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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樟木清     蔷薇引txt下载     蔷薇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又被西风误

    我对上他愤怒得欲杀人的目光,面如秋霜,旋即眸光如利刃向他穿去,“公子贵人多忘事,或许已经忘了我,容我提醒你一下,宇文护的生辰宴上,那个被你拿来当箭靶的女子,你难道忘了?”

    他努力睁大眼眸仔细打量我,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自觉地脱口惊呼,“是你!”

    “是我!”恨意自眼底汹涌而出,语气铮铮如激越的湍流,“一箭之仇,穿骨之恨,你忘了,我却不曾忘,且一直清清楚楚地记着。”

    他惊疑且冷漠地看着我,“是宇文护派你来的,你是他的探子?”

    “本姑娘现在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还不屑于做他的探子,用你愚蠢的脑袋听清楚了!”

    他一副受了侮辱样子,面带煞气,轻蔑道:“你一个小女子竟然敢打我,信不信我会让你死无全……”

    “啪”的一个劲响,我换只手打过去,又狠又快,打得他猝不及防,我揉揉打得发疼的掌面,无视他几近杀人的眼神,轻吐一口气,舒闲悠然道:“话太多了。”

    望着他红肿的脸,痛得紧紧皱眉的样子,我朝他轻哂,“痛吗?可这点痛和我所受的痛相比,微不足道,我还没下狠手呢?”

    他瞪着我,“一个小小女子,竟然敢拿刀架着我的脖子,敢这样跟我说话,你以为你是谁,竟然敢,敢……”

    我得意地弯起眼线,“你也从来没有被哪个女子打过的耳光吧,被一个女子打了耳光,觉得很伤面子?”

    “你……”说中要害,他又怒又恨,“你最好记住你今日是怎么对我的,他日我会加倍奉还的!”

    都这样了,还没有一点悔意,还敢说大话,我怒从胸起,“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吧,记住你在冢宰府是怎么对我的,你害我差点丧命,我会千百倍地讨回来的。”

    正与男子对峙着,忽觉一道剑光从我背后劈来,我当下闪开。持剑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我心中大恼,我竟如此大意,让这人偷溜上了船而不自知?

    眼见长剑又向我刺来,我急急躲开。形势于我不利,我手持小刀,只有近身攻击才有伤害力,而他手拿长剑,可以轻易地攻击我,逼得我只能左闪右躲。一番缠斗,我知这人的武功不俗,自己不是对手,便想找个机会逃开。可他一个横切,剑已抵住了我的喉咙。

    船又行至岸边,几个士兵上前拿住我,那个美男子一见主子被救回来了,便急急上前扶住他主子,“陛下,你没事吧?”

    “无碍,幸好有顼弟。”那人神色冷厉地转向我,“不然,朕就要被这妖女害死了!”

    我没有听错,刚才那个美男子喊他“陛下”,他又自称“朕”,这个人,他……竟然是,陈国的皇帝陈!

    我只是简单地想报仇而已,居然连这也会惹上一国皇帝!以我刚才拿刀威胁他,甩他巴掌的行为,毫无疑问是对君王的一种折辱,触犯君王的尊严,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陈命人解下了我挂在腰间的竹箫,拿来仔细端详,这倒让我疑心大起,莫非他一开始让人拦住我,竟是为了这一根竹箫?

    陈顼这时对那个美男子道:“韩将军还是先带皇兄回宫,传召御医来看看,他,伤得……还挺严重的。” 陈顼瞧了瞧陈脸上的伤,有些难以启齿。

    听了这话,陈顿觉颜面大失,面容扭曲起来,厉声道:“把这妖女押下去,听候发落!”

    “回宫!”

    我没有被关进黑牢,没有被处死,而是进了皇宫,打扮成宫娥的模样,头梳环髻,身穿对襟间色条纹裙,被带到了帝寝式乾殿里。

    陈一身常服,头戴白纱帽,着莲白金丝绣翟凤凌云纹宽袖,手执翠玉如意,倚在刻鸳鸯忍冬纹木榻上,冷冷的闲闲地看我。

    他脸上的浮肿已经褪去,经御医处理,想来也没什么大碍了,所以才能以这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召见我。

    “你想怎么样?”我侧脸冷视他。

    陈走过来,一手狠狠捏住我的下巴,逼着我与他对视,“知道了朕的身份,后悔这么对朕了吗?”

    我忍着下巴几乎要被捏碎的痛楚,咬牙对上他,“做了便做了,没什么好后悔的。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哼!”陈一手摔开我,我重重扑倒在地,眼眸中瞥见陈嘲讽的哂笑,“真是不知死活。”

    “不过”陈眯眼盯着我,唇边带着一抹残酷的笑意,“朕不会杀你,朕要你活着。有时候,让一个人活着,比要她死还要难受!”

    “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人,一旦有活着的机会,哪怕是卑微渺小的一丝机会,也会想拼尽全力的去抓住它。只要能活着,多活一日算一日,哪怕如蝼蚁一般苟活着。”

    陈说完,冲我呵呵地冷笑,“你说,朕说的对吗?”

    没错,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管是什么原因,他现在不杀我了,我有活着的机会,为什么不活着?未来的变数太多,谁也无法预料,只要活着,就会有无数种可能。就像前一刻,陈落到我手里,任我处置。后一刻,我却被人用剑指着脖子,生死全攥在了陈手里。一天之内都可以瞬息万变,焉知他日我没有翻身的机会?

    陈缓缓地在我身边举步,一股龙涎香味充斥着我的鼻息,他仿若地狱修罗般的眼神看着我,“朕会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折磨你。你可要好好活着,别没到时候撑不住就死了。”

    什么意思,想拿我当乐子,慢慢弄死?

    “叫什么名字?”陈问我。

    “萧青蔷。”思考再三,我说出了真名。

    凭他的情报资源,迟早会查到我的身份的,我如何能对他作假,还是直接说真话,以免日后麻烦。

    “萧青蔷。”陈玩味的念着,对身边的总管内侍说,“你随便帮她造藉入册,把她安排进杂役宫女的名册。从今往后,式乾殿的大小粗活,一律由她来干!”

    “喏。”总管内侍领命,把我带离了式乾殿。

    “皇兄,你真的认为那女子是奸细吗?”

    陈举步缓缓道:“不,她不是,没有哪个奸细会在不确定自己是否暴露的情况下贸然行动暴露自己,真正的奸细应该在她制造的那场混乱中趁机逃脱了。”

    陈转身吩咐陈顼,“顼弟,你继续派人暗中追查真正奸细的下落,一定要查出来对方的底细尽快抓获。”

    “好。”陈顼点了头,随后又问道,“皇兄,既然那女子不是奸细,她伤了你,你为何不杀她,反而留她在宫里呢?”

    陈含着诡异的一缕笑,拿出一支竹箫,对陈顼说,“因为这个。”

    陈顼仍是不解,“这件事跟这支竹箫能有什么关系?”

    陈光滑的手轻轻摩挲着箫身,轻声述道:“这支箫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情箫。是东晋乐艺大家,江左第一的桓伊与其妻的定情之物,桓伊遍访名匠,以上好的水竹精工细作制成了这支竹箫,以一曲《凤求凰》虏获意中人芳心,一时传为佳话,这支竹箫也被世人称为情箫。”

    “你和昌弟被困长安数年,先皇多次遣使臣与周国交涉,希望周国能放你二人回国。当年朕便是奉了皇叔之命,进献了一堆奇珍异宝给周明帝,盼他能松口放你和昌弟回国,这支竹箫也是其中之一,本意是赞他和独孤皇后伉俪情深。谁知,他只看了一眼,便将竹箫转手送给他四弟,根本没有放人的意思。”

    陈凝眸问陈顼,“如今这支竹箫却在那女子手里,你说,这是谁送给她的?”

    陈顼嘴唇一动,略带惊讶的回应,“是宇文邕。”

    “不错。”陈执箫回想,“当年周明帝将此箫转赠宇文邕时说过,若有一日宇文邕寻到了挚爱之人便可将这支情箫赠与她。宇文邕将这象征着情爱之物赠与那女子,你说,这女子是宇文邕的什么人?”

    陈顼恍然明悟,“皇兄是指,她是宇文邕的情人。”

    “这女子既是宇文邕的挚爱。”陈脸上透出好玩的笑意,眸中满是算计,“如今宇文邕登上帝位,陈国与周国又关系紧张,时有交战。若是他心爱的女子落在朕的手里,来日他就不敢肆无忌惮,对我陈国不利。”

    “皇兄是想利用那女子牵制宇文邕?”陈顼略微一思索,明显不赞成,“可区区儿女私情在国家大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这样做有用吗?”

    陈将竹箫丢在一旁,沉吟,“有没有用,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就算不能牵制宇文邕,也能让他有所顾忌,不会贸然出手。”

    “何况,自古为美色误国者还少吗?”陈瞳中莹光闪烁,“夏桀为妹喜,纣王为妲己,夫差为西施,萧宝卷为潘玉儿。红颜祸水,你可不要小瞧女人的作用。”

    见兄长主意已定,陈顼也不好说什么,只悄悄转了话题,“前日家宴,臣弟看见皇兄身边有一位婉昭仪,看着很是眼熟,却不知这婉昭仪是何许人也?”

    提到婉昭仪,陈的面部线条柔和了下来,“她是江陵陷落时从梁宫中逃难的宫女,被朕所救,后来跟着朕回了临川王府,安定了下来。当年你也在江陵梁宫里当侍卫领直,大约也见过她,只是时隔多年记不清了,所以见着面熟。”

    陈顼扯开一抹淡笑,“怪道我觉得面熟,原是旧人。这位婉昭仪生得甚是貌美,想必皇兄十分喜欢她吧?”

    陈的眉眼不自觉弯起,笑意孱孱,“貌美倒是其次,最难能可贵的是她心,是干净的。朕还是临川王时,府中侍妾争风吃醋,闹得朕心烦,只有婉兮最与世无争,从不搅和进这些事端。”

    “可她太淡泊了,朕又会疑心她是否会在意朕。”陈眉心微蹙,无奈道,“这大约就是别人常道的,有些东西,你越是得不到,就越想得到。”

    “婉兮性子和善,从不和人争什么,可她不争,不代表别人也不争。她不害人,不代表别人不会害她。朕从前没能保护好她,让她失了孩子。现在,朕不会再让别人伤害她了,朕要找个人来,替她挡开那些明枪暗箭。”

    陈眸光一沉,暗暗下了决定。

    注释:

    1出自金朝元好问的《摸鱼儿问莲根有丝多少》“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第十六章 宫阙何萧萧

    汉白玉铺地,玉龙飞凤雕金柱,莲荷卷草纹描墨红窗,琥珀珍珠帘,鎏金卧龟荷瓣熏炉,白雁衔璎珞翔云紫檀木屏风,鲛绡银丝绣鸾凤罗帐,满殿的妍艳典丽,濯濯耀目。

    偌大的式乾殿内,主殿和大大小小的偏殿,居然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打扫,其他的宫女太监都在聊天闲谈。不用说,这肯定是陈授意他们来整我的。

    我绝对不相信陈不杀我是想慢慢地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之类的鬼话,面对自己恨得要死的仇人,谁有空跟他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一天一天地找法子折磨他,简直是浪费自己的脑细胞!要他痛苦还不简单,直接上八大酷刑,斩手斩脚,割舌头割鼻子割耳朵,挖眼珠子,黥面刻字,哪一样不是让人生不如死,行尸走肉?让人痛苦的死去,那更好办了,车裂,蚌杀,绞刑,炮烙,凌迟……可怖又残酷,哪一样都可以用在仇人身上以达成报复的目的,何必要把仇人带在身边呢?

    除非陈有不能杀我的理由,因为不能杀我,他又不想让我好过,只能想办法折磨我,在不杀我的前提下,让我活受罪,尝尽苦痛。

    问题可能出在那支竹箫上,那是宇文邕当初送我的竹箫,因为喜欢那只竹箫,我逃出冢宰府时顺便把它带走了。可那天陈拿走了我的竹箫,似乎在谋算什么,他肯不杀我,也许与那支竹箫有关系,那支竹箫上藏了什么玄机呢?

    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没空去想了,一整天下来,拖拖扫扫,洗洗擦擦,时不时地往返打水,我忙得无暇他顾了。

    香汗淋漓,疲惫不堪,身体沉重得像铅块,累得几乎脱虚。天色昏黑之际,我还在抹擦地砖,石壁,朱柱,四肢僵硬麻木,感觉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烛台上的灯火一蹦一蹦的,蜡液一串串的滚下来,像极了一颗颗泪珠。我忽然有一种很想哭的感觉,眸子里,湿湿的,热热的。

    不能哭,我露出素齿,狠狠咬住下唇。没事的,这点苦这点累都算不得什么,我一定能捱过去的。

    垂手继续擦地,眼皮却沉重得要合上,再也撑不住,软如面团地跌在地板上。

    累,好累,就让我歇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叫我,“起来!”

    凉凉的,冰冰的的液体泼在了脸上,我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睡意全无,忙着睁眼起身,胡乱地用手拭去脸上的水珠。

    端着青银水盆子,陈身边的贴身内侍蒋裕,手指着我的鼻子尖细着嗓子教训我,“没干完活就想偷懒睡觉,去,给我跪着,不到三个时辰不许起来!”

    天已大亮,茫茫的日光映在我修长的手指上,苍白得吓人。

    三个时辰,跪这么长的时间,我还能走得了路吗?

    冷硬的白石砖硌着我的膝盖,酸,麻,痛,森森的寒气渗进膝盖骨头里,忍痛伸手撑着石砖板,双腿好像从身体中被拆卸出去,连知觉都没有了。

    额上渐渐发热,一点一点地星火蔓上来的热意很快袭遍全身,竟如炭火一样灼人,热得我的头发昏,晕晕欲睡。

    几次垂头快要贴到地板上时,身边就有内侍上来踹一脚,痛意激得我清醒过来,可很快又承受不住困意,总是合上眼皮,几欲昏睡。

    我在想,头发热,不会是因为昨夜在地板上睡觉,着了凉,生病了吧?

    苦痛的折磨一直在延续,直到陈不知何时走过来,看着我强撑煎熬的模样,脸上泛上一丝快意的笑,“起来。”

    双腿僵硬得跟木头一样,麻痛得没有了感知,缓缓地想要站起身子,却等不及支起半个身子,便如断了的树枝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起来”不带半分怜惜的冷酷命令。

    咬牙,双手握拳贴在石板上,勉强半支起身子,弓着腿一移步,居然又是重重地一跌,我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扶她起来,跟朕去御花园。”陈命令身边的内侍,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笑意。

    我被两个内侍像拖一团烂泥一样拖着走开,长裙斜斜曳地,像扫帚一样拖擦地面。

    到了御花园,陈潇洒坐于一方石桌前,我则像垃圾一样被丢在地板上,狼狈得很。

    陈气定神闲地欣赏我狼狈的样子,笑容刺眼道:“自古成大事者,有哪一个不心狠的。你恨朕拿你当箭靶脱身,可在这乱世中,不是你发善心就会有好报,敌我较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谁心软了,谁就先死。若朕当日放了你,那么,死的人就是朕。”

    我幽寒痛恨地白了陈一眼,“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可以牺牲无辜人的性命?从没见过伤害别人还可以伤害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

    陈微微一哂,“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你弱小,你不够强大,所以你活该被人欺负,怨不得旁人,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知道人和禽兽的区别是什么吗?”我同样哂笑,“禽兽一直是禽兽,而人有时候却不是人。弱肉强食,那是禽兽的生存法则!”

    陈的脸色顷刻一变,从石凳上下来,一手按住我,沉重地压在地下,濯濯如一汪春水的眸子此时却锋芒咄咄地逼向我,“你敢骂朕是禽兽?!”

    我鄙夷地看他,“说你是禽兽还是侮辱了禽兽。”

    “你放肆!”陈气怒的脸对着我。

    神容清秀的脸,遮挡了日光,投下一片压抑的阴影,劈头盖脸的密密麻麻的鼻息霸道充斥而来,陈伸指轻抚把玩我额前的碎发,隐怒地在我的侧脸呵气,“你会为你的放肆付出代价的!”

    身体对压着身体,暧昧的姿势,手指轻佻地隔着薄薄的衣料抚过我的身体,激得我浑身一阵颤栗。

    我惊悚得快要跳起来,伸手就要推开他,可高大如山的男子的体魄沉重地压在身上,根本不是我能推得动的。

    惊惧,羞耻,愤怒,痛恨,种种情绪密密地交织,眼睁睁的看着陈的一只手在我身上游走,肆无忌惮;另一只大手,游移到腰际,慢慢地解开裙带……

    “啊”陈一声痛哼,不规矩的手停了下来。

    愤怒到了极点,危急时刻,潜藏的能力爆发出来,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张开牙齿锋利地啃咬住他身前游移的手,趁他呼痛愣神之际,狠缩成拳的手打向他的脸。

    陈侧身躲闪,身上的重压轻了许多,我立即翻身,狂奔出御花园。

    跪了三个时辰的腿,不麻也不痛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爆发的力量就能跑开了,一心只想着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可怕的人……

    也不知跑到了哪里,隐隐的痛感袭向了双腿,脚一折,便如暴风雨中被打落簌簌摔于泥中的叶子,我硬生生的跌在地上,身心俱痛,眼泪忍不住地掉了下来,啪啪地溅在砖板上。

    朦胧中,一双绣着洒金凤仙花翠绿宫鞋突兀地闯入视线。

    我一怔,仰头往上看去。

    头梳望仙九鬟髻,墨发上满是指头般大小的霜白珍珠,几支插于发髻的凤凰展翅金步摇明光摇晃得刺眼,一身穿石榴红洒金鸳鸯歇立海棠枝桠卷草纹大袖长裙的宫妃正眯眼凝视着我。

    女子收起目光,脸上露出浓浓的鄙薄之色,“一个宫女,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敢光天化日的勾引陛下,好不要脸!”

