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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往事全文阅读

作者:周梅森     共和国往事txt下载     共和国往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共和国往事全文阅读

    平淡的日子流水般不留痕迹地静静逝去,让你记忆全无。有些特殊的日子却难以忘却。它像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不因年轮的增加和岁月的远去而退色,反而会在生命演进的过程中日渐凝固起来,鲜鲜亮亮伴随着你的一生,不断勾起你对往事的记忆。特殊日子的出现总是有些突兀。许多年后回忆起来,孙成蕙仍觉得在刚刚和平解放的北平找到自己革命的六叔是某种宿命。

    那一天的情景,孙成蕙记得很清楚,是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早晨,天冷得很,她按捺不住对解放军的好奇,背着母亲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到大栅栏看热闹。走出小井胡同家门时,她根本没想到这个日子会有什么特殊之处。那天的北平,在孙成蕙眼里仍是过去那个熟悉的老北平,略有不同的是,来自解放区的秧歌扭了起来,进城解放军张贴的新标语遮住了昔日的旧标语,但“戡乱必胜,建国必成”之类的旧标语仍隐约可见。大栅栏街面上也呈现着一种新旧交替时刻所具有的特殊景观:许多店铺已经关门了;没关门的,生意也比较冷清。一些掌柜模样的人袖着手,满目疑惑地立在店门口看风景。

    孙成蕙也吃着糖葫芦,站在街上看风景,先看扭秧歌,后看解放军。记得最清的一个细节是,她身后绸布店的墙上,有一张印有平剧演员柳如花剧照的戏报在风中飘摇。孙成蕙吃罢糖葫芦,就扯墙上的戏报擦手,还故意往柳如花媚媚的眼睛上擦。哥哥往日专捧柳如花的臭脚,姐姐因生活所迫也到柳如花的姐妹戏班子里梳头去了,孙成蕙便看着柳如花不顺眼。

    岂但是不顺眼,甚至还有些可恶哩!哥哥打从天津被围后就没了音讯,孙成蕙到姐妹戏班子去打听了几次,柳如花偏说不知道。柳如花怎么会不知道呢?哥哥每次从天津回北平,不回家也得先去找她。神通广大的哥哥没了音讯,找工作就没指望了。母亲一天到晚叨唠着要给她找婆家,烦都烦死了。

    就在这时,两个解放军从大成国货公司那边过来了,其中一个大个子伸手将飘摇着的戏报全撕去了,另一个女兵手脚麻利地往墙上刷了浆糊,将一张安民告示贴到了墙上。告示的内容孙成蕙没太注意,好像是维护治安、保护工商什么的。告示下方,军管分会主任孙立昆的签名,孙成蕙却注意了:这个孙立昆不是她六叔么?

    孙成蕙便央求那两个贴告示的解放军带她去找六叔。

    这一来,孙成蕙便在大栅栏后街一座阳光灿烂的四合院里见到了六叔孙立昆。那一年,孙成蕙十八岁,高中刚毕业;孙立昆不到三十岁,却已是个有十几年党龄的年轻的老革命了。在孙成蕙的印象中,那一日的六叔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和昔日记忆中的那个小六叔完全不是一回事。小时候,小六叔常抱她,有一次抱着她去参加学生集会,还把她搞丢了。家里人都说这个小六子不成器,老被学校警告、开除,可谁也没想到六叔今天竟成了解放军的大干部!

    孙成蕙又惊奇,又惊喜,四处打量着那座阳光灿烂的四合院,心扑扑乱跳。

    解放军的队伍刚进城,孙立昆这时忙乱得很,院里老有牵马挎枪的解放军干部进进出出,孙立昆一直在和那些解放军干部们说话和这个说完和那个说,根本没注意到孙成蕙的到来。孙成蕙也不敢上前打扰孙立昆,就站在一旁静静地听。

    “……当然,工作可以说是千头万绪,但是,目前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是稳定社会秩序,维护社会治安,尤其要注意那些繁华商业区。”

    “孙政委,有些商人对我们的政策不太了解,误信国民党反动派的谣言,情绪不太稳定,有的店铺关了门。大成国货公司不但关了门,据说还准备把公司逐渐迁到香港……”

    “要积极做工作,不能告示一发,万事大吉。对大成国货公司,要上门去宣传我们党的政策,必要时我亲自去,你们安排一下……”

    孙成蕙见孙立昆老是说个没完,忍不住叫了起来:“六叔……六叔!”

    孙立昆一怔,停止了谈话,定定地看着孙成蕙,迟疑着,不敢认。

    孙成蕙着急了,扑到孙立昆面前:“小六叔,我……我是小蕙呀!”

    孙立昆这才认了出来,眼睛一亮,说:“小蕙?孙成蕙?”

    孙成蕙高兴地连连点头。

    孙立昆也很高兴,亲昵地拍了拍孙成蕙的肩头,说:“小蕙,你先到屋里坐一下,等六叔谈完工作就去看你。”匆匆交待完,又和身边的干部说开了,“……大成国货公司影响比较大,这位陈老板的大儿子陈梦龙又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据我们的情报,仍然潜伏在北平,情况比较特殊,我看,还是我尽快去一趟吧!就算陈老板要走,也要去送送行嘛……”

    谈到快中午了,孙立昆才进屋和孙成蕙一起吃了顿午饭。

    吃午饭时,孙立昆情绪很好,用筷头指点着孙成蕙的额头说:“小蕙呀,还记得么?小时候,六叔可没少抱过你呀!啊?”

    孙成蕙“格格”笑了起来:“六叔,你还把我抱丢过吧?”

    孙立昆也笑,却不认账:“不是我把你抱丢的,那是你自己跑丢的。”

    孙成蕙说:“小六叔,我记得,你还尽给我买糖葫芦。”

    孙立昆呵呵笑着说:“是呀,是呀,不给你买糖葫芦,你就不喊我小六叔了,竟敢喊我小六!吃完糖葫芦,你粘乎乎的手就往我身上擦……”

    孙成蕙有些不好意思了:“六叔”

    孙立昆摆摆手:“好了,好了,不说了,我们小蕙都成大姑娘了……哎,怎么一个人来了?啊?你哥哥孙成伟呢?还在天津做律师吗?”

    孙成蕙说:“别提了,六叔,我哥几个月没音讯,我妈都急死了!”

    孙立昆“哦”了一声,表情严肃起来,问:“不会被国民党特务暗算吧?”

    孙成蕙说:“国民党特务暗算我哥干什么?我哥是律师,又不是**。”

    孙立昆说:“小蕙,你哥这个律师可不一般呀,当年还救过我的命哩!如果他在天津为涉共案辩护,也难保国民党特务不暗算他嘛,国民党特务暗算了不少进步人士和民主人士嘛!”

    这话勾起了孙成蕙的心事,孙成蕙有些害怕了,说:“六叔,你现在成**大干部了,天津也解放了,就帮我们找找我哥吧!”

    孙立昆点点头:“你们不要急,我先设法和天津军管会的同志联系一下,看看他们能不能打听到成伟的下落,打听到就告诉你们。你们呢,有了成伟的消息也告诉我当年成伟救过我,我还没好好谢他呢。”

    正说着,孙立昆的部下刘存义团长带着两个下属军官走了进来,汇报了一个特务案件,说是一个什么货栈是军统特务的秘密据点,罪证搜到不少。刘存义还把作为罪证的手枪、子弹和一些宣传品送给孙立昆看了。孙成蕙注意到,孙立昆看得很仔细,指示刘存义和那两个军官继续监控,发现可疑人员立即扣起来。

    刘存义汇报完要走了,孙立昆却把刘存义叫住了,唬着脸,手一伸:“给我!”

    孙成蕙一时觉得很奇怪,不知道孙立昆没头没脑地问刘存义要什么。

    刘存义心里却很有数,不太情愿地从军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酒瓶。

    孙立昆指了指刘存义鼓鼓囊囊的上衣口袋:“还有!”

    刘存义又灰着脸掏出了几大把带壳的花生,带着“哗哗”的响声摆到桌上。

    孙立昆这才挥挥手:“走吧,刘团长,再发现你执行任务时喝酒,我撤了你!”

    刘存义一边往外走,一边翻着白眼咕噜着:“政委,你也不看看天多冷!”

    孙立昆一声断喝:“你叽咕什么?”

    刘存义不敢做声了。

    看着刘存义的窘态,孙成蕙禁不住掩嘴笑了。

    刘存义这时已走到了门口,回头看了孙成蕙一眼:“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孙立昆不再理睬刘存义,又恢复了和气的模样,向孙成蕙招招手:“来,来,小蕙,吃花生吧,人家刘团长送上门来请你的客哩!”。

    孙成蕙又笑:“六叔,我看人家刘团长才不愿请我的客呢!”

    孙立昆说:“这由不得他,他的花生现在被我缴获了!”

    正吃着花生,又一个干部走了进来,向孙立昆报告说:“孙政委,大成国货的陈老板现在在家,您看是不是马上去一趟?”

    孙立昆看看怀表:“好,我马上就去。”说罢,站起来,对孙成蕙说,“小蕙,北平刚解放,六叔的工作不少,今天就不能多陪你了。你们不是还住在小嘴胡同么?哪天有空我和你六婶去看你们吧!尽快去!”

    孙成蕙点点头,一把拉住孙立昆的手:“六叔,我……我也想跟您参加革命!”

    这是在一瞬间突然做出的决定,在此之前,孙成蕙从来没想过要追随六叔孙立昆去参加革命。在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的那个中午,孙成蕙对革命还没有任何最基本的认识,她之所以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完全是因为有个革命的六叔。所以,许多年过后,孙成蕙还坚持认为,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决定了她的人生。那一日,如果六叔孙立昆没到北平,如果她没在北平大栅栏后街那座阳光灿烂的四合院找到自己的六叔,她嗣后的一生也许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孙立昆对孙成蕙的选择并没感到什么意外,当场答应了孙成蕙。

    孙成蕙记得,六叔送她出门时,拍着她的肩头,热情洋溢地说:“好哇,很好哇!小蕙,你来参军吧!啊?我们队伍现在正需要大批有文化知识的年轻人呢!过两天你再来找我,先去参加集训班学习,然后安排革命工作,好不好呀?”

