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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往事全文阅读

作者:周梅森     共和国往事txt下载     共和国往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六

    孙成伟最终没能在新中国找到自己的位置,只得把目光再次投向美好的过去。

    一九五年春节前夕,倒透了霉的孙成伟先生在历经了牟月雯多次痛骂和斥责之后,终于又可以幸福地站在牟月雯的病床前,喂牟月雯喝汤药了。

    喂牟月雯喝汤药时,孙成伟一口一个“干娘”地叫着,带着充沛的感情,把自己和牟月雯在旧中国近十年的交往认真回顾了一遍,好几次诱出了牟月雯感伤的眼泪。在孙成伟的回顾里,这份美好的感情真是地上难寻,天上少见。说到当年牟月零对他的经济支持时,孙成伟更是连连道谢。

    牟月雯心早已软了,嘴上却说:“大伟,过去的事,你别再说了。我算是看开了。你也别老说谢我,当年你认我干娘,让我帮你,我是真心帮你的。也许我前生就欠了你的,不帮不行,今生躲不掉。”

    孙成伟亲昵地搂着牟月雯的肩头:“所以,干娘,你今后还得帮我。”

    牟月雯吃力地推开孙成伟:“大伟,你走开,我浑身骨头都疼。”

    孙成伟却把牟月雯搂得更紧,还在牟月雯的脸上亲着:“干娘,你不是我干娘么?旧社会那么困难时都帮我,这会儿倒不愿帮我了?咋说大成国货公司也有你一份么,你和狗熊说说,让我去做个协理什么的,他能不听么?!”

    牟月雯说:“要说你去说,我不去,我和你算是两清了。”

    孙成伟马上改了口,不叫干娘了:“月雯,你咋还生气?我不是给你赔过罪了么?再说咱们是谁跟谁?老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和我就这么恩义两断了?”

    牟月雯眼里的泪又流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珍珠:“大伟,你和我有过恩义么?不被**搞得走投无路,你会到我这儿赔罪?你还会再认我?我看,你……你还是去找你六叔,干你的革命去吧!”

    孙成伟耐心地赔着笑脸:“我倒真想再去革命,可人家革命就是不要我。”又在牟月雯脸上轻轻亲着,“月雯,你就忍心让我走投无路么?”

    牟月雯故意说:“你就不能去天津再做你的律师吗?”

    孙成伟叫道:“月雯,你不是不知道,我现在哪敢再回天津呀!解放前,我在天津惹下的麻烦可不是一桩两桩……”说着,爬上了牟月雯的床,两只曾给牟月雯带来过无限欢愉的手,在牟月雯身上灵活地抚摸起来。

    牟月雯身子被摸软了,心被摸稣了,一时间,觉得过去的好时光又回来了,把孙成伟的脑袋往湿漉漉的身下一按。孙成伟当即意会了,像只听话而又欢快的小狗,在她下身咂出了一片令她神魂迷乱的颤响……后来,被孙成伟架起腿,往身子里进时,牟月雯才气喘吁吁地说:“大伟,我……我答应帮你,你……你要什么都行……”

    孙成伟高兴了,更卖力地动作着:“我知道你会答应的,我知道!”

    牟月雯**着:“大伟,说真的,没……没有你,我这辈子就算白活了。”

    孙成伟也说:“月雯,没有你,我也上不了大学,当不成律师。”

    完事后,牟月雯死死地把孙成伟搂在怀里,问:“大伟,这么多年了,你对我可有一点真心?你说实话。”

    孙成伟说:“当然是真心啦,这还用问!”

    牟月雯说:“那好,今天,我也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孙成伟脱开牟月雯的搂抱:“什么事?”

    牟月雯却又把孙成伟搂紧了,两只**紧贴着孙成伟的脸:“和我结婚!”

    孙成伟吓了一跳:“月雯,你是不是开玩笑呀?你大了我十岁,又是陈梦熊的三娘,咱们要结了婚,还不让人家笑死了?你说说,谁不知道你是我干娘?”

    牟月雯用自己的**在孙成伟惊愕的脸上蹭着,极是热烈地说:“大伟,我不是开玩笑,真不是!我是认真的。如今解放了,我也得堂堂正正做一回人了。这事我已经和梦熊商量过了,梦熊说,这挺好,我是该离开他老爹,建个自己的家了。”

    孙成伟马上嗅到了阴谋的气氛,说:“陈梦熊这是坑我,他早就想甩你了,你不知道么?!那次我们在楼下说话,你都听到的,你不也骂过他么?”

    牟月雯却说:“过去他是想甩我,现在不是,现在梦熊被**教好了,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和我说了,我离开他老子和谁结婚都行。他都支持,都理解……”

    孙成伟仍想推,叹了口气,故意说:“可你知道的,柳如花还缠着我呢!”

    牟月雯气了:“是人家柳如花缠你,还是你缠人家柳如花?大伟,你不提倒也罢了,提了就让我伤心!早先我对你那么好,从老头子那弄来点私房钱自己舍不得用,都贴补你了,你倒好,拿了我的钱去捧柳如花,去逛窑子……”说着说着,眼泪落了下来,“你……你孙成伟可真像戏文里唱的,一棵树东西摆,见了姑娘个个爱,冤家,冤家,哪有良心在?!”

    孙成伟受了些触动:“月雯,你……你对我的好处,我都知道,一生一世也忘不了。我……我那时也是……也是少不更事,再说……再说,你也没拦过我呀!”

    牟月雯满脸泪水:“我那时能拦你么?敢拦你么?我就怕你再不来找我!还怕被梦熊他爹发现,把我从这里赶走。”抹了把泪,“现在好了,解放了,我也不怕了,你就让我挺起胸膛做一回人,和我堂堂正正结回婚吧!结了婚,分割下来的大成公司财产都算你的,咱就在这共产***的新社会里过几天好日子!”

    孙成伟这才悟到,牟月雯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很认真的,自己看来是不能不认真对待了。于是,便说:“月雯,这事……这事太突然了,关系也太大了,你……你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再回你个话,行么?”

    牟月雯看到了希望,高兴地亲了亲孙成伟:“大伟,那你就好好想想吧!想想这些年来,我和柳如花谁对你是真心?柳如花会嫁给你么?她现在不是当年了,是红角了,**又捧着她,听说让她搞剧团当团长,她还能看上你么?”

    其实,牟月雯这话,孙成伟又何尝不知道?打从去年四月禁娼之夜过后,柳如花连个面也没和他照过。他打电话过去,柳如花不接,到剧团找,柳如花不见。不是柳如花这么绝情绝义,他根本不会再着厚脸皮爬牟月雯的床!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牟月雯好,牟月雯人好不必说,钱更好牟月雯有钱,还亲口说了:只要和她结婚,分割下来的大成公司财产都算他的!

    于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在大妹夫田剑川来孙家送节礼时,孙成伟故意当着田剑川的面对母亲说:“妈,有这么个不讲情面的六叔挡着我的道,**那边是没我的事了你看,我再想法发一次财行不?”

    邹招娣根本没想到是牟月雯的事,没好气地说:“发什么财?你老实点吧!”

    孙成伟这才说:“我想了几天了妈,你说我和牟月雯结次婚好不好?”

    邹招娣大吃一惊:“什么?和……和陈梦熊的三娘、你干娘结次婚?你疯了?”

    田剑川插上来,冷冷说了句:“成伟,如今这可是新社会了!”

    邹招娣也说:“对,咱人民政府不会让你这样下做!”

    孙成伟不服,说:“怎么能说是下作呢?我是为了还牟月雯一份情嘛!”

    田剑川也认真了,问:“成伟,你和牟月雯真有感情吗?我怎么听成芬说,你一直在追姐妹剧团的柳如花?”

    孙成伟很想听听田剑川的意见,便掏心掏肺地对田剑川说:“剑川,我得和你说实话,我和牟月雯的感情说不清。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可人情倒真是欠下了不少,我这十年花她的钱海了去了,不说上大学,乱花也花了不少。”一把拉住田剑川的手,“剑川,你是我妹夫,不是外人,帮我拿拿主意好么?我是这么想的,牟月雯身体一直不好,说死不知哪一会儿。我若是答应和她结婚,一来遂了她的愿;二来还了她的情;三来,她一死,从大成公司分过来的钱财就是我的了。我有了钱,再回过头追柳如花也不迟嘛。”

    田剑川气了:“成伟,你怎么就没想过好好给牟月雯治病?让她多活几年?就这种想法,你也敢说和她有感情?成伟,我的看法和妈一样,你别作孽了。现在毕竟解放了,你旧社会学来的那一套行不通了。不管你多气,我都得说,从现在开始,你首先得学会在新社会好好做人,不能老动这些歪心思了。”

    邹招娣更来劲了:“再说了,牟月雯大你十岁,就算有什么真情也不能娶她做媳妇!你是娶媳妇,不是找个小娘!你丢得起这个脸,我和你六叔丢不起这个脸!”

    孙成伟突然激动起来:“妈,你现在想到牟月雯大我十岁了!当初牟月雯供我上学时,接济咱时,你咋没想到?咱不欠人家的大恩情么?!全国都解放了,她牟月雯咋就不能也解放一回?旧社会她做了陈家的小老婆,新社会还要让她为陈家守节吗?这是**的道理吗?!”

    这话问得有理,邹招娣和田剑川一下子都愣住了,一时竟无言以对。

    孙成伟益发义正辞严了:“我六叔当**的大官可以不讲良心,我孙成伟不是**,就得讲良心!和你们这么一吵,我还真想清楚了我和牟月雯不但是有感情,而且是很有感情!我还就要和她结一次婚不可!”

    邹招娣说不过儿子,照例拍膝顿足号啕大哭:“老天爷呀,这叫什么事呀,干儿子要娶他干娘当老婆了,也不怕天打雷劈!”

    孙成伟根本不理母亲的哭号,甩手走了,当天夜里又爬上了牟月雯的床。在被窝里搂着牟月雯,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牟月雯。牟月雯喜极而泣,趴在孙成伟**的身上呜呜哭了大半夜,连屁股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孙成伟。

    这实在令孙成伟心旷神怡,七窍通畅。玩弄着自己干娘的白屁股,孙成伟已在心里悄悄算计起了大成国货公司资产的历史性分割……

十七

    三个多月下来,孙成蕙完全适应了教学工作,每每走上三尺讲台时再无那种紧张的感觉了。秦政委和祁校长抓得紧,学员们都是解放军干部,素质好,大都比较自觉,工作上让孙成蕙烦心的事并不多。

    而这时候的刘存义却远未适应文化速成学校的学习生活,上课时经常打盹,吃花生,为此,没少吃过同志们的批评。刘存义便苦恼,在民主生活会上说,自己一坐下来就犯困,所以,非吃点花生不可。同志们便轮番批他,说他骨子里是没认识到向文化进军的意义,是摆老资格。赵清波营长想着孙立昆交给他的特殊任务,有一次就把刘存义课桌里的花生壳全用手绢包起来,送给孙立昆看。

    孙立昆看到花生壳,很生气,问赵清波:“这都是刘存义在课堂上吃的?”

    赵清波说:“这只是最近几天吃的,以前我没注意收集。”

    孙立昆桌子一拍:“你咋不给我死踹他?!”

    赵清波说:“政委,您开玩笑了,说归说,我真敢踹他么?”

    孙立昆想了想,手一挥:“抽空我到你们学校去一趟,我有他的好看!”

    六叔说来就来了,孙成蕙记得,好像是个星期六的晚上,正上晚自习时,六叔在祁校长和秦政委的陪同下,极突然地出现在教室里。孙成蕙本想上前打招呼,可见六叔脸色很难看,便没敢。刘存义倒没注意到自己政委的脸色,也没想到赵清波会去告自己的状,还挺兴奋地从座位上跑过来,要和孙立昆握手。

    孙立昆根本不给刘存义笑脸,很冷淡地挥了挥手:“回去坐好!”

    刘存义这才发现哪里不对劲了,窘迫地退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了。

    也就在这时,赵清波悄悄地冲着孙成蕙挤了挤眼:“看吧,有好戏了!”

    接下来,果然是一场好戏。

    秦政委宣布说:“同志们,今天的晚自习暂停,改成班级民主生活会,首先请孙立昆政委给同志们作指示,大家欢迎!”

    掌声马上响了起来。

    孙立昆在一片掌声中走上讲台,一开口就没好气:“我今天没有指示!我今天到这里来,是办一件很具体的事。我们有一位同志丢了点东西,请他来认领一下。”

    孙成蕙和学员们都很茫然,愣愣地盯着孙立昆看。

    孙立昆把用手绢包着的花生壳摆到了讲台上:“这些东西是谁丢的?啊?我请他主动站出来认领一下,快一点!”

