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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三夫人

    打发了霍校尉,宁摇碧敛去讥诮嘲讽之色,沉思片刻,才开口问苏伯:“游家书房里偶然听见的这番话若是告诉唐四如何?”

    苏伯连想也没想就摇头:“太早了!”

    “唐三已经娶妻,出宫建府,更便于结交群臣。”宁摇碧沉吟道,“唐四却尚未议婚……太子宠爱绿姬,重视唐三唐五远超过唐四,即使皇后支持唐四,但……圣人与皇后都已经年过半百……若唐三羽翼大成,而太子顺水推舟,苏伯,你知我当年为欧氏设计,尝与唐五有过,固然念着祖母的份上未被深究,但仇已结下!”

    苏伯道:“正因如此,某家才要劝小主人缓缓图之!如小主人方才所言,一个卓昭粹南下,长安就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的盯着看着?不说旁人,单说小主人这次跟着他停在秣陵,固然是受了时五和淳于十三的嘱咐要与他为难,但落在其他人眼里,恐怕不会认为就这么简单!真定郡王如今虽然不如延昌郡王受太子宠爱,但他乃太子妃所出,外家邵国公尝在本朝初时辅政,地位几同苏太师!休看祈国公、敦远侯、敏平侯联手,又有古太傅的影子若隐若现,但邵国公与苏太师有皇后支持,未必不能力敌!再说,圣人对延昌郡王纵然不坏,但也没有明显的越过真定郡王去!”

    宁摇碧皱眉道:“还有呢?”

    “若小主人不曾与唐五结过怨,如今将这个消息透露给真定郡王也还罢了,但现在去说,恐怕唐四嘴上不提,心里也会认为小主人这是要借他之手,消除唐五这个对头!反而使他对小主人存下来疑惑。”苏伯慎重道,“毕竟如今朝中因为太子还只是太子的缘故,虽然对两位皇孙有所想法,但也没人敢闹大,不然这回卓昭粹哪里南下得了?估计人上杭渠就没了性命了!”

    他嘿然冷笑道,“当年某家取汉家名字时,之所以没随主人的姓,而是取了苏姓,一来不喜欢主人汉家的姓名,二来,却是为着记住某家平生败得最惨的一回,便是在那位苏太师手下!休看太师是文官,文官杀人不用刀枪剑戟,一支笔、一张嘴,动辄可是无数人头落地啊!区区一个卓八又算什么?”

    “……此话有理。”宁摇碧沉思了片刻,点头道,“我如今倒不在乎唐四念不念这个情份,就怕他吃了亏,让唐三真正占了上风!”

    苏伯道:“其实小主人所听见的这番话也不算什么秘密,东宫的嫡长之争,旁人不清楚,真定郡王身在其中焉能不自知?恐怕卓昭粹这么快就被揭穿、赶回长安,真定郡王如今已经是收到了消息了!”

    他又道,“小主人这次出来既然是躲避雍城侯的怒火,偏偏之前为了时五郎和淳于十三郎的缘故,一起到了这秣陵,现在卓八回长安,若小主人跟着也回去,恐怕不但坐实了为了卓八才南下的传言,更可能牵累到雍城侯在圣人跟前受猜忌,依某家之见,纵然霍校尉那里说动长公主压下了雍城侯,小主人还是不要再说只留一个月的气话,还是在江南再盘桓些日子,寻到合适的机会再回长安的好毕竟现在局势不曾明朗,某家觉得小主人没必要学那卓八,早早的下场入局!”

    宁摇碧颔首:“就依苏伯之言。”

    说完了正事,苏伯忽然又不怀好意的笑了:“小主人昨日命伊丝丽拿出长安带来的唯一一瓶‘粉团儿’给那卓小娘送去伊丝丽心疼极了,自己都不忍心去,让莎曼娜代她去的……小主人对那卓小娘如此厚爱,可是有什么盘算?”

    “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娘!”宁摇碧有些失笑的摇了摇头,眼前仿佛浮现出卓昭节仓促着要拉自己避回书房的场景,他懒洋洋的道,“祖母那里这‘粉团儿’多得是,伊丝丽也忒小气了点……回了长安补她个三五瓶就是了,左右她如今弹琵琶也磨不破手了,这瓶‘粉团儿’放着也是放着,给一瓶旁人又如何?”

    苏伯笑眯眯的道:“莫要说区区一瓶‘粉团儿’,只要小主人高兴,金山银山给出去,某家自也不会说一个不字,某家只是觉得……这卓小娘生得甚是美貌!”

    “本世子是那种以貌取人的浅薄之辈么?”宁摇碧漫不经心的笑了笑,“不过是昨日恰好与她多说了几句话,见她指上伤痕累累,怪可怜的……日行一善罢了!”

    苏伯笑眯眯的赞扬道:“小主人真是又心善又体贴,仁义大度又施恩不望报!”

    宁摇碧坦然受之。

    卓昭粹的忽然打道回府,让游家上下都有些诧异,三房里诧异之余当然是高兴当然碍着游若珩与班氏这还在,高兴也不敢太明显,只能在卓昭粹到三房里说出辞别之事时,从游湖前几日一直“病”到游若珩寿辰才“略好一点”的三夫人一下子全好了不说,拉着卓昭粹,问长问短,又极热情的挽留了再挽留……一直把卓昭粹拖得比在大房、二房辞别都用了数倍的辰光才能脱身……

    四房都告别过了,卓昭粹却还不能立刻走人,他三月底到秣陵,如今六月了,两三个月来,也是结交了些同窗好友的,走时难免也要应酬一番。

    本来卓昭粹是打算在外头包个酒楼款待众人的,但班氏从游若珩处知道了他被撵回去的真正缘故,虽然生气,大多的气却是对着敏平侯去的,闻说之后,就让他在游家举宴,前院现成的地方,又把任慎之、游炽、游焕都叫了回来届时帮着招呼这也不只是心疼卓昭粹,暗示他莫要因此太过生疏,同样也有借这个机会让表兄弟之间弥补一下情谊的良苦用心。

    任慎之三人回了来,因为这次是才到书院又因为卓昭粹跑了一趟,游炽面上到底有些不快,班氏留他独自谈了,才回心转意,热热头头的去帮着卓昭粹张罗。

    因为是卓昭粹与同窗好友的饯别宴,游若珩与班氏等长辈都故意没去前头露面,免得来人拘束,但怀杏书院谁人不知翰林游家?何况游若珩还是他们山长崔南风的师兄,上门之后少不得要到端颐苑里恭恭敬敬的拜见过了,这才回前院去入席。

    这些学子们拜见时,三夫人正好在班氏跟前奉承着,因见内中几人才貌出色,再问了出身门第,想想游灵也有十二岁了,她心里就有些动意,故此等人都回了前院,趁着往日不离班氏跟前的卓昭节如今苦练琵琶,班氏这儿除了下人没旁的人在,就带着七分笑影三分期待,试探着开口道:“往常总觉得咱们家孩子也不差,如今看着旁人家里也有好些个好郎君的呢!”

    班氏漫不经心的道:“八郎结交的人大抵是常常得崔子和指点的,自然不论出身,资质才学都有过人处。”

    “媳妇仿佛听得方才那姓麻的小郎君,是秣陵府下辖的淳县麻家子弟?”三夫人觉得班氏这话没有不喜自己说下去的意思,索性把话含蓄的说明了点儿,“听说这麻家是淳县一等一的大族,铺子田地遍布淳县上下,家境是极为殷实的,方才看那麻郎君生得也好,却不知道才学如何?”

    班氏听出她的意思,回想了下麻折疏的仪容举止,觉得也算不错,但提醒道:“你不觉得那宋小郎君前程更好吗?那可是崔子和相中的人,还是你娘家亲戚。”

    三夫人的母亲宋老夫人便是城西宋家的女儿,这宋维仪一般出自宋家只不过他不但是旁支,而且父母皆已过世不说,家境也是极清贫的,若非崔南风怜他才华,收入门下供应吃穿,这书都未必读得起。

    三夫人见班氏似乎更中意宋维仪,面色微微一紧,道:“母亲,这宋郎君,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可见命是极硬的……恐怕对妻子有所妨碍罢?”

    “亏你也是读书人家出来的,还信这个。”班氏轻斥,“若是如此,这宋维仪被崔子和收下也好几年了,怎么不见崔子和有事?”

    “媳妇是怕灵娘若是过了门,没个长辈指点帮衬着……”三夫人辩解道。

    班氏讥诮一笑:“上头有个婆婆,若是好的,像黄家老夫人那么通情达理倒也罢了,要是弄到个不安好心的,哭都来不及!没有长辈,过了门就是自己当家作主!再说论前程,这宋小郎君可比麻小郎君强!”

    三夫人一抿嘴:“前程!母亲,如今他们也都是秀才呢,要说往后还早着,那宋郎君,家无恒产,身无长物,小娘子如今嫁给了他,陪着吃苦受罪的,等到他功成名就,早就人老珠黄了,届时,他再纳一群娇媚妾室……”

    班氏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是看中了那麻郎君家殷实的名声了吧?只是咱们家既然养得起姿娘和慎郎这些年,若是孙婿能干,让他一并在家里住几年,又如何?你不要只看眼下我与你说,那宋郎君眉宇之间旷达有清气,虽然家境清寒但举止落落大方,毫无自卑阴郁,我私下里说一句,单这份气质恐怕胸襟还在咱们家的慎郎之上呢!看着就不像是会久居人下的模样,相比之下那麻郎君可不一定及得上他!你若当真为了灵娘好,选那宋郎君比麻郎君好得多!难为灵娘的嫁妆还会不够她和夫婿呼奴使婢的过上几十年?你可也太小觑我与你们父亲了!”

    三夫人被班氏直截了当的说得下不了台,面红耳赤了半晌才嘟囔道:“媳妇……媳妇哪里是看中了麻家的钱?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媳妇就是觉得那麻小郎君看着更清俊些。”

    “那宋小郎君若是有银钱打扮起来,换身华贵些的衣服,也未必就差了去。”班氏不冷不热的道,“再说宋家就在本城,知根知底,这宋维仪更是崔子和看着长大的,性情为人最好琢磨不过……”

    三夫人忙道:“麻家也不远,就在淳县,也是本府辖地呢!”

    “麻家上两代还是商贾呢!”班氏冷笑着道,“花了多少银钱上下打点才脱了籍,一门心思的往上爬也就到了外头骗一骗旁人充个读书人家,本地谁不知道这麻家的底细?这等人家最是重利!你如今去与他家说,掂量着你们父亲并卓家那门姻亲,他们也会忙不迭的欢喜答应,但你们父亲多少年纪了?将来万一有个好歹……他们待灵娘不好了怎么办?”

    “若是如此……那宋小郎君也不见得好啊!”三夫人嘀咕着道,“麻家究竟富裕些……趁着这些年,手里攒下来体己,往后夫婿不争气了总也能过得下去……”

    班氏耐着性.子说了半天,三夫人都认定了家境殷实、现在结亲必定立刻可以得到一大笔彩礼的麻家,本就很不高兴了,如今听了三夫人这话更是勃然大怒:“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亲娘!这女郎还没养到出阁的时候呢!你就这样咒她?!你怎么知道她将来过得不比你好上千倍万倍?偏要嫁个不争气的将来待她也不好?!早早的给她筹谋一个人过活去了吗?你当人人都似你我呸!震郎虽然喜欢纳个妾携个妓,你做事但凡有点脑子,也不至于把日子过成如今这样!就是如今,难为三房里那些个妾侍拈点酸吃点醋,还能挑唆着他宠妾灭妻吗?!”

    三夫人被班氏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着珊瑚、玳瑁的面赶出端颐苑,她又羞又气,回到房里大哭了一场,想想又不舍得放弃这么个替游灵说亲的机会游灵也到了开始议亲的时候了,奈何她生性沉静,根本足不出户,上头的堂姐游灿也还要到后年才出门,班氏并不急可三夫人方才看着那麻折疏一表人才不说,淳县麻家的殷实那是在秣陵城都出了名的,比起震城林家还要慷慨……班氏说什么商贾之后必定重利……

    三夫人恨恨的想:游震那么一个接一个的纳妾蓄婢,将来分家三房还能得什么?所谓仓廪实而知礼仪如今钱财都在班氏手里捏着,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游灵年少着呢,哪里能指望祖父祖母给她遮风蔽雨一辈子?游震那么的不可靠,游炽年纪也小……与其去赌宋维仪有朝一日不但能够出人投地,而且不忘糟糠之妻,还不如现在就嫁个殷实人家的子弟,即使将来麻折疏取仕不中,总也有场富贵享……

    她翻来覆去的琢磨了,就让人把游灵叫到了跟前。

第六十二章 游灵的请求

    卓昭粹饯别怀杏书院的同窗好友,自有任慎之等亲眷帮手接待,虽然在游府开宴,但并不关小娘子们的事情,卓昭节正在缤蔚院中的软烟罗帐里如常专心的练着琵琶,院门却被敲响了,明叶过去开了门,就意外的道:“四娘?”

    游灵微微颔首,她面色很沉静这样的沉静里有点死气沉沉的意思,淡淡的问:“七表姐在吗?”

    “七娘在呢。”明叶有些奇怪的看了眼她身后……游灵主动出门已经是鲜见之事了,除了请安,游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三房里的四娘子是最文静最不爱动的,而且这回陪她过来的居然不是禾蓝等人,反是三夫人跟前的使女。

    明叶心下狐疑,正请了游灵进门,那边卓昭节虽然被屏风隔着没看到什么,但也听见是游灵过来了,她惊讶得很,忙收了琵琶,挑帐而出,绕过屏风问道:“四表妹?”

    知道游灵是讲究礼仪的人同府而居的表姐妹,她这么过来一回居然还特意换了新衣裳新裙子,连头发都是特别梳过的,卓昭节哪里敢怠慢了她?就要往屋子里请,一迭声的叫人沏茶拿点心。

    “不用了。”游灵抿了抿嘴,对卓昭节道,“七表姐但请借一步说话。”

    “咦?”卓昭节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但还是指了指自己出来的帐子,“四表妹若不嫌弃,咱们就去那里说话?”

    如今天气炎热,那软烟罗帐子里搁着冰盆虽然比在室中融化的快,但胜在了四面透风,不比屋子里固然阴凉,却闷得慌,游家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不是用冰都要节省的人家,卓昭节打小娇生惯养,那当然是怎么享受怎么过,只是游灵如今显然没心思在三房里学一个,根本连看都没看帐子里的东西,坐下后,见使女们都离得远远的,方压低了嗓子道:“七表姐,你陪我到前院里去走一趟如何?”

    “前院?”卓昭节奇怪的道,“你这会要去前院做什么?八哥饯别同窗仿佛还没散吧?人多嘈杂着……可是落了什么东西?叫使女去取也就是了。”

    “……母亲说,就要趁人没散的时候过去亲眼看一看。”游灵低垂着睫毛,淡淡的道,既没有羞涩的红了脸,也没有窘迫或愤怒之色,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情一样。

    卓昭节呆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游灵不是游灿,一来她不爱出门,卓昭节与她要生疏点,二来她如今这个表情实在不适合打趣,卓昭节心念电转,几个开口转过去,勉强咳嗽了一声,试探道:“这个……既然是去看人,却不知道要看谁?”

    她又怕游灵忽然面嫩起来着恼,忙又解释,“我是说,届时我也好给你掩护。”

    “母亲让我去看一个叫麻折疏的人。”游灵淡淡的道,“据说是淳县麻家子弟。”

    “麻折疏?”卓昭节皱了下眉,“这个人我见过,那回我与外祖父、六表弟出去垂钓,就是他与另外两人骗了六表弟,事后又拖着江家小舅舅抵赖,被戳穿后,外祖父很是训斥了他们一番。”

    若常人听了这番话早该担心了……

    但游灵只默默听完,道:“是这样么?不过母亲既然要我去看,衣裳都换过了,还是烦请表姐陪我走一趟罢……表姐晓得,若我一个人过去,任谁都要多想的。”

    游灵难得开一回口,又是不出门的事情,卓昭节当然不会拒绝,爽快的点了头。

    她请游灵少坐,自己进内匆匆换了衣裙,加了两件钗环,又在指上扑了粉以掩饰,思忖片刻,又让明合叫了游灵进了自己的小书房,游灵听了她的话,却蹙眉道:“我向来没有写过信的。”

    “随便写几句也就是了。”卓昭节道,“不过是个由子。”

    明合在旁已经手脚利落的研起了墨,劝说道:“四娘听七娘的罢,小心点儿没有错的。”

    游灵提了笔,欲写又停,无奈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啊!”

    “我说你写。”卓昭节晓得她向来鲜出门,与人关系淡漠,如今仓促之间要她表达出来的确有些为难,略作思索,就口述出了一封短信,看了看又提笔润色了一番,叫游灵另外拿杏花笺抄了,叫明吉拿扇子扑干,匆匆封起,这才略整衣裙,一起往前院去。

    前院这个时候酒至半酣,虽然众人都还记着这里是翰林府邸,不敢太过放肆,但如今多多少少喝了几杯,皆放开了许多,席上不少人就维持不住端庄矜持的仪态,渐渐热闹起来。

    卓昭粹因为本就有些八面玲珑,再加上他的身份,在怀杏书院里很有一番交情,今日过来的学子还真不少,宋维仪、麻折疏之外,崔含芝、江扶风,甚至新婚不久的林鹤望也都在座。

    卓昭节和游灵才到堂外,就听见里头觥筹交错之声不绝,守在外头的下仆见她们忽然过来,十分惊讶,忙上前问道:“七娘、四娘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三夫人的使女正待开口,却被卓昭节轻咳一声拦住,轻声道:“听闻今日来的学子里头,震城林鹤望林郎君也来了?”

    那下仆点头道:“林家郎君的确在内中,敢问两位娘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先前白四姐姐出阁,四表妹未能去送,心里颇为遗憾,听闻白四姐姐的夫婿这回也在,就写了封信,想托林家郎君捎回去。”卓昭节看了眼身后的明合,明合会意,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封好的信笺。

    下仆忙道:“七娘可是要小的送进去给林家郎君?”

    “这却不太妥当。”卓昭节笑了一下,道,“虽然咱们这信是给白四姐姐的,内中不过些许问候之辞,并无不能对人言的地方,但如今里头人多眼杂的,你这么从咱们手里接了信去给林家郎君,万一被人看见……不太好吧?”

    “这……”信虽然是给白子华的,因为白子华如今嫁到震城,来往不方便,趁着她夫婿登门做客的机会托了带回去,这理由是很坦荡的,但卓昭节也好,游灵也罢,都还是年少没出阁的小娘,叫人看见让下仆给已婚的男子传递信笺,即使事后可以解释,但难免不传出谬误来,那下仆当然不敢担当这样的事情,沉吟道,“还请七娘吩咐。”

    卓昭节道:“你进去请了三表哥出来。”

    身上微染酒气的游炽出来后,看见表妹与胞妹,也有些奇怪,他不比下仆,说话要直接许多,打发了左近之人,就低声道:“送封信而已,使个人拿过来就是……你们怎么亲自来了?”

    游灵神色淡淡的不说话,卓昭节却立刻看向了陪她来的三夫人跟前的使女。

    见这情况,游炽皱眉问那使女:“到底怎么回事?”

    “三郎。”那使女为难着,但见无论是游灵还是卓昭节都没有开口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得轻声说了经过。

    游炽就皱起了眉:“麻折疏?”