    “来人!”女子高声呼喝身边的两个内侍,“把她拖到司正司去,竟敢媚惑陛下,给我狠狠地打个二十大板。”

    两个内侍拖起我,我已无力反抗,只能任人宰割地拉走。

    经过昨天一天无休止的劳作,还有今天的罚跪,和陈的激烈对抗,我已心力交瘁,累得只想永远趴下去,连一丝半缕的力气也没了。

    终于知道,陈为什么要在御花园里对我欲行不轨了,他恨我恨得要死,怎么会有兴趣碰我?分明是故意算计好的,故意让那个宫妃看到御花园里的那一幕,借她的手来惩治我。

    居然不惜做戏让他的妃子来对付我了,陈,他到底想干什么?

    重重地一棒子打下来,我咬牙挺住没喊出声来,又一棒砸下,密密麻麻的痛楚丝线一般紧紧缠上来,我依旧忍着没有出声。棒子随后如石头般滚滚砸来,一下又一下,每一次都是痛苦的加剧,锥骨的折磨,如此漫长,如此地……煎熬。

    素指纤纤紧绞在一起,指甲狠狠地嵌进皮肉里也不觉得痛,不管怎样,我都紧紧地咬合贝齿,咬得牙根发酸发痛,也绝不溢出一丝屈服的声音。

    陈,你给我等着,我不会饶过你的,这一切的痛苦都是你加诸于我的,我会牢牢记住这一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终有一日,我会加倍的偿还你给我带来的痛苦,我要你后悔莫及。

    意识渐渐的稀薄,再也承受不住,一片昏黑……

    注释:

    1标题化用明代诗人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

第十七章 暮作陈宫妃

    陈沿袭梁制,后宫设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三夫人有贵妃、贵嫔、贵姬,九嫔有淑媛、淑仪、淑容、昭华、昭仪、昭容、修华、修仪、修容,九嫔以下有婕妤、容华、充华、承徽、列容,再低一点便是美人、才人、良人。

    迷迷糊糊在身下一片疼痛中醒来时,居然有宫女叫我“娘娘”。一问之下才知道陈已经下旨封我为修仪了,还赐号“柔”字,位份可不低呢,竟然让我位列九嫔。

    服侍我的宫女云溪说,我高烧不退,又受了杖刑,身下血淋林一片,衣裙亵裤都和肉黏在一块了,只好用热水给我敷了一遍,褪了衣裙,才能让御医给我上药。昏睡了三天时间,烧退了,这才醒了过来。

    下令杖责我的人是孔贵妃,据说陈听到我被杖刑的消息,便匆匆派人从司正司把昏迷不醒的我给救了回来,还跑去重华殿把孔贵妃给训了一顿。

    云溪眉飞眼笑地对我说,“陛下待娘娘真好,一下子便给娘娘封了修仪,位份比育有皇子的几位娘娘还高呢。”

    好,我掐掐指甲,他待我真是好呢!先设计让我挨了二十板子,待把我打得半死不活之后又假惺惺的来救我,给我树立孔贵妃这个头号大敌,虚情假意地封我做修仪,位居九嫔。

    当我是傻子吗?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宫女,一下子就跃到了九嫔之内,无功无德,地位却比育有皇子的几位妃嫔还要尊贵,这会在后宫掀起多大的波澜,又有多少双淬了毒的眼睛盯上了我?

    表面上看去是荣宠无限,实际上却是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成为了后宫的众矢之地。我这么快就攀到了修仪这个位置,有多少人眼红,多少人嫉妒,陈的那些女人们还不把我恨得牙痒痒的,届时后宫里的明枪暗箭齐齐向我发来,我哪里挡得住?

    这哪是宠爱,这是陈在变着法的对付我呢,根本是绵里藏针,不怀好心。

    我见和云溪一样服侍我的梨霏是个机灵老成的,不似云溪那般单纯,便和婉地对她笑了笑,“梨霏,我刚进宫不久,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以后还需要你多加帮衬才行。”

    梨霏似是见惯了世故人情,恭谨而沉稳的回答,“能为娘娘分忧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必定尽心尽力服侍娘娘。”

    我点点头,随后打发人下去,叹息的躺在浅粉穿花海棠折枝锦被上,眼望头顶上丝绣芙蓉荷叶的樱紫纱帐,心里一片怅惘迷茫。

    覆盆莲瓣藻纹丹窗,镂花涂金石榴团花红木梳妆台,缠枝青梅忍冬纹铜镜,桃花镂刻黄花梨木椅,珊瑚红水晶长帘,流蝶恋花枝彩绘九扇宫屏,鎏银博山炉里焚香缕缕,烟云袅袅。

    漪兰殿里绮丽雅致,我的眼眸落处,只觉得空空落落的寞凉。

    到了喝药的时间,云溪端来的浓黑的药汁苦涩难喝的要死,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忍不住吐了出来,我叫云溪连连往药里加了三匙糖才肯喝下去。

    喝完药卧床休憩时,陈来了,着一身寻常的黄白袍服,金绣的三色蟠龙明光灿烂地勾勒于胸前,愈发显得天子威严凛然,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王者霸气。

    “陛下,前些日子你拿了我的竹箫,现在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我试着平息内心的怨恨,扯出一个笑容问道。毕竟他是皇帝,和他明着作对,简直自找死路。

    “哦”陈唇边翘起了意味不明的笑痕,“你这么着急的要回你的竹箫,可见十分珍视那支竹箫,或者说是珍视送你竹箫的人。”

    为了弄清事实,我故作惊讶道:“陛下怎么知道是别人送的?”

    陈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轻笑道:“这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

    我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只是应付式地回答,“对。”

    陈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得意似的一笑,“是你的情郎吧。”

    啊我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半天才吞吐道:“陛下……怎么会认为是……我的情郎……”我几时有的情郎,这猜测的也太离谱了吧。

    “你也太小瞧朕了,以为朕不知道吗?”陈意味深长地笑道,“那只竹箫来历不凡,还有一段爱情典故,故又称情箫,是男女定情之物。会送这样东西的,不是你的情郎还能有谁?”

    啊,我的眼珠子睁得老大,原来宇文邕送的竹箫背后还有这么一层含义,我还一直以为那只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竹箫呢。

    在我发怔之际,陈含笑看我,“不知你的情郎是谁呢,说出来,朕考虑一下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远走高飞也不是不可以。”

    我冷笑,“陛下会这么好心?”

    像抓住了我的把柄一样,陈笑意越深,“你不说,是怕朕对他不利吧。你果然对他情深义重呢。不过,即使你不说,朕也知道他是谁了。”

    “陛下不杀我难道是因为他?”我试探地问。

    陈幽远深长道:“他心爱的女人在朕的手里,以后想要做什么可要好好掂量轻重了。”

    我颦眉,这么说,陈确是知道宇文邕是竹箫的主人了,只是不知道宇文邕送我竹箫是假意做戏,见我手中有竹箫,便以为我是宇文邕的女人,想利用我牵制宇文邕,故而才不杀我?想不到,居然是宇文邕的那支竹箫救了我。

    见我这样,陈幸灾乐祸道:“你在为他担心,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他以为我在担心宇文邕?真是笑死了。我和宇文邕的梁子早结下了,彼此间只有仇怨,哪来的担心。不过,我是不能告诉他这些的。他以为我是宇文邕的情人才留我一命的,若是让他知道了我和宇文邕的糟糕关系,我的命还能保得住吗?

    这事不但要瞒下来,而且还得装,假装是宇文邕的情人,让陈对我能牵制宇文邕一事深信不疑,我的脑袋才能永久完好地长在颈上。

    知道了陈不杀我的理由我也放心了不少,等以后他问及此事时,我也好巧妙应对,不让他察出破绽,为自己争取更长一点的活命的时间,以待将来,反戈一击。

    养了半个多月的伤,身子渐渐好起来,终于可以活动自如了。

    我的伤才好,陈就派了人过来,说今夜要来,叫我准备好侍寝事宜。云溪和梨霏听到这个消息,兴冲冲地收拾寝殿。我的心里却是一阵冷哼,我的伤刚好,他便要我侍寝,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向后宫的人昭示他对我的宠爱,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把我推进后宫这个吃人的大染缸里了。

    我也不怕,悠闲自在地在漪兰殿里等着他来,我就不信他会对一个甩了他几巴掌的女人感兴趣,就算感兴趣,也只会对怎么想着法儿地折磨我感兴趣。所谓的侍寝,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罢了。

    吃喝照旧,任云溪和梨霏怎么劝我梳妆打扮也不听,只当耳边吹过一阵风,呼呼的就过了,拿着一本书躺在梨木椅里闲闲地看着。

    幽幽晃晃的烛光下,我翻过一张张的纸,正屏神看着,耳听闻云溪和梨霏齐齐喊了一声“陛下”,便知是陈来了。

    云溪和梨霏自觉地退了下去,耳边听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渐渐移近,冲击着我的听觉,我干脆放下书,直直地起身。

    与陈四目交接,我也懒得跟他装,手指着一侧的软榻,索性就问,“陛下,是你睡榻上,还是我睡?”

    陈闻言一声轻笑,带着些趣味性的目光投向我,语调轻柔似芳菲初散,“青儿说的什么胡话呢,今夜你我可是要共赴良宵的,怎么能睡榻上呢?”

    一声亲昵的“青儿”叫得我一阵恶寒,我没心思跟他拐弯演戏,直接就挑明了,“陛下,你我都心知肚明,侍寝,不过是做戏给外人看罢了,彼此间就不用再演戏了。”

    也不等他说话,我自嘲地轻笑,“哦,青蔷忘了,陛下是天子之尊,怎么能委屈你睡榻上呢,自然是青蔷睡榻上了。”

    我挑明了话题,陈也挂不住脸面再装下去了,轻哼一声,“你倒还有自知之明。”

    我自顾自地抱了一条葱白丝绣曼曼合欢的薄衾就着身子盖上,半躺在铺着细碎撒花白樱软红毯的榻上,拿了一本书细细地翻着。

    依稀听到陈脱履上床的声音,安静了片刻,又听见他辗转反侧,床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烦人得很。

    这么吵,我还怎么看书。我合上书本,气恼的翻过身去,却对上陈清波漾漾的眸子,烛光轻晃在玉色俊颜上,幽暗不清,却又添了一段迷离魅惑的风情,如流岚里看花,烟水中望月,浮云边探竹,朦胧美好。

    可谁又知道,看似文雅俊秀的脸下,隐藏着一颗狠戾的心呢。

    气恼不满的声音响起,“你翻书的声音这么吵,朕怎么睡?”

    我还没嫌他动作大呢,他倒嫌我翻书吵到他了?我翻书的声音轻得跟风似的,能吵到他?明明是他心不静,非要说我吵到他了,真是什么不如意的都要往我头上推。

    注释:

    1标题化用唐代王维的《西施咏》“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第十八章 不关风与月

    我气闷地把书放到一边,“既然陛下嫌吵,青蔷就不看了。”

    谁知他又说,“朕闷得很,你看的什么书,给朕读一段。”

    一会儿嫌我吵,我顺他的意不看书了,打算睡觉,他又嫌闷,不让我好眠,叫我念书给他听,真是怎样都不让我好过了是吧?

    摊开书来,我无精打采地念,“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等我念完,陈脸上已是黑云压压的一片,“你念的什么书,含沙射影地骂朕无耻,诅咒朕早死,嗯!”

    拿我挡箭,厚着脸皮为自己的无耻行径开脱,又想着各种法子折磨我,毫无人性,可不就是无耻至极吗?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如意。 我故意念了《相鼠》这篇诗来讽刺他的无耻行径,让他清楚自己是什么嘴脸,也好抒发一下自己瞥屈的满腹愤恨。

    我即可怜又无辜道:“陛下恕罪,这只是青蔷随意翻来读读的,并无他意。何况青蔷出身乡野,只识得几个字,也不懂字里的意思。”

    陈脸上写满了不相信,青筋突起,大步迈下床,来到我身旁,一把夺过我的书,近乎撕扯地翻开了书,指着某篇诗,阴阴地命令我,“念这个。”

    我一看,是《淇奥》,是赞美君子美好品德的。嗬,我差点笑出声来,他是想借此表明他不是无耻小人,而是德行有度的君子?就算天下的小人都死绝了,也轮不上他当君子,以为让我念篇赞美君子的,他就是君子了?

    我满心里都是讽刺,极不情愿的念了起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莹,会弁如星。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3。”

    ……

    不知道陈是不是故意报复我念诗讽刺他,一直让我念一些歌功颂德的诗,念到大半夜也没歇息,我撑着困意又干又渴巴巴地念着,不敢睡下。

    陈双眸熠熠,精神抖擞,十分乐意我这副苦苦强撑的样子,直到我困得就要倒地上时,他才肯放过我。

    我一沾榻就睡着了,昏昏沉沉的,一夜无梦。

    天灰蒙蒙的快亮的时候,我被陈从榻上扯下来,他手里拿着一把冰莹如雪的匕首,光华濯濯。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不待他动手,我自己夺了他手中的匕首,狠心在中指上一割,又快又准。疾步走到床榻边,由着指上鲜红的血珠滴在薄衾上。

    “你”陈大概讶异于我的主动和狠心,对着我说不出话来。

    随手拿来一块红绢包住伤口,我冷眼瞧着他,也不哼痛,“这样可以了吧?”

    薄衾上,有用我的鲜血凝成的落红,象征女子贞洁的落红。

    不知是喜是怒,陈的瞳中有异样的流光泛起,“你还真狠得下心。”

    我带着决绝而清冷的笑意道:“有时候,当伤害避无可避时,与其等别人来伤你,还不如自己伤害自己。这样,别人没赢,你也没输,谁都别想讨到便宜,我是不会让想伤害我的人得意的。”

    “你真是不可理喻。”

    陈的脸当时就僵住了,气恼地甩甩袖子,走了。

    据梨霏说,皇后为人宽厚,体恤妃嫔每日请安辛苦,每月只在初八、十五、二十这几日接见诸妃嫔的请安,以表仁德。至于太后更是深居简出,干脆免了诸多妃嫔的请安,每日只呆在慈训宫吃斋礼佛,参研佛法,若无特别之事绝不会召见妃嫔。

    名义上的侍寝之后的第一日便是二十,我不得不带着梨霏去显阳殿向皇后请安。

    因为陈对我异乎寻常的宠爱,我一下子成为了后宫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侧目,在养伤期间不是没有妃嫔前来拜访,但都一一被我以身体不适推拒了。我实在不想也不愿和陈的这些女人周旋,谁知道她们安的什么心,我更不愿和这些女人演戏,假惺惺地互称姐妹。这些女人聚在一起永恒不变的话题绝对是围绕着皇帝而展开的,我可不想听她们一口一个陛下的。我最烦的便是陈了,跟她们在一起讨论陈,岂不是闹心得很。

    可今日,到底是避无可避了。

    显阳殿屋顶为单檐四角攒尖,覆以穗黄琉璃瓦。凤凰衔环图案朱紫殿门,青琐丹墀,皓壁曜,赤柱歙,亘虹长梁,菡萏藻井,玲珑绮窗,炜炜煌煌,十分的华美大气。

    皇后绾着高贵的凌云髻,插着五凤朝阳挂珠钗,正中戴凤凰展翅衔璎珞金步摇,着茜红赤金鸾凤翟纹宽袖长裙,正坐于双凤交接含瑞草漆椅中,气质端庄沉稳。

    “妾修仪萧氏,拜见皇后娘娘。”我面色恭敬,依礼拜见。

    “免礼。”皇后语调轻柔,笑盈盈地打量我,“这便是新来的修仪妹妹了,如琬似花,淑丽韶好,生得甚是好看,难怪陛下喜欢。”

    皇后已经不年轻了,面色略黄,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明明是和陈相近的年纪,三十几的年华,看上去竟比陈还要老些。大约是陈保养得宜,清俊的面庞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许多。

    也是,看着自己的丈夫身边莺莺燕燕的,一个个如花佳人,心中难免郁结不快,自然保养再好也掩不去岁月沧桑在她脸上的印记。不似陈,有如玉美人滋润,愈发精神抖擞,光彩奕奕。

    难怪皇后要规定一个月三次请安之礼,大概是不愿见丈夫的一大帮小老婆,给自己心里添堵吧。

    我礼貌性的谦虚一下,“皇后娘娘过誉了,嫔妾没有您说得那么好。”

    “柔修仪就不必自谦了。”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传过来,“陛下一趟微服私访便把柔修仪带回宫,放在身边服侍。这才当宫女没几天呢,一下子又连越几级封你做修仪。这样的荣宠,可见修仪妍姿玉色,甚得陛下喜欢。”

    我抬眉望去,说话的是一个面貌清艳,体态婀娜的宫妃,细致的远山眉,汪汪明亮的大眼睛,秀挺的鼻子,朱唇贝齿。细看下,唇线特别地柔美,琼露莹泽,清艳之下又多了几分妩媚的气质。

    梨霏悄悄地提醒我那是刘昭华,位份比我高几级,我微起身去行礼,谦和笑道:“见过昭华姐姐。”

    知道我是陈从宫外带回来的,这么快就派人去探知我的底细了,这刘昭华也不知道是何用意。

    一个略带不满的嗔声响起,“柔修仪病的这几日,陛下一个妃嫔也没召见,一心只念着柔修仪。便是婉昭仪盛宠之时陛下也不曾忘记诸位姐妹,可柔修仪一来,陛下全然把我们给忘了。”

    梨霏悄声告诉我说话的那个满头珠翠的宫妃是潘容华。养伤的这段时日,我对宫中妃嫔之事也略有耳闻,这位潘容华一连育有五皇子、六皇子,却还是个九嫔之下的容华。而我一个无根无基的宫女升为修仪,位份竟比她还高,她心里自然不快。

    “说起婉昭仪,今日怎么不见她来请安呢?”一个秀丽清雅的宫嫔四处张望了一下。

    说话的是九皇子之母张修容,体质纤弱盈盈,看着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九嫔之首的严淑媛一直温柔雅静地坐着,这会开口搭话了,柔声道:“婉昭仪自小产以来身子骨一直不见好,日日不离汤药,不是她不想来,实在是有心无力。”

    “淑媛姐姐就是太袒护她了。”刘昭华略略蹙眉道,“这都小产几个月了,也该好了吧。若不是真病,便是有心对皇后不敬。”

    严淑媛听了这话只是淡淡温和一笑,“妹妹多心了,婉昭仪一向与人为善,温婉得体,凡事皆以皇后为先,怎会对皇后不敬呢。”

    刘昭华不以为然,“这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指不定她从前对皇后的恭敬都是装的,要不怎么一找到机会便装病不来请安呢。”

    潘容华抚了抚髻边珠钗,粉唇轻启笑道:“倒也不是婉昭仪存心对皇后不敬,只是她刚失了孩子,正伤心着呢,偏陛下这时候又有了新人,这旧爱见新欢,总归要伤心的……”

    话未尽,意已明,言下之意是婉昭仪不愿见我才托病不来的?