    赵清波带头把脸孔转向刘存义,学员们的目光全投到了刘存义身上。

    刘存义涨红着脸,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不堪地站了起来,被迫走向讲台。

    孙立昆怒气冲冲地看着刘存义,好半天没做声。

    刘存义既不敢主动上前去拿讲台上的花生壳,又不敢退回去,只好呆呆地站在讲台前,眼睛根本不敢往孙立昆脸上看,像个刚闯了大祸的孩子,可怜极了。

    当时,孙成蕙就站在祁校长身后,正可从侧面窥见刘存义无地自容的窘相,一时间,心揪紧了,真想替刘存义好好哭一场。事后回忆起来,孙成蕙仍然认为,自己真正从感情上接受刘存义,就是在那当儿。

    沉默了足足有几分钟,让刘存义亮够了相,孙立昆才把花生壳塞到刘存义手上,散落在台上的花生壳,孙立昆还一一捡起来,珍宝似地往刘存义手上放,边放边说:“刘团长,拿好,都给我拿好!一次拿不完,就给我再来拿一次!刘团长,你资格老呀,习惯好呀,不嚼点花生就犯困!再犯困,就给我多看看这些花生壳!”

    刘存义几乎要哭了,低着头,一言不发,捧着一大把花生壳,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了。这件事让刘存义记了一辈子,许多年过去后,刘存义还和孙成蕙说,那天晚上地上要有条缝,他就钻进去了……

    孙立昆这才开始讲话了:“同志们,今天,是我向秦政委、祁校长提议召开我部学员民主生活会的。我提议开的,我自然有话要说,可说什么呢?先讲个故事吧。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了,我们和国民党军队抢着接收日占区。我们有一位同志,当时是副营长,带着两个连去接收一个县城,没想到,和国民党的接收部队在城外打起来了。国民党方面上去的是一个团,我们只两个连,接火没多久,我们这两个连就被包围了。这位带队的副营长很勇敢,也很机智,一边顶住打,一边让包围圈里的一个放羊的哑巴老汉给我送来求援信。大家猜一猜,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

    学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孙立昆手一挥:“这封信不是用纸写的,是用面做的,是个干包子!”

    一阵哄笑声连秦政委和祁校长也笑了。

    孙立昆却没笑,脸色反倒更沉重了:“接到这个包子,我和陈师长就纳闷了,这是什么意思?大老远的,这位副营长给我们送个干包子干什么?还是陈师长先悟了出来,对我说,老孙,别是咱那位副营长被包围了吧?我一想,可不是吗,我们这位大英雄同时也是个大文盲,只有他能把包子和包围联系在一起,让我们猜哑谜!我们这才连夜增援,给咱那位英雄的副营长解了围……”

    教室里的笑声更响了,孙成蕙注意到,赵清波笑的声音最高,甚至有些夸张。

    只有刘存义没笑,表情十分痛苦,眼睛也湿润了。

    孙立昆讲完这个故事,又说:“同志们,这事可笑吗?要我看一点都不可笑!晚一步,我们这位副营长和他手下的两个连就全完了!三百多号人就壮烈了!因为啥?就因为一封信!大家想想,若是这只干包子被放羊的哑巴老汉吃了,我们怎么办?这位当年的副营长现在就坐在这里,今天我先不点他的名,再给他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再不改正,我撤他的职,开除他的党籍!”

    谁也没想到,孙立昆这话刚一落音,刘存义却勇敢地站了起来:“孙政委,您……您别再替我保密了,我……我向同志们承认,当年那个副营长就……就是我。那一仗,牺牲了一百二十一名同志,我也在那一仗中负了伤……”说罢,落泪了。

    孙成蕙不知咋的也落下了满眼的泪,啥时落下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孙立昆看着刘存义,这才有了点笑脸:“好,刘存义同志,请你坐下吧。下面,我部学员的民主生活会正式开始,大家都要对自己这一阶段的学习和工作情况进行一次认真的回顾……”

    学员们开民主生活会时,孙立昆才把孙成蕙叫到门外,问起了孙成蕙的情况。

    孙成蕙满脑袋都是刘存义,简单地说了说自己的事,就很不理解地问孙立昆:“六叔,您咋这么不给刘团长留面子?我听刘团长说,早年他还跟您当过警卫员,是不是?”

    孙立昆点点头说:“是的,正因为这样,我今天才更不能给他留面子。我今天不整狠了他,日后他就要在工作中碰钉子。”继而,又批评孙成蕙说,“小蕙呀,你也是的,刘存义这种情况,你为什么从不和我说?不是赵清波跑来找我,我还不知道哩!”

    竟是刘存义的部下赵清波汇报的,孙成蕙心里不由得一惊。

    因着刘存义受到的羞辱,孙成蕙从此失却了对赵清波的好印象。

十八

    柳如花筹备创立姐妹剧团时,陈梦熊是热情的支持者和资助者。妓院关了,大烟戒了,除了唱两嗓子,陈梦熊没了别的喜好。陈梦熊便老往柳如花那儿跑。尤其是得知柳如花和孙成伟彻底断了关系,陈梦熊便跑得更勤了。这一来,便让常来剧团指导工作的文化处长周秀玉看出了名堂。

    周秀玉对柳如花说:“大成国货公司的这个小老板对你很有意思嘛!”

    柳如花说:“就是有意思,他也不会把我娶回家当老婆。”

    周秀玉笑道:“未必吧?要不,哪天我来探探小老板的口气?”

    柳如花忙说:“别,别,周大姐,我和陈梦熊早就认识,相互知根知底,用不着麻烦你的。”

    然而,周秀玉挺热心,还是找机会问了陈梦熊一下。陈梦熊激动坏了,说是自己早就相中柳如花了,一天到晚做梦都梦着柳如花,只是北平解放前不敢说,怕老爷子骂。周秀玉说,现在不要怕了,你和柳如花都有恋爱自由。

    这一来,就自由上了。

    柳如花心里有数,陈梦熊心里也有数,可两个人都不说,只是默默地好。

    姐妹剧团创立大会前一天,柳如花带着孙成芬来给陈梦熊送请帖。

    陈梦熊一见柳如花就乐了,忙迎上去问:“四姐、成芬,你们要点什么?”

    柳四姐妩媚地嬉笑着,打趣道:“要什么?什么都不要。想请你唱戏呢,《秦香莲》,你的皇姑。”指指店堂,“还在这里唱,这回戏台搭大点……”

    陈梦熊也笑:“四姐呀,这种蠢事我可再也不会干了,就是冲着别给成芬他六叔、咱孙主任添乱,我也不能再干了。”

    柳如花嗔道:“梦熊,你还真成正经老板了嘛!”

    孙成芬这才递过请帖,说起了正事:“陈老板,四姐和你说笑话呢,我们这次来,是想请你参加姐妹剧团的创立大会。四姐是剧团的团长。四姐说了好几次了,说您是咱北京城里有名的戏迷,筹备期间对我们的支持和资助又那么大,这创立大会谁不请都得请您!”

    陈梦熊笑道:“好,好,我一定去,一定去!四姐做团长,我能不捧场么?成芬,你好好想一下,看看明天的创立大会上还缺啥不?缺啥就拿啥。”

    孙成芬向柳如花挤挤眼,故意说:“陈老板,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周处长说了,新剧团总要有个新气象,我们拿了东西先记帐……”

    陈梦熊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我和四姐谁跟谁呀?还算我捐了。”

    柳如花心里很高兴,嘴上却道:“梦熊,你看看你!刚夸你像个老板的样子,你那少爷脾气又上来了!”

    陈梦熊讨好地道:“四姐,我也就是对你,对别人我可没这么大方!”

    然而,这日,柳如花却什么也没要,只要陈梦熊第二天准时到会。

    陈梦熊说:“不是准时,是提前到,这么大的事,我得帮你们招呼一下。”

    柳如花益发高兴了:“那好,你早点来就是,我候着你。”

    送柳如花出门时,陈梦熊才又说:“四姐,有个事,不知你听说了么?”

    柳如花在店堂门口驻了脚:“什么事?”

    陈梦熊迟疑了一下,说:“孙成伟可能要和我三娘结婚了。”

    柳如花一愣:“真的?能有这种事?梦熊,你三娘不是孙成伟的干娘么?”

    陈梦熊这才把孙成伟和牟月雯的真实关系说了出来:“四姐,你不知道,过去我也不好和你说,孙成伟和我三娘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都许多年了。他们这次真能成了,我看倒也是好事哩。”

    柳如花压抑住自己的厌恶,淡淡地说:“倒真是好事,鱼找鱼虾找虾嘛!”

    二人说话的声音虽说很小,孙成芬还是听到了。

    孙成芬马上插上来说:“这事成不了,我妈准备找我六叔治他呢。”

    然而,柳如花怎么也想不到,就在当天晚上,已准备和牟月雯结婚的孙成伟竟找到了她门上,竟问她这事该怎么办!

    柳如花说:“这事好办,我要是你,就一头撞死。”

    孙成伟红着眼圈说:“老四,其实,我心里只有你!”

    柳如花说:“可我心里早就没有你了,就算你今天不去和牟月雯结婚,我心里也没有你,你让我恶心,一边喊着牟月雯干娘,一边又往牟月雯身上爬,还爬了这么多年!真该天打五雷轰!”

    孙成伟气了,说:“老四,咱为人得凭良心!牟月雯的私房钱都贴给我了,我不对牟月雯好一点,说得过去么?就不该天打五雷轰呀?再说了,我花过牟月雯的钱,你也花过牟月雯不少钱,你发伤寒不能唱戏那年,我是用牟月雯的钱给你看的病!说到底,我孙成伟欠她的,你柳如花也欠她的。”

    柳如花说:“那时候我要知道你是她养的小白脸,就没咱的交往了。”

    孙成伟心里烦乱得很,不愿吵了,叹了口气说:“老四,咱不说这些了,今天我厚着脸皮到你这里来,就想问你要句交底的话,看在过去的份上,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等我一年?你只要能等我一年,我马上就去和牟月雯结婚,保证一年之内把牟月雯甩了就算她不死,也把她甩了,带上一笔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来和你结婚。”

    柳如花说:“你是不是还要我帮你把牟月雯弄死?这就用不着等一年了!”

    孙成伟呜呜哭了起来:“老四,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我是说实在话,牟月雯得了多年痨病,真是没有几天活头了。我就是给她个名分,让她得点安慰。”

    柳如花说:“那你就好好对她,别盼着她死,别想她的钱。”

    孙成伟止住了哭声:“老四,你真想我对牟月雯好?”

    柳如花点点头:“你应该对她好。”

    孙成伟问:“那你就不等我了?”

    柳如花说:“我从没说过等你,你也不要再缠我了,好不好?”

    孙成伟仍不死心:“老四,我心里真是只有你呀!”

    柳如花心里烦透了,脱口道:“孙成伟,你快走吧,我和陈梦熊也要结婚了!”

    孙成伟大吃一惊,木木地愣了好半天,才叹息着离去了。

    次日一早,天还蒙蒙亮,陈梦熊便赶到姐妹剧团来帮忙了。

    柳如花当即想到昨晚对孙成伟说过的话,觉得不能再和陈梦熊继续打哑谜了,请陈梦熊一起吃早饭时便问:“梦熊,这么多年,你爱的是唱戏,还是爱的我?”

    陈梦熊说:“爱唱戏,更爱你,我做梦都梦着你哩!”

    柳如花“格格”笑道:“那你就别叫梦熊了,我给你改个名,叫梦花算了!”

    陈梦熊不想开玩笑,又说:“过去,看着你对孙成伟好,我就恨你。”

    柳如花也正经了:“那时候我咋没看出来?我咋觉得你对我若即若离的?”

    陈梦熊老实承认说:“那时,我哪敢提和你好的事呀?!我去皇城戏园给你捧场,都没少挨过老爷子的骂,真要和你好上了,把你明媒正娶带回家做老婆,老爷子还不把我生吃了?”

    柳如花笑着,媚媚地看着陈梦熊:“梦熊,那你猜猜看,那时候,你就是提出和我好,我会和你好么?”

    陈梦熊摇摇头:“这我知道,你也未必会和我好,那时有个孙成伟。”

    柳如花认真地道:“不对,就是没有孙成伟,我也不会和你好。我们唱戏的人中,吸大烟的也不少,皇城戏园后台等死的大烟鬼我可是见过好几个。我可不愿一生一世和一个大烟鬼搅在一起!”

    陈梦熊很感慨:“这么说,**不但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的爱情呀!”

    柳如花点点头,拥到陈梦熊怀里:“梦熊,是我们的爱情!”

十九

    就在姐妹剧团创立的前一天晚上,邹招娣真就为孙成伟和牟月雯结婚的事找到了孙立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孙成伟和牟月雯的历史关系和今天的交往都说了。孙立昆听完邹招娣的哭诉,桌子一拍,站了起来:“胡闹!他孙成伟怎么就堕落到这种地步了?!他和牟月雯结婚不就是图钱么!解放前在天津诈骗人家的金条,解放后又能想出这种鬼主意!二嫂,我们孙家不能再出这种寄生虫了!”