    卓昭节不慌不忙的笑了一笑:“三表哥,其实,是这么回事,四表妹上回没能在白姐姐出阁之前去白家陪伴,心下有憾,如今听说林家郎君也在,一来是想请林家郎君帮着给白姐姐带封信,二来呢,也想当面与林家郎君说上一声,毕竟他如今是白姐姐的夫婿,所谓夫妻一体,还请林家郎君转达此意,免得白姐姐恼了四表妹才是三表哥请放心,就说我也陪着四表妹过来的就成。”

    “你们等一等,我去和林鹤望说。”游炽看了她一眼卓昭节把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虽然三夫人有意,但事情也没作准,到底要游灵先看了人再说,所以自然不能给人想到相人那上面去的理由,借用白四娘子的名头倒也算个好主意了,游炽知道这借口多半是卓昭节想出来的……

    不过,游炽心里很清楚,若是三夫人当真看中了麻折疏,没有意外的话,游灵所谓看中看不中不过是走个场子罢了……只是卓昭节只提林鹤望,难道麻折疏还能跟出来吗?

    但卓昭节神色笃定,游炽将信将疑的进去提了游灵要向白四娘子赔礼的事情,林鹤望惊讶之下当然是连称不必,游炽笑着道:“虽然如此,但舍妹与卓表妹都在外头,还请林兄出去与她们少话几句……她们也想问些尊夫人的近况……我这两个妹妹向来被祖母宠坏了,又与尊夫人交好,还求林兄略施薄面。”

    一个是翰林家的孙女,一个是寄养在翰林家的侯爵孙女,林鹤望自然不敢怠慢,如卓昭节所料的那样,他才起身,却猛然想到了什么,忙暗拉了麻折疏并宋维仪一把,示意他们一同出去。

第六十三章 观人

    游炽看得惊奇,林鹤望有些尴尬的小声解释:“从前不慎冒犯过卓家小娘,亦想趁机赔个礼。”

    这光景不是细问到底怎么个冒犯法的时候,四人随便寻了个借口离席,到了外头,见着卓昭节,林鹤望三人都有些尴尬,不待卓昭节这边开口,一起长揖,将上回哄骗游煊的过错认了又认,言辞恳切。

    卓昭节闪身避开,还了一礼,抿嘴笑道:“三位郎君不必挂怀,当日也是我定性不足,见表弟不见,一时情急对三位颇有无礼之处,还请三位莫要与我一介女流计较才是说起来外祖父所道是正理,不过是一个玩笑,也是表弟年少无知,家里又没叮嘱好,后来三位还特意送了他回来,实在不能怎么责怪三位的,毕竟谁没有一时促狭过呢?”

    见她言语温和又说的体贴,林鹤望三人才长松了口气当日游若珩的那番斥责虽然一直没传出去,但以游若珩的身份并游若珩与崔南风的关系,对他们来说总是个隐忧,毕竟他们在怀杏书院里也是属于佼佼者的,平常看着意气风发,也不是没人私下里卯着劲的想拖他们下去,游若珩那番话略作修饰可就能直指他们品行问题的,那孟远浩每年都要到游家请安问好,在游若珩跟前以晚辈自居,当真传出游若珩认为他们三个品行不端的谣言,也就林鹤望能够仗着震城林家的声势并白子华二嫂孟氏的关系躲过秋闱被直接刷下来的命运……

    毕竟麻家家境殷实,但也只在淳县有几分面子,放到府城秣陵来实在不够看,而宋家倒是府城的望族之一,奈何宋维仪一介旁支子弟,父母双亡,虽然拜了崔南风为师,族里嫉妒他的人也不少,宋家又不是没有为官作宦的人,族老未必肯为了他得罪游家崔南风总也要给师兄几分面子……总而言之,林鹤望三人当时一时兴起惹出来的事情,那是巴不得能够弥补的,但这次游若珩根本就没出面,他们只拜见了班氏,如今既然有机会见着当时在场的卓昭节,又知道是游若珩宠爱的外孙女,当日也是明显对他们有怨的,也顾不得多想游炽只叫了林鹤望一人,三人一起拥出来求情了。

    现在卓昭节话语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意思很明白,林鹤望三人皆是放下了久悬之心……

    客气了几句,卓昭节就拉着游灵一起问起了白子华的近况,麻折疏和宋维仪虽然插不上话,但见游炽也在旁边,就没有立刻告辞还席,都在旁边陪着,林鹤望就道:“有劳两位小娘惦记着,鹤望回家之后定然转告拙荆,拙荆这些日子都很好,只是她身子弱,须得好生保养,家母是很喜欢她的,说好生将养些时候就好了。”

    又道,“拙荆也惦记着秣陵一同长大的小娘子们,但如今出阁为妇,究竟不便常回秣陵,还望两位娘子见谅!”

    卓昭节抿嘴一笑:“白姐姐向来是要将养些,可是人是极好的,偏当初她出阁前,我四表妹脱不开身,没能去陪,之后心里一直抱憾着,今儿听说林家姐夫过来了,便想托姐夫送封信与白姐姐,既是问候,也是赔个礼……”

    “卓小娘与游小娘都太客气了……”林鹤望忙道。

    卓昭节绞尽脑汁的拿白子华为话题,与林鹤望客套了整整一柱香,心想再继续下去任谁都要怀疑了,这才叫明合将信拿了出来,递与林鹤望,林鹤望双手接了,郑重收入袖中。

    这时候游炽才上来说话,两边彼此告别。

    游灵一回后院,就对卓昭节说了一句:“七表姐,我去回母亲的话。”

    “好。”卓昭节点头,“我也去给外祖母请安。”

    听她这么说,那陪着游灵过来的三夫人的使女就露出一丝为难,想了一想到底没敢拦阻。

    卓昭节到了班氏跟前,班氏见着她就笑着道:“你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四表妹邀我陪她到前头去了一趟,我过来与外祖母说呢。”卓昭节略挽了点袖子,从珊瑚手里接过冻酪,浅浅喝了一口,方道,“外祖母可不能怪我多管闲事四表妹难得求我一件事情,再说也不是很要紧,我不能不答应了她。”

    班氏似笑非笑的道:“噢,仅仅是看灵娘的面子吗?”

    “哪里瞒得过外祖母?”卓昭节放下冻饮,笑着道,“我也晓得三舅母叫四表妹去寻我,多半是外祖母不赞同,三舅母这是要借我的幌子来说服外祖母呢,毕竟谁不晓得外祖母最疼我了?”

    最后一句话班氏爱听,就一点她眉心笑骂道:“你既然晓得她这拖你下水的心思怎么还要答应她?难道你也觉得那麻折疏好吗?”

    卓昭节笑着道:“统共也才见了两次的人好与不好我哪里知道?我可没有外祖母这样的眼力,三舅母想要借着我陪了四表妹去看过那麻折疏,就要我帮着说话却不可能了,我可不敢误了四表妹的终身大事。”

    又道,“其实三舅母也太心急了点,四表妹还小呢,离及笄还有足足三年光景,再说四表妹那么贤德淑良,也就是如今年纪尚幼,三表姐又还没出阁,长大一点怕是求亲的人都要踏破了门槛!”

    班氏淡然道:“你这三舅母,大的坏心没有,就是心胸与眼界都太窄,说起来连家的宋老夫人也不是个小气的,真不知道她的亲生女儿怎么就给教成了这个样子?也许是朽木不可雕罢?这连氏自打进门起,处处就爱掐个尖,偏偏她出身不如你已故的大舅母,伶俐不及你二舅母,论到对夫家的顺从更不如你四舅母,你那三舅舅也不是个能干的,因此这口气憋到了炽郎进学、考取怀杏书院才略缓,但隔年焕郎也进了怀杏书院,她又不平衡了!”

    顿了一顿,班氏才继续道,“灿娘许配给白子静后,因为那白五郎在亲戚里都是被赞读书好的,她自然就要卯足了劲儿给灵娘也寻一个不输给白五郎的夫婿去,这事她虽然爱与二房比,但用心倒不坏,我也随她去了,只是她瞧中的这个麻折疏,本人如何且不说,叫我看是不如那宋家小郎君的。”

    说到这里,班氏微笑着问卓昭节,“你可知道这两位小郎君之间的区别?”

    “麻家郎君据说是淳县大户,料想家境是好的,这一点上,宋家小郎君却差得多了。”卓昭节知道班氏是抓紧机会教诲自己,抿了抿嘴,正色道,“不过宋小郎君却是崔山长的入室弟子!向来崔山长收下来的入室弟子,多半都是准进士,所以宋家小郎君固然如今清贫着,我想这也是他不愿意接受旁人之物,否则单从着崔山长收下他这一点,秣陵城里想与他结亲或资助的人决计不少的。”

    班氏点头:“那宋家小郎君衣着远不及麻家小郎君好,这一点足以看出他并非贪图旁人之物的人!而不愿意贪图他人之物,可见其人心性至少是不错的,多半,也知恩图报!”

    卓昭节道:“我却想不明白三舅母为什么不喜欢宋家郎君呢?宋老夫人不也是宋家人吗?”

    “她无非是看中了麻家财多。”班氏冷笑了一声,“那宋小郎君父母双故,又被她嫌弃命太硬……不过最紧要的是她看出了宋小郎君的一处为人叫我来说是好,叫她来说是不喜欢了,你可能知道?”

    卓昭节微笑道:“就是方才那个么?宋小郎君如今尚未上场呢,宁可过得清苦也不肯收旁人的东西,虽然不知道将来他踏上仕途之后还会不会继续如此,但至少如今他是有那番不取无功之禄的心的,本朝俸禄虽然还算丰厚,可也不过那么回事,若是自家没有产业支持,除非贪墨,否则多几个奴婢也是养不起的。”

    班氏欣慰的道:“你能看出这一点来,我实在是高兴得紧!”随即正色道,“这正是我看中了这宋家小郎君的缘故!他如今衣着简朴,不受赠予,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本性如此,不喜亏欠,若是这种自然是心性极好,值得来往的!另一种,却是他为人沉稳,知道众人如今送他好处无非是看中了崔子和门下这块招牌!但崔子和门下固然大部分都能够中榜,也不是没有至今还蹉跎着的!一旦他也是其中一员,那么先前收下的好处还不出来,反而成为笑柄与累赘!再说即使中了榜,之前拿了旁人好处,若不回报,必定要落下忘恩负义的名声,若回报,万一旁人要的是他作奸犯科那该怎么办?”

    班氏微笑道,“如今那宋小郎君日子固然清苦,但也不是过不下去,为了一时的享受,将往后前程先交到旁人手里,这样不智的做法,纵然中了榜,出息,也不大!”

    卓昭节赞同的点了点头三夫人说了那么多不赞同取宋维仪的理由,没有说出口、最大的缘故却正是为了这个,毕竟宋维仪父母双亡,本来就没有留下资财了,如果将来入仕之后不动心思,想要达到游家如今的生活,那至少也得熬个一二十年游家在游若珩任翰林修撰那会半点象样的进项都没有不说,因为游霁嫁进敏平侯府,而侯府聘礼丰厚,为了嫡女的面子,聘礼都折进陪嫁不说,游家还另外贴了不小的一笔。

    要不是游家上代还有资财留下来福泽子孙,凭着游若珩,如今夏日怕是端颐苑里都未必能够随意用冰的,不然当年班氏随游若珩仕于长安,堂堂翰林之妻,一府主母,何必还要亲自挽起袖子下厨做点心?当然,因为结下了侯府姻亲,这里头的体面却不是银钱能买到的,所以游家上下也没人对游霁陪嫁丰厚有怨言然而那是因为游霁出阁时,卓芳礼就是侯爵嫡子了,如今宋维仪距离金榜题名和青云直上还早着呢!

    更别说宋维仪一介孤儿,身无长物家无恒产的,即使一路顺风水水的过了殿试,翰林苑里熬资历依着长安的米价,不要游灵倒帖嫁妆才能过好就很不错了,熬完资历授官,遇见了富庶点的地方还好,遇见了贫瘠的地方……可宋维仪既然是个不肯轻易拿好处的人,即使遇见了富庶之地,万一他死心眼的去做清官……三夫人觉得冲着这小子那身质地寻常的七成新夏衫也是忒没前途了……

    班氏嘴角含了一丝冷笑:“那个蠢妇却不想一想!从先帝到今上都是励精图治之君,两朝以来贪墨的官吏从上到下株连了多少人家?本朝初,齐王之乱才平定,当年吏考中被揭发出来贪墨的那些人的妻女,恐怕还有年少的尚且在长安北里苟延残喘着呢!我也不是那等清高得一定要子孙外婿分文不取的人但好歹也该有点知道死活的眼色!”

    斥了一回连氏眼界狭窄,班氏又恨道,“我最看不上她这个迫不及待把女儿往麻家推过去的做派!不过是在我跟前提了那么一提,跟着就兴兴头头的把女儿推出去看人……真道灵娘嫁不到好的了?我与你外祖父还没死呢!”

第六十四章 破绽

    虽然游灵特意打扮着过去看了人,但游家这边到底因为班氏与三夫人意见的分歧,加上游灵年纪还小,所以这回因为卓昭粹饯别临时发生的挑婿事件就先搁置了下去,暂且当作没有这么一回事发生。

    饯别宴后第三日,卓昭粹拜别长辈,带着来时的随从登船而去,任慎之、游炽等亲眷、林鹤望等同窗少不得要到码头洒泪相送。

    看着船只在杭渠的浓柳密绿里隐去不见,众人寒暄数句,自也纷纷散去。

    宋维仪与麻折疏本想顺便邀了林鹤望回书院,但这次林鹤望却笑着摇了摇头道:“两位贤弟请了,愚兄今日却要回家一趟,替拙荆捎回信笺,否则就有负重托了。”

    “咦?腾光兄到现在还没使人送信回震城吗?”宋维仪和麻折疏闻言都微微惊讶,腾光却是林鹤望婚前加冠后取的字。

    林鹤望含糊道:“也有几日不曾还家了,当时就想趁着今日送了昭粹弟,一并回去看看,因为想着也不差两日,索性自己拿回去。”

    “原来如此。”宋维仪与麻折疏微笑着道,“那我等可不敢拉你了,免得叫嫂夫人埋怨。”

    林鹤望要亲自送游灵赔礼的信笺回震城,当然没这么简单,多半是看游灵和卓昭节似与白子华关系不一般,少不得回去向白子华问个仔细……怎么说林家虽然也是仕宦人家,论声望和族中踏上仕途者的前途到底不能和游家比、更别说千里之外长安也是炙手可热的敏平侯了。

    尤其林鹤望是一心一意攻读博前程的,能用得上的关系当然要好生维护打理。

    宋维仪与麻折疏和他自来交好,这会自然也不拦阻,小小的调笑了一句,便一并告辞而去。

    林鹤望快马加鞭,只用了半日不到,就带着小厮回到震城林府,匆匆给长辈请了安,禀明回来的原因,自去房里寻白子华,白子华自成婚以来,因为新婚燕尔,她虽然身有病弱之态,但怎么说也是个美人,又性情温驯,林鹤望与她也是颇为恩爱的,两人见面少不得温存一番,林鹤望才恋恋不舍放开手,将信笺取出,说明了经过。

    白子华就惊奇道:“哎呀,游家四娘怎么会给我写信呢?”

    “这是卓小娘和游小娘特意到前院当众交给我带给你的,为什么不能呢?”林鹤望一边笑着道,一边赖在她身边不肯走,摆明了要一起看,白子华心里好奇的很,也不去赶他,就这么打开,里头是不长不短的一番信,和卓昭节当时说的话大致相同,无非是游灵为上次没能到白家陪白子华赔礼,接着又有些询问和祝愿的话语,语气亲热但也不算随意。

    林鹤望在心里估计着游灵与自己妻子的关系不至于好到了无话不谈,但也算得上要好的手帕交了。

    他笑着蹭了蹭白子华的鬓发,低声道:“你既然有要好的手帕交在秣陵,我是常去或者经过的,多几步路传封信也不费事,怎么不早说?如今还叫两个小娘趁着敏平侯的嫡孙饯别宴,寻到前院找了我才能带封信。”

    白子华出阁之前百般的担忧,出阁之后随着与林鹤望的恩爱也渐渐开朗起来,此刻就笑着道:“我倒没想到,哎呀……真是劳她们惦记了,只是,你该不会记错了罢?这信当真是游家四娘子写的?不会是游三娘子即我那表妹写的,只不过她不方便,才让卓小娘与游四娘转交的?”

    “我记得你说过,出阁前,游三娘子是去陪过你的罢?”林鹤望奇怪的道,“为什么你猜这信不是游四娘子写的?可是笔迹不对?也许游四娘子不便书写,请了姊妹代劳?”

    白子华抿嘴一笑,指了指那信笺道:“笔迹倒是游四娘的,我虽然就见过一回,但也还记得,她的字,最是工整规矩不过,顶好认的……信的内容也像是她,问题是游四娘子怎么可能给我写这么封信呢?你是不知道,游家这四娘子,最是贤德淑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据说除了刺绣之外什么都不爱,我没出阁之前,秣陵城里小娘家出游相聚,打从我小时候起,一直到出阁,这游四娘到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那三次还是班老夫人强拉着她才肯出来的出来也得带着绣活做着,你不过去认真搭话她也不理你!”

    林鹤望惊讶道:“这么说来你与她关系也平平了?却不知道怎么会特意托了你带信呢?”

    “我哪里知道?”白子华扬了扬信嗔道,“我也好奇的很呢,按说游家可能给我写信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卓小娘,从前才学作诗时,唱和过几次,这游四娘子一来与我关系一般,根本没必要为了这么件事写信赔礼,再说事情都过去了,二来她那性.子实在不像是写信的人,就是我的表妹游三娘也不是会写信的人呢!唉,你说是卓小娘与游四娘到前院托你带的信?那么三娘没出来吗?”

    “没有。”林鹤望摇了摇头,心中却转个不停:白子华过门虽然时间不长,但林鹤望自认对这个妻子不会看错的,她根本不会说谎,再说这信是光明正大由自己亲自拿进来的,写信的也只是两个小娘……白子华也没理由说谎……

    如果是这样,那游、卓两人托自己传信这件事情可是有点可疑啊……

    他正琢磨着缘故,白子华与他说了两句话见他不答,就伸指推了他两把,嗔道:“你想什么呢?”

    “哦,没什么。”林鹤望见她似恼了,忙收回思绪,笑着道,“方才忽然想到些功课……”

    “骗人!”白子华点一点他胸膛,不满的道,“你方才一直盯着那边的斗彩美人瓠看着,可是那上头的美人勾起了你心底的什么人?还是你在外头看见了什么美人,这么大半晌看着不移目?”却是林鹤望方才思索时无意中看住了一只美人瓠。

    白子华半是调笑半是含酸的说了这话,林鹤望却是眉心一跳不禁脱口道:“既然游四娘子不太可能给你写信,那卓小娘在青草湖边初见的时候也不像是喜欢寒暄太久的人……难道她们是为了看人?”

    林鹤望本来就极聪明,卓昭节之前寻的借口也算合理了,但不巧白子华这边对夫君无话不说,连闺阁里小娘的性情为人都提到了,这么两下里对照,又有白子华这无心的一句点醒他顿时将这次所谓送信、赔礼之事的真相理了出来。

    “我已娶妻,游家是知道的,所以自然不可能看我,但引子却是我,噫,之前我和宋弟、麻弟一起在青草湖边戏弄游家小六郎,与那卓小娘照过面……难道这次要被看的就是宋、麻两人里的一个?”林鹤望豁然开朗,“那卓小娘一见面就说起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话,后来又借口询问子华近况,足足说了半晌才告辞,很不像她侯爵嫡孙女的矜持与难以接近……那日那游四娘子的确几乎没开口的,看来,要看宋、麻的人,应当就是那游四娘子了?是了,那日我们去后头给班老夫人请安时,老夫人跟前的游家三夫人,正是游炽之母,游炽不是说那游四娘子是他胞妹么?”