    皇后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的在一旁听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坐在皇后右下首的汪贵嫔神色冷傲,幽宛道:“这韩修华和徐婕妤有孕不来便罢了,婉昭仪身子不适也在情理之中。可孔贵妃无病无灾的也不来,这是为哪般呢?”语气中还带着微微的不屑和冷蔑。

    经她这么一说,我环望周围,还真没见到那日飞扬跋扈杖刑我的孔贵妃。

    我细细端详了一下这位汪贵嫔,不似一般江南女子的细眉白肤,她的眉毛较寻常女子要黑浓些,蜜色肌肤,十分自然阳光的肤色,瞳眸黑亮似黑曜石,光华流转,神采奕奕,俨然是一个高傲英气的女子。

    “好了。”皇后终于挂不住脸上的笑意了,声色略沉,吩咐旁边的宫女,“琴瑟,传本宫的命令下去,韩修华和徐婕妤身怀龙胎,日后便不必再来请安,只须安心养胎即可。婉昭仪身子不适,也不必再来了,等她什么时候养好身子,再来向本宫请安。”

    “诺!”那个叫琴瑟的宫女婉声回应。

    皇后话里间避重就轻,绝口不提孔贵妃不到一事,有意轻轻揭过,众妃也不好自讨没趣谈论孔贵妃,便各自找了其他话题攀谈了起来。

    注释:

    1标题化用宋代欧阳修的《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2出自《诗经风相鼠》,讽刺统治者的无耻。

    3出自《诗经卫风淇奥》,赞美男子的一首诗。

第十九章 流水非有意

    陈新登基不过一年,新进宫位份较高较得宠的便是今日都没露面的几个人孔贵妃、韩修华,徐婕妤,还有就是那位英气逼人的汪贵嫔了,其余的诸如严淑媛、婉昭仪、刘昭华、韩修容、潘容华等都是陈当临川王时的妾室。

    据说那位孔贵妃的后台很硬,舅舅是征南将军兼封清远郡公,战功累累,是朝廷重臣,深受皇帝宠信,遂她一进宫便封了贵妃,风光无限。可这位贵妃仗着有自家舅舅撑腰,倨傲的很,成日在宫里专横跋扈,欺上压下,时常不去给皇后请安,遇到得宠一点的妃子便出言讽刺,动辄打骂,搞得宫里怨声四起的。皇帝也因此对她不喜,不过看在清远郡公的面上才没有对她多加指责,只将她放在重华宫,几个月也不去一次,让她坐冷板凳,眼不见心不烦。

    而那位敢于出言讽刺孔贵妃的汪贵嫔来头也不小,是章太后的侄女,其母是章太后的妹妹,汪、章两家姨亲关系,有章太后做后台,皇帝自然不敢薄待她,一进宫便封了贵嫔,是皇后、贵妃之下位份最高的人,也十分尊贵了。

    想起那位被议论的婉昭仪,我淡笑着问梨霏,“婉昭仪从前一定很得宠吧?”

    “娘娘怎知婉昭仪受宠?”

    “方才刘昭华一个劲的编排她,想来是从前得宠受人眼红才会如此,何况,后宫之中唯一有封号便是她,可见陛下待她的不同寻常。”

    梨霏听闻弯唇浅笑,“陛下不也给娘娘起封号了吗,陛下待娘娘也是不同的。”

    不同?嗯,确实是不同,他给婉昭仪赐封号是真心实意的宠爱。而我,给我起个“柔”字分明是警告我在他面前要柔和恭顺,不得忤逆。除了警告,更多的是招来那些眼红的妃嫔,引起她们的妒火,再把这把火烧到我身上。后宫里,得宠的妃子通常都活不长久,他就是要制造出我得宠的假象,让心有嫉恨的妃子来对付我。当然,我还有利用价值,他是不会让我死的,但他绝对会让旁人将我折腾个半死。

    只是,整治我的法子有千百种,陈为何独独选了让我当他的妃子这一种呢?这需要好好斟酌一下。

    “梨霏,听云溪说你是从临川王府进宫来的,你对婉昭仪一定要比旁人了解许多,我想听听有关她的事,越详细越好。”

    梨霏不敢隐瞒,便将在临川王府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婉昭仪原本是江陵梁宫里的一名宫女,后来西魏的于谨大将军攻破梁宫,江陵陷落,几乎化作一团废墟,婉昭仪趁乱逃出,流落建康。三年前被陈看中带回王府,纳其为妾。陈十分宠爱她,三年来一直视如珍宝,好不容易陈登基后两人有了孩子,可没几个月便莫名其妙流产了。御医只能解释说婉昭仪体质虚寒,不宜生育,有了孩子多半也会流掉。婉昭仪听闻十分伤心,就此卧病不起,大约陈不喜她成日哀哀戚戚的样子,往后便很少去她宫里了。时日久了,婉昭仪也就失宠了。

    失宠?是吗?我嗤笑一声,带着梨霏一路拐弯回了漪兰殿。

    刚回到寝殿,陈就派人赏了一大堆东西下来,红玛瑙串珠,琥珀连青金石手串,红玉髓宝石珠子,金绿猫眼,透白羊脂玉,雪里苔藓玉……

    这些珍品云溪看得两眼晶晶的,喜眉笑眼地替我清点收拾。我只觉得心烦,没什么兴趣地挥手屏退云溪把东西拿开。

    今日请安时我一直低眉顺眼,很少言语,尽量不引人注意。可陈这般张扬的惹人注目,什么翡翠明珠,宝石名玉都源源不断地往这送,我就是不想招人眼热也已经招人眼热了。陈,是吃了秤砣要把我卷进后宫这是非之地中,不让我安生了。

    陈依旧每晚来漪兰殿就寝,无聊时让我给他念念书本,或是一言不发沉默地躺在床上,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阴阴的算计的味道。

    很快,自我封嫔以来已有一月有余,陈一点也不惦念他的妃嫔,白天在太极殿处理政务,晚上就呆在我的漪兰殿。其他妃嫔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人人都以为柔修仪独占君恩,专宠于皇。他们哪里知道,我和陈,一人睡软榻,一人睡床褥,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哪来的独占君恩?

    时值华林园2赋菊台菊花盛放,陈举行赏花宴,宴会在赋菊台召开,邀各宫妃嫔及亲王携眷前去赴宴。

    像是故意针对我似的,这些日子我一直紧锁漪兰殿宫门,死活也不迈出一步,就是不想出去招惹是非,麻烦缠身。可陈却命令所有人不管有病没病的都要去参宴,害得我连想装病不去的借口都免了。

    赋菊台上玉宇楼阁,幽房曲室,玉阶朱栏,汉白石高筑,砌刻荷菱,菡萏披敷。高台边缘嘉木荫荫,碧叶星星仿佛云罗绿绸,间或雅菊丛生,绰约芳菲菲,秀致明丽,袅袅云立成一处曼妙风光。

    玉台中央迤逦着一条长长的芍药红软毯,周边摆放着一盘盘花姿嫣然的卷菊盏盏,吐蕊妍丽,或灿若星云,或红若锦霞,或紫若烟岚,或碧若青藻,或白若脂玉,花妍似虹,芳味馨馨,各具风流。

    孔贵妃和汪贵嫔分别坐于皇后左右下首,各妃嫔依次坐下。因着陈有令,连带病的婉昭仪和怀有身孕的韩修华和徐婕妤也出席了,两人都是一两个月的身子,看不出有何差别。韩修华玉貌花容,温柔静默,徐婕妤眉目灵动,笑容俏皮,娇憨甜美,都是各具特色的美人。

    而那位坐在严淑媛下方的婉昭仪,乍看之下只觉惊为天人,远山眉黛,剪水盈盈双瞳,玉致鼻形,芙裳唇色,柔腻似琼浆玉露,晚雪肌肤,体态若影月娉婷,惊鸿之姿,不施粉黛犹惊艳,活脱脱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这样的美貌,艳冠群芳,后宫无一人可比,恐怕也只有常随侍在陈身边的那位右军将军韩子高才可比拟了。不过韩子高美则美矣,毕竟是男子,颇具阳刚之质,哪有婉昭仪身上那种冰雪出尘的气质来得心动。

    我瞥了一眼座上的陈,一左一右站着韩子高和蒋裕,想起刚下船来到建康时陈与韩子高搜查奸细,暗自抿唇一笑,什么时候都带着这位韩将军,陈当真看重韩子高呢。

    像婉昭仪这样的美人都会失宠,当真是红颜未老恩先断?

    婉昭仪并没有像其他妃嫔那样用期待或热切的目光看着陈,只是疏淡的静若皎月临水地坐着,无悲亦无喜。

    婉昭仪这么一副淡然的样子,是否可以理解为对陈的无心?

    陈从首座上下来,笑若春花初绽地向我走来,柔情款款地唤一声,“青儿。”

    青儿?我迅速掉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大庭广众下这么亲昵地叫我,众妃表情各异,或失落,或伤心,或嫉妒。

    食案前的一盆白菊簇簇拔蕊吐放,明媚雅洁。陈折了一枝就要往我头上插去,我警惕地往后退,不过没有成功。陈一只大手死按住我的肩膀,眸中闪过一丝阴沉,面上却是温柔的笑,“青儿,不用紧张,朕不过是想为你簪朵花而已。”说着一只手已强劲不容抗拒地把花簪在了我的鬓间。

    陈的手柔柔摩挲着我的发鬓,像摸玩一个玩偶一样,满意地对我笑笑,“瞧,青儿簪上这朵花多好看,真是国色天香。”

    等陈一松手,我就迫不及待地拨下鬓间的花,嫌恶地丢在地上。我一向是爱花之人,不轻易轻贱花朵,可陈给的花除外。

    “柔修仪,你这是干什么!”潘容华打从陈含情脉脉地看我时就不爽很久了,这回逮着机会就发火了,“陛下替你簪花是多大的荣幸,你非但不领情,还把陛下的花丢在地上,是存心对陛下不敬吗?”

    陈居然一点责备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冲潘容华板起脸来,“潘容华,朕看你眼花了吧,青儿只是不小心碰掉了花儿,怎么能说是她丢的呢?”

    陈分明是睁眼说瞎话,在场的人都看到了花儿是我一手拨掉的,他却硬说是我不小心碰掉的,表面的有心维护,事实上却是让那些女人对我更加不满。

    潘容华傻了眼,没想到陈会以这样的方式维护我,顿时气不打一处出来,“陛下,柔修仪对你不敬,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您不能偏袒她呀。”

    “说的是。”那个蛮横的孔贵妃接话了,斜睨了我一眼,说不出的轻蔑和凌厉,“陛下把一个宫女擢升为修仪,她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当众丢了陛下的花,这不是故意打陛下的脸吗?如此的不知礼数,真该拉出去好好打一顿,以正宫规。”

    这孔贵妃,上回才叫人打了我二十板子,这回又惦记上了?

    注释:

    1标题化用《增广贤文上集》“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

    2华林园:华林园是南北朝时期著名的皇家宫苑,是东吴、东晋和宋、齐、梁、陈六个朝代的御花园。

第二十章 凝冰结重涧

    汪贵嫔大概和孔贵妃不对头,闻言便嘲讽道:“贵妃姐姐真不愧是武将出身的女儿,动辄打骂,当真知书达理。”

    “行了。”陈不耐烦的瞪了孔贵妃一眼,“成日里就只会喊杀喊打的,你的妇德哪去了?大好的日子也说这等晦气的话,是要咒朕一年都不吉利吗!”

    孔贵妃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汪贵嫔,又委屈地低下头,“陛下,臣妾没有这个意思,臣妾只是……”

    “只是什么?”陈迅速打断她的话,没好气地看着孔贵妃和潘容华,“青儿到底做了什么事招你们不待见了,让你们这么冤枉她!”

    “陛下。”刘昭华以公正的姿态发话了,面上看不出一丝喜恶,“柔修仪确实是丢了花,算不得冤枉她。”

    一向以温善敦厚著称的严淑媛缓缓道:“说柔修仪对陛下不敬未免太过武断了点,或许另有内情,不如听听柔修仪怎么解释的。”

    “能有什么内情?”潘容华当下就反驳,颇为激动道,“淑媛姐姐就是太好心了,见不得别人受苦,什么人都要求情一番,焉知好心也会办坏事的。”

    “这就怪了。”孔贵妃对这位严淑媛没什么好脸色,阴阳怪气道,“严淑媛一向与柔修仪无甚来往,对其人品性情亦不清楚,凭什么就认定柔修仪不是对陛下不敬,而是另有内情,真是善心所致吗?多智近妖,多仁近诈,希望严淑媛能一直这么善心下去。”

    严淑媛脸色一白,旋即恢复如常,“我虽不了解柔修仪,却不难看出柔修仪是个聪慧的女子。众目睽睽下丢掉陛下的花,触怒陛下对她有什么好处?这等无脑之举若不是另有内情,谁会这么做?”

    潘容华不以为然嗤笑一声,“没准就有人猪油蒙了心,仗着陛下的宠爱撒野,偏做出这等愚蠢之举呢?”

    皇后倒是沉得住气,一直沉稳端静地看着座下的明嘲暗讽,面色无波无澜。

    我从席间快步踏出,面向正中上座的皇后行礼,语气诚恳道:“皇后娘娘,可否容嫔妾一禀。”

    皇后宽和,笑容轻淡道:“准,本宫知道你不是个不懂分寸的。此事必有缘由,你且说说看。”

    “方才陛下谬赞,嫔妾实在愧不敢当,嫔妾蒲柳之姿哪能担得起‘国色天香’四字。”我一副既羞且愧的样子,隐有惶恐之意,“皇后娘娘母仪天下,雍容华贵,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嫔妾不敢冒犯。若因一朵花引来陛下谬赞而对皇后娘娘不敬,实是嫔妾的罪过。故而嫔妾张惶之下才会丢了花,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会心一笑,“你本无过,只是一心敬着本宫才会如此,何来恕罪?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我站直身子回到座位上,得意地瞥了陈一眼。

    这一番说辞,大概让那些期待我受罚的人失望了,陈自然也很失望,不过面上还是宽慰的笑,“青儿,既是误会,你为何不早说呢,害得朕都不知如何替你圆场。”

    我心里不爽,他是在承认他刚才是在扯谎维护我了?几道嫉妒的目光刷刷地加深了,我被盯得神经绷紧了起来。

    我斜眼瞥了孔贵妃和潘容华一眼,“青蔷是想说啊,可方才……实在没机会说。”

    陈的脸一紧,怨怒的责怪起孔贵妃、潘容华,“都是你们嚷个不停的,害得青儿都没能说上一句解释,无事生非!”

    “两位姐姐也是关心陛下,还望陛下不要责怪她们。”我客套性的求情一句,说真的,我其实并不怨她们,说到底她们也只是被陈恶意利用来挑起事端的棋子。我恨的,只有陈。

    陈虚假地夸赞道:“青儿能有容人之雅量,朕心甚慰。”

    潘容华怏怏不快地捡了食案上的一块菊花糕来吃,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孔贵妃直接冷哼一声,“巧言令色。”拿起一杯菊花酒,赌气似的灌喝了下去。

    回到主位上,陈还不肯休停,先说我身子弱,叫蒋裕搬了他食案前的一碗七宝驼蹄羹给我,还说怕烫着我,特意亲自吹了好一会儿才叫蒋裕端来。这一举动看得不少妃嫔羡慕嫉妒得眼红,看得我咬牙切齿的。

    做得那么明显,那么张扬地昭示对我的宠爱,生怕在场的一帮妃嫔眼瞎了看不到吗?存心要挑起我和一干妃嫔的矛盾,怎样都不让我好过。

    我一口也没尝那七宝驼蹄羹,目光转移到陈下方的安成王陈顼身上。这是陈唯一的宝贝弟弟,十分受宠,二十多的年纪,沉稳干练。七年前江陵之乱2,陈顼在梁宫中任职当差,很不幸地连带家眷被俘到了西魏,当了漫长的七年俘虏。后来周国取代西魏,陈国取代梁国,陈接替叔父登上宝座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他的弟弟从周国囚笼里救出来,不惜血本,以地换人,割让陈国黔中数州给周国,总算将囚困在外多年的弟弟迎接回国。

    陈是濯濯如春月柳般风雅的人物,肃肃如松下风,天质自然。陈顼虽不及兄长的雅致,却剑眉如挺,沉黑双眸微凹,鼻唇坚毅,刀削面庞,体魄健重刚硬,是英挺式俊朗的人物。

    陈顼虽被放回国,可他的王妃和世子还被扣押在周国的穰城,故而陈顼今日携带赴宴的是侧妃。其实陈顼从周国回来不过几个月而已,这么快便着急纳了侧妃,真叫远在周国的王妃和世子心寒。负心薄幸果然是男人的本性,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

    他那侧妃长得还真不错,面庞婉丽如莲,眉目雅致。不是什么艳冠绝伦的美人,却有种脱凡仙子的味道,清雅韵致,叫人眼前一亮,赏心悦目。

    为了不让那些妃嫔夹针带刺地盯着我,转移她们的注意力,我朝陈顼浅笑轻盈的调侃一句,“王爷的侧妃真是漂亮,有佳人作陪,王爷真是艳福不浅。”

    “可不是。”刚才帮我说话的严淑媛娴静淡雅一笑,“尤其是眉目间那股脱俗出尘的气质都可以跟上婉昭仪了。”

    侧妃只是疏疏报以一笑,温谦有礼道:“娘娘过誉了,妾身粗鄙之容怎么能跟昭仪娘娘相提并论呢?”