    邹招娣抹着泪,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他六叔,你得好好训训大伟!”

    这时,孙立昆的夫人周秀玉也在场,周秀玉却和孙立昆的看法不太一致,说:“立昆,好像也不能这么绝对吧?从二嫂说的情况看,成伟和牟月雯有许多年的交往了,难道除了钱,就没有一点真情呀?若是真有感情,双方又自愿,咋就不能结婚呢?大媳妇小丈夫的事也不少嘛!”

    邹招娣很惊讶:“他六婶,你……你咋能这么说?”

    周秀玉心平气和地说:“二嫂,我们都是女人,我们设身处地地替那个牟月雯想一想,她从解放前盼到解放后,盼的是什么?不就是盼着一份做人的权力和一个女人的尊严么?如果成伟能给她这份尊严,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反对呢?”

    孙立昆挥挥手:“秀玉,你别说了,孙成伟是我侄子,这种事不能允许!”

    周秀玉却仍然说:“如果孙成伟真是为了分牟月雯的家产、钱财,做不劳而获的寄生虫,我也反对这场婚姻。但是,如果孙成伟和牟月雯有情有义,我们就没有理由反对。立昆,你知道,早些年,我们解放区的婚姻法就有婚姻自由的原则!”

    孙立昆不悦地说:“秀玉,你不懂,这是我们的家事。”

    邹招娣也说:“是哩,他六婶,牟月雯和谁自由去咱不管,就是别和我家大伟自由大伟可是认过牟月雯干娘的,他们结婚不是丢你们的脸么?”

    孙立昆皱着眉头:“二嫂,这确实有个影响问题!”

    邹招娣说:“他六叔,那你就得拦着大伟,说啥也得拦着他!”

    孙立昆说:“好吧,二嫂,我一定找他好好谈谈,尽快谈!”

    邹招娣千恩万谢地告辞了。

    邹招娣走后,孙立昆抽着烟,在屋内来回踱起了步,又和周秀玉说开了:“秀玉,我承认你刚才讲的有一定的道理,可这种乌烟瘴气的事实,我实在接受不了。是的,你说得对,从某种意义上讲,孙成伟和牟月雯都是旧中国没落社会的受害者,我承认。可是,他们在新中国就不能有别的选择了么?非要臭味相投凑到一起?”

    周秀玉婉转地说:“立昆,也不要先说什么臭味相投,没准人家就是真心相爱呢。只要真心相爱,我看就是很美好的。身份、年龄,都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嘛。”

    孙立昆说:“秀玉,我看你是太浪漫了,把复杂的生活也看得太简单了。你不想想,这会对我们的工作造成什么影响?我一直在做陈家的统战工作,做到后来,我侄子把陈老先生的小老婆娶回了家,我怎么对组织上交待!”

    周秀玉笑笑说:“没有什么不好交待的,实事求是嘛,人家自己的选择嘛!”

    孙立昆根本没听进周秀玉的意见和看法,次日参加完姐妹剧团创立大会,在会场外一见到孙成伟,就揪住孙成伟,要孙成伟跟他走一趟。

    孙成伟知道孙立昆找他准没好事,磨磨蹭蹭不想去。

    孙立昆拉下脸问:“孙成伟,你是自己走,还是要我派人抓你走?”

    孙成伟这才怕了,说:“好,好,六叔,我……我自己走,自己跟你走。”

    到了军管会办公室,门一关,孙立昆马上问孙成伟:“你有做人的尊严吗?”

    孙成伟故意装糊涂:“六叔,您……这是什么意思?”

    孙立昆一针见血道:“解放前吃软饭,解放了,还想做寄生虫吗?!”

    孙成伟眼皮一翻:“六叔,你是指我和牟月雯的事吧?”

    孙立昆冷冷地道:“你知道不知道,陈家是我们的统战对象?孙成伟,我问你,天下的女人都死绝了?你非要和陈家的小老婆结婚不可?别忘了,她还是你干娘!”

    孙成伟却不害怕,反而一下子挺起胸膛,近乎悲壮地说:“六叔,你说得不错牟月雯是我的干娘,过去帮助过我,所以,我就得和她结次婚!你这个**只讲原则,不讲感情,我孙成伟不能不讲感情!六叔,你别忘了,我可不是你们的**员,你们统战也好,原则也好,与我都没关系!”

    孙立昆怒道:“可你孙成伟是我侄子!”

    孙成伟益发气壮如牛:“我这个侄子得了你这个大革命家什么好处了?你不照样关我的黑牢,照样开除我么?谁找你求情都没用!”

    孙立昆说:“像你这种人难道不该开除吗?你身上有一丝革命的气味吗?”

    孙成伟承认说:“是的,六叔,你说得对,我身上是没有一丝革命的气味,可我对得起咱孙家,对得起六叔你,我不欠你啥,倒是你欠我、欠牟月雯的情!”

    孙立昆怔了一下,问:“大伟,今天你要和我算账了是不是?”

    孙成伟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没到那种六亲不认的地步,也没掉在钱眼里。”

    孙立昆一脸讥讽:“这么说,你孙成伟还挺高尚了?看来还真是为了感情去和牟月雯结婚的了?那我问你,你孙成伟敢说你不是为了牟月雯的钱财么?”

    孙成伟迟疑起来,不敢做声了。

    孙立昆紧逼上来:“你说呀!只要你不是图她的钱财,我赞成你!”

    孙成伟被逼到了绝路上,又是好一阵沉默,才硬着头皮说:“六叔,我……我真……真没想过要图……图牟月雯的钱财,你……你不要把我看扁了!”

    孙立昆无可奈何了:“好,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圆下去!”

    孙成伟眼珠一转,马上当场将孙立昆的军:“六叔,我们的婚礼请你参加,如果你给面子,我还想请你做我们的证婚人……”

    孙立昆实在忍无可忍:“你……你给我滚!”

二十

    后来,孙成蕙才发现,赵清波捧着花生壳到自己六叔面前去告刘存义的状,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她,从报到那天在校门口第一次见面,赵清波就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她。打击刘存义,是为了进一步抬高他自己。赵清波那时是学习态度最好的优秀学员之一,被秦政委在大会上表扬过。

    刘存义受到羞辱后没多久,赵清波就开始了自己曲折的求爱。有一天下午,教员办公室没别人的时候,赵清波突然跑到了孙成蕙面前,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笔记本递给了孙成蕙:“成蕙同志,给……给你做个纪念吧!”

    孙成蕙故意问:“赵营长,这学习才开始,纪念啥呀?”

    赵清波脸有些红:“成……成蕙同志,你看看就知道了……”

    孙成蕙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手打开笔记本。

    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一行字:“成蕙同志,让我们跟随新中国的脚步前进!”

    孙成蕙心里真不想收赵清波的笔记本,可又不好意思当面拒绝,只得收下笔记本说:“好,赵营长,您说得好,就让我们跟着新中国的脚步前进吧!学习文化知识,我做你们的教员;接受革命熏陶,你们做我的老师。”

    赵清波以为孙成蕙没看出自己的意思,有点着急了,连忙申明说:“成蕙同志,没有‘们’,没有‘们’,就是你和我,我们俩!”

    孙成蕙笑了:“让我给你开小灶呀?好,你这学习态度真是不错!”

    赵清波还想说什么,两个男教员进来了,赵清波只好告辞。

    孙成蕙却又把赵清波喊住了,问:“赵营长,那天我六叔是你叫来的吧?”

    赵清波倒也不想隐瞒,点点头,承认道:“是我叫来的,怎么了?”

    孙成蕙叹了口气:“可把刘存义整苦了。”

    赵清波说:“对这种榆木脑袋,就得好好整整。”

    孙成蕙想告诉赵清波,自己不喜欢他这么做,可话到嘴边,终未说出,只讷讷道:“赵营长,你不知道,当时……当时我真替刘存义难过……”

    赵清波根本没当回事:“成蕙同志,这难过啥?还不都是为了他好!成蕙同志,你不知道,每次民主生活会,我们对他的批评都很严厉呢!刘存义这个同志就是喜欢摆老资格,自认为战功立得多,就可以不把纪律当回事了……”

    没想到,恰在这时,刘存义拿着书本进来了:“小蕙,我想请你帮我补补课。”

    赵清波当即住了嘴,尴尬片刻后,开玩笑道:“刘团长,你得喊孙老师!”

    刘存义没好气地看了赵清波一眼,故意当着赵清波的面,恭恭敬敬地给孙成蕙鞠了一躬:“孙老师,以后少不了麻烦你了……”

    赵清波心里酸酸的,脸上却在笑:“嗬,我们团长进步了!”

    孙成蕙却笑不出,忙拉了把椅子,请刘存义坐下了……

    刘存义作为一个恋人,就这样一点点走进了孙成蕙的感情世界。开始,补课大都是在教室和办公室,后来,就转到了文化速成学校的小树林。在刘存义渐渐提高文化知识水平的同时,孙成蕙也渐渐了解了一个英雄团长的身世,这才知道,这个英雄团长竟还在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时救过自己六叔的命,为此,差点儿牺牲。

    孙成蕙记得,刘存义当时说:“……打仗嘛,总是伤人一百,自损八十的事。只要你命大就死不了。小蕙,你不知道我救你六叔那一次多险呀,行军途中突如其来地遇到敌机轰炸、扫射,我把你六叔按倒在身下,自己后背却中了三块弹片,你六叔的大白马也被炸死了,人血、马血流成了一片……”

    孙成蕙心里一热:“哎,刘团长,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疤!”

    刘存义一怔:“别,别……”

    孙成蕙却硬撩开了刘存义的军装。

    一个青年男人伤痕累累的后背呈现在月光下。

    孙成蕙的手在刘存义背上抚摸着,噙着泪,讷讷地问:“刘团长,你……你恨我六叔么?他这么不给你留面子,把你搞得这么难堪?”

    刘存义说:“不恨,就是赵清波……我也不恨,他们都是为我好……”

    孙成蕙说:“刘团长,我六叔是为你好,赵营长却不一定。”

    刘存义严肃地道:“小蕙,你不要这样想,赵清波也是为我好!”

    那时,刘存义就是这么单纯!

    孙成蕙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刘存义却又说,吞吞吐吐地:“小蕙,我……我和你商量件事。”

    孙成蕙看着刘存义:“刘团长,你说。”

    刘存义说:“以后我们在一起时,你……你别喊我刘团长了,好不好?”

    孙成蕙怔了一下,笑问:“那我喊你什么?”

    刘存义也笑:“你爱喊什么喊什么,就是不许喊刘团长。”

    孙成蕙一下子明白了点什么,嗣后,和刘存义单独相处时,便一口一个存义地叫。有一次还失口在赵清波面前叫了出来,搞得赵清波的脸色很不好看……

二十一

    孙成伟没想到,解放后,他不在天津露面了,天津的那些烂事竟还会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最要命的一次竟发生在他和牟月雯约好去陈家和陈梦熊谈判的那日上午。

    那日上午,孙成伟满心想着对付陈梦熊的种种计划,急急忙忙正要出门时,刘巡长带着一个解放军年轻军官和一个满口天津话的麻子老板找上了门。

    麻子老板见了孙成伟就问:“孙大律师,还认识我吗?”

    孙成伟怔了一下,只好点头:“认识,认识!您先生不是大沽的刘老板嘛!”

    年轻军官马上绷着脸说话了:“孙成伟先生,你既然认识就好!你看咱们是直接到军管会你六叔孙立昆同志那里去谈呢,还是上人民法院去谈?你当年诈骗我二舅那三百块大洋怎么说呀?”

    刘巡长两边赔着笑脸:“大伟,你看这事闹的?您哪,是半个老革命,人家刘老板的外甥呢,整个一革命军人,还是副团长;咱孙主任是您六叔,可巧的是,他偏又是这位白云山白副团长的老首长;我不带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也不太好……”

    孙成伟连连应着:“那是,那是,刘老板,白团长,你们请到屋里坐!”

    刘巡长很滑头,掉头就走:“大伟,你们谈吧,我就不陪了!”

    孙成伟还想留刘巡长:“刘巡长,您……您别急着走,喝杯茶嘛……”

    刘巡长知道这茶不好喝,头都没回,径自走了。

    孙成伟没办法,只得满脸堆笑,极是客气地把白云山和麻脸老板请进了屋里,又是沏茶,又是拿点心,要他们二位先消消气。

    白云山却气愤难抑,指着孙成伟的额头大肆教训:“不是我二舅这次到北京看我,我还不知道会有这种事!孙成伟,你自己说,你敢把这种事弄到你六叔面前去吗?你六叔是我的老政委,他的为人我知道,他的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孙成伟头上渗出了汗,笑得益发低声下气:“那是,那是,我是他亲侄子,您白团长也是他的老部下,真弄到他面前去,咱……咱谁都不好看当然,我……我更被动……”

    白云山桌子一拍,问:“孙成伟,那你说这事咋解决?”