    短短片刻,林鹤望就将事情真相凑了出来,他有些兴奋也有些遗憾的一击掌游老翰林的嫡亲孙女儿,单是家世就值得多少学子动心?

    更别说那游四娘他也亲自见过了,虽然只匆匆一瞥,但观之神色沉静,年岁虽小却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与白子华的娇弱迥然不同,那种小小年纪却端庄秀美的气质,合该是翰林家才能养出来……

    真不知道是宋维仪,还是麻折疏?居然有了这个福气,叫班老夫人还是三夫人看中了……

    林鹤望到底已经成婚,又与白子华恩爱,虽然心里瞬间有些对这两个同窗羡慕嫉妒恨,但看着白子华娇弱秀美的容颜,也将这丝遗憾丢开,嘴上敷衍着白子华的追问,心里却暗自盘算着这个消息到底要不要告诉宋维仪与麻折疏……

    按说翰林家的孙女当然是不愁嫁的,那游四娘子生得好,按白子华的说话也不是会自恃门第欺凌夫家的人,相反还很贤德,这样的小娘子,就是没生在翰林家也值得争取的,更别说游四娘身后不但有个翰林致仕的祖父,还有个侯爵府的亲戚了,林鹤望自己已经成婚又与妻子恩爱,左右这等好事自家没指望,自然希望同窗好友可以入得了游家的眼的。

    但林鹤望如今虽然推测出此事十有八.九自己没猜错,问题是他实在不知道游家究竟看中了谁,当时他因为不清楚游灵和白子华的关系,只道既然白子华是游家二夫人的侄女,游灵和她关系好也不奇怪,又是当着游炽的面,那游灵基本没说话,林鹤望怎么好意思常去留意她的神色与目光?

    所以若是贸然告诉了两人,却不能确定是谁,到时候宋维仪与麻折疏也是尴尬不表现,也许就错失良机,表现呢,届时失败的那一个实在有点下不了台……

    可是不告诉的话,两人茫然无知,也未必不会错了姻缘……林鹤望斟酌来去,最后到底觉得先不说,毕竟游家虽然寻了借口让游灵到前院里看了人,但两三天来也没下文,谁知道游灵看得中看不中呢?万一看不中,宋维仪与麻折疏平白的高兴一场不说,也容易存下罅隙,更紧要的却是若两人不仔细将游家为游灵相人的事情说了出去,游灵被议论起来,自己可也不能好过。

    他这么思忖着,心里一松,搂着白子华加倍的哄了起来,只不过打定主意,往后再不邀这两人去妓家消闲了……免得误了他们……

第六十五章 夕阳箫鼓

    入秋的时候,卓昭节的琵琶已经渐渐上手,宁摇碧送的“粉团儿”不愧是连卓昭粹都希奇的东西,虽然只得一小瓶,却极为好用,卓昭节如今指上已经不再伤痕累累,之前受伤的地方痊愈后也不留痕迹,她暗赞这药好用,看着渐渐少了,实在惋惜得很。

    只是她也没想到再向宁摇碧索取一来据卓昭粹说“粉团儿”很是珍贵,二来.经过卓昭粹反复强调远离宁摇碧鉴于事实,卓昭节觉得,听兄长的绝对不会错!!!

    这时候她已经开始练长一点的曲子了,谢盈脉的博雅斋没改字号,在秋分那日重新开张,因为她不比那方老丈在本地无人不知,年纪既轻又是女子,所以斋中除了方老丈余下的琵琶,谢盈脉做的都折了价,开张那日,卓昭节当然要去捧场,为了热闹,还发帖子拉了宋小娘、连小娘等同伴。

    谢盈脉开张前买了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使女,取名大环、小环,预备开张后打下手,当时卓昭节提醒她这两个小使女连字都不认识,却是招待不了什么客人的,谢盈脉道是届时自有亲眷过来帮忙到了开张之日,卓昭节带着同伴赶到,却惊讶的发现谢盈脉请来预备做掌柜的,自己竟也认识!

    正是屈家庄的那位伍夫人!

    这伍夫人,竟就是谢盈脉来此投奔的亲眷,两人是嫡亲的表姐妹,也是因为屈谈还未中举,家境贫寒,屋宇狭窄,住着屈谈、伍氏夫妇再加一个老仆已经极为不便,偏偏谢盈脉又是个青春年少的小娘,实在不好与表姐、表姐夫长久同住,这才早早设法另外谋生。

    卓昭节虽然随谢盈脉学琵琶也有几日了,但她和谢盈脉所谈大抵都是琵琶,又想着谢盈脉一个青春年少的小娘子,明明有亲眷在本地,却还还独自出来谋生,恐怕是亲眷不能见容,惟恐问起来触动她伤心事,刻意不提倒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回事。

    那伍夫人见着她也十分惊讶,不过两人都非胸无城府之人,惊讶过后都掩饰了过去,卓昭节因为伍夫人所拿把柄是白子华的,如今那把柄也烧成灰烬了,自己可没什么短处落伍夫人手里,惊讶过后就若无其事了,只暗叹世事好生凑巧,那伍夫人倒也厉害,一应接待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卓昭节心想到底是表姐妹,虽然生得不相似,但这做事雷厉风行又干练有主见的样子真真是血脉相同。

    由于当初的事情涉及白子华名节,即使后来卓昭节和伍夫人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也都是心照不宣,绝口不提两人从前见过。

    这一日卓昭节再到博雅斋,学完一个时辰后,就向谢盈脉请教:“阿姐教的《夕阳箫鼓》我虽然都练熟了,但怎么弹都弹不出阿姐示范之声,这是什么缘故?”

    “乐由心生,你技艺既练熟,那就是火候的问题了。”谢盈脉道,“此是古来名曲,你如今学琵琶未久就能练习,已经是进步不错了,一时间练不好也不奇怪,不必心急。”

    卓昭节扶住琵琶,歪着头道:“既然是乐由心生,未知这火候,可有办法解决?”

    “这却急不得的。”谢盈脉告诫道,“俳优之流,为存身计,学琵琶只讲究媚人,所以急于求成,也不必深思为何而弹,无非是存身二字罢了,但小娘不一样,我以为小娘学琵琶,应该是悦己,所以一切还是顺其自然为主,心中有所感悟,指下自有天籁。”

    卓昭节闻言一窘,心想谢阿姐到底只和自己谈多过琵琶,却不晓得自己认认真真学这琵琶哪里不是为了媚人?一是为了长辈争口气,二是为了到了长安也能有门拿得出手的技艺……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讨好旁人嘛!

    若只为悦己,她才不高兴吃这样的苦头。

    但谢盈脉既然对她冀望到了这样高雅的高度,卓昭节当然也不肯否认,又问了几句指法,正待告辞,外头伍夫人推门进来,先说:“下雨了,卓小娘将琵琶收入盒中再出去罢,免得受了潮。”

    继而道,“我方才在回廊上仿佛听见卓小娘问乐由心生的问题?若不嫌我多嘴,拙夫从前随人学琴,倒也有过技艺娴熟却不能弹出应有之曲的时候……”

    卓昭节忙问:“敢问夫人,可有良策?”

    “也不算良策,不过是给小娘子做个参考。”伍夫人不卖关子,爽快的道,“当时拙夫练的是《风入松》,却始终难得神韵,后来他专门寻了一座小山,生满了松树,在里头住了一段辰光,听多了风声入松,弹出来也就自然流畅了。”

    卓昭节沉吟道:“这《夕阳箫鼓》,是江南之地的夕阳西下,泛舟江上,游船筲鼓齐鸣的景象,虽然是春日之景,但目睹夕阳西下、泛舟水上,也许的确有用。”

    她自家人知自家事,之所以弹不出《夕阳箫鼓》的韵味,无非是自幼没在外头过过夜,难以想象日暮时分还在水上泛舟的景象,伍夫人这话倒是提醒了她,当下有点迫不及待,匆匆谢了伍夫人,告辞而去。

    回到游府,班氏听了这个要求毫不犹豫的一口回绝了:“如今已经入了秋,昼短夜长,即使就在青草湖上观赏夕阳西下,回来也太晚了,届时怕都要宵禁了,难道你在船上住一夜?”

    “不过一夜,对付着也就过去了。”卓昭节既然连先前十指伤痕累累的苦头都吃下了,如今旁的为难自然更不在乎。

    班氏一点她眉心:“是你吃苦不吃苦的事情吗?有哪家规矩的小娘会随便在外头过夜?何况湖上你上回还没吓够?”

    “那次的猎隼是意外,这些日子都没听见有人被抓伤,我想它恐怕是路过,早已飞走了。”卓昭节抱着她的袖子纠缠,“再说难为我被只扁毛畜生吓得一辈子不敢上湖?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班氏道:“总之你不许在外头过夜,难道就为了你学支曲子就要叫你外祖父去跟孟太守求道手令,专门让你宵禁之后回来?不可能的!”

    卓昭节哀求半晌,班氏都不同意,她只得怏怏回缤蔚院。

    路上看她兴致不高,明合与明吉对望一眼,明合就道:“其实女郎的目的是为了观赏夕阳西下时泛舟水上之景,这《夕阳箫鼓》本是描述泛舟江上,若是女郎不在乎江河小一点,倒有个地方,可以不必担心宵禁,也能看见……”

    “咦,是什么地方?”卓昭节忙问。

    “女郎忘记了吗?”明吉笑着道,“之前白家四娘子出阁前茶饭难进,白家长辈劝她到别院小住散心,三娘和女郎都陪着过去的,那别院一来在城外,二来建的地方,旁边不就有条河?”

    明合点头道:“那河虽然不算宽阔,但却与杭渠勾连,四时水不枯竭,而且河上小舟也能载个三五人,女郎看完夕阳,上岸就是别院。”

    被她们提醒,卓昭节也想了起来,孟氏那处别院的确傍河而建,甚至在楼上都能够透出柳烟看见粼粼的水光。

    “但那别院是白家二少夫人的,之前白姐姐是她正经小姑,又是出阁前散心,借住几日也还罢了,我去虽然料想孟嫂子不会拒绝,可似乎也太大动干戈了点……”卓昭节迟疑着道。

    明合与明吉这回可没什么办法了班氏摆明了不肯让卓昭节过去过夜,她们能想出小河庄别院来提醒卓昭节已经是壮着胆子,要让班氏知道她们撺掇着卓昭节为了练支曲子就要惊动白家,不将她们这些使女重重的责罚才怪!

    卓昭节回到缤蔚院后再次练习,越弹越是扫兴,索性又到端颐苑里去纠缠班氏,奈何班氏任凭她撒娇耍赖献殷勤,一哭二闹三上吊,使完了小娘子们的所有杀手锏,仍旧岿然不动,卓昭节无奈,只得悻悻作罢。

    次日她又到博雅斋,见着伍夫人,就怏怏道:“我倒想用你说的法子,奈何外祖母不同意我出门,实在是遗憾。”

    伍夫人笑着道:“昨儿个小娘走后我就被盈脉埋怨了,却是我出身乡野,住的庄子又在河边,觉得去看水上落日一点也不难,倒忘记游家规矩可不比我这等小门小户。”

    既然她说起了屈家庄,卓昭节一时,好奇,就问道:“听说贵庄是长安贵人所置办的,未知是哪一位贵人的产业?”

    “屈家庄的主家的确是长安贵人。”伍夫人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道,“如今庄上还住着长安派来的大总管,只是究竟是谁,我却不好多言的。”

    卓昭节哦了一声她也不过随便一问,伍夫人既然不肯说,自然也不追究下去。

    倒是伍夫人轻咳了一声,似有意似无意的道:“不过那位贵人的晚辈,前不久,倒是南下,如今正住在了庄子里。”

    那就铁定是宁摇碧了,秣陵也不过这么大,长安贵人的行踪哪里能够瞒得住?

    估计这屈家庄十有八.九就是雍城侯的产业,就算不是雍城侯,也该是纪阳长公主的。

    卓昭节想到那次柳荫外打马路过的少年郎君言笑晏晏的调戏、清晰的鹰唳,不禁暗啐了一声,心道自己真是糊涂了,怎么会觉得湖上遇见的那个冷淡高傲的世子是好人呢?也不知道他装出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是为了什么……

    这些她也是随便想了一下,就又专心请教起了谢盈脉。

第六十六章 申骊歌

    谢盈脉因为见卓昭节练习《夕阳箫鼓》迟迟没有进步,索性另外教了一曲但卓昭节自来受长辈娇纵,又自负天分,谢盈脉越是劝她不要心急、不必在乎区区一曲,她心中越是不服,尤其经过伍夫人一番话,更坚定的认为自己弹不好《夕阳箫鼓》,都是因为没能亲眼看一看大江日落的恢弘场景,只要看那么一回,自己一定可以做到如谢盈脉所说的指下天籁!

    所以勉强学了新曲,回到家中,直奔端颐苑,决心要以誓死纠缠到底的气势解决班氏,人还没进门,就先急不可待的叫道:“外祖母,我一定要去看大江日落!”

    一边说一边进门,劈头就听班氏斥道:“没点儿规矩!还不快快给苏将军见礼?”

    卓昭节诧异的抬头一看,却见班氏难得穿了诰命服饰,银白的头发绾得一丝不苟,上头对珈珠翠整齐,身边随从也比平常要多了许多,竟将端颐苑里有头脸的使女仆妇都聚齐了在她下首的次席上,一个穿着大凉武将服饰的老者正端着茶,笑意盈盈的看了下来……

    “苏伯?”卓昭节看清楚了这着大凉武将服饰的老者双眸蔚蓝,眉目深邃,却正是跟着宁摇碧的那胡人老者,她听宁摇碧叫他是苏伯,此刻忍不住脱口而出。

    班氏一皱眉,再次喝道:“昭节!”

    卓昭节这才醒悟过来,一头雾水的正待施礼,苏伯已经笑着道:“班老夫人太客气了,卓小娘不必多礼,某家这次冒昧登门已是打扰……”

    说话间卓昭节已经糊里糊涂的行了个见长辈的礼节,就听班氏含笑道:“苏将军既是朝廷命官,又是年长,合该受此一礼的,倒是老身这外孙女,平常娇宠惯了,方才却叫苏将军看笑话了。”

    “哪里,小娘子活泼些才好。”苏伯笑道,“某家在长安,长公主也不爱府中娘子拘束的。”

    班氏谦逊道:“老身养的这一个,哪里能与长公主跟前的娘子们相比呢?”

    “长公主膝下只抚养了某家的小主人,即雍城侯世子一人,至于小娘子,却是半个也没抚养过的。”苏伯微微一笑,“祈国公府的小娘子么……依某家看可不如卓小娘。”

    “苏将军委实过誉了……”班氏笑着带过了这个话题,正巧珊瑚与玳瑁一起进来,她忙道,“可都寻着了?”

    卓昭节好奇的看了眼班氏这两个大使女手里捧着的书籍她认出都是游若珩书房里藏的几本孤本,只听珊瑚欠了欠身才回道:“除了一本前朝大家手注的《水经》,余者都寻到了。”

    班氏忙问:“《水经》是怎么回事?”

    珊瑚为难道:“前几日三郎说有篇功课里要用到,问过阿公,带到怀杏书院里去了。”

    “苏将军请看,这……”班氏露出歉意,苏伯微笑着道:“冒昧来求已经十分打扰,再说某家偌大年纪,虽然喜欢看几本书,却距离考取功名还远得紧,亏得府上小郎君早早借走了,否则往后要用岂不是某家耽搁了小郎君?”又承诺道,“某家看完之后,定然及早归还。”

    班氏又和他寒暄了片刻,亲自送了几步,苏伯才告辞而去。

    送走了苏伯,班氏匆匆卸了多余的钗环,又换了家常衣裙,见卓昭节忙前忙后的跟着,伸指一点她眉心,喝道:“叫你不守规矩!今儿个丢脸了罢?”

    “不过是个胡人。”卓昭节就势问,“他过来做什么呢?”

    “胡人?”班氏哼道,“这话趁早收了去!这苏史那可是先帝敕封的从五品下游骑将军!你休看他是胡人,此人吟诗作赋固然不及本朝的才子们,但论到了布阵行军、阳谋诡计,那可是让咱们大凉多少武将饮恨过的人物!若非他一心一意追随旧主,以从五品武将的身份甘居家仆之位,如今早已是三四品的官职加身了!”

    卓昭节大吃一惊道:“旧主?怎么雍城侯如此厉害?!”怨不得她惊讶,莫听苏史那如今只是从五品,但大凉无论文官武将,一品向来作为荣衔加于致仕或无实权之人,真正手握实权的向来都是从正二品起算的,譬如时斓,他如今的职位是中书令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大凉一朝非有后头之衔不能称相中书令为中书省之长,属于正二品,这还是文官,武将以骠骑大将军为首,最高只有从一品,除掉几个虚衔授予,真正统军的却还要从正三品的镇军大将军起算。

    这样算来苏史那的这个游骑将军可也不是小官了,须知道拱卫长安的御林军副帅因为责任重大,也才是从四品上的宣威将军主帅却是今上兼任。

    哪知卓昭节这么惊叹,却被班氏又点了一下:“谁说这苏史那的旧主是雍城侯了?”

    “不是雍城侯难道是纪阳长公主吗?”卓昭节好奇的问,“按说若是纪阳长公主,这苏史那应该跟着祈国公府的人吧?”

    班氏哼道:“苏史那是胡人!他的旧主当然也是胡人!你不是见过雍城侯世子的吗?那位世子远观也许看不出来,近看难道还猜不出来那位已故的雍城侯夫人定然是胡血?”

    “呀!”卓昭节惊道,“那宁摇碧的母亲究竟是何人?”

    “没点儿规矩,世子的名讳是你可以随意称呼的吗?”班氏轻斥了一句,才继续道,“这苏史那的出身是西域诸胡里的月氏族,他的旧主即月氏族前任首领,先帝末年的时候嫁入雍城侯府,他以陪嫁下仆的身份跟到长安的,那位汉名作申骊歌的月氏族前首领去后,苏史那就跟住了如今的雍城侯世子,他虽然是胡人,又有武将之职,却喜读书,今日就是随雍城侯世子久居江南,随行书籍看完,上门来与你外祖父借几本的,你外祖父今儿偏偏不在,倒叫我特意换了衣裙出来折腾这么半晌。”

    卓昭节忙替班氏捶肩揉背,笑着道:“不想这人来头这么大,我只道他是个寻常下仆来着。”

    “他也就在申骊歌跟前以下仆自居,如今对雍城侯世子也许也是极有礼的。”班氏似笑非笑着道,“先帝和今上都提倡对西域诸胡以胡制胡,月氏是大族,部族足有二三十万,族中无论男女老少,上了马拿了弓那就是战士,他们主动归顺大凉,西域由此平靖,才有商贾往来络绎不绝,使我大凉兴盛繁华……所以先帝与今上对月氏族向来优待,他当年在月氏族里大名鼎鼎,却只是族中奴隶,原本先帝给他官职一来爱才,二来是欲助他脱离奴隶的身份,偏偏他就是不肯……

    “到了长安后,便有些轻狂无知之辈籍此羞辱他,只是你休看他是胡人,口才端得是了得,我记得当年还随你外祖父仕于长安,就撞见了那么一次,那回惹上他的人来头可也不小,乃是如今敦远侯的叔父,老敦国公嫡弟欧华,讥诮这苏史那堂堂男儿,身负将职却甘心为一妇人之仆下,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史那打了个五光十色不说,苏史那打完了人又跑到今上跟前去哭诉,他以忠义诘问今上,又假借胡人的身份问中土的礼仪道德,今上当时被他问得颜面扫地却又发作不出来,还是苏太师在场解了围,今上后来不但下旨褒奖安慰了他,并且又将那欧华贬出长安,从此才没什么人敢罗嗦了。”

    班氏微哂道,“月氏族几十万人在西域为大凉制胡,在长安的就只得申骊歌与这苏史那,如今更只他一人,除非月氏族谋反,否则哪怕他傲慢无礼,今上也会容忍他的,所以长安各家,对他都不敢招惹,惟恐闹大了不好收场,月氏族那边当年因为申骊歌的死,已经八百里加急遣使入朝过一回了,那次祈国公和雍城侯有纪阳长公主庇护才躲过一劫,此后祈国公都不敢招惹苏史那,更别说旁的人家了,所以你给我留点神,别看他是胡人又似贵人下仆,就当真拿他当下人看!”