    细致一打量婉昭仪和安成王侧妃,还真是呢,这两个人不甚相似,但身上那种清雅如仙子般的气质几乎是如出一辙。

    严淑媛笑容温煦夸赞一句,“侧妃妹妹果然玲珑乖巧,难怪王爷喜欢。”

    陈顼刀刻的脸庞一动,透出一丝疏落的笑意,转向陈,“要说艳福不浅,臣弟怎及得上皇兄呢?皇兄有后宫佳丽三千,有皇后嫂嫂,贵妃、淑媛娘娘相陪,又得了婉昭仪和柔修仪这样的绝艳殊丽,才是真正的艳福无边呢。”

    绝艳殊丽?这词用在婉昭仪身上再合适不过,可用在我身上,有点托大了吧,我可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容貌。

    “顼弟这话可就不对了,后宫虽有佳丽三千,可真正合朕心意的是少之甚少。”陈柔若柳絮般的目光“深情”地投向我,“朕有了青儿已足矣。”

    他这么说是后宫佳丽三千都不合他心意,只有我一个合他心意了?这样的说辞要置在场的妃嫔于何地?我的顶上有一团火在蹿起,陈真是什么麻烦就往我身上招什么,为了引得他那帮妃子跟我过不去,他还真是什么恶心的话都说得出来。

    一声冷哼声起,却见孔贵妃直直站起,面色如寒玉莹雪,硬硬的语气,“陛下,臣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陈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巴不得让她赶快走人,“准。”

    孔贵妃裙裾一掀,飘摇如北风刮雪猎猎的姿态,肆意张扬地提步离座。

    大概这位孔贵妃也受不了陈这样恶心的绵绵爱意的情话,忍不住要提前走人了。

    有了孔贵妃离席的先例,我更是坐不住了,便饮了几杯菊花酒,借口头痛不胜酒力要回宫歇息。陈想来演戏也演累了,不想再对着我这张脸了,便爽快地答应,用虚情假意的怜惜的目光送我离开。

    远离了赋菊台,我一直压抑紧绷的身体总算松软了下来,连呼吸也顺畅了不少,步履轻盈了起来,恣意流连于华林园的花木扶疏里。

    走走停停间碰到了一个粉嫩可爱的小男孩正拿着小巧的弹弓打鸟儿,被一帮宫人簇拥着,顽皮又淘气,打着打着就打我头上去了。

    “娘娘您没事吧?”梨霏慌忙拿出帕子捂住我被打得发疼的额头。

    那小男孩身边有宫人认识我,急忙跪下,“参加修仪娘娘。”

    “你就是柔修仪?”小男孩并不愧疚,反而气鼓鼓地瞪我,“父皇天天呆在你那儿,都不来看我和母妃了,我讨厌你。”

    我的面色一僵。

    “这是七皇子殿下。”梨霏小声地告知我。

    七皇子陈伯信,听说是颇受陈宠爱的一位皇子,难怪这么嚣张。

    注释:

    1出自晋朝陆机 《苦寒行》:“凝冰结重涧,积雪被长峦。”

    2江陵之乱:公元554年,西魏攻破南梁都城江陵,梁帝被俘处死,大量难民被劫掠到长安,身在梁宫当差的陈昌和陈顼也被俘虏到长安。几年后,陈昌之父陈霸先在建康称帝,建立陈国。

第二十一章 愁来空雨面

    “你也不用得意,父皇迟早会回到母妃身边的,父皇不过看你一时新鲜罢了,早晚会厌弃你的。”七皇子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屑与厌恶,“卑贱的宫女,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不过是贱人出身。”

    听他这样辱骂,我也不置气,笑若一朵带尖刺的冰花,“出身高贵不代表就是贵人,出身卑贱也不代表就是贱人。即使是,那也总比那些出身高贵,却自甘作贱,喜欢无事生非言辞粗鄙的贱人强得多了。七皇子,你说是不是?”

    七皇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起来,“你,你竟敢骂我……”

    说罢,举起小弹弓气忿忿地要朝我打来,我对他身边的宫人喝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拦住你们的主子,出了事你们谁担待得起!”

    一帮宫人吓得拦在七皇子面前,拖拉着手不让他拉弹弓,混乱成一团。我自然不会多待,携了梨霏的手就走。背后是七皇子的喊声和咒骂声,我也只当充耳不闻。

    很快,华林园里七皇子对我言行无礼的事传到了陈那里,陈当下怒不可言,去了惠兰殿将七皇子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其母刘昭华更是被斥为“教子无方,慈母多败儿”,并被禁足于惠兰殿一个月,责令好好反省。

    “这七皇子平日就仗着陛下的几分疼宠就目中无人,肆意欺负宫人,这下可有得他受的了。“云溪听到这个消息时畅快了一番。

    “皇家的事还是不要议论的好。”我提醒她,“多做事少说话,小心祸从口出。”

    云溪的笑脸冰结了一下,温顺地低下头,心领神会,“奴婢知道了。”

    我又告诫道:“你去告诉底下人,谨言慎行,切勿轻慢骄行,省得旁人说我恃宠而骄。”

    “诺。”云溪这回乖觉了,悄声退了下去。

    眼下一帮女人盯着我呢,我可不能让她们抓着了错处来找我的麻烦。

    晚上,陈照常来漪兰殿,不过他却再没有叫我念书给他听,大抵是厌倦了,想换换新花样。他自取来了一把紫檀木古琴,自顾自的调弦弄瑟了起来,珠落玉盘的曲调自他的食指涓涓而出。

    琴音婉转幽亮,清韵雅致,静若青松生幽谷,清若芙蕖出云水,雅若秋兰披霜露,逸若皎皎云间月,韵味悠长,澄澈之质,冰雪之姿,飘飘渺渺的不似人间乐。

    没想到陈还会弹琴,还挺好听的。不过我看他的眼神,缠绵忧伤,隐隐透着相思之意,连琴声也添了几分缱绻情怀,绵绵相思的怅然无奈。

    一连几夜,陈都在漪兰殿弹着这支曲子,我忍不住问梨霏,“陛下弹的是什么曲子?”

    梨霏笑意迷离似在回味,“是晋时竹林七贤所作曲之一《长清》。”

    “长清。”我轻轻咬念,“还挺好听的。”

    云溪满脸笑意地凑过来说话,“其实陛下弹的还不算是最好听的,婉昭仪擅弹琴,最爱也最擅弹《长清》,她弹的那才叫人间一绝呢。”

    婉昭仪,我轻轻抿唇,目光渐深邃了起来。

    陈啊陈,你可别让我抓着你的小辫子呀。

    惠兰殿那边派人来传话了,七皇子约我到浮碧亭一聚,为那日在华林园对我的无礼言行道歉。我欣然应允,带上云溪和梨霏一齐去了,我倒要看看这小鬼想搞什么把戏。

    一方横跨于水池之上的八角方亭里,七皇子倚在朱漆雕栏前,周边立着几个宫人,我淡静地从横桥边上缓缓走去。

    见我走来,七皇子自纤巧秀丽的方亭里走出,居然朝我柔和一笑,“柔修仪好。”

    这就是那日眼里对我充满厌恶和不屑的嚣张的七皇子?我回以他一笑,“不知七皇子找我来有何事?”

    七皇子面上带笑,眼里却是掩不住的疏离,咬咬唇,似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有些生硬道:“前些日子是伯信鲁莽了,还望修仪大人有大量,原谅伯信的无礼。”

    说两句就想轻松过关,完事了?我淡笑不语地看着他,直看得他满面尴尬为止。

    我不搭理他,七皇子只好继续咬齿不情不愿道:“父皇为此事已狠狠骂过伯信了。伯信不该言辞粗鲁,举止莽撞,对柔修仪不敬。伯信真的知错了,还请柔修仪见谅。”

    知我有意为难,七皇子只好弓腰向我正正经经地致歉,我笑着伸手把他扶起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也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七皇子不必如此。”

    刚站直身子,七皇子突然一把掐住我的手,狠劲地把我扯向桥缘,然后伸手作势就要往水里落去。我一个疾身,右手敏捷地拉住他,痛狠地将他拉扯回来,自己的身子却装作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没入水下。

    “娘娘!”岸上的云溪和梨霏齐声惊呼。

    我就知道陈伯信那小子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早防着他呢。他能装成一副我推他落水的模样来陷害我,难道我就不能反陷害他?敢算计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朦胧中似有什么扯住了双腿,绳结一般紧紧缠了上来,越缠越紧,腿一动,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扎入大腿。剧痛的一个激灵,我醒悟了过来,恐怕这一出不是七皇子算计我那么简单,恐怕是我和他都被人算计了……

    怎么办?保命要紧,我双手捂住嘴巴,我可不想被灌进一肚子水被呛死了。迷糊中听到有人跳下水的声音,像是有人来救我了,绞结如绳网一般缠住双腿的东西被轻轻地解开,痛扎在我大腿上的尖物也被拔开。我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那人紧抱着我,游移上岸。

    待浮出水面,看清救我之人是安成王陈顼。我早已体乏无力,双眼迷蒙,再也支撑不住地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已经是在漪兰殿的寝殿里了,殿里呼啦啦地坐了一大帮人。陈坐在我床边上,皇后、孔贵妃、汪贵嫔等一干妃子都来了。他们忙着审问跪在地上的七皇子,谁都没注意到我已经醒了。

    “伯信你真是越发胆大了,上回在华林园里辱骂柔修仪,这回在浮碧亭推她落水,往后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是不是你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陈一声怒喝,吓得跪在地上的七皇子浑身发抖,战战兢兢的不敢说话。

    汪贵嫔英眉一挺,噙着一缕嘲讽的笑,“七皇子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歹毒的心思,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陈,他一个冷眼冲站在七皇子身边的刘昭华一瞪,“刘昭华,你教养出来的好儿子!”

    刘昭华被这冷冷的一瞪,腿都软了,一下子跪下来,“陛下息怒。”

    见母亲被训斥,七皇子的身子一直,情绪激动道:“父皇,不是儿臣。儿臣没有推柔修仪,是她自己跳进去的,她想害我!”

    此言一出,潘容华便凉凉地附和,“七皇子年幼,至多是顽劣罢了,怎会有害人的心思呢?我看是柔修仪记恨七皇子对她无礼一事,遂故意落水陷害七皇子,既能解恨,让陛下从此厌弃七皇子,又能让陛下更加疼惜她,一举两得呢。”

    “众所周知七皇子在华林园对柔修仪无礼一事已被陛下狠狠教训过一顿了。”孔贵妃捻弄着左手上的红珊瑚珠串,眼皮一动也不动道,“若这次再把柔修仪推入水中,陛下还能饶得了他吗?谁会做这么蠢的事。”

    潘容华和孔贵妃这两个人,总爱找我的麻烦。我不打算装睡了,便睁眼想要起身,有些微弱沙哑地唤了一声,“陛下。”

    陈一听,立即转头扶我躺下来,替我捻上被子,关切道:“青儿,你别动,好好躺着。”

    “七皇子怎么样了?”我低咳着,嗓子有点难受,勉强道,“方才在桥上七皇子说要跟我道歉,但说着说不知怎的就突然想不开了要往水里跳,我吓得赶紧把他拉回来,结果自己却掉进了水里。青蔷真是没用,让陛下担心了。”

    我这么说他应该明白了,是他那个笨蛋儿子想要落水陷害我,我可是为了救他的好儿子才落水的,这样的解释,还有谁敢疑我。

    刚才略有疑虑的妃嫔听了我的解释也都释疑了,看向刘昭华和七皇子的目光全都变成了鄙夷不屑,一致认定七皇子设计落水来陷害我,只不过中间出了差错,落水的人变成了我而已。

    汪贵嫔憎恶似的盯着七皇子,“原来是七皇子想自己跳水陷害柔修仪啊,自己设计陷害不成,人家柔修仪好心救你,反倒诬赖人家陷害你,七皇子真是好生有理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婉昭仪难得开口了,神色淡淡道:“若无旁人挑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

    话一出,陈看刘昭华的眼神更冷了,沉沉道:“是啊,这么小的孩子,若无人挑唆,他怎么会做出这等阴毒之事?”

    刘昭华见陈用怀疑的眼神冷冰冰的瞧着她,顿时脸上一片颓然,颤抖道:“陛下,你怀疑臣妾?”

    陈近乎笃定地瞪她,“伯信年幼顽劣,向来只听你一个人的话,若不是你叫他这么做的,还有谁!”

    “不是,臣妾没有,臣妾不知道,臣妾真的不知道。”刘昭华连连摇头,泪水潸然落下。

    看见父皇那么冷厌地瞪着自己的母妃,母妃又泪水涟涟,七皇子到底小孩心性,一下子就吓得说了真话,“是容华娘娘,是容华娘娘叫我这么做的,不关母妃的事,父皇别怪母妃!”

    注释:

    1标题出自晋朝陆机《班婕妤》“ 黄昏履綦绝,愁来空雨面。”

第二十二章 烟花不堪剪

    所有人瞬间都愣住了,本来都以为是刘昭华挑唆,没想到竟是潘容华。潘容华的脸唰地白了,怒瞪向七皇子,“胡说,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能随便冤枉人呢!”

    被这么一瞪,七皇子居然“哇”的一下就哭了,抽抽搭搭的抹眼泪道:“我没冤枉你,就是你。你说了只要我假装是柔修仪推我落水,父皇就会讨厌她,以后就会回到母妃和伯信身边,你就是这么说的。”

    潘容华的脸更白了,双手颤抖着,可怜汪汪地看着陈,“陛下,臣妾没有,七皇子既然可以陷害柔修仪,当然也可以陷害臣妾了,陛下您可不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潘容华,你一向不喜欢柔修仪。”汪贵嫔雪亮犀利的目光投向潘容华,“人前你从不给她好脸色看,人后更是骂她狐媚子,腌宫人出身,可见你有多嫉恨她。你想借七皇子之手来对付她也不是不可能,况且,我瞧你最近和七皇子走得挺近的嘛。”

    经七皇子和汪贵嫔这么一说,情势急转直下,原本怀疑刘昭华的目光纷纷落到了潘容华身上,被众人盯着,潘容华手足无措了起来,“不,不是我。”

    “皇兄。”陈顼带着一个内侍走了进来,内侍手里托着一个棕红木盘,陈顼指了指木盘里的东西,淡淡道,“臣弟救起修仪娘娘时,在她身上发现了这个。”

    木盘里是一张密密斜织的鱼网还有几弯雪亮尖锐的银钩子。我倒吸了一口气,我说什么东西缠得我这么紧,扎得我那么痛,原来是鱼网和银钩。

    “就是这些鱼网缠在了修仪娘娘身上,这些钩子更是扎在腿上,离不得,动不得,活活要把人弄在水下憋死。要是臣弟来迟一步,修仪娘娘恐怕性命堪忧。”陈顼一边说着,目光若有似无地在我身上淡淡扫过。

    七皇子一见那些鱼网、银钩,惊恐地朝潘容华尖叫了起来,“你只说叫我跳水栽赃柔修仪,你没说水里还有鱼网和银钩,你你想要害我!”

    “好歹毒的心思。”一向纤纤弱弱的张修容也忍不住出声了,“在水里放了这样的东西,七皇子一旦跳下去,不死也得伤半条命,届时柔修仪便落下一个残害皇嗣的罪名,再无出头之日。你不但为你的儿子除掉了一个竞争对手,更是少了一个和你争宠的人,一石二鸟之计呢。”

    便是一向和潘容华同仇敌忾的孔贵妃也忍不住出言讽刺了,“潘容华的算盘打得真是精。”

    看来这潘容华人缘真不好,平日里口无遮拦的,最爱碎嘴嚼舌,尖酸刻薄。眼下竟无一人替她说话,出言冷对的人倒不少。

    陈看潘容华的目光深沉尖锐成一把刀,“刘昭华是伯信的母亲,她不会害自己的孩子,不是她,便只有你了。潘容华,你真是让朕刮目相看呢。”

    “不”潘容华被陈的目光吓得惊声尖叫,“陷害柔修仪的法子是我出的,可我没在水里放那些东西呀,我怎会残害皇嗣?陛下,你要相信我!”

    听闻,陈的目光更是厌恨冷屑,“到了这个地步还狡辩,连承认也不承认得干脆点。朕念在你是伯固和伯恭生母的份上,饶你这毒妇一命。即日起,降为才人,拖去永巷,朕再也不想看见你这张脸。”

    “陛下,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啊!”潘容华听此噩闻,如遭雷轰,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把这恶妇拖下去!”

    几个内侍冲上来,将哭哭啼啼的潘容华强拉硬扯地给拖走了。

    处置完潘容华,陈扫了一眼从头到尾始终一言不发的皇后,淡淡中带着一丝疲意道:“皇后,刘昭华和伯信便交由你处置了,你做事一向公允。”

    到底协理六宫的权力是皇后的,要全由陈论处了,她这个皇后不就成花架子了吗,不过看皇后对此似乎不甚在意,倒是陈有心帮衬她,到底是多年夫妻,即使没有感情,多少也有些情分在。

    皇后淡静地看着刘昭华母子,用少有的威严的声音道:“七皇子虽被人利用,但毕竟是他心术不正才会被推波助澜至此,这一年便禁足于惠兰殿抄写佛经两百卷,好好思过。刘昭华身为人母,管教不力,致使七皇子一再犯错,就罚你三个月的月俸,外加抄写一百卷佛经。”

    我相信潘容华最后说的话都是真的,像她那样的蠢人也只能想出陷害我推人入水的拙劣计谋,哪里有那样的脑子和胆量在水中放鱼网和钩子。估计是潘容华那点子劣计被人发现了,便暗中设了鱼网和钩子,只等着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到底是谁呢?