    孙成蕙高兴地跳了起来:“太好了,六叔!”

    大成国货公司少东家陈梦熊又怎能忘记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呢?

    北平的和平解放来得是那么突然,老爷子感到自己被傅作义出卖了。一月三十一日,傅作义的国民党守军全部开出了北平城,**的东北野战军第四纵队进城接防。二月三日,解放军举行大规模的入城式,北平在老爷子看来是陷落了。老爷子又急又怕,一月三十日下午让大成国货公司关了门,接下来的几天几夜,就忙着收拾金银细软,准备逃往香港。在哥哥陈梦龙的影响下,老爷子对**和解放军从骨子里不信任,从没想过要在**的人民政权下保存大成国货公司。

    陈梦熊那时却是少不更事,也麻木得很,整日惦记的只两桩事,一桩是生法弄钱吸大烟,再一桩就是到柳如花的姐妹戏班子去捧角。因着柳如花的相好孙成伟几个月前在天津失踪,陈梦熊就觉得机会来了,老往柳如花面前凑。气得老爷子在临去香港的前一天也就是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下午,还指着额头骂了他一通。

    老爷子痛心疾首地说:“梦熊啊,到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一门心思去听戏!去捧姐妹戏班的那帮臭戏子!你说说看,你能让我放心么?啊?**都进城了!你哥替国民党那边当军差,落得个有家不能回,我一去香港,北平这边就靠你了。你狗东西靠得住吗?!我再和你说一遍:不准再去听戏了,听到没有?!”

    陈梦熊根本没往心里去,嘴上却应道:“听到了,听到了。”

    老爷子叹着气,又说:“梦熊啊,早先,你捧捧臭角我也懒得去管你,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得把你这不争气的东西当个人用了,你得给我有点人样呀!”

    陈梦熊连连点着头:“是的,是的,爹。”转而却又试探着说,“爹,你还真去香港呀?人家……人家都说**保护民族资本呢!”

    老爷子当即训斥道:“糊涂!你哥替国民党当差,**是容不得我们的!”

    陈梦熊说:“可大成公司又不是我哥名下的,**来了,也得做生意……”

    老爷子断然道:“不要说了,主意我打定了,大成公司的买卖向香港转移。哦,对了,你三娘有病,一时走不了,你和你三娘就好好留在北平先给我看着家!”

    陈梦熊可没想到老爷子会把自己得了肺痨的小老婆留下来,又想到这位三娘手里抓着自己不少的短,便说:“爹,三娘你……你这次也带走嘛!”

    老爷子主意早已打定了,没好气地说:“你少嗦,香港那边也乱得很,就是去了,我一时也没法照应!你先给我照应着!”

    这时,丁协理抱着一大堆帐册进来了。

    老爷子这才对陈梦熊挥了挥手,像轰苍蝇似的:“滚,滚,你先给我滚吧!”

    陈梦熊只好“滚”了,懒散地上了楼梯,从三娘牟月雯房门前走过时,听到房里牟月雯的咳声,想了想,推门进去了。

    躺在床上的牟月雯见陈梦熊进来,挣扎着坐起来,眼中的泪也一下子下来了:“二少爷,知道么?**进城了,你爹他们都要走了,要把我们甩下,你倒说说看,我这病病歪歪的样子,日后可咋办呀?!”

    陈梦熊心里也不知道该咋办。可嘴上却不说,往床前的牛皮椅子上一坐,大大咧咧地道:“放心,放心,三娘,日后不是还有我嘛!再说,老爷子在香港安定下来,总会把我们都接到香港去的。”就这么应付了几句,陈梦熊便从椅子上站起来,鬼头鬼脑地走到房门口张望了一下,又回来了,“哎,三娘,你手上还有钱么?借点给我好不?老爷子一走我就还你。一定。”

    牟月雯抹着泪问:“前阵子我给你的钱呢?又买烟泡了吧?”

    陈梦熊搓着手说:“没,没,没买烟泡,换了下口味,弄了点白面尝尝。”继而,又发起了牢骚,“这年头,邪了!啥价都疯长,也不知**来了能好点不?”

    牟月雯一边叹气,一边哆嗦着手从枕下取钱给陈梦熊:“二少爷,不是我说你,你也是太不争气了!你看看人家孙成伟,多有出息?家境那么贫寒,饥一顿饱一顿的,还上大学学法律!年纪轻轻,就在天津地面上做了律师……”

    陈梦熊一听就气了:“还说呢,还说呢!三娘,孙成伟能上大学学法律,还不都是你成全的?!你和成伟的事,我只要说给老爷子听,老爷子可就永远不会接你去香港了!”

    就像三娘牟月雯抓着陈梦熊的短处一样,陈梦熊也抓着三娘牟月雯的短处。牟月雯和孙成伟的关系可是不一般,不但包养孙成伟上了大学,还认了孙成伟做干儿子。孙成伟和陈梦熊是好朋友,无话不谈。据孙成伟说,打从他十八岁开始,这干娘就把干儿子哄上了床,第一次干那事近乎**,干娘**干儿子。陈梦熊听了直乐,后来就一次次向牟月雯借钱买烟泡,借了从没还过。而作为报答,陈梦熊也一次次安排牟月雯和孙成伟私下幽会。去年,还把牟月雯弄到天津住了十几天。

    这日牟月雯却不买账了,听出陈梦熊话里的威胁意味后,马上火了,一把夺过已递到陈梦熊手上的钞票,咬着一口碎玉般的牙齿,气狠狠地说:“咋,二少爷,你又想讹我了?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想讹我呀?!好,好,咱现在就去见你那老不死的爹,我也得和你老爹说说你的好事:你现在本事不小,大烟都不过瘾了,抽上白面了……”

    陈梦熊怕了:“别,别,三娘,咱们是谁跟谁呀?”

    就在这时,楼下客厅里响起了一片寒暄之声,陈梦熊跑到楼梯口一看,见是几个解放军军官,吓了一大跳那日,陈梦熊还不认识孙立昆,也没想到自己嗣后的一生会和这个**干部打这么多交道,当即缩回了房间。

    牟月雯惊疑地问:“二少爷,怎么了?”

    陈梦熊“嘘”了一声,指指脚下,忐忑不安地说:“共……**的人来了!”

    牟月雯不敢做声了,和陈梦熊一起,支着耳朵听楼下客厅里的动静。

    房门半开着,楼下客厅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

    先是老爷子说:“孙长官,您百忙之中光临寒舍,老朽实在是不敢当呀!”

    那个孙长官的声音马上响了起来:“陈老先生啊,原来倒没急着来看你,可听说你要去香港了,我就不能不来了,总得给你老先生送送行嘛!”

    原来是为老爷子送行陈梦熊这才放下了心。

    老爷子这时又说:“孙长官千万不要误会,老朽此次去香港,只是去照顾一下那边的生意,日后还是要回来的。犬子梦熊和如夫人留在北平继续经营大成国货。”

    那个孙长官说:“陈老先生,怎么安排是你的自由。在这里,我可以代表**向你表明态度:你走我们欢送,你回来我们欢迎,留下我们保护。我们**说话是算数的,请你一定不要听信国民党反动分子的谣言。尤其要说明的是,我们不会因为你大儿子陈梦龙的关系,就将大成国货公司当作官僚资本来没收。大成公司不是官僚资本嘛,这一点我们是清楚的。陈梦龙和你陈老先生不是一回事。”

    老爷子平时最喜欢自己大儿子,这时却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陈梦龙这个孽子,我……我是不认的!我……我拥护北平和平解放,拥护贵党和贵军……”

    孙长官又问:“陈老先生什么时候动身啊?”

    老爷子说:“明天。”

    孙长官马上对随行人员交待:“明天派车送一下。”

    老爷子显然有点意外:“孙长官,这……这就不必了吧?”

    孙长官说:“我说了嘛,你们走我欢送,哪能刚说过就不算数?”

    老爷子忙说:“也不是都走,犬子梦熊还在,大成国货公司也会尽快恢复营业,日后还望孙长官和各位长官多多关照!我这犬子太不成器呀……”

    陈梦熊听到这里乐了,心想:**看来还真不错哩,这么通情达理,要走欢送,回来欢迎,留下来还保护。那么,老爷子走后,大成国货他还真得开下去了老爷子对**虚情假意,他可不是虚情假意,大成国货开下去起码有一个好处:日后买烟泡、买白面的钱就不用发愁了。

    于是,陈梦熊按捺着心中的窃喜,当着三娘牟月雯的面,压着嗓门给姐妹戏班红角柳如花打了个电话:“柳四姐吗?我,梦熊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爹他们明天要走了,去香港,大成国货要让我当家了。哎,你带你们姐妹戏班的姐妹给我捧捧场怎么样?唱回戏怎么样?就在我们大成公司唱一回。在店中央搭个小戏台,我也玩一回票,老四你的秦香莲,我串个皇姑。要是能找到孙成伟就更好了,他串个陈世美。钱你就别愁了,不是和你说了么?大成公司明天就是我当家了。老四,这样吧,我马上到皇城戏园去,和你面谈吧!”

    陈梦熊打电话时无意中说起了孙成伟,勾起了牟月雯的心事。

    牟月雯便在陈梦熊打过电话后问:“二少爷,大伟还没音讯么?”

    陈梦熊不怀好意地看了牟月雯一眼:“哦,三娘,我正要和你说呢,听说孙成伟这小子在天津闯了大祸,被人家干掉了!”

    牟月雯一惊,一把抓住陈梦熊,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谁……谁说的?啊?”