    卓昭节笑着道:“我不过有些惊讶罢了,也没怎么样他呀!”就好奇的追问道,“雍城侯夫人死时月氏族入朝?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班氏漫不经心的道,“先前月氏族之所以肯归顺大凉,就是这申骊歌一手促成的,她之所以促成,却是因为当年西域诸胡与大凉为敌,掐断了商路,诛杀我大凉子民,先帝因此派大军前往讨伐,那时候雍城侯还未封侯,仗着纪阳长公主之势谋了个将职跟着去磨砺,不想他好大喜功,带着一队人,不听主将调令贸然追击敌军,落进了月氏族的埋伏里,本来不死也是个颜面扫地的下场了,偏偏他命好,这雍城侯少年时是长安出了名的俏郎君,做了月氏族的俘虏后,一下子被当时的首领、即申骊歌瞧中了,嘿!长安那些五陵年少,论到旁的本事也许没有,这勾引小娘子那却是此道行家了,申骊歌那时候也是才继了父亲之位,不过十七八岁的异族小娘,生长边陲之地,哪里见识过长安风月场上的手段?三下五下被他迷得死去活来,不但亲自送了他归回大军,还亲自至中军表示要归顺大凉……”

    班氏说到这里,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月氏数十万人就这么在雍城侯的美人计下来归,先帝大喜过望毕竟雍城侯一来是先帝外孙,二来,那时候燕王、齐王虽然被流放,但亲生之子,先帝不忍诛之,今上的太子之位也不是很稳,纪阳长公主乃是今上胞姐,与今上自幼感情亲厚,先帝借着月氏归顺的功劳,不但给雍城侯封了如今的爵位,还让本已降袭的祈国公升衔,以为今上声势……总而言之,雍城侯实在是命好但他那夫人却恰恰相反了,原本咱们大凉虽然没有公然拿胡人当奴婢看待,但胡人总归是不如汉人的,申骊歌初到长安,连汉话都不会说,更遑论贵妇之间的来往,雍城侯虽然因她而封爵,然而也成为了长安笑柄,都道他乃是妻贵夫荣,何况长安花柳繁盛,雍城侯不几年就又是纳妾又是买婢,还捧过几个行首……申骊歌生下如今的雍城侯世子之后没过两年就忧愤而死……”

    卓昭节忍不住道:“雍城侯未免太过分了些!”

    “谁说不是呢?”班氏淡笑着道,“所以那几年,长安谁家教女,不提申骊歌之事?总是要小娘明白,一时情动与长久过日子那根本就是两回事,异族女子没有种种规矩束缚,这申骊歌在月氏族中众星捧月惯了,想要什么都要得到手才满意,却不知道这世上很多东西争取到了反而是害了自己……她跟公主爱子雍城侯哪里是一条路上的人?要知道规矩这种东西虽然能够束缚人,却又何尝不是一种庇护呢?”

    卓昭节总觉得她这话里也在说自己不该盯紧了《夕阳箫鼓》纠缠,就装作没听懂,拉着班氏的袖子好奇的问:“后来月氏族不是来使了吗?”

    “那有什么用?”班氏哼道,“毕竟申骊歌死都死了……唯一争取来的好处也不过是雍城侯此后不许续弦,免得旁的子嗣危及到如今这位世子的地位,但仿佛因为月氏族此举,据说这位世子向来也不怎么讨雍城侯的喜欢,惟有纪阳长公主怜惜他自幼没了母亲,亲自抚养膝下所以格外娇宠些罢了……你若是这申骊歌,你难道觉得这样的结局是好吗?”

    “……”

    班氏摸了摸她的头,语重心长道:“所以婚姻之事,究竟还是要长辈做主的可靠,你到了长安,帝都繁华地,交游之际难免遇见出色的小郎君,切记不可因一时心动铸出大错来!知道么?”

    我就知道你忽然这么详细的说起雍城侯府的典故决计不是要介绍那苏史那!

    卓昭节心中哀号一声,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世道,白子华擅自给根本就对她无意的有妇之夫写信,因为是临近婚期才吐露,白家长辈只怕更刺激了她,半个字都不敢说……如今自己压根就没起什么心思,因为一个江扶风的觊觎,班氏隔两天不旁敲侧击提一回“婚姻大事父母作主”就仿佛自己随时会被人勾引跑了去败坏门风……真正天理何在!!!

第六十七章 同船

    苏史那果然说话算话,不过半个多月就亲自将借走的书籍都送了回来,这一回赶上了游若珩在家中,自然就由游若珩来接待,等苏史那走了,游若珩就感慨道:“不想一个胡人也能如此渊博。”

    这日卓昭节恰好在班氏跟前献殷勤,就好奇的问:“怎么个渊博法?竟能叫外祖父都这么一叹。”

    游若珩看她一眼,道:“你读的大抵是闲书,与你说了也不懂。”

    卓昭节顿时一个气闷,就拉班氏的袖子:“外祖母!”

    班氏瞪了眼游若珩,道:“别理这书呆子!”

    游若珩被老妻当着晚辈、使女的面斥为书呆,也不恼,只道:“从前你那《夕阳箫鼓》不是说练不好都怨没见过大江落日?”

    “咦?”卓昭节顿时转嗔为喜,眼睛一亮。

    果然游若珩道:“我方才与苏史那说起《水经》,他根据前人手注,怀疑明月湖中之枫潭并非与明月湖相通,却是地底之泉形成,我却认为枫潭既在明月湖中孤岛之上,又随明月湖枯涨而动,多半是与明月湖相连的,只是他坚持己见,彼此争执不下,所以决定趁他还能在江南略留些时日,一起去枫潭探个究竟,此去走水路,来回总也要数日,苏史那年长,无需避讳,你大可以同行。”

    卓昭节闻言,二话不说欢呼着抱住他手臂道:“我就晓得外祖父最疼我了!与苏史那相约也不忘记我!”

    她当然知道明月湖这是江南最著名的大湖了,为五郡共有,波涛浩淼,风景优美,号称湖如明月、岛似珍珠,据前人撰的地理志称湖中大小岛屿足有一百单八座,自古以来江南不知道出了多少诗歌篇章赞扬它,但枫潭么……班氏没读过《水经》,皱眉问:“什么枫潭?来回要数日,带着她合适么?”

    卓昭节听了忙更拉紧了游若珩的袖子,生怕他听了班氏的话要反悔。

    “这枫潭是明月湖中一座孤岛上的一口潭水,因潭边有株古香枫树,故此得名。”游若珩为人木讷,但讲起书中记载就滔滔不绝道,“从潭之一字可知并非地泉,但苏史那的推测也有些道理,如当真和前人手注一样,那么枫潭该改做枫泉才对……水位……相通……明月湖……若为地泉,那么……实地去看……潭……泉……”

    游若珩引经据典的足足解释了小半个时辰,班氏耐着性.子听完,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就是这个枫潭究竟是潭还是泉,你与苏史那起了争执,预备一起实地去看一看……左右地方也就在明月湖,慢慢的走也不过几日光景,正好带上昭节让她去看那什么水上落日练曲,也不知道谁给她出的这个主意!难为从前司马相如弹《凤求凰》打动了卓文君,还是见过凤和凰吗?”

    说到这里,见游若珩又有开始解释“乐由心生”的意思,班氏头疼道,“不说这个了,左右苏史那年长,你带她去就带上罢,但上回苏史那不是没借到《水经》么?”

    “正因为没见到,他这回来还书,我说过几日等炽郎回来,带回《水经》,便使人给他送去,他就谈起读过另一本前人注作,提到了枫潭。”游若珩一脸感慨道,“时锦章和崔子和一个热忠宦海,一个喜教弟子,我却独爱山水,偏偏多年来无有知己倾诉,难得遇见同好,居然还是个月氏人!不过月氏早已归顺我大凉,如今也是大凉子民了。”

    班氏啐道:“我倒是难得听你如此的多话!”

    卓昭节心急火燎的问:“外祖母,这回是随外祖父出去,你该准了罢?”

    “准了准了。”班氏抬手一捏她面颊,喝道,“莫非我就喜欢故意为难你吗?没良心的小东西!”

    “我最有良心了!”卓昭节就势抱着她撒娇道,“我晓得外祖父若不是惦记着我,怎么会一与苏史那有约,就赶紧告诉我呢?外祖母也是心疼我,之前才不叫我轻易出门!”

    班氏哼道:“如今遂了你心愿了,你当然什么都拣好听的说了。”

    “说与外祖父外祖母听怎么能不是好听的呢?难为我还要特意气二老不成?”卓昭节这会笑靥如花,甜言蜜语随手拈来,殷勤得不得了……

    因为苏史那说离开长安已久,宁摇碧随时可能被长公主召回,所以若要去实地验证,须得趁早,游若珩本来就没什么事,就和他约在了两日后。

    这两日光景,卓昭节过得当真是度日如年,连到了谢盈脉那里请教都有点心不在焉了,谢盈脉笑着打趣:“小娘难道不喜欢琵琶了?却叫我好不伤心。”

    “我哪里是不喜欢?”卓昭节得意洋洋道,“只是先前练不好的那首《夕阳箫鼓》,过几日怕就可以大成啦!”

    谢盈脉问起,卓昭节说明经过,又趁势提了告假,谢盈脉自然不会拒绝,抿嘴笑道:“明月湖上观落日,的确有助于领悟曲中神韵,只是天籁之曲到底是苦练而出的,小娘不可懈怠。”

    “阿姐放心罢!我上心着呢!”卓昭节自信满满的道。

    到了日子,卓昭节带着明合、明吉,收拾几日里更换的衣裙等物带上,又抱了琵琶,登车到得码头,却见码头上最显眼的地方停着一艘怪眼熟的大船,雕梁画栋气势恢弘,连洗甲板的船家都仿佛透着一股子傲气,她正纳闷,先行下车的游若珩已经和从船上迎下来的苏史那招呼上了,只听游若珩道:“苏将军说要备船,怎么连长公主的座船开了来?实在是……”

    游若珩话还没说完,苏史那已经笑眯眯的打断道:“老翰林说这话可就见外了,一来长公主并非在意这些小节之人,二来,某家却要向老翰林赔个不是昨日小主人知道某家欲与老翰林去考证那枫潭,亦起了好奇之心,某家想,小主人年少,能够见识一番也是好的,所以就答应了下来,因已夜深,不及与老翰林商议,还望老翰林莫怪!”

    听说宁摇碧也来了,游若珩顿时一皱眉,为难的看了眼身后的卓昭节卓昭节顿时陷入了两难,她委实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不说《夕阳箫鼓》了,单是这样夜泊在外的新奇遭遇,就足以吸引只在秣陵城中出没的小娘子,问题是宁摇碧……

    苏史那看了眼卓昭节,笑着道:“原来卓小娘也跟着老翰林来了?也是,虽然只是一个枫潭,但少年人多增长些见识总是好事,只不过此道于科举无益,的确贵府郎君们是不必特意为此耽搁功课的。”

    游若珩迟疑着道:“既然世子也在,恐怕她就不便去了罢?”

    “有什么不便的?”苏史那不在意的道,“楼船宽敞,上下足足三层,若非去的是明月湖,等闲水域都不能浮起,还怕小娘没个合适的住的地方吗?”

    因着宁摇碧的身份,游若珩也不好说出少年男女同船而行的嫌疑,加上卓昭节一直在旁不吭声,显然是想去的,迟疑片刻还是点了头,带着卓昭节一起上了船。

    到了船上,从近处看,这艘楼船不愧是纪阳长公主所有,甲板之上为二层,虽然没有比杭渠里寻常楼船多出一层,却更为高大,又作了豪门大户屋宇的样式,飞檐悬铃,朱梁雕蟠,若不看甲板以下,望之就仿佛是一座华厦。

    既然宁摇碧在船上,游若珩与卓昭节少不得要去拜见他这主人,苏史那引他们进舱,却见这舱中锦毡铺地,鲛帘垂舷,顶上镶着星辰般的夜明珠以充当灯火内中陈设却是仿照了宫殿的样式,进去迎面就是三层丹墀,上设玉椅,如今这本该是纪阳长公主的位置上便端坐着美衣绣服、装束华贵的宁摇碧,他今日表现得很是谦逊,不待游若珩弯腰就令苏史那扶住,当然,没人搀扶的卓昭节还是乖乖的行完了礼,垂手侍立到游若珩身后。

    两边寒暄了数句,问清了游家上船的人都安置好了,宁摇碧就吩咐开船杭渠当然是与明月湖相通的。

    船开之后,苏史那叫了一名胡姬引卓昭节去楼上挑选舱房,自己则请了游若珩到自己舱里去继续谈《水经》,这中间宁摇碧对他的一番代为安排神色自若,显然是早就习惯了。

    卓昭节跟着胡姬到了二楼,那胡姬打开几扇门让她自己挑选,卓昭节见陈设仿佛,都是宽敞华美的舱房,就随便选了一间,那胡姬就抿嘴笑道:“卓娘子这会就又不认识莎曼娜了吗?”

    “你是莎曼娜?”卓昭节很有点尴尬在她眼里,胡姬,尤其是年岁仿佛的胡姬实在是长得没什么区别。

    那胡姬笑着道:“正是为娘子送过药的莎曼娜,方才伺候小主人吃葡萄的是伊丝丽。”

    她自提恩惠,卓昭节免不了要谢她一谢,莎曼娜就笑着道:“娘子不必这样的客气。”顿了顿又抿嘴笑道,“那药是很好用的,可惜咱们就带了一瓶南下,不过,也不一定呢。”

    说着掩嘴一笑,施施然的告退下去。

    卓昭节觉得她话里有话,但到底不算熟悉,也没叫住她追问,只按下心思,吩咐明合、明吟将带来的行囊归置起来。

    到了午饭时,又是莎曼娜送了饭来,解释说因为游若珩与苏史那谈得兴起,只叫人将饭菜送到舱内,剩下宁摇碧与卓昭节,就也只在自己舱里用了。

    卓昭节倒是无所谓这些,等她走后,明合开了食盒笑着道:“不知伺候世子的厨子手艺如何。”

    她们伺候着卓昭节用完,卓昭节道:“甚好。”也不过甚好,并没有精美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毕竟游家不及侯府豪奢,也算得上锦衣玉食了,何况如今不过是行程里的一顿午饭。

    用过了饭,卓昭节因为在舱里也待了大半日了,就想出去走动走动,便问明合、明吟:“船到什么地方了?”

    “婢子也是头次离开秣陵,哪里晓得呢?”明合笑着到舷窗边揭帘看了看外面,道,“婢子想着应该还在杭渠里。”

    “咱们去甲板上看看罢。”卓昭节放下茶碗道。

第六十八章 樗蒲盘上无昼夜(上)

    两个使女伺候着卓昭节换了一身家常衣裙,掩了舱门,才到楼下,就见宁摇碧正带着伊丝丽和两名昆仑奴从舷窗外经过,其中一名昆仑奴捧着长弓,另一名昆仑奴背着箭袋,伊丝丽则是端着金盘,盘中盛着洗净新鲜的时果,粗粗一看是葡萄、藕、梨等物。

    卓昭节心想看这模样宁摇碧似在狩猎,只是船上他能猎什么?

    这样想着,慢慢出了舱门,恰好看见宁摇碧在船边站住,伸出手来,两名昆仑奴飞快的递上了弓箭,他随手一转,竖起弓,搭上箭,对着岸边一处柳中就是一箭!

    卓昭节一惊,还道他是拿行人做靶子,不想却远远听得一声雀鸟哀叫,随即一个小小的身影带着箭支落入杭渠,一阵水浪翻过,不复痕迹。

    就听宁摇碧叹了口气,似乎对于不能拿到猎物感到很是遗憾。

    他从伊丝丽托着的金盘里取了一片藕吃着,晃眼看见卓昭节,就笑着招手道:“卓小娘,可也要试试手?”

    “我不会箭技。”卓昭节摇了摇头,就见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块雪白的丝帕,几下擦了手,随便丢给伊丝丽,笑着道:“简单得很,可要本世子教你?”说着再次出手,又射落了一只雀鸟。

    卓昭节心想这些雀鸟也太可怜了些,好端端的遇见了这么个主儿,就道:“这些雀鸟打了也拿不到,又何必还要射杀它们?”

    “取乐罢了。”宁摇碧不在意的道,“这船上能解乏的事情实在不多。”

    “既然如此,世子怎么还要来呢?”卓昭节忍不住问。

    这话问得宁摇碧脸色顿时阴了阴,片刻才叹了口气:“只因不出来更无趣。”

    “世子为何不回长安呢?”卓昭节心道雍城侯即使因为月氏族不许他续弦,从而迁怒宁摇碧,但独子究竟是独子,这都大半年了,难为雍城侯还一直气着他吗?帝都长安长大的尊贵世子受不住江南的温婉,更习惯于自小长大熟悉的繁华地并不奇怪,可宁摇碧既然这么不喜欢秣陵了,为什么还不回长安?

    宁摇碧闻言,露出玩味之色,忽然走到她身边,目光炯炯的盯住了她,卓昭节一怔,顿时觉得气氛有些古怪,只是她想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宁摇碧逾矩,就微蹙了下眉,略退半步,沉声道:“世子这是何意?”

    “本世子在想,本世子仿佛也没得罪过你罢?怎么你很盼望本世子离开吗?”宁摇碧认真的问,“可是卓八走之前同你说了什么话?”

    卓昭节抿嘴道:“是我冒犯了不过世子也想多了。”

    “既然知道冒犯那就赔罪罢。”宁摇碧立刻宣布,“咱们去下几局棋解闷,记住你只能输!”

    “……”卓昭节面无表情道,“我不会下棋!”

    “那就投壶,你只能输!”

    “我也不会投壶!”

    “樗蒲,你只能输!射钩,你只能输!斗草,你只能输!”宁摇碧斜眼看她,“内中总有你会的罢?”

    “不会!”卓昭节干脆的道,“你说的我一概都不会!”

    宁摇碧问左右:“你们可见过如此不学无术的小娘?”两个昆仑奴都笑了起来。

    卓昭节面红耳赤,恼怒的大声道:“反正只要我只能输的,我统统不会!”

    “……”宁摇碧试探道,“那你只能赢的呢?”

    卓昭节立刻道:“那我都会!不会的也可以学!”

    “你想得美!”宁摇碧翻脸好比翻书,冷笑道,“下棋下棋!输赢各看本事!”

    卓昭节啐道:“不下!”她棋艺一般得很。

    “投壶!输赢各看本事!”

