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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事发挨打

    卓昭节心里有气,晚饭也没用多少,就叫明合研墨,要给卓昭粹写信,明合就劝说道:“虽然女郎如今有那么个揣测,但大总管也未必说这个呢?譬如这里头有大总管以为女郎不宜听闻的龌龊?不如等一等明日看老夫人的意思再写不迟,不然,卓郎君如今正在书院攻读,万一是没有的事情,被乱了心神多不好?”

    “……也是!”卓昭节到底是怕打扰了卓昭粹苦读的,就将笔放回去,余怒难消道,“也不知道是谁这样子无耻!凭空的污人清白!”

    明合好言道:“大总管如今已有些头绪了呢,大总管向来就精明,哪里会叫二郎吃了亏去?再说魏令向来尊敬阿公,大总管也说了,公堂上魏令就很护着二郎的,何况真的假不了,二郎既然没做下那些事情来,迟早都要查清楚的!”

    明吉也说:“凭游家在秣陵的声望想要污蔑二郎那怎么可能呢?只看出面做原告的乃是个泼皮就晓得真假了,也是如今魏令胆子小,不然直接治他个诬告之罪,杀威棒打下去一层皮,叫他晓得厉害!”

    卓昭节想想也是,再说些闲话就安置了。

    到了次日,再到班氏跟前,班氏就笑着问:“昨儿个没留你可是生气了?”

    “是有点。”卓昭节嘟了嘟嘴,随即道,“我是气那背后指使赵三诬告二表哥的人。”

    “你也气那人牵累上了八郎吧?”班氏对她这点心思还不清楚,就笑着道,“昨儿个游集倒也是这么说的,只是这事情未必那么简单。”

    卓昭节惊讶道:“怎么?”

    “衙门的人私下里告诉游集,说这么荒谬的诬告本来连咱们家都不用惊动,就会被直接撵了出去,奈何魏令的上官不肯,这才只得开了堂。”班氏敛了笑,“秣陵县令上头就是秣陵太守孟远浩……说起来还是咱们家转着弯的亲戚,年节也都有来往的,你与孟家娘子不也是熟悉的么?如今孟远浩招呼也不打一声的与咱们家为难,这恐怕涉及到长安了!”

    “……莫非与我那继祖母?”卓昭节微微变了脸色问。

    班氏摇头道:“未必,你的继祖母沈氏,她是京兆所辖赤县沈家的人,与你祖父本是姑表兄妹,这沈家在先帝的时候也算是盛极一时过,族里出过宰相的,可惜那位沈相福薄,不多久就去了,后来一直就没什么出色的人物,如今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是济阳太守罢了,州县是父母官,那济阳郡又远在北地,她的手照理伸不了这么长。”

    如果不是沈氏,敏平侯即使偏爱继室所生的幼子**也不至于拦了嫡孙的路……那多半就是敏平侯的政敌所为了……

    只是长安之遥远,敏平侯朝上的敌友却非游家所能清楚班氏道:“何况你祖父子孙众多,你们兄妹固然是嫡出,但也不至于打眼到了让人千里迢迢追到江南来对付他的地步,也不知道是不是昭粹南下叫人猜疑了……总之这件事情还是先给你母亲去了信再说罢。”

    班氏这边盘算着怎么向女儿说明,二夫人却是急匆匆的领着游灿并数名下人过来了,游灿难得的耷拉着脑袋进来后看也不敢看班氏,见这情况卓昭节还有不明白的吗?果然二夫人进门劈头就道:“母亲,媳妇却是带着灿娘来请罪的。”

    又道,“正好昭节也在,舅母先与你赔个不是……”

    “舅母这是哪里话?”卓昭节忙起身避开她的礼,班氏就狐疑道:“这是什么事?”

    二夫人恨铁不成钢的将游灿往前一推,喝道:“还不快将游湖那日的事情告诉了你祖母?”一面解释道,“母亲,他们游湖那日其实遇见过贵人,可以为炬郎佐证的,偏他们心里有鬼连提也不敢提!”

    游灿难得在祖母跟前这么怯生生的,小声说了事情经过,她虽然竭力分辩那猎隼飞来是毫无征兆之事,而卓昭节如今也好端端的在跟前,班氏还是吓了个心惊肉跳将她拉到跟前仔仔细细的端详过了,确认是皮也没破一点,才按着心口冷着脸道:“你们果然是大了,个个都有主意了!”

    班氏的语气十分严厉,卓昭节和游灿自知理亏,都跪了下来请罪,二夫人这么匆匆忙忙的过来全是为了儿子,可没心思等着看祖母教训孙女,当下就壮着胆子拦了话头道:“母亲,她们也是一时糊涂,何况此事的确是意外,好在昭节福大,赶上了那会世子出手相救,后来炬郎也是再三谢过那世子的,母亲请想,这不是一个现成的证明吗?”

    “你觉得雍城侯世子是现成的证明,却不知道问没问过人家世子之尊可愿意上那公堂去给你儿子佐证?”班氏冷声反问,“再说这些个不懂规矩的东西!隐瞒长辈也还算了我问你们,当日船上道谢一声之后,回了家来可有使人、或者亲自去那世子在江南的别院登门拜谢?”

    见游灿和卓昭节低着头不敢说话,二夫人也吃了一惊:“怎么你们后来……”

    “那宁世子在船上就冷淡得很,只说些许小事不必记挂,昭节几次道谢他都不怎么理睬,没坐多久就回自己船上去了,所以我们……我们想若是上门也许反而讨了他厌烦……”游灿怯生生的解释,“毕竟人家贵为世子,许是到江南来后登门探望奉承的人太多,咱们……”

    “嘿!”班氏问二夫人,“你说如今你可有这个脸去登门?那是世子,可不是寻常人家!若是炬郎是那世子,这般无礼的人家再次上门来要炬郎去佐证你怎么想?”

    二夫人无言以对,半晌,她到底爱子心切,小声道:“也许……也许人家大人有大量呢?”

    班氏不置可否的吩咐道:“灿娘回二房去禁足三个月,做十幅针线!时候不到不许出二房!针线不做完或做的不好不许出大门!炬郎如今有官司在身,随后再罚,等煊郎回来,着他也回四房去,让霄郎看着每日里写满三百大字才许睡觉,连写三个月!”

    三个孙儿都罚了,卓昭节却也没逃得了,班氏深深瞥她一眼,“昭节从今儿起,也不许出门!与灿娘一样罚做针线十幅,另外抄写《礼记》十遍!”

    游灿和卓昭节心头哀号一声,奈何自知理亏,也不敢争辩撒娇,都乖乖应了,又庆幸虽然又是禁足又是罚做针线、抄书,好歹不必挨打。

    不想班氏又道:“念着你们如今都大了,小娘家家的要脸面,家法就先不请了,珊瑚去拿把戒尺来,笞她们两人掌心各十下,不许不用力!”

    珊瑚小心道:“是!”

    “炬郎和煊郎,等他们祖父回来一起动家法!”班氏用力拍了下跟前的小案,“莫在这儿碍眼了!都到外头受笞去!”

    游灿和卓昭节闻听要挨打,都变了脸色,尤其卓昭节,一向被班氏捧着哄着如珠如宝一样,本以为这回人人都挨打,自己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总归不要紧了吧?没想到被罚的还比游灿更重些,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可班氏这回铁了心要给她们点教训,又恨她们隐瞒大事,扭过头去不看她们乞求的目光,玳瑁只得小声劝她们退出去。

    就在庭院里头,珊瑚双手捧了一根戒尺回来,苦笑着对两人道:“三娘、七娘,老夫人有命,婢子冒犯了!”

    “你动手罢。”游灿、卓昭节眼泪都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一起咬着嘴唇道。

    班氏吩咐不许不用力,珊瑚却不敢当真拿出死劲来打,当然也不敢放水,二十戒尺下来,两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左手都肿了一层,那红通通的掌心看着都叫人不忍,珊瑚低着头道:“婢子进去回老夫人。”

    片刻后她出来,转达了班氏的话:“老夫人让三娘和七娘各回己房,十日后检查第一件绣品和七娘抄写的程度。”

    “我们知道了。”表姐妹对望一眼,都是满心的凄苦,一步懒似一步的离了端颐苑。

    回到缤蔚院,守门的明吟和明叶如常一样笑着迎出来,正待说笑几句,才勾起嘴角就被明合、明吉一个又一个的飞眼刀,立刻噤了声,这才留意到卓昭节满脸是泪,竟然是一路哭回来的,因为知道她是去端颐苑游家上下都晓得班氏最偏心外孙女,皆是迷惑不解,但也不敢多问,忙肃然陪进屋,明合就吩咐:“取些外敷消肿的药来。”

    明吟忙应了,走了一步又尴尬道:“这……咱们这仿佛没有那样的药。”

    “那绞把帕子来罢。”明合叹了口气道。

    冷帕子敷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卓昭节才感觉到左手的痛楚褪了些,明叶觑着辰光打了水来伺候她洗脸,这么一忙,午饭的时候也到了,大厨房里送了饭来,丰盛如常,但卓昭节自然没了胃口,略动几下,就让收拾下去。

    明合小心翼翼的道:“女郎看着累了,不如到杏树底下的榻上小睡会。”

    卓昭节一言不发,到底是认可了这个建议。

    等她睡下后,明吟和明叶才敢细问缘故。

    明合大致说了原因,叮嘱她们:“女郎向来得老夫人宠爱,这一回,老夫人也是疼极了女郎才吩咐动戒尺的,若不是心疼不忍心看着,怎么会叫女郎与三娘都到门外去受戒尺呢?只是女郎年少面嫩,这还是头一次挨打,你们都仔细些,不许露了痕迹叫女郎尴尬!”

    明吟三人忙都答应了,又道:“抄书也还罢了,那针线……女郎向来不动针的……”

    “老夫人也是今儿一时火起,一罚三个月怎么可能呢?估计过几日二夫人、四夫人求一求情,抑或是卓郎君从书院归来,老夫人就要寻个借口免了。”明合不在意的道,“就明叶辛苦些,随便做上几件,到时候让女郎拿了出去好叫老夫人下台罢……老夫人连绣件尺寸大小都没说,你就拣小的不起眼的做,针脚松弛点儿,别叫人一眼就看出来不是女郎的手笔。”

第四十七章 请帖

    卓昭节被拘在缤蔚院里受罚,游炬的事情也只能从来送饭的婆子那里套,那婆子知道的当然不可能很多,仿佛是二夫人打算去求见雍城侯世子,却被班氏呵斥了……所以游集又陪游炬上了一回堂,因为两边各有人证,赵六背后又有孟远浩,魏幸偏哪边都不是人,只能成日里和着稀泥,这件案子倒在秣陵城里渐渐传了开来,游家与赵六的名声一比,大抵外头还是相信游家的,可也有些人觉得赵六那么言辞凿凿未必是假……

    “昨儿个早上,老夫人还在说,难得游家也会让秣陵城里上上下下的看热闹。”明合打发了婆子,回来悄悄的道,“但老夫人说这话时仿佛也没有很生气。”

    卓昭节算着日子,如果班氏在自己挨打那天就发了信,那么要再过两三天才能够收到回信的,点了点头道:“傍晚那婆子来时给她些好处。”

    明合抿嘴:“婢子晓得。”

    只是没等到晚饭,好几日没见的玳瑁却来了,明合开门的时候卓昭节正在书房里,临窗抄着《礼记》,隔着满院飞花看到玳瑁被明合陪着进来还以为花了眼,不由大喜只是玳瑁才看过来,她忽然又赌气起来,头一低,脸一板,下笔加快,仿佛根本没见着玳瑁一样。

    明合窃笑着小声与玳瑁道:“阿姐别怨女郎,女郎到底还小呢。”

    “我哪里敢怪她?”玳瑁轻笑着道,“你不晓得老夫人这几日念了多少回了,今儿中午桌上有条鱼,老夫人还习惯性的说了句‘鱼肚留给昭节,她不爱吃刺多的地方’呢!”

    “阿姐忽然过来可是老夫人……”明合一点也不意外的问。

    玳瑁抿嘴一笑:“得问七娘。”

    因为卓昭节负气继续写着字,玳瑁虽然知道她是在赌气也不敢随意打扰,在书房外站了半晌,卓昭节越写越是潦草,到底按捺不住心情,故作镇定的放了笔,拿过镇纸压了页角,这才不冷不热的问:“什么事呀?”

    问是这么问,但那满眼的期盼掩也掩不住,玳瑁心里好笑,面上却怕带出笑色来让卓昭节下不了台,因此咳嗽了一声,将那一丝笑意压下去,才道:“孟家小娘子来了帖子邀女郎后日去孟府赴宴。”

    “孟妙容?”卓昭节原本还道班氏这是舍不得自己,要叫玳瑁来宣布撤消对自己的处置,没想到却是孟妙容送了帖子来,先是一阵失望,随即又明白过来,恐怕班氏也有借这个机会渐渐取消之前惩罚的意思,这么想着终于出现了一点笑影,“我记得她生辰是在下半年,这会发帖子做什么?”

    玳瑁见她脸露笑意,自己终于也可以轻松些了,抿嘴道:“帖子上说,是孟小娘子要拜师。”

    卓昭节好奇起来:“拜什么师?”

    “是拜一个叫李延景的人,帖子上没有细说,婢子也不清楚。”玳瑁摇着头,“老夫人叫婢子来问七娘去是不去?”

    当然要去了!

    卓昭节被一关这么些日子早就受不了了,固然她这缤蔚院里古杏古桃在这季节是秣陵人人相传的盛景,但成日里看着也腻了,有这么个机会出门,指不定还能就这么解了禁,她是巴不得。

    玳瑁看出她心意,就道:“老夫人说,去也可以。”

    卓昭节等了半晌见玳瑁静静站着,惊愕道:“外祖母就说了这句?”难道没有诸如“借这个机会召自己去端颐苑,自己撒撒娇耍耍赖,外祖母顺水推舟将之前罚自己的话忘记”的后续?!

    “老夫人就是这么说的。”玳瑁笑了一笑。

    “……”卓昭节郁闷的道:“我晓得了,你去罢。”

    等玳瑁走了,卓昭节无精打采的叫明合:“备份礼,再挑一挑衣裙。”

    明合忍着笑安慰她:“女郎且放宽了心,后日出门总归要到老夫人跟前拜别的。”

    “哼!我有什么不宽心的!”卓昭节一撇嘴角,大声道。

    “女郎请看后日去太守府穿这件可以么……”明吉赶紧转了话题,从衣箱里取出裙子来给卓昭节看……

    到了孟妙容要拜师的这日,卓昭节清早就起了身,挑了樱草黄底绣蝶恋花的诃子,藕荷色对襟宽袖绉纱上襦,杏子红罗裙,腰间束锦缎、系豆青宫绦,明合执了玉梳,问:“女郎还是绾双螺吗?”

    “就双螺罢。”卓昭节惦记着一会去端颐苑里,心不在焉的道。

    绾好双螺髻,饰了少许珠花,在一侧簪了支短簪,一缕红珊瑚小珠从鬓角一路挂到腮边,绿鬓荔腮红珠,煞是好看。

    明吉从妆盒里取了千金才得一斛的螺子黛,替卓昭节淡淡描了描眉,再看镜中,雪肤花貌的小娘子自然而然的双颊生晕、唇色鲜红,根本是用不上胭脂的。

    草草用了早饭,卓昭节努力压住步伐,以正常的速度到了端颐苑,不想才进门,看到班氏笑吟吟的坐在上头,到底眼眶就红了班氏心里也有点哭笑不得,嗔道:“瞧这受不得半点委屈的样子……往日当真是平白教导你了!”

    “外祖母既然知道我就是这个性.子,还要罚我!”卓昭节委屈得又要掉泪,班氏只得叫了她到身边来,拿自己的帕子给她擦着,好言好语的道:“那么你欺瞒外祖母该不该罚呢?”

    “……”卓昭节顿时语塞。

    班氏又问:“你明知道那宁世子是与昭粹一样从长安来的,如今你二表哥被人诬告涉及长安,连你二舅母都不知道,我却先和你透了口风,饶是如此,你们遇见宁世子的事情还是你二舅母过来说的,你说……”

    卓昭节满面通红,再说不出来赌气的话,尴尬的低头揉着衣角。

    班氏看在眼里,心中暗笑,面上却叹了口气:“你知道心疼表兄弟和表姐,宁可为了他们来欺骗外祖母,唉……”班氏伤感的摸着她的手,“到底你们日日在一起玩耍的情份,我这老婆子究竟是……”

    “是我错了,外祖母罚得对!”卓昭节溃不成军,心服口服的跪倒道。

    班氏故意问:“你当真知道错了?那是谁故意不理玳瑁的?”

    “……玳瑁姐姐,是我不对,你莫要同我计较。”卓昭节乖乖的跟旁边玳瑁赔罪。

    玳瑁忙笑着道无事。

    班氏见卓昭节果然不赌气了,这才笑着道:“你从孟家回来就解了禁罢。”

    卓昭节松了口气,忽然想起游灿,不解道:“对了,三表姐今儿怎么没在?”

    “她怎么会过来?”班氏道,“我倒想问你一问呢,灿娘与那孟小娘子怎么了?为什么这次孟小娘子下帖子给了你却没给她?”

    “啊?”卓昭节意外道,“我也不晓得,之前三表姐说孟小娘子是极傲气的人……但上回白姐姐出阁,也没见三表姐同孟小娘子拌嘴呀?怎么会?”

    班氏道:“做女郎的时候都是长辈捧着惯着,一个比一个爱掐尖儿,都是这么过来的……既然孟小娘没给灿娘帖子,那你就一个人吧,正好我也不打算解了灿娘的禁!”

    “为什么呀?”卓昭节腻到她怀里,“我都解禁了,三表姐还不解?”

    班氏哼道:“少来这套!”但被卓昭节摇了几下胳膊,到底松口道,“这是你二舅母的意思,你未来二表嫂的母丧是明年入夏时结束,当初说好了胡小娘母丧一守完就会过门的,而白五郎预备明天秋闱上场尝试,假如能够中举,白家的意思是让灿娘后年开春出阁,这样一来白五郎过来向你外祖父请教功课方便,二来将来入京赶考,正好让灿娘陪着他也好照料一二。”

    卓昭节想着之前见到的游灿与白子静那难分难舍的模样不由抿嘴一笑,问道:“既然都要出阁了,为什么还要三表姐禁足?”

    “虽然咱们家请得起绣娘,但新妇过门总要拿出点儿应景的东西罢?”班氏反问,“灿娘那性.子,不拘着她,别说后年开春出阁了,就是再等两年,她能绣个什么出来?”

    卓昭节哑口无言,班氏已经挥手道:“辰光差不多了,你去罢。”

    “哎!”卓昭节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又想到了游炬的事,虽然赶着出门,还是问了句,“二表哥……那孟远浩?”

    班氏皱眉道:“这事情已经平息了,孟远浩那边也解释清楚,你见了孟家小娘子就当没有这回事,知道吗?”

    “怎么平息的啊?”卓昭节好奇的问,前儿个送饭的婆子不是还说满城都在看游家的热闹?

    “事情传了开去,雍城侯世子听见,主动叫人到公堂上佐了证,诬告的人都被打了扳子、赶出秣陵……”班氏道,“今儿你祖父、二舅舅还要领着你二表哥并六表弟过去亲自拜谢的说起来你们也太不懂事了,纵然怕被责罚不敢告诉家里,好歹事后也使个人去门上谢一谢呀?你们连这点私房都没有?”