    孙成伟说:“白团长、刘老板,我承认错误,我承认错误!这都是万恶的旧社会造成的严重错误,解放后,在我六叔的教诲下,我一直在深刻反省……”

    白云山说:“这与旧社会没关系,什么社会也不允许你这么诈骗!”

    孙成伟连连点头:“那是,那是,这……这……”

    刘老板说:“这什么呀?你把三百块大洋还给我,咱就两清!”

    孙成伟苦着脸,擦着头上的汗:“白团长,刘老板,你们不想想,这事都过去两年多了,那三百块大洋还留得住么?不……不瞒你们说,大洋早让我作践完了,也不知咋完的……正应了那句老……老话:‘命中没有莫强求’……”

    刘老板“哼”了一声:“那好,咱别嗦了,现在就去军管会找孙主任!”

    孙成伟直往后躲:“刘老板,我……我不赖账,我先写欠条行不行?”

    刘老板手一摆:“不行!我信不过你这种人!”

    倒是白云山迟疑起来,想了想,对刘老板劝道:“二舅,这事真闹到我们孙政委那去也不太好,孙政委毕竟是我的老政委呀,咱这事毕竟也还是私事呀。二舅,要我说,就让孙成伟先写个欠条吧!让他以后有钱慢慢还吧!”

    刘老板不同意,麻脸涨得通红:“这回我还就是想看看**讲不讲公道?云山,孙成伟的六叔既是你的老长官,你怕难看,那我就拉他去法院!”

    白云山有些不高兴了,说:“二舅,真上法院,你这事我就管不了了!”

    孙成伟几乎要哭了,一把拉住白云山:“白团长,您……您务必劝劝您二舅,咱私了,私了!欠的这三百块大洋,我一定还,只是现在手头紧点,一时没钱……”

    没想到,就在这时,门开了,已在门口听了半天的牟月雯款款走进了屋,说:“你们逼什么命?大伟欠你们的钱我还!”

    刘老板和白云山都愣住了:“你是他什么人?”

    牟月雯看了孙成伟一眼:“我是他太太,说话算数!”

    孙成伟凄哀地叫了声:“月雯”

    牟月雯拍拍孙成伟的肩头,像哄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别怕,别怕。”又对刘老板和白云山说,“但是,这事如果闹到你们孙政委那里去,我就一分钱不出!”

    白云山忙说:“好,好,就这么定谁也不愿闹嘛!”

    刘老板更觉得有理了,指着牟月雯,对孙成伟叫道:“还没钱?孙成伟,你骗谁呀!你看你太太这一身的珠光宝气,像没钱的样子么?”

    孙成伟讷讷着:“她的钱是她的,又不是我的……”

    牟月雯说:“大伟,我的就是你的嘛!”

    孙成伟既感动,又着急:“月雯,我……我向我六叔保证过,从今往后,我……我不会用你一分钱!”不知咋的,突然间鼓起了勇气,“好,刘老板、白团长,我跟你们走,上我六叔那也好,上法院也好,随你们的便!反正我是没钱!”

    刘老板火了:“孙成伟,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你太太都答应了,你还赖!”

    孙成伟解释说:“她……她现在确实还不是我的太太呀……”

    牟月雯却对刘老板说:“你别理他,明天到大成国货公司来找我吧!”

    刘老板和白云山这才走了,一场很可能闹到孙立昆面前的丑事,因为牟月雯的出现而化解了。孙成伟这才上了牟月雯带来的包车,和牟月雯一起往陈家赶。

    坐在车上,一路往陈家走时,孙成伟想到财产的分割,心情才渐渐好了起来。

    牟月雯取出了一封信,递到孙成伟手上:“大伟,这信你看看。老头子在信上说了,同意我和他脱离关系,还答应给我一笔赡养费。”

    孙成伟接过信看后,挺负责任地说:“给多少赡养费,老头子信上可没提呀。月雯,这可是个大事,你别轻易吐口。你想呀,你这一生都让那老头子耽误了,这最后一次,不狠敲老头子一下能行么?!再说,他又有那么多钱,那么多产业。香港那边不说了,你弄不到手,可大成国货公司总得分一半给你吧?”

    牟月雯叹了口气说:“大伟,你的心咋这么大?你不想想,我算他们陈家什么人?我觉得能答应给一笔赡养费就很不错了。”

    孙成伟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那可不行,月雯,这事你听我的,我可不能看着你吃亏。你知道的,我是律师出身,替人打这种财产官司打得多了。”

    牟月雯想了想,问:“大伟,你说句老实话,你是为我,还是为你自己?”

    孙成伟认真地说:“当然是为你了月雯,你记住,我孙成伟是个堂堂男子汉,从今以后,决不会再花你的钱,就连还天津那位刘老板的钱也会慢慢还你!陈老头子和陈梦熊那边,我来好好替你谈。第一步是分家,先从陈家搬出去;第二步是财产分割。”

    牟月雯说:“梦熊已经在为我们找房子了,就是还没找到合适的。”

    孙成伟说:“找不到合适的就不走,反正咱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

    牟月雯劝道:“大伟,咱也别那么过分,梦熊和如花毕竟也不是外人!”

    孙成伟这时恨死了陈梦熊和柳如花,根本听不进牟月雯的劝,到陈家见了陈梦熊和柳如花的面,便带着一脸的挑衅神情,对陈梦熊说:“陈狗熊啊,这人生可真是难以预料呀,这转来转去,没想到咱四人又转到这同一座小楼上来了,还都成了这里的主人。狗熊,房子没找好,我看就别找了,都住在一起不也挺热闹嘛。”

    陈梦熊强笑着问:“大伟,你莫不是想把这座小楼占下来吧?”

    牟月雯忙说:“我们大伟可真没这想法,刚才他还和我说呢,从此以后一定自食其力。梦熊,你还是赶快找房子吧,找好我就搬走。”

    孙成伟存心找事:“月雯,你别急,就是走,你也得和陈家把账结清呀,陈老先生欠你的不说了,陈狗熊也欠你不少呀,光烟泡、白面钱加在一起就不是个小数。”看看柳如花,又说:“还有你老四,我和你说过的,当年为你治病的钱,都是月雯出的,你心里要有数。”说着,说着,动了真情,孙成伟眼里含上了泪,吼道:“咱三人都他妈欠牟月雯的,都欠!”

    牟月雯心里酸酸的,眼里的泪摇摇欲坠:“不说这些了,都不说了……”

    孙成伟仍是直着嗓门吼:“为什么不说?人家欠了你的,还不把你当人!”

    柳如花受了震动:“月……月雯姐,我谢谢你,我谢谢你……”说着,哭出了声。

    牟月雯一把搂住柳如花:“如花,你哭啥?这不都过去了么?!今儿个咱们不都好了么?咱该笑才是,梦熊,我真诚地为你和如花祝福!”

    柳如花抬起头,大睁着泪眼:“月雯姐,我和梦熊也真诚地祝福你们!”

二十二

    嗣后回忆起来,孙成蕙还认为,一九五年对他们这帮年轻人来说是个恋爱的年代。就在哥哥和牟月雯、陈梦熊和柳如花两对新人酝酿婚事的时候,她和刘存义的爱情也近乎公开化了。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候,刘存义的前妻汤荣花一个三十二岁,来自山东老解放区的女干部,背着一个蓝花布包袱和一口袋花生,找到了文化速成学校。

    汤荣花一看就知道是个老解放区的妇女干部,为人直率爽朗,她那份难得的自尊自信和大仁大义,让孙成蕙咀嚼了一辈子。当时的刘存义也实在是混得可以,老婆都找到门上来了,他竟还不知道自己已结过了婚,竟还拉着孙成蕙去和汤荣花喝酒,竟还把孙成惠介绍给了汤荣花!

    孙成蕙记得,那是一九五年六月的一个下午,刘存义正在教室做作业时,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喊:“刘存义,你妈来了!”

    刘存义根本不理,像没听见似的,仍埋头做自己的作业。

    孙成蕙走过去,推了刘存义一把:“哎,你母亲看你来了!”

    刘存义不耐烦地说:“我哪还有母亲?我母亲早叫鬼子的飞机炸死多年了!”

    孙成蕙看看门外,见汤荣花确凿地站在教室外面,确凿地看着教室在喊刘存义,便说:“存义,你看看,真有个妇女同志来找你哩!”

    刘存义这才惶惑地起身走出教室。

    汤荣花马上迎着刘存义走过来。

    刘存义眼睛一亮,高兴地奔过去:“二姐,原来是你!你咋有空来了?”

    汤荣花说:“再不来,只怕走对面你都不认识俺了!”

    刘存义说:“哪能呀,二姐!走,走,先到我宿舍去。”走了几步,又想了起来,回转身对孙成蕙说,“小蕙,晚上陪我二姐吃顿饭!”

    孙成蕙当时真以为汤荣花是刘存义的姐,便高兴地说:“好,我上完三班这节课就去找你们!”

    晚上在一起吃饭时,汤荣花问刘存义:“存义,这位小蕙同志是”

    刘存义一边给汤荣花夹菜,一边介绍说:“哦,二姐,我还没给你正式介绍哩,小蕙是我们的老师,也是我们老首长孙立昆同志的侄女,还是我爱人……”

    汤荣花一怔,手中的酒杯失手落到地上,摔了个稀烂。

    刘存义很奇怪:“二姐,你……你怎么了?”

    汤荣花慌乱地掩饰着:“没啥,没啥,你们吃菜,吃菜!”随即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哦,还有俺炒的花生,香着哩!”

    刘存义抓了一把摆在自己面前:“那是,我从小就喜欢吃我二姐炒的花生。”

    汤荣花眼里却噙上了泪:“存义,你……你早把俺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了。”

    刘存义却大大咧咧地说:“哪能呀,二姐!我做梦还梦见过你呢!”

    汤荣花一仰脸,喝了一大杯酒,放下酒杯,泪水流到了桌上。

    孙成蕙也觉得哪里不对头了:“二姐,您……您碰到啥伤心事了?”

    汤荣花仍然不说,抹干泪,强笑道:“还……还是喝酒吧!”又一杯下肚,才问刘存义:“存义,我就这么老相么,像你娘?”

    刘存义挺真诚地说:“二姐,打我娘死后,我心里真把你当娘看的……”

    孙成蕙马上觉得刘存义这话说得不妥,悄悄在桌下踢了刘存义一脚,笑着对汤荣花说:“二姐,你不老,一点都不显得老……”

    刘存义却不以为然,注意地看了孙成蕙一眼,说:“小蕙,你踢我干什么?我们老家有句话:老姐比母!小蕙,你不知道,我娘被鬼子的飞机炸死后,二姐就成了我娘,给我做衣服,做鞋,连裤衩都给我洗。二姐不但在家里能干,在外面也能干,是我们村里最早的女党员,当过妇救会长,游击队指导员。一九四一年送我参车,一送六十里,我记得分手时我哭了,一声声喊着二姐!来,二姐,我敬你一杯!”

    汤荣花却不喝了,只是默默流泪。

    当晚,刘存义挺麻木地去教室上晚自习时,汤荣花收拾东西准备走了,和刘存义同宿舍的赵清波无意中发现了,觉得事情挺蹊跷,忙去找了秦政委。秦政委便来看望汤荣花,问汤荣花怎么刚到就要走?!

    汤荣花这才饮泣着,对秦政委说了:“……我……我不是刘存义的姐,我是他老婆呀!我十八岁就到他们刘家了,那时存义才十岁。存义十五岁那年,我正做妇救会长,带头送他去当兵,打鬼子,亲手把他交给了咱组织,可现在,他竟然把我忘干净了,我……我不走干啥!”

    秦政委问:“汤同志,这里面是不是有些误会呀?”

    汤荣花摇摇头:“不是误会,存义说得很清楚,要和孙成蕙结婚哩。”

    秦政委想了想:“汤同志,那你也不能就这么走嘛,我们还是一起做做工作,可以请他们孙政委一起做工作,孙政委也不会允许刘存义做陈世美的嘛!”

    汤荣花仍没多少信心:“存义会听他们孙政委的么?再说了,孙成蕙同志又是他们孙政委的亲侄女……”

    秦政委说:“我先去和他们孙政委谈谈再说,你先不要急着走,好不好?”

    汤荣花又迟迟疑疑地问:“这……这一来,会不会影响存义的进步?”