    陈梦熊扒开牟月雯的手,拿走牟月雯手中的钱:“能有谁?还不是姐妹戏班那帮唱戏的么!”说罢,很潇洒地把钞票往口袋里一装,出了门。走到门口,又不无得意地说了句:“三娘,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借钱,以后再也不会向你借了!”

    牟月雯像没听见,身子软软地缩在被窝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孙成伟确实在天津闯了祸,可这祸闯得到底有多大?当时无人知晓。不说牟月雯、陈梦熊不知道,就连孙成伟的母亲邹招娣也不知道。邹招娣只记得,二月五日下午,老街坊刘巡长招呼都没打,便带着个法院的年轻法警骑着破自行车,沿着小嘴胡同找到了她家门上。

    当时,邹招娣正在屋里挖红果仁做糖葫芦,听到敲门声去开门,见了刘巡长和法警,吓了一大跳打从八年前丈夫过世,她和两个女儿连蚂蚁都没踩死过一个,今天咋让官府找上了门?却还不敢问,带着一脸惊讶,把刘巡长和法警请进了门:“刘巡长,来,来,你们屋里坐,屋里暖和!”

    刘巡长和法警进了屋,在火炉上烤着手说:“我们给你家成伟送传票来了!”

    竟是儿子孙成伟惹的事!邹招娣心里一酸,哭哭啼啼抹起了泪:“刘巡长,你知道的,我家成伟一直在天津,天津被围前两月就没了音讯,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呀!这都是咋回事呀?啊?”

    刘巡长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孙大妈,你问法院吧!”

    邹招娣泪眼朦胧地看着法警:“我家成伟究竟犯啥事了?”

    法警没精打采地看了看传票:“哦,天津卫来的传票,嘛事俺也不知道!”说罢,两只眼睛在屋里屋外看了看,没发现孙成伟,“怎么?姓孙的这主真没影了?别是畏罪逃跑了吧?刘巡长,只要孙成伟回来,先抓起来再说!”

    刘巡长和孙家一直处得不错,马上做起了和事佬:“行了,兄弟!您哪,别吓唬人家妇道人家了!您放心,啥时孙成伟回来,我就把他送到法院去!这混小子,谅他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法警白跑一趟,心里挺窝火的,磨磨蹭蹭不想走,刘巡长便自作主张,包了十几串糖葫芦硬塞到法警手里,法警才骂骂咧咧地骑上破自行车回去了。

    法警走后,刘巡长对邹招娣说:“孙大妈,你叫你家孙成伟小心点!”

    邹招娣抹着泪直点头:“是,是,刘巡长,今儿个多谢您关照!”

    刘巡长想了想,又压低声音说:“捎个信,叫成伟在外面多躲几天吧,先别急着回家,北平刚解放,**要咋着咱也看不清。”

    邹招娣哽咽着点点头:“刘巡长,回头让你家小六子来我这儿吃糖葫芦!”

    刘巡长应着:“好,好。”推着自行车,进了隔壁自家院里。

    这时,孙成蕙蹦蹦跳跳地回来了,脸上喜气洋洋,进门就嚷:“妈,我见到小六叔了,小六叔现在是解放军大干部了!六叔说了,让我去参军……”发现母亲脸色不对头,才问,“怎么了,妈?”

    邹招娣一声长叹:“你说你哥作的是什么孽?犯了什么事?刘巡长找上门了!”

    孙成蕙先是一怔,继而便说:“妈,你别怕,现在不是过去了!北平解放了,是**的天下了,我哥不论犯啥事,都有**做主!六叔也为我哥担心呢,怕我哥被国民党特务暗杀,还说了,要让天津军管会帮着了解我哥的下落。”

    邹招娣心情好了一点:“有你六叔做主就好,当初你哥可是救过你六叔的。”

    孙成蕙说:“六叔也提起这事了,说是要好好谢谢我哥呢。”

    邹招娣这才想起问:“哎,成蕙,你……你六叔还好么?”

    孙成蕙说:“好着呢,人家都叫他政委,也不知是多大的个官,反正见他的人都给他敬礼哦,对了,六叔还讹人家一个团长的花生给我吃呢!”

    邹招娣心里惦记的仍是孙成伟:“你说,你哥会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么?”

    孙成蕙想了想,迟迟疑疑地看着母亲说:“不会吧?我哥要真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了,人家法院还会来送传票呀?”

    邹招娣摇摇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咋说得准?!”

    这一来,孙成蕙也忧心起来:哥哥毕竟失踪几个月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咋说都有点不大对头。就算哥哥早先替什么涉共案辩护,得罪了国民党,现在天津和北平都解放了,他也该露面了吧?偏就没露面,这想必凶多吉少……

    就在许多人为孙成伟忧心忡忡的时候,孙成伟竟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北平。

    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下午,几乎就在刘巡长和法警登门送传票的同一时刻,西装革履的年轻律师孙成伟先生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小皮箱,气宇轩昂地走出了天津至北平的头等列车车厢,跨上了前门火车站月台。月台上乱哄哄的,人群熙攘,时而有一些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官兵走过。那一日的孙成伟心里有事,便很紧张,尤其担心那些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注意自己。

    在一个报童面前,孙成伟掏出零钱买了张报纸。

    买报纸时,孙成伟发现,有两个行迹可疑的人盯着他。

    孙成伟把报纸往怀里一揣,本能地搂紧皮箱,快步走出了月台。

    走出月台一看,两个行迹可疑的人还在身后不即不离地跟着。

    孙成伟有些慌了,跳上面前一辆破旧的人力车,紧紧搂着小皮箱,要车夫送他到皇城戏园。从一上车,孙成伟便不停地催促着车夫:“快,快!”

    远远地,两个跟踪者躲闪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奋力追着孙成伟的车。

    孙成伟真有些怕了,不时地在车上回头看着,有一阵子甚至想弃车逃跑。

    真是万幸,眼见着那两个人要追上来时,一支秧歌队插了过来,挡住了那两个人的去路。孙成伟这才松了口气,最终,平平安安地到了皇城戏园……

    没想到,老朋友陈梦熊竟也在皇城戏园里,正着脸皮对柳如花大献殷勤。

    见了孙成伟,陈梦熊着实吃了一惊,说:“哎呀呀,我的孙大律师,你老人家还活在人间呀?我们还以为你在天津殉国了呢!老四刚才还说起你呢!”

    孙成伟拍拍陈梦熊的肩头,笑道:“不见你陈狗熊一面,我能殉国吗?!”

    陈梦熊向柳如花努了努嘴:“是想见她一面吧?”

    孙成伟媚媚地看着柳如花:“是又怎么样?谁不知道我是老四的忠实信徒?蒋委员长说,他是孙总理的忠实信徒,那我孙成伟就是柳如花的忠实信徒!”

    柳如花被孙成伟捧得很受用,“格格”笑着,亲昵地打了孙成伟一下:“哎,大伟,别胡说八道了,北平现在可是解放了!不兴说蒋委员长了,要说**!”

    陈梦熊心里酸溜溜的,故意说:“大伟,我三娘刚才还为你伤心落泪呢!”

    孙成伟知道陈梦熊话里有话,可根本不在乎,眼皮一翻说:“狗熊,你还好意思提你三娘!世上有你这样的坏儿子吗?”

    陈梦熊也听出了孙成伟话中的刺,带着一脸的不屑回了一句:“我算那**什么儿子!这痨病鬼,连老鼠也没下过一个!”

    二人斗嘴时,柳如花懒散地坐在条凳上吃糖葫芦,后来就唤孙成芬进来沏水。

    孙成芬见到孙成伟吃了一惊,正要问哥哥啥时回北平的?回没回过家?不曾想,没来得及开口,孙成伟倒先开了口,带着明显的惊讶和不悦问自己的大妹妹:“成芬,你咋到姐妹戏班子里来梳头了,啊?这……这不是存心丢我的脸么?”

    孙成芬说:“哥,你别说了,你几个月没音讯,家里都急死了,剑川的学校又三个月没关饷,我们怎么活呀?不是柳老板关照,这梳头的差使也不会有!”

    柳如花也不高兴了,噘着红红的小嘴说:“大伟呀,你看你这个人,你不在北平,你家里有难处,我好心好意帮你点忙,倒得罪你了?啊?”

    孙成伟不好向柳如花发火,只没好气地对妹妹孙成芬说:“好了,好了,从今往后,钱的事你们就不用烦了!”又将胸脯一拍,“没钱都来找我!”

    柳如花冲着孙成伟飞了个媚眼:“哦,孙大律师,你还真发财了?”

    孙成伟对柳如花连连点着头,不无得意地说:“发了,发了,这年头发点财也容易!老四,今晚我就请你们大家到全聚德吃烤鸭!梦熊,你也一起去,过去总吃你的,今天算我还你一次情!”

    陈梦熊忙拱手道:“别,别,大伟,我还有事,我们国货公司现在可是乱成了一团,今日我还是偷跑出来的,老爷子知道要骂的……”

    柳如花白了陈梦熊一眼,嘴一噘:“狗熊,你看看你那点出息!”

    陈梦熊涨红着脸,咕噜着:“这不是出息不出息的事呀!我爹他们明天就去香港了,我也快自由了哎,老四,到我们大成公司唱戏的事就这么定了哦!”

    柳如花点点头:“好,好,狗熊,就这么定,你快滚吧!”

    陈梦熊便起身向众人抱拳:“各位,兄弟告辞,告辞!”

    孙成伟追上去:“梦熊,咱可说清楚,这顿烤鸭我算是请过了。”

    柳如花说:“哪里,狗熊现在倒欠咱们一顿了!”

    陈梦熊在门口回转身:“好,好,就算我倒欠你们一顿吧!待你们到大成公司唱戏时请哎,成伟,你既然回来了,陈世美就你串了!”

    孙成伟连连应着:“好,好!”