    卓昭节惭愧道:“也是因为雍城侯世子一再说是小事,怕反而打扰……”

    “雍城侯世子说是小事,那是他宽宏,你们这些傻子就这么当了真,那是糊涂!”班氏哼道,“这事要是传了出去,秣陵城上下才是真正看到个大笑话呢!翰林家的孙儿孙女外孙女,连街头巷尾的老妪都晓得的礼仪都不懂!所以我要你抄写《礼记》!如今你年纪半大不小还能推说一句小娘家年轻,受了惊吓有所疏忽,等你回了长安,你以为人人都会像家里人这样大度的容忍原宥你吗?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就因为一个不慎将好事弄成了坏事、甚至变友为敌?尤其越是贵人越容易被得罪!”

    见卓昭节垂头丧气,班氏又放缓了语气,“我不是埋怨你们错过了与雍城侯世子交往的机会!咱们家也不是那等趋炎附势之人!但你们这回实在太过失礼了!你外祖父都有些没脸登世子的门!”

    卓昭节被训得再没了二话,只喏喏道:“我晓得错了。”

    “去吧去吧。”班氏摆了摆手,“再耽搁,孟小娘怕要以为你不去了。”

第四十八章 李延景

    太守府在城之东南,前衙后府,不是公事,出入都是走侧门的,卓昭节到的时候不见门外多少马车等待,还以为自己到的早了。

    没想到进了后园,一身锦绣彩裙、一般绾着双螺的孟妙容闻讯迎上来,劈头就道:“你今儿怎么这么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出门时耽搁了下。”卓昭节随口应付了一句,好奇道,“你拜的是什么师傅?”

    孟妙容听了这话,立刻瞪了她一眼:“还是将来要回长安去的人呢!连李大家都不知道!”

    “我又还没回长安,这李大家是长安来的?”卓昭节一挑眉,“到底怎么回事?”

    “李大家是长安大名鼎鼎的琵琶国手!”孟妙容提到李延景顿时神采飞扬起来,高高的扬起下颔,“所谓一曲动长安,十指抵万金轻易不收弟子的,上个月,李大家到江南来寻一面琵琶,就是城北的博雅斋……恰好那日我在那儿试弦,李大家听了听,就要收下我做关门弟子!”

    说着她睨了眼卓昭节,小声道,“不如你一会也求一求李大家?”

    “咿?”

    “听说长安这几年时兴琵琶,名门闺秀都会那么几手。”孟妙容正色道,“我呢,是自己喜欢,所以拜在李大家门下实在是欣喜万分,你将来是要回长安去过日子的,帝都么,天子脚下,贵女也多,难免都有几分傲气,你又是江南长大,在那儿连几个帮着说话的玩伴都没有,那边时兴的东西你再不懂,仔细被人看轻!”

    孟妙容虽然说话有时候带着刺,这会倒是真心为卓昭节考虑的,只是卓昭节对琵琶实在兴趣不大,就委婉道:“可是我手笨的很,连刺绣都做不好,怕是入不了李大家的眼。”

    “刺绣和弹琵琶哪里能搭上关系?”孟妙容今儿心情极好,主动挽着她的手臂道,“我带你去……也许你天赋其实不错的呢?你从来没弹过琵琶啊!”

    “你不是关门弟子?”卓昭节奇道。

    孟妙容道:“不是还有记名弟子么?我看你也不像肯认真学的人……好歹做了李大家的弟子在长安也能有几个师姐攀攀交情,免得被排挤罢?”

    她这么热心,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游炬的事情,孟远浩有意修补与游家的关系才这样殷勤,但卓昭节得了班氏对游炬一事的内情全当不知道的叮嘱,也就任她拉走。

    拜师的时辰还没到,孟妙容这回就请了三两个小娘来观礼,孟家也才来了两个小娘,各自有伴说着话,偌大的园子里是很安静的。

    李大家暂时被安置在了园子里的一所精舍中,还没靠近,孟妙容就放轻了脚步,卓昭节见状亦然,到了精舍跟前,才叩了一下门扉,就听半掩的窗内一把柔和圆润的声音传出:“是妙容么?”

    语气和蔼,纯正的长安腔,是中年男子的声音,醇厚、清冽,虽然只是寻常一问,单这声音却给人恢弘之感,卓昭节揣测这李延景若是作歌定然也不俗的,又想他琵琶能称国手,音律当然是精通的……

    正琢磨之间,孟妙容已经答完了话,卓昭节没留心她说了什么,却见精舍门一开,一个总角小厮出来请两人进去。

    李延景就在隔了垂珠帘的帘后,望去约莫四十余岁,头顶软幞,生的是白面阔口、鼻直口方,颔下留了短髯,相貌堂皇,虽然在太守府中做客,却也只穿了一件半旧石绿袍衫,但他气度极好,虽然是旧衣,也穿出一种难以描绘的风流儒雅之态。

    孟妙容一拉卓昭节,两人一起行了礼,李延景温和的道:“不必客气。”

    又让她们坐下说话,之前开门的总角小厮过来斟了茶,李延景目光就落在卓昭节身上:“小娘也想学琵琶?”

    “回李大家的话,确有此想。”卓昭节其实无所谓学与不学,但孟妙容一番好意,她也不忍拂却,恭敬的道,“只恐资质愚钝,难入大家之眼,冒昧而来,还请大家莫要见怪!”

    李延景不在意的笑了笑道:“无妨。”

    就道,“只是某家在江南待不长久,就连妙容,也只能指导数月,留些笔记要录与她,能学几分,全靠她自己勤奋……小娘请过来容某家看一看你之双手。”

    这就是检查资质了?卓昭节信心满满的走上前她嘴里谦逊,但从小听着班氏等人称赞是天资卓绝、聪明伶俐,向来就觉得自己不拘什么都是天赋异禀资质过人的。

    当即落落大方的到李延景跟前,伸出双手,十指纤细,像初生的笋尖,雪**腻、色泽晶莹,青春年少的光辉绝非玉石所能够形容。

    指尖都擦着凤仙花汁,衬托得这双手当真是只向画中有。

    李延景毕竟是长安著名的国手,对着这双手看了片刻,非但没有夸赞,反而答非所问的问:“小娘没学过琵琶?”

    “没有。”卓昭节摇头。

    李延景唔了一声,目光在她手上转了一转,又看了看她肩背,沉吟不语。

    孟妙容忍不住问:“大家?”拜师仪式未过,如今她还不能唤师傅,和卓昭节一样唤着李大家。

    “可惜了!”李延景遗憾的道,“小娘不大适合学琵琶。”

    孟妙容呀道:“这可怎么办?”

    卓昭节也感到很意外照她自我感觉,自己很该什么都有天赋,只不过自己懒得学才对嘛!何况自己这双手伸出来,凭卖相也能得一句心灵手巧的称赞罢?

    只是李延景客气的笑了笑,不说什么了以他的身份,肯对个后生晚辈、又是头回见面、连出身都没问的小娘摆出这副态度已经算得上非常谦逊了。

    卓昭节虽然觉得意外,但她反正也不是很想拜这个师,不过是顺着孟妙容的意思来凑个热闹。

    见这情况就要告辞。

    孟妙容却还有话要和李延景说,因为卓昭节对太守府的后院也是不陌生的,就抱歉的请她自己回去。

    卓昭节不在乎能不能做李延景的记名弟子哪怕是入室弟子,但这样被当面否决到底有点尴尬,巴不得早点离开她就没走孟妙容带她来时的大路,而是从精舍后头小路走打算抄花木间的捷径,这也是她到过太守府几次,熟悉的缘故。

    不想,才走到精舍之后,因为半掩着窗,里头的人看不到外面,以为她顺着原路走远了,就听孟妙容好奇的问李延景:“大家为何一定要见昭节?”

    卓昭节一愣,明合、明吉也有些惊讶,主仆三人彼此心照不宣,都站住了脚步。

    只闻李延景含笑回答道:“受人之托而已。”

    “可是昭节在长安的长辈吗?”孟妙容问道。

    “不错。”李延景对就要收下的这个关门弟子很有耐心,温言道,“原本故人托付,这次到江南,倒是要专门教导她些时候的,但某家也与这卓小娘的那位长辈有言在先,若这卓小娘不中某家之意,纵然有故人情面,某家也不能收的。”

    孟妙容咿道:“昭节资质竟然如此之差?”

    精舍外,卓昭节脸色也难看得紧……

    谁想,李延景却道:“她资质不错,与你在伯仲之间。”

    卓昭节一愣,里头孟妙容也奇道:“那大家为何不肯收她?”

    “太过浮躁。”李延景如今想必是在摇头,语气里带着丝淡淡的嫌弃,“方才某家看过她双手,显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算起来这小娘只比你小一岁,手上既无长期习字练画的痕迹、也无抚弄丝弦的踪影,更别说女红针线的小伤……可见虽然天资不错,但为人极是惫懒!须知道不论是何技艺,若无毅力,天赋再好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更何况某家收弟子,第一看心性,其次看品行,第三才轮到资质,毕竟资质略差,可用勤奋弥补,心性不足或品行不端,嘿!某家只懂教琵琶,可没功夫既教琵琶又要教诲旁的啊!”

    说着就语重心长的提点孟妙容,“妙容,这卓小娘不能入某家之门,你当引以为戒!若是吃不得苦练的辛劳,趁早说明,左右今日拜师之事也并未张扬,某家自去就是……一旦拜入某家门下,到时候惫懒不肖,可别怨某家为师之际的苛刻严责!”

    孟妙容坚定道:“大家请放心!妙容绝不会丢了大家的脸的!”

    ……明吟和与明叶低着头,不敢去看卓昭节的脸色。

    足足半晌,卓昭节想说什么,又怕惊动了精舍里的人,到底忍着恼怒,一声不响的走了开去。一直到了举行拜师仪式的后堂,卓昭节脸色才恢复如常,只是仔细看去,就见她眼里还是难掩一抹狼狈与羞恼。

    她心里郁懑,也无心和孟妙容邀的其他人招呼,就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了,但一起在白家刁难过林鹤望的连小娘和宋小娘看见她后却主动过来,奇道:“灿娘怎么没过来?”

    “她被二舅母拘着。”卓昭节此刻很不想说话,奈何连小娘和宋小娘主动过来,都是时常见面的,也不好拿她们撒气,她不肯说出来两个人都挨了罚、并且孟妙容根本没给游灿下帖子的事情,就含糊的答了,又岔开话题,“今儿就咱们几个?”

    “原本白四姐姐肯定要来,可惜她出阁了。”连小娘是游家三夫人的亲眷,和游灿很熟悉,与卓昭节就要生疏点了,宋小娘却是连家的亲戚秣陵就这么大,只要是不是到处结仇的人家,几代下来姻亲亲戚足以遍布全城了……

    两人说着顺势在她附近坐下,道:“方才仿佛看见你在门口了,怎么又到现在才进来?阿孟呢?”

    “也没什么,我今儿来晚了点。”卓昭节有一句没一句的应道,“出来时耽搁了下,阿孟问了我几句,她去见李大家了。”

    连小娘就道:“这几日都不见你们出门。”

    “外祖母说天气热了,让咱们在家里多待一待。”卓昭节随口道。

    宋小娘接过话去:“说的也是……家里都准咱们吃冻饮了,可惜樱桃谢了,不过如今的新菱也是极嫩的……”

    “芡实也到了,就是剥起来怪麻烦的。”连小娘唧唧喳喳,“我看她们带着铜护甲一天剥下来也就那么点儿……”

    “反正也不是咱们辛苦。”宋小娘和她嘻嘻哈哈,“难为你还想自己去剥吗?一个人剥的少,多叫几个人去也就是了。”

    “说到叫人阿孟的那两个堂妹当真傲慢得紧,我方才叫了其中一人两次都没理我……”连小娘不满的瞥了眼远处正旁若无人的说笑的两个小娘。

    宋小娘跟着看了一眼,道:“管她们呢,她不理咱们,咱们也不理她们……这里又不是她们家!”

    “哎,早知道她们那么一副坏脾气,我也不去惹这个气。”连小娘道,“说起来我从前头次见到阿卓时,还以为阿卓也是不肯理人的,没想到看见阿孟上去说话,阿卓极客气,我才知道阿卓不是那样的人。”

    卓昭节听如未闻,转着面前的茶盏,懒洋洋的不说话。

    宋小娘才转过头来问:“阿卓你……”

    就见门口人影一闪,却是着常服的孟远浩并发妻江夫人带着使女仆妇走了进来让人意外的是还带了个着玉色轻衫的少年,居然是江扶风,众人忙起来见礼。

    孟远浩与江夫人都忙不迭的叫起,笑着道:“怕你们拘束,咱们才到现在再过来的,都不是外人,今儿你们为着妙容才过来,该咱们谢你们才是。”

    如此客气了一番,江扶风发现卓昭节,眼中笑意顿时加深,远远向她点头,看他似要走过来说话,孟妙容的两个堂妹却忽然上前拦住了他说起话来孟远浩的发妻江夫人虽然也是厉阳江家的人,但和游家没了的大夫人江扶月并不同辈也不同支,仔细论起来她比江扶月要长一辈,也是江扶风的长辈了。

    现在上前寻江扶风说话的是江夫人的侄女,江扶风当然也不能就把她们丢下。

    连小娘眯起眼,趁孟远浩和江夫人检查四周陈设的光景,对卓昭节、宋小娘道:“我道她们方才做什么不理我呢”

    她把声调拉得极长,宋小娘一抿嘴:“你可真冤枉,咱们是来看阿孟拜师的,根本就不知道江十七会在这儿,也就她们想得出来,有一个算一个都防上了。”

    说话之间,李延景和孟妙容都到了,虽然据说是李延景不想大动干戈,所以这拜师礼也只准孟妙容邀了几个闺阁好友,并父母在场,固然简朴,但也极正经的。

    孟妙容穿着节日典礼才穿的盛装,跪在李延景跟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李延景喝过她敬的茶,又解了腰间一块玉佩作为给新进门弟子的见面礼,末了还要训示一回自家规矩云云……

    师徒名份既定,孟妙容兴冲冲的喊了师傅卓昭节耐着性.子到这会,实在待不下去了,借口班氏让自己早点回去,忙不迭的上去告辞,孟远浩与江夫人留了留,但见她绷着脸、心神不宁,担心班氏当真是严厉叮嘱过,也就让孟妙容亲自送她了她走的时候江扶风似想过来招呼,奈何孟家那两个小娘撒娇撒痴的拦着,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看也不看自己这边一眼、就此扬长而去,不由暗暗苦笑了一声……

第四十九章 博雅斋

    出了太守府,明吟和明叶知道卓昭节如今的心情,也不敢多话,就让车夫速速回游家,但经过坊市的时候,卓昭节却忽然叫了停马车停下后,卓昭节问车夫:“这市中可有器乐铺子?”

    “七娘要买什么?”车夫反问,“是弦类、管箫、锣鼓?”

    “……琵琶。”

    车夫想了想道:“坊市里有是有,但小的听说城北博雅斋仿佛是专门卖琵琶的,斋主自号博雅老叟,在城北也是小有名气,仿佛秣陵城里琵琶做的最好的是他家。”

    卓昭节想起来孟妙容也说是在这博雅斋里遇见李延景的,而李延景特意从长安远来,就是为了到博雅斋取一面琵琶……可见这博雅斋的琵琶的确出名,就恨恨道:“就去那里!”

    明吟、明叶晓得卓昭节是咽不下在精舍外听见的那番话,如今是赌气非要学琵琶了,就委婉道:“咱们出来也有些辰光了……”

    她们伺候卓昭节都快十年了,知道卓昭节除了诗书上用过几分心外,从女红到乐器什么都是漫不经心,送到跟前都懒得学的,今儿叫李延景刺激了下,跑去买面琵琶回家……只是李延景又没答应教导她,接下来怎么收场呢?

    秣陵城就这么大,卓昭节被李延景拒绝收入门中的消息传出去倒没什么,毕竟李延景既然号称国手,挑弟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估计长安贵女里被他拒绝的就不会少,但卓昭节被拒绝后偏还跑去买面琵琶要知道卓昭节先前根本就没碰过琵琶,这么一来谁都要说她是和李延景赌气了……当然也有人会认为卓昭节是想发奋之后再登门……但李延景都说孟妙容是关门弟子了……

    何况卓昭节原本对琵琶的兴趣就不很大,若没后来听见的那番话,估计今儿李延景就是收了她做入室弟子,她也不会觉得多高兴这回又是一时气愤想学琵琶,回头她消了气丢下,一面琵琶的银钱倒没什么,但传出去到底落个卓昭节为人虎头蛇尾的评价……班氏舍不得说外孙女,少不得要迁怒她们这些身边人……

    可卓昭节一心一意要证明自己不但天资聪颖,而且也不是不能定下心来的人再说,李延景口口声声受自己在长安的长辈所托付……对自己这么上心的,想想看除了亲生父母还能有谁?就算自己不在乎到了长安后丢脸,也得为父母的面子想一想罢?她暗暗咬牙,冷声道:“天又还没黑,宵禁辰光还早着,你们急什么?”

    见她坚持,明吟和明叶对望一眼,也不敢强劝,只得苦笑。

    城北博雅斋是在临近北门的一条巷子里,虽然是巷子,倒也能过马车,到了地方,车夫停下告诉,卓昭节先挑帘看了看,却见斋前还有个小小的园子,栽花种草的,还打了一口井,不过七八步到头,拿篱笆圈了,中间一扇门,上书“博雅斋”三字,笔锋飘逸。

    园子里,两个总角小厮隔着篱笆看见马车停下,忙到门边候着,及至卓昭节带着使女下车走过来,他们立刻开了门,未语先笑道:“娘子是头一次来?”

    “正是。”卓昭节点了下头,“里头可有现成的琵琶?”

    “自是有的。”一个小厮笑着道,“娘子里面请!”

    踏进斋门,就见里头只放了两三面琵琶,迎面的柜台里一个二十余岁的少妇正低着头,一手拿笔,一手将算盘拨得飞快响亮。

    引卓昭节主仆进门的小厮也不在乎会打扰她,过去就笑着道:“娘子,有客人来了。”

    “松奴请客人少坐,上好茶,我算完这本帐。”那少妇头也不抬的道,“真是对不住……今儿是一定要算出来的。”

    小厮松奴哎了一声,歉意的对卓昭节道:“娘子勿怪,今儿个正是交帐的日子,敝斋只方娘子一个人管这些事情……”

    “不要紧。”卓昭节摇了摇头道,“我是来看琵琶的,你引我先看着就是。”

    松奴笑着道:“娘子是换琵琶,还是头一次用?”

    “头一次用。”卓昭节道,“但也须选好些的。”

    “那娘子不必上楼了,就楼下这三面,初学之人练手已经绰绰有余。”松奴闻言,一指旁边罗列的三面琵琶,道,“敝斋供初学练手的琵琶虽然不多,但皆是好的,娘子请看这三面皆是铁力木所制,六瓣弦轴,头雕牡丹……有牛骨、象牙与玳瑁,只看娘子喜欢哪一面?”