    秦政委怔了一下,叹息着说:“汤同志呀,你的革命经历也不短了,你想想,刘存义同志这样下去,还往哪里进步?你呀,心太善了,到这地步了,都还不把事情真相讲出来,还护着他。我看,这样下去对你个人没好处,对刘存义同志本身也没好处嘛!”

    秦政委第二天便去找了孙立昆,把汤荣花讲的情况和孙立昆说了。

    孙立昆不相信,反问秦政委:“你不会搞错吧?刘存义和那个汤荣花是不是真有婚姻关系呀?这么多年了,我咋没听刘存义提起过有这么个媳妇?”

    秦政委叹了口气:“我们了解了一下,刘存义同志和汤荣花确有婚姻关系,而且,做得也太大胆了,影响肯定会很恶劣。连刘存义的部下赵清波营长都说,刘存义是陈世美汤荣花不是旧时代的落后妇女嘛,是刘存义的革命同志呀。”

    孙立昆想了想,打定了主意:“好吧,秦政委,你别说了,我亲自和刘存义谈一谈,如果情况真像你们说的这样,我饶不了他!”

    秦政委又说:“这事怪刘存义同志,不怪孙成蕙,您千万别难为她。”

    孙立昆这才询问道:“我这个侄女在你们学校还好吧?”

    秦政委赞许说:“很不错哩,教员、学员反映都很好!”

    孙立昆欣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二十三

    汤荣花的突然出现,让赵清波的心一下子骚动起来。

    赵清波在孙成蕙和刘存义的爱情公开化后,本来已经对孙成蕙死了心,这意外的情况一出现,赵清波坐不住了,带着佩枪再次找到了孙成蕙宿舍。那晚,刘存义已被孙立昆叫去谈话,对这一切尚不知情的孙成蕙正在房里放着留声机听歌。窗前亮着灯,孙成蕙的身影一直映在窗前。

    赵清波在窗前徘徊好久,吸了五支烟,才扔掉烟头,毅然敲起了窗子。

    孙成蕙从窗内伸出头,问:“谁呀?”

    赵清波说:“是……是我,成蕙同志,你出来,我……我想和你说件事。”

    孙成蕙不想出来,说:“赵营长,有什么事,请你到屋里说。”

    赵清波坚持说:“成蕙同志,我们最好还是出来谈刘存义欺骗了你!”

    孙成蕙心里一惊,这才走出了宿舍的门,和赵清波一起走到了月光下的操场旁。

    赵清波单刀直入,开宗名义就说:“成蕙同志,我告诉你,汤荣花不是刘存义的二姐,而是刘存义同志的老婆。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去问问汤荣花同志,也可以当面去问刘存义。”

    孙成蕙愣了好半天,才讷讷地说:“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赵清波说:“可成蕙同志,这是事实。刘存义同志堕落了,忘本了,抛弃了他的革命引路人汤荣花,也欺骗了你纯洁的感情……”

    孙成蕙心里乱极了:“赵营长,你别说了,我不想听,啥话都不想听,我……我要去找存义,现在就去找他。”

    赵清波说:“成蕙同志,你不要去找刘存义了,我们孙政委现在正在做他和汤荣花同志的工作,帮助刘存义同志纠正错误……”

    孙成蕙定定地看着赵清波:“是不是你向我六叔汇报的?”

    赵清波摇摇头:“这次不是我汇报的,是我们校领导去找的你六叔。”言毕,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觉得和刘存义比起来,我……我可能对你更合适……”

    孙成蕙怔住了:“赵营长,你……你说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清波扯着孙成蕙的手,一下子竟在孙成蕙面前跪下了:“成蕙同志,我爱你,从见你的第一面就爱上了你……”

    孙成蕙惊呆了,想把赵清波拉起来,又不敢,连连后退着说:“赵营长,别这样,千万别这样,你站起来……”

    赵清波却不站起来:“成蕙,我晚了一步,不能再晚第二步了,今天你不答应我,我……我就一直跪在这里……”

    远处,隐隐约约有几个巡逻哨兵的身影在晃动。

    孙成蕙更紧张了:“赵营长,你……你先站起来,好不好?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你……你不站起来,我……我就什么也不和你说了……”

    赵清波这才站了起来,一把搂住孙成蕙,热切地对孙成蕙说:“成蕙,答应嫁给我吧!你答应吧!不说刘存义有老婆,就是没有老婆,我也得和他争一争。在爱情问题上,我和刘存义是平等的。我和他都有爱的权力。”

    孙成蕙挣扎着,死命想挣脱开赵清波的搂抱:“赵营长,我……我求求你,你……你别在这时候逼我好不好?我……我现在心里乱糟糟的……”

    赵清波仍紧搂着孙成蕙不放,还试图亲吻孙成蕙:“成蕙,今晚来找你,我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连死都想过。”

    孙成蕙身子一缩,这才从赵清波的胳膊下面脱开了身:“赵营长,你……你都胡说些啥呀……”

    赵清波急眼了:“真的,我不骗你,我连枪都带来了。”说着,真就拔出了枪。

    孙成蕙吓死了:“赵营长,你……你可千万别胡闹!”

    赵清波举起枪,顶住自己脑门:“成蕙,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嫁不嫁给我?”

    孙成蕙惊恐地后退着:“赵……营长,你……你再这么胡来,我……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赵清波满面泪水,失态地大叫:“我不是胡来,我就要你一句话,一句话!”说罢,打开手枪保险,再次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脑门。

    孙成蕙软软地跪下了:“赵营长,我……我求你了,不要这样,不要……”

    赵清波握枪的手在月光下抖着:“成蕙,你记着,我这是为了你……”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孙成蕙一下子清醒了,奋力扑上去,将赵清波撞了个踉跄。

    几乎与此同时,赵清波手中的枪也抠响了,两粒子弹擦着赵清波的头皮飞向夜空,打破了校园夜的寂静。

    这骤然爆响的枪声惊动了巡逻哨兵,巡逻哨兵们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缴了赵清波的械。

    这一夜,就这样被孙成蕙永远记住了,至死难忘。

二十四

    而刘存义又怎么能忘记生命历程中那个难忘之夜呢?当赵清波举枪向孙成蕙求爱时,他正在老首长孙立昆家里,经历着另一场思想意志的较量和感情的磨砺。

    提着半布袋花生来见孙立昆时,刘存义并不知道在此之前,孙立昆已见过了汤荣花,并且已经向汤荣花许了愿;更不知道就在他和孙立昆谈话的时候,孙立昆的夫人周秀玉正陪着汤荣花坐在里面房里,等待着这场谈话的结果。

    一向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刘存义,在那天夜里,头一回违逆了自己老首长的意志,倔倔地否认了自己和汤荣花的婚姻。

    刘存义对孙立昆说:“……政委,你批评我啥都行,可你硬要说汤荣花是我老婆,我不认。政委,你想想,汤荣花到我家里来时,我才十岁,哪知道这种男女之间的事?十五岁我就当了兵……”

    孙立昆尽量和气地说:“谁送你当的兵?不就是汤荣花同志吗?存义,你好好想想,就想这么一个问题你是荣花同志亲手送到部队上的,现在,你进了城,做了团长,就不认人家了,人家会怎么想?你、我,还有咱革命对得起人家么?”

    刘存义摇摇头:“这我没想过。”

    孙立昆说:“那就好好想一想,荣花毕竟是你革命的引路人,是你革命的同志呀。”

    刘存义说:“政委,我就把她当革命同志、当姐姐不行么?”

    孙立昆说:“不行,我的部下里不能出这种对不起自己革命同志的陈世美,况且,孙成蕙又是我亲侄女!”

    刘存义说:“可我和成蕙都有恋爱的自由。”

    孙立昆当即指出:“刘存义同志,孙成蕙有这个自由,你没有这个自由了,因为你是有老婆的人!”

    刘存义固执地说:“汤荣花不是我老婆,是我二姐……”

    孙立昆说:“叫汤荣花二姐也好,叫她老婆也好,都是你的事。我想说的是,她是个好同志,还是个对革命有贡献的老同志,你不但不能这样对待她,还得对她有一份感激之心!”

    刘存义这才有些失态地叫了起来:“政委,你别说了!汤荣花既然这么好,你就把她领回家吧!反正我是不要她做我老婆的!”

    孙立昆气了:“这叫什么话?我领回家?她是我老婆吗?”

    刘存义说:“那她也不是我老婆!我和她只有夫妻的名分,别的啥都没有!”

    孙立昆桌子一拍:“没有她,就没有你刘存义的今天,你没准还是个种地的农民!而没有她们这些革命姐妹的牺牲和奉献,也没有我们今天的共和国!”

    刘存义说:“我的婚姻和共和国没关系,共和国的旗帜上也有我流过的血!”

    孙立昆说:“共和国的旗帜上有你的血,就没有她们的血吗?汤荣花同志在抗战期间就负过伤,你知道不知道?我们不能避免她们在战争年代流血,难道也不能避免她们在和平年代流泪吗?刘存义同志,作为你的老领导,我希望你拿出一点革命的良心!”

    刘存义脱口道:“什么革命的良心?我不懂!政委,你看着办好了!”

    孙立昆火透了:“刘存义,就冲着你今天这种表现,我就能开除你的党籍!”

    刘存义一点不怕,站起来就走:“好,政委,那我就等候你的处理了!”

    孙立昆指了指刘存义带来的花生:“这个,你带回去,我没脸吃!”

    刘存义说:“那你扔了吧!”说着,便往门外走。

    孙立昆大怒之下,竟真的提起半布袋花生,欲将花生扔出门。

    周秀玉这才从里面房间冲出来拦:“立昆,你……你冷静点……”

    然而,周秀玉话未落音,孙立昆已将半布袋花生扔出了门,花生四处滚着。

    刘存义踩着满地花生走着,走出好远,才猛然间回过头,含着满眼眶的泪,大声对孙立昆吼道:“孙政委,我不服你!你就是开除了我的党籍我也不服你!”

    孙立昆气得浑身直哆嗦,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呼呼直喘粗气。

    不知啥时,汤荣花也出来了,泪眼朦胧地对孙立昆说:“孙政委,我都听到了,您能说的话都说了,我谢谢您。有您这份公道和正义,我就决不后悔当年把存义送到咱队伍上,也决不后悔为革命做出的那些牺牲!”

    孙立昆红着眼圈,连连摆着手:“荣花同志,你别说了,我心里难受呀!你受委屈了,受大委屈了,我作为存义的领导,工作没做好,内心有愧呀。这种情况,还不是存义一个,这一阵子正式打了报告要离婚的就有十几起呀!”

    周秀玉也在一旁介绍说:“是呀,有些同志甚至说了,为了恋爱自由,找个城里洋小姐,宁愿不要党籍;还有的同志已经儿女成群了,还搞什么离婚不离家,立昆都是很看不惯的。只要一开会,他就批评。相比之下,刘存义还算可以理解的,荣花同志,你们毕竟没有孩子,好像也没有过夫妻生活吧?”

    汤荣花点点头:“怎么可能有呢?当时是战争年代,我又大了存义这么多。”

    周秀玉拉着汤荣花的手说:“所以,在存义的记忆中,就没了这场婚姻。公道地说,存义并没有想骗谁,他和那些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孙立昆白了周秀玉一眼:“秀玉,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秀玉笑笑:“立昆,你别和我凶,我这是客观分析问题嘛。”

    孙立昆批评说:“你呀,不是客观分析问题,而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这一阵子我总在想,进城以后,我们中国**人的路究竟应该怎么走?我们的**人都成了刘存义这种样子,人民会怎么看我们?历史会怎么看我们?”

    周秀玉说:“对具体问题,还是要具体分析嘛,刘存义总的来说还是好同志。”

    到这地步了,汤荣花仍在维护刘存义:“对,对,存义真是个好同志!孙政委,您不能因为我,就把存义看成坏人,他对党真是忠心耿耿。不论他最终怎么选择,希望你们都不要为难他……”

    孙立昆深受感动,指着汤荣花,对周秀玉说:“秀玉,看看吧,这就是我们老区的女同志,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她们都无怨无悔。”

    汤荣花听罢这话,庄重地说:“更重要的是,老区女同志参加革命早一些,还有那么点自尊自信好了,孙政委,周处长,我得走了,回山东去,再次谢谢你们……”

    孙立昆上前拦住汤荣花:“哎,荣花同志,你可别忙着走。你来一次北京不容易,这几天,我让人带你四处看看就算刘存义不认你这革命的大姐,我孙立昆还要认你这革命同志的!你真这样走了,我心里会很难过的!”

    汤荣花眼里又噙上了泪:“孙政委”

二十五

    孙立昆没想到,就在自己苦口婆心地做刘存义工作的那晚,文化速成学校竟发生了赵清波持枪向孙成蕙求婚的一幕。听到祁校长深夜打过来的电话,孙立昆大为震惊,不顾周秀玉的劝阻,连夜赶到学校禁闭室,怒不可遏地大骂了赵清波一顿。

    “……丢人现眼!你赵清波把我们革命军人的脸都丢尽了!为一个女同志,你竟然想自杀!你这么想死,为什么不给我死在战场上?!你在战场上死了,那叫牺牲,是革命烈士。你这样死掉了,叫什么?叫叛党!是要开除党籍的!”