    陈梦熊走后,孙成芬也走了孙成伟要请妹妹一起去吃烤鸭,孙成芬不去,没好气地说是要回家先替他这个发了财的哥哥报个平安。

    孙成伟想想也是,便没再勉强。

    在全聚德吃烤鸭时,柳如花挺认真地问:“成伟,你这是在哪儿发了财呀?”

    孙成伟诡秘地一笑:“老四,别问了,这事一言难尽。”

    柳如花注意到,吃烤鸭时孙成伟还把小皮箱带在身边,便又问:“那里面都装了什么宝贝?”

    孙成伟装没听见,根本不接柳如花的话茬,派头十足地坐在椅子上,极是斯文地吃着烤鸭,发着感慨:“老四,要我说,咱北平并没多少好吃的东西,也就是这全聚德的烤鸭还算好。法国大菜绝对不如天津租界,俄式大餐赶不上上海……”

    柳如花敲敲桌子:“行了,行了,孙大律师,你别法国大菜、俄式大餐了,说说你这几个月的事吧!我们都以为你死在天津了呢,连封信都不来!”

    孙成伟警觉地四处看了看:“真没啥好说的,就算玩了回黑吃黑吧!”

    柳如花“哼”了一声:“我看,也许是狗咬狗吧?这回又和谁咬上了?”

    孙成伟夸张地昂首挺胸,大拇指冲着自己的鼻子一竖:“有我这么漂亮的狗吗?”

    柳如花“扑哧”笑了:“大伟,你这人咋就没个正经的时候!”

    这日晚上,烤鸭吃得没什么滋味,孙成伟因着那个小皮箱,也没敢像往常一样和柳如花一起过夜,吃过烤鸭后,便提着小皮箱,在烤鸭店门前和柳如花分了手。

    然而,就是这般小心,孙成伟先生仍没能逃脱那命中注定的厄运。孙成伟怎么也没想到,从前门火车站跟踪过来的那两个歹人,竟没被他成功地甩掉,竟会跟到皇城戏园,又极有耐心地跟到全聚德烤鸭店门外,最后,跟到了刘状元胡同。

    孙成伟是在刘状元胡同口,骤然发现那两个神秘的跟踪者的,惊惧之下,一路小跑,穿过了刘状元胡同,插到了自家所在的小嘴胡同。

    月黑风高夜,四处没有人迹,两个神秘的跟踪者快步追了上来,有点肆无忌惮。

    眼看着跟踪者就要追上来了,孙成伟急中生智,将小皮箱扔进了身边一口水井里,回转身又往刘状元胡同口逃,可逃了不到百十步,跟踪者恶狠狠扑了上来。

    孙成伟惊慌地后退着,直向两位跟踪者说软话:“二位,二……二位,咱有话好……好说。是天津卫的钱五爷让……让你们来的吧?我……我知道。我……我正说要……要把东西给钱五爷送回去……”

    两个跟踪者根本不知道什么钱五爷,神态茫然,只问:“喂,你的皮箱呢?”

    孙成伟装糊涂:“什么皮箱?你们弄错了!”

    跟踪者说:“错不了,我们从前门站跟到这里,跟你大半天了,老见你抱着个小皮箱,快交出来,咱们两便……”说着,冲上来,先是狠狠扭住孙成伟,后来,就踢他,打他,逼他交出皮箱。

    孙成伟被打急了,大声呼救,惊动了正在巡逻的解放军。

    解放军们冲了过来,把一支支枪口指向抢贼,把两个抢贼全活拿了。

    不过,解放军们押走那两个抢贼时,也没放过孙成伟,要孙成伟也跟着走一趟。

    孙成伟心里有鬼,不想去,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说:“长官,是……是他们抢我,又不是我抢他们,我是受害者,我……我就不用跟你们去了吧?啊?”

    军官和和气气地说:“你先生不去,今晚这事怎么说得清呀?你一定要去!”

    孙成伟只得自认倒霉,跟着那帮巡逻的解放军去了军管分会。

    于是,属于孙成伟的那份厄运便吹着口哨继续前进在军管分会和两个抢贼对证时,孙成伟极力否认自己曾经拥有过一只沉甸甸的小皮箱,这就引起了巡逻队所属团团长刘存义的深刻怀疑。从那天夜里开始,刘存义和他的部下们便用警惕的目光死死地盯上了孙成伟,而孙成伟却浑然不知……

    从军管分会回到家里,已经是后半夜了,孙成蕙和邹招娣见了孙成伟鼻青脸肿的模样,委实吓了一大跳。孙成蕙先还以为哥哥是遭了国民党残余特务的暗算,一问才知道,却是在家门口被抢贼打了一顿,而且还因此进了一回军管分会。

    孙成伟一再解释:进军管分会只是和抢贼对证,并不是自己犯了什么事。

    孙成蕙用热毛巾给孙成伟敷着青肿的脸,问:“那你见到咱六叔了么?”

    孙成伟心不在焉地反问道:“什么六叔?咱六叔也回北平了?”

    孙成蕙乐了:“哥,你还不知道呀?咱小六叔成解放军大干部了,是军管分会主任!人家都喊他孙政委哩!”

    孙成伟一下子来了精神,把敷在脸上的热毛巾一把拉掉,猛地坐了起来,两眼睁得铜铃一般:“小妹,这……这是真的?你亲眼见了?”

    孙成蕙点点头:“我今天上午去找了咱六叔,还在六叔那里吃了顿肉菜!”

    孙成伟兴奋地搓起了手:“好,好,这可太好了!”

    孙成蕙又说:“哥,六叔还和我说起你当年救他的事呢,说要好好谢谢你!”

    孙成伟更高兴了:“小妹,别说什么谢不谢的了,明天你就带我去找咱六叔,让他先给我弄套解放军的军装穿穿!哎妈,最好你也一起去!”

    邹招娣一愣,马上数落开了:“大伟,你又要作什么孽呀?你是不把你妈吓死不算完呀?啊?你说说看,有你这样做儿子的么?兵荒马乱的,几个月连封信都不来,还让人家法院找到咱门上来了!犯了事就好好躲起来呗,你倒好,一回北平就敢大模大样地到全聚德吃烤鸭!一家人连硬饽饽都吃不上了,你这烤鸭就咽得下去!大伟,我可告诉你,法院的事还没完呢!”

    孙成伟一点不怕:“什么鸟法院?解放军的军装一穿,谁他妈的还敢来找老子的麻烦?!解放了,天亮了,六叔又做了**的大官,咱孙家老祖坟终于冒烟了!”

    孙成蕙也说:“妈,哥要真去参军倒也是好事,六叔说了,现在解放军正要有文化知识的年轻人……”转而却又问孙成伟:“哥,你在天津到底犯了什么事?”

    孙成伟笑了笑:“都解放了,还提过去那些破事干什么!”

    …………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没等孙成伟和孙成蕙兄妹去找孙立昆,孙立昆却和新婚夫人周秀玉一起,带着两袋美国面粉来看他们了。孙成伟兄妹既意外,又惊喜,六叔长六叔短,扯着孙立昆说个没完没了。

    孙立昆见了孙成伟,情不自禁又说起了当年。

    邹招娣便拉着孙立昆的手说:“他六叔,你可不知道,那年,大伟一听说你在天津搞革命被抓了,急得呀,满世界求人捅路子。求人哪有不花钱的?可咱穷人家哪有钱?大伟也是能干,钻窟打洞借来了两百块现大洋,硬是把侦缉队给买通了……”

    孙成伟说:“那两百块大洋是陈梦熊他三娘借给我的,后来也没要我还。”

    孙立昆很动感情地拍着孙成伟的肩头说:“大伟,你营救得及时呀,当时我的身份没暴露,晚几天,身份一暴露,我今天就不能和秀玉一起来和你们聊天了。”

    周秀玉便也说:“成伟,我和立昆都谢谢你了!”

    孙成伟洋洋自得地说:“六婶,您这么说就见外了。”

    孙成蕙便也带着十分的敬意问孙成伟:“哥,你那时候就同情革命了?”

    孙成伟老实承认说:“这倒也不是。”脸孔转向孙立昆,又说,“六叔,说良心话,我当时也不知道您那革命就能成功,您今天就能当上**的大官,可您是我亲叔,我不救您谁救您?六婶,您说是不是?”

    周秀玉感叹说:“是啊,是啊,血浓于水嘛!”

    孙立昆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大伟,你还记得接我出狱时,你借给我穿的那件蓝大褂么?我现在还收着呢。要不要我找出来还给你?”

    孙成伟摆摆手说:“六叔,您看您,这点小事还记得这么清,那大褂日后撕撕让咱六婶给孩子做尿布吧!”

    孙立昆哈哈大笑:“大伟,你可真会说话!”

    后来,兄妹俩又说起了参军的事。

    孙成蕙没提什么要求,孙成伟却说,参军后,想为六叔担点事,负点责。

    孙立昆听完便说:“大伟、小蕙,你们积极要求参加解放军,做些实际工作是很好的,六叔和六婶一定支持。但是,你们要记住,你们六叔、六婶是**的干部,是革命军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搞‘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有了我这么个六叔,你们不但占不了便宜,某种情况下,可能还要吃些亏呢!”

    孙成蕙说:“六叔,我知道,你们**,不兴搞那套邪的歪的!”

    孙成伟却显得有些失望,看着孙立昆说:“那么六叔,照你这么说,我想负点小责,跟您当个参谋、副官啥的还不行了?”

    孙立昆笑道:“大伟呀,我不开私家店呀!”

    孙成伟真有点急了,一把拉住孙立昆的手,掏心掏肺地说:“六叔呀,您不想想?您官当得这么大,能不用人么?要想做个假账呀,吃个空额呀,靠谁呀?不得靠亲戚么?天津国民党白师长用的军需副官就是他小舅子,空额吃海了……”

    孙立昆怔住了,沉下脸:“大伟呀,你……你都想哪去了?啊?什么吃空额,做假账?我可和你说清楚:**和国民党完全不是一回事!**若是也像国民党这么**,北平也解放不了!你这些旧社会带来的坏思想可是要不得哩!”