    卓昭节对琵琶根本就是一窍不通,看跟前三面琵琶哪里知道什么好坏?就道:“太少了,楼上既然有,我去楼上看看。”

    松奴就劝说道:“不是小的多嘴,娘子既然才开始学,如今这三面已经足够了,敝斋的琵琶,一层楼是一个价,娘子才上手,很没必要买楼上那么贵的。”

    “若是不买,可能看?”卓昭节反问。

    “自然是能的。”松奴还没回话,方才那算帐的方娘子忽然接口道,卓昭节回过头,却见她已经在收拾笔墨了,一面收拾一边赔礼道,“方才一笔帐正算到了紧要时,怠慢了小娘子了,万望海涵!”

    卓昭节抿了抿嘴:“无事。”

    那方娘子手脚利落,片刻光景就把东西整好,拿了一摞帐册叫松奴:“放到箱子里去,等明日新东家来了再交接。”

    松奴答应着下去,卓昭节奇道:“要换东家?”

    “正是!”那方娘子过来引她们上楼,边走边道,“原本早就要换了,奈何家祖父当年答应了长安李大家一面琵琶,一直到近日才完工,所以才将店转出去……娘子来的倒也巧,新东家虽然有意将这博雅斋开下去,但今儿既然是这斋姓方的最后一日了,无论娘子看中了哪一面,都给娘子减去三成。”

    卓昭节手头宽绰,并不在乎价格,只奇道:“我从前没碰过琵琶,今儿想买,连车夫也知道你家琵琶好,怎么说不开就不开了呢?”

    “家祖父年纪大了,想回老家。”那方娘子笑了一笑,“家祖父是燕州人氏。”

    说话间到了二楼,二楼是整个打通了的一间广间,列了十几面琵琶在四壁,中间则放了屏风矮榻、梅花小几之类,供客人当场试音。

    方娘子道:“这一层是供小有所成时用的,做工比楼下那三面要精致些,质地也更好,只是……松奴方才说的也没错,娘子才开始学,随便买一面就成了,毕竟初学时难免力道、姿势有差错,容易损伤。”

    “……也好。”卓昭节挨个看了二层十几面琵琶她也就会看个热闹,既然卖家都一再认为只要买楼下的,想了想到底还是听听内行的建议。

    买下琵琶后,那方娘子亲自当面调准了音,又让卓昭节拨了几下试手感,卓昭节当然是糊里糊涂的拨了拨,方娘子听着,倒是说已经准了,见卓昭节没旁的话,就让另一个小厮柏奴替她包起来,叮嘱了几句琵琶的保养,又道:“看娘子的模样是忽然想学琵琶?却不知道可寻着了明师?”

    “没有……我今儿看见一个同伴学,就先来买一面。”卓昭节摇了摇头。

    方娘子就笑了:“怪不得呢……若有了师傅,这一面琵琶多半就是师傅代为挑选了,娘子若是还没打算好拜师,可要我荐个师傅?”

    卓昭节方才就有此意,只是听说这方娘子并那博雅老叟要回燕州去,这才没提,如今方娘子主动说出来,她当然是求之不得:“还请方娘子告我?”

    “就是明日过来的新东家。”方娘子笑了笑道,“实不相瞒,这博雅斋是家祖父毕生心血,虽然打算回乡,但也不想落到商贾手中,那位谢娘子,是以琵琶之技折服了家祖父,家祖父才肯将铺子转给她的。”

    卓昭节听说新东家也是女子,而且琵琶之技又是连为李延景做过琵琶的博雅老叟也为之折服,心中一喜:“敢问方娘子,这谢娘子如今在什么地方?”

    “谢娘子是西洲人,乃是独自来秣陵投亲的,如今就打算在秣陵落脚,想寻个生计,因为与家祖父论过几回琵琶,索性接了敝斋。”方娘子抿嘴一笑,“她现下住在城外,娘子过去并不方便,不如留个姓氏府邸,我明日与她交接时说一下……谢娘子为人极好,后日娘子可以直接过来寻她就是。”

    “我姓卓。”卓昭节微微颔首,“如今住在游府,烦请方娘子转告。”

    “游府?”方娘子意外道,“莫非是游老翰林家的晚辈?”

    卓昭节也不隐瞒:“游老翰林是家外祖父。”

    “原来是书香名门的小娘子。”方娘子眼中露出一丝喜色,笑着道,“今儿真是怠慢了。”

    卓昭节道:“方娘子客气了,不过,我不曾学过这些,却不知道谢娘子的束如何?还望方娘子指点。”

    “谢娘子虽然琵琶之技高明,但比卓娘子也长不了几岁。”方娘子抿嘴笑道,“卓娘子随便封点礼就成。”

    卓昭节又和她寒暄了几句,这才让明吟、明叶接了包好的琵琶,与方娘子告辞而去。

第五十章 回府

    因为去了博雅斋,回游家当然就晚了,进端颐苑时,天色已经擦黑。

    卓昭节让明吟先把琵琶送回缤蔚院,带着明叶去见游若珩和班氏,却见桌上饭菜扣着绿纱罩子,两人在窗边点着灯,一盘棋正下到一半,竟然还在等她一起,不禁愕然,也感到尴尬:“外祖父和外祖母怎么不先用?”

    “原本要用了,想想如今天也不很冷,索性再等一等。”班氏趁势拂乱棋局,也不怪游若珩低声抱怨,皱眉问,“你到哪去了?这么晚?孟家小娘子今儿既然拜师,必然要留师傅设宴,我想你是不会留在那里到晚宴的。”

    “去了下城北博雅斋。”卓昭节顺势求道,“我也想学琵琶。”

    班氏咦道:“你怎么肯学了?几年前我着你挑门技艺学,你将你外祖父的琴随便摸了两下,不是就哭着喊着不愿意?”

    卓昭节红了脸:“今儿忽然想学了。”

    “可别是孟小娘子拜的这个师傅就是教她琵琶,你跟着凑热闹吧?”班氏哼道,“那可不成,你如今也大了,想学什么就兴兴头头的去,过不两三天就丢开不理,这样虎头蛇尾的习性不许再长!”

    “这回我是要用心学的。”卓昭节挨到游若珩身边撒娇,“外祖父帮我说句话嘛!”

    游若珩为人古板木讷,却很喜欢晚辈和自己撒娇,他本来默默收拾棋子,闻言就简短道:“小娘学点乐理也好。”

    “你三岁时看见炎娘做出阁用的绣件,嚷着要学,把我高兴的以为你天性淑德呢!怜惜你当时年纪小,别把眼睛累坏了,哄到你五岁,特意物色了擅长刺绣的明叶去伺候你,不指望你有古时薛针神那么厉害,心想总也能用几个孝敬的荷包之类吧?结果呢?你学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嫌不好玩,把线一卷和灿娘放风筝,上好的丝线,系个十几文钱的风筝在园子里疯跑一晌午,一剪刀剪了随风飘去!纵然不缺丝线那么几个钱你也就是在我手里了,换做你太婆还在,我或你母亲若敢这么糟蹋东西,不被打得一辈子都忘记不掉才怪!

    “七岁的时候听慎郎弹琴好听,又缠了要学,这回我没上你当,没叫你外祖父把那琴给你讹走……你在你外祖父书房里摸了多久就没兴趣了?一刻还是半刻?有盏茶光景吗?

    “九岁的时候又喜欢上了打络子……

    “十岁琢磨做宫绦……

    “去年还学过下厨……”

    班氏滔滔不绝的数落着,卓昭节越听头越低,抓着游若珩的手也渐渐松了下去……到底游若珩看不惯,就阻止班氏:“用饭罢,小孩子总是难定性,你……”

    “都是你惯的!”班氏喝道,“昭节三岁那年,我就说要给她长长记性!你说她还小,将那十戒尺暂且记下了,七岁那年,你又说……九岁……十岁……去年……将来霁娘怨咱们没教好她,看你怎么和霁娘说!”

    游若珩抗声道:“当初她自己说过,只要昭节身子好就成。”

    “霁娘那么一说你还真只管养活了就成啊?”班氏哼道。

    “这次我一定用心学!我师傅都寻好了!”卓昭节看他们就要争起来,跺脚喊道。

    班氏冷笑着道:“你从三岁就是这么说的!”

    “……这是最后一回!”卓昭节抓着游若珩的袖子用力摇,“外祖父外祖父外祖父外祖父!”

    游若珩被她摇得襟歪衣斜,勉强把棋盘收好,道:“你就去,用心些学。”

    “多谢外祖父!”卓昭节大喜,班氏重重一哼:“你敢出门?”

    “……”卓昭节再看游若珩,游若珩无奈,道:“那就把师傅请回来教。”

    班氏道:“不成!”对卓昭节道,“你若是什么都没去学,将来没个拿得出手的技艺,还可以推说咱们没让你学,总之责任推到咱们做长辈的头上来罢,但你既然开始学了却没学出个样子来……这算什么事?你以为你在江南做的事情将来长安就一定不知道吗?你去问问谁家娶妇不要先打听打听为人和性情的,你这样任性的小娘有几家肯要?”

    卓昭节怯怯道:“我这回是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了。”

    “我凭什么信你?”班氏哼道,“宁可将来人家骂我误了你,好过你被人笑话不学无术!我这是为你好!”

    “真的真的!”卓昭节委屈的道,“今儿个孟小娘拜了长安来的琵琶国手李大家为师,拜师前她也拉我去李大家跟前请李大家看看来着……李大家看不中我,我……”

    班氏咿了一声道:“他看你不中有什么奇怪的?我若是李大家我也看你不中,你就是有天分能吃苦么?”

    卓昭节一怔,随即委屈的说道:“外祖母怎么知道我这回不能吃苦?”

    “你从头到脚看着像能吃苦的人吗?”班氏冷笑着打量她,“你这年纪,若是肯下功夫学过点什么,总也能看出来点了,比如学刺绣、擅书法的少不得手指上留点痕迹,弄弦的总也能积出点琴茧来了……你这双手白白嫩嫩倒是卖相十足,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那李大家既然是大家,想做他弟子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贫寒人家靠束买米下锅,收你干什么?热头上过去了就一丢了事给他淘气吗?”

    游若珩皱眉道:“好了,辰光不早,用饭罢。”

    班氏这回却是听了他的,也不再多言,就吩咐将绿纱罩子撤了用饭。

    卓昭节为了目的达成,当然是百般的讨好,又是布菜、又是舀汤,甜言蜜语不断,这么一番殷勤献下来,班氏脸色略略缓和。

    因此饭后上了茶,卓昭节以为班氏总要松口了,不想她喝了茶,又吃了卓昭节亲手剥的红菱,却只淡淡的道:“明儿个再说罢,今儿为了等你,我也乏了。”

    卓昭节闻言,瞬间满脸都写满了失望二字,班氏权当没看见。

    卓昭节僵了片刻,眼眶渐渐红起来,班氏也不理会……献殷勤、哭闹,小娘的看家本领使得只剩下死缠烂打一招,想想还是明儿个再说……卓昭节郁闷的、一步三回头的告辞而去……

    可惜她用了一盏茶功夫才走了十几步,这中间班氏与游若珩都静静的喝着茶,根本不理会。

    出了门,卓昭节气恼的一跺脚,只得怏怏去了。

    等卓昭节走远,游若珩才问:“可有用处?”

    “小娘家家爱掐尖,秣陵城里几家小娘中,论容貌出身,她和孟小娘子一起被捧着,从前她不在意,毕竟孟小娘也没什么让她羡慕到嫉妒的,如今李大家一挑弟子,她成了没被看中的那一个,哪里肯服?不然今儿特意跑去买琵琶干什么?借着她这口心气没下去时引导总比忽然提起来好,不然这回孟家的帖子我才不会因此解了她的禁!”班氏叹了口气,“再者从前她和灿娘一起出入,灿娘也不是爱学东西的,两个人倒是凑足了不学无术的伴了,现在灿娘被白氏拘着学规矩攒绣品,剩她一个正好也收心!”

    游若珩皱眉道:“我早说过数年前就该狠下心来管教的。”

    班氏顿时拉长了脸,道:“你说的轻巧!丢两个字给我,自己就走开了去!你不忍心看她挨打我就忍心?霁娘可是我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结果呢?她嫁在长安!当初为了你这榆木疙瘩早早回了秣陵,打从那时候起,到现在都十几年没见到她了,昭节是她让昭质特意送过来求我养的,看着她就仿佛当初霁娘在膝下的景象,我怎么舍得?!有本事你既然建议管教你怎么不动手?”

    “慈母多败儿……”游若珩摇着头,“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好歹也须得都有涉猎,你宠到现在才开始引导恐怕已经晚了。”

    “又不是要去和李大家同台竞技!稍微会点,小娘们或者出阁之后能够当众弹上几曲凑个热闹、闺阁里给夫婿逗个趣儿不就成了?两年时间几首曲子都学不会吗?”班氏啐道,“你个榆木疙瘩除了念书还能懂什么!你当人人学点东西都和你念书一样,须得预备金殿面圣呢?”

    游若珩被骂得不吭声了。

    卓昭节回到缤蔚院,衣服都没换,就叫着把琵琶拿出来看。

    她挑的这把铁力木琵琶嵌的是象牙头花,牙色衬着铁力木的古旧之色显得很是朴素,但做工透出一股拙雅之意,那博雅老叟能够叫李延景千里迢迢下江南,只为取面琵琶,到底是有些门道的。

    明合与明吉见了,都笑着道:“女郎,这是新的么?看着仿佛是旧了的一样。”

    “这铁力木就是这个样子。”卓昭节不知道琵琶,但对木料倒还有些知道,摸了一摸,又轻轻拨了两下弦,叹息道,“先收起来罢,外祖母还不太肯同意我学呢,明儿个得好生去磨她。”

    “那女郎早点休憩罢。”明吟抿嘴道。

    卓昭节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对了,明合、明吉你们今儿个在家里,可知道外祖父并二舅舅他们去向那雍城侯世子道谢,结果如何?”

    明合道:“阿公一行是晌午后回来的,回来后没叫开饭,不知道是不是那世子留了饭二夫人今儿心情不错,婢子想来应该是都好的吧。”

    “二舅母心情不错啊?”卓昭节道,“那么看来雍城侯世子应该没记恨咱们之前的失礼了。”

    明吉浅笑道:“婢子看雍城侯世子虽然冷淡,但说起话来也不是不通情理及小气的人。”

    卓昭节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第五十一章 再遇世子

    翌日卓昭节到了班氏跟前,又是亲手端茶倒水,又是捏肩锤腿,做低伏小,百般的献着殷勤,又承诺这次说什么也要争口气,使出浑身解数的纠缠着,班氏任她殷勤到晌午后,才略微松了口风,道:“那么便让你外祖父豁出老脸,去再求一求李大家罢。”

    “我另外寻了师傅的。”卓昭节忙道,“就是买琵琶的博雅斋的方娘子所推荐,即是博雅斋的新东家,是位独身的谢娘子,来往倒也方便。”

    班氏皱眉道:“博雅斋?卖琵琶倒是出名,可弹琵琶就未必了吧?而且还是新东家?”

    “那新东家是折服了先前制琵琶的博雅老叟才盘下铺子的。”卓昭节道,“想来技艺应该也不差。”

    “再不差又怎么比得上李大家?”班氏反问,“何况那方娘子向你推荐谢娘子时,是不是问过你姓氏府邸?”

    卓昭节撒娇道:“我晓得外祖母的意思!方娘子是卖个人情给那谢娘子呢,毕竟谢娘子独身一人在秣陵接手铺子,一个娘子,难免会遇见地痞无赖之类的麻烦,若是能够与游家搭上关系,必然能够少掉许多的麻烦……但方娘子知道了我住在游家,还是继续推荐了谢娘子的,若没把握那谢娘子能够教得满意,她不是给谢娘子找麻烦么?”

    班氏哼道:“就被李延景说了一回……怎么现在就不敢去见他了吗?”

    “我才不是不敢去!”卓昭节撇嘴,“我如今什么都不会,稍微多学两天的人都能够教我半晌的,非要去看他的脸色做什么呢?再说李延景自己都说了,他在江南不待很久,是要专心教导孟妙容的,纵然念着外祖父的面子允了,我也不过是陪孟妙容读书,李延景定然是什么都紧着孟妙容的,哪里会仔细为我讲解?反而那没见过的谢娘子,为着能够得咱们家照料也会倾囊相授的,外祖母,我就去那谢娘子处罢?反正如今我是从头学呢!”

    她心里嘀咕着既然都在李延景跟前留下坏印象了,再说如班氏所言,李延景这样的国手名家,根本就不缺弟子,如今又收了关门弟子自己从此刻努力改过,再打动他,中间要用掉多少心血诚意不说……李延景的记名弟子做着,到底比入室弟子低一头!

    与其到李延景跟前低三下四,还不如让那谢娘子教着呢……当然李延景是国手,可国手的弟子难道个个都是国手?李延景的师傅也没什么名气吧?

    即使李延景入室弟子的身份到了长安也许是个便利,但偌大长安也不可能每个贵女都是他的弟子吧?卓昭节才不稀罕靠某人弟子的名头才能得到的认可……

    当然这些理由翻来翻去,虽然有一点,但最大的缘故的确是班氏说的她不想再去见李延景了,虽然不全是怕了李延景,但若李延景自己嫌弃她惫懒也还罢了,可却还有长安的长辈那么一折……卓昭节认定那长辈只有自己的父母,想到远在长安的父母,碍着十五之前不能亲近的说法,连写信给班氏都不敢多问一句……到底也是极惦记自己的……

    这一回长辈托了李延景,却不想自己不争气,反而成全了孟妙容,更在李延景跟前丢了脸……再看到李延景的话,卓昭节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勇气不落荒而逃。

    她坚持要按着同那方娘子的约定去拜谢娘子为师,班氏劝不过来,只得道:“那我让人去打听打听那谢娘子的技艺到底怎么样……再者,她能不能到咱们家来教导。”

    “谢娘子接了博雅斋的。”卓昭节提醒道,“纵然另外请了掌柜看铺子,但如今才接手,恐怕脱不开身吧?”

    “她一个女流之辈,盘下博雅斋无非就是为了有个生计。”班氏不在意的道,“若得咱们家帮衬着点,也没什么闲人敢去打主意……抽出点辰光来上门教导你有什么不可以?说起来博雅斋虽然在秣陵名气不小,但如今换了新东家,还是个外乡来的小娘,以前的老主顾怕也不肯相信呢,若咱们家请了她来,也是给她宣扬了,恐怕她求之不得,如此也免了你辛苦的往外跑。”

    班氏这么决定了,当场就派人去打探,到了晚饭前,去的人才回来,带回的消息却是让班氏先满意再不悦:“小的先去了太守府,江夫人让孟小娘子亲自出来和小的说的,道那谢娘子,孟小娘子也见过两次,琵琶之技是好的,李大家也赞过,道是因着年岁的关系,火候未足,但已经十分难得了。后来小的再去城北打听,博雅斋附近也都说博雅斋主是对那谢娘子非常的看重,几次亲自送到门口……不过,小的方才去博雅斋里询问谢娘子坐馆一事,谢娘子却道她只能在博雅苑里教导七娘。”

    “你可与她说明是我游家邀请?”班氏皱眉问,她本以为一个外乡来的独身女郎,本地亲眷又不能帮她什么,翰林家相邀,那怎么都该跑快点才对,却没想到那谢娘子居然不肯。

    “小的说了,但谢娘子说,她不肯到游家来坐馆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博雅斋原本的东家要回乡才把店转给了她,一同转的还有博雅斋主的一些制琵琶的技艺,谢娘子说她虽然之前就跟着老斋主学过点了,但究竟不纯熟,为着不至于生疏,趁着老斋主转完铺子后还要收拾些日子,她要在博雅斋后头的库房里多练一练,所以每日只能抽出一个时辰指导七娘。”

    班氏看了眼卓昭节:“每日就一个时辰?还得自己跑到博雅斋去学?”