    “不去!”卓昭节望天望甲板望杭渠……方才棋艺还能赌宁摇碧也一般呢,可见着了他射杀鸟雀的箭法,那准头怎么也比自己来得好。

    “樗蒲!输赢各看本事!”

    “……先玩一局看看!”卓昭节沉思片刻,才勉强道。

    樗蒲是古时流传下来的搏戏,以黑白色的五木为骰子,可组六彩,按照所掷出来的彩数,于棋盘上移动棋子,彼此追逐,若是遇见,便吃掉对手棋子,先至尽头者为胜,其中掷出五黑为最高彩,即“卢”,四黑一白则是“雉”,次于“卢”,往下就是“枭”或“犊”这两种杂彩了,还有一种叫做“塞”特别点的规则是掷出贵彩则可以连掷,或者打马冲关,杂彩则不能。【注】

    卓昭节有两年是很喜欢玩这个的,如今又想宁摇碧既然将樗蒲放到后面才说,估计他把握也不很大,这才应允下来她虽然也觉得船上无趣,但也不想参加个不拿手的把戏净输给旁人去开心的。

    两人当下带人回了舱,命人拿了樗蒲来,猜拳是卓昭节胜出,得了先掷的机会,她心中默念“卢”字,放手一掷,就见五木散落下来,四黑一白,虽然不是“卢”,但“雉”也不差了,不觉面上笑靥一动,移了棋子。

    因为“雉”也是贵彩,可以连掷,卓昭节再掷,这次却只掷出了“枭”,只得遗憾的停手。

    轮到宁摇碧,他笑吟吟的接过五木,看也不看随手一掷,顿时案上一片漆黑,赫然是个“卢”!

    卓昭节顿时瞪大了眼睛!

    宁摇碧再掷,竟又是个“雉”,他接着连掷了三把贵彩,有颗棋子都恨不得要走到头了,才失手掷了个“塞”五木才回到卓昭节手里,卓昭节原本的笑容已经全部收了起来,这回她凝神了片刻才出手,惜乎也只是个“犊”,只得郁闷的推出五木。

    好在这次宁摇碧也只掷了个“枭”,一样是杂彩,倒是卓昭节接下来连掷了几把贵彩,将宁摇碧那堪堪可以达到终点的棋子恰好打了回去,不禁喜笑言开只是她还没高兴多久,宁摇碧又连掷贵彩,同样将她的棋子送回家,两人这么你来我往,卓昭节早就将自己说的先玩一局忘记到了九霄云外,心神都放在了樗蒲盘上,宁摇碧更是脱了外袍卷起袖子,使女奴婢围看助威,呼卢之声不断。

    一直到天色渐暗,船舱里就要点起灯火来,还是明合醒悟,推着卓昭节道:“女郎不是要观水上落日以悟《夕阳箫鼓》吗?这会仿佛已经黄昏了吧?”

    卓昭节哎哟了一声,她这会身到中局,正是一片大好局势,哪里舍得放手?只是到底还惦记着观水上落日,当下就和宁摇碧商议:“这局暂停,待我观了落日继续罢?”

    宁摇碧点头道:“你去罢,那落日有什么好看的?”

    “拿罩子来罩了!”卓昭节却不放心他,吩咐明吉,“你在这里替我看着。”

    “咦,莫非我还能动子?”宁摇碧不满道,“本世子是那等不守规矩的人吗?”

    卓昭节因为这一下午樗蒲玩下来,和他倒是亲近了不少,此刻就认真点了点头:“我觉得还是不要太相信世子的好!”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宁摇碧索性也起了身,大方道,“那本世子并伊丝丽、这两个昆仑奴与你一起去甲板上看落日罢,你也不要特别留人在这里了。”

    卓昭节觉得这样也好,当下一群人又拥到了甲板上时辰正好,西面,一轮金乌敛了炽热耀眼,正沉沉落入天际,夕阳下,宽阔的杭渠、岸上才开始凋零的柳枝,都镀上一层明媚璀璨的金辉……

    宁摇碧四下里一望,指点道:“你既然要感悟《夕阳箫鼓》,其实不该乘大船,尤其是甲板高于水面许多的楼船,应该用小舟才对,如今就要到舷边席坐,尽量近水,将这满船之人当作不存才好。”

    若是换了昨日卓昭节还能完完全全沉浸在琢磨乐曲和水上落日的意境关联里,现在她却一半心思都系在了樗蒲局上,又听宁摇碧说楼船观落日与小舟不同,瞬间为自己寻到了一个好的理由嗯,船选错了,即使自己静下心来观赏,效果也不好的……

    既然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看着日头落尽,卓昭节觉得很有理由不去练琵琶了,自是回舱让人掌了灯,聚精会神的继续起来,只是仿佛她中间走开后手气也转差了,居然一把贵彩也未掷出,生生看着宁摇碧取胜。

    若只如此倒也罢了,偏偏这局完后,苏史那使人过来通知要用饭了,两人只能意犹未尽的罢了手。

    【注】樗蒲:简单来说,就是古代飞行棋,贵彩么,就是掷出5、6(某些规则只能6),可以继续掷。不过我看《割月如绛》还是某文时,仿佛与百科的解释不大一样,反正……我是没看懂啦,那个描写当然也仔细不了了,伊的棋盘看得我头晕。

    至于六彩为什么只有五种彩名,因为……度度就只搜出那么五种,第六种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第六十九章 樗蒲盘上无昼夜(下)

    次日一早,卓昭节下了楼,用毕早饭,游若珩与苏史那照例谈山论水,宁摇碧则命人在甲板上设了锦毡绣榻,周围摆了小屏挡风,点上熏香最重要的是,摆好樗蒲之具,对卓昭节解释道:“如今虽然入秋了,但江南无深寒,你又要看落日,本世子觉得,不如索性在此对局,两不耽误。”

    这番话说得卓昭节眼睛一亮,赞道:“世子果然聪慧!”

    “小事罢了,来来来快猜拳!”宁摇碧挽着袖子吆喝起来。

    两人这一番厮杀互有输赢,到了午饭时,因为游若珩与苏史那没有到船上的正堂一起用,索性让人把饭菜端到樗蒲盘边各自草草用了,中间宁摇碧见明合、明吉并伊丝丽观战之际也是蠢蠢欲动,就吩咐道:“你们若是也想玩,也去取一副设在旁边,别耽搁了伺候茶水就好。”

    “谢小主人!”明合与明吉一喜,伊丝丽已经迫不及待的笑着应了。

    于是……甲板上两副樗蒲盘,当真是无昼无夜,直到这一日,楼船进入明月湖了,游若珩与苏史那因此停了谈论,到甲板上来观望方才发现,游若珩见着自己平常好歹人前还能有个斯文贞静模样的外孙女,如今却俨然一派赌徒风范,那挽着袖子脆声呼卢、旁若无人专心致志到了连自己走近都毫无察觉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刚开始玩,面皮一抽又一紧,气恼的喝道:“昭节!”

    卓昭节正专心摇着五木,猝然被这么一喝,吓得手一松,五木落案,她没先去看喝声来源,反倒先留意了下竟是个“卢”,面上顿时露出喜色,这才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见是游若珩,顿时一个激灵,乖乖的站了起来,垂手道:“外祖父!”

    游若珩严厉的瞪了她一眼,欲要呵斥,见旁边的雍城侯世子也是面有讪讪之色,想着到底和卓昭节玩樗蒲的是宁摇碧,若是当众责骂卓昭节,少不得也将宁摇碧带了进去,只得恨恨一甩袖子,叱道:“你给我回舱去!”

    苏史那拈着须上来劝说道:“贤兄暂请歇怒,船上无趣,莫要说卓小娘生长江南了,即使某家和小主人这些惯住北地的人,因为南下已有些时日,看惯了杭渠沿岸的烟水,这回出来,若无贤兄相谈山水志趣,某家也自觉得无事可做的,少年人一时贪玩,未觉长辈过来,因此失礼,不过是小儿女之情,一笑了之罢了,贤兄向来宽厚,何必为此动了气呢?”

    听苏史那的话却是将自己生气的缘由直接归到了卓昭节没有及时给自己请安上去,游若珩因为这几日与他关系日渐交好,甚至到了称兄到底的地步,当下也不隐瞒,叹了口气道:“苏贤弟,我也非那等迂腐固执之人,但这孩子如今年岁渐长,不两年就要回长安父母身边,却文不成武不就,将来却何面目同她父母长辈交代?先前她学的琵琶倒是用了几个月的心,若非如此这回我也不带她出来,可现在你看,不过一副樗蒲,便将她引得把那琵琶丢到了一旁!如此心性,即使是女郎,将来也未免会贻笑大方啊!”

    “贤兄这是一片苦心。”苏史那叹了口气,道,“却是某家小主人误了卓小娘了。”

    这时候明合、伊丝丽那边也是满面通红的停了局,胡姬伺候着宁摇碧起了身无论游若珩还是苏史那当然都不敢公然教训他,只是宁摇碧自己也觉得面上无光,索性学一脸委屈的卓昭节,目不斜视的也回舱里去了。

    游若珩当然不敢让宁摇碧来全担了责任:“哪里,是我家这小娘太过贪玩,心性不定……”

    虽然有苏史那宽慰说情,游若珩也没好意思在旁人船上对外孙女动家法,但到底不肯不罚卓昭节,明面上被苏史那劝说着没有多追究,私下里却让明合传话,要卓昭节从即日起不许出舱门一步,一直禁足到枫岛上为止!

    这时候船才进明月湖,到那枫岛还须两日,卓昭节勉强还能忍受,但她很清楚重点不在这两日的禁足上重点在回了游家之后,游若珩定然要将事情告诉班氏天!卓昭节懊恼的趴在榻上,奄奄一息的道:“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留个人在苏史那舱外看着点儿外祖父呢?”

    明合苦笑着道:“女郎越发的学坏了,在阿公跟前万万不能这么说,必得说往后再也不赌了才成!”卓昭节都猜出了这次回家没好事,她们两个使女的下场那就更惨了,而且因为宁摇碧的“好心”,主仆各设一局热火朝天的摇木呼卢的场景可是被游若珩亲眼目睹的,如今游若珩还没发作无非是顾忌着一来这是长公主的座船,二来卓昭节这回出来就带了她们两个伺候……

    卓昭节幽幽的叹了口气:“这些话你们早不说,如今我却还惦记着那半副樗蒲,唉……”她这样沉迷不起,其实也不能说她一人心性差,毕竟樗蒲继六搏戏以来,久盛不衰,可谓是上至帝王,下至贩夫走卒,都有沉迷此道者,所谓“或有围樗而废政务者矣,或有田猎游饮而忘庶事者矣”,是历代史书都记载过樗蒲之风的盛行的。就连本朝文宗,即先帝景宗之父就好此道,甚至还曾为此提拔过数名擅长樗蒲的臣子,后来为其时侍中跪宫乃止即使文宗、景宗都是美谥,生前都算一代明君了,但即使今上,据说闲来也喜与皇后玩上几把的。

    帝王都禁不住樗蒲的诱惑,何况卓昭节如今年少,正是贪玩的时候,从前没上瘾,无非是与她玩的只一个游灿,又在陆地上的游府,除了樗蒲还有旁的可玩的东西,兼之那时候早晚要请安,班氏又爱把她拘在跟前,偶尔玩几把也定不了心,哪里像船上这样,游若珩自己都忙着与苏史那谈山论水,根本不用她去请安,船上又没旁的可玩的,全身心的投入樗蒲里,还能不沉迷吗?

    到底学坏容易学好难,心思一散,卓昭节如今虽然畏惧着回去后的下场,却还对樗蒲有些念念不忘……

    “婢子求求女郎千万莫要再惦记了,若再惦记婢子们简直活不下去了!”明合与明吉却没她这么轻松了,她们可不是被捧在手心里、犯了再大的过错至多挨顿家法的卓昭节,本朝律令,奴婢通财货,主人殴杀奴婢不过处上一笔不轻不重的罚金,以游家的门第,只需说个失手、或者随便栽个赃即可过去,罚金都不要出,如果班氏认为是她们没看好自己的外孙女,指不定就给了她们条死路来教训卓昭节呢?

    以她们对班氏的了解,那个疼爱儿孙的老夫人,若是觉得贴身使女被打死能够换得卓昭节洗心革面,那是毫不犹豫的事情!

    因此听了卓昭节这么说,吓得立刻丢了手里的事情,双双跪下来道。

    卓昭节看两个使女面色惶恐,晓得她们担心回去之后被重罚,有心安慰,奈何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也说不出什么承诺的话来,苦笑着道:“我晓得了,也不过在你们跟前说一说。”

    又道,“今儿你们也累了,都去好生睡一晚罢,不必留人守夜了。”

    明合与明吉本来是轮流在内室的脚踏上值夜的,但今日被游若珩撞破赌博,吓得不轻,见卓昭节体贴,两人也实在心神疲惫,就不推辞,谢了她,一起退下。

    卓昭节让她们走了,自己取了琵琶拨了几下,有心这时候练习,然而才弹几下又想起来如今正夜深人静,可别扰了旁人,又悻悻放下。

    她这个年纪本来就正好动,这几日沉迷樗蒲,骤然被游若珩打断,即使心下惴惴,却越发的睡不着,勉强躺下之后就翻来覆去的发愁。

    愁着愁着,忽然窗棂就被扣响了!

    起初,卓昭节以为是风声,然而那声音有节奏的响了片刻,她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这一刻,从前在游若珩书房里读过的众多杂书瞬间涌上心头!

    小偷?巨盗?水贼?卓昭节心念一转,将这三种皆排除在外她如今,是在船上,虽然因为入夜,怕触了礁石或搁浅没有继续航行,但也下了锚,停在湖上,如今四面都是水,即使是水贼潜入进来,不去翻找值钱之物,怎么还要主动曝露行迹?

    窗棂外,敲打声还在继续,卓昭节额上渐渐渗出汗水……

    她忽然想起偶然读过的一本杂书上……有关江湖人的记载……有一种贼子,便是同为盗匪也有对他们厌恶唾弃的……

    采.花.贼。

    卓昭节手心冰凉一片,她本能的想要呼救,然而看着自己身上仅着的亵衣如今已是深秋,卓昭节此番出门又在旁人家船上,衣裙虽然不至于用到了礼服,但也是极繁琐的,偏偏这几年江南时兴的款式,无论穿脱都要许久……那扣窗声已经越发急噪不耐烦起来……若有迟延,万一窗外之人下一刻就破窗而入……卓昭节如今无比的痛恨这舱房是如此的宽敞、陈设如此豪奢……以她的速度若想逃出这内室,没有片刻光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到时候即使唤来救兵,如果窗外的贼子已经闯进来看见自己这个样子,那……

    急切之间,她忽然灵光一闪!

    卓昭节壮着胆子,心跳如鼓,她披着长发无声无息的下了榻,以最快的速度,将帐中一只梅花小几上的东西扫到了地上这舱房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虽然她因为紧张,动作不够轻巧,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捏紧了梅花小几,指节因用力而显出青白之色,卓昭节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走到窗边,这一刻,扣窗声还在,她松开一只手,轻轻拨开了插起窗暗销,感受到外头之人正要进来,卓昭节猛然挥出小几,狠狠的砸了过去!

第七十章 世子是好人

    正要进来的人显然极为的惊愕根本连反手的念头都没升起,就被梅花小几砸了个正着!

    这梅花小几是在帐子里的脚踏上用来放摆瓶、香炉等物的,不过长宽高都不过一尺有余,但长公主船上的东西当然不会有俗物,这小几乃是实打实的紫檀木所制,因为取了古朴的造型,毫无花俏也就是说,与镂空的小几完全不同,这只梅花小几,从几面到几脚都是实打实的檀木,檀木本就沉重到了入水难浮的地步,这么只小几至少也有十数斤,再加上卓昭节使出全身力气的突如其来的一砸

    “怎么是你?!”卓昭节用力掩住嘴,震惊的借着内室蒙了厚纱的宫灯,才看清这人面目,就见宁摇碧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掉了下去!

    ……他应该伤得不轻。

    因为卓昭节惊慌之下揭了宫灯的罩子举手护着灯火往下照去,却见船舷边不见宁摇碧的踪迹。

    与此同时,她听见了明显区别于湖浪的“扑通”一声!

    卓昭节瞬间觉得眼前一黑……

    宁摇碧是世子,身份尊贵也许武艺也还凑合……那一几砸得是他胸前,按说不该就这么死了……问题是,他是北地来的北卒骁勇却多惧水,至于擅长凫水……

    只看宁摇碧身边如云侍从也该晓得,想让他落水,真心不容易,既然不会落水,那宁摇碧这等娇生惯养的纨绔,总不至于特意去学凫水罢?

    受了伤、不会水……卓昭节顾不得多想,直接穿着亵衣,踩着旁边的翘头云案爬上窗棂,跟着纵身跳了下去……

    秋夜的明月湖水甚凉,卓昭节借着从楼船二层跃下之势潜入水中,顿时一个哆嗦!

    庆幸自己这几日还算方便的想法只是瞬间掠过脑海卓昭节到了这个时候才有点隐约的后悔,她虽然对自己自幼跟着游若珩、游煊垂钓嬉戏水边时练出来的水性很有自信,但夜间下水还是头一次,又是秋夜……明月湖此刻正值枯水季,没有太大的风浪,她自己的安危料想无妨,但宁摇碧……

    卓昭节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在最短时间内寻到宁摇碧并将他救起……哪怕惊动全船也必须叫人了,虽然是宁摇碧悄悄爬到她窗外才引起的误会,但宁摇碧一旦出事,随便是长公主还是雍城侯,决计不会理睬这区区小节的,到这个时候她才醒悟过来这是楼船。

    一口气用尽,仍旧无宁摇碧的踪迹,卓昭节带着惶恐到极点的心情上浮换气,她告诉自己如今不是想怎么回船的时候,假如宁摇碧当真因此溺毙明月湖……自己也一起死在这湖里似乎比较好收场……

    吸一口气,她再次扎入水中。

    足足换了七、八次气,秋夜的凉风吹得卓昭节已是瑟瑟发抖,她感觉自己四肢百骸中空荡荡的,虚弱感如潮,一阵阵涌上心头,偏偏这时候,右腿传来一阵痉挛!

    这真正是雪上加霜,卓昭节大惊之下,以她在青草湖里泡大的水性,竟也连喝了几口湖水,情况越发不好!

    卓昭节心中叹息,正待呼救眼角忽然瞥见了不远处的一点幽光。

    是宁摇碧腰带上的夜明珠。

    她精神为之一振,不顾右腿痉挛,迅速游了过去。

    宁摇碧被她提出水面时居然还很清醒,他吐了一口水,反手扣住卓昭节的肩,简短道:“到船头,设法把缆绳弄下来上去。”居然无意惊动船上诸人。

    卓昭节如今力气用得也差不多了,无暇与他赔礼,点了点头,低声道:“世子不会水的话,还请放松些。”

    “嗯。”宁摇碧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卓昭节不敢多想,拉着他游到船头楼船的甲板比水面足足高了一丈,黑夜里,借着秋夜的熹微星月之光,仅仅只能看出缆绳堆积的轮廓。

    宁摇碧用手捂住嘴,沉闷的咳嗽了两声,忽然伸手向卓昭节头上、颈上摸去,卓昭节吓了一跳,一把将他按进水底,想想不对,又把他拉了出来,随即压低嗓子低叫道:“世子?”