    孙成伟愣住了,看着孙立昆直发呆。

    孙立昆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大伟,我还是那句话,参军后,先学习,尤其是你孙成伟,要好好学习,然后,由组织上根据需要分派工作。”

    孙成伟咕噜了一句:“六叔,我……我当初可真是白救您了……”

    孙立昆笑道:“大伟呀,你也没白救我嘛,从那以后,六叔可是消灭了不少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呢……”挥挥手,“好了,好了,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年轻的朋友们,革命欢迎你们,咱们就在军政训练班上见吧!”

    孙立昆匆匆来,又匆匆走了,对孙成伟来说,简直像一场梦。若不是两袋美国面粉活生生摆在那里,孙成伟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这事实说明,往日孙家那个最淘气,又最不成器的小六叔,现在跟着**交上好运了。那么,小六叔的好运,是不是就等同于他的好运呢?孙成伟一时真吃不准。

    看得出,小六叔是念旧情,念亲情的,官当得这么大,刚进北平事又这么多,还是带着美国面粉先到小嘴胡同他们家里来了。可这小六叔也是怪,咋就不让他到解放军队伍上当个参谋、副官呢?那他空额咋吃?假账咋做?

    孙成伟固执地认定:当官而不懂得吃空额、做假账是很吃亏的。

    就是为了不让小六叔这么吃亏,这军装也得先穿上!

    于是,当天下午,孙成伟便和孙成蕙一起,报名参了军。

    然而,万万没想到,就在领到军装的第二天,刘巡长竟领着法院的法警又来了,而且被挎着篮子正准备出门卖糖葫芦的母亲在院中碰上了。母亲当时吓了一跳,问:“刘巡长,你……你们咋又……又来了?”

    法警没好气地说:“传票不是还没送到吗?!听说孙成伟回来了,是不是?”

    母亲上前拦住法警:“我……我家成伟现在可是……可是解放军……”

    那法警一脸讥讽:“天津卫的孙大律师咋一转脸就变成北平的解放军了?我倒要看看这位解放军是啥模样!”说着,一把推开母亲,仍往前走。

    刘巡长跟在法警后面直叫苦:“孙大妈,真是没办法呀!咱北平这解放叫和平解放,过去的案子该咋办还得咋办,军代表可是说了,杀人偿命,欠账还钱……”

    这情形都被屋里的孙成伟看到了,孙成伟便主动开了门,昂然而出。

    法警见堵在门口的孙成伟真穿着一身崭新的解放军军装,气立时短了半截,可嘴上仍是很硬:“孙大律师,你这主可是真难找呀!啊?今儿个,可算是找到你了!得,马上跟兄弟走一趟吧……”

    孙成伟冷冷一笑,口气很大地说:“走一趟?到哪里走一趟呀?不知道吗?解放了,天亮了,你们还他妈的竟然还敢跑到老子这儿来耍威风呀?啊?告诉你们,我六叔回来了!你们先去问问,我六叔孙立昆是什么人!问清了再来见我!”

    刘巡长扯了扯法警的衣襟:“孙立昆是咱军管分会的主任!”

    孙成伟又说:“我再给你们透个底好不好?我六叔当年在天津被抓,我还四处花钱运动救过他,这回一见面,我六叔就和我说了,我也算半个老革命!还说了,论功行赏,不让我做参谋,也做个副官!老子这身军装是谁想穿都能穿的吗?!”

    刘巡长忙上前打圆场:“误会,误会孙大妈,你说是不是误会?我们哪知道咱大伟也是半个老革命呢!”

    法警也连连点头:“是哩,是哩!”称呼也变了,孙大律师变成了孙长官,“孙长官,您大人不把小人怪,兄弟也是当差,上面叫送传票,兄弟不能不送呀!”

    孙成伟手一伸:“把传票给我吧!”

    法警说:“不敢,不敢!”嘴上这么说,传票还是递给了孙成伟。

    孙成伟接过传票看了看,三把两下撕了:“你的传票收到了,给我滚吧!”

    法警怯怯地哀求说:“孙……孙长官,您……您老还得给我签个字……”

    孙成伟手一挥:“签什么字?给我滚!再不滚,我马上把你抓起来!”

    法警和刘巡长再不敢多说什么了,唯唯诺诺地退到院门口,转身逃了。

    此情此景真令孙成伟身心舒畅!

    于身心的无比舒畅之中,孙成伟又怀念起了他那只扔在井里的小皮箱……

    北平的解放是从解放军入城开始的,陈梦熊的解放却是从他家老爷子去香港开始的。老爷子一走,陈梦熊连呼吸都顺畅了,大烟泡子再不要东掖西藏,就是攥着烟枪一天吸到晚也没人管了。所以,陈梦熊真心拥护**,老爷子一走,陈梦熊马上让大成国货公司开张营业,还三番五次地请军管会的大**光临指导。

    戏也如愿唱起来了,紧闭了好多天的大成国货公司店门打开了,门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幅横贯店面的大标语赫然挂了出来:“庆祝北平和平解放,本公司特请平剧名角柳如花登台助兴,所有商品一律八折!”

    获得了解放的陈梦熊一脸喜气,带着一帮店员气派非凡地在店门口迎客。

    这时,一辆辆包车已摆满了门前的空地,乐队正在敲敲打打奏着乐。

    刚从包车上下来的柳如花说:“梦熊,你现在可真有点老板的样子了!”

    陈梦熊笑道:“什么老板不老板的,我是今日有酒今日醉。请,里面请!”

    刚把柳如花送进店堂,陈家一个女佣人满头大汗地挤到了陈梦熊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二少爷,不……不好了,你三娘烧得厉害,都说起胡话了。”

    陈梦熊很不耐烦:“找医生去呀?找我有什么用?!没看我正忙着么!”

    女佣人问:“是……是请中医,还是请西医?”

    陈梦熊挥挥手,像赶一只讨厌的苍蝇:“你爱请谁请谁!去吧,去吧!”

    丁协理也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少东家,你要的大**,孙立昆主任请到了!”

    陈梦熊乐了,手一挥:“放炮,快给我放炮!”

    鞭炮放响了,一下子压倒了乐队的吹打声。

    在纷纷扬扬的炮花中,孙立昆在几个随从的陪同下笑呵呵地走了过来。

    陈梦熊忙迎上前去:“欢迎,欢迎……”

    孙立昆拉着陈梦熊的手,笑呵呵地夸奖道:“小老板啊,你可比你家老先生有气魄呀!啊!一接手就重新开业,还搞得这么热闹!好,好,很好嘛!啊!”

    陈梦熊乐滋滋的:“孙主任,我家老爷子要是早去香港,这里早热闹了!”

    说着,陈梦熊引着孙立昆走进了店堂。

    店堂里,一个小戏台已搭起来,正戏虽没开场,戏台上的开场戏已演了起来,竟是来自解放区的《夫妻识字》。店里人头涌动,四处是人,有的人甚至坐在老式柜台上。恢复了营业的大成国货公司不太像个商店,倒有点像秩序不好的大戏园。

    孙立昆见此情景,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消失了,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对陈梦熊道:“哎,我说小老板呀,你这是开门做生意呀,还是唱戏呀?”

    陈梦熊讨好地说:“孙主任,我这是既做生意又唱戏,外带欢迎咱解放军。”

    孙立昆直摇头:“我没听说过还有这么做生意的。”

    陈梦熊言不由衷地应付道:“请孙主任多指教,多指教。”

    孙立昆便很负责任地指教起来:“小老板,我看你是少不更事呀!你想想,你家陈老先生挣下这份家业容易么?啊?架得住你这么折腾吗?你想学唱戏,可以到戏园子里去嘛。这大成国货公司是商店,就好好做生意,好好赚钱嘛……”

    陈梦熊装作认真听的样子,两只眼睛却在店堂里乱看。

    孙立昆仍自顾自地说着:“小老板,这种瞎起哄的事,可不能多干呀!陈老先生走了,大成国货公司以后可就全靠你了……”

    这时,陈梦熊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一把抓住那人:“哎,丁协理,你们去找孙成伟没有?他狗东西咋还没到?”

    丁协理抹着一头的汗珠子说:“我叫人去小嘴胡同请了,兴许马上就到吧?”

    孙立昆听得这话,马上问:“哎,小老板,你请的这个孙成伟,过去是不是在天津做律师呀?”

    陈梦熊点点头:“怎么?孙主任,你这个大**也认识孙成伟呀?”

    孙立昆苦苦一笑,现出了些许无奈:“他是我侄子嘛!”

    陈梦熊乐坏了:“哎呀,今儿个,成伟的陈世美哩!孙主任,您得好好瞧瞧!说啥也得好好瞧瞧!成伟的唱腔扮相,在我们这帮票友里可是头一份!”说罢,分开众人,一路吆喝着,殷勤地把孙立昆往小戏台前引。

    孙立昆却驻脚不走了,拍拍陈梦熊的肩膀说:“小老板,我还有不少重要的工作,这戏就不看了,哪天抽个时间,我还得专门和你谈谈!”

    陈梦熊有点失望,可又不好勉强这个**的大官,便说:“好,好,孙主任,那我候着您就是!您是成伟的六叔,也就算是我的六叔了!我和成伟是好朋友哩!”

    孙立昆带着随从人员挤出人群时,听到人群里议论纷纷。

    有人说:“大成国货公司落到陈狗熊手里可算完了!”

    有人说:“可不是嘛,商店改戏园了!”

    还有人说:“没准哪天还会改妓院哩!”

    更有些个不三不四的人在店堂里挤来挤去,明显没安好心。

    孙立昆当即对随从人员悄悄交待说:“你们先不要走,快找些人来帮小老板维持秩序,别让坏人钻了空子,偷他的东西。”交待完,又摇头苦笑,“这纨少爷,怪不得他老子说他不成器!”