    “那就一个时辰吧。”卓昭节这会也有点吃不准了,只是她实在不想再去见李延景,就硬着头皮道,“博雅斋就博雅斋……反正也是坐车。”

    “……既然李大家也说那谢娘子技艺还不错,你又是从头学起,那就先去几日吧。”班氏冷着脸,道,“不过话我给你说在前头……如果你这回又是一时兴起,或者学了几日就有各种理由不去……我也不打你也不骂你,往后你也别到端颐苑来了!到了你及笄……我早早送你回了长安省心!知道吗!?”

    班氏鲜少这样严厉,又是当着下人的面,卓昭节心里委屈,但也知道自己从前的确散漫,想自辩都没有理,乖乖道:“是!”

    见她顺服,班氏才又缓和了语气:“我是不赞成拜这个谢娘子为师的,不过你既然坚持,那就先去学着,若是她不好,记得回来要说,别误了自己!你辰光不多了,就这么两年功夫!秣陵能教琵琶的地方也多着,知道吗?”

    “外祖母,我理会得。”卓昭节咬着唇道。

    班氏既然准许了,到了与方娘子约好的这一日,卓昭节早起梳妆打扮,换了一身新衣,让明合捧了琵琶,点齐了拜师用的束,到端颐苑辞别了游若珩与班氏两人今日倒没了严厉之色,只叮嘱她若那谢娘子不好,寻个理由回来,自有他们出面了断此事当然免不了温言叫她用点心。

    卓昭节一一答应,又给班氏看了束,班氏以为太重了点,给她减了几样,又让明合与明吉都留意着,若那谢娘子不成,回来不许隐瞒云云……这么叮嘱再三,才放她出门。

    到博雅斋时,已经是辰中了,虽然今日这儿换了东家,但也看不出来热闹的景象,还是安安静静的,只是门口的两个小厮却不见了踪影。

    卓昭节因为有约在先,加上来过一次,只道换了新东家,一时没补上候门的小厮,也不以为意,直接带着两个使女走了进去。

    到了斋前却见门是虚掩着的,隐约传出琵琶断断续续的声音,她想应该是那位谢娘子在试弦了,就轻轻敲了门,里头立刻有人道:“进来罢。”

    这声音听着仿佛有些熟悉,卓昭节未及多想,推门进去不由一呆。

    宁摇碧倚在柜台上,一手执扇,膝上放着面底楼陈设的玳瑁琵琶,一只手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神情百无聊赖……那日出来说过话的胡族老者袖手侍立在旁,方才那声进来想是他说的……另有两个胡姬,一持孔雀羽扇,正替宁摇碧轻轻扑着风,另一个托金盆,盆中白汽袅袅,盛满了冰,冰里浸着把雨过天青的瓷壶,另有一名昆仑奴半跪在地上,手持玉锤,仔细的为他敲着腿,另一名昆仑奴则垂手侍立在侧。

    看见卓昭节,宁摇碧与苏伯也有些意外,苏伯笑着道:“游小娘也来买琵琶?还请少等,东家如今在后头。”

    “世子!”卓昭节忙给宁摇碧行礼。

    宁摇碧几乎是瞬间将无趣的神情换成了高贵凛然,他将琵琶丢还给空手的那名昆仑奴,淡淡的道:“不必多礼。”

    卓昭节抿嘴一笑:“上回湖上多亏世子……后来咱们畏惧长辈责罚,竟不敢告诉家中,怠慢世子,还望世子海涵!”

    她因为之前被班氏再三骂失礼,如今见到宁摇碧实在有点亏心,但这个这个赔礼赔得却是很放心,毕竟游若珩都去过宁摇碧在秣陵的别院了,听明合的说法,两边至少都是客客气气的,既然这么着,宁摇碧想也不会与自己计较什么。

    果然宁摇碧神情淡然道:“游老翰林太客气了些,本世子说过,不过是小事耳。”

    “世子何以在此?”卓昭节寒暄过了,忍不住奇问道,“是来买琵琶……还是向谢娘子请教的?”

    “游小娘认识谢娘子?”苏伯好奇的问。

    卓昭节点头:“此处旧主方娘子介绍我来拜谢娘子为师……好告长者,我虽在游家长住至今,却不姓游,我姓卓。”

    她这话说出来,就见宁摇碧与苏伯的脸色都有点古怪。

    “莫非小娘是长安敏平侯府的女郎?”苏伯诧异的问道,“不知与如今在怀杏书院读书的卓家八郎如何称呼?”

    “长者认识我八哥?”卓昭节好奇道,“卓八郎是我胞兄!”

    宁摇碧露出一丝玩味的笑,目光诡异起来。

第五十二章 谢盈脉

    “卓家八郎乃是长安有名的好学勤恳之人,本世子当然也有耳闻。”宁摇碧盯着她,忽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和蔼道,“小娘子既然是卓八的胞妹,为何会长住游家?”

    卓昭节总觉得他说到“好学勤恳”时,仿佛有些不怀好意,但看宁摇碧神态中却又不像有恶意……犹豫了下,才道:“我自小身子弱,故此寄养外祖家中。”

    “原来如此!”宁摇碧与苏伯对望一眼,嘴角笑意更浓。

    卓昭节狐疑道:“敢问世子为何也在此处?”

    “哦。”宁摇碧心不在焉的道,“本世子的祖母喜欢琵琶,本世子听说这里有面极好的琵琶,便来看看,若是当真不错,那就买了进与祖母。”

    “原来如此!”这句话轮到卓昭节说了,她看了下四周,除了宁摇碧的下人,偌大的博雅斋里居然没有半个人影了,就有些纳闷,“谢娘子在后头做什么?这许久也不出来呢?”

    宁摇碧微哂道:“那娘子才接手这店,据说原本的东主是将存货一并转给她的,只是她也不熟悉……须得慢慢找,才能寻出本世子要的那一面。”

    转了转眼珠,他一展折扇,微笑道,“卓小娘坐下等罢。”

    他这么说了,那为他锤着腿的昆仑奴立刻放下玉锤,飞奔到后头搬了一张矮榻过来这昆仑奴臂力过人,卓昭节一眼认出那矮榻是紫檀木所制,极为沉重,并且款式也不是便于单独一人移动的,他却稳稳的放在了宁摇碧下首,退后几步,复跪下,拿起玉锤,若无其事的继续为宁摇碧敲起腿来。

    卓昭节道了谢,坐下之后,不免与宁摇碧闲聊几句,宁摇碧状若随意的问了几句卓昭粹,却见卓昭节并不清楚……反而向他打听起长安来,宁摇碧漫不经心道:“长安?帝都么,自然是比秣陵繁华的,城中东南的曲江芙蓉园里很有几分江南风情……长安城内小娘最爱去的大约就是那里了,对了,敏平侯府就在那左近的通善坊里,似乎还挖了暗渠引水入府……不过本世子没进去过,不大清楚。”

    这么听来这宁摇碧与卓昭节应该也不是很熟悉。

    卓昭节暗自揣测,那日码头上,听卓昭粹的语气和这位世子纵然认识关系也绝对不会太好,也不知道两人都有些什么过节……说起来……那天看着那船耀武扬威撞到码头上的嚣张跋扈,与眼前这冷淡高傲的世子实在大不相同啊……

    宁摇碧见她忽然沉默,似乎也觉得没什么话可说的,就让那托金盆的胡姬将瓷壶从冰中取出,那胡姬先将金盆放在柜上,复从身后解下一个小巧的包裹,里头放着一只锦匣,打开锦匣,却是一对精致的玉杯。

    “这是郁金酒,谢娘子迟迟不来,枯候无趣,小娘不如同品一杯。”宁摇抬臂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卓昭节因为到了这里后没有茶水,如今天热,到底是渴了,再加上所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这郁金酒如今斟的虽然不是玉碗而是玉杯,一般的波光撩人,再加上才从冰里起出,玉杯壁上一层密密水珠,看着就凉爽的沁人肺腑,略一犹豫,就爽快的道了声谢浅啜之下,只觉入口甘洌,微带苦味,那苦味绵长悠久,卓昭节不禁赞了一声。

    宁摇碧与她谈了几句酒,倒也熟悉了点,但卓昭节记得他在湖上那冷淡骄傲的模样,她虽然是侯府嫡孙女,但生长江南,也没有与公侯子弟打交道的经验,心想两次见这世子都不像是爱说笑的样子,到底少说几句的好,因此顺着宁摇碧夸了几句郁金酒后就住了口。

    见她仿佛对话题没什么兴趣,宁摇碧独说无趣,也住了口。

    两人各有所思的慢慢对饮,一壶郁金快见底时,后头终于传来匆匆脚步声却见一个绿衣女郎空着双手,匆匆步出,这女郎远比卓昭节想的年轻,仅仅只有十七八岁年纪,鹅蛋脸,又细又弯的双眉,眼若秋水,瑶鼻樱唇,生得很是秀美,她出来之后,见到卓昭节也是一愣,随即也猜到了卓昭节就是方娘子托付之人,朝她微一点头随即转向宁摇碧,道:“世子,民女已经将整个库房都翻过了,并不见世子所言的那面琵琶!”

    “嗯?”宁摇碧皱起眉。

    “世子若是不信,可随民女至库房寻找。”这绿衣女郎谢娘子敛了敛裙裾,恳切道,“民女接手这家铺子,今儿世子是头一位客人,若是有,怎么会放着不卖呢?”

    宁摇碧皱起眉,谢娘子静静站着,只不过宁摇碧沉吟片刻,却无所谓的道:“既然没有,那就算了。”

    谢娘子松了口气,也有些意外,仿佛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

    卓昭节倒不意外她觉得宁摇碧本来就是个看着冷淡、也许偶尔还有点张扬胡闹,但本质十分随和的人……

    宁摇碧站起身,那昆仑奴将手里的琵琶放回原处,一名胡姬收拾酒盏……另一名上前替宁摇碧抚平衣褶,除了苏伯依旧拢着袖子外,四名侍者各司其职,顷刻之间就将四周恢复原状。

    谢娘子自要恭送,但宁摇碧却没理会她,反而深深看了眼卓昭节,意味深长道:“卓小娘若是喜欢弹琵琶,闲来不如来寻本世子切磋……本世子的祖母亦喜此技,本世子耳濡目染,也略懂些……教你几首长安时兴的小调,思念长安亲人时也好弹了聊解。”

    “我今儿头一天学。”卓昭节有点不好意思的道,“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弹曲子?”

    “小娘看着就聪明,学起来一定很快的。”宁摇碧在门边站住脚,轻抚下颔,回过头,似笑非笑的道。

    卓昭节最肯相信旁人赞自己聪明伶俐,当即自信道:“借世子吉言。”

    宁摇碧走后,谢娘子顺手掩了门,转身就忙不迭的与卓昭节赔礼:“今儿实在没想到,怠慢卓娘子了。”

    “不打紧的。”因为之前谢娘子为宁摇碧找琵琶耽搁了很多辰光,卓昭节怕太迟回去班氏又要担心,也无暇寒暄,直接道,“谢娘子若是方便,咱们现在就开始罢?”

    一面说,一面叫明合拿琵琶与束过来。

    谢娘子点了点头,看着束却笑着道:“民女就比卓娘子痴长几岁,想着就不必拜师了罢?再说民女因为要上手方老丈所留的制琵琶之技,无暇到游府坐馆,昨儿个回绝了班老夫人派来的人,心里已经觉得愧疚,哪里还能收束?左右每日也才能教娘子一个时辰。”

    她又道,“民女名盈脉,卓娘子不嫌弃,叫名字就好。”

    “那我唤你阿姐罢。”卓昭节因为看她比自己最多长个四五岁,也觉得拜师不靠谱,就道,“阿姐也别客气……我也不是官府,不必自称什么民女了,咱们就这么说话罢这就当我给阿姐的见面礼。”

    她这么说了,加上谢盈脉看她似乎没有把拿出来的东西收回去的习惯,想了想到底收了下来,就引她到后头卓昭节到了后面见也只她一人,就奇怪道:“谢阿姐,你这儿只你一人?那你教我时前头怎么办?”

    “我如今还没正式开张。”谢盈脉立刻就改了自称,引着路,回头笑了下道,“今儿为了等你过来才开的门,哪里想到会有位世子过来……打算先关上些时日,等制琵琶的技艺上来了再开张,不然卖完了方老丈做的琵琶,接着却只能关门了。”

    “也是。”卓昭节心想难怪宁摇碧一走,她就把门掩了江南富庶,秣陵又是府城,向来民风淳朴,青天白日的,只要掩了门,旁人也就不进来了,何况外头还有游家的车夫小厮守着,她好奇道,“方老丈既然要回乡,将铺子盘给阿姐,怎么连制琵琶的技艺也传给阿姐了?”别说这自号博雅老叟的方老丈所制琵琶连一位琵琶国手都要亲自远下江南来取了,就是寻常小铺子里一些手艺,也是藏着掖着,不是极亲近的人是不肯传下去的,这个道理,卓昭节也晓得。

    谢盈脉笑了一笑,却没说话。

    卓昭节顿时意识到自己这话问的突兀了,遂不再多言。

    谢盈脉昨日得了方娘子的话,特意收拾了一间静室出来确认了卓昭节毫无基础,倒是露出几分欣慰之色她如今忙着,最喜欢的就是刚开始学的弟子,连底都不必探,直接可以教起来。

    这谢盈脉看着年岁不大,十指上、指侧却都积了薄薄的茧子,有些看着是弹琵琶的,有些却不大像,卓昭节这次是打定主意不肯叫那长安默默关心自己的长辈失望,更不肯叫对方在李延景跟前丢脸,谢盈脉手把手教导时虽然发现了她手上茧子位置有些奇怪,尤其是右手虎口,替卓昭节调整手势时能够感觉到那里迥然年轻小娘的柔嫩,卓昭节暗忖这谢盈脉怕是自小做惯了辛苦生计的,暗生同情,不想一走神,又被谢盈脉清声喝住,忙不敢再分心了,收敛神思,专心专意的学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谢盈脉看了看铜漏,抱歉的道:“今儿辰光到了……”

    “那我回去。”卓昭节有些恋恋不舍的抱着琵琶站起身,明合移步过来接过去,谢盈脉见她似乎意犹未尽,笑着道:“其实娘子继续留下来,我今儿也不能教你什么了,得先将方才教的那些练熟了才好。”

    卓昭节点头道:“我回去定然不会懈怠。”

    “如此就好。”谢盈脉显然忙碌得紧,寒暄的话都不及多说,就作出了送客之势。

    卓昭节真心同情她也就比自己长那么几岁,年纪轻轻的小娘独自一人到秣陵投亲,如今却还要自谋生路,这博雅斋算不得多么大的铺子,但前头放琵琶的也有小三层,后面一排屋子是库房兼住处,再加前头小园……这么些地方就她一个忙里忙外想想就够呛的。

    当下决定回去给班氏再说说好话,能帮她一把就帮她一把,到了门口,看见车夫、跟车的小厮上来,心里一动,就问谢盈脉:“我看阿姐这里暂时没人用,不如借两个人帮阿姐打一打下手?”

    她本是好意,但话说出来才觉得不妥……谢盈脉可不是先前的博雅老叟,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娘,独自在这儿也还罢了,弄两个小厮,除非是总角以下的,不然怎么能没闲话出来呢?但使女的话,卓昭节这回就带了贴身使女,自己也离不了的。

    果然谢盈脉含笑道:“多谢娘子挂怀,不过如今铺子没开张,我一个人勉强应付得了。”

    “那好,明儿见。”卓昭节不再多说,让明合扶着上了马车。

第五十三章 苦练

    “卓家居然有个小娘一直放在秣陵养?”

    秣陵城外的官道上,柳荫已浓,绿烟深处不时传来黄鹂脆鸣,数十名锦衣绣服的豪奴、十数名悬弓带刀的侍卫簇拥着一驾奢华的马车踟躇而行,奴骄马肥,弓良箭锐,路上行人都纷纷望之而避,此车远比寻常马车宽敞,因此连博雅苑前的巷子都难进入,垂着入水不湿的鲛绡为帘,熏了百洗难褪的荼芜香,行过之处,半日之内都有脉脉留香。

    车内,冰绡铺地,锦毡堆榻,因着四角都放了冰盆,盆里湃着时果,浸了美酒,另有胡姬持扇,昆仑奴鼓风,虽然外头烈日炎炎,宁摇碧却甚觉凉爽,他微闭着眼,靠在凉玉枕上,懒洋洋的问苏伯,“连时五都不晓得?”

    苏伯依旧拢着袖子,笑道:“卓家子孙兴旺,这一代连嫡带庶的小娘怕有七八个,因着那卓昭粹几次在时相跟前告过时五郎的状,时五郎向来不喜欢与卓家人接近……再说小娘家家的,若非要说亲,也不会特别说与时五听。”

    “卓昭粹那厮生的平平无奇,不想他这胞妹倒是个十足的美人儿,放在长安小娘里头也是拔尖的了。”宁摇碧回想方才博雅斋里的一幕,有些失笑,“不过看起来也有些呆头呆脑的……嗯,放着本世子这么才貌双全的俏郎君,难得没什么人在的机会,她居然也没有特别多搭几句话……偏偏本世子之前端足了架子,要不是带了一壶郁金酒进去,今日等得也太无趣了!”

    他摇着头,“很没眼光啊,这小娘!”

    “这小娘既然是在游家寄养长大的,小主人想一想游老翰林的木讷,当知道这小娘估计也就是个恪守规矩的典型书香门第出来的女郎了。”苏伯道,“何况依某家看,她很有些慑于小主人的威严!”

    宁摇碧张眼笑道:“书香门第,游家是算得上的,但要说恪守规矩那就未必了……先前在青草湖那一次,她见着饮渊在附近知道不可触怒了进食之际的猛禽,不就是从书上看来的吗?虽然看书不到家,就看了一半,但料想提到猎隼习性的书不会是游老翰林会提倡小娘去读的……本世子还道似她这个年纪的小娘除了无趣的诗书典籍外,只会偷偷藏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呢!”

    苏伯知道他末了一句说的是谁,也笑了:“那宁四娘看着一副普天下数她最端庄贞洁的模样,哪里晓得私下里最爱看的就是才子佳人后花园里私订终身瞒着长辈家人双宿双飞的话本……某家到现在想起来饮渊从她房里掀出那些话本后,欧氏在长公主跟前无地自容的模样都觉得可笑!”

    “嘿!”宁摇碧面上掠过一丝厌恶,折扇轻敲掌心,懒洋洋的道,“大房没有一个好东西,不必提了败兴了……今日那面琵琶居然没了……不过遇见这卓小娘倒也有点意思?本世子看她模样仿佛还不知道饮渊是本世子养的?”