    我真是太大意了,本来想将计就计给陈伯信那小子一番苦头吃,谁曾想倒落入了别人的圈套。幸好陈顼来救得及时,要不然,我真的会在水下溺死。

    大腿上被银钩子狠扎了几处,沉重的刺痛在皮肉里纵横,时不时地折磨我,痛得我直想掉眼泪。

    “青儿,被钩子扎的感觉怎么样?”等到所有妃嫔散尽后,陈迅速换下关切的表情,变成了闲闲的一脸的幸灾乐祸。

    “如陛下所愿。”我恶狠狠地瞪向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话来,“您终于成功的挑起了一干妃子的妒火,今时这一出算计,全是陛下煞费苦心做戏的结果。”

    见我瞪他,陈也不介意,轻轻笑道:“青儿真是明白人。”

    我克制着内心想要把他撕烂的冲动,冷声道:“陛下想玩可以,但别玩大发了,你不是还要利用我吗?万一我在后宫的鬼魅伎俩中不幸身亡,陛下还有什么可用的。便如今日,安成王若来迟一步,我便在水下给活活溺死了。”

    陈不屑一哼,“原来青儿也怕死呢,当日被抓后青儿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朕还以为青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呢。”

    我面色坚毅,吐字清楚有力道:“是人都怕死,我亦不例外。我是怕死,但不是不敢死,就算死也要死得其所。怕的是活活当了别人的靶子,死得不值。”

    陈面上闪过一丝讶然,未等他开口,我抢先道:“我知道,后宫那么多女人,陛下不可能只专情于一人,但情分的多与少是有差别的。那么多的女人里肯定有一个是陛下最爱的,最疼惜的,也最想保护的女人。这个人,就是婉昭仪。”

    望着陈渐变愕然的面孔,我清凌凌一笑,“婉昭仪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却莫名其妙的流掉了,不是天意,而是人为。陛下恩宠太盛,才会给婉昭仪招来祸患。你冷落婉昭仪,不是厌倦了她,而是想保护她。婉昭仪的流产让你明白了集宠爱于一身便是集灾祸于一身,你不知道是谁在算计婉昭仪,又怕有人再继续伤害她,所以你选择了我。”

    “你封我做修仪,其用意有三,一是保护婉昭仪,把众人的注意力从她转移到我身上,让我当她的靶子,替她消灾挡祸,躲过各种明枪暗箭,以护她周全。二是肃清各派势力,当你的妃嫔因嫉恨我恩宠过盛而牟足了劲来对付我时,必然会露出马脚,你便可以借此除掉心怀鬼胎之人。其三是你想报复我,你一直记恨我在船上要挟你一事,你在保护婉昭仪的同时亦是在借那些女人的手来报复我。”

    我哼哼一笑,尽显冰寒锐意,“陛下的算盘打得精妙,可我也不是吃素的。陈,你别太过分了,要是把我逼急了,大不了来个玉石俱焚。我不好过,你也别想讨到便宜。”

    陈面上早已是黑云密集,幽暗的目光凉凉地扫来,“你有那个能耐吗?”

    “你要是把我逼得太急的话,我就你想保护婉昭仪的用意散播出去,就算那些妃子一时不信我的话,但凭着你往日对婉昭仪的宠爱,总会埋下怀疑的种子。日久天长,我总会有办法让她们相信,你猜,她们会怎么对付婉昭仪?后宫杀人于无形的法子多得去了,就算陛下想保护她亦是有心无力,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辈子。”我在赌,赌婉昭仪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赌他会为了婉昭仪跟我妥协。

    陈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阴霾愤恨的目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化作不甘不愿的无可奈何,“你想朕怎么做?”

    我伸出玉白的手指,轻轻抚过眉角,慢慢悠悠地笑道:“从今往后,没事就别在我眼前晃悠,别想给我找麻烦。让你的那些女人给我安分点,该去哪个宫宠幸哪个女人就去哪个宫,大家两不相犯,彼此就能相安无事。就算不能做到相逢一笑泯恩仇,但至少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吧。”

    陈凝眉思量,片刻后长眉如云层徐徐舒展开来,眸光如霜般锐亮,“朕答应你。不过,你记着,任何时候,都不许打婉兮的主意。”

    看来他还挺看重婉昭仪的,我舒唇缓和笑笑,“这是当然,我跟婉昭仪无冤无仇的为何要跟她过不去。只要陛下不为难我,婉昭仪自然平安无忧。必要时,我还能帮衬她一下,替她消灾挡难。”

    “你?”陈显然不信,冷哼,“消灾挡难?别雪上加霜就不错了。”

    说罢,云袖一荡,飘飘然出了寝殿。

    不信就不信,我也不在意他相不相信。我换了个姿势,安心的躺在床榻上舒服地睡去,还是床上舒服,又宽又大,柔软舒适,不像那方窄窄的软榻,半夜动一动都会掉下来。

    注释:

    1标题出自唐代李贺的《苏小小墓》“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第二十三章 寒鸦栖复惊

    养了一阵子的伤,稍稍可以下床时,我便唤了云溪和梨霏扶我去御花园走走,横竖陈已经给我树敌了,我再怎么躲也是躲不过去的。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避无可避,不如迎头反击,反正有了陈的保证,他是不会让我死的,我再这么闷在漪兰殿岂不是太亏了。

    正值秋明气凉的时节,华林园2上空天色明澈澄净如一块清透的冰层,落下一大片薄淡明亮的琉璃曜光,映得花木扶疏亦明媚耀目,光华潋滟。秋风里透着丝丝清冽的凉意和妍花吐香交织的味道,清爽怡人,原本朦朦胧胧的脑门也为之一振。

    寻了一处假山半绕偏静的地方,倚着青石桌坐下。周边疏疏落落地立着几棵桂花树,迎风绰绰,枝桠密布,碧叶缭绕成翠帷重重。白花细细碎碎布于千层密叶,倒像是绿波起伏里的一颗颗小珠子,绿夷含素萼,流光若现其中,更显花枝娇俏。

    风动香扑,桂花香似泼洒的日光,遍地扑染,漫上身来,郁郁芳香几乎要将人迷醉,云溪贪婪地吸取着花香,日光下笑容灿烂道:“桂花开得真好,好香。”

    我轻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桂花虽好,却不及我钟爱的蔷薇。”

    “柔修仪喜欢蔷薇?”一道突兀的男声冲击入耳。

    假山一侧徐徐走出一个英挺的身形,着墨青广袖四爪蟒袍,剑眉英挺,沉黑的眼瞳似无底的夜色,气度沉静坚毅。

    我直起身子,向他行礼,“见过王爷。”

    “一直没有机会答谢王爷的救命之恩,青蔷今日在此谢过王爷。”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陈顼淡淡地应一声。

    “听柔修仪方才所言,似乎很喜欢蔷薇。”陈顼半勾唇角,微微带笑,“蔷薇底下可是有刺的,柔修仪不怕被扎到?”

    我的眼眸中蕴着幽远的笑意,弯了弯眉眼,“正因为蔷薇有刺我才喜欢,蔷薇带刺,是要保护自己。心怀不轨之人若想采之,必会扎得一手的血,望之却步。不像其他花儿那般娇弱无能,被人轻狂采撷去,或丢于路旁,或囚于花瓶,而蔷薇却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自己的那片天地。”

    “世人或厌或叹蔷薇有刺,憾之不能亲近。”陈顼黑眸中飞过一抹灿色,淡笑,“柔修仪却恰恰因刺而喜蔷薇,不拘一格,别出心裁,叫人耳目一亮呢。”

    “不敢,青蔷只是道出所见所感而已。”我亦淡淡回笑。

    陈顼半打量着我,半忖思笑言,“依绍世看来,柔修仪喜蔷薇,本人亦像蔷薇,一朵带刺的蔷薇。”

    “可惜蔷薇开得再美再好,也会有花败的时候。”

    一道恣意妩媚的笑声闯入,侧目一看,孔贵妃眉间带笑正款款走来,身着玫瑰红绣石榴卷草交枝纹,裙摆上缀有雪色璎珞,莲步轻移之际有濯濯光华闪动。芙蓉归云髻上的彩蝶纷飞金步摇流光曜曜,映得她的脸艳丽无比。一双凤眸妩媚天成,肆意嚣张,风姿冶丽,是一种透到骨子里的妩媚,一颦一笑皆风情。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孔贵妃幽幽地补充一句。

    这阵子陈确实信守约定没到漪兰殿来,而是去了怀有身孕的韩修华和徐婕妤那里。这落到别人眼里看来,就是陈对我的新鲜劲一过,隐隐有冷落我的势头,多半是要失宠了。

    孔贵妃这是在讽刺我成昨日黄花,要被人厌弃了吗?

    不知道后宫这些女人为什么老以花自比,她们难道不知道,花只能开得短短的几个月,薄命得很吗?

    我若无其事,静默地对着陈顼,声音轻如水漾,“王爷这话我可不赞同,我从不以花自比。”

    陈顼黑瞳中划过一道趣味性的亮光,“为什么?”

    我面色无波,掷地有声道:“花虽美,却是命比纸薄,一旦落败了,便是跌在泥土里,再无出头之日,还会被人随意踩践。人可就不同了,在哪里跌倒就能从哪里爬起来,不会轻易被压倒,叫旁人小觑了去。”

    表面上是回应陈顼的话,却是对孔贵妃不动声色的反击。

    孔贵妃纤白玉指抚了抚髻上的金步摇,带着微曛的风情道:“修仪妹妹果然口齿伶俐。”

    “不以花自比,那以什么自比呢?”孔贵妃斜看我一眼,水眸漾漾。

    “无须自比。”我笑容轻展如一株水莲,“人皆是独一无二的,何须拿旁物自喻。若真要比,我愿比作石头,比作钢铁,虽不能说百折不损,却也不会一击就碎,轻易叫人欺负了去。”

    陈顼笑意深长地看我,“柔修仪所言,总是叫绍世出乎意料。”

    “修仪妹妹,陛下有好些日子没去你那了吧?”孔贵妃一移步,环翠琅琅作响,笑容刺目地看我。

    想打击我?可惜,我是不会被打击到的。陈来不来与我何干,他不来,我正乐得开心呢。

    我回以明媚如春光的一笑,“陛下体恤韩修华和徐婕妤有孕,多加关怀也是应该的。”

    “妹妹不失望?”

    “怎么会,我高兴还不及。”我笑意盎然,盈盈望向孔贵妃,“后宫本就该雨露均沾,福泽共享。贵妃姐姐,你说是不是?”

    孔贵妃没有打击到我有些失望,笑意渐淡,“妹妹真是明理懂事。”

    遇上她,赏花的兴致都要败光了,我不欲多待,草草闲谈了几句,便向孔贵妃、陈顼告辞而去。一路上也遇见了不少宫妃,她们估计以为我被陈冷落了,言谈中少不了讽刺、嘲弄、怜悯。我也不做口舌之辩,不管她们说什么,只当充耳不闻,笑颜离去,气死她们。

    不多时,好一阵子不见的陈居然来了漪兰殿,趣味洋溢,笑眸耀人道:“不愿做受人养护的娇花,倒愿做风吹雨淋的石头,火里锤炼的钢铁,青儿的想法真是奇特。”

    他言意间指我今日说的话,安成王和陈兄弟关系密切,安成王时常受诏进宫,想必这话是安成王告诉他的。

    “以前朕还一直不明白,青儿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貌美佳人,也没什么才艺,宇文邕怎么会看上你呢?”陈戏谑地看我,笑意自唇边泻开,“现在看来,你还挺有意思的。”

    提到宇文邕,我的眉头突的一跳,他之所以还让我活着,完全是因为想利用我牵制宇文邕的关系,决不能让他知道我和宇文邕的恩怨,否则我性命难保。

    我的眸子里凝着细碎的坚冰,斜眉笑道:“受人养护的花有什么好的,娇娇弱弱的,不识人间疾苦,风一吹就倒,雨一打就折,风雨齐来就跨掉。不如做石头,风雨也奈何不得,要是谁妄想搬开,还能砸了他的脚。”

    陈眸光聚成一点,落到我的眉间,“看来顼弟说的不错,青儿真是一朵扎人的蔷薇,是会伤人的,朕要拿把剪刀剪了你身上的刺才行。”

    “剪了刺的蔷薇那还是蔷薇吗?不过是没有灵魂的木偶罢了。”我睨了他一眼,语气不自觉带上一丝嘲讽,“蔷薇本无伤人意,奈何人有妄求而采之,我不伤人人伤我,为求自保,蔷薇只好竖起浑身的刺。谁要是被扎伤了,也是他不轨在前,活该自找的。”

    我似笑非笑的用眼神提醒他,若不是他当日在冢宰府害我在先,也不会有我后来反击甩他巴掌一事。陈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了,偏了偏头,躲闪我的目光。

    “陛下,你不用担心我会做不利于婉昭仪的事。”我郑重其事,字字清晰道,“青蔷虽不是什么善人,却也不是恶人。我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人不害我,我不害人,大家都相安无事,我是不会主动害人的。”

    听我这么说,陈的脸松了松,安下一颗心。我的目光一紧,语气变硬,“可谁要是想害我,我必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陈刚松下的神情又紧张了起来,盯了我半晌,目光沉冷,动了动嘴唇,“朕知道了。”

    知道就好,只要你往后别找我的麻烦,故意为难我,我是不会去招惹你心爱的婉昭仪的。

    我就说嘛,像婉昭仪那样的绝代佳人,陈怎么舍得冷落她,看陈那个紧张的模样,想必是爱极了那位婉美人。陈,终于让我抓着你的小辫子了,有了婉大美人在手,看你还敢不敢利用妃嫔给我使绊子。

    看着陈因为婉昭仪吃瘪,我在华林园更加肆无忌惮地走动。

    华林园的东南一角,棠园里的海棠郁郁青青,数树齐开翠影浓,似青烟簇簇氤氲起,临风翡翠玉动,碧影重重发华滋,嘉木成林,娟娟秀叶间结满了累累的珊瑚红果实,翠叶丛中一抹红,更衬风致了。

    我绕着棠园走过,秀木坚实挺立,有些年头了。隐约中听到小孩的闷哼声,定睛朝一株海棠树看去,一个身量矮小,莫约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如一只八爪鱼半攀在海棠树干上,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枝条上鲜红润泽的海棠果子。

    那小孩颤颤巍巍的似水中漂浮不定的青萍,风一吹就被吹走。果不其然,那小男孩脚一抖,手一滑,“啊”的一声慌叫,便从半空中掉下来了。

    注释:

    1标题出自唐代李白的《秋风词》“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2华林园:华林园是南北朝时期著名的皇家宫苑,是东吴、东晋和宋、齐、梁、陈六个朝代的御花园。

第二十四章 情来不自禁

    “小心!”我迈开步子一瞬间火急火燎地奔过去,抱住那个男孩子,身子惯性地往地上摔去,两个人一起滚在了泥尘里。

    “你……你没事吧?”小男孩爬起来,衣上沾着黄泥和枯叶,稚气的脸上露出忧色。

    “娘娘!”云溪和梨霏刚才没拦住我,现下慌乱而焦灼地过来扶我,替我拍掉身上的尘泥和烂叶。

    “八皇子,你怎么好端端地爬到树上去了呢,多危险啊。”梨霏面色恭和,语气轻而柔地对小男孩说。

    八皇子仰着嫩白的小脸,小小的手指伸出,对着树上的一团海棠果子,期期艾艾道:“我,我……想吃那个。”

    随后小孩子的小脸皱成了一个小褶子,苦恼道:“可是,好高啊,我爬不上去。”

    我问他,“八皇子身边怎么一个宫人也没有啊,你可以叫他们帮你呀。”

    “我是偷溜出来的。”小男孩挠挠脑袋,似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嘟哝道,“我不喜欢他们跟着,好烦的。”

    我看着八皇子圆扑扑的粉嫩的小脸蛋,乌黑灵动的大眼睛清澈如碧空,天真无邪,我心下说不出的喜欢,忍不住伸出手指点了一下他的粉脸,笑道:“姐姐上去帮你摘果子好不好啊?”

    小孩子不太适应跟陌生人这样的亲昵,羞怯的闪躲,但听到我要帮他摘果子时,眼睛霎时雪亮了起来,像照进了漫天的阳光,“你能帮我?”

    “当然能。”我笃定地回答。

    顾不得梨霏劝阻的眼神,我一手脱下绣芙蓉的梨青宫鞋,挽起袖口,爬往树干的凹凸处,一脚踩上较低的树干底部,顺势攀爬上去,轻灵蹬上几步,便跃上了树干杈子,慢慢地蠕动身子伸手去摘海棠果。

    “姐姐好厉害啊。”八皇子双眼放光,雀跃地跳了起来。

    我翘起了唇角,轻笑,很快摘下了几个果子,塞进宽大的袖口。

    “萧青蔷!”倏地蹦出来的一声喝斥,吓得我的身子一颤,差点从树杈上掉下来,幸好我及时抓紧树枝,稳住身子,定下心神才不至于摔下去。

    “还不下来!”是陈低恼的呼喝声。

    我移到杈处,抓紧杈条,下半身顺着树干,轻捷灵巧地下了地。

    树下站着几个人,安成王谑笑地看着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陈则是板着一张脸,大为恼火地盯着我,身后跟着蒋裕和几个宫人。

    陈劈头盖面地就训斥道:“光天化日下的爬树,一点淑女的样子都没有!”

    我挑眉一笑,反驳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家淑女,陛下难道忘了,我是草野乡间的女子,不懂这些淑女之仪。”

    奇怪,陈竟没有立刻反过来训我,而是看着我,目光古怪地集中于一处,我纳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他竟然……在看我的脚。

    纤巧玲珑的玉足自裙底露出,雪玉瓷白,朦朦天光下漫着月华般皓洁剔透的潋潋流光,说不出的魅惑。

    我竟然在他的眼眸里看到了一抹迷离的烟色!我急急缩脚,拿起地上的梨青色宫鞋,套进两只脚,掩住了原本的曼妙丽色。

    陈似乎觉得不好意思,偏了偏头,目光转移到一旁的八皇子身上,语气不自觉地严厉了起来,“伯仁,你在这做什么?”