    赵清波痛悔不已,抱头痛哭,直骂自己糊涂。

    孙立昆怒气冲冲,又要找孙成蕙,秦政委和祁校长硬把他拦下了,说是这事无论如何不能怪孙成蕙,而且,孙成蕙也被赵清波吓坏了,这时候谈,肯定效果不会好。

    孙立昆这才作罢了。

    然而,孙立昆仍一心一意要挽救汤荣花和刘存义的婚姻,一边把汤荣花留在北京军管会招待所住下,一边却想从孙成蕙这边打开缺口。孙立昆当时认为,自己治不住刘存义,却还有可能说服自己的亲侄女。

    于是,三天以后,在枪毙陈梦龙等五十三名反革命分子的公审大会会场上,孙立昆让自己的警卫员找到了文化速成学校的队伍中,约孙成蕙公审大会结束后,去他家吃饺子。

    孙成蕙这时啥都清楚了,知道这饺子不好吃,可又不能不去吃,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去之前就反复想过了,只要六叔提出自己和刘存义恋爱的事,她就得理直气壮地告诉六叔:她和刘存义都有恋爱的自由!而刘存义和汤荣花的名义婚姻是历史原因造成的。

    果然,一见面,孙立昆开玩笑时就说到了正题:“嘿,我们小蕙真是越长越漂亮了,怪不得刘存义为了你想做陈世美,赵营长为你要自杀哩!”

    孙成蕙叹了口气:“六叔,你还说呢,都吓死我了。”

    孙立昆笑道:“所以,我今天就让你六婶包了饺子,给你压惊嘛。”

    孙成蕙解释说:“六叔,这事不能怪我,我对赵营长一点意思都没有。”

    孙立昆当即问:“对刘存义呢?有没有意思呀?”

    孙成蕙点点头,鼓起勇气道:“六叔,我正想和你说呢,我们是真心相爱。”

    孙立昆说:“好,小蕙,今天六叔就和你谈谈这件事,来,吃吧,边吃边谈。”

    于是,一起吃着饺子,孙立昆带着无限深情的回忆,述说起来:“小蕙,六叔承认,你的眼力不错。刘存义过去确实是个好同志。他十五岁参军,十六岁跟我当警卫员。四次负伤,最重的那一次,还是为了救我。”

    孙成蕙说:“我听存义说了,是飞机轰炸,连你的大白马都炸死了,他背上中了三块弹片,是吗?六叔。”

    孙立昆说:“是的,当时他浑身是血,我都以为他要牺牲了,我把他驮在马背上,一气跑了二十多里地,送到了后方医院,又在他身边守了整整两天两夜。小蕙,你知道这家伙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周秀玉笑眯眯地接上来道:“存义醒来后,第一句话就问:我的花生呢?”

    孙立昆道:“是嘛,开口就问他的花生。小蕙,你想想,在那种情况下,我还顾得上他的花生么?他偏就没忘!害得我忙叫人满街去给他买花生!”

    孙成蕙心里一热:“六叔,你们这情义真是鲜血凝成的哩。”

    孙立昆仍自顾自地说着:“我把刘存义看作我的骨肉兄弟,我骂他,批评他,吓唬他要开除他的党籍,都是为他好。他救过我的命,没有他,就没有你六叔了,所以,我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你呢,小蕙,你又是我亲侄女,是我从小抱过的,也是我最喜欢的侄女。小蕙,你说说看,如果没有汤荣花的事,六叔能不成全你们吗?你们就是要六叔给你们做红娘,六叔也情愿嘛!”

    孙成蕙争辩说:“可六叔,汤荣花大姐不能算是刘存义的老婆呀,汤大姐进刘家门时,汤大姐十八,存义才十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嘛……”

    孙立昆说服自己的侄女的意志是坚决的,摆摆手,打断了孙成蕙的话头:“小蕙,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我想和你讲一讲一个老区女**员的故事……”

    孙成蕙不愿听,定定地看着孙立昆:“六叔,老区女**员的故事和我与存义的恋爱有什么关系?你不说我也知道,汤荣花大姐当年是妇救会长,和刘存义有过一场名义上的包办婚姻。汤大姐还把存义送到了革命队伍。”

    孙立昆也毫不退让地看着自己侄女:“那你敬重不敬重汤荣花大姐?”

    孙成蕙点点头:“我敬重她。真的。”

    孙立昆脸上有了些笑意:“这就对了嘛,这就好嘛!小蕙,你既然敬重她,那你就退出来嘛,让这位革命大姐和存义去好好培养感情!”

    孙成蕙怔住了:“这”

    孙立昆好言好语地劝:“小蕙,你还年轻嘛,在今后的生活中像刘存义这样的好同志还能碰得到,而汤荣花已经三十多岁了,她就这么一个刘存义呀,你又是我侄女,我不能看着你这么伤害一个革命大姐的心呀!”

    孙成蕙筷子一摔,不吃了,委屈地说:“六叔,我没要伤谁的心!”

    孙立昆忙说:“是的,是的,我说错了,是六叔让你作出了牺牲。”

    周秀玉这时实在忍不住了,插上来说:“立昆,你觉得让我们小蕙作出这种牺牲,荣花同志和存义就会幸福么?这会不会造成三个人新的痛苦呀?”

    孙立昆有些发愣,讷讷地问孙成蕙:“小蕙,你真离不开刘存义了吗?”

    孙成蕙含着泪点点头。

    孙立昆又问:“如果,如果六叔坚持要你离开刘存义呢?”

    孙成蕙呜呜哭了起来……

    孙立昆被孙成蕙的哭声搞得心烦意乱,叹息着,站了起来,说:“好吧,小蕙,那我先不勉强你。你回去后先好好想想,想通了,给我一句话。小蕙呀,我不早就和你说过嘛,有我这么个革命的六叔,你非但占不到便宜,某种情况下可能还要吃亏。看看,说着了吧。”

    孙成蕙没再接孙立昆的话茬,起身告辞了。

    周秀玉送孙成蕙走,走到门外,才郑重告诉孙成蕙:“小蕙,你别哭,也别怕,你记住六婶的话,你六叔今天和你说的这些,就代表他自己,既不代表党,也不代表哪一级组织。你和存义的事,得你和存义自己拿主意,谁都不能勉强你们。”

    孙成蕙泪水涟涟,一把拉住周秀玉的手:“六婶,你……你说我该咋办?”

    周秀玉微笑着,抚摸着孙成蕙的手说:“小蕙,我相信你和存义都知道该怎么办。”停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说,“小蕙,你知道么?你六婶当年就是因为反对包办婚姻,才出来革命的!”

    孙成蕙眼睛一亮:“六婶,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周秀玉却又说:“不过,对你六叔的那份感情,你也要理解。他是从山东老区走出来的,老区人民养育了他,养育了革命,他不愿看着老区的姐妹在革命战争年代流血,在和平年代流泪呀。”

    孙成蕙抹着泪:“这……这我知道。”

    周秀玉想了想:“还有就是,要帮助存义处理好和汤荣花同志的关系,一定要有离婚手续,也一定要考虑好汤荣花同志今后的生活。你是无辜的,汤荣花同志也是无辜的,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呀!”

    孙成蕙点点头:“六婶,我知道,我和存义会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的!”

    周秀玉最后又悄悄出了个主意:“汤荣花同志还没走,就在这里的招待所住着,小蕙,你学聪明点,不妨让存义来陪陪汤荣花,也顺便做做汤荣花的工作。只要汤荣花吐了口,同意离婚,你六叔说啥也没用了!”

    六婶周秀玉就是那么善解人意,在决定人生的重要关头,不但支持了孙成蕙,给了孙成蕙坚持下去的勇气,也给了孙成蕙具体建议。孙成蕙当晚便把周秀玉的建议告诉了刘存义,逼着刘存义去找汤荣花,好好陪汤荣花在北京玩一玩。

二十六

    刘存义虽说不太情愿,第二天还是到军管会招待所找了汤荣花。

    汤荣花有些意外,问:“存义,你咋找到这儿来了?”

    刘存义抱怨说:“二姐,你还说呢,招呼都不和我打一声,就不见了。”

    汤荣花苦苦一笑,很平静地说:“存义,你别怪我,我原想回山东老家,是你们孙政委硬要留我在北京玩几天。”随后又问:“是孙政委让你来的?”

    刘存义摇摇头:“不是。”却也不敢说是孙成蕙让自己来的,只道:“今天是星期天,我想陪你在城里逛逛。”

    汤荣花摆摆手:“算了吧,存义,孙政委派了军管会的王干事陪我。”

    刘存义说:“不,不,今天就我陪。二姐,你收拾一下,咱们走。”

    正说着,那个王干事过来了,说:“汤大姐,走吧,今天我们去王府井。”

    汤荣花想了想:“王干事,您休息吧,今天有我弟弟陪我。”

    王干事问:“汤大姐,你在北京还有个弟弟呀?”

    汤荣花笑笑,向刘存义一指:“这不是么?你看他像不像我?”

    王干事看了看刘存义,说:“还真有些像呢!”

    一起到王府井逛街时,汤荣花才说:“存义,这回的事,我得给你说明白,我从没想过要坏你,影响你的进步。你们孙政委那里,不是我要去的,是你们孙政委请我去的。”

    刘存义心里热乎乎的,说:“二姐,我知道,这世上谁害我,你都不会害我!”

    汤荣花叹了口气:“存义呀,你也不能说孙政委、赵营长他们就是害你,我看他们都是为你好。你说说看,不为你好,孙政委和你说这么多干什么?存义,你一定要尊重组织,尊重同志,万不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姐了解你,别人不一定都了解你呀!”

    刘存义点点头:“二姐,我……我听你的。”

    汤荣花注意到刘存义的鞋带松了,扯着刘存义在路边站下,当着过往行人的面,一声不响地弯下腰要替刘存义系鞋带。

    刘存义有些窘了:“二姐,我……我自己来……”

    汤荣花一边系着鞋带,一边仰着脸说:“存义,你呀,还真是离不开姐哩!你看看这裤子脏的,就不知道脱下来洗洗?小蕙咋也不给你洗?”

    刘存义更窘了:“小蕙也忙,再说,再说……”

    汤荣花站起来,笑道:“好了,好了,不说了。”

    在王府井一家布店里,汤荣花看上了一块花洋布。

    刘存义忙让店员把花布拿了过来,在汤荣花身上比划着:“二姐,你对着镜子看看,挺好看的,扯几尺做件褂子吧!”

    汤荣花迟疑着:“存义,是不是太艳了点?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刘存义说:“不算艳,你穿正合适,还显得年轻哩!”

    汤荣花还在迟疑,刘存义已将钱递了过去:“同志,给我姐扯几尺花布!”

    就买了这么块布,汤荣花不愿逛了,要刘存义快回学校去,说是自己也不打算在北京呆下去了,想马上走。

    刘存义觉得有些意外:“二姐,你急着走干什么?”

    汤荣花说:“老家事多呀,你姐又负点责任,不敢离久了。”

    刘存义想到正事还没和汤荣花谈,便说:“那得和我们孙政委告个别吧?”

    汤荣花摇摇头:“不了,你代我打个招呼吧!该说的话,我们都说过了。”

    刘存义这才急了:“二姐,那,那我送你!”

    原想在送汤荣花时,把离婚的事提出来,可汤荣花就是不给刘存义机会,老是说个没完。一会儿说过去的事,一会儿说现在的事,再三嘱咐刘存义,要刘存义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已经走到列车车厢门口了,汤荣花还在说:“……存义,姐走了,以后可能再不会来北京了,你自己要多保重。尤其是你那牛脾气,一定得改,不改,影响进步哩!还有学习,得用功,战争年代,一天到晚打仗,姐还抽空学文化,你在文化速成学校更得好好学。”

    刘存义心里仍想着咋向汤荣花开口,嘴上便应付:“二姐,我知道,都知道。”

    直到跨进车厢门了,汤荣花才掏出一封信,递到刘存义手上,说:“存义,给你这个,你拿着它去找孙政委吧!”

    刘存义接过信,一怔,有些紧张地问:“二姐,你……这信上都……都写了些啥?”