    苏伯提醒道:“前日游老翰林亲自登门,说过他们畏惧长辈惩罚,所以瞒下了此事,自然也不会告诉卓昭粹了。”

    宁摇碧道:“也是……琵琶没了,却要另寻些好玩趣致的东西哄祖母开心,也好让祖母在父亲跟前说一说情,如此方可设法让本世子早点回去,不然当真在这江南长住下来,本世子怎么受得了?”说着,很是感慨的唏嘘起来,“小地方就是小地方,东西也少,这几日看下来,竟没有一样是能够入得了祖母眼的……实在不行,恐怕须得南下到泉州,看看可有海外贩来的奇珍了。”

    “小主人所言极是,秣陵虽然是府城,但与长安一比,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小地方了,小主人金尊玉贵,哪里受得了这里的简陋?去买面琵琶,休说铺子所在的地方马车都过不去了,就连下人都进去不了几个这种小地方,实在是委屈小主人了!不过长公主虽然喜欢琵琶,但公主府里已经藏了十几面上好的,内中不乏宫里所赐的珍品。”苏伯沉吟道,“其实今儿那面琵琶即使还在,不亲眼看见并试了音,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可以送去长安!毕竟常人眼里的珍品,不可与入长公主眼的相比,再有一个,南方气候潮湿,此地制的琵琶若无特别处理,到了北方却是容易开裂变音……”

    宁摇碧嗯了一声:“今儿也不过出来碰碰运气。”

    又笑了起来,“那卓小娘今儿看见本世子还感激得很!你说要是卓昭粹知道了,脸色会多好看?”说着哈哈大笑!

    苏伯笑眯眯的道:“小主人要看见也不难,前日游老翰林登门致谢,不是提过六月初三是他生辰,邀了小主人赴宴吗?纵然那卓昭粹如今躲在了怀杏书院里,但外祖父过寿他不可能不回去的,届时小主人也去,有游二郎的事情在前,如今即使游家知道了饮渊……寿辰上,游家还能不对小主人恭恭敬敬、感激零涕吗?到时候,那卓昭粹怕也得上前来向小主人敬酒致谢啊!”

    “那就随便备份礼,本世子到时候去露个面吧。”宁摇碧闻言,就吩咐道,“游若珩生辰前提醒本世子一下,免得本世子忘了!”

    苏伯笑着道:“小主人放心,某家定然记好了。”

    卓昭节回到游家,不及回缤蔚院更衣,先到端颐苑里见班氏,游若珩也在,一起问谢盈脉的技艺如何,可会得教导旁人,卓昭节虽然对谢盈脉的技艺水准不清楚,但觉得今儿所学也没有什么不懂的,加上她对谢盈脉印象不错,都拣好听的说了,明合、明吉也说那谢家娘子看着是麻利能干的一个人,只看手上茧子也是长年练习的,不似招摇撞骗的那一类。

    班氏又听说博雅斋如今暂且关了门,只这谢娘子一个人忙里忙外,难得她这样辛苦支持门户,见着卓昭节也没有阿谀讨好,是个极有骨气的娘子,对谢盈脉拒绝到游家坐馆的反感倒是淡了点,点头道:“听着是个勤快能干的小娘子,难为她有这份自立门户的心,不过小娘家家又在异乡想立足是十分不容易的,若是她教得好,就叫人拿帖子到衙门招呼一声,照料着点儿。”

    卓昭节现在正热心着要为长安的长辈争口气,交代了这么几句,就迫不及待的道:“外祖母,谢阿姐说要我回来多练一练,从今儿起,饭就摆在缤蔚院罢?免得来回耽搁辰光。”

    “你就热心的连陪咱们吃个饭的功夫都没有?”班氏笑骂了一句,却还是吩咐,“今儿起饭都分开摆吧。”

    如此离了端颐苑,回到缤蔚院后,卓昭节随便吃了点东西,浣手过了,就到杏树下的帐子里,让明合拿过琵琶,按着谢盈脉今日的教导,认认真真、反反复复的练了起来。

    连着十几日,卓昭节清早出去,晌午前归来,匆忙用过饭,就开始不厌其烦的苦练,就连晚饭用过后,也要继续练上一个多时辰才肯歇手,除了出门前照例到端颐苑里说一声,其他辰光根本不与任何人照面,这样的刻苦,连原本柔嫩的手指被弦磨得满是血泡也不肯停手,俨然将从前那些娇生惯养都丢下了……这些消息传到班氏耳中,暗暗点头之余,也有些心疼,但又怕一个怜惜,卓昭节旧态复萌,就狠下心来不劝说,反而让人去外头配了药来送过去,让她敷了药继续。

    卓昭节向来自诩天赋好,虽然在乐理上不见得卓绝,但聪明伶俐的确是称得上的,何况这个年纪的小娘只要收了心,凭着记性学东西也不会慢,从前她被惯着不肯用心,如今这么一番发奋,到了游若珩寿辰前夕,居然能够生生涩涩的弹支中曲了,虽然头次弹一首完整的曲子难免错上几个音,也远远谈不上流畅,但到底见着了这些日子刻苦的成果,卓昭节不觉的大喜过望,脸上也露出了雀跃之色。

    谢盈脉觑得分明,笑着道:“其实若只是学着弹曲子,你早就能弹了,不过为着基础牢固,才让你多练了些日子的手势,如今你将这支曲子练到流畅,等闲小曲都能够应付了。”

    “谢阿姐,我却有个想法。”卓昭节抱着琵琶,沉吟了片刻,让明合呈上一份请柬,道,“五日后,是我外祖父寿辰,我想学支贺寿的曲子,等人散了弹与他听,可否先不练这支,先练贺寿曲?”

    “游老翰林寿辰?”谢盈脉有些意外的接了请柬,迟疑了下才道,“多谢卓娘子了。”游若珩在整个秣陵都是大名鼎鼎,他过寿,即使不大办,秣陵上上下下的官吏也少不得要亲自登门祝贺,连怀杏书院的山长崔南风也要到场的,这么张请柬对卓昭节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对秣陵左近许多人来说那日能够进府喝杯水酒,已经值得夸耀,谢盈脉如今却能够大大方方的进门赴宴……往后开张,方方面面自然心领神会,可以省去不知道凡几的麻烦。

    她一个独身小娘,虽然在这儿也有亲眷,奈何亲眷也是寻常人,确实需要这样的帮助,谢盈脉遂不矫情,谢了她的好意,答允到时一定过去。

    又和卓昭节说起贺寿曲,“以你如今所会的指法,倒有几首可以挑选……”

第五十四章 寿辰

    六月初二下午的时候卓昭粹、任慎之、游炽和游焕方从怀杏书院结伴归来,这时候整个游府内外都已经张灯结彩的打扮好了,进门后一路到端颐苑里都布置得花团锦簇,他们请安时不免都顺便请罪,道自己回来晚了,没能帮什么忙。

    班氏看着一排青春年少朝气蓬勃的晚辈大感欣慰,不待游若珩开口,就道:“你们学业要紧,左右也不是整寿,随便过过也就是了,何况一年一次,府里都布置熟手,也不用你们操心什么。”

    游若珩见班氏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班氏留他们问了问近况,勉励几句,就让任慎之、游炽并游焕各自去见自己母亲,游若珩就对卓昭粹道:“你跟我来。”

    卓昭粹和游若珩在书房里谈到晚饭,班氏看着要摆饭了,打发人去催促,祖孙两个才出来,到了厅里,看见卓昭节不在,卓昭粹就有些奇怪:“外祖母,昭节还没到吗?”

    “她如今热心学琵琶,为了节俭辰光,饭都是在缤蔚院里用的。”班氏道,“方才我让珊瑚去告诉她你们回来了,她说正练着一支曲,回头再与你见面罢。”

    卓昭粹失笑道:“原来如此。”

    用过了饭,卓昭粹看看天色还亮着,就告辞游若珩、班氏,去后面园子里的缤蔚院看卓昭节。

    到了院子附近,卓昭粹与卓缓都先听见阵阵琵琶声,卓昭粹本来以为卓昭节早就学琵琶了,但现在听那琵琶声显得生涩而迟疑,倒像是才学的,当然谈不上好听,可锲而不舍,反反复复,他就在院外住了脚步,再听片刻,到底把曲调听出来,暗笑了一下,对卓缓道:“不要打扰了,咱们走罢。”

    翌日一早,游府门庭若市,热闹得紧。

    卓昭节因为前一日练得晚了些,这日反倒起迟了点,不过左右用不着她去迎客,倒也不急,从容换了簇新的浅绿月华锦上孺,素绉纱缎绣墨绿小团花半臂,牙色折枝番莲莹白罗裙,腰间系攒花五彩宫绦,悬一白一绿双鱼佩,绾双螺,饰明珠,插翠簪,装扮一新,明合一边为她系上香囊,一边心疼道:“女郎手上还疼吗?”

    “不要紧的。”卓昭节对着镜子检视装束,她虽然被娇养长大,任性起来不肯吃半点儿苦头,但心性骄傲,发起狠来也是极能忍耐,如今对自己指上反复被磨破几遍的伤口已经浑然不在意,只漫不经心道,“外祖母送来的药效果很好,这么一夜过来血已经都止了,扑些粉上去掩饰,再拿着帕子也没人会看清楚。”

    又道,“谢阿姐说了,才开始学难免的,过些日子积出茧子来就好了。”

    “那样难免不好看。”明吉忍不住道,“摸到了也不够软呢。”

    她这么一说,还跪在地上为卓昭节整理裙裾、宫绦的明合,正收拾着锦帛的明吟,还有拨弄着脂粉为卓昭节掩饰手上伤痕的明叶,都古怪的看向了她。

    明吉一怔,卓昭节已经笑道:“你那小手被谁摸过,嫌不够软?”

    “女郎!”明吉这才反应过来,羞得满面通红,跺脚道,“婢子替女郎想呢!女郎说什么呀!”又啐其他人,“都胡思乱想个什么!”负气放下东西出去了。

    卓昭节就问左右:“可是当真没有?”

    三人彼此望了一望,笑着道:“没有的事,明吉这是一时发了昏,才说出这样的话来的,女郎别和她计较。”

    “若有什么计较趁早和我说,你们也晓得过两年我要回长安的,走了可就顾不到你们了。”卓昭节看着镜子,淡笑着道明合三人抿嘴笑道:“女郎放心罢,真有想法,婢子们绝不敢瞒女郎。”

    卓昭节唔了一声,看了眼不远处的琵琶,吩咐道:“好生收起来,晚上还要用到的。”

    明合等人当然晓得她预备宴散后单独为游若珩献曲,都答应不迭。

    卓昭节打扮好后,有些身份的贺客也陆续到了,因为游霰和游烁虽然已经痊愈,但游烁和巫曼娘都要守着母孝,加上巫曼娘有孕,班氏索性就借口守孝,让他们今儿只在敬酒时出来,巫曼娘的差使还是二夫人接了。

    到了端颐苑,吕老夫人并上回来过的刘氏却已经在与班氏说话了,见着卓昭节进来行礼唤人,吕老夫人就住了先前的话头笑着道:“我方才还说班姐姐越发矍铄,想着莫不是新得了什么养生的方子,如今看到卓小娘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有这么个千灵百巧的嫡亲晚辈在跟前看着,能不精神吗?这一走进来满堂都亮皇了!”

    卓昭节忙谦逊称不敢当,又说白子华等白家女郎才是顶顶出色云云。

    班氏笑着道:“吕妹妹快点不要理她,这些年都叫我给宠坏了,算着辰光,后年开春,她就要回长安的,看着没几样拿得出手的技艺,我倒懊悔当初不曾认真督促,到时候还不知道如何与卓家交代呢!”

    “卓小娘这样往那里一站,铁人的心儿都要融化了,班姐姐还愁交代什么?”吕老夫人微笑着道,“只怕到了长安,她父母隔了这许多年才见到亲生女儿,怎么疼都疼不过来呢!”

    刘氏到此刻方插上话,笑道:“我瞧班嫂子说的厉害,其实自己就疼不过来了,到时候怕还舍不得她离了跟前。”

    班氏闻言,与吕老夫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含笑道:“我再舍不得,她总也要回父母身边去的,只盼她将来记得时常给我写些信就是。”

    吕老夫人接着也道:“这样出色的小娘,咱们江南水土算养人了,也是罕见的,怕到了长安也是矫矫出众,班姐姐想留,卓家哪里舍得?”

    卓昭节听出班氏这是与吕老夫人一搭一唱,告诉刘氏自己是不可能留在江南的,算是委婉的提醒江扶风往后不要靠近了,就作出文静之态,低头不语。

    班氏见刘氏笑着不说话了,这才问道:“灿娘领着小娘子们到二房里去看她那株宝贝海棠花去了,你没遇见她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卓昭节知道多半是自己起晚来晚了,又想着若现在跟去二房,游灿少不得要与自己计较这些日子她被禁足而自己却早早被解禁的意思,因为从小都和游灿一同出入,这件事情上,她总归有点心虚,索性道:“那海棠花我是看多了的,不如就在这里陪外祖母和两位老夫人。”

    正说话间,外头玳瑁又亲自引了太守夫人过来,江夫人辈份虽然与班氏相齐,但敬重班氏诰命比她高、年岁也长,进来后还是按着晚辈行礼道贺她带着孟妙容,班氏笑容满面的请她坐了,照例赞了孟妙容一番孟妙容是秣陵小娘里唯一能在容貌上与卓昭节相比的,她今日梳着飞仙髻,穿了丁香色瑞花遍地绮诃子裙,腰里束着葱绿宫绦,眉心贴了翠钿,虽无脂粉,但天然唇红齿白的煞是好看,江夫人和班氏说上话,她恰好靠到卓昭节跟前说话:“我听说你也开始学琵琶了?”

    “是呢。”卓昭节不想和她多谈琵琶二字,就岔开了话题道,“你这件诃子裙倒别致,宫绦像是你自己的手笔?”她这么随口一问倒是心里一动,想着比起孟妙容,自己的确太过悠闲了点儿,宫绦……刺绣太耗费辰光,也许可以学几手打宫绦,不然各处孝敬都只是使女或买来的东西的确不太成样子。

    “我今早其实想穿新做的一件银泥粉绶藕丝裙的,可母亲说想看我穿这件,也正好上个月打了这条宫绦。”孟妙容一抿嘴,“游三娘今儿居然没在这里?”

    卓昭节道:“她带着先到的几个去看她院子里的海棠花了,你可要去?”

    孟妙容红唇一勾,有些看不上的道:“海棠花有什么希奇?我倒更想看看游府的百年缤蔚。”

    “我带你去罢。”缤蔚院是卓昭节住处,孟妙容今儿是上门作客,又是特意提出的,卓昭节当然不能拒绝。

    当下两人禀告过了班氏、江夫人,班氏笑着道:“我才要说小娘家家的陪着我们怪没意思的,你们倒是寻了个好去处,不过昭节那院子里的花早就谢了,如今只能看看叶子。”

    “看看叶子也好。”孟妙容的确是不想在这里听长辈们闲聊,就接话道。

    就在游府里,又是卓昭节住的地方,班氏和江夫人自不会阻拦。

    两人就一边议论着缤蔚院里的百年古杏和百年古桃,一边慢慢出了端颐苑,不想才出院子,迎面就撞见江扶风轻袍缓带、握着一把折扇,风度翩翩的走了过来,在他旁边作陪的是一袭姜黄夏衫的任慎之,未拿折扇,姜练束发,虽然眉宇之间的阴郁难除,但那种沉静的儒雅之气,却衬托得江扶风略显浮华了。

    卓昭节看见江扶风,心里就有些不悦,但今儿游若珩寿辰,江扶风也是游家正经亲戚,出现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就掩了不喜,上前见礼,自然也要将孟妙容介绍下。

    好在任慎之显然也不想让江扶风过多与卓昭节接触,见礼后,不等两边说什么,就抢先道:“你们可是要去寻三表妹?我与江小舅舅正要去讨论功课。”

    他摆出这么一副行色匆匆、寒暄都没功夫的样子来堵住江扶风接下来要说的话,不止江扶风面色有些尴尬,连孟妙容也很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既然任慎之这么说了,两边自然见个礼就分开,孟妙容就凑近了卓昭节小声道:“你与你这表哥莫不是有怨?怎么我瞧他很不待见咱们?”

    卓昭节心道,我与十一表哥能有什么怨?倒是咱们家与你那江表哥有点怨。又想着亏得江扶风这一房与江夫人并不同支,虽然是同族,但也比较远了,所以与孟妙容闲聊时都没怎么提过……不然孟妙容可不是凭白要让自己唤一声小姨母了?

    但孟妙容问了也不能不答,卓昭节就道:“没有的事情,不过十一表哥生性好学,向来不肯浪费半点辰光作虚礼……你可别见怪,他向来如此,我代他给你赔礼罢!”

    “哪有那么严重?”孟妙容笑了一下,倒释然了,“原来是个好学之人,倒是我无礼揣测了。”

第五十五章 迎客

    卓昭节带孟妙容到了缤蔚院,因为花期已过,如今杏树桃树都茂茂密密的蓬勃一片,却少了花谢花飞花满天的旖旎之景。

    孟妙容因此对两株百年古木都没了兴趣,倒琢磨了会杏树下的帐子,进去转了一圈,拍手道:“太守府里有片竹林,我倒也可以照样弄这么个地方,如今这季节又清爽又畅快。”

    又说桃树下的秋千,“这个秋千弄得倒不如我的好,我与你说,你少了两样东西弄几个鎏金铃铛放进玉珠也系上去,这样一动一响的最好听不过,也有意思,还有就是花不常开,很该再打几个长穗的五彩宫绦,如此随风飘荡,哪怕冬日远远看着才好看。”

    “大冬天的谁去玩秋千呢?”卓昭节不客气的道,“要说那铃铛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你不晓得,不远处的飞霞庭住着我小姨母,她长年身子不好,今儿这样的日子都未必能起身的,系上铃铛我听着倒是高兴了,她那边可就被吵得要睡不成了。”

    孟妙容听了这话就有点尴尬,卓昭节因为偷听到李延景对自己的那番评价,又晓得是自己错失了机会反叫孟妙容得了去,虽然不至于对孟妙容怀恨在心,但如今听着她对自己院子指手画脚的,到底有点疑心孟妙容是听了李延景的那番话对自己存了藐视之心,连个秋千的布置也要教训自己几句,见孟妙容尴尬,也不吭声缓和气氛。

    孟妙容因为本来也是傲气外露的人,何况她也没觉得自己说错什么,无非是不知道底细,这么一僵持,两人一时间都没什么话说,卓昭节看了看辰光就道:“我倒差点忘记了一个人……我今儿也邀了如今教我琵琶的一位阿姐来的,她头次来,我得去接一接。”

    “那我去寻家母。”孟妙容也觉得话不投机,忙起身道。

    卓昭节送她到了端颐苑前,说了两句客气话,就带着明合、明吉到前头去看谢盈脉是否到了,不想没到正堂的时候就听得喧嚣不断,热闹非凡,她就在一处月洞门里站住脚步,道:“明吉你去看看,若是见着谢家阿姐,请了她过来,别人问起就说我亲自带她去见外祖母。”

    这样也是特意给谢盈脉长脸了,明吉点头:“婢子理会得。”

    明吉去了片刻,果然迎了谢盈脉进来,谢盈脉今儿特特穿了青碧浣花锦裁的新衣,绾着单螺,略饰了几件珠翠,谈不上多好,但很雅致,仍旧是独身一人而来,见着卓昭节,就笑了:“还劳小娘亲自来迎。”

    “阿姐客气了。”卓昭节跟她学了这些日子的琵琶,虽然拘于彼此出身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也有些熟悉了,就上前挽了她手臂笑着道,“咱们先去见外祖母。”

    再回端颐苑,孟妙容侍立在江夫人身后,吕老夫人、刘氏之外,还有连家老夫人宋氏等都到了,见了卓昭节,少不得要赞上两句,听说谢盈脉是教导卓昭节琵琶的女师,且并非坐馆,乃是接手博雅斋的新东家,多多少少也说了些好话。

    因为人多,班氏也不及细问谢盈脉,但见这教导自己外孙女的谢娘子青春美貌,难得的是她一个小小民女,远道而来落脚,到了一干诰命跟前也不卑不亢,举止落落大方,很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气度,班氏对她印象倒是又好了许多,和颜悦色的受了礼,让珊瑚进里面取了只品相中等的玉镯子出来做见面礼,如此一番礼节,卓昭节还惦记着献曲前多练一练,就借口带谢盈脉到园子里转转。

    班氏准了,道:“好生招待谢娘子,莫要怠慢了。”

    卓昭节带着谢盈脉想回缤蔚院去抓紧辰光再练一练,谢盈脉扫了眼她手指,劝道:“所谓过犹不及,如今你已经很刻苦了,不差这么点功夫,再说你是人散之后再弹与自己外祖父听的,这是孝心,弹得好与不好,我想游老翰林也不会很在乎,左右你才学,若这会再去用功不仔细伤了手指,晚上弹不成怎么办?”