    八皇子畏怯地缩了缩头,慢吞吞地发出轻而颤的声音,“父皇,是儿臣想吃树上的果子。这位姐姐是在帮儿臣摘果子,您别怪她。”

    陈瞥了我一眼,神色稍霁,可见八皇子背后粘着的碎泥和落叶时,脸色又难看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八皇子的头缩得更厉害了,怯怯道:“方才儿臣上树摘果子时,不小心摔的。”

    “摔伤了没有?”半是严厉半是关心的语气。

    八皇子赶紧摇摇头,“没有,幸好这位姐姐来得快,救了儿臣,只是身上沾了些泥,脏了衣裳。”

    陈颇为意外地扫了我一眼,看着脏兮兮的八皇子,不自觉地眼底蔓上丝丝火苗,正要发作。却见八皇子耷拉着脑袋,怯生生的样子,面色就软了下来,压下了一团火气,“你想吃海棠果,跟朕说一声,朕派人给你送过去就是了,何必要上树去呢,多危险,万一摔伤了怎么办。”

    八皇子头垂得更低了,怯声怯气道:“儿臣知错了,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陈转头吩咐身后的两个宫人,“你们两个,送八皇子回去,别让他再出事了。”

    “诺。”两个宫人乖觉地到了八皇子身后。

    我倒出袖中的几个果子,走到八皇子跟前,放入他的掌心,蹲下身子,冲他粲然一笑,“拿回去吧。”

    八皇子拢了手中的果子,心情变好,对我展眉灿烂笑道:“谢谢姐姐。”

    我含笑看他,声音轻柔似天边的一朵云,“你父皇说的没有错,以后别一个人上树摘果子了,再摔下来,可没人来帮你了。万一伤到了筋骨,你母妃可不是要伤心死了。”

    “嗯。”八皇子重重地点头,甜笑着蹦蹦跳跳跟宫人走了。

    我看着八皇子笑涡炫目地离开,心下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怅然。四五岁的孩子,最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有什么烦恼也很快抛到九天之外了,无忧无虑的,永远欢蹦乱跳,笑颜灿目,真叫人歆羡。

    “伤全好了?都可以蹦上树了。”陈悠忽地问我。

    “全好了。”我漫不经心的回应。

    漫不着调的语气似乎激怒了他,陈半笑地戏讽道:“爬树的技巧还真不错,比御苑里的白猿爬得还好。”

    骂我是猴子?以为我会介意吗,我从小所受的冷嘲热讽可比这多得多了。

    我面不改色,波澜不起道:“多谢陛下谬赞,青蔷是穷苦人家长大的,有一顿没一顿的,只能去摘路边的野果充饥,树爬多了,自然就轻熟就驾了。”

    陈的讽笑转瞬间就卡在了脸上,眉间的讥嘲也收了起来,眸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怜悯,似同情。

    陈顼那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也收了起来,沉黑的双眸静静地望着我。

    谁需要他的同情?我暗自冷笑,向陈敛衽施礼,“陛下,若没事的话,青蔷先告退了。”

    轻袖一荡,我踩着青石砖带着云溪和梨霏快步离去。

    我从来不在他面前自称“臣妾”,我既不是他的臣,又不是他的妾,才不要卑躬屈膝地贬低自己呢。一看到这个人我就浑身不自在,真巴不得离他远一点,哪愿意跟他多待。

    在漪兰宫用过晚膳之后,八皇子的生母王充华就带着礼物前来拜访了,说是为我在棠园救八皇子一事特来道谢,我微笑地接见了她。王充华谦和有度,语气诚挚,半点轻慢之态有没有,真心实意地向我道谢,也不是来套近乎,完全没有矫作之意,我不禁对这位性子温谦的女子产生了好感。

    王充华的面貌算不上十分好看,只算清丽而已,所以并不得宠,即使怀有皇子位份也不高,仍居九嫔之下,要不是看在她育有八皇子的份上,陈估计都懒得到她那儿去。王充华自然有自知之明,行事十分低调,平日里去请安时几乎都不怎么见她说话,只中规中矩地站着,懦弱寡言的样子,要不是她今日来拜访道谢,我都不记得有这号人物。毕竟,陈的妃子那么多,我哪能个个都记得住。

    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散了,我捉摸着,目前还看不出王充华对我有什么敌意,何况她本来就不得宠,自然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失宠,对我嫉恨什么的,没理由。往后倒可以常来常往,有个人陪我说说话,解解闷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日是皇后的生辰,宴席开在了显阳宫的瑶光殿,四近玉阁雕楼,璧槛飞廊,钩檐下啄,栋桴高骧,廊阁之间,珊瑚碧树周生,山石挺峭,流水潺潺,芳草萋萋,妙丽穹窿下一片秀雅风光。

    我择了一件七成新的天水青罗襦,疏落地绣着半开半绽错落于秀劲枝桠上的披霜绿萼梅,玉白软缎百褶长裙,缀着浅紫绣珠的细碎散花,凉风中轻盈地旋舞,仿若一朵清逸的雪花,飘飘地打着旋儿。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明眸流盼,面容姣好,黛眉淡扫之间自有一种清冷的气质,琼姿玉色,既不张扬又不显得寒酸,着装恰好。

    照例携了云溪和梨霏往显阳宫去,行走间,发髻上的雪青云纹水玉簪子上垂下的雪珠璎珞随着步子飘忽盈动,像风吹过一叶叶的花开。

    宴席未开,众妃嫔聚在瑶光殿外,或谈笑,或观花赏景。严淑媛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亲,温婉娴静地和一帮姐妹说说笑笑,和孔贵妃的盛气凌人、目无余子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中不少人过来与我搭话,字里行间明嘲暗讽,不时地在我身上戳软刀子,无非是昙花一绚,好花不常开,好月不长圆,暗示我失宠之类的云云。倒是王充华亲切的拉了拉我的手,柔婉地朝我笑笑,我丝毫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同王充华闲谈。

    注释:

    1标题出自南朝梁刘遵《七夕穿针》“步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

第二十五章 山际见来烟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琴瑟来报,“宴席开始了,请诸位进去。”

    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开宴,众姐妹一时展眉欣悦,急不可耐地簇拥着朝瑶光殿白玉高石阶上踏去。

    走到石阶台上时,我偏身侧看瑶光殿的四旁景致,却不防裙裾被人踩到,身子一歪,双手张开,竟惯性地向一侧的徐婕妤微凸的肚子上撞去。一瞬间,我使劲地歪移身子,偏头收起手,撞击已不可避免,但这样至少能减轻撞击的伤害。

    “啊”随着徐婕妤的一声惊吓尖叫,我的上半身重重跌撞在冷硬的石板上,下肢却不可避免的撞到了徐婕妤的腿,一个不稳徐婕妤就要摔倒,幸好在她身旁的严淑媛及时扶紧了她,这才没摔倒。

    这一变故,周边妃嫔惊得失声尖叫,我的骨头却被撞得咯咯生痛,头也痛成一团浆,只觉得朦朦地看不清东西,似有一团青烟缭绕于前。

    感觉身子被人拉起,耳畔边是王充华真切的关怀声,“柔修仪怎么样了,伤着了没?”

    靠着她的手支撑起身子,我勉强地摇摇头,“不妨事,歇歇就好了。”

    这事很快惊动了帝后,待一干人被唤进瑶光殿偏殿时,陈坐于主位,看着惊魂甫定的徐婕妤,再瞧被王充华搀扶的我,不觉沉声道:“出什么事了,这般吵闹,朕在瑶光殿老远的都能听到了。”

    琴瑟目睹了全程,此时自然一一禀报与陈。

    陈还未发话,平日里和徐婕妤走得较近的赵列荣忽的就低低地抽搭起来,泪光隐隐地看我,“萧姐姐,徐姐姐为人率真,或许往日说话做事轻率了些,得罪了萧姐姐,可她纵有对不住萧姐姐的地方,亦是无心之举,萧姐姐犯不着要这样惩罚她……要知道,徐姐姐肚子里还怀有龙裔呢。”

    这是唱的哪出戏,先入为主的就咬定我是故意撞的徐婕妤,面上还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为姐妹抱不平。也对,陈已有许久没去漪兰殿了,相较于我之前的“盛宠”,合该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一只脚踏进冷宫里的人了,不足为惧,便心安理得的挤兑起我来了。

    我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嗔了赵列荣一眼,“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徐妹妹娇憨可爱,我喜欢还来不及,何来得罪?方才姐姐只是行间踏错,不慎跌倒,惊扰了徐妹妹,并无惩罚之意。妹妹乃多思之人,无心之失,也能联想作他意,可见妹妹心思乖巧。”

    “可不是嘛。”汪贵嫔笑靥迷人似一株盛放的木芙蓉,眼瞧着赵列荣,“这肠子弯弯绕绕的,心眼就是多,一件小事也能做此猜想。”

    赵列荣被我和汪贵嫔的话噎得脸一红,没有作声。

    赵列荣旁的吴承徽按捺不住,反讥汪贵嫔,“事关龙裔,怎么能说是小事。谁都知道头三个月的胎儿最要紧,徐姐姐还不到三个月的身孕,若方才柔修仪撞得再偏些,淑媛姐姐没能及时帮扶,恐怕徐姐姐肚子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

    说着吴承徽斜看了我一眼,“事情怎么会那么巧,柔修仪撞谁不好,怎么不偏不倚就撞到了徐姐姐身上?”

    “吴承徽的意思是柔修仪是有意而为之的。”汪贵嫔“嗤”地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心胸坦荡之人决计不会如此半昧不明,心量狭小之人才会含沙射影。吴承徽,你这话说得好不利索,可见心胸不怎么的。”

    吴承徽怒瞪向汪贵嫔,可碍着她是汪贵嫔,又是太后侄女,尊卑贵贱有别,也不敢发作,只一味地瞪着汪贵嫔。

    到底严淑媛敦善,温声问道:“可柔修仪与徐婕妤无怨无仇的,何必要跟徐婕妤过不去呢?”

    吴承徽即刻来了精神劲儿,“淑媛姐姐这话问得好,众人皆知陛下已有大半个月没去柔修仪那儿了,都是宿在徐姐姐那里。冷落之下,柔修仪难免心生怨对,嫉恨徐姐姐抢了她的宠爱,一个差错,心生恶念也是有的。”

    “住嘴。”座上的陈侧目瞪着吴承徽,厌憎道,“青儿心性纯良,最是娴淑大方,岂是你说的怨毒嫉恨之人,休要口舌颠倒黑白!”

    被陈一顿训斥,吴承徽不自觉地缩缩脖子,低垂下眼帘,不敢正对皇帝,只犹带不甘怨愤地睨了我一眼。

    陈许久不去漪兰殿,众人也就理所当然地以为陈新鲜劲一过,热度消退,觉着我没什么意思了,不会再关注我了,之间所谓的圣眷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我明摆着是失势了,只要稍作手段,不愁不把我弄进冷宫。谁能想到陈会在这时候还惦记护念着我,为我喝斥吴承徽?

    想来陈心里也明白,今日之事决计不会是我做的手脚,我与他早说好了两不相犯,有什么理由要去动徐婕妤肚子里的孩子?

    我也知道自己是被人暗害了,可事情紧急,我根本没来得及看清那个踩我裙子的人是谁便跌倒了。待反应过来时众姐妹也堆拥成一处,压根不知道下黑手的人是谁。当时许多人都眼望着瑶光殿,娇声软语地一同进去,估计也没人注意到我的裙子是不是被人踩了。在场的大半人莫约也以为我嫉恨徐婕妤,遂故意跌倒去撞她,就算我说出事因,她们也不会相信,只会认为我是欲盖弥彰,为自己脱罪,就更肯定我是有意要害徐婕妤了。

    我拨弄着软罗玉带下的柔滑缎裙,笑容清亮如冬日下的雪光,“后宫姐妹本就该雨露同享,徐婕妤有孕,陛下关怀亦在情理之中,我从不作嫉恨之想。”

    “倒是吴承徽。”我笑意幽深地睨看她,“陛下长久不去你那了吧,若说嫉恨,那吴承徽便该首当其冲,一朝不见天颜,便心生妒念,起害人之心。若非吴承徽平日里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推己及人,以己之想作他人之身,以至于如此猜想。”

    陈听了我的话,眸光深沉地盯着吴承徽,“是这样吗,吴承徽?”

    见皇帝如此质问,吴承徽脸色有点发白,整理衣裙,慌忙跪倒在皇帝面前,“陛下明鉴,臣妾万不敢有此念想,合宫姐妹本就该上下一心,尽心尽力服侍陛下,替陛下分忧。臣妾怎么敢心有怨念,惹陛下心烦,这点道理臣妾还是明白的。”

    “可并非人人都如臣妾这般作想。”吴承徽反看我一眼,又说,“人心难测,有的人却是心口不一,嘴上说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还望陛下不要被人蒙蔽了呀。”

    “陛下。”有人助威,赵列荣的胆子也壮了,字字恳切道,“徐姐姐被撞一事确有蹊跷,众姐妹都在殿外,怎么就柔修仪偏生得娇贵,轻易就跌倒了,还偏偏是朝徐姐姐撞去的。”

    徐婕妤听言,惊恐地看着我,下意识的避得我远远的,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娇嫩甜美的脸庞也失了颜色。我知今日一事来得古怪,徐婕妤虽活泼率真,却也不是不懂世故之人,她心里必定存下了疑窦,乍听赵列荣所言,恐怕在心里更加落实了我的罪名。

    一旁的妃嫔也忍不住在底下窃窃私语,暗地里朝我指指点点,吴承徽和赵列荣见此,得意之色跃于面上,“柔修仪,你是不是该给我们好好解释一下这其中的关窍。”

    真是奇了,今日孔贵妃一副看戏的样子,竟没来添油加醋,倒是这两个不起眼的吴承徽和赵列荣不依不饶地想要拉我下马。

    我面色冷硬地瞧着她们,清冷冷道:“我已经说过了,此事是无心之失。两位妹妹这么纠缠不休的,非要在白纸上染出黑点来我也没办法。反正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岂非人力所能颠倒的。”

    “臣妾也相信,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一个人无论多么巧言善辩也掩盖不了他的罪行,善恶到头终有报,阴昧作祟的小人终究是要遭报应的。”吴承徽吐字清楚有力,说话间,颈间的红宝石串珠耳环瑟瑟摇晃。

    我不为所动,吐字清寒道:“身正不怕影斜,清者自清。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再多流言诋毁亦无济于事,我只求问心无愧。”

    “好一句问心无愧,柔修仪心里当真无愧吗?”赵列荣语气激切地斜睨我,又转向陈,“陛下,今日一事有诸多疑点,究竟是天意抑或人为也未可得知,烦请陛下明查。”

    帝后坐于上方,沉静不言,正当大殿内一片清寂之时,当中一人盈盈走来,清艳婀娜,声若幽兰道:“此事确非天意,而是人为。”

    婉昭仪梳着再简单不过的螺子髻,依稀地插着几根珠钗玉簪,着装素雅却更见清艳绝俗。一袭浅蓝对襟长衣,腰部及间绣着一枝绰约嫣然的广玉兰,梨花白水波云纹裥裙迤逦于地,曼步而来,风姿如玉,恍如瑶台仙子,缥缈得不似人间物。

    她竟然出面帮我说话?

    注释:

    1标题出自南北朝吴均的《山中杂诗》“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

第二十六章 由爱故生忧

    皇后蛾眉淡扫婉昭仪,肃然道:“事关皇嗣,婉昭仪知道什么就尽管说,切不可有半点隐瞒。”

    婉昭仪面色淡淡,道:“是,当时瑶光殿外诸位姐妹都忙着进殿,故而没有看到。可臣妾却看得真切,柔修仪跌倒,并非意外,而是有人在她的裙子上踩了一脚。”

    话甫一出,众人面上一片讶然,惊疑不定,皇后问:“是谁?”

    未等婉昭仪答话,吴承徽便抢先一步道:“怎么昭仪姐姐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时候才说是有人踩了柔修仪的裙子,此举未免有包庇柔修仪之嫌。”

    汪贵嫔清亮如珠的眼眸一扫,语气冷冷似玉石相击道:“谁不知道柔修仪入宫不久,与诸位姐妹不太熟稔,素日里也不常往来。至于婉昭仪,除了往日请安见面,更是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两人并无相交,何来包庇之嫌!”

    “那倒未必。”赵列荣快嘴接话,“若是二人真有心勾结,暗中往来,岂是我等拙人明眼能瞧得出来的。若婉昭仪为帮柔修仪洗脱罪名,胡指我们姐妹当中的一个,那岂不是要含冤莫白了。”

    “放肆!”眼见心爱之人被污,陈终于忍不住发怒,“婉昭仪年长于你,位份更是高于你,你怎可不分尊卑,僭越犯上,口出妄言,再胡言乱语朕叫人剪了你的舌头!”

    听闻要剪舌头,赵列荣一霎时吓得襟口不语,脸都惨白起来,吴承徽也被震到了,双唇抿得紧紧的,生怕真被剪了舌头。

    皇后不容置疑地沉言,“婉昭仪性子最是淡薄,与人无攸,本宫相信她。”

    皇帝皇后都这么说了,自然不敢有人再出声质疑。

    婉昭仪不急不缓道:“臣妾之所以到现在才说,是因为臣妾想看此人之举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若是无意,她自然不会任由柔修仪被冤枉,必定会站出来澄清;若是有意,只怕会隔岸观火。”

    “此举既能除掉徐婕妤腹中的孩子,又能拉了柔修仪做替罪羊。”婉昭仪环顾四周的女人,兰唇轻启,沉重道,“此人居心实在可疑。”

    接着,婉昭仪的眸光汇合成一点,定定落在一个人身上,“张修容,你有什么话可说?”

    话一落地,众人目光唰地盯向张修容,只见她面色苍白,纤弱的身体微微寒颤,连带着发髻上的珠玉环钗也颤动了起来。

    真没想到啊,平日里看她一副扶风弱柳,身姿楚楚纤弱美人的模样,竟也心思这般深沉,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先是汪贵嫔“扑哧”的一声冷笑,“张修容,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素日里看你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儿,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歹毒心肠。”

    陈先是震惊,继而是失望、怨怒、厌恶,“张修容,你实在叫朕失望。毒妇,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厌恶的目光刺痛了张修容的眼睛,她颤巍巍地下跪,面如死灰,一点点地燃尽,寂寂道:“臣妾无话可说,臣妾认罪。”

    婉昭仪环绕着张修容走着,目光如披霜寒,说不出的冷,问张修容,“我的孩子流掉了,可是你做的手脚?”

