不甚明朗,文先生教导完小七娘,可否为我解惑一二?”

    “不必理小七娘了。”文治之哼了一声,道,“这小娘子不爱学,再说她也不用下场,自然先紧着你……你哪里不懂,我来看看。”说到后面这句,文治之语气明显柔和了许多。

    跟着翻书的声音,沈丹古提出问题,文治之耐心详细的回答……沈丹古再提出问题,文治之再次耐心详细的回答,但这次两人有些小小的争执,只是惯常在卓昭节跟前表现的严厉苛刻的文治之却没有因为这争执生气,反而再三称赞了沈丹古……

    被丢下来的卓昭节双手撑在书案上,托住了腮,她歪着头,懒洋洋的看着窗外庭中的梧桐树,半晌,幽幽一叹,低声道:“阿杏啊,你说,我就这么讨人厌吗?”

    阿杏尴尬得不行,憋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安慰,道:“娘子不必记恨文先生……婢子听说,文先生喜欢刻苦的人,这个……娘子……”

    “我前几日还不刻苦?”卓昭节咬牙切齿,“前几日我根本就是泡在黄连里的好么!我平生还没有这样辛苦过!”

    “这个……婢子听说,沈家郎君之刻苦,到了叫君侯都十分动容的地步……婢子想……也许文先生……”阿杏揉着衣角,无奈的说道,楷模太过出色,寻常的刻苦哪儿比得上呢?

    “……”卓昭节沉思片刻,把头往书案上一倒,幽幽的道,“罢了,为了叫文先生和祖父喜欢,代价也太大了,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罢……只是,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回侯府?之前买的几盆牡丹现下都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那片杏花再不去看都要落了罢?杏海飞瀑下的秋千我还没怎么坐过呢……花下的帐子……”

    她**一声,苦恼的道,“你不是素来聪明伶俐吗?快点想个法子咱们回去!”

    阿杏委屈的道:“婢子自然想帮娘子的,可娘子也知道,娘子要回去,得叫君侯开口……婢子在君侯跟前哪里有开口的份?”

    卓昭节长叹一声,喃喃道:“我怎的如此命苦!”简直要落下泪来了!

    不想她含悲带恨的感慨才落,却听身后有人重重的咳嗽了一声主仆两个一惊,同时转过头,就见门外的回廊上,一前一后站了两个人,文治之却不在其中,而是敏平侯与卓香,敏平侯身着朱色大科圆领朝服,束玉带,顶软幞,显然是刚刚下朝归来,此刻正冷冷的望着自己,目光凌厉,面上无一丝缓色!

    卓昭节顿时一个激灵,从席上跳了起来,忙不迭的行礼:“祖父!”

    敏平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半晌,气氛越发的僵硬起来,卓昭节没有得到免礼的准许,只得维持着行礼的模样,心中实在尴尬,又怕敏平侯要借机发作自己,七上八下,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见她如此,卓香小声道:“君侯,小七娘年纪小,身子骨弱……”

    贴身书童帮着说了情,敏平侯才冷哼了一声,道:“起来罢!”

    “谢祖父!”卓昭节战战兢兢的直起身,一脸乖巧的垂手等候吩咐。

    敏平侯见她这副自以为乖巧的模样,脸皮一僵,卓香也有点哭笑不得,两人俱是一个想法既然背后发怨被长辈听见,小七娘你就不会机灵点认个错、请个罪吗?

    ……祖父刚才叫我行了那么久的礼,看来是罚过了吧?唉,怎么会恰好就被听见了呢!卓昭节全然不知敏平侯不叫自己起来是为了等自己认错请罪,她心里却是这么想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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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茂侯门介绍:
伊,名满江南的风流才子;【非穿越非重生,本土女主】
伊,身世坎坷却天资卓绝的表哥;
伊,狡黠多谋武艺高明的异族……大伯,记住是大伯不是流行的大叔。
伊们,盛世长安锦绣繁华里或疏狂或内敛的五陵少年郎……
纤纤十指兰花状捏绣帕作羞怯态的侯府小七娘,别在心中狂笑窃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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