    明合、明吉听了忙也跟着劝,卓昭节到底听了这话,就道:“那咱们也不要去缤蔚院了,直接去二房里罢,今儿过来的小娘除了陪着江夫人的孟妙容,都在那里了。”又道,“里头也有几个是先学了琵琶的,正好介绍谢阿姐给她们认识,往后不拘是学还是买,也有个熟悉的去处。”

    谢盈脉微微一笑道:“我这个阿姐做得也真便宜,劳你这么帮着费心。”

    “不过是恰逢其会。”卓昭节笑着道。

    到了二房,一进门,游灿住的院子里就是一阵唧唧喳喳传来,踏进去就见庭院里之前开得累累艳艳、如今却是绿荫满庭的海棠花树下或站或坐满了花枝招展的小娘们,有各家的女郎,更多的是带进来的贴身使女。

    见到卓昭节带着谢盈脉进来,就有个机灵的使女跨脚进去招呼,跟着桂圆就出来,笑着道:“三娘埋怨大半天了,七娘你可来了。”

    又问谢盈脉,“这位娘子是?”

    “这是博雅斋的新东家,谢家阿姐。”卓昭节介绍着,问,“都来了谁?”

    “除了孟家小娘都到了。”桂圆对谢盈脉行了个礼,抿嘴笑道,“三娘方才差点招待不过来,四娘、五娘又不爱开口,早就盼着七娘过来搭把手了。”

    卓昭节咿道:“我倒是在前头陪了会阿孟的。”

    她一边说一边进门,才进去,游灿就气呼呼的喝道:“昭节!”

    “三表姐今儿装扮好生别致。”卓昭节知她晓得自己早早解禁、又去学了琵琶,而游灿自己却被禁足到现在,要不是大房如今戴着孝,游灼、游炎一来已经出阁生子,二来也都戴着母孝,不便招待这些小娘子,游灿今儿估计都还要绣会花,一定很不高兴,忙出言岔道。

    游灿狠狠瞪了她几眼,桂圆上去说了谢盈脉,她才勉强敛了脸色,与谢盈脉寒暄几句,为她介绍众人如连小娘、宋小娘之流,在座的小娘大抵书香门第出身,很有几个是官家之女,对个操持商贾的女子就不太看得上眼,何况谢盈脉美貌,几个生得寻常些的小娘不免有些嫉妒,更不肯与她多说,不过是念着游灿与卓昭节的面子淡淡敷衍几句。

    只得少数几个热情些,招呼之后问了几句琵琶之类的话题,谢盈脉客气的答了。

    这时候外头有仆妇进来说要预备开宴了,众人就一起谦让着过去。

    游若珩这回寿辰因为不是整寿,虽然因为他名望和与怀杏书院的渊源,使得依旧贺者如云,但也没有特别多的发帖子,这样男客放在前院,女客就在端颐苑,都是极宽敞的,宴到中途,游家子孙并外孙一起到前头敬酒道贺,卓昭节再回到端颐苑的席上,谢盈脉就委婉的提出了告辞她如今急于上手博雅老叟传下来的制琵琶之技,委实辰光不多的,再说今日既然来了也喝了几杯水酒了,卓昭节的好意也是领受到了这边的小娘出身性情和她都是格格不入,就连卓昭节自己,虽然对她满怀善意,但除了琵琶,两人也没什么可说的。

    谢盈脉再待下去也是无趣,卓昭节也看了出来,就意思意思留了几句,带她到班氏跟前告退,班氏就对附近几位老夫人解释几句,客套的邀了谢盈脉往后再来,就让卓昭节亲自去送她。

    卓昭节送她到前院,谢盈脉便让她留步,道:“今儿来贺老翰林的人极多,小娘还是不要到前面去了,免得不仔细被碰到。”

    “谢阿姐也小心!”卓昭节因为席上多喝了几杯酒,此刻也有点微熏,就不坚持,只站在那里看她走得不见,这才回了端颐苑。

    这时候众人多多少少都喝了一点,老夫人、夫人那边还好,小娘子们这里就热闹起来了,孟妙容同样喝多几盏,双颊晕红一路弥漫到耳后,挽着袖子要玩击鼓传花,游灿与她向来有点不和睦,就道:“咱们家里却没有鼓的,若到前头借的话,那鼓声又怕吵了里头老夫人们谈兴。”

    “借面琵琶来,左右那么一回事!”孟妙容拍着桌子笑道。

    游灿道:“咱们家也没琵琶,只得琴……”

    “卓七不是在学琵琶?怎么会没有?”卓昭节才进来就听见孟妙容打自己琵琶的主意,脸色不禁沉了一下,但今日她也算半个主人,只得忍了,对明合道,“你去取来。”

    其他小娘也不知道三人之间的隐隐不和与挑事,凑着热闹叫好,又议论起来拿到花枝的人该做什么,唧唧喳喳的吵得卓昭节头晕,就对明吉道:“你在这儿看着,我去略歇一歇。”

    “寿宴还没散,女郎这会可走不得。”明吉一惊,忙悄悄劝道,“不然一会夫人、小娘们告辞,女郎不能出来送,未免被说失礼。”

    “我晓得。”卓昭节道,“我去外祖父书房那里喝点茶……若有什么事情你去寻我就好。”

    明吉听说就在端颐苑里这才答应。

    卓昭节就趁着热闹到了书房所在的小院里一进去,才关了院门,迎面翠竹风过,倒觉得有些清醒了。

    守着书房的小厮见着她独自过来,有些惊讶道:“七娘怎么一个人这会过来了?”

    “我多喝了几杯过来坐会。”卓昭节对他道,“你去歇着罢,今儿料想是没人会过来的。”

    那小厮忙道:“是。”他答应的这么爽快,倒不是当真以为没人过来自己就可以去歇息了,只是卓昭节既然要在书房里醒酒,又没带使女,他一个小厮自然不敢多待。

    等那小厮退出去,卓昭节摸了摸书房里的茶壶,喝了两口凉茶,渐渐的困意袭来,卓昭节不欲在此地睡去,想想方才被风吹着倒是轻省,就上到二楼,开了窗,从旁边取了本闲书看,只是看着看着,到底酒意上来,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第五十六章 南下真相

    卓昭节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糊之中忽然就想起了别误了送客,顿时一个激灵醒来她才醒来的时候还有点懵懂,隐隐约约的听见有人声在说话

    “……师兄不知,非是我不肯卖师兄这个面子,实在是长安局势复杂,敏平侯……”

    听见祖父的爵号,卓昭节一惊,顿时清醒了过来,但这么一失神,就漏听了底下几句,就听见窗外和着惠风,游若珩的声音缓缓响起道:“崔师弟,你之意思,莫非昭粹南下,不仅仅是为了学业?”

    “游师兄何出此言?”另一个沉稳儒雅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道,“难道令爱令婿没告诉游师兄?如今东宫膝下长子延昌郡王长成,年初又娶了敦远侯的嫡女,这延昌郡王的生母虽然不是太子妃,但师兄当年致仕前,想来也听说过太子宠爱绿姬,与太子妃并不和谐之事吧?”

    竟然是游若珩与崔南风在楼下密谈!游若珩寿辰,昔年同科中榜、如今已经权倾朝野的时斓自然抽不开身从长安回来祝贺,但崔南风是每年都到的,他和游家是通家之好,卓昭节对他的声音自不陌生。

    卓昭节暗暗吃惊,忙放缓呼吸,生怕被他们发现,虽然游若珩不会拿她怎么样,毕竟她也是无心撞见了此事,那崔南风念着游若珩的面子就更不会计较,可实在尴尬何况从方才醒来后听见的第一句话来看,仿佛……还与卓昭粹图谋的拜师有关?

    她这边正惊疑不定,底下游若珩已经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今朝中,圣人最信任时师兄。”崔南风知道游若珩致仕之后就万事不肯操心,当下耐心道,“其次才轮到祈国公、敏平侯、敦远侯这几位,此外,苏太师虽然退隐已久,但余威尚在师兄请看,祈国公与敦远侯本就是姻亲,如今的祈国公夫人是敦远侯嫡亲胞妹,其子也早就立了祈国公世子!两家不说是一家,但敦远侯嫡女嫁与延昌郡王却是祈国公亲自做的媒……

    “至于敏平侯,尝教导延昌郡王骑射多年,自然也是支持延昌郡王的……只是苏太师坚持延昌郡王虽是长子,却非嫡出,当年因是太子第一子,圣人喜悦之下,答应太子册其为郡王,已经坏了规矩!如今更不该为他娶高门贵女!若是苏太师如此,倒也没什么,但师兄须知道,淳于皇后……”

    游若珩沉吟道:“淳于皇后向来重嫡出。”

    “不错。”崔南风苦笑着道,“淳于皇后可不是普通的重嫡出!就是圣人膝下也没有妃嫔所出之子女,从太子到诸王、公主皆出自皇后!从本朝以来,但凡宠妾灭妻者,淳于皇后除非不知,一旦知晓,必定追究到底,重责不饶!实际上,据时师兄最近送来的消息,东宫宠爱延昌郡王已经被皇后责罚过数次,倒是晋王、光王,皆与王妃琴瑟和谐,深得皇后欢心……所以即使祈国公、敦远侯、敏平侯都站在了延昌郡王这方,连太子本人也更喜欢庶长子,对太子妃所出的真定郡王有所冷淡,但只要皇后在一日……师兄你也知道,太子怎么可能与皇后相争呢?就是圣人,如今这儿没人,我说一句圣人许多时候也拗不过皇后的。”

    “如此说来,昭粹南下,竟是受了敏平侯的指使?”游若珩喃喃的道。

    崔南风道:“这事情我也不好直接问,但他才到,时师兄的信就追了过来,说明了长安局势……现下苏太师靠着淳于皇后处处打压延昌郡王,要保真定郡王将来的储君之位,而祈国公、敦远侯这些人,连女儿都嫁了,当然也不甘心……两边都想拖着时师兄下水!毕竟圣人对时师兄十分的倚重,又有华容长公主在宗室里的影响……皇室之事最是凶险,当年齐王作乱,时师兄好容易才避了过去,又靠着才能并华容长公主的说情,才能入阁,如今争储比之诸王叛乱更为惊心动魄,何况时师兄近来也很是思乡,他惦记着过几年寻个机会告老还乡,与咱们一起闲来小酌,也算是全了当年恩师跟前一起苦读时的约定……实在不想再被卷进去,所以,卓昭粹我是万万不能收的,这一点,还求师兄体谅。”

    游若珩叹了口气道:“我哪里知道这其中竟然有这许多隐情?不瞒你说,若非你提到东宫,提到争储,我只道这孩子南下当真是为了替他父亲争口气呢!怜他这一番孝心……何况既有结发元配所出的嫡子在,却要越过了去立继室所出的幼子,这实在不像话!”语气里不免透出几分伤感,“当初时师弟做媒将霁娘许给卓芳礼,说他品行不错,如今看来,他究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不过也是我自己愚钝,不是你今日特意来说明……”

    “师兄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崔南风道,“你我份出同门,彼此提醒本是应该的,不过敏平侯如今曾孙都有了几个了,还不肯立世子,也难怪卓芳礼会着急,卓昭粹年岁还轻,慢慢教导着也不至于一心一意走旁门左道了……再说敏平侯是他的嫡亲祖父,长辈命令下来,他一个小辈也为难,师兄也不要太过责怪他……”

    两人又对此事感慨了几句,转而说起了任慎之、游炽、游焕的功课来。

    楼上,卓昭节面色时红时白,手按胸口,只觉得心砰砰的跳着,千头万绪袭上心头,偏自己却毫无主意!

    她怔怔呆了片刻,猛然想到自己方才是伏睡在窗边,所以游若珩与崔南风进来,虽然二楼的窗开着,却没发现自己,但此刻自己醒来,自然直起了身……她不知道游若珩和崔南风什么时候会离开,就小心翼翼的脱了木屐,赤着脚,预备退到书架后,免得被发现。

    不想才转过身来,眼前所见,却猛然一惊,几乎没当场失声尖叫相比之下,宁摇碧显然早有准备,头也未抬,只轻描淡写的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卓昭节用力一咬舌尖,才忍住了到嘴边的惊呼,定了定神,才见他也是脱了木屐,盘坐在不远处的书架下,正用极为缓慢、轻柔的手势,翻阅着一本架上取下来的古书。

    正盛夏时候,骄阳被书房附近稀疏的竹叶少滤,窗下小小莲池返照阳光,水色潋滟,将书房二楼映得一片堂皇,这堂皇里,但见宁摇碧面色出奇的皎洁明亮,似玉似瓷,容光焕发,潋滟水光在他胸前、臂上摇曳着粼粼的光芒,在他那传自胡血的长睫下拖出浓重的黑影,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俊美与华贵。

    他仿佛一点也不担心卓昭节会惊动楼下之人,示意之后,就继续专心看了下去,那姿态全然不像是擅入他人书房、又才偷听了长辈谈话的人,倒更像此地是他的一样那么的理所当然。

    卓昭节愣愣看了他半晌,因为如今楼上楼下的窗都开着,她方才连游若珩与崔南风的叹息声都听得清楚,此刻也不敢冒险开口,只得呆呆的望着他。

    宁摇碧任她看着,耐心而专注的看着手里的书籍,半晌,他翻完最后一页,合上书,轻轻放回原处,也看向了卓昭节那种毫不掩饰、肆无忌惮的目光看得卓昭节片刻光景就败下阵来,她面颊一红,将视线移开。

    只是宁摇碧却并未因此收敛,他背靠书架,索性叠手为枕,专心的盯着卓昭节看着卓昭节如今当真是如坐针毡,怕被游若珩和崔南风发现,既不敢开口、又不敢离开惟恐离开时身上环佩钗环出声,被底下听到……

    这么着简直是度日如年,好歹底下游安进来催促,道是外头有事,两人才一并出去了。

    在楼上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竹后,卓昭节长出一口气,转过头来,却见宁摇碧还在饶有兴趣的望着自己,她面色更红,气恼道:“世子这样看我做什么?”

    “你能看本世子,本世子为何不能看你?”哪知宁摇碧理直气壮的很,卓昭节一想……仿佛的确是自己先看他的,顿时有些语塞,她还没想到话来回,宁摇碧已经继续道,“再说你也不见得比本世子好看。”

    “……”卓昭节有些恼羞成怒,“我是女郎!”

    宁摇碧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卓昭节还道他要赔礼,哪知他道:“说的也是,小娘家家的气量总是会小一点,本世子都未在乎你方才轻薄本世子,小娘还要记恨本世子看你几眼……”他摇头叹息,“古时圣贤诚不我欺!”

    ……轻薄!卓昭节一瞬间,对宁摇碧先前的好印象直接跌到谷底!

    她深吸一口气才稳住语气道:“我方才看你……不,我方才看着你……不!我方才!是为了想问,你为什么会在此处?”

    “宴席无趣,随意走走就到了这里,还没细看,楼下就来了人,本世子原本倒无所谓,正想招呼,哪知转头却见有人在窗边酣睡,惟恐生出闲话,惹人误会,也只能藏身不出,聊翻几本书打发辰光了。”宁摇碧收回作枕的手臂,活动着手腕,不急不慢的道。

    卓昭节的脸色,先是微怔,再尴尬,再气恼,再无语……

    她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胡乱道:“那世子请继续看书罢。”就起身待要走。

    哪知她方才醒来便未移动过,半边身子早已麻木,这会一个起身去穿木屐,才一踩上就惊叫着摔了下去,宁摇碧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好笑道:“玩笑几句罢了,小娘何必如此畏惧本世子?”

    “……我没有畏惧你!”卓昭节如今暂不能行,也只能悻悻的坐了下来,按了按腿,郁闷道,“我只是想外头在送客了,该去露个面。”忽然想起,“世子你也该走了吧?”

    宁摇碧无所谓的道:“此刻出去免不了一群人围上来聒噪,等人都散了,本世子只要与游老翰林招呼下即可。”

    卓昭节抿了下嘴,低头不说话了。

    宁摇碧却闲谈似的搭话道:“见过几次,却还不知道小娘之名?”

    “我叫昭节。”大凉风气开放,女孩子家的名字说下也不打紧,卓昭节随口道。

    “噫,昭节为春之别称,小娘是春日出生的?”宁摇碧道。

    卓昭节点头,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世子叫摇碧,多半是夏日出生的。”

    “金塘闲水摇碧漪,老景沉重无惊飞。”宁摇碧似笑非笑道,“人人听了这个名字头一个想到的都是李长吉的这套《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但实际上却不是。”

    他悠然道,“是……摇落方知碧玉深。”

    “摇落方知碧玉深?”卓昭节一抿嘴,“我只读过‘摇落方知宋玉悲’,却不知道这句是哪位所写?”

    宁摇碧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答非所问的道:“你那胞兄,南下的目的被戳穿了。”

    “……”卓昭节一闷,随即道,“崔山长和外祖父是不想多事,令伯父似乎早已身在其中了吧?”

    “祈国公那边的死活和我雍城侯府有什么关系?”宁摇碧哂笑着道,“所以,你说如果我将今日所闻传回长安,淳于皇后若是知道你们卓家如今就在为延昌郡王这么鞠躬尽瘁、连游老翰林都哄上了……即使太子,也还没登基呢!皇家会怎么想?”

    “你!”卓昭节瞪大了眼睛,吃吃难语!

第五十七章 兄长永远是对的……

    “哈哈!”见将卓昭节吓住,宁摇碧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一脸促狭得意的道,“你这小娘怪好玩的,怎么本世子说什么都信呢?祈国公乃是本世子嫡亲伯父,这件事情他在其中,本世子揭发了他,先不说后果,这不孝不义四个字岂不是先占下来了?再说如今圣人、皇后都安康得很,太子殿下也正当壮年,未来如何尚不可知,本世子青春年少出身尊贵,正该好生享受,这些琐碎之事,有祖母在,本世子何苦去操心?”

    卓昭节这才松了口气,恨恨道:“我不和你说了!”她停了这么久,腿麻也好了,忿忿然站起来要走,见她要走,宁摇碧轻巧的一折腿,也跟着起了身,笑着道:“喂!这样就生气了?”

    “我没生气。”卓昭节哼道,“世子慢慢等人散罢,我却得去陪外祖母了。”

    “当真没生气?”宁摇碧也趿上木屐,跟在她身后下楼,话语里难掩笑意,“那为什么忽然不肯理本世子了?”