    张修容眸子里并无太多的漪澜波动,只是如黑夜般死寂沉沉道:“你都知道了?”

    婉昭仪眼眶微红,沉痛哀凉,“我们一起相互扶持走了那么多年,我一直视你为亲姐妹,从不疑你。我怀孕时,你帮我裁剪布匹时不小心划破了我的手,你拿了一盒雪玉生肌膏来向我道歉,说是能治愈伤痕,光复如初。我信了,可我用了你的雪玉生肌膏后,我的孩子就没有了!”

    “我一直疑心是旁人做的手脚,一直想找出害我流产的人,可怎么查也查不出是谁。”婉昭仪面上惊涛拍起,渐渐激烈了起来,“还是我身边的绫秋多了个心眼,拿着你当初送我的雪玉生肌膏给高太医检查。高太医告诉我,那里面掺有一种十分罕见的‘醉梦粉’,一般太医根本就验不出来……”

    婉昭仪看着张修容,泪光朦胧似纷凉的月色,蕴着无尽的悲凉与痛楚,“就是那醉梦粉害得我没了孩子,我竟没想到下手的人是你……”

    陈面上亦是愕然与震惊,想来也是刚知道这件事,他看着张修容的目光厌恶更甚,深恶痛绝道:“朕与婉兮的孩子是你害的?”

    “是。”张修容毫不迟疑地招认,目若死灰,也许使她心死不再反驳的不是婉昭仪言辞凿凿的指控,而是陈厌绝的憎恨,让她的心痛了,凉了,最后化作死寂的绝望。

    到此时众人再明白不过了,瑶光殿外的一出事是张修容搞鬼无疑了,徐婕妤惊悸万分地看着张修容,“张姐姐,你……为何要害我?”

    张修容并不理会她,目光痴而痛地落在陈的面庞上,“陛下,这些年,你一直爱卿爱卿地叫我,可你是否还记得我的名字?妩,臣妾叫妩,柔桡,妩媚纤弱2。陛下,你说过的呀,你怎么能忘了?”

    似乎是心痛得不能承受,张修容一手撑地,一手按住起伏不已的胸口,泪眼凄凄地望着陈,“陛下是臣妾的夫君,臣妾敬你爱你,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情,独独不能忍受和别的女人分享我的丈夫。陛下先有了婉昭仪,又有了汪贵嫔、孔贵妃、韩修华、徐婕妤、柔修仪……臣妾一直在忍,一年,两年,三年……臣妾实在忍不了了。眼看着我的丈夫,夜夜和别的女人共度良宵,自己却孤衾冷对,独守空房。臣妾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

    “臣妾也想做个大度的女人,可看着我的夫君和别的女人恩恩爱爱,臣妾的心好痛,好恨,嫉妒得快要发疯了!臣妾没用,臣妾真的做不来啊!”

    滚滚如珠的泪水自眼底淌出,张修容再也承受不住,伏在地上呜呜地痛哭了起来。

    我悄悄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发现当中有不少人泪光隐隐的,想必张修容这番话说到她们的心坎里去了,张修容说的又何尝不是她们的心声呢?只是她们不能说,更不能做,只能藏着,掖着,慢慢的在心底忍受着痛苦与煎熬。可怜的一帮女人,帝王无情,永远不会爱她们,只是把她们当作暖床取乐,繁衍子嗣的工具罢了。若她们爱上帝王,只能是自寻烦恼,伤身伤心。

    “所以你就去害婉昭仪,害柔修仪,害徐婕妤?”张修容的痛声哭诉有些触动陈,但也绝抵消不了陈对她的厌恨,仍是冷漠的质问。

    皇后用一种可怜又悲悯的目光看张修容,“就是民间男子也有三妻四妾,何况是拥有三千粉黛的帝王。你自己看不开,又能怨得了谁,更别逞论要去害旁人了。说到底是你心思不正,才会起害人之念。你也是一个母亲,也有孩子,你去害婉昭仪和徐婕妤的孩子时难道就不心虚,不害怕?将心比心,你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你怎么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皇后说得张修容泪水涟涟的脸上泛上了羞愧之色,她垂头恳求道:“一切都是臣妾的罪过,还望陛下好好善待九皇子,不要就迁怒于他,他还这么小,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九皇子,陈眸光冰寒,凉凉道:“伯义是朕的孩子,朕自会善待他。你,不配做伯义的母亲。”

    “修容张氏,善妒无德,残害皇嗣,即日起降为良人,发配永巷。”陈宣布完,不带一丝情分的漠然地扫过张修容,“你就去永巷和潘才人做伴吧。从今往后,朕与你,永不相见!”

    “也好。”张修容轻轻苦笑,宛若一朵颓败的花,“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陈的目光冷扫在吴承徽和赵列荣身上,吓得两人颤颤发抖,沉声道:“承徽吴氏,列荣赵氏,搬弄口舌,挑拨是非,皆降为良人,罚俸一年。”

    处置完三人,各妃嫔才依照次序陆续去了瑶光殿正殿,参加皇后的生辰宴。不过遭逢刚才一事,大家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皇后也是兴致缺缺,在自己的生辰宴出了这样的事,谁会高兴得起来呢?

    直到两个儿子太子陈伯宗和始兴王陈伯茂带了礼物前来庆贺皇后生辰,又说了不少趣事逗皇后开心,皇后的脸上才渐渐有了笑容。座下的妃嫔也不逞让,纷纷送上礼物,什么名玩古画,珠玉宝器都一一呈上。太后虽没来参宴,却也让人送来了一串伽南佛珠前来祝贺。

    帝后左下首坐着皇后的两个儿子,往后便是一些宗室皇族子弟,欢声笑语间,安成王一个人默默的喝酒,神情间竟是说不出的寂寥。

    一帮妃嫔间,我怎么看婉昭仪都觉得美,真是活脱脱的大美人,越看越有韵味。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盛装打扮求博取皇帝的注意,也没有那种殷殷期盼的目光,眉间淡淡的,像一朵优雅宁静的白莲凌波江上。

    这种无欲无求,淡然自处的样子最能让男人心驰神骋了,也最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男人都是这样,轻易得到手的就弃如敝屣,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越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越想得到就越珍惜宠护。这也许就是婉昭仪能得到陈的眷顾,长宠不衰的原因之一吧。

    注释:

    1标题出自佛学著作《妙色王求法偈》“是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2出自汉代司马相如《上林赋》“柔桡,妩媚纤弱。”形容女子美好的姿态。

第二十七章 变故却人心

    孔贵妃挽着一件粉紫洒金丝芍药襦裙,交叠繁复的花纹上缀有疏密有致的蜜蜡黄珍珠,裙摆上是红珊瑚米珠串成的一朵朵娇艳缠绵的青叶桃花。如此装扮使她看起来艳光四射,举手投足之间更添了一段妩媚风流的气质。

    我暗暗摇头,这位贵妃,以她那样的家世,那样一等一的美貌,如果她不是那样骄横的性子,不说万千宠爱在一身,得蒙圣眷自是不在话下。可惜了,她丝毫不懂得收敛,一味的任意恣为,白白地惹人厌弃。

    我执起食案上的莲纹青玉杯,注满一杯桑落酒,贴近唇边轻轻啜饮,酒喝到一半时,陈亲亲热热的声音就传来了,“青儿。”

    我疑惑地看向他,却见他饱含温情地对我说,“今日一事,叫你受委屈了。上回浮碧亭之事后,朕就想晋升你的位份了,只是近日国事繁忙给耽搁了。”

    说着,陈佯装生气地扫了扫座下的妃嫔,道:“朕真没想到朕因政务繁忙才几日不去看你,便有人敢骑到你的头上来了,叫青儿受了好大的委屈。不如朕今日就趁此机会晋一下你的位份,看还有谁敢欺负你。”

    我明白陈的用意了,他这是当众给我撑面子呢,因为他多日不来漪兰殿,便有人以为我失宠了,诸如吴承徽、赵列荣之类的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给我脸子看。陈是想以此表明我还是他的宠妃,不是谁都可以看轻的,并以此警告底下的那些妃嫔安分些,别想像张修容那样使手段来害我。

    “就晋为昭容吧,‘柔’字不好,显得青儿太过柔弱好欺负了,朕要为青儿另择一个封号。”陈笑意温柔地看我,略微一思忖,说,“就取‘华’字吧,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跟青儿甚是相配。”

    “谢陛下赐号。”我站起来,象征性地行谢礼。

    “恭喜妹妹。”严淑媛第一个向我贺喜,笑吟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2。可见陛下对妹妹的爱重,叫姐姐好生羡慕呢。”

    在听到“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时,不少妃嫔的脸色都变了变,连脸上的原本贺喜的笑容也变得僵硬了起来。

    也不知道陈这是在抬举我还是在害我,要知道《桃夭》讲的可是夫妻间和谐美满的生活。他从中取意“华”字,免不了是要遭人嫉恨的,何况皇后才是他的妻,他这么说,也不知道皇后会不会介意。

    座上的皇后仍是波澜不起的微笑沉静的模样,倒是陈有些错愕,似乎在懊恼自己说出的话。

    是我想岔了,估计陈也是临时起意,并没想那么多,亦无意害我,只是一时失言不曾深想罢了。

    继续喝酒,在众人目光都聚在皇后这个寿星身上时,我发现陈居然在偷瞄婉昭仪。一个皇帝,看自己心爱的妃子也要偷偷摸摸的?我止不住的想笑,陈啊陈,没想到你也有这么憋屈的时候。

    喝到醺醺然的时候,头有点昏昏的,趁无人注目之时悄然离席,走出瑶光殿外,凉凉的风一吹,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暮光收敛,半边的天色都晦暗了下来,厚积的层云挥洒下浓墨重彩的暗影,疏落地披散在重重殿宇之中,层层交织重叠的光影,深一条浅一条地模糊了楼阁钩连之间的景致,连带着人影也似烟水迷离了起来。

    青绫云袖拂擦过朱红阑干,缀珠白裙随步子一荡一荡的似云水流动,回廊曲折无尽,绵延迤逦似总也走不完。

    庭院里花木绿影重重,如浪如波无所不至,密密匝匝的木芙蓉花叶横逸斜出,硕叶网罗成浓淡得宜的青烟,翠光交映,风乍起嫣然摇动,惊碎一地蜿蜒交叠的暗影。

    木叶上的白芙蓉开得如冰魄雪玉一般,在降至未至的夜里分外清雅绝艳,风姿袅袅,看得我心旌摇荡,禁不住想要凑过去,再靠近一点。

    踏出廊外,站在繁盛的木芙蓉花丛下欣赏白芙蓉如玉无暇的风姿,四起无人,静得只能听到花枝摇曳沙沙作响的声音。

    “婉昭仪,请留步。”

    一道刚硬的声音突地钻入耳帘,惊得我浑身一个打颤。

    大半身掩在花木从下,斜眼望去,迂回曲折的长廊上,赫然立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英眉俊目,女的清艳婀娜,正是安成王与婉昭仪。

    婉昭仪敛衽施礼,客气而疏离道:“王爷有什么事?”

    “小王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可否请昭仪代为解答?”

    婉昭仪垂着头,轻声道:“不敢,妾所知浅陋,恐不能为王爷解惑。”

    “昭仪不必自谦。”陈顼的眸光紧锁在婉昭仪身上,声音加重,“小王的疑惑,世间只昭仪一人能解答。”

    “小王想问问昭仪。”陈顼深邃的眸子添了一丝冷冽,“所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3’难道就是仅仅四年就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

    冷冷的质问的口气,饶是一向风轻云淡的婉昭仪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前尘往事,王爷何必再提?”

    “前尘往事,昭仪说得好生轻松。”陈顼冷冷的声音掺了一丝恼意和沉痛,“以往种种,于你竟是不值一提的微末小事?”

    “绍世,你别这样。”声音里竟带了一丝慌恐失措的苦意。

    绍世?那可是安成王的字,叫得这么亲昵,看来这两个人之间有故事呢。我歪着头,侧着耳朵,更见凝神静气地听了起来。

    “那你要我怎么样?”潜藏的情绪悉数爆发,陈顼语气激烈起伏道,“我在长安过着囚犯一样的日子,衣食不着,饥寒交至,任人奴役,随意打骂,整整七年。”

    “那样绝望地看不到头的日子,足以消磨掉一个人生的意志。可是,我满心里想着你,我担心你,怕你受苦,怕你受人欺负,怕你一个人无依无靠没人照顾。我总记得,有一个人,她在等我,等我回去找她,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孤仃仃呆在这世上。我一定要撑住,撑着回去见她……”

    “不要再说了!”带着痛苦挣扎的哭音,婉昭仪捂住了双耳。

    “到底我还是撑着回来了。”陈顼的声音亦是一样的痛苦揪心,“我回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找到她,好好照顾她,厮守终生。可我万万没想到,她竟成了我的嫂子。你说,这多可笑!”

    “我是有苦衷的,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声音哽咽,掩饰不住的悲痛和歉疚。

    “什么苦衷,你的苦衷就是你要为你义父做事,为他探听情报,混进梁宫,潜伏建康,为了潜进临川王府,甚至不惜出卖身体,做了我兄长的女人!”陈顼逼视着婉昭仪,激烈而苍凉道,“七年前你不是答应过我吗,摆脱掉细作的身份,过正常人的生活,在建康等我,我们厮守终生。你为什么要反悔!”

    婉昭仪泪眼盈盈,哽咽着酸楚道:“我没有办法,他是我义父,我必须要听他的,否则……我,我对不住你。”

    “为了报答宇文护的养育之恩吗?他就那么重要吗,重要过我,重要到你为了他违背我们的承诺,重要到你为了他毁掉你的一生,一辈子以细作的身份活着,永远见不得光?”陈顼激动之下抓住婉昭仪的肩膀,质问,“秦婉兮,你真的爱我吗,你真的有爱过我吗?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的义父,从没考虑过我的感受,也不在乎是不是会伤害我,你一点都不在意我!”

    面对质问,婉昭仪再也止不住压抑的情绪,眼泪如豆雨般簌簌落下,发出碎碎的低泣声,“不是这样的,我在意你,我真的想过和你共度一生。只是……只是这世上的事不是事事都尽如人意的,年少时轻易便许下承诺,却原来……要守住承诺,这么难。”

    看着心爱女子痛苦哭泣的样子,陈顼不免心软,面上刚硬的线条柔软了下来,眉间最后一丝怨恨也化作了沉痛的怜惜爱抚,修健的长臂一拉便把婉昭仪拢住了,搂紧怀中人的纤腰,低柔道:“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开始的,现在回头还不晚。我带你离开,离开这皇宫,我们重新开始。”

    婉昭仪靠在陈顼的肩上哭了好一会子,却突然用力地推开陈顼,雪白的面庞上犹带泪痕,满目哀伤绝望地看着陈顼,“不,不可能了,太晚了,我回不了头了。”

    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婉昭仪挽起裙子,掉头就跑,步履急促,轻长的裥裙在夜风中飞扬摆动,恍若一枝依依袅袅临风飘摇的曼柳。

    “婉兮”陈顼在后呼唤,却没有追上去,目光定在那一抹离去的丽影,尽是疼痛的凄楚,面色黯淡得连带满院的花也添上了一层凄色。

    婉昭仪居然是宇文护的义女,周国的细作?!这真是惊天雷的消息。谁会想到冰清玉洁不染凡尘的婉昭仪竟会是居心不轨的细作?她和陈顼之间还有一段情事?细想之下,婉昭仪曾是江陵梁宫的宫女,陈顼又在那里当过侍卫,他们在那相知相恋也不是不可能。难怪婉昭仪总是对陈不咸不淡不甚在意的样子,原来是心里藏人了。至于陈顼,他那个侧妃在气质上跟婉昭仪那么相像,想必是陈顼为解相思之苦而找来的替代品了。

    唇角不自觉地扬起,面上带了幸灾乐祸的笑意。陈啊陈,你万想不到,你心爱的女人会是敌国细作,潜藏在你身边居心不良,更不会想到,她会跟你弟弟有纠葛吧。要是婉昭仪和陈顼旧情复燃,最好给陈戴上一顶大大的绿帽子,事情就好玩了。

    注释:

    1标题出自清代纳兰性德《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2出自《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大意是春天桃花盛开之际,正是女子出嫁之时,桃花灼灼,正是人们对婚姻幸福、夫妻和谐的期许和祝愿。

    3出自先秦无名氏《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形容心意坚定。

第二十八章 上弦惊别鹤

    沿路回到宴席时,已看到婉昭仪和陈顼各自落座了,两个人的脸上都换上了淡淡得宜的微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因贵妃借病推脱,为皇后筹备生辰宴的任务就落在了汪贵嫔和严淑媛身上,宴上所用酒食果品,用具摆设皆是二人筹办,依着皇后“不宜张扬,从俭行事”的原则,二人费了不少的心力,才把这场寿宴简约又不失皇家气派。

    正品尝珍馐之际,就听到了刘昭华娇柔飘忽的声音,“皇后宽仁,不愿合宫大费周章举办生辰,一概从俭。按理说,皇后娘娘难得过一次生辰,理应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可如今既无笙歌,又无舞乐,未免有些沉闷了。”

    看着皇后一贯的微笑不语,刘昭华继续道:“臣妾愿略尽绵力,一展歌喉为皇后娘娘和诸位姐妹助兴,愿皇后娘娘开怀畅心,长乐无极。”

    皇后淡笑道:“如此也好,许久不闻妹妹的歌音,本宫也想听听。”

    刘昭华含笑道:“臣妾所唱,需以琴相和,可否许臣妾请一位姐妹来抚琴助兴?”

    “有何不可,准。”皇后点头应允。

    刘昭华蛾眉一扫,眼波流转环视着众姐妹,眸光定在了婉昭仪身上,吟吟笑道:“合宫上下,婉妹妹最擅音律,闻之琴音,如闻仙乐,绕梁三日而不绝。妹妹可愿助姐姐一力,为皇后娘娘略尽心意?”