    汤荣花平静地笑了笑,说:“是给你的离婚书,我按了手模;还有一页纸是写给孙政委的信。我在信上说了,离婚是我提起的,与你无关,希望组织上不要因为这事影响你的进步。”

    刘存义眼泪一下子出来了:“姐,二姐”

    汤荣花含着泪,站在车厢门口笑着:“存义,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礼物了。”

    刘存义一下子失了态,大声叫道:“姐,我们不离婚了,不离了……”

    汤荣花摇摇头:“存义,这话你不要说了,那天,你和你们孙政委吵架,我就在里屋坐着,你的心思我全知道。姐这是成全你,也是成全姐自己。姐是老区的党员干部,从来没要别人怜悯过!”

    这时,火车已启动了,汤荣花往车内站了站,泪水满面地向刘存义招起了手:“存义,再见了,好好对待孙成蕙,别……别亏了人家姑娘的一……一片心!”

    面对着这撼天动地的情怀,刘存义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扑通”一声,笔直地跪在了寂静无人的站台上,冲着汤荣花站立的车门,和泪叫道:“姐”

    列车一点点加速了,一节节车厢从刘存义面前呼啸而过。

    列车轰轰隆隆过去后,铁轨裸露,蓝天高远。

    刘存义仍呆了一般,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跪着,泪人儿似的。

    这列车撕心裂肺的呼啸声就此响彻在了刘存义和孙成蕙未来的生命中,一个老区女**员的凛然大义和自尊自信让他们铭记了一辈子,终生不忘。

二十七

    在这之后没多久,孙成伟和牟月雯第一个结了婚。

    两个月后,陈梦熊和柳如花成了亲。

    这年年底,孙成蕙和刘存义也经组织批准,正式结婚。

    婚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和孙成伟、陈梦熊那两对新人的婚礼根本无法比,就开了个小型茶话会,热闹了一下。新房是文化速成学校临时腾出的一间宿舍,两张单人床一拼,就权当婚床了,桌子、椅子都是学校的,就连水瓶都是学校的。

    刘存义因此很过意不去,新婚之夜,便对孙成蕙说:“小蕙,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了,既没有陈家那种大洋房给你住,又不能像你哥哥和牟月雯那样为咱的婚事大摆宴席,连你六叔都不愿来,你怨我么?”

    孙成蕙说:“怨啥呀?这不挺好么?我觉得咱们比我哥他们都好哩!”

    刘存义搂住孙成蕙的肩头说:“是的,是的,现在还是供给制,日后总要实行薪金制的,实行了薪金制,咱们就能添点东西了。小蕙,我向你保证,这一辈子一定对得起你。我一定要让你六叔、我们的孙政委看清楚,我刘存义到底是什么人!”

    孙成蕙一边炒着菜,一边劝道:“存义,你可别对我六叔耿耿于怀呀!”

    刘存义说:“不是我耿耿于怀,是你六叔耿耿于怀。我二姐在离婚书上按了手模,还给他写了信,他的态度还没有变,连咱的婚礼都不来。”

    孙成蕙说:“我六婶不是代表他来了么?六叔不还送了咱一对枕套么?六婶不是也说了么,我六叔这阵子正忙着组织各界抗美援朝动员会……”

    刘存义仍不相信:“我知道,你六叔不喜欢我。”

    孙成蕙挺认真地说:“存义,这你可真错了。就是最气你的时候,我六叔都没说过你一句坏话。他找我谈话,和我说了那么多,说来说去,都是夸你是好同志。”

    刘存义叹了口气:“真这样,我也就没白救他了。”

    孙成蕙炒好了菜,说:“吃饭吧,别多想这事了。”

    刘存义说:“得喝点酒来,小蕙,你陪我喝两杯。”

    孙成蕙:“你先喝着,我马上就来。”说着,端了盆脏水出门去倒。

    怎么也没想到,出门便看到了赵清波。

    赵清波正蹲在新房门前的地上,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写完后,把一页纸撕下来,连同一只热水瓶和一面镜子一起,悄悄摆到了“全心全意”新房窗下。

    孙成蕙端着水盆,默默看着,心里一时真不是滋味。

    她真没料到,赵清波会赶来给他们祝贺,更没想到,赵清波此时已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即将结束学习,赴朝参战。

    这时,赵清波一抬头,也看到了孙成蕙。

    孙成蕙不再迟疑了,忙招呼说:“赵营长,快,快屋里坐!”

    赵清波却迟疑起来:“不了,不了,成蕙同志,我不打扰你们了……”

    孙成蕙忙回头喊:“存义,你看谁来了?!”

    刘存义应声出门,怔了一下:“嘿,赵营长呀!来,来,一起喝两杯!”

    赵清波仍想离去,刘存义气了,一把把赵清波拉进了门。

    三人坐在一起喝酒时,赵清波才叹着气说:“刘团长,成蕙同志,要不是因为马上要离开祖国,去朝鲜,今天我……我就不来了。”

    刘存义大大咧咧地说:“为啥不来?就是不赴朝参战,你也得来。赵营长,我们这友谊可是在战争年代结下的。再说,小蕙又是你我的文化教员。”

    赵营长惭愧地说:“刘团长,就因为小蕙,我不好意思来呀。”将脸转向孙成蕙,又说,“小蕙,我当时真是糊涂了。可你也是,就不能骗骗我吗?你当时只要骗我一句,就没有那一出了,我也不会背上个处分!”

    孙成蕙心里一热,双手捧杯,给赵清波敬上了一杯酒:“赵营长,怪我,我当时真吓糊涂了,来,我敬你一杯酒,就算给你谢罪吧!”

    赵清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刘存义不愿再谈这个令三人都难堪的话题,又给赵清波倒上酒,说:“赵营长,过去的那些事,咱今天都不说它了,咱还是说说朝鲜吧!赵营长,对朝鲜形势你怎么看?有人说,咱们打了这么多年仗,刚安定下来,这又要打仗,还是和世界头号强国美国打,怕打不好哩!”

    赵清波这才来了精神,吃了口菜,响亮地嚼着,大声地说:“刘团长,我看能打好,咱新中国刚成立,家底子薄不错,可正因为咱打了这么多年仗,部队的战斗精神还在,才有把握打好嘛。”

    刘存义兴奋地将酒杯一顿:“对,咱背后还有苏联老大哥的支持哩!苏联老大哥也不弱嘛!来,来,赵营长,我敬你一杯!你在朝鲜等着我,没准我也会马上上去,我的申请书也写过三次了!”

    那夜,赵清波和刘存义一起喝掉了一瓶酒,快十点了,才向孙成蕙、刘存义告辞。孙成蕙记得最清的,是赵清波在明亮的路灯灯光下,笔直一个立正,向刘存义和她敬了个军礼那是一个真正有勇气面对失败的男子汉的庄重军礼。

    敬完礼,赵清波说:“刘团长,嫂子,你们等着我胜利的消息吧!”

    刘存义当时还做着入朝作战的梦,很豪迈地向赵清波挥着手说:“赵营长,还是先等我到朝鲜和你们会师吧!”

    孙成蕙眼眶盈着泪花大声说:“赵营长,您多保重,别忘了学习!”

    赵清波最后向孙成蕙挥了挥手:“成蕙同志,有你这样的老师,我在哪里都忘不了学习!就让我们跟随共和国的脚步前进!前进!”

    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永诀!

    一九五三年六月,赵清波在朝鲜战场3442高地攻坚战中壮烈牺牲。

二十八

    孙成伟和牟月雯婚后住在白老爷胡同9号,是陈梦熊出面为牟月雯买下的一座小四合院。大成国货公司的产权也分了五分之一给牟月雯。孙成伟却仍不满足,只要见了陈梦熊就吵:“梦熊,你说说看,你家陈老先生这财产分配得可有道理?你哥哥陈梦龙都被**镇压了,咋还一人占了大成国货产权的五分之二?”

    陈梦熊恨死了孙成伟,可又因为孙成伟是牟月雯的丈夫,不能不痛苦地应付:“我哥死了,他还有老婆孩子,再说,这不是我分的,是我家老爷子分的。”

    孙成伟便吵:“那好,那好,咱们打官司。我倒要问问咱们人民法庭,一个受污辱受压迫的女人的青春值多少钱?而一个被镇压的国民党特务分子……”

    陈梦熊便哀求:“大伟,看在咱往日的情分上,我求你了,你别一口一个被镇压的国民党特务分子好不好?他终究是我哥哥!”

    牟月雯看不下去,总是劝:“大伟,你就别胡闹了,好不好?!”

    孙成伟于心不甘:“好,好,我不说了!可狗熊呀,你别以为你就占了便宜!你说说看,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哪天一搞**了,这还不都是大家的?”

    虽说和陈梦熊闹个不休,可慑于各方面的压力,孙成伟和牟月雯结婚后,还真没怎么花过牟月雯的钱。好像就是在白老爷胡同把家安顿下来没几天,孙成伟便带着不少礼物找到了孙立昆门上,想请孙立昆帮他介绍一个工作。

    孙立昆没想到孙成伟还敢来找他,见了孙成伟,就露出了一副惊讶的神情:“哦,孙成伟,怎么会是你?啊?”

    孙成伟笑了:“六叔,真对不起,恰巧是我,您再不高兴,也有这么个侄子。”

    孙立昆没好气地说:“有你这么个侄子,我当然没法高兴!你还来干什么?啊?陈老先生的小老婆有那么多钱,你可以做一辈子的寄生虫了嘛!”

    孙成伟很不客气地一屁股在孙立昆面前坐下,跷起二郎腿:“六叔,不瞒您说,正因为有了您的教导,我才不愿做寄生虫了,才来找您帮忙了。”

    孙立昆黑着脸:“把腿放下,坐没个坐相!”

    孙成伟老老实实地把腿放下了。

    孙立昆这才道:“说吧,有什么事?”

    孙成伟严肃起来:“六叔,我早就说过,我娶牟月雯不是为了钱。真是为了钱,我今天就不来找你了。不错,牟月雯分下的大成国货公司的股份,够我和月雯吃一辈子的。对了,顺便报告一下,我们没让陈梦熊和陈老先生把股份折钱给我们,为了支持陈梦熊把买卖做大,我们的股份还是留在了大成国货公司……”

    孙立昆马上指出:“没有什么‘我们’,大成国货公司的股份是牟月雯的!”

    孙成伟连连点头承认:“对,对,是牟月雯的,我心里也不想沾她的光。虽然她和我说了,她的就是我的,但是,我能不用她的钱就不用……”

    孙立昆挥挥手:“大伟,你别和我说这个,你们的事我不听。”

    孙成伟只得言归正传:“好,好,六叔,我说您想听的。我想说,我要自食其力,六叔,您帮我介绍一个正经工作吧!过去,您不是给成蕙说过么?我只要走正道,您能帮的忙还会帮。对不对?”

    孙立昆根本不相信:“孙成伟先生,你这种人还真愿意自食其力了?”

    孙成伟直点头:“当然,当然,都新社会了,在您的教导下,我也一直在进步嘛,哪能再让老婆养活?这不是丢六叔您的人吗?我丢人不要紧,六叔,您的人我可不敢丢!搬到白老爷胡同后,我都不敢说是您的侄子!”

    孙立昆想了想问:“你觉得你能干点什么?”

    孙成伟道:“六叔,您是知道我的,我是大学文化,做了多年律师……”

    孙立昆没等孙成伟说完,便打断了话头:“别给我说什么律师了!法律工作我劝你以后也不要再想了,你根本不配做,像你这种人只能利用自己的文化知识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说着,顺手拿过一叠便笺,一支铅笔,给已转业到煤炭部的老部下白云山写了封介绍信,写罢,递给孙成伟说:“拿着我这张便笺去煤炭部设备司去找一下器材处的白云山处长,请他帮你安排工作。不过,大伟,我可警告你,你要敢在白云山处长那里胡来,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孙成伟一边点头应着,一边看便笺:“那是,那是,我一定珍惜六叔给我的这个自食其力的工作机会……”可看完便笺,脸白了,“六叔,您,您这介绍信咋能这样写呀?您看看,您看看,一边说我是您侄子,是大学生,一边又说我政治上不可靠,不能重用……”

    孙立昆说:“这不是事实嘛?是我侄子我赖不掉,不能重用,就是不能重用。重用你干什么?不给我闯祸呀!”

    孙成伟苦着脸哀求道:“六叔,您再想想,这么写好么?我这人老脸皮厚,丢点脸倒没啥,您就不怕丢脸吗?”

    孙立昆摆摆手:“我不怕。你要我帮你介绍工作,我只能这样写。”

    孙成伟心灰意冷,知道要想求这个六亲不认的**大干部为他说好话是不可能了:“好,好,六叔,我算服您了,您可是个真**!”说罢,转身要走。

    孙立昆指了指孙成伟带来的礼物:“孙成伟先生,别忘了把这些带走!”

    孙成伟头一扭,没好气地说:“这和你没关系,是我送给六婶的!”

    回到白老爷胡同家里,孙成伟和牟月雯马上研究起了孙立昆写的便笺。

    牟月雯说:“成伟,你这六叔也是太过分了,这样的介绍信不如不写。”

    孙成伟说:“我六叔还算客气了,还没提钱五爷那二十八根金条呢!”