    卓昭节闻言站住脚,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随即正色道:“世子请看,我一点都没生气所以,世子可以放心了,快去楼上躲着等人散吧!”

    “没生气啊!”宁摇碧从袖中摸出折扇,轻敲掌心,悠然道,“真是太好了!本世子待会去告辞,离席这么久,总也要有个理由吧?奈何对游府不熟悉,不如卓小娘帮本世子寻个地方交代?”

    卓昭节立刻加快了脚步:“我忙得很,世子随便寻个地方就是了!”

    “这样?”宁摇碧也不失望,点头道,“本世子郑重想了想,觉得对着游老翰林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说谎实在欠妥,尤其游老翰林刚刚被远在长安的爱女、女婿,并满心欣慰迎来的外孙伤过心,本世子实在不忍心再骗他了,还是说实话罢!”

    卓昭节一下子站住,警惕的回望:“世子打算怎么说?”

    “当然是实话实说!”宁摇碧一展折扇,正色道,“不过卓小娘放心,本世子今日到这书房来是一时兴起,即使小娘对本世子有意,也不可能提前料到,本世子一定会对游老翰林特别说明这一点,绝对不会让游老翰林误以为……你对本世子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之类,所以特特遣走了余人,在此欲向本世子倾吐衷肠之类的……不过卓小娘,这偌大游府你偏偏在本世子跟前小憩……当真……没有一点点期待本世子到来的意思?”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卓昭节,神色真挚,大方道,“本世子俊秀不凡又出身高贵,小娘子们恋慕上本世子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如今此地无他人在,小娘若要倾诉衷肠,可是最好的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他在卓昭节心中最后一点好印象,一瞬间跌了个七零八落碎如齑粉,卓昭节深深深深的懊悔自己怎么就没有听胞兄的话呢?卓昭粹那可是自己同父同母的嫡亲哥哥啊!又是长安长大,对这雍城侯世子了解哪里能是自己这样偶然撞见过两回的人能比的?

    不听兄长言,吃亏在眼前!这宁摇碧哪里好说话哪里好人了?游灿误我!

    卓昭节捏紧拳、松开、再捏紧,半晌后,看着宁摇碧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回想起他湖上轻松跃过两船的身手,明智的放弃了武力讨回公道的打算,长叹道:“我带你去四房……四房离得比较远,四舅母如今应该在外祖母身边陪着,恰好没女眷在,你到时候就说,走错了!”

    “不用不用!”宁摇碧客气的道,“小娘不是还要陪班老夫人送客吗?本世子这么体贴的人,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麻烦小娘的,小娘千万别为了本世子,耽搁正事!本世子自己去见游老翰林就好!”

    “……不耽搁,世子大驾光临,游府上下都蓬荜生辉,怠慢了谁,也断然不能怠慢世子的!”卓昭节更客气的道。

    宁摇碧折扇一合,轻敲了下掌心,正色道:“小娘子这可就错了,本世子今日前来是贺寿的,可不是为了摆世子的架子的,小娘子说是不是?”

    “世子当然是高风亮节,胸怀坦荡!”卓昭节咬着牙道,“所谓客随主便,还望世子不要再为难我了!”

    “此言差矣!”宁摇碧肃然道,“客随主便,可不仅仅作字面这么解,更有登门作客,便当为主人着想,不可使主人家为难之意!如今,本世子就是为小娘子考虑,小娘子不必多言,本世子决计不会叫你为难的!”

    卓昭节深吸了口气:“我一点都不为难!!!”

    “小娘子方才还急于去见班老夫人,怎么会不为难呢?”宁摇碧一脸的体贴,温文尔雅的道,“本世子说的乃是真心话,小娘子,快去罢!”

    ……卓昭节举袖掩面,悲愤道:“宁世子算我求你,去四房成么?”

    宁摇碧唔了一声,折扇再张,笑吟吟的问道:“卓小娘,你当真不为难?”

    “世子请相信我!”卓昭节放下袖子,恳切的道,“简直太不为难了!”

    “据说此去四房很遥远啊,实在太过劳累小娘引路了……”宁摇碧斜眼看她。

    卓昭节立刻毅然道:“我最喜欢引路了!这么点路一点也不远!”

    宁摇碧思忖片刻,见卓昭节目中怒火已经几欲爆发,这才施施然一拂袖,俨然给了天大的面子她一样,道:“既然卓小娘如此诚恳的要为本世子引路,本世子向来体贴,实在不忍心拂了你一片心意……嗯,那就由你带路,去那四房转一转罢!”

    卓昭节才举步,就听身后宁摇碧按捺不住,哈哈大笑!

    这一刻,她决定往后卓昭粹说什么都相信!!!

    宁摇碧一直笑到了出院门才有所收敛,重新恢复了人前冷冷淡淡、傲慢矜持之态,卓昭节行前一步,阴着脸,沿着墙,向端颐苑外走去,才走了几步,猛然醒悟过来……端颐苑门前的仆妇……自己要怎么应付?

    她站住脚步,正待说话,却不想祸不单行前头转角处,人声清楚传来,竟是恰好被撞见了……

    卓昭节脸色变了又变,也顾不得多想,一把抓住宁摇碧,低喝道:“快!先躲回去!”

    拉了一把、再拉一把,宁摇碧还是笑吟吟的摇着折扇,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很是怜悯的望着她。

    见卓昭节急得直跺脚了,他才叹息着收起折扇,忽然声音不高不低的道:“敢问卓小娘,可见着本世子身边的苏伯并余人?”

    卓昭节呆了一呆,下意识的松了手,退开一步,这会墙角正好转出一行人来,却正是游灿打头,领着游灵、游怜,并一群使女,见着他们,都咦了一声,卓昭节心中七荤八素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几乎是恍惚着顺着他的问话道:“对不住世子,我却不曾见到,或者为世子问问旁的人?”

    “嗯?”宁摇碧温文尔雅的颔首,目光很自然的越过她落在游灿等人身上,略略扬声问,“本世子方才迷路,有些寻不着随从,未知几位小娘可曾遇见?”

    游灿狐疑的看了眼他们,道:“仿佛还在前头等着世子?世子怎么跑到后面来了?”

    宁摇碧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甚好,前院可是这条路直走?”

    “前头遇见假山右转的。”卓昭节抿了抿嘴,迎住游灿的目光,“三表姐不如遣个人为宁世子引路罢?”

    游灿被宁摇碧那么冷淡的一看,也觉得自己那么一问有点近乎质问,可别得罪了贵客,当下就叫荔枝为宁摇碧引路。

    宁摇碧目注她们身后,忽然咦了一声,游灿等人心下奇怪,自然而然的回头去看卓昭节也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了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眼中疑惑才现,不想宁摇碧却利用这短短刹那,凑近她耳畔飞快的道:“呆头呆脑啊……这有什么可躲的?唉,正对着你也能上当!啧啧!”

    卓昭节脸色一瞬间精彩无比,然而这会游灿等人因为背后并无异常,已经重新回过头来就见宁摇碧神情高傲,用淡淡的、漫不经心的口吻,道:“这株槐树生的不错。”

    游灿等人再次回头目光一路越过花草、院墙、假山、照壁……一直到端颐苑外,通往前院的道上,郁郁葱葱的树荫里,的确……是能看到那株春天时让游灿吃过好几顿槐花饺子的槐树影子的……只是……如今又不是春天槐花怒放之际,现放着到处迎着骄阳开放的姹紫嫣红不夸奖,偏偏去夸远在院外的槐树……

    而且还是“这株”,不是“那株”……

    ……难道,帝都长安来的人都是如此的……呃,高瞻远瞩?还是说……只喜欢长的高的东西?

    “……”在几个小娘诡异的沉默里,宁摇碧用折扇优雅一指荔枝:“走罢。”

    一直到他们的身影不见,游灿才有点回神,狐疑的问卓昭节:“你方才去哪了?问明吉说你寻个地方休憩了,怎么宴散了都不见踪影?祖母只好说你不胜酒力,多喝了几杯,不得不被送回缤蔚院里去了。”

    “的确是有些不胜酒力。”卓昭节抿了抿嘴,“又怕耽搁了宴散,所以就在书房里小睡片刻来着,不曾想,明吉竟没去叫我,所以刚刚才醒来,一出来就遇见了那宁世子在问他的随从,我哪里知道?”

    “原来是这样。”卓昭节的酒量平平,游灿是知道的,眼中疑惑退去,道,“如今人都走光了,那世子约莫是最后一位客,外祖母正盯着明吉问你呢!”

第五十八章 游灼

    班氏皱眉道:“睡着了?你在什么地方睡的?”

    “在书房二楼。”卓昭节虽然不想让游若珩知道自己凑巧听见了他与崔南风的密谈,但也知道自己寿宴中途去书房休憩的事情不可能瞒过去,索性将事实改了改,“原本想吹会风,醒醒酒就回来的,不想酒意上来竟睡了过去,一直到方才才醒,出来遇见三表姐,才知道睡过头了。”

    “噗嗤!”

    班氏听了这话,还没说什么,底下一个十岁模样的俊秀男童忽然笑出了声来!

    闻声,紧挨着班氏而坐的一个端庄秀美的蓝衣少妇忙轻斥:“宜郎不许对表姨无礼!”又笑着对卓昭节道,“表妹别恼,也是我教子无方,将他宠得没了规矩。”

    这少妇是游家嫡长孙女游灼,即游炎、游烁的胞姐,她的夫婿盛居正如今任泽阳太守,向来随夫在任,这回游若珩生辰,盛居正职责在身不能脱身,特意让妻儿一起回来庆贺,偏路上耽搁,却是今儿才到、与宾客一样辰光进了门的。

    游灼在孙女里与班氏的感情不一般,她因为是嫡长孙女,当时江氏又已经接了掌家之权,所以是班氏抚养到出阁的,班氏对这个嫡长孙女也向来宠着不过一般被宠着长大,游灼性情却很温柔贤德。

    卓昭节因为心虚,正巴不得有人出来岔开话题,当下就摇了摇头,看着盛宜道:“宜郎也这么大了呢,大表姐还是年轻得紧……”

    “这话旁人说也还罢了,表妹说来,我不照镜子都亏心得紧。”游灼哑然失笑,那盛宜骨碌碌的转着乌黑的眼珠,忽然道:“表姨母也才比我大三岁,这话说得倒仿佛比我大了十三岁一般。”

    游灼待要叱他,班氏却已经笑了起来:“她啊,也就仗着表姨母的辈份在你跟前充一充长辈了,哪里能有什么长辈样子?”

    卓昭节不服道:“我上回见着宜郎,他才八岁,如今都十岁了,怎么不是长大了许多?我比他只大三岁,就不能说他长大许多吗?”

    班氏招手叫了盛宜到跟前,搂着他笑道:“你把你表姨母惹恼了,怎么办?”

    盛宜却机灵,当即伸手拽了班氏的袖子撒娇道:“太婆可不能不管我!”

    “外祖母见着宜郎心就要偏了!”卓昭节撇嘴道,班氏笑着说:“难为你也晓得他既比你小,辈份也比你低,你还不让着他点?”

    卓昭节见班氏说笑起来,没有盯着书房一事仔细盘问下去,心头一松,就问道:“怎么就大表姐在跟前?二表姐呢?”

    “她先去大房里了。”游灼笑了一笑,道,“我也是等着看一看你就要走了。”

    卓昭节忙问:“大表姐要去哪里?”

    “看一看你,再去大房探望下就要走了。”游灼含着笑,笑容里也有一丝无奈,“泽阳那边脱不开身婆婆病着。”

    盛居正父亲已故,他是独子,也是孝子,不忍让寡母独居,就一直带着,游灼因为是翰林嫡长孙女,当年又是盛母在外面觑见了她,主动派人提的亲,婆媳相处倒还不错,这一回能够回来庆贺游若珩,估计也是这婆婆发的话,否则游灼到底已经出阁,也不能说为了自家祖母的寿辰,将病了的婆婆丢在榻上不理,一走了之的。

    如今虽然能够来贺寿,但显然耽搁不起,匆匆与亲人们见个面,也就得走了。

    卓昭节与这个大表姐年岁相差很大,只看盛宜和她年纪就差三岁便知,因此游灼虽然也是班氏跟前养大的,但实际上表姐妹还真没怎么相处过,所以谈不上多么深厚的感情,但如今看她这么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又急急忙忙的回去照料家事,还不忘记等自己到了招呼一声,既感动也有些惆怅,暗叹出了阁究竟不如做女郎时候自由,忙着与她问候了几句,游灼就要去大房话别了。

    等游灼带着盛宜离开,班氏这才责备卓昭节:“要逃席怎么也不叫个人留意着,到了辰光去叫你?”

    卓昭节心想如今也只能冤枉明吉了,就委屈道:“我正要来问明吉呢!”就转向缩在旁边的明吉,“不是说了宴将散的时候去叫我么?怎么一直不见你踪影?”

    明吉委屈道:“婢子去了的,但游安守着门口,说阿公与崔山长正在里头说话,让婢子不要打扰。”

    班氏一皱眉,卓昭节惊讶道:“外祖父与崔山长?”

    “你到底喝了多少杯?睡得这么人事不知!”班氏斥道,“也不晓得带个人身边照料!真正没规矩……你在二楼?亏得你外祖父没带崔山长上去呢,不然成何体统?”

    卓昭节自知理亏,低着头任她说了半晌,班氏才缓和了语气,道:“回去换身衣裳罢……晚上是咱们自己的家宴,随便穿一穿就好,还有点辰光,你再睡一会也可。”

    卓昭节答应着正要告退,忽然想了起来,猛然回头问明吉:“我的琵琶呢?”

    明吉看她神色严厉,慌忙道:“孟小娘用过之后,明合怕放在这里让小娘子们随便拨弄弄坏了,所以就先送回缤蔚院了。”

    卓昭节这才满意。

    回到缤蔚院,换了身家常衣服,又叫明合取出琵琶来仔细看了看,略弹了几个音,见并无异常,就重新收了起来,只凭空琢磨着待会所呈之曲的要诀。

    如此到了晚饭,游家上下齐聚端颐苑,更赏了下人酒席,除了晚辈叩见祝寿,下人也由游集带领,有头脸的仆侍都到了游若珩跟前、低些的只能在庭院里,粗使更只能在更外……一起敬了游若珩一盏,献上心意,游若珩自然也有赏钱……

    这么到了宴中,卓昭节觑着众人兴致正高,奔到游若珩跟前,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游若珩自无不允,笑着让众人暂且安静,让卓昭节上来献曲。

    卓昭节让明合拿了琵琶上来,便为游若珩弹了一曲苦练多日的《寿比南山》,这曲子流传甚广,曲调欢快,不算长也不算短,班氏虽然不懂琵琶,但默数拍子到底没错过,心道卓昭节果然是知道用心了,暗觉欣慰。

    一曲终了,班氏含笑道了个好字,余人自然没有说不好的,这么热热闹闹的结束了家宴。

    翌日,任慎之、游炽和游焕就要回书院里去,卓昭粹却被游若珩借口指导功课留了下来。

    游炽走时虽然竭力忍耐,到底露出了不忿之色。

    卓昭节恰好留意到,心下一叹若是寿宴前,她也会觉得游若珩这么公然的偏心,实在对不住游炽,但昨日偶然听到的那番谈话,如何不知游若珩这回单独留了卓昭粹哪里是为了指导什么功课?恐怕是要摊牌问个底了!

    这件事情卓昭节全然没有主意,游若珩是个有些认死理的人,子女里头他对嫡长女游霁最为疼爱,又因为游霁远在长安,自己却早早致仕回乡,留她独自在都,总觉得特别亏欠一些,所以之前卓昭粹持了游霁的书信前来,游若珩连嫡亲孙儿都没向崔南风开过口的人,却为卓昭粹接连破了例,可如今崔南风却告诉他,卓昭粹所谓南下求学、为父母分忧完全是个幌子他根本,就是得了祖父敏平侯的命令而来,为要借着拜在崔南风门下,将崔南风的同门、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时斓拖下水、拖到延昌郡王那边去!

    这么存心的利用,卓昭节扪心自问……实在寻不出半点儿辩白的余地……

    她悻悻的回了缤蔚院,也没心思练琵琶一直到明合迷惑的问:“女郎,今儿不去城北了?”

    “嗯?”卓昭节一怔,才想起来之前和谢盈脉说好的是就寿辰这日歇一天,今日还要去学琵琶的。

    左右在缤蔚院里也是心神不宁卓昭节叹了口气:“差点忘了,为我更衣,去叫马车预备好。”

    博雅斋里倒是一如既往,谢盈脉谢了一回昨儿赴宴,就专心指导起来,到了辰光,就露出送客之意。

    本来平常的时候,卓昭节也就回去自己练习了,但今日她心中有事,就没话找话道:“谢阿姐,我看你这些日子也没聘小厮仆妇,想来不大方便,可有什么事情,我在这里时叫他们做一做?”

    “并没有什么。”谢盈脉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道,“不过小娘若是有兴趣,却可以帮我看看这博雅斋若要重新开张,该怎么改一改些陈设的好。”她补充了一句,“尤其进来时的正堂,改成你这样小娘喜欢的摆设。”

    她这是看出卓昭节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不想早早回游府,特意给她个留下来的理由了,毕竟卓昭节能懂什么生意?卓昭节暗赞她蕙质兰心,在知道卓昭粹与游若珩之间摊牌会造成什么后果之前她实在没勇气回去,固然她有理由骗过游若珩……但若是卓昭粹不肯放弃,要她帮着一起说服游若珩,又或者……游若珩让她去开解卓昭粹呢?

    这么想想都觉得头疼,卓昭节现在只要有个理由能留在外面就好,当下想也不想道:“我这就去看。”

    在博雅斋磨蹭到了晌午,谢盈脉从后头出来,笑着道:“卓小娘今儿留下来用些便饭罢?只可惜仓促之间东西不齐,怠慢的地方还望莫要见怪。”

    “那就叨扰阿姐了。”卓昭节就对明合、明吉道,“你们去帮忙罢。”

    两婢正待答应,谢盈脉却含笑阻拦:“都弄好了,小娘过来就成。”说着有歉意道,“奈何地方有限,外头的人……”

    “叫他们在附近寻个地方用点去罢。”卓昭节吩咐明合道。

    谢盈脉倒也没谦逊,她招待卓昭节的确只是几道家常小菜,不过是银鱼炒蛋、莼菜豆腐羹、蒸腊肉、拌茄子四样,配着芡实粥,但一来做得清爽利落,卓昭节向来被游家厨娘用尽心思伺候着,难得在外头吃一回,偶然换换口味觉得也是极不错的,二来她这么忙里忙外,居然还能不声不响的做好了这么一桌饭菜,真正是能干得紧。

    卓昭节用完后,让明合、明吟帮着收拾,看着谢盈脉挽起袖子利落擦拭饭桌的模样,忍不住道:“谢阿姐真是厉害,琵琶弹得好,如今还学着自己做,连厨艺也这般了得!”

    谢盈脉笑着道:“几样家常菜算什么呢?我不比小娘生于富贵之中,有诸事不必操心的福分,其实寻常人家的女子,做这么几道菜,收拾内外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见卓昭节听说寻常人家女子都能够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就流露出来怅然之色,又笑着道,“小娘生而命里有富贵,又事事常常如意,很该珍惜上天赐予的这份福气,何必羡慕咱们这些须得终日忙碌才能糊口的人呢?”