    恰在这时,穿着新军装的孙成蕙跑来了,差点和孙立昆撞个满怀。

    孙立昆觉得很奇怪,问:“咦,小蕙,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孙成蕙着急地说:“找我哥,今天军政训练班头一天集合学习,他就没影了!”

    孙立昆说:“听小老板说,大伟要到这里来唱戏,可能马上到。”

    孙成蕙说:“那我等着他,得叫他走!”

    孙立昆点点头:“对,告诉大伟,穿上军装就是兵,要遵守革命纪律!”

    孙成蕙应了声:“哎!”

    孙立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哦,再叫大伟劝劝这位小老板,让他到此为止吧,别再在商店里演什么戏了!这样闹下去,就算家里有座金山也得让他亏光了!”

    孙成蕙点点头说:“好,六叔,您这话我一定带到。”

    然而,这日,孙成蕙在大成国货公司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哥哥孙成伟,后来便到家里找,却没想到,找到哥哥时,哥哥竟已成了刘存义团长的俘虏!

    陈梦熊也没想到自己的难兄难弟孙成伟会在这一天被抓。在整个唱戏过程中,陈梦熊一直在骂孙成伟因为孙成伟的食言,陈世美便临时改由丁协理上了,丁协理扮相唱腔都无法和孙成伟比,台下老喝倒彩,让陈梦熊丢了不少面子。

    好在一出大戏总算在店堂里唱下来了,柳如花又给了天大的脸面,陈梦熊还是挺欣慰、挺自得的,对散场后店面里那一片遭了天灾似的狼藉,也就视若不见了。

    解放军真不错,一直帮助维持秩序不说,还替他抓小偷。据带队的一位军官说,窃贼一下午就抓了十五个,还跑了几个。至于偷走多少东西就不清楚了,那位军官要陈梦熊好好盘点一下。

    陈梦熊很感动,向那位军官和解放军弟兄们连连道着辛苦,非要请客不可。

    军官说:“谢谢了,陈老板,我们有纪律,不能吃您的请。”

    陈梦熊说:“哎呀,我不说谁知道?走,走,去全聚德,都去!都去!”

    军官严肃地说:“陈老板,真不行,纪律就是纪律!”

    陈梦熊想了想:“那好,那好丁协理,快给弟兄们一人包两块大洋!”

    军官急了:“陈老板,这就更不行了!”

    陈梦熊一把拉住军官的手:“看看,见外了吧?见外了吧?我下次演戏,不还得麻烦你们吗?!”

    军官看着凌乱的店堂真傻眼了:“陈老板,您……您还想再来一次呀?!”

    孙成伟的厄运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势不可挡地继续前进。

    解放军的新军装给了孙成伟新胆量,孙成伟就认为**的新社会和国民党的旧社会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凭着这一身新军装吓退了刘巡长和法警之后,这认识就更深刻了。因着这深刻认识,孙成伟就理所当然地要去打捞他的小皮箱了。

    就在大成国货公司店堂里平剧《秦香莲》开场时,孙成伟身着军装拿着绳子、铁钩,拖着母亲邹招娣做帮手,往距家门不远处的水井走。

    邹招娣直到这时才知道儿子有一只皮箱掉到了水井里,很疑惑地问:“大伟,你这皮箱怎么就会掉到井里去了?”

    孙成伟嘴里叼着大前门香烟,紧一口、慢一口地吸着,近乎愉快地说:“不小心嘛!当时,抢贼追得急,井边又滑……”

    邹招娣又问:“你这皮箱里都装了些啥呀?”

    孙成伟眼皮一翻:“捞上来让你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邹招娣只好迟迟疑疑地跟着孙成伟继续向着井台方向前进。

    这时,陈梦熊派来的伙计远远过来了,说:“哎呀,孙先生,你咋还磨蹭呀,锣鼓家伙都敲响了,我们少东家、柳四姐都在候着您哪,今儿个可是您的陈世美呀!”

    孙成伟这才想到唱戏的事:“你看这事闹的!”当时真想去大成公司唱回戏,甚至想扔下手上的铁钩、绳子跟那伙计走了,可转而想到井下的小皮箱,便迟疑起来,两眼看着母亲征求意见说:“妈,我都跟我六叔干上革命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好像就不能再做了吧?不丢我六叔的脸么?”

    邹招娣说:“可不是么!戏子谁看得起?”

    母亲的话坚定了孙成伟的信心,孙成伟便对来叫他的伙计挥了挥手,很是正经地说:“回去对你们少东家说,今天这戏我不能唱了!我太忙,得帮老百姓淘井!我六叔说了,解放军是老百姓的军队,得多为老百姓做好事!”

    这么一来,就做上了“好事”,开做之前,孙成伟还特意在井旁的一株歪脖子树的树杈上挂上了新军装褂子,远远看上去十分醒目,如招旗一般。

    二月隆冬,天是很冷的,井台上四处结着厚厚的冰,滑溜溜的。

    孙成伟被井底的财富激动着,并没觉得怎么冷,猛喝了几口老白干,用嘴里的热气哈哈手,便准备攀着井绳下到井底去。

    这时,一街坊过来打水,和邹招娣打招呼:“他孙大妈,你们这是忙啥?”

    邹招娣说:“嘿,别提了,我家大伟从天津卫带回来的一只皮箱掉井里去了!”

    孙成伟怕母亲和街坊说得太多,忙从街坊手里抢过挑子:“来,来,三大爷,井台太滑,我帮你打!”

    一挑子水打上来,街坊向孙成伟道了谢,挑走了。

    孙成伟见那街坊走远了,才对母亲埋怨道:“妈,你哪来这么多话呀?和你交待过,叫你别给人说捞皮箱,你还说!就说淘井!解放军帮助老百姓嘛没见我把军装挂在这儿么?!”说罢,下到了井底。

    没想到,这一切都被刘存义团长和他手下的战士们看得一清二楚。从孙成伟出现在井台上开始,刘存义就在井台对过的屋顶上盯着孙成伟了。因此,当孙成伟在井底捞到那只皮箱并拴在井绳上让他母亲提上来时,皮箱却落到了刘存义手里。

    刘存义和几个战士突然出现在井台上,竟把邹招娣吓愣了。

    井下的孙成伟当时还不知道,满头满脸泥水,攀着井绳上来了,脑袋刚露出井口,就看到了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吓得“扑通”一声,重新掉到了井底下。

    刘存义便把枪口指向井底:“孙先生,想不到吧?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孙成伟真是沮丧极了,也害怕极了,加上井下的水齐胸深,冷得要命,浑身直打哆嗦,说话的声音就不那么优美了:“刘……刘……刘团……团长,您先……先让我上……上……上来!”

    刘存义说:“谁不让你上来了?你给我上来!”

    孙成伟却不敢上来井口上的长枪、短枪有十好几杆,纵横交错,像织着一层网,哪一杆枪走了火都不是玩的,都比瞎眼厉害!

    孙成伟便又说:“你……你……你们把……把枪拿开!”

    刘存义知道孙成伟逃不掉了,让手下的人把枪都拿开了。

    孙成伟这才艰难地攀着溜滑的井绳爬上来了,一上来就说:“误会,刘团长,您和弟兄们肯定是误……误会了!”

    刘存义却指着水淋淋的小皮箱说:“没误会,孙先生,你反革命的罪证就在这里!给我提上箱子到军管会去一趟!”

    听得刘存义这话,孙成伟反倒不怎么怕了,想着军管会有个了不得的小六叔,又想着自己并没反革命,便顺从地提上皮箱,跟刘存义走了。只是,当时的模样实在是不堪入目:赤着脚,穿着泥水斑驳的汗衫,一手抱着军装,一手提着水淋淋的皮箱,还被刘存义的枪押着。

    为此,刘存义笑话了孙成伟几十年,让孙成伟羞愧了一辈子。

    这时,母亲也回过神来了,想着儿子和女儿都才参了军,和刘团长是同一个队伍上的人,便跟在刘存义身后问:“长官,这是怎么了?我家大伟也是解放军呀!”

    刘存义讥讽说:“你家这位孙先生,前几天还说是律师,今天就成了解放军?他这军装只怕是军统北平站发的吧!这样的解放军,我们已经抓了好几个了!”

    孙成伟一脸悲哀:“刘团长,我……我和你真是说不清了!”

    刘存义把枪往孙成伟腰上一顶:“能说清,这世上就没有说不清的事!”

    这时,已走到了刘状元胡同的胡同口,孙成蕙迎面跑了过来,一见孙成伟被刘存义和战士们荷枪实弹地押着,一下子呆住了,问:“哥,你这……这是怎么了?”

    孙成伟哭丧着脸:“怎么了?小妹,这误会大了,你快去军管会找咱六叔!”

    刘存义认出了孙成蕙,有些意外:“小姑娘,你不是孙政委的侄女吗?”

    孙成蕙也认了出来:“刘团长,是你!我在军管会见过你,还吃过你的花生!”

    刘存义用枪指了指孙成伟:“他真是你哥哥?”

    孙成蕙点点头:“是的。”

    刘存义仍不相信:“是亲哥哥?我们孙政委的亲侄子?”

    孙成蕙又点点头:“刘团长,你放了他吧!”

    刘存义看看孙成伟,又看看孙成蕙,最后,把目光落到了那只水淋淋的小皮箱上:“小姑娘,你……你还是去找孙政委吧,你这个哥哥现在我可不敢放!不是我吓唬你,你哥哥肯定不是好人,闹不好就是国民党特务,我们盯他几天了!”

    孙成伟急眼了:“小妹,你别和他说,去和咱六叔说!”

    刘存义不高兴了,眼皮一翻:“你六叔怎么了?他敢包庇国民党特务呀?!”

    一起去军管会的路上,刘存义像大哥哥教导小妹妹一样,耐心教导着孙成蕙,一心想说服孙成蕙认可孙成伟是国民党特务这个现实:“小姑娘,你年轻幼稚呀,你不知道天津地界上多复杂呀!有些人去做国民党特务也不奇怪!像你哥哥就更复杂了,当过讼棍嘛,本身就不是好人!”