    牟月雯说:“成伟,算了吧,咱不去找这个白处长了,反正咱们有钱……”

    孙成伟却在便笺上看出了名堂,眼睛突然一亮:“别,别,月雯,这介绍信是铅笔写的,挺好改的。月雯,你看,‘政治上不可靠’,把‘不’字用橡皮擦掉,换上个‘很’,就是政治上很可靠了。这里,‘不能重用’也改一下,‘不’字去掉,改为‘应’,应能重用哈哈,孙成伟同志政治上很可靠,应能重用!”

    牟月雯有些害怕,说:“这好么?被你六叔知道了可不得了!”

    孙成伟不睬:“月雯,这事你别管,六叔不仁,我也就不义了!他能不顾亲情这么给我写介绍信,我就该这么对付他!月雯,不是吹,我们老孙家也就是我对付得了这个姓孙的**!”

    然而,拿着孙立昆的介绍信,见了白云山才知道,这个白云山竟是去年带着麻脸刘老板找到门上的那个白副团长!

    白云山正惊愕不已时,孙成伟抢先说了:“白团长,你看看,你看看,幸亏当年咱没为那三百块大洋闹起来,真闹起来多不好?我六叔可是和我交底了,说是在他的老部下中,最信得过的就是你,非要我到你这儿来不可!说是跟着你会有发展!”

    白云山的惊愕迅即消失了,代之一脸的笑容:“好,好,孙成伟同志,老首长的指示我坚决执行!过去的事就不要说了,我们都不要说了那,那次不是我老舅非逼着我找你,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去的!孙成伟同志,你放心,在我这里你只要努力工作,一定会有大发展!”

二十九

    赵清波牺牲的消息最早是在报纸上看到的,一九五三年七月四日的报上登了整整一版,还配有赵清波的遗照。赵清波牺牲时已是志愿军某功臣团团长,一级战斗英雄。最初看到那张报纸时,孙成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让孙成蕙想不到的是,赵清波在朝鲜3442高地牺牲后,战友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本当年文化速成学校的识字课本和孙成蕙的一张照片。

    识字课本和孙成蕙的照片上浸着赵清波的鲜血。

    这时,孙成蕙短暂的军人生涯和刘存义的军旅生涯同时结束了,孙成蕙和刘存义已分别转业到了地方。刘存义因为在战争年代四次负伤,身体不好,被组织上照顾安排到煤炭部某司机关任党委副书记;孙成蕙被安排到红光中学当教师,成了其姐夫田剑川的下属。田剑川时任红光中学副校长。

    一九五三年七月中旬的一天,田剑川领着一个志愿军军官走到了孙成蕙面前。

    孙成蕙看着志愿军军官,觉得很意外,迟疑着问:“您是谁?找我干什么?”

    志愿军军官说:“孙成蕙同志,您不会认识我,我是受组织之托,来转交赵清波团长的两件遗物。”说着,志愿军军官拿出了那本沾着血痕、有赵清波签名的破旧的识字课本和孙成蕙的照片。

    孙成蕙怔住了,看着照片上的自己,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志愿军军官笔直一个立正,带着无比敬意,向孙成蕙敬了个军礼,说:“孙成蕙同志,你爱了一个值得你爱的人。为此,我代表3442高地的英雄们感谢你!”

    志愿军军官走后,田剑川十分惊愕地问:“成蕙,这都是怎么回事?”

    孙成蕙没回答,软软地坐在椅子上,紧紧地将课本和沾血的照片捧在胸前饮泣起来。

    田剑川担心孙成蕙犯生活错误,告诫孙成蕙说:“成蕙,你是转业军人,又和存义成了家,都有了孩子,有些事情要注意影响哩。我知道这位赵清波追过你,可你终究是选择了存义呀,就得忠于爱情、忠于家庭嘛!”

    孙成蕙泪眼朦胧,出神地看着桌上的识字课本和照片不做声。

    田剑川唉声叹气:“成蕙,不是我批评你,你当初既然拒绝了赵清波的求婚,咋又把照片送给赵清波呢?你说说看,要是被存义知道了多不好?!”

    孙成蕙这才摇摇头说:“姐夫,你……你别说了,我……我没送……”

    田剑川很困惑:“你没送,这照片人家是从哪来的?”

    孙成蕙声音哽咽了:“是……是从一张集体照上局部放大的,集体照是我们送赵清波赴朝前,在教室门口照的。我……我记得,是赵营长抢着去洗的……”

    田剑川拿过照片看了看,果然看出局部放大的痕迹,心灵受到了震动,沉默了好半晌,才讷讷地道:“这……这爱情让人感动。”

    当天下午,孙成蕙在给学生们布置本周作文时,情不自禁地讲到了赵清波:“同学们,本周的作文的题目是:《我心中最可爱的人》。对这个题目,老师想先讲点感想。我们心中最可爱的人是谁呢?我想,应该是我们的志愿军战士。同学们,当我们在祖国这片和平的天空下学习、工作时,我们千千万万志愿军战士正在朝鲜三千里江山的冰天雪地里和美国鬼子进行着生死搏斗。”

    教室里,孩子们凝神倾听着。

    孙成蕙讲得很动感情:“同学们都知道,你们老师曾经在解放军文化速成学校当过三年文化教员,教过很多参与缔造了共和国的解放军干部。在老师教过的许多学员中,有一位学员叫赵清波,当时是个营长,他也就是这一阵子报上报道的血洒3442高地的一级战斗英雄。这位战斗英雄在文化速成学校就是好学员,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最优秀的,在3442高地牺牲时,怀里还揣着这本识字课本,课本上沾满了英雄的血……”

    孩子们眼泪汪汪,教室里静极了。

    孙成蕙翻开识字课本,深情地朗读起来,眼里渐渐蒙上了泪光:“我们的**和**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支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读着,读着,孙成蕙眼前又浮现出文化速成学校里发生的那一幕幕情景,深深的内疚和深深的感动,潮水般地一阵阵向她心头袭来……

三十

    周秀玉又怎能不深受感动呢?一个在和平的日子里举枪追女教员的营长,在三千里江山的血火中成长为英雄团团长,血洒3442高地,为祖国,为他深爱的姑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故事太感人了!

    这时,周秀玉已转业到了地方文化局做处长,仍然抓剧团,便利用十余天的时间,夜以继日地为柳如花的姐妹剧团创作了一出新戏《3442高地》。并请柳如花主演女教员,还让柳如花去找孙成蕙好好谈谈。

    孙成蕙什么也不愿说。周秀玉出面做工作,孙成蕙仍不愿说。

    周秀玉没办法了,只得为扮演女文化教员的柳如花亲自说戏,找感觉:

    “……赵营长有爱的权力。当赵营长在月光下举枪向你求婚时,你的第一个感觉是意外和惊惧。但,除了意外和惊惧,你的感情应该是相当复杂的。”

    柳如花说:“我如果是那个女文化教员,一定会爱上赵营长。周处长,您想呀,赵营长是真心的,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是狠不下心来,至少我也得先骗住他……”

    周秀玉说:“你必须狠下心,因为你已经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而且你要记住,赵营长是骗不得的,他是个很认真的人。后来,在朝鲜3442高地上的表现正说明了这一点。”

    饰赵清波的男演员这时插了上来:“周处长,有一个问题我不知该不该提?”

    周秀玉说:“你说,不要客气,这个戏还在排,能改的地方都可以改。”

    男演员说:“赵营长是个抗美援朝的英雄,血溅3442高地,我们写他在国内大追女教员,还差点儿举枪自杀,这好不好呀?”

    周秀玉很自信:“这没有什么不好嘛。赵营长是英雄,也是人,他也有他作为人的生活和挫折……”

    然而,周秀玉的自信,却受到了来自丈夫孙立昆的严重挑战。

    姐妹剧团已经准备彩排《3442高地》了,周秀玉兴冲冲地把剧本送给孙立昆看。孙立昆看后,把剧本往桌上一摔,一句好话没说,便气呼呼地对周秀玉道:“这算什么东西?我看你们这不是歌颂志愿军英雄,而是往我们英雄脸上抹灰!”

    周秀玉怎么也没想到孙立昆会是这么个评价,很愕然地看着孙立昆。

    孙立昆简直是痛心疾首:“秀玉呀,我怎么也想不到,你这个战争年代就参加革命的老党员、老同志,党的文艺战士,竟会写出这种剧本!”

    周秀玉这才从惊愕中醒来:“立昆,你不要光发火,还是多讲点具体意见吧!”

    孙立昆想了想说:“我的意见是要大改,不是修修补补的问题。赵营长作为我们自愿军的杰出代表,在国内和平时期就应该是个优秀党员干部。他那些不健康的感情生活都要拿掉,尤其是追女文化教员那一场。秀玉,你要记住,赵营长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不应该有这些不健康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情调!”

    周秀玉为难地说:“这样一来,戏还有什么看头呀?”

    孙立昆说:“问题是你这个戏到底想写给谁看?对工农兵大众来说,他们要看的就是赵营长在三千里江山的英雄业绩,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嘛。”

    周秀玉不服气,说:“立昆,你这话太绝对了。我认为,工农兵大众也有自己的审美情趣,我们无产阶级的文艺也不能只是讲些正确的大道理。”

    孙立昆“哼”了一声:“我看,你的创作思想和文艺思想都有问题。你这样下去,我觉得很危险,搞不好就要犯大错误的。”

    周秀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犯大错误?这可能么?”

    孙立昆点点头:“当然可能。秀玉,我们是同志,更是夫妻,你就听我一句劝好不好?《3442高地》你最好主动撤下来,先回家为我们生个孩子吧。”

    周秀玉很认真,也很固执:“立昆,你并没有说服我,所以,我也不会从《3442高地》上撤下来。你说赵营长的感情生活是资产阶级的,而我认为这是普通人都有的感情,英雄也是人,而且应该是感情更丰富的人嘛。”

    孙立昆见一时说不服周秀玉,只得挥挥手说:“好了,好了,秀玉,对这个戏,我们先各自保留意见吧,以后再讨论。”

    周秀玉笑道:“可以,孙政委,你什么时候想讨论我都奉陪!”

    以后回忆起来,周秀玉才知道,这是她和孙立昆冲突的开始,不过,一九五三年还不是一九五七年,这场冲突的结果是以喜剧形式结束的《3442高地》公演后,获得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好评,更得到了自愿军总部首长的热情赞扬。

    志愿军总部首长在接见柳如花、周秀玉等演职员时说:“周秀玉同志、柳如花同志,感谢你们创作了这么一台好戏呀!我想,这出戏不但要在国内演,还应该到朝鲜去巡回演出,演给3442高地的勇士们看看,让勇士们知道,他们的血没有白流,祖国人民感谢他们!”

    周秀玉握着志愿军总部首长的手,激动地说:“谢谢首长的鼓励!谢谢!”

    和柳如花握手时,首长又想起了什么,侧过身子问周秀玉:“秀玉同志,听说对这部戏,有些同志有不同意见?是不是呀?”

    周秀玉点点头:“主要是在英雄人物的感情戏上有些争议。”

    首长说:“我看就不要再争了嘛,英雄不是天生的,也有个成长过程嘛,是不是呀,周秀玉同志?讲到感情,我的意见是,英雄人物就要有感情嘛!一个什么都不爱的人,不爱自己的同志、亲人、爱人,又如何会爱祖国、爱人民呢?没道理嘛!”

    周秀玉心里一热,请示道:“首长,我们能把您的意见写成文章吗?”

    首长大手一挥:“可以嘛,我这里也算一家之言吧!”

    这晚回到家里,周秀玉特别兴奋,不无得意地对孙立昆说:“孙政委,你错了吧?志愿军总部首长高度评价我们这部戏,还邀请我们到朝鲜巡回演出哩。孙政委呀,你现在又该作何感想呢?”

    孙立昆窘迫地笑了:“我还能有什么感想呢?秀玉,你知道,在戏剧方面我并不是专家,我过去的意见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并不代表党和组织。现在志愿军总部首长代表党和组织讲了话,你们就好好演下去嘛!尤其是去朝鲜,一定要保证场场成功!不要辜负了首长的期望!”

    周秀玉乐了:“孙政委,你只管放心好了!”

    一个月后,姐妹剧团带着《3442高地》奔赴朝鲜前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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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往事介绍:
本书通过对孙成蕙及其一家人五十年所走过的风雨历程,展示了他们在五十年莫测变幻的政治风云中,所遭遇的“天灾**”的沉重打击,以及为获取做人的真正权利而不屈斗争的生活画卷,描绘了现实的残酷、求生的艰难、人格的扭曲、道德的沦丧、思想的复苏、社会的进步等等。共和国往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共和国往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共和国往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