    都抬出皇后了,婉昭仪也不好扫兴,微笑应道:“姐姐既有此求,妹妹岂有不应之理。”当下便吩咐身边的宫女取琴去了。

    很快,筵席中央扑了瑰红毯子,摆了琴案香几,婉昭仪盈盈坐于席毯之中,正对帝后。琴案上搁着一张七弦琴,正前方香几上置放着一只错金博山炉,焚香袅袅,烟雾冉冉,芳馨幽雅,清甜怡人。

    古人讲究“焚香操琴”,每抚琴必焚香,以此增添情趣诗意,婉昭仪调了一下琴音,尔后向刘昭华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因着我的位置摆在右边正中,正对婉昭仪侧面,与之相近,故而看得较清楚,婉昭仪宁静婉和地坐于琴案前,眉目淡雅出尘,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也美得像一幅画。

    刘昭华贝齿一张,曼声唱道:“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2……”

    婉昭仪随声抚琴,歌声清曼,宛若清风吹空纤云舒展,竹露滴音泠泠作响,烟柳依风婷婷袅娜,低音婉转柔媚,似巫岫之莲徐徐破浪,高音亮丽畅朗,似夜空烟花迸灿吐英。婉昭仪十指挑琴,亦是如珠如玉,琅琅相应,流丽明快,琴歌相和,美妙得像一场杏花雨,细细密密地打在人的身上,说不清的清凉酥麻,身心俱是惬意舒怀。

    众人方听得如痴如醉时,我的鼻子却敏锐地闻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琴架前的那只博山炉里,袅袅的香气中混合着一种刺激性的气味,冲击着我的鼻膜,那气味,像是……硫磺和硝石混合燃烧的味道。

    不对,香炉有问题,一时间来不及多想,我冲婉昭仪大喝一声,“躲开那香炉,有危险!”

    琴声歌声戛然中止,婉昭仪一时不能反应过来,不明所以然地迷茫地看着我。我瞧见那尊博山炉已然哆嗦着剧烈抖动,隐隐之中似有什么冲破而出。我急得跳过食案,火急火燎地冲到婉昭仪身侧,一把将她拉扯开。听到“蹦”的爆响的那一刻,我迅速地趴下,一手按住婉昭仪,半身子压着她的头,面朝石砖,双手抱头捂脸倒趴在了地上。

    随着剧烈的蹦炸声轰开,案桌、琴架、香几哐当乱飞的声音响起,一帮妃子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恐慌地跑开,场面乱作一团。

    香炉被炸得四分五裂,感觉背上**辣的一股焦味,我知是后背衣裳起火了,遂急急脱下罗襦,丢在一旁,连带着从香炉里飞炸到衣上的通红炭火掉落在地。可双腿间被香炉里滚烫的香油和炭块泼飞上来,已灼灼烧到皮肉间了,想也不用想再这么烧下去我的腿会毁成什么样子!

    “娘娘!”

    梨霏机灵,拿了殿内的一盆花,倒撒了里面的泥土覆在我的双腿上,火这才熄灭掉了。可底下却是一片灼热的刺痛,痛得我的眼泪都滚出来了。

    “婉兮!”陈和陈顼第一时间跑过来,陈扶起惊魂未定的婉昭仪,满是焦灼担心道,“你怎么样了?”

    婉昭仪不语,摇了摇头,陈仔细看了一遍,确定她没有烧伤才放下一颗心,之后才想到我,看见我被梨霏半扶着,腿下有一大块血泥污迹,有些惊骇地问我,“你伤的重不重?”

    说着想伸出手来擦去上面的泥查看伤情,我手疾地一把将他的手打掉,怒道:“别动!”

    这一动,牵动了腿部的烧伤,疼痛加剧,我的眼泪又禁不住地落了下来。陈大概是第一次见我掉眼泪,遂有些慌张地安慰,“好好好,朕不动,朕不动。”

    我痛得难以忍受,陈有些焦急暴躁地冲宫人吼道:“太医呢,传太医!”

    宫人们吓得赶紧跑去请太医了,慌乱过后,妃嫔们也镇定了下来,此时纷纷围过来安慰我,其中或真情或假意我已无心分辨。我被腿下的灼痛折磨得双眼泪盈,只死死地咬牙忍着,无暇他顾。

    陈一把抱起我,疾风一样冲到侧殿,把我放在一处软榻上,宽厚的手紧握着我的一只手,竟有些紧张道:“青儿,你再忍忍,太医很快就来了。”

    等太医来时,看过我血肉模糊的一双腿后,有些叹息无奈道:“幸好火扑灭得及时,未伤及筋骨,只是娘娘腿部的烧伤较为严重,日后……恐会留疤呀。”

    陈皱着眉,冷着一张脸不悦地瞪着太医,“朕不想听你说这些,朕要你无论如何,想尽办法,倾尽全力也要治好华昭容的伤势,且不能留一点痕迹,光复如初。不然,朕唯你是问。”

    “是是是,臣必定竭尽全力治愈娘娘的腿伤。”太医赶紧点头保证。

    “昭容妹妹的伤势如何?”汪贵嫔掀开珠帘,身后跟着一帮宫妃走了进来。

    “你还有脸问!”陈目含怒气扫过汪贵嫔和严淑媛,“好端端的香炉怎么会爆开,你们准备的什么寿宴,才一回就出了这样的岔子!”

    皇帝发怒,汪贵嫔和严淑媛只好双双请罪道:“都是臣妾的错,臣妾看顾不力,臣妾有罪。”

    陈冷哼一声,不再看她们,转而吩咐皇后,“查明那只香炉无故爆裂之事就交由你了,皇后办事,朕比较放心。”

    “是,臣妾领命。”皇后凝声郑重道。

    伤口上药,经过一番包扎处理后,我被送回了漪兰殿,躺在床榻上,陈躺在一旁,眸色深深地看我,眸中的情绪有些复杂,缓缓地开口,“多谢你救了婉兮。”

    这样自高自大的陈居然会向我道谢?真是稀奇,婉昭仪的魅力还真大。我撇撇嘴道:“我救婉昭仪是因为她帮了我,出面替我澄清嫌疑,也算还了她这个人情。何况婉昭仪这么一个冰雪玉洁的女子,任谁都会出手相救。至于‘谢’字,陛下的谢意青蔷可承受不起。”

    “你也别跟朕犟气了。”陈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声,“朕知你是个有气性的女子,不愿示弱于人,向来以德报德,以怨报怨,所以才会心心念念要找朕报那一箭之仇。可你把朕抓到那船上时,朕从未受此屈辱,想朕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受一小小女子折辱,朕实在气不过才会一直想着整治你……朕承认,以往种种,是朕不对在先,你我的恩怨就到此为止。过往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冰释前嫌,不要再互相仇视,如何?”

    冰释前嫌,他说得可真轻巧,曾经要置我于死地,一箭之仇,罚跪,设计让孔贵妃把我打得半死不活的,浮碧亭坠湖……桩桩件件皆是他的杰作,那一样不是让我受尽折磨,还差点失去性命,现在他居然跟我说冰释前嫌?脸皮可真厚!

    心里这么想,我却没表现出来,毕竟我现在还没有与他相抗的实力,性命也攥在他手中,不宜与他正面冲突,只能暂时把仇恨压下去。我问,“那陛下可愿放我出宫?”

    “不行。”陈开口就否决,“事关国家利益,朕不能放你离开。”

    我的脸当下就冷了下来,“这就是陛下说的‘冰释前嫌’?”

    陈似乎也觉得心虚,躲避我的目光说道:“总之青儿你好好呆在皇宫就是了,朕不会亏待你的。”

    注释:

    1出自魏晋陶渊明的《拟古九首》“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

    2出自三国曹植《美女篇》

第二十九章 疏索望寒阶

    我冷冷地弯唇冷声道:“那也只是陛下以为的‘不会亏待’。于青蔷而言,锦衣华食纵然好,可自由更可贵。青蔷只想要自由,不希望被禁锢。”

    “青儿你再抱怨也没用。”陈语气稍硬了起来,“在国家利益面前,个人的小情小利都是不值一提的,必须要服从国家利益。朕身为一国之君,一切都要以陈国的利益为先。所以,朕是不可能放你离开的。”

    我的脸色更冷了,盯着他不说话,陈亦是坚决不容商量的口吻道:“往后,朕会好好待你,不会叫你受委屈的。至于离宫,你就别想了。”

    我要是告诉他我和宇文邕不是他想的那种关系,他会不会放我离开呢?恐怕不会,说不定他知道自己受骗了,还会恼羞成怒杀了我。何况这人脾气阴晴不定的,这会儿说跟我言和,可要是某一天他一个气不顺,又计较起了从前之事,翻脸不认帐怎么办?到时候新仇旧怨交加,估计他恨不得要我抛尸荒野了,我可不能冒这个险。

    “陛下,‘醉梦粉’是何物,竟让婉昭仪失了孩子,是麝香之流?”我不想再跟他僵持下去,再起冲突于我没有任何好处,索性换了个话题。

    “不是。”陈的脸奇异的涨红了起来,有些别扭道,“是一种催情香粉……”

    他没再说下去,不用他说我也明白了,定是陈闻了那香,一时情动难以自持,和婉昭仪发生了关系,激烈房事之下,孩子自然流掉了,怪不得大家都闭口不谈婉昭仪流产失宠一事,只闻婉昭仪体质虚寒,不宜生育。毕竟,以这样的方式流产,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确实有点……难以启齿。

    “朕一直没问你,你是如何得知朕冷落婉兮是为了保护她?”陈觉得尴尬,想找个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不徐不疾道:“婉昭仪之前是后宫中唯一有封号的女子,可见你对她的不同。还有,众人皆知,婉昭仪擅琴,尤爱《长清》,陛下成日在我面前挑弄婉昭仪所钟爱之曲,难道不是借琴思人?陛下必是心系于婉昭仪,再联系到婉昭仪流产失宠一事,就不难猜到陛下的用意。”

    “你还真是心思细密,连这等细末小事也看在眼里。”陈瞥了我一眼,褒贬不明。

    我别有深意地继续道:“可惜陛下千防万防,千般保护,仍是防不住有人要加害婉昭仪。”

    想必陈心中也有此疑窦,故而一点就透道:“你是说,寿宴上的事,是有人故意设计?”

    “婉昭仪之美貌乃后宫第一人。”我面色凝重如铁道,“假使我没有扑过去,那么被烧伤的必是婉昭仪无疑。炭火香油飞溅,极有可能泼到脸上,一张貌若天仙的脸,便被生生烧毁了。”

    “竟是要毁了婉兮的容貌。”陈瞳眸紧缩,指甲掐成一团,“心肠如此之狠毒,这后宫的诸般算计何时才能停止?朕成日忙于前朝政事,已然焦头烂额,后宫偏还生出这许多事端,没个安宁处,真叫朕好生心烦。”

    “青蔷猜测,那香炉是被人放了易燃易爆之物,遂才会爆开。”我沉思分析,说出心中所想,“譬如硫磺、硝石一类,硫磺、硝石与木炭混合,在密闭器物内极易燃易爆,轻则伤人肢体毁及容貌,重则致人于死地。”

    “青儿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陈问我。

    我回道:“古书记载,术士炼丹曾以此道,将硫磺、硝石、木炭混合试炼,发现其易燃易爆之能,《抱朴子》也有相关记载,陛下若不信还可以召几位术士进宫,一问便知。”

    “青儿懂的还真不少。”陈眸光晶亮地问道,“香炉之中,本就用炭块焚香。木炭是有了,可这硫磺、硝石,她们是从何得来的?”

    “陛下久忙于政事,自然不知草药之事,《神农本草经》中曾列硫磺、硝石为上品之药。硫磺外用止痒疗疮,内用补阳,硝石可治头痛喉痹、眼目障翳,太医院中也许会有。”我淡然缓声道。“陛下尽可下令,查看太医院近来宫内各人的脉案与药方记录,此间若有人用硫磺、硝石入药,便可知是何人所为。”

    “好法子,就依你所言。”陈沉重的脸色因此事有了头绪而舒缓了不少。

    我低眉,略微沉思了一番,说,“那硫磺、硝石应该是搬放香炉时投放的。陛下,只要去查搬香炉的那个宫女与宫内哪个宫妃有亲戚关系,或在哪个宫做过事,或谁曾于她有恩,两相对照,事情便可了然。”

    “朕会让蒋裕、子高查办此事,若真如此。”陈的面上投上了阴翳,“朕倒想看看,谁敢在宫中行此败德阴损之事?朕必定严惩不贷。”

    受伤期间,有不少妃嫔前来送礼探病,大都被我以受伤需静养为名推拒了,只见了汪贵嫔、婉昭仪、王充华。汪贵嫔性子爽直,看似我行我素,却是明理有分寸的,并不像孔贵妃那般恣肆骄横,她不似其他女子的娇弱,眉宇间那股恣情脱洒的英气,让人见了就耐不住生出好感,加之她曾为我说过几次话,我便更推拒不得了。婉昭仪来向我道谢,真诚挚意,眼睛里坦坦荡荡半点嫉恨也无,可见对我没有敌意。王充华带了八皇子来看我,小孩子脸团粉嫩粉嫩的,见了就想捏一把,还一口“姐姐,姐姐”地叫我,不像其他人那样称我为娘娘,叫得我心花怒放的。

    五天之后,事情查了出来,近来太医院中领了硫磺或硝石的有严淑媛、刘昭华、韩修华,但先后领过硫磺、硝石的只有刘昭华。而那个瑶光殿搬香炉的宫女,是个孤女,与各宫妃嫔扯不上什么亲戚关系,且一直在瑶光殿做洒扫之事,只是有一回不慎打碎了瑶光殿内一只罕有的朱雀衔环杯,本来皇后是要按宫规杖责三十的,幸而刘昭华在一旁求情,这才逃过一劫,只被罚了三个月月俸轻轻发落了。如此看来,此事刘昭华的嫌疑最大,蒋裕暗中派人对那宫女进行一番拷打,重刑之下,那宫女终于熬不住招出了刘昭华。

    蒋裕禀报消息时,陈正待在漪兰殿,我在一旁听着,看着陈听说主谋是刘昭华时那张愤怒铁青的脸,我一脸轻淡道:“这没什么奇怪的,我本来就觉得刘昭华突然兴起叫婉昭仪抚琴相和一事有些巧合,现在看来,她是早安排好的。”

    “平时见她挺乖巧听话的,竟也这般阴狠毒辣。”陈双唇紧闭合成一条线,面上暗波涌动,隐有惊涛骇浪之势。

    “出人意表的事情多了。”我的唇角勾起一缕幽暗的笑意,“张修容不也是一副纤纤可怜的样儿?陛下顺便还可以问一下刘昭华,浮碧亭池下的鱼网钩子是不是她放的?”

    看着陈惊愕不解的面容,我继续笑道:“刘昭华是七皇子生母,所谓知子莫若母,潘容华挑唆七皇子陷害我一事必定瞒不过她,索性她在湖底藏了鱼网钩子,再哄诱七皇子稍加配合一番,或许她料到我会将计就计跳入湖中,又或许即使我没有将计就计,七皇子也会想法子推我入水。但不管如何,置我于死地的目的都会达到。她唯一失策的是,安成王会救了我。”

    早就怀疑了,当初七皇子作势跳水时,不急不紧的像故意等我去拉他一样,也许他那时就听了他母亲的话,我若是将计就计落水就罢了。若不是,他会暗中推我下水,伪造成是我为救人失足落水的假象。

    “若事成,便可除去我,顺便栽赃潘容华;若事败,也可以推到潘容华身上。谁都会以为刘昭华不会以儿子的性命作赌注,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母子是事先串通好的。”

    陈听得脸色发青,不加掩饰地痛恨鄙弃道:“真乃恶妇,伯信小小年纪竟也教他这等阴私手段,迟早要被她教坏的!”

    “蒋裕,传朕旨意,召刘昭华去显阳宫,朕要和皇后一同审问刘昭华,亲自处决这个恶妇!”说罢,陈带着蒋裕,面带厉色,疾步流星地往显阳宫去了。

    不久,便传来消息,刘昭华谋害宫嫔,祸乱宫闱,德行败坏,即日起废黜惠兰殿,皇帝赐白绫三尺,毒酒一壶,匕首一把,勒其三日内自裁。皇帝伤感衡阳王陈昌英年早逝,念其生无子嗣,后继无人,遂令七皇子入嗣衡阳王一脉,承其香火,择日出宫,入迁衡阳王府。

    陈不仅赐死刘昭华,连她的儿子也被勒令出宫,入继王府,认旁人为父。可见陈对刘昭华有多厌恶了,连带儿子也跟着倒霉。

    想起陈伯信那个刁蛮骄横的小子,我心里隐隐有些畅快。小屁孩,别以为你是小孩子,我就没办法治你,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的,小孩也如是。

    惠兰殿那边传话来了,说刘昭华想见我一面,我应允了。对于曾经置我于死地的女人,我是很乐意去为她送行的。

    刘昭华钗环整齐,衣着亮丽地坐在一方玫瑰椅上,神色淡漠地看我,“你很聪明,怨不得我会栽在你头上。”

    我泰然自若地笑笑,“你也不差,如果你能把你的那点子聪明用在正经处,今日也不会是这番光景。聪明的女人,会去对付男人,抓住男人的心才最要紧。女人对付女人,最是愚蠢不过了。”

    刘昭华嘲讽一笑,“帝王多情,陛下的心岂是你我能抓得住的?”

    注释:

    1标题出自南北朝庾信 《晚秋》“凄清临晚景,疏索望寒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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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引介绍:
有的人会伤害自己所爱的人,有的人会爱上自己所伤害的人,还有一种人会爱上伤害自己的人。
有人问萧青蔷,“你会喜欢一个辱你骂你打你强迫你的男人么?”
“不会,除非我脑子有病。”
“可书上就是这么写的,难道现在的姑娘都有病?”
“只能说,现在的姑娘对男人的要求都太低了。”
“如果把你书上的男主换成一个样貌一般没钱又没权的男人,你看她还会不会爱他?”
“原来只要生的好看,有钱又有权,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啊!”
简单来说,这是一群男女想要炮灰女主反被女主炮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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