    “你没带钗环?”宁摇碧被拉出水面,足足过了数息,才简单的问道,他虽然没说之前的事,但语气冷的出奇。

    “……没带。”卓昭节讪讪的道,下意识的拢了把披散水面的长发,夜色下,明月湖的湖面一片黝黑,她周身俨然盛开着一朵色泽比黑暗更为浓郁的曼荼罗,宁摇碧的手从她散在水面的发丝里掠过,嘿了一声,却是花了点功夫,才将腰带上嵌的夜明珠取下,屈指一弹,甲板上的缆绳顿时扑扑落下。

    宁摇碧似喘息了一下,才道:“去船另一边,看看缆绳够不够。”

    卓昭节心中默念上苍,万幸游到另一边,缆绳已经垂到了水中,却是足够了的。

    只是卓昭节上去试了试,却觉得手臂一阵酸软她水性好归好,臂力到底也不过是个娇养的小娘,在湖里寻了这许久宁摇碧,力气早就用得差不多了,如今缆绳垂在跟前,却实在无力爬上去,只得为难的同宁摇碧商量:“咱们叫人罢?”

    宁摇碧似无声的笑了一下,才讥诮的道:“你身上有衣服么?”

    卓昭节顿时噎住,顿了顿方道:“但上不去。”

    “让我缓一缓。”宁摇碧低声道,“我拉你上去。”话是这么说,他的情况显然很不好,否则不至于连“本世子”都没心情说了……

    卓昭节心中矛盾无比,既担心拖延下去出大事,又怀着侥幸想着就这么无人知晓的回船最好不过……

    秋风漫不经心的吹过,卓昭节露出水面的肩头冻得微微一缩,连心神也有点恍惚了。

    忽然宁摇碧拉住缆绳,轻声吩咐:“放手。”

    卓昭节忙放开了他,就见宁摇碧将缆绳在腰间围了几圈,抵住船,握紧绳索,缓慢的爬了起来。

    他爬得很慢。

    不过一丈来高,却还有一次险些摔了下来,卓昭节掩着嘴才止住惊呼,但宁摇碧到底挣扎着摔倒在甲板上,他躺了半晌都没起来,还在湖里的卓昭节已经开始担心,宁摇碧会不会索性把自己丢在湖里以作报仇,这时候缆绳却动了动,卓昭节忙学着宁摇碧方才的样子,将缆绳系在腰上。

    被拉上甲板时,宁摇碧的喘息声已经十分急促,卓昭节的头才冒出甲板,他跪住绳索,声音有些颤抖的伸出手:“拉住,快!”

    卓昭节忙将自己的手交给他。

    宁摇碧用力一拉一带,卓昭节被猛然扯上甲板只是这一拉宁摇碧也是用尽了气力,卓昭节整个人都随着惯性扑进他怀里,将他撞倒在甲板上慌乱间,他又闷哼了一声。

    卓昭节手忙脚乱的想从他身上爬起来时才醒悟过来:自己拿梅花小几砸的,正是他胸前,无论是爬上甲板、还是拉自己上来……都要用到胸腹之力……

    而且她刚才一扑,也正扑在了宁摇碧胸前……

    卓昭节战战兢兢的边爬边问:“世子,你……你没事罢?”

    “你不要动……”宁摇碧有气无力道,“我胸前疼得紧。”

    卓昭节只得尴尬的维持着半靠半依在他身上的姿势。

    片刻后,宁摇碧才问:“你能起来么?”

    “……”卓昭节撑了几下甲板,勉强起了身,宁摇碧随之爬起,在水里泡了许久,体力损耗过大,两人都有点手脚发软,宁摇碧一个踉跄,短促道:“你跟我来。”

    两人悄悄摸进舱,宁摇碧随手开了一间空置的舱房,让卓昭节进去后迅速反锁,抬手点上灯火,还没回头,就听卓昭节哎呀一声,迅速躲进了内室。

    他看着灯火燃起稳定,小心的罩上灯罩,才不冷不热的道:“有什么好躲的,你不是也没穿什么?”

    却是灯火亮起后,卓昭节才留意到他居然也是脱了外袍绫裤,仅着里衣轻软的素纱里衣湿透之后完全透明,紧紧的贴在他身上,仅剩的用来搭配华服的腰带还在,清楚的勾勒出少年窄臂蜂腰的轮廓。

    卓昭节进了内室,仓促之下也顾不得自己亵衣还在滴水,胡乱抓起榻上被子裹住自己,这才低叫道:“你……你脱成这样去爬我窗?想干什么!!!”

    一面说,她一面盯住了榻边一只鎏金凫鸭香炉……心想若宁摇碧敢无礼,这香炉倒可以充作匕首暂用……

    不想外间宁摇碧语气森然,极为缓慢沉郁的道:“我原本……衣着整齐的……带着樗蒲……想寻……寻你……下完……白日那半局……你……”他几乎是说几个字就深呼吸一次,随着声音,他擎着灯走进内室,面无表情的打量着缩在薄被里的卓昭节,忽然展容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你说……本世子……该拿你怎么办?”

    卓昭节张口结舌,半晌才讷讷道:“原来你衣袍是在水里脱掉的么?这个……对不住,我以为……以为是贼来着的。”

    “楼船夜泊湖中,贼从何而来?”宁摇碧冷冷反问。

    “……或许有厉害的飞贼呢?”卓昭节小声道,“我以前看过的书里说,有奇人异士能够飞檐走壁什么的……还有水贼不是可以游上来吗?嗯,我错了……”

    她越说就见宁摇碧胸膛起伏越剧烈,显然气得不轻,越说自己心里也越发的发虚卓昭节虽然娇纵,却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如今渐渐心虚得不敢多言,乖乖低头认错。

    宁摇碧瞪着她,半晌,卓昭节正心惊胆战,才听他冷哼一声,道:“你旁边那柜子里放着预备给客人临时换洗用的衣袍,皆是新的,虽然只有男装,但暂时可以蔽身,先穿上。”

    说完,却将灯放下,退去外间了。

    卓昭节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这么轻松的过了关,感激之情由衷而起,心想宁摇碧即使促狭了点,贪玩了点,狡诈了点,但这气度……啧啧,假如他不是隐忍到以后再发作的话,真心是好人啊!!!

    所以,兄长也是有看走眼的时候的……

第七十一章 被子之战

    卓昭节满怀感激的穿戴完毕,正拿了另一件新衣擦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蓦然外间宁摇碧没好气的问:“你好了没有?”

    “……呃,早就好了。”卓昭节尴尬的道。

    就见宁摇碧走了进来,一眼看见她穿着宽大的男装坐在榻上散在身后的长发已经被手里的上衫擦得半干了,面色顿时一僵,想了想才问:“箱子里有几套男装?”

    “你也要穿这里面的?”卓昭节诧异的问,随即,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尴尬道,“这个……”

    长公主的座船,虽然贴心得为来客备了临时换洗用的新衣,可也不至于备上一箱子,那样客人自带的新衣却怎么放?所以这箱子里……只得两套成衣,其中一套让卓昭节穿了,另一套,嗯,她满怀感激的拿了上衣擦了头发……

    “我不穿这里面的,难道你再跳下去替我把衣服捞回来?”宁摇碧简直被她气到无力了,如今他也乏得很,无心和卓昭节多计较,长叹一声道,“你这小娘莫不是专门来克我的?”

    当即到箱边翻出剩下的中衣、靴子、下袍等物,脸色越发难看,卓昭节捏着上衫怯生生的望着他,如今这上衫已经半干半湿,到底不能上身了问题是总不能把自己的脱给他罢?

    见宁摇碧沉着脸开始脱衣服,她郁闷的转过头盯着香炉发呆,只听得身边衣物摩挲声渐渐停止,接着却忽然听得身后有低沉的机括声响起……

    她奇怪的转过头,顿时吃了一惊!

    却见帐后原本的舱壁上,赫然露出一个狭窄的小门。

    宁摇碧赤着上身走到她跟前,胸膛上紫青的淤痕因为在水中浸泡格外的鲜明,望之可怖,他自己却是看也不看,面无表情道:“跟着我。”

    “什么?”卓昭节瞠目结舌的看着他,两颊渐渐涌上绯红,吃吃道,“你……你……”

    “……你想多了。”宁摇碧默然片刻,道,“我是说让你走秘道去上头你的舱房!”

    卓昭节怀疑的回头看了眼那小门:“既然有秘道,那你为何还要翻窗去寻我?”

    “你以为我祖母的船,有没有秘道,秘道在什么地方,随便上来个人都能知道?”宁摇碧懒得与她多说,抬手一把将她强行拖了起来,喝道,“走!”

    卓昭节哎呀了一声,踉跄着被他扯到门前推了进去,宁摇碧也挤了进来,也不知道他按动了哪里的机关,小门重新封闭起来,里头空间狭窄,两个人根本就是紧贴在一起,卓昭节又羞又气,下意识想推开他,却不想宁摇碧猛然用力在她腕上一扼,卓昭节吃痛,眼泪都差点要掉下来了,才听清楚宁摇碧在她耳畔低声喝道:“快顺着你跟前的楼梯上去!”

    她被提醒,委屈的伸手摸了摸,才感觉到眼前的确有一个极窄极陡的楼梯,因着第一次走,全然不熟悉,卓昭节险些摔了几次,亏得宁摇碧早有防备扶住了。

    没上几步,卓昭节额头撞到木板上,却是碰到了舱壁,宁摇碧赶上来,道:“你让开些。”

    “……怎么让?”到底楼船就这么大,里头的秘道又要不让人看出来,自然做得都是极为狭窄的,卓昭节摸着黑向四面转了转,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宁摇碧在她耳畔叹了口气,问道:“你可有使女陪夜?”

    卓昭节暗松一口气:“今日被外祖父训斥,看她们恹恹的,就叫她们先不要陪夜了。”

    宁摇碧道:“那么发出点声音料想也无妨了?你可算做了件好事……嗯,你别动。”

    卓昭节听他嘲讽,心头郁闷,但自知理亏,遂乖乖不动,不想却感觉到宁摇碧的手向自己腰间摸来,不禁一惊!正欲躲避,然而手臂擦过她腰,却在舱壁上摸索起来,这才知道宁摇碧不过是想找机关,心下一松,黑暗之中,却觉得面上腾腾的烧了起来。

    宁摇碧隔着一个人,到底有些不便,寻了半晌才找到机关所在,只听不轻不重的咯噔一声,舱壁终于分开,卓昭节快步走出,之前那盏宫灯早就被没关的窗中吹进的秋风吹灭了,她小心翼翼的重新点起,又赶紧将窗门关上,心下稍安,又想着宁摇碧被自己打下湖,差点没了性命,吃了这么大的亏,他居然还不肯惊动船上之人,更不惜曝露秘道也要悄悄送自己回房品行高尚啊,这才是高尚之人!之前几次的争执如今早被忘记到了九霄云外,如今宁摇碧的形象实在是光辉万丈!

    卓昭节感慨着转过身,不禁吓了一跳,差点将灯丢在了锦毡上,惊道:“你怎么还没走?!”

    却见绣帐高卷,宁摇碧毫不客气的坐在她的榻上,正面无表情的扯着她盖的被子擦着湿发和手臂,闻言诧异道:“你难道以为我跟上来是为了送你?”

    “……难道不是?”卓昭节露出警惕之色。

    宁摇碧哼了一声,却不说话了,只专心擦着自己的头发。

    卓昭节瞪了他片刻,骤然醒悟过来,低叫道:“你怎么拿我被子擦?!那我今晚盖什么!”

    “你的被子?”宁摇碧斜眼看她。

    “……”卓昭节心中暗吐一口血,将灯往不远处的案上一放,挽了男装的袖子,快步走过去,将被子抢入怀里,恨道,“不管,你拿它擦头发,这深秋里我盖什么?”

    宁摇碧大怒,用力抢回去,恨恨道:“本世子非要用它擦!”

    “我的!”卓昭节气恼的往自己这边拉,宁摇碧死死攥着不给,两人僵持半晌,卓昭节忽然松手,宁摇碧果然没有防备之下连人带被子往后跌去,卓昭节趁机冲上去想抓住此刻抢回被子,没想到宁摇碧跌到一半忽然屈膝一勾榻沿,腰间使力,翻身坐起,卓昭节正扑上去,却被他一下撞得摔进榻上,宁摇碧恨道:“雕虫小技!居然敢在本世子跟前玩弄手段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帐后哐啷一声大响闻声,宁摇碧和卓昭节都是脸色大变!

    却是一块玉枕,因为卓昭节之前无心睡眠无意中推在了榻边,而宁摇碧把卓昭节撞得摔进榻上,恰好卓昭节挣扎时也将玉枕又推了一把,这玉枕遂直接从帐后摔下去跌碎!

    外间立刻穿来起身和穿衣声,明合人还没进来先急急问:“女郎?”

    “你!”卓昭节急得差点没抓狂!

    宁摇碧反应奇快无比!

    他二话不说左手抓起被子裹住自己,右手往上一捞扯断金钩放下绣帐这帐子虽然不是软烟罗,却与软烟罗有异曲同工之效,那便是帐内窥人清清楚楚,帐外看进来却模模糊糊,是以放下帐子后,宁摇碧也舒了口气,恢复淡定之态,继续拿着被子擦拭发梢。

    卓昭节恨恨的从他手里扯了两把,奈何力气差距,实在扯之不动,又听得珠帘脆响,却是明合、明吉披衣擎灯进来查看。

    她只得迅速俯倒在榻上,免得被外头人从轮廓看出端倪,郁闷的吩咐道:“无事,你们去睡罢。”

    明合狐疑的问:“婢子听得一声大响……”

    “不过是不小心碰了一下。”卓昭节如今的声音清醒得很,她也不耐烦装作困倦,径自呵斥道,“少来烦我,快出去快出去!”

    “……是!”明合、明吉到底不敢违逆她,只当她还在为樗蒲之事烦恼,乖乖应了一声,擎着灯回了外间。

    侧耳细听她们睡下,又过了片刻,预计她们睡熟了,卓昭节才重新向宁摇碧扑上去,愤然道:“我的被子!”

    “就不给你!”宁摇碧瞪眼道,“又不是你的!”

    卓昭节怒道:“你这人有没有一点点待客之道?如今又不是盛夏之际还能减两个冰盆,你叫我晚上怎么过?再说刚才楼下舱房里也不是没有被子,你要擦,在楼下为什么不擦?”

    “客人都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主人打下湖的么?”宁摇碧冷笑着道,“本世子还以为那是强盗呢!至于楼下……学你拿本世子要更换的衣物擦拭吗?那你为什么不脱给本世子?”

    “我说的是楼下的被子!”卓昭节郁闷得紧,道,“是是是,我不该砸你……可你扣了那么久的窗棂好歹也隔窗招呼一声罢?不然我哪里知道外头到底是什么人?你想想换了你易地而处,都睡下了,来这么一着,能不担心害怕么?”

    宁摇碧怒道:“我不开口不是为了你好吗?如今窗子都是紧闭着的,我哪知道你这儿的两个婢女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我想你听见这声音总该问上一声罢?届时若有婢女在,也该说话罢?那样我自然心里有数,暂时不进来了,结果你倒好,问都不问,开了窗就抡起东西砸……亏得我及时松手主动跳下湖去,不然吃实了你那么一下又摔在下头甲板上,十条命都没了!”

    他越说越怒,狠狠瞪了一眼卓昭节,低喝道,“再说你有脑子么?既然以为是恶人,做什么不喊叫?你喊叫了之后我岂能不知你误会了?”

    “……对不住,可是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这个意思?”卓昭节委屈道,“你也看到了,我跳下湖时,根本就只着了亵……那个……我已经睡下了,这声音敲得我心里慌,以为不是什么好人,又怕出去喊人之际,若当真是恶人跳了进来,对我……”

    她怯生生的咬着唇,一脸委屈无限的缩在帐子角落里。

    宁摇碧冷笑着道:“你就好看到了那等能飞渡水上的飞贼都慕名一路追进明月湖来寻你的地步?”一面说着,他一面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卓昭节掩在男装下的身量,一撇嘴角,“何况即使是贼人,又不是每个采.花.贼都喜欢稚女,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卓昭节无言以对。

    僵持片刻,她索性把心一横,道,“你想怎么办就直说罢!”

    “替我擦干。”宁摇碧将被子丢还给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冷声道。

    卓昭节简直欲哭无泪,顿了半晌,见宁摇碧真心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才委屈无限的抓起被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宁摇碧擦了几把,宁摇碧不耐烦道:“你呆不呆啊?下头那条被子和这条根本就是一样的,你擦完了下去换过来不就成了?那也是新的好么?”

    “……你刚才在下头为什么不擦?”卓昭节闻言,这才认真起来,忽然醒悟道,“再说,你为什么要跑到我房里来擦?”

    宁摇碧哼道:“呆头呆脑的,你先替我擦干,我再告诉你!”

    卓昭节咬住唇,恨恨的用力擦拭起来。

    小半晌后,卓昭节摸了摸他发梢,道:“差不多了,你说罢,到底想做什么?”

    “去给灯扣个罩子。”宁摇碧吩咐道。

    卓昭节狠狠用力扯他头发,宁摇碧低叫道:“你!”

    “起身时不仔细跪到了一下,你可不能怪我。”卓昭节迅速转过身,掩住嘴角的一抹得意。

    宁摇碧怒道:“我心里有数!”说话间也从榻上走了下来。

第七十二章 阴谋!

    宁摇碧左右看了看,随手就开了卓昭节的衣柜,卓昭节蹙眉叫道:“你干什么?”

    却见宁摇碧大大方方的抽了一块干净的丝帕,快步走到窗边,抬手就拨开钉销,秋风卷入,因有纱罩护着,灯火明灭了一下复稳住。

    宁摇碧一手扶窗,一手拿丝帕在窗棂上方擦了几把,拿回来到灯前一看,冷笑道:“果然如此!”

    卓昭节一惊,移步过去看了:“这?”

    “这是猪油。”宁摇碧注视着丝帕上的污垢,冷冷的道,“如今这季节,猪油已经不会融化,可以凝成脂体,抹在窗棂上,不会滴下去为人察觉,单凭目视,也极难察觉!惟独抓到,才会觉得滑不溜手!”他哂道,“即使为了着痕迹抹得不是特别多,但如本世子这样的好洁之人,一触之下,当然是本能的收回手了!”

    “那……”卓昭节张了张嘴,吃吃道,“你摔下去……这……”

    宁摇碧脸色瞬息之间阴沉了下去,他面无表情道:“方才甲板上,似乎也多了点东西,今儿不是满月,本世子仓促之间也没看清楚,总之不敢摔到甲板上,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倒是借了点你砸本世子的力道,才能够摔进湖里。”说着,不顾卓昭节呆若木鸡,忽然犹如春河解冻般的一笑,郑重对她一揖道,“说起来,倒是多谢你及时下湖救我了,我虽然听伊丝丽说过,落水之人只要不惊不慌,自能浮起,但一身衣袍吸了水后却太过沉重,挣扎到水底才能脱完……”

    话还没说完,卓昭节已经红了脸绝对是气得,她双手微微发抖的道:“你……你叫我帮你擦干头发……还是……还是拿我盖的被子……”

    “秘道都给你看见了,你下去换一条么。”宁摇碧无所谓的道,“反正都是一样的。”

    卓昭节正待发怒,宁摇碧忽然道:“你不奇怪是何人在这窗棂上做手脚害我?”

    “这是你家的事,与我何干?”卓昭节气愤的道,“我只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戏弄我?!”

    宁摇碧深深望了她一眼:“太有关系了我的性情并不难推测,这几日既然沉迷樗蒲,午间又是中局被游老翰林所阻止,夜深人静难免会找上门来和你下完!这一点,我身边人都能想到,问题是这窗棂所在的位置,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够随意抹上猪油的,毕竟白日这么做,总有人怀疑罢?”