    孙成蕙解释说:“刘团长,我哥是律师,不是讼棍……”

    刘存义手一摆,自以为是地说:“你不懂,你不懂,律师就是讼棍!”

    谁也没想到,孙成伟那只水淋淋的小皮箱里竟装了二十八根金条。

    因着那二十八根金条存在的确凿,刘存义益发怀疑孙成伟是国民党特务。

    刘存义当着孙立昆和孙成蕙的面打开小皮箱,将二十八根金条倒在桌上,对孙立昆说:“政委,你看看,这么多金条!都是从哪搞来的?搞来干什么?我怀疑这、这些金条是国民党匪特的特务活动经费!”

    孙成蕙疑惑地看着刘存义和孙立昆:“我……我哥真会去做国民党特务?”

    孙立昆没答理孙成蕙,思索着,问刘存义:“对这些金条,孙成伟怎么解释?”

    刘存义恼火地说:“他什么都不说,只要见你,说是只能和你一人说!”

    孙立昆想了想:“好吧,我就去见见他!”

    孙成蕙吓得要命,拉住孙立昆说:“六叔,我……我哥真要当了特务,那……那可咋办呀?”

    孙立昆说:“小蕙呀,你先别急,等我们了解清楚了再说吧!”

    当下,孙立昆便到军管分会后院的临时看守所见了孙成伟。

    孙成伟一见孙立昆,就像看到了救星,也不知道害怕了,带着一脸虔诚和**对孙立昆说:“六叔,可见到您了!您不知道,这金条的事误会大了!刘团长哪知道呀?这些金条其实都是我献给**,也就是献给您和六婶的呀!”

    孙立昆被弄得哭笑不得:“你乱七八糟说啥呀?什么献给**,献给我?我就是**了?!大伟,你给我说清楚,这些金条到底是从哪来的?”

    孙成伟那当儿简直比孙立昆还着急:“哎呀,六叔,您先别问了,快到刘团长那儿把二十八根金条先拿走,就说是我献给您的,我们一家人咋分都好说……”

    孙立昆实在忍不住了,绷起了脸,口气也突然严厉起来:“孙成伟,我再问你一遍,这二十八根金条到底是从哪来的?是天津什么人托你带的,还是你从谁手上领的?我可告诉你,现在我们正在打击国民党匪特活动!”

    孙成伟见孙立昆也说起了匪特,才有些害怕了,忙说:“好,好,六叔,我……我说,我说实话。这……这些金条都是我黑天津卫钱五爷的,和国民党匪特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孙立昆马上问:“天津哪个钱五爷?”

    孙成伟说:“就是钱川北钱五爷嘛,天津卫永利铁厂的老板。”

    孙立昆脸色和缓了些:“好,你说下去。”

    孙成伟便对孙立昆侃侃谈了起来,脸上渐渐有了些得意:“起因是一场逆产官司。钱五爷和国民党白师长打官司。那个白师长不是好人,抗战胜利天津光复接收时,仗着后台硬,把钱五爷的静园和永利铁厂都当逆产弄走了,把钱五爷也当汉奸办了。钱五爷还真没下水当过汉奸,哪服这口气?就告白师长,我就做了钱五爷的讼诉律师。钱五爷这种有钱人,用你们**的话说,叫剥削阶级吧?”

    孙立昆点点头:“你说,接着说。”

    孙成伟益发得意了:“剥削阶级的钱,我们不黑谁黑?我就请了个朋友冒充**官,让钱五爷见了一面,然后就和钱五爷说,只要给三十根金条,就能从白师长手上把静园洋房和那座铁厂弄回来!钱五爷那个高兴呀,三天后就把金条给我了。六叔,说真的,活这么大我可真没见过这么多金条呀!我一想,六叔您当**干着革命那么艰难,咋着也该把这些金条献给您这个**嘛!于是,我把这些金条往小皮箱里一装,就给钱五爷来了个黄鹤一去不复返!”

    孙立昆问:“这么说,这些金条都是从天津那位钱五爷手上骗来的?”

    孙成伟连连点着头:“智取,这叫智取!比你们打土豪容易!”

    孙立昆又问:“钱五爷给你三十根金条,咋只二十八根了?”

    孙成伟马上理直气壮地说:“那时天津、北平都还没解放,我东躲西藏少不了得花点钱吧?就把两根金条卖了。”说到这里,想起了法警登门的事,愤愤起来,“哦,对了,六叔,我还得和您说件事,都气死我了。这解放了,天亮了,钱五爷这个剥削阶级竟然还敢跑到北平乱告!前天,刘巡长还带着法警跑到我们家来了,给我送传票!我当时就火了,对他们说,你们知道我六叔是什么人吗?知道我这些金条是献给谁的吗……”

    孙立昆火透了,桌子一拍:“不要说了!”

    孙成伟以为孙立昆是对刘巡长恼火,便建议道:“六叔,得撤刘巡长的差!”

    孙立昆气道:“我看要撤你的差!”

    孙成伟怔住了。

    孙立昆心烦意乱,挥挥手说:“好吧,你说的这个情况,等我调查一下再说!”

    孙成伟以为没事了,站起来问:“六叔,那我可以走了吧?”

    孙立昆眼一瞪:“走?你还想往哪里走?就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吧!我们**和解放军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孙成伟仍是执迷不悟,一把拉住孙立昆的手:“六叔,您别生气嘛,我都想好了,这二十八根金条,大头归您,零头归我。我只要八根……”

    孙立昆实在是忍无可忍,甩开孙成伟的纠缠,顺手给了孙成伟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才算把孙成伟打醒了,孙成伟捂着脸,眼睁睁地看着孙立昆走了。

    回到前院办公室,孙立昆脸色很不好看,连连叹着气,把有关情况对孙成蕙说了,要孙成蕙先回去给母亲说一声,让母亲不要急,说是对孙成伟的供述军管会还要核查,查实以后就会放孙成伟回去。

    孙成蕙说:“军政训练班那边怎么办?六叔,你能给他们打个招呼么?”

    孙立昆气道:“打什么招呼?像孙成伟这种人怎么能留在我们人民军队里!”

    孙成蕙不敢做声了。

    刘存义又插了上来,笑眯眯地对孙成蕙说:“小姑娘,我说讼棍不是好人吧?看看,虽说不是特务,可也不是什么好人嘛!坑蒙拐骗!对吧,小姑娘?”

    孙成蕙为孙成伟的事正窝着一肚子火,马上冲着刘存义发作起来:“什么小姑娘?谁是小姑娘?!刘团长,我告诉你,我现在也是解放军战士了!”

    孙立昆挺欣赏地看着气鼓鼓的孙成蕙,笑了,说:“对嘛,我们小蕙现在也是解放军战士了!”拍拍孙成蕙的肩头,又语重心长地说:“去吧,小蕙,到军政训练班好好学习,千万别学你这不争气的哥哥呀!”

    孙成蕙点点头:“嗯!”可一转身,眼里的泪就下来了:这个不争气的哥哥,真让她丢尽了脸!

    短暂的革命像一阵风一样,在孙成伟身边打了个旋,便不无遗憾地飞走了。

    孙成伟的革命经历至此结束,二十天后,被孙立昆扒掉军装放了回来。

    放回来后,在家里老实了没两天,孙成伟又憋不住了,鬼使神差地去了陈家。

    陈梦熊这时也是无聊得很,见了孙成伟,就像苍蝇见到了臭肉,惊喜得连腔调都变了:“成伟,你……你咋有空来了?不是说你住班革命去了吗?”

    孙成伟连连叹气:“狗熊呀,别提了,你可千万别给我提革命这档子事了!我倒是想革命,可革命不要我呀!只穿了两天军装,却蹲了军管会二十天黑牢,煮熟的鸭子也飞了,你看看这事闹的!”

    陈梦熊乐了:“这才又想到我了,是不是?”

    孙成伟说:“可不是嘛哎,你三娘在么?”

    陈梦熊忙道:“在,在!这**,一天到晚老哭,老哭,都气死我了!”

    孙成伟便笑:“狗熊,你别在我面前骂你三娘好不好?她可是我干娘!”

    陈梦熊也笑:“这**到底是你干娘,还是你相好?”

    孙成伟挤挤眼:“你说呢?这皮条不是你拉的么?!”

    陈梦熊求道:“话说到这份上了,成伟,你把这**接走行么?”

    孙成伟俨然一个正人君子,义正词严地道:“陈狗熊,你真做得出来,要我公然拐你爹的小老婆!哦,你现在做了大成公司的老板了,再也用不着她了,不用问她讨钱买烟泡了,是不是?你说说看,我把她接走,柳四姐那边咋交待?”

    不料,就在这时,牟月雯出现在客厅楼上的楼梯口,披头散发,指着楼下客厅骂:“陈梦熊,孙成伟,你们……你们一对混蛋!我……我真是瞎了眼,碰上了你们这两个没心没肺的害人精!”

    陈梦熊火了:“吵什么吵?人家成伟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咋开口就骂人?!”

    孙成伟想和牟月雯叙叙旧情,顺便骗两个零钱花,便冲着楼上赔起了笑脸:“干娘,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这一回北平尽忙着革命,来晚了……”

    牟月雯身体抖颤着:“孙成伟,你……你给我滚!”

    孙成伟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滚。就牟月雯现在的态度看,他是得滚;可一滚,骗钱的希望就没有了。再说,他现在多么需要牟月雯白皙的身子来填补一下革命飞走后留下的空虚呀!

    于是,孙成伟便坚持:“干娘,你别气嘛!你听我说完好不好?你说说看,**的队伍进城后,谁不忙着革命?连柳四姐的姐妹戏班子都革命了,正天天学习哩!我六婶是军管分会文化处长,教她们从前是戏子,现在要做人的道理……”

    牟月雯手一指:“孙成伟,你算人吗?你到底滚不滚?”