    “我只是想,自己若能有阿姐一半能干就好了。”卓昭节认真的道。

    谢盈脉微微一笑:“小娘可不要像我,我一无父母长辈照拂、二没有能够依靠扶持的兄弟姊妹,这才不得不能干些,从前长辈还在时,我可也没有如今这点儿利索的,观小娘是被长辈珍爱之人,利索不利索……长辈喜欢就成,左右小娘这样的人家也不会缺了做事的人,是不是?”

    卓昭节一抿嘴:“阿姐好生体贴。”

第五十九章 胡姬

    未中的时候卓昭节还在磨着辰光,但随车伺候的下仆却不得不进来催促了:“七娘该回去了,若不然,老夫人须得担心。”

    卓昭节无奈,只得与谢盈脉告辞,怏怏的出了门,只是她才出小园,就见自己的马车边一个金发碧眸的胡姬正笑语盈盈的同车夫说着话儿,不觉皱眉,轻斥道:“那是谁?”

    进博雅斋叫她出来的下仆也是一呆,道:“小的不知,小的进去时,却没有这胡姬的。”

    说话的光景那胡姬已经转过头来,见着卓昭节,远远的就朝她粲然一笑,照大凉人的审美来看,这胡姬也算得上明眸皓齿,只是嘴到底略大了些,凑近了看皮肤也远不及汉人精致,卓昭节到了马车边,见她还不走,正待询问,那胡姬却先从腰里解下一只锦囊,笑着递过来道:“卓小娘?这是伊丝丽姐姐答应的药,她今日须得伺候小主人,无暇脱身,故而让莎曼娜代她前来。”

    这胡姬声音娇软,与宁摇碧一般是纯正的长安口音,毫无胡声。

    卓昭节听得一头雾水,就听那自称莎曼娜的胡姬紧接着道:“昨日伊丝丽姐姐在游府端颐苑的书房外偶然遇见卓小娘,因见卓小娘十指俱为练琵琶受伤,伊丝丽姐姐当年也是吃过这个苦的,当时与小娘说正好有种特别好的药,偏没带在身上,允了今日亲自送来的,奈何不巧,还望卓小娘不要见怪才好!”

    她这番话也等于是向四周的下人解释了经过。

    卓昭节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狐疑道:“你们……是宁世子身边的人?”

    按说宁摇碧跟前的胡族侍从她至少也该见过两次了,却还是没认出来,这并不奇怪,毕竟她见的胡人不多……在她眼里,胡人大抵都长得差不多……

    那莎曼娜格格笑道:“卓小娘昨日遇见伊丝丽姐姐时仿佛正喝多了,不想还记得伊丝丽姐姐提过莎曼娜吗?”她举袖掩嘴,“卓小娘放心罢,这是伊丝丽姐姐的药,并不是从小主人那里偷出来的,也是小娘手上的伤叫伊丝丽姐姐想起来从前自己吃过的苦头,才拿出来的呢!”

    卓昭节脸色变了几变,有心不要她递过来的药,奈何这莎曼娜把话说的亲切,若一定不收,又怕反而因下人猜疑,只得勉强作出恍然之色,道:“昨儿我喝多了几盏,怪道今儿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呢。”

    既然这么说了,也只能让明合收下锦囊,与莎曼娜告辞而去。

    回到游府,班氏自然是要问她为何到下午才回来的,卓昭节随口用谢盈脉挡了回去,因为见班氏神色如常,心里越发不定,索性直接问道:“八哥回书院了吗?”

    “没呢。”班氏笑着道,“如今暂时住着翠岫院,你外祖父要给他指导几日。”

    卓昭节看班氏的模样又不太像知道了事情,心里就狐疑起来难道游若珩这次留下卓昭粹居然没摊牌吗?这实在不像是游若珩的为人呢……

    只是昨日偷听固然是无意,但实在尴尬,卓昭节不敢多问下去,免得惹了班氏疑惑,就道:“我回去换身衣服再来陪外祖母。”

    班氏点了点头:“去罢。”

    回到缤蔚院,卓昭节才换好了衣裙,正拿着多半是宁摇碧送的锦囊里的药瓶发呆,卓昭粹却过来了。

    卓昭节忙把药瓶随手放下,起身相迎。

    卓昭粹温和道:“七妹不必多礼。”

    明合奉上茶水,就与明吉对望一眼,都极有眼色的取了针线到外头院子里去做,顺便与陪卓昭节来的卓缓说着话。

    “八哥近来功课可觉沉重?”卓昭节见明合等人退出后,卓昭粹面色沉吟,心头就是一紧,故意岔开了话题道,“虽然科考紧要,但八哥也要保重身体才好。”

    “功课倒还能应付。”卓昭粹笑了一下,眼中却毫无笑意,道,“我是来与你说一声的,恐怕两年后,你须得独自回长安了……不过也不见得,也许到时候,我若有空,自然要来接你。”

    卓昭节知道多半是游若珩训斥了卓昭粹隐瞒南下的真正用意后,心中厌烦,要打发他走,但这件事情按理她是不知道的,所以忙作出吃惊之色:“八哥这是什么意思?”

    “古家出了点事。”卓昭粹带着丝怅然,淡淡的道,“哦,你大约不知道古家?就是古太傅,前年祖父为我与太傅孙女定了亲,昨日祖父收到长安来信,说古太傅身子不是很好,虽然古家女郎还没过门,但在长安的时候,古太傅对我也是颇为照料的,如今他有恙,我也不能不回去尽一尽心意。”

    这不过是个借口。

    先不说古太傅膝下正经子孙了,卓昭粹这个年岁合该认真读书兴旺家族的,莫要说未婚妻的祖父,就是敏平侯自己病在床上,也断然不肯叫嫡孙们个个放下手中之事只管伺候自己,纵然孙儿们有这个孝心,家族也吃不消!

    如今卓昭粹无非是拿了古家做个筏子,好体面退场罢了。

    卓昭节心中一黯,面上就显了出来,卓昭粹只道她全是舍不得自己,不免又按捺下自己的愁绪好生安慰了她一番,卓昭节不想叫他太担心,勉强打点起精神,问:“那么八哥还能待多久呢?”

    “既然是回去侍疾当然越快越好。”卓昭粹有些不自然的移开视线,轻声道,“只是我在书院还有点东西,今日派了人去收拾,明日还要和山长辞别,再请这些日子结交的几位同窗饯别一番,快则三五日,慢则六七日就要走了。”

    卓昭节抿着嘴,说不出话来若她没有听见崔南风和游若珩的那番话,如今还能纠缠不舍一番,此刻却是深知卓昭粹定然心绪混乱一片……听起来,敏平侯……自己那嫡亲祖父,既然是他差了卓昭粹过来,如今卓昭粹却无功而返,也不知道回去了会不会还要另外受罚……

    见她忽然怔怔出神,卓昭粹自是认为她是乍见胞兄就要分别,故此不舍,又温言安慰了她一番,许诺届时一定尽量过来接她,又说了几句让她好生侍奉游若珩与班氏之类的话,趁着室中无他人,就从袖子里抽了一叠银票出来。

    卓昭节忙道:“八哥,我不缺这个。”

    “你听我说,这不是给你的,却是来之前祖父托了我带给外祖父。”卓昭粹苦笑了下,含糊的道,“但你也知道我若直接给,外祖父一定不肯收,你想个法子,等我走后,再叫外祖母收了下来罢,你看,四位舅舅如今都无官职,外祖父为人豁达,致仕后也未置多少产业,到底是咱们的嫡亲外家,又抚养了你,祖父也是聊表心意。”

    ……也不知道是卓昭粹不死心,还是却不过敏平侯的意思?

    卓昭节沉默了一下才道:“好。”

    反正班氏不可能自己做这个主,如果游若珩也不同意收,自己回长安时,班氏有得是办法让自己带回去。

    就算只这两年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往卓家感谢游家替他们养了孙女上头推,长辈之间的勾心斗角,做小辈的也就这么回事了……

    卓昭粹见她小心收好,才放了点心,但很快留意到她指上的伤痕,皱眉道:“你才开始学琵琶,不必心急可是听人说了长安这些年时兴琵琶?其实大多数小娘,包括咱们家的姊妹,也只是会点皮毛,真正精通的总是少数,随便学学也就是了,不用这样刻苦……嗯?”

    正劝着妹妹,卓昭粹忽然看见她手边的药瓶,狐疑道,“你这‘粉团儿’哪里来的?”

    “什么‘粉团儿’?”卓昭节心中一跳卓昭粹来的突然,她根本不及收好,又恐怕被卓昭粹进来时觑见了反而生疑,还欣喜这药瓶看着是极寻常的碧玉瓶……哪里想到还是被卓昭粹看出了端倪……

    她心里暗骂宁摇碧多事,就听卓昭粹皱眉道:“这‘粉团儿’是粟特那边的伤药,专门用来涂在指上,你知道琵琶本是胡乐,粟特那边尤其盛行,因着练习之际容易伤指,就出了这么一种伤药,非但可以使磨破的十指迅速愈合,还能防止苦练后生出茧子来,维持双手仍旧如粉团儿一般,故得此名,只不过此药中原不能仿制,都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贩卖而来,一到长安市上,就被各家瓜分,是以常人鲜能买到……你有这‘粉团儿’倒不怕苦练伤到手指,只要忍得住就成……但你这药从哪里来的?难道那些粟特商人还特意到秣陵来卖?”

    卓昭节用力掐了下掌心,含糊道:“这些日子多亏了祖母送药来……只是这药是什么‘粉团儿’吗?我还没打开呢。”

    卓昭粹抬手拿了过去,看了片刻道:“应该错不了,你看这碧玉瓶口处刻的粟特文字。”

    “……”卓昭节暗骂自己不仔细,不过她方才才拿出来,卓昭粹就到了,的确不曾留心,这会看去,果然瓶口的地方刻了一行异域文字卓昭粹放下药瓶,倒没过多追究这“粉团儿”的意思,但他开口却差点让卓昭节摔下榻去,他道:“闻说你和下江南避祸的雍城侯世子遇见过两回?”

第六十章 罅隙

    卓昭节吃不准卓昭粹到底听见多少风声,战战兢兢的道:“就是游湖时遇见过一回,当时碰上点事,被他救了,后来怕外祖父和外祖母责备,没敢告诉……”

    “此人向来不肖。”卓昭粹告诫道,“而且他的伯父祈国公与咱们敏平侯府的关系虽然不错,但雍城侯与祈国公府却向来不和睦、与咱们敏平侯府也都不对盘的,不知道这纨绔会在江南停留多久,以他的性情很难不生出是非来,你……”

    “八哥放心,我往后避着他就是了,再说寻常时候又哪里能总见着他呢?”卓昭节越听越是心虚,飞快的打断他道。

    卓昭粹点了点头,迟疑了下,还是道:“我倒不是不相信你,却是怕你年纪小,容易被人哄骗,听说……昨儿个他混进端颐苑,还拉了你问东问西?”

    “……”卓昭节尴尬道,“也没有怎么问,我昨儿席上喝多了,在外祖父书房里醒酒,却不仔细睡了过去,醒来后出了书房恰好遇见他与随从走散……”

    卓昭粹皱眉道:“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别说纪阳长公主爱他如珍宝,无论他到何处,明里的侍卫、暗中的影卫那是怎么都少不了的,就说他身边那些胡人,连纪阳长公主都不认,个个视他如命!哪里会和他走散?他要和身边人那么容易走散,凭他这些年在长安做下来的事情,死十次都足够了!”

    卓昭节小心翼翼的问:“他可是也对八哥无礼过?”

    这是卓昭节预料中的事情,不想她这么一问,卓昭粹非但没有立刻承认,反而面露尴尬之色,顿了一顿才含糊着道:“他为人不肖,又总是带坏时相的嫡孙,你也晓得咱们母亲当年能够与父亲结缡皆是时相做的媒,所以咱们家与时相常有来往的,为了这个缘故……我说过他几回,但此人仍旧我行我素……嗯,这些事情和你也没什么关系,谅他也不至于迁怒到你身上去!对了,上回你让我在生计上看顾些任表弟,偏我如今就要走了,不如这样,我留份礼,中间夹上银票,你届时去探望小姨时留下罢。”

    “好。”卓昭节抿了抿嘴,卓昭粹如今这辰光还能惦记起自己当时一封信上隐约的意思,可见是当真把自己这个妹妹放在了心上的,偏这个哥哥匆匆而来,如今却又要走了……还不知道,回了长安,等待卓昭粹的会是什么……

    怅然的送走卓昭粹,回到缤蔚院……卓昭节忽然一惊对于宁摇碧的事情,卓昭粹为何只是寥寥数句?

    毕竟当日湖上猎隼惊魂那一幕,班氏后来知道,都气得传了戒尺!

    卓昭粹既然如今还能分心帮一把任慎之与游姿,再怎么急着收拾东西去,总也该安慰一番自己或者训诫一番罢?

    可他却只提了昨日宁摇碧向自己询问随从之事,也只详细说了此事……对于湖上、猎隼,皆只一带而过……

    别说嫡亲兄长了,就是疏远些的亲戚,为着客气也该更多的询问湖上惊魂才是罢……到底宁摇碧主动搭话,哪里比得上花容月貌的小娘差点被毁了容、连性命都受了一番威胁?

    卓昭节觉得卓昭粹是真心记挂自己的,那么他忽略湖上猎隼的事情,就只有一个解释了他不知道!

    游湖游得差点出了大事的事情,游家上下如今当然是都知道了。

    但卓昭粹之前一直在怀杏书院读书的时候,与游家这边信笺往来没有提此事倒不难解释,一来卓昭节平安无事,二来怕他为此分心学业。

    这一次游若珩寿辰归来后,卓昭粹居然还不知道……这缘故就值得推敲了……

    卓昭粹来时带足了下人,这些下人因为在游家没怎么待,二夫人管家也还算严谨,卓家的下人随着卓昭粹这么来去匆匆恐怕是没功夫套什么话的……再说卓昭粹此行的目的在时相,即使下人里有机灵的,也不可能一个劲的打探自己这个卓家之女,否则,游家仆下能不生疑?班氏知道了肯定也要提醒卓昭粹的。

    问题是这件事情……竟也没人告诉卓昭粹?

    游若珩和班氏不说,很能理解,因为崔南风到来,揭露了敏平侯的盘算,游若珩恐怕如今都气在头上,哪里还会想到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猎隼之事?

    班氏……恐怕以为游若珩已经告诉卓昭粹了!

    至于四房舅父舅母么……

    他们想来是认为自己兄妹的事情自有游若珩和班氏做主,也就不来多这个嘴了。

    如今的问题是,任慎之同是游家外孙,因为父亲早逝、靠着游家过活的缘故,所以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告诉卓昭粹,倒也能体谅,可游炬、游炽、游焕也没说……

    游炬或许是因为卓昭粹才回来,他还没机会去告诉,但游炽……那次他在怀杏书院因为一个错误被师长责罚,负气回家住几日、引起了游煊拾取到的那柄匕首的风波……

    然后才有卓昭节为了哄游煊,拉了游炬、游灿作陪,当时也是邀过游炽等人的,而游炽借口温书、游勉、游灵、游怜也各找理由推却了……可后来游炬被人诬告,一直到宁摇碧派人上堂佐证才脱身……当然猎隼的事情也曝露了出来……那时候,游炽可还在家中啊……

    以游炽与游焕的关系,之后到了怀杏书院,会不告诉游焕吗?

    但没人告诉卓昭粹!

    卓昭节吐了口气,黯然的想,也许崔南风带来的消息,让卓昭粹早日返回长安也好……不然,谁知道游炽、游焕会对卓昭粹怨怼到什么程度呢……恐怕就连任慎之也会恨在心里吧……两边都是外孙,却被这样不公平的对待……

    “卓八不几日就要回长安了。”临水的小轩中,宁摇碧微闭双目,懒洋洋的道,“时斓写了信给崔南风,借着贺寿的功夫,与游若珩摊了牌,游若珩多半要打发他速速离去,免得牵累时斓的。”

    苏伯仍旧是拢着袖子,道:“既然是小主人亲耳听闻,料想无差,只是小主人,咱们下一步怎么做呢?”

    宁摇碧漫不经心的笑了一笑:“卓八所谓的南下求学,虽然敏平侯府故意放出了世子之争的风声,但长安城中起疑心的却也不少,纵然本世子不跟着他停在秣陵,也自有人一路跟下来,所以时斓、崔南风不劝游若珩,卓八在秣陵原也待不久……真以为做了古太傅的未来孙婿,苏太师就动他不得了吗?”他失笑的摇头,“这卓八简直就是找死!连本世子都不敢趟的混水,他倒是一脚踩了进来……”

    “卓清素这些年来对继室所出子女越发偏爱,加上卓四娘多年不回娘家,卓清素与元配发妻所留子女罅隙日增……卓家其他孙辈也还罢了,这卓八一直被卓清素带在膝下抚养,他的父亲卓芳礼又是嫡子之一,虽然据说卓清素对他管教严厉,但俗话说望之切则责以深,他焉能不对世子之位存指望?”苏伯哂道,“如今卓清素渐渐偏爱继室生的幼子卓芳涯,他自然要千方百计的争宠……”

    说到此处,苏伯忽然话锋一转,若有所思道,“只是,小主人,咱们南下停在秣陵,小主人又借长公主的名头进了怀杏书院,皆是为了和卓八过不去,现在卓八要回长安了,这书院……”

    “书院有什么好去的?”宁摇碧哂道,“本世子天资卓绝,何须名师提点?随便学学也就是了……可惜啊,他能回长安了,本世子却还不能走!”

    苏伯建议道:“小主人若是觉得秣陵无趣,不如就换个地方?莫如去泉州看看海外风情。”

    “不成!”宁摇碧还没回答,门外的侍卫却先抗声道,“长公主吩咐过,世子在江南各处走走都可,但为安全计,不可走太远,遑论出海!”

    苏伯淡淡的道:“霍校尉不必担心,某家说的是到泉州看看海外泊来异族商贾云集的风情!”

    门外的侍卫大步走了进来,却是个年约四旬、相貌威武的男子,这么热的天,他在轩外冰盆不能及的地方戍卫,却还着了软甲在身,进来之后先向宁摇碧抱拳行礼,待宁摇碧免了,才转向苏伯,正色道:“苏将军还请莫急,世子南下已有三个月光景,料想长公主也思念万分,君侯的怒气如今恐怕也不多了,再略候时日,不愁长安不来信笺,请世子回都!”

    “嘿!”宁摇碧听得雍城侯,皱了皱眉,冷笑着道,“一个月!本世子最多再等一个月!若是父亲怒气仍旧不能平息,本世子索性也不回去了,免得碍了他的眼,就在这江南终老……若是倦了,辞了世子之位,与苏伯一起买艘大船,出海去也罢!”

    苏伯懒洋洋的道:“小主人但请放心,无论小主人往哪里去,某家这些人总归是记着主人的命令,跟着小主人到底的!”

    那霍校尉却苦笑着道:“世子莫要恼怒,其实君侯也不是不疼爱世子……”

    “这样的废话就不必说了。”宁摇碧嘲弄的道,“你先退下,本世子有话与苏伯说。”

    他这么明摆着赶人,霍校尉也只能讪讪告退,设法将消息飞书长安奏到纪阳长公主跟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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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茂侯门介绍:
伊,名满江南的风流才子;【非穿越非重生,本土女主】
伊,身世坎坷却天资卓绝的表哥;
伊,狡黠多谋武艺高明的异族……大伯,记住是大伯不是流行的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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