    “你想说什么?”卓昭节忽然觉得有点不妙。

    “你想想呢?”宁摇碧吐了口气,攥紧了丝帕,冷笑着道,“想要公然从外头爬到这上面来抹猪油,除非这船上的侍卫统统都欲对我不利!若是那样也不必设计了,直接拥上来杀了我就是!所以这上面的猪油,只有进入这内室,从里头看着下面没人经过时抹上,才能够无人察觉!”

    他看着卓昭节,眼神里有着戏谑之意,“如果不是你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救起我,你也在被怀疑之列!”

    卓昭节一阵晕眩道:“我……我害你做什么?”

    “理由太多了!”宁摇碧轻蔑的道,“我父亲只我一子,假如我不幸身亡,他也只能从宁家大房,即祈国公府过继子嗣为世子,好继承雍城侯之位……”

    “等一等!”卓昭节飞快的打断了他,正色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觉得我或我的使女是被祈国公府的什么人收买的?天地良心!我长这么大,见过长安来的人,除了你就只有我那八哥!”

    宁摇碧反问道:“那次咱们一起在端颐苑书房二楼无意中听见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卓昭节道:“记得,但那又和这个有什么关系?莫说储位这样的大事了,就是后院的……”

    “那次崔子和把话说得很清楚!”这次轮到宁摇碧打断她了,“相信你也听了出来,我大伯与我父亲并不和睦,政见亦不合!我那大伯与你祖父倒是一路,皆是支持东宫庶长子延昌郡王的,我父亲尝为苏太师弟子,倒是更倾向于东宫嫡次子真定郡王!”

    他面上流露出阴郁之色,缓缓道,“其实我父亲倾向真定郡王还有个原因,长安人尽皆知,不过是心照不宣,是因为我幼年时与延昌郡王的同母弟,也就是东宫庶三子唐五为人挑唆,相约赛马,结果他中途坠马摔断了腿,虽然后来被御医治好了,但仇也结下了……”

    卓昭节愣愣的看着他,只听宁摇碧继续道,“所以如果我死了,雍城侯府换上一个和延昌郡王、唐五都没仇的世子,我父亲未尝不会改变立场,谁知道你是不是个孝顺的孙女呢?”

    “你!”卓昭节一头雾水,听他分析到这会,才反应过来,气得站起了身,“我哪里知道你会过来?”

    宁摇碧道:“嗯,这倒是个问题,但你既然欲要加害于我,又敢于在我祖母的船上动手,自然有所依仗,比如我身边出了内奸?”

    “……我没有!”卓昭节急怒道,“没有的事!你紧追着不放做什么?倒是你身边人更可疑罢?难怪你方才不肯叫人,还反问我衣服……我当你是替我着想呢,你根本就是怕那算计你的人听见声音给你一下子对不对?那人既然设下了此计逼得你自己跳湖,当然不可能没有后手!怪道这么大一艘船,即使停在湖上,怎么连两个守夜的人都没有?不定咱们爬上来都没人谋害,还是因为我在旁边呢!”

    宁摇碧淡淡的道:“那你可太高看自己了,你信不信即使你那祖父敏平侯在这里,若是搭上你这个孙女儿可以让我死,他只会觉得拣了天大的便宜?”

    “你才便宜!”卓昭节怒道,“反正我什么都没做,反而被你吓了个半死……唉,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么着,你还想怎么样就直说罢,什么延昌郡王真定郡王,我是不知道的,我也不想知道!”

    “你怎么这么不禁逗呢?”宁摇碧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看气氛越来越僵硬,卓昭节脸色也越发紧张,正绞尽脑汁的琢磨着该怎么辩白,却见他脸上先前的淡然之色忽地敛去,低笑出声道,“我说什么你都信……唉,没想到上回在端颐苑里见着你呆头呆脑的,隔了这么些日子居然还是呆得可以!旁人说的话,你连想都不会多想一想?啧啧……看来旁人就是告诉你太阳是方的,但凡说得言辞凿凿你也会以为自己一直看差了!”

    他变脸太快,卓昭节愣了一下才道:“你什么意思?”

    “你那祖父也好,我大伯也罢,盼我死了好劝我父亲过继的人多得是。”宁摇碧笑了一笑道,“只不过若是连我近身侍卫里都要出这种敢公然害我的人,那我也不必混到现在,早早下黄泉去陪先母了!”

    卓昭节闻言,眼前一黑,正待说话,就听宁摇碧道:“唉,看你这样子,就知道只顾生气,一定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我不知道,怎的你一个堂堂世子,落湖这么半晌,既然不会水,也不肯呼救?”卓昭节气得全身发抖,握着拳道,“你……咱们爬上船来也不见人影……合着你的侍卫并那些个月氏人都睡得安心着呢?这么大个船,连盏灯也不点……还有刚才的猪油……我能不信么?你换个人来问问可信不可信?”

    她长这么大,因为和游灿常与秣陵城里的书香门第小娘子们来往,觉得自己见的人也不少了,加上班氏五年来苦口婆心的教导,自认去班氏还甚远,但将来回了长安在侯府里也够过了。

    班氏虽然教导她后院里的种种计谋手段,人心的凶险复杂并不足,出身相若彼此掐尖使性.子的小娘子们固然颇有些“暗流汹涌”,但不管怎么说,也没人似宁摇碧这样滔滔一番话没一句真的!

    不!

    不是没一句真的,他是半真半假,似真又似假!卓昭节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戏弄了,可方才宁摇碧自曝祈国公与雍城侯之间的矛盾冲突、证明敏平侯这方的确有理由谋害他时那眼神那语气那神态那架势,生生让卓昭节信以为真这已经是第二次上当了!!

    悲剧的是,如果连游湖那次也算的话,卓昭节悲哀的发现,自己同这位世子总共见过四次面,却已经惨被戏弄三次!如今她也醒悟过来当初那只猎隼十有八.九和宁摇碧脱不开关系,小河庄外的柳烟里,鹰唳声不是很清楚吗?

    才上船的时候,宁摇碧带着奴仆射柳枝里的鸟雀,看似只为取乐,但若那只猎隼在,那些鸟雀自然可以被弄到船上来……恐怕是为了继续欺骗才没带上而已!

    卓昭节再想起来自己只穿着亵衣跳下湖……秘道里的拥挤……整个人都要疯了她哆嗦着嘴唇按着胸口,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你……刚才……我……衣服……”

    宁摇碧还神色自若的笑着道:“那些都是小事,嗯,我告诉你罢,猪油多半是莎曼娜来抹得,她白日的时候不是还来给你们送过饭吗?不过这应该不是她的主意,多半是苏伯要给我个教训,嗯,打小他就没少坑过我,据说月氏那边的男子,成年之前都要独自猎头猛兽作战利品,方才能够被承认,逢着战乱还得亲自设法砍颗人头炫耀……这些乱七八糟的,反正他到了长安,不肯叫我丢弃了月氏族的勇悍,向来就是一边帮我做事一边坑我一把的,问题是从前我母亲还在时也还罢了,到我被祖母抚养时,我祖母哪里舍得叫我受委屈?他也就能抓住这种外出的机会给我找麻烦了。”

    他看着卓昭节青了红、红了白、白了黑的脸色,笑着拍了拍她肩道,“好啦好啦,你看,你和你的使女都不要卷进谋害本世子的大事里了,至于什么延昌郡王、真定郡王更是与咱们都没关系的事情,相比之下,被本世子随口质问几句,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对不对?”

    看着他满脸“你真该好好感谢我”的神情,卓昭节发怔片刻,忽然抓住他手臂,宁摇碧一怔,已经见她头一低,狠狠的咬了下去!

    宁摇碧一皱眉,叹道:“你这小娘!”他手臂一转一滑,卓昭节顿时握不住,眼睁睁看着他抽走,一本正经道,“你若是不高兴想咬点什么,本世子一会让厨房给你送些肉脯之类的来,又何必非要伤人呢,是不是?小娘家家的温柔点儿比较可爱么!”

    “你去死!”卓昭节咬牙切齿,抓起手边的几样摆件砸得他连连闪避,宁摇碧让了几下也恼了,翻脸道:“这么凶!被子自己换,我看你怎么找到暗门机关!”

    说着他往后一靠,靠到舱壁……壁上无声无息的就出来一道门让他躲了进去。

    “你给我站住!”卓昭节喝道,只可惜宁摇碧递过一个得意的眼神,暗门迅速关闭起来!

    卓昭节气得连连跺脚,又怕惊动了明合、明吉,拿拳头在厚厚的锦毡上捶了十几下,又围着内室疾走了数圈,才勉强坐下来,身子兀自微微发抖,她如今简直气到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的地步,只翻来覆去的自语道:“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嚷着嚷着卓昭节也乏了,因着被子湿的,她盖也没法盖,琢磨半晌,只得将被子丢在榻上,拿褥子半卷半盖着,哆嗦着睡了过去……

第七十三章 黄昏

    卓昭节第二日被使女叫醒,发现被子倒是干了,正好好的盖在了自己身上,她呆了一呆,猛然察觉自己居然只穿着中衣,顿时又气了个半死,几乎是哆嗦的打发了使女,跳起来迅速换了一身衣裙,又将那男式的中衣里衣统统塞进榻底,抄起被子砸了半晌脚踏,才恨恨的停了手,无精打采的叫进明合:“打水进来梳洗。”

    她明显的兴致不高,但因为有昨日游若珩的事情,明合与明吉只道她是还为了回去之后受罚而担心两个使女可比卓昭节更紧张的,自也没心思安慰她,伺候着卓昭节梳洗,莎曼娜送了早饭来,用毕之后,因为游若珩吩咐过不许出舱门,卓昭节对着两个心不在焉愁眉苦脸的使女也只能练琵琶了。

    这么过了两日,莎曼娜又过来送晚饭,道:“已经到枫岛了。”

    “咦?”卓昭节叫明合卷了帘子开窗看了看,莎曼娜指给她看:“就是前头那一个。”

    “居然还有座小山?”卓昭节看了看那岛,道。

    莎曼娜一下子笑出了声来:“这是离得远,看着像山,其实也就一个土丘罢了,那枫潭就在丘下。”

    江南山温水软,所谓的山陵都不高,放在北地,估计左近最高的几座山峰也是个土丘,奈何江南地势平坦,都称之以山,卓昭节虽然没见过真正巍峨的高山,却也在书上看过太行、终南的描述的,知道莎曼娜一行都是从北地看着壁立前刃的高山过来的,自然不会将那枫岛上的高地看成山。

    卓昭节也不和她争,道:“那苏将军与外祖父是不是就要下去了?”

    “今儿个天黑了,得明早再去。”莎曼娜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如果游若珩下了船,卓昭节自然有机会可以出去透透气。

    闻言,卓昭节果然露出失望之色。

    莎曼娜掩嘴笑道:“明早老翰林下了船,莎曼娜来叫娘子?”

    “你人真好!”卓昭节转嗔为喜,赞道。

    莎曼娜吃吃一笑,眼波流转道:“小娘子太客气了。”

    次日,楼船绕着那枫岛寻了一圈,好歹寻到一处可以停泊的地方,搭出跳板,由几个侍卫先下去,苏史那与游若珩让着上了岛,去枫潭那边实地观察鉴定了。

    莎曼娜等人影消失在树后,立刻到楼上来报信,卓昭节松了口气道:“咱们也上岛上去玩玩罢!”

    “女郎千万别!”明合与明吉慌忙拦阻道,“阿公走时没说女郎可以出门,若只在船上走走还好,若到了岛上被阿公发现怎么办?”

    明合又道:“何况如今虽然已经秋深,但咱们江南气候暖和,虫豸也未必都蛰伏了,这岛上一看就是没人住的,连条象样的小径都没有,女郎万一走下去遇见什么蛇鼠之类,那……”

    卓昭节怏怏道:“船上有什么好玩的?”

    莎曼娜兴致勃勃道:“这枫岛上颇多小兽,方才小主人说要叫几个人下去狩猎,娘子真的不去吗?”

    “……不去!”只听前一句,卓昭节还有点心动,听说是宁摇碧的意思立刻断然道!

    莎曼娜和明合、明吉交换个眼色,均想卓昭节多半是把樗蒲一事都怪到了宁摇碧头上,就笑嘻嘻的道:“好罢,那娘子在船上看看附近的风景也是好的,据说有人说‘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正是这个时候的景色呢!”

    “嗯,我知道了,多谢你。”卓昭节勉强笑了一下,莎曼娜走后,她让明合下去,“你去看着宁世子一行人都走了,我再下去!”

    明合点头,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女郎要出去,不如带上琵琶,这样阿公回来看见,也好说是正在练习。”

    “嗯。”如今主仆三个都是戴罪之身,出个舱门自然不敢怠慢。

    因为游若珩、苏史那和宁摇碧都下了船的缘故,楼船上显得空空荡荡,甲板上更是空无一人。

    卓昭节领着明合、明吉沿船转了一圈,秋风从湖面吹来,枫岛边大片的芦苇茭白纷纷俯首让过,露出叶下柔顺的黄绿茎秆,阳光明媚的照了下来,一派天澄水清,时或有游鱼嬉戏着跃出水面,远远近近的湖面上,菱角、孔雀草、芡实之类,都还没有明显的减少,仍旧是俨然春色正酣的架势,只在叶尖现出点点的苍黄来。

    因着日光明亮的缘故,此时的湖水也极清,完全是一眼见底,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见虾子在湖底敏捷的移动着。卓昭节趴在船边看了许久,忽然道:“这会的水已经这么冷了,也不知道菱角之物竟然要到十月才枯萎。”

    明合奇道:“不至于太冷罢?咱们这儿可是江南呢!”

    “冷得极了!”卓昭节肯定道,“尤其是夜里,当真是寒如冰水,我那天晚上……”

    说到这里忽然惊醒,硬着头皮接下去道,“我那天晚上不小心推了被子被冻醒,水里一定更冷。”

    “水上与水下不一样的呢。”明合、明吉倒没起疑心,笑着道,“女郎别瞧它们露在水面上,根都要拖到水底淤泥里的,那里头暖和着,自然不会枯萎。”

    卓昭节发愣了一回,心想早知道宁摇碧后来故意骗人又拿自己被子擦湿发,当时发现他时很该将他按下去提起来这么几回出尽了气才好……自己怎么就那么好心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找到他时两人情况都很不好,当真多按几次下去,估计两个人都要起不来了……这还亏得楼船停下来时怕被缠住,挑了没什么水草的地方,否则宁摇碧自作聪明往水草堆里一跳……只孔雀草一件,足以缠得他在湖底长眠不起了……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时而庆幸时而懊恼,偶尔与明合、明吉搭上几句,辰光渐渐过去。

    黄昏。

    余晖温柔的披过山水,从远处的湖面,到近处的水上,一片金色活泼的跳动,似盈盈含笑,卓昭节安安静静的背着手,站在船头,若有所思的望着这幅落日之景山还是山,岛还是岛,湖,还是湖,只是衬着灿烂的夕阳,这一切都仿佛神圣安谧起来,远处,几只孤鹜沙哑的叫着,低飞掠过湖面,在光辉里,它们的翅膀仿佛赤金,掠过的地方,圈圈点点荡漾出异于水面自然成纹的波纹,船下,湖水一波又一波的拍打着船身,发出不高不低的哗啦声……

    这江南的黄昏,于她并不陌生,缤蔚院里秣陵城中出了名的缤纷蔚然,古杏古桃静静怒放的辰光,她有许许多多的黄昏,扶在回廊的栏杆上看着淡粉浅绯的花瓣转为金黄,纷纷扬扬里似一阵金色的雨……打着秋千飞过花雨,停下来时满身满头,是比“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更风流的景致……

    这江南的山水,她更是看成了习惯,但这一刻,卓昭节仍是沉浸下去,那并不炽烈了的夕阳,却有着难以描绘的浩大、温柔,卓昭节仰望着余晖,却不期然的想起了“泽被苍生”四个字,这本该春日里最容易想到的词,如今放在深秋的落日中,忽然出奇的和谐,卓昭节站了许久、又许久,直到身后嘈杂起来,有个声音道:“噫,看落日看呆了吗?”

    语气里难掩戏谑,卓昭节背在身后的手顿时一紧,下意识的捏了拳!

    回过头去,果然一群人有汉有胡,簇拥着锦衣华服的宁摇碧上了甲板,好几个侍卫或提着山鸡、或拎了麂子、獐子等物,江南水草丰茂,这枫岛虽然不很大,里头的小兽倒是当真不少,更有两人居然还搬着一头大蟒那蟒身总也有盘子粗细了,被绕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抬上来,身躯兀自微微挣扎……

    明合忙道:“女郎,咱们先回舱里去罢?”

    宁摇碧既然都回来了,想来游若珩和苏史那也快了,并且如今因为随宁摇碧出猎的人多半都带了猎物归来,甲板上顿时显得拥挤,明合与明吉就要劝说卓昭节回舱暂避。

    卓昭节也有此意,暗暗瞪了眼宁摇碧,正要举步,不想宁摇碧对周围吩咐几声,众人轰然应诺,都提了猎物回后舱,顷刻间将甲板上腾出地方来,宁摇碧走到卓昭节跟前,笑着道:“你那《夕阳箫鼓》练得如何了?”

    “不劳世子操心。”卓昭节捏了捏拳,不冷不热的道。

    宁摇碧闻言,露出似笑非笑之色,道:“咦,你不会气到现在罢?都两三天了。”

    这时辰与樗蒲之事也对得上,明合、明吉都以为是樗蒲,虽然不敢明着说话,但暗中都悄悄拉了拉卓昭节的袖子,示意她莫要与宁摇碧太过为难,只是卓昭节暗中吃了大亏,连说都没地方说去,哪里肯理她们?仍旧是拂袖而去!

    她回到舱房又过了片刻,才听说游若珩与苏史那回来了,两个人虽然带了小厮、侍卫,据说还是有点狼狈,甚至游若珩还亲自下水一回探了水底,所以回来之后都各自更衣沐浴了。

    卓昭节又是独自在舱里用毕晚饭,心想明儿应该就要回程了,也不知道回程的路上,有没有机会缠得游若珩答应不告诉班氏……琢磨了半晌,觉得只有把《夕阳箫鼓》练好,才能有生路怎么着也得将这回出来时用的理由解决了,才可以辩解樗蒲不过是一时游戏啊!

    因此用过晚饭,就命明合、明吟不许打扰,拿了琵琶,认真练了起来。

    她追想着黄昏时湖上落日的浩大,指上渐缓,然而听谢盈脉弹奏《夕阳箫鼓》时的那种祥和、盛世喧哗里悠然宁谧的意境,却模模糊糊仿佛摸到了门槛,固然因为边弹边追忆,弹得一首曲子断断续续不成样子,但这么弹完一遍,再弹时就顺手了许多。

    正练得渐入佳境……舱壁上,毫无征兆的开了门,宁摇碧施施然走了出来,对目瞪口呆的卓昭节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第七十四章 回府

    “你……”卓昭节气息顿时不稳,一个激动,差点把琵琶都砸了过去!

    宁摇碧自知不受欢迎,因此直奔主题:“前两日你换下来的男子衣物在哪里?”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卓昭节恨不得和他拼命!

    “我那日……次日醒来,发现……衣服……是不是……你……”卓昭节脸色先从苍白,转为赤红,再从赤红,转为铁青,一把将琵琶推到榻上,切齿问道!

    就见宁摇碧矜持一笑,道:“你无需太过感激本世子,虽然本世子大人不计小人过,特意折回来替你换条被子不说,发现你忘记更换衣物,还特别代劳,但本世子向来施恩不望报,你……”

    “我简直太感谢你了!”卓昭节颤抖着捂住胸口,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半晌才指着窗子,一字字道,“你能再过去跳一次么?”

    宁摇碧上下打量她两眼,疑惑道:“你自己行事不周,明明回了内室,衣箱就在旁边,居然还穿着男子衣物入睡,早上使女过来唤你一旦发现,你以为会怎么想?那中衣反正一色纯白,虽然不是亵衣,倒还能遮掩一二……我这是为你好!你看,连你藏起来的衣物我也来替你处置掉,怕你不高兴,我还特意推了两日,想着你今儿该气过了才来,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一脸的理所当然,笃定了自己应该受到称赞。

    卓昭节瞬间被他的无耻击败了,她天人交战、左右权衡、思前想后……最终颓然放弃了和宁摇碧讲理的念头,也不指望自己能拿他怎么办,只得虚弱道:“这件事情你不要提了,以后永远也不许提,知道么!”

    “……什么事情?”宁摇碧纳闷的看着她,从头到脚都写满无辜道,“替你脱了外衣?这有什么紧要?”

    “……”卓昭节默然片刻,猛然拿起琵琶,郑重道,“你若再提一次,要么,你不小心被我弄死!要么,我自己去死!”

    宁摇碧惊讶道:“什么!江南人如此小气?我当年,在长安,公然扯过多少娘子的衣带,皆是贵女,非但无人责怪,反而不乏人主动献上香吻……怎么同为大凉江南这般小家子气呢?”

    “你确定是贵女?不是勾栏之流?”卓昭节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宁摇碧郑重点头,眼中却渐渐露出笑意,看到此景,卓昭节忽然觉得不太好,果然宁摇碧悠悠的道:“哦,忘记说了,那时候我大约只两三岁光景,母亲教我打同心结,我学会后见着旁人衣裙上结了此结就爱上去拆了……嗯,连皇后抱过我一次,也叫我拆了好几条……”

    ……根本就不能信他任何一句话!

    卓昭节如今只想自己跳下湖去清醒清醒之前不是说过,一定要谨记卓昭粹的叮嘱的吗?怎么才几天就忘记了?!!

    亏得宁摇碧并非当真没有眼色,瞬间就敛了笑,正色道:“好啦,我也是为了你考虑,反正又没旁人看见,你担心什么?快把那换下来的衣物给我去烧了,不然等你下了船,莎曼娜或伊丝丽进来整理……须知道你这间舱房里虽然原来也备了换洗的衣物,但男子的两套已经被莎曼娜取走了,你也不想惹出大事来罢?”

    他说的合情合理,卓昭节虽然被气得几欲吐血,却不能不忍着滔天怒火,从榻上的褥子下翻出自己之前藏起来的衣物递给他,宁摇碧拿了之后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卓昭节恨不得吃了自己的愤怒目光,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到底乖乖的进了暗门。

    剩下卓昭节悲愤打从心底起,盯着他离开时的那扇暗门足足半晌,忽然跳了起来,奔到那舱壁附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摸索起来,只可惜她甚至搬了个小案到那里,把顶上都摸过了,也没找到机关所在那个狡诈的世子!还说什么秘道都给自己看了,看了又不能用不说,如今倒是知道他可以随意出入了,想到他替自己除去外衫……卓昭节简直不寒而栗!

    “这件事情决计不能叫旁人知道……哪怕是外祖母也一样!”卓昭节短暂的犹豫了片刻,微微哆嗦着自言自语,“之前江十七不过是给我写了一首不曾指名道姓的书籍,外祖母到现在都不忘记教诲我不要轻易动心,若叫她晓得了此事……我……”

    只是这么想着,卓昭节心中实在委屈的难以描述,虽然竭力忍耐,但眼泪还是一个劲的打转:“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讨厌的人?我早就该听兄长的话的!不,之前晓得他也在船上,我就不该来这一趟!”

    她越想越是懊悔,如今人人都道她在内室可这内室,那宁摇碧却是出入自由,看他那大大方方的样子,比在自己家后花园里还要理直气壮和悠然自在……卓昭节觉得自己下船之前都没法睡了

    返程在游若珩看来很是顺利,外孙女自从在甲板上被呵斥回舱房后,就一直乖巧得很,不但足不出户,还不时能够听见她的舱房里传出铮铮的琵琶声虽然那琵琶曲调多半是哀愁忧愤一类,不过到底还是没出舱门嘛?也许她是用这些乐曲来向自己委婉的求情?

    游若珩拈须想了想,嗯,是了,所谓“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外孙女正当少年,游若珩自己也是从这个年岁过来的,自然晓得少年人,尤其是略知文墨的少年人,许多人在这个年纪最喜欢对花落泪、见月伤心那一个调调……

    高门大户里娇养着没什么事做,自有这个闲心发愁落泪,等往后成了家自然就懂事了游若珩想明白后也就不在乎了,就算弹的全是哀愁的曲子,好歹也能练个手,对提高技艺也是有帮助的,他遂安心的把注意力放在了与苏史那的闲谈上,将卓昭节丢到脑后。

    这么几日光景,楼船停在了秣陵城外的渡口,却不忙着下船,而是先打发人各自去报信,好派车马来接,游若珩则是叫下“乖乖禁足”多日的卓昭节,再次谢过了宁摇碧与苏史那,在苏史那的热情邀请下一同品茶等待。

    游若珩如今与苏史那当真犹如知音相遇,压根就无暇理会他人,卓昭节一张俏脸上难得的满是严霜,明合、明吉侍立在她身后,大气也不敢出,向来疼她的游若珩这会却是根本没留意,兀自兴高采烈的与苏史那议论着明月湖的地形、地质等话题。

    相比卓昭节,宁摇碧倒是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仍旧是华衣绣服,侍者如云,卓昭节仍旧不太分得出来的不知道是伊丝丽还是莎曼娜的胡姬认真的浣了手,剥了葡萄服侍他吃着,不时有昆仑奴呈上金盘接着果籽……

    他低垂着头,偶尔吃几个葡萄,偶尔挥手停下,无趣的透过舷窗看着外面的码头……

    就这么,对游若珩与苏史那来说意犹未尽,对宁摇碧和卓昭节都度日如年的,游家的马车终于先来了,打头就是游霖,上船后少不得又要寒暄一番,这才告辞而去。

    回了游府,在端颐苑里行了礼,卓昭节简短的道了一句:“在船上累了,今儿想早些休憩。”就不理会班氏的询问,坚决要回缤蔚院去。

    班氏狐疑的道:“那你去罢,晚饭也叫他们给你摆过去。”等她一出门,自然揪住了游若珩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游若珩道:“她不学好,说什么观落日练琵琶,结果趁我与苏贤弟谈论水文,竟带着使女与雍城侯世子公然在甲板上摆了樗蒲之局,甚至沉迷其中,连我近前都未察觉,所以之后一直被我罚了禁足,估计怕你继续追究,借口乏了躲回缤蔚院。”

    到底还是说了句好话的,“禁足起倒是认真乖巧了,一直没出过舱房不说,也不时能够听见里头练习的乐声,倒还不至于真正沉迷进樗蒲里去……只是到底练得如何还得另外再听了才知道。”

    “小孩子么再有恒心总也要走个神的。”班氏听了倒是放了心,微微一笑,道,“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不过是玩了几局樗蒲。”

    “此风不可长!”游若珩正色道,“前朝官吏多有好游猎樗蒲而荒废正事、不理庶务,以至于朝政崩坏的,就拿本朝的文宗来说……”

    班氏当年能够嫁进游家,当然也是读书识字的,差不多的典故都晓得,她却最不爱听游若珩说这些书袋,听着就皱了眉头道:“你住嘴罢!昭节一不是朝廷命官二不是什么日理万机的人物,她如今不过是个婚都没定的小娘!偶尔爱好些东西又怎么样?这樗蒲又不是那等下三滥的把戏,咱们从前在长安,交游应酬的时候,哪家不备上几份?我看也是小孩子头一次坐上几日的船,到了船上才知道无聊呢,这又不是走远,就在江南,连新鲜的风景都没得看!闲了与人下几局樗蒲也不过是解闷……当然,为着免得纵容了她因此丢下琵琶,是该罚那么一罚,禁足这些日子也差不多了。”

    游若珩道:“若在房中对局也还罢了,光天化日之下……”

    “就是在甲板上我才不担心!”班氏冷哼道,“你莫忘记和她对局的是什么人?雍城侯世子比昭节也不过大了一岁,这少年男女的,又身份相若,凑在一起在房里玩樗蒲?能不出风言风语?!不管在甲板上玩是谁的主意,这样才显得坦荡呢!你个老东西,懂什么!”

    “……”游若珩被老妻说得无言以对,照例沉默下来。

第七十五章 真正的真相

    “小主人,大房那边太猖狂了!”目送游家祖孙乘车远去,苏史那吩咐楼船转向屈家庄左近的渡口,挥退左右,进了舱中,便沉声道,“从前不过是诋毁小主人的名声,私下里一些把戏,咱们权当看个热闹,左右有长公主在,小主人向来不吃亏,如今竟然已经到了公然下手的地步!”

    宁摇碧淡淡的问:“人可都认准了?”

    “霍校尉并他几个心腹如今都已经拿牛筋攒捆了丢在底舱,这杭渠也不是没死过人。”苏史那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嘿然道,“既然是出来‘保护’小主人的,为了小主人丧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哦?”宁摇碧闻言,展容一笑,斜睨着他,心平气和的问,“莫非这几个人对本世子不利,死后居然还能落个殉职的好名声?”

    苏史那一怔,随即道:“小主人,如今还不到翻脸的时候……何况霍利自知死罪难逃,为保家人也是不肯招供的!”他顿了顿,慎重道,“固然咱们可以用刑,但某家以为效果不大,这霍利,尝跟随老祈国公南征北战多年,不提他这回对小主人下手,单论骨头是硬的,否则大房也不会派了他来。”

    宁摇碧似笑非笑道:“这是翻脸不翻脸的问题?本世子问你,本世子需要仁慈的名声么?那游炬都能上公堂,他们呢?”

    “……某家明白了。”苏史那沉吟片刻,道,“既然不打算为他们遮掩,那么他们的家眷……”

    宁摇碧漫不经心的道:“既然他们为了家眷不惜谋害本世子,如今自然也都送下去和他们做伴……奈何不了大房,还奈何不了几个侍卫?真是笑话!祖母那里,本世子去说!”

    “是!”

    苏史那正待下去,宁摇碧忽然叫住了他,问道:“猪油和甲板上的手脚,既然是霍利受大房指使,欲谋害本世子,那么那夜本世子坠湖后,你们在什么地方?”

    “事出突然,实在没想到他们会在游若珩祖孙还在船上时动手,当时某家在与游老翰林谈论江南水文。”苏史那沉声道,“伊丝丽和莎曼娜的舱房恰好在另一边,应该是没发现,至于昆仑奴……他们是下了水的,只是那卓小娘在小主人坠湖后立刻跟着跳了下去,他们就没插手。”

    宁摇碧若有所思,半晌,才点头道:“你下去吧。”

    “小主人难道不信任某家?”苏史那皱起眉,道,“小主人太多心了,某家怎么会害你?”

    宁摇碧笑了一笑,眼中却毫无笑色:“苏伯误会了,你是母亲所留之人,我岂能不信你?但伊丝丽这些人……”

    “伊丝丽和莎曼娜的父母都还在族中。”苏史那摇头道,“某家一封书信可以让她们全家都受到难以想象的处置,至于昆仑奴……某家当年买人时就留意过,皆是无牵无挂之人,身契也在咱们手中,最重要的是昆仑奴也好,月氏侍女也罢,都异于汉人,他们与人来往乔装打扮也难掩人耳目……小主人但请放心,某家虽然年岁大了,但手底下些个人,还不至于被卖了而不自知!这次是某家大意,没估到霍利竟然也……不然决计不会如此的。”

    顿了一顿,他继续道,“小主人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连长公主年前才赐的那条宝带都因此损坏,这不是处置几家侍卫就可以弥补的,必须给大房还以颜色!”

    “既然他们对我雍城侯府的世子下手,那祈国公府,也并非没有世子。”宁摇碧淡淡的道,“不过如今先不要动手,毕竟我不在长安,无人遮掩顶罪,别害了鸾奴。”又道,“如今霍利既然已经露了馅,那颗酒珠也该收回来了,行事仔细些,不可让人公然拿了把柄。”

    苏史那点头:“某家亲自去办这件事。”想了想,又犹豫着询问,“那卓小娘……”

    “这小娘好哄得很。”宁摇碧淡然道,“再说她生长江南,被外家娇宠着很是单纯,我不过稍微作态,她便信以为真,以为我只是戏弄于她。”

    顿了一顿,继续道,“不过她好哄,敏平侯却不好哄,我当着她的面拿她的丝帕擦下了窗棂上的猪油如今她还没回长安,等回去了,敏平侯算着霍利被处置的时辰,必然也要仔细盘问她,届时知道霍利急切之间行事如此疏漏,甚至还把他的孙女亲家差点涉及到了,必然会埋怨大房太过心急,反正都是一丘之貉,能吵起来最好,吵不起来,我也没什么损失。”

    不过转念一想却又道,“当然,这小娘看着老实,却也不是真正乖巧,上回咱们等游家上门道谢不是等了好几日?最后还是孟远浩赶走了船家和百戏班子,安排了赵三为原告,几番逼迫才使得游家求见……”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宁摇碧的脸色很不好看,“这次她下湖救我很是狼狈,又连贴身使女都不知道,在敏平侯跟前死活不说也未必不可能。”

    苏史那笑着道:“这小娘看着娇滴滴的倒也胆大,三更半夜的秋季里也敢直接往湖里跳。”

    “听说江南人人善水,她既然在这里长大,料想水性不差。”宁摇碧不以为然,“若没信心救起我,恐怕早就喊人了不过这小娘也笨得可以,她当时衣裙既然不齐,就该直接先喊了人,趁旁人下水施救之际正好着衣,回头就说睡不着正开了窗赏星赏月的捏个名头,结果听得有人落水声,岂不是都盖了过去?也不碍她名声!偏偏要自己跳下去救我,害得我为了她声誉考虑,也不能叫人帮忙,只得忍着伤将她拖上船……啧……”

    说到此处,他下意识的按住胸,脸色难看的道,“霍利做的手脚没能把我怎么样,如今倒是挨她那一下仍旧未好……”

    苏史那忍着笑意,一本正经道:“好在这小娘不谙武艺,全凭蛮力,小主人胸前都是皮肉伤,这些淤伤,慢慢拿药抹了,让伊丝丽和莎曼娜帮着推拿些日子就好了……当然,推拿之际必然是极痛的。”

    宁摇碧双眉紧皱,恨道:“若非她毫不犹豫的跳下湖,我非……唔,你去拿回酒珠,让伊丝丽她们拿药进来罢!”他不小心按了下痛处,差点咬了舌头,勉强支撑着道。

    苏史那赶紧出去叫人。

    卓昭节回到缤蔚院后,也不理会迎上来问候的明吟和明叶,直奔内室,一头雾水的明吟和明叶正待追进去询问,却被随后的明合、明吉阻住,频使眼色让她们不要多嘴,四个使女正彼此打着手势,已经听见内室的门砰的一声砸上,卓昭节恶狠狠的吩咐:“谁也不许来吵我!”

    跟着内室就传出一阵闷响怎么听怎么像捶床!

    明吟和明叶都是面面相觑,悄悄问:“这是怎么了?”

    “去的时候因着船上无聊,就和宁世子玩了几局樗蒲,结果恰好被阿公撞见了,之后一直禁足在舱房到下船。”明合、明吉都是面有苦笑之色,“阿公都罚那么重了,还不知道老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呢……咱们看的这点儿脸色算什么?你们是没瞧见,方才船停在秣陵外的渡口,正派了人回来告诉和派车时,连宁世子、苏将军都没叫正眼瞧一下呢!”

    明吟和明叶脸色顿时变了一变,倒不是担心卓昭节得罪了贵人,而是:“糟糕,老夫人罚女郎,咱们也逃不了,这回可怎么办?”

    “身契拿在老夫人手里,还能怎么办?”明合皱眉叹道,“咱们也只能挨着了!”

    “可是女郎这样沮丧,如今还在里头捶床发泄,这……”明吟微微颤抖了下,“却不知道老夫人这次会怎么罚?”

    明合道:“如今阿公大约就在和老夫人说这件事情,唉……我想晚饭之前大约珊瑚或玳瑁就要过来的。”

    因着心里忐忑的缘故,缤蔚院里的四名使女都是一片凄凄惨惨,连事情都没什么心思做了,这么到了傍晚,果然端颐苑的珊瑚手里拿了枝琼花笑吟吟的进了院,见着迎上来的明吟脸色不大好,就露出了然之色:“七娘闹性.子了?”

    “珊瑚姐姐怎么来了?”明吟勉强笑了笑,“七娘是有些乏呢。”

    “咦,还在睡吗?”珊瑚这时候也发现内室的窗子虽然开了一半,里头帐幕却垂着,道,“那我来的可不巧,还专门到老夫人的暖房里折了这花来哄七娘高兴呢!”

    明吟一怔:“高兴什么?”

    “瞧你这垂头丧气的样子,莫非七娘怪你们了?”珊瑚斜睨她一眼,抿嘴笑道,“不至于罢?七娘性.子还成呀!”

    “珊瑚姐姐最是聪明的人,咱们如今心里有多乱你还不清楚吗……”明吟苦笑着道。

    正说着话,两人到了回廊前,都脱了木屐上去,里头明叶也放了针线迎出来,抄手道:“珊瑚姐姐。”

    “瞧瞧这个。”珊瑚拿琼花一扬,笑道,“快拿个瓶来插了,回头七娘醒了放内室里最好看了这可是暖房里老夫人亲手种的那株琼花上摘的,整个游府上下,除了端颐苑,也就大少夫人有了身孕,老夫人特别叫送了两枝,让大少夫人看着解闷,四房的郎主一枝,道是读书乏了养眼……然后就是七娘了,旁的地方可是都没有呢!亏得三娘如今不怎么过来了,不然见着了定然要与七娘闹。”

    明叶接了花,有些迟疑的问:“老夫人……除了这花还有什么话吗?”

    “进门来看见明吟的脸色我就晓得你们怕是忐忑这么一下午了,莫非七娘到这会都没起来也是为了这个?”珊瑚笑着道,“好啦,老夫人并没有罚你们的意思,也就说了几句不能叫七娘松懈了以至于玩物丧志,所以才到这会再叫我来。”

    明吟与明叶都按住胸口,心有余悸道:“上苍庇佑!咱们今儿个可吓死了!”

    珊瑚知道她们向来畏惧班氏,也不拿这个开玩笑,免得下不了台,就道:“老夫人也不是胡乱责怪下头的人,都是为了七娘好,听说七娘后来没再玩樗蒲,老夫人就说阿公罚重了呢!说小娘家家的,在船上玩几局消遣也是常事。”

    “老夫人慈悲。”明吟与明叶都抿嘴笑道。

    珊瑚笑了一下,看了看左右,眉尖微蹙,悄声问:“明合与明吉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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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名满江南的风流才子;【非穿越非重生,本土女主】
伊,身世坎坷却天资卓绝的表哥;
伊,狡黠多谋武艺高明的异族……大伯,记住是大伯不是流行的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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