    陈梦熊这才扯了扯孙成伟的衣袖:“走,我们找地方喝酒去吧!我请客。”

    孙成伟满眼都是牟月雯身上的白肉,对喝酒没有兴趣,便俯到陈梦熊耳旁,和陈梦熊商量:“喝啥酒呀?你要真想请我的客,咱就去窑子叫姐儿,好不?”

    陈梦熊心烦意乱:“好,好,只要不见这**,干啥都成!”

    孙成伟这才又对着楼上叫:“干娘,那我们就不惹您生气了,改天您消了气,我和梦熊再来给您请安!”说罢,出了门,叫上陈家的包车去了窑子。

    一九四九年三月,进了城的**还没腾出手来收拾妓院,北平大大小小的窑子都还开着,只是嫖客比往天少多了,因此,那夜孙成伟和陈梦熊轻车熟路地一到,马上便受到了窑子里各路姐妹热烈的拥戴。

    孙成伟和陈梦熊自然对脂粉飘香的姐妹们也拥戴无比。

    最先是喝花酒喝花酒时就乱了套。

    陈梦熊搂着自己叫的那个小扬州问:“你下面那个嘴能不能喝?”

    小扬州媚笑着说:“陈先生,你叫它喝,它就能喝。”

    陈梦熊说:“好,我叫它喝一杯,喝下一杯,我给十块大洋!”

    小扬州极是泼辣,夺过陈梦熊正喝着的一杯葡萄酒便倒进了自己的腿裆里。

    陈梦熊便叫:“不算,不算……”

    说着不算,小扬州却又夺过孙成伟手上的一杯酒倒将进去,而后,手一伸:“陈先生,你大老板可别食言二十块大洋奴妾可是挣到了!”

    陈梦熊笑道:“那你脱下衣裙,让我看看,到底喝下去没有?”

    小扬州衣裙一扒,露出一片湿湿白白的屁股,逗得大家都笑了。

    看了小扬州的屁股,陈梦熊直嚷自己吃了亏,也要孙成伟把他叫的姐儿的屁股展览一回。孙成伟便让那姐儿也亮亮骚。那姐儿偏是个酸溜溜的货,吊在孙成伟的脖子上撒娇,直说“羞死了,羞死了”。结果,孙成伟只得亲自动手,撕了那姐儿的衣裙小裤……

    后来,二人便分开了,各自去伺弄自己的姐儿,直弄到深更半夜,才一前一后打着哈欠出门,在院内的回廊上会合了。

    会合之后,照例是作战总结和心得的交流。孙成伟兴致勃勃,直夸自己叫的那姐儿是个难得的好货,水色好,那床叫得也极是美好。还问陈梦熊听到那姐儿的**没有?陈梦熊却大叫晦气,说是那小扬州竟是带红接客,而他这风月老手竟没发现,喝酒时看到了她的光屁股都没发现,实是天大的不该。

    孙成伟便愤怒起来,怂恿陈梦熊去找老鸨算账。

    却没料到,就在这时,陈梦熊的哥哥陈梦龙和两个特务突然出现在回廊上。

    陈梦熊很是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北平成了**的天下了,这个干特务的哥哥竟然还敢来找他,忙问道:“哥,你……你咋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梦龙气狠狠地说:“我再不回来,只怕大成公司也要让你变成妓院了!”

    孙成伟往天就知道陈梦龙在国民党里当着军差,现在又见陈梦龙手里攥着枪,自知大事不妙,转身要溜。

    陈梦龙却是手疾,上前一步,把孙成伟抓住了,用手枪死死顶住孙成伟的后腰,阴阴地道:“对不起,孙成伟先生,今夜得委屈您一下了!”

    孙成伟慌了:“梦龙兄,别这样,你别这样,咱们这是谁跟谁呀……”

    陈梦龙暗中把枪口顶得更死:“你他妈少嗦,闭上嘴跟我走!”

    于是,孙成伟无限美好的风流之夜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那**的美好,水色的美好,都让位于潮水般涌来的恐惧了。陈梦龙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好像还是冲着他来的!他六叔做着**的大官,陈梦龙做着军统北平站的特务,陈梦龙不黑他黑谁?黑了他,正可以打击六叔的革命意志呀。

    一时间,孙成伟真恨不得六叔当的是国民党的大官!

    陈梦熊从小就不喜欢哥哥。哥哥大了他十岁,在他的眼里就是半个老爷子,甚至是大半个老爷子。哥哥对他从来没有好气,张口就是教训,有时比老爷子还凶。老爷子教训他,讲的大都是生意,哥哥教训他却满嘴党国,满嘴总裁。

    那夜,哥哥却是专为他来的哥哥和他手下的两个特务把孙成伟带进家里捆起来,往楼下父亲原先的卧房里一扔,再不管了,只黑着脸训他,大骂他不是东西,违逆父亲的意志,让大成公司开了门,为**粉饰了太平。

    陈梦熊却不服气,振振有词地说:“哥,你别说,我看**还真是不错哩,人家的队伍也比你们的队伍好,尽给我帮忙,不吃请,还不要钱……”

    陈梦龙怒道:“行了!我不听你这些废话!我今天就问你一件事大成国货公司你到底关门不关门?什么时候关门?你为什么非要给**支撑门面不可?啊?你不想想,**逼走了咱老爷子,逼得我在北平东躲西藏,你这么做还像我弟弟吗?你心里还有没有一点党国?”

    陈梦熊一听“党国”就心烦:“哥,你别再说什么党国了好不好?如今这里是人家**的天下了!北平没有你们的党国了!”

    陈梦龙道:“有,我们军统还在为党国努力工作!”

    陈梦熊这时烟瘾上来了,眼泪鼻涕直流:“好,好,哥,我不和你争,你效忠你的党国,我抽我的大烟哥,你先让我抽两口好不好?这瘾上来了!”

    陈梦龙过去很少回家,并不知道弟弟抽上了大烟,一听这话,十分惊愕:“混账东西,你这是……这是什么时候抽上大烟的?”

    陈梦熊眼泪鼻涕流得更凶:“哥,不瞒你说,那可有点年头了!”

    陈梦龙对这不争气的弟弟实在是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陈梦熊猫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吸起了大烟。

    陈梦熊吸大烟时,陈梦龙阴沉着脸在沙发前踱着步,把玩着手中的枪。

    陈梦熊看着枪有些怕,说:“哥,你把这杀人的家伙收起来行不?我又不是**,你别吓唬我呀!”

    陈梦龙收起了枪,感慨道:“梦熊,我看你这叫商女不知亡国恨呀!”

    陈梦熊放下烟枪,伸了个懒身,舒了口气:“亡什么国?你们打来打去的,关我屁事!我不就是爱唱两嗓子、爱抽两口么?碍着谁了!”

    这时,牟月雯不知听到了什么动静,从楼上下来了,凄凄艾艾地对陈梦龙说:“大少爷,你别给二少爷废话,只管抽他!他……他真不是个东西!你爹还没死,他就想把我赶出家门了!”

    陈梦龙也不喜欢父亲的小老婆,冷冷看了牟月雯一眼,手一挥:“我们兄弟间说话,要你插什么嘴?你给我上去,这里没你的事!上去,快给我上去!”

    牟月雯头一低,怯怯地回转身,重又上楼去了。

    陈梦龙深深叹了口气,坐到陈梦熊身边,好声好气地说:“兄弟,你还是关了店门,到香港找咱爹去吧,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陈梦熊把烟枪一撂:“哥,你说得容易,大成公司刚开门,又关门呀?这门就这么好关么?店里那么多伙计答应么?要不,这店交给你,你和伙计们谈去。”

    陈梦龙火了:“你敢继续给**装潢门面,我就一把火烧了大成公司!”

    陈梦熊满不在乎:“哥,这你别吓唬我!烧了大成公司爹能饶了你?!”

    陈梦龙悲愤异常:“党国落到了这个地步,还留着这个大成公司干什么?!”

    就在这时,关押着孙成伟的房间里突然发出了一声花盆落地的巨响。

    陈梦龙不由一惊,冲到卧室门口一看,发现被捆着的孙成伟不见了,窗子也打个大开,脚一跺,禁不住说出了声:“糟了,姓孙的逃了!”

    这下子,陈梦熊乐了,忙说:“哥,那,那你们还不快走呀?孙成伟把解放军一带来,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孙成伟的六叔可是解放军的大官!”

    两个特务也跑了过来,紧张地盯着陈梦龙看。

    陈梦龙显然是害怕了,略一沉思,便阴阴地对两个手下的特务说:“走吧!”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梦熊,该说的话,我都和你说了,你掂量着办吧!”

    陈梦熊说:“好,好,哥,你也多掂量掂量你自己,看看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要我说,你还是早点离开北平好,解放军对你们这些国民党特务可是厉害着哩!”

    不曾想,陈梦龙走了没一刻钟,刘存义就带着几个解放军战士闯到门上来了。

    陈梦熊吓了一跳,以为刘存义是来抓陈梦龙的,正想主动解释,刘存义却先说话了,指着被手下战士用枪押着的丁协理问:“小老板,你今夜有没有让这位丁协理把大成公司的五十匹洋布用马车运走?”

    陈梦熊这才注意到了丁协理的存在,有些愕然,回答说:“没有这事呀?”

    丁协理忙上前解释:“哦,少东家,是……是这么回事,老东家临走时,和我交待了,说**靠不住,要我帮您防着点,择机弄点货藏起来……”

    陈梦熊没听完,便知道丁协理是说谎,甩手给了丁协理一个耳光:“姓丁的,你真以为我会糊涂到这地步?啊?老东家啥时叫你防着**,把仓库里的货转移出去?你这是偷窃!”

    丁协理挨了耳光仍不改口:“少东家,这……这可真是老东家的意思……”

    陈梦熊更火:“就算是这意思,现在大成公司也是我当家,我相信**!”

    正说到这里,孙成伟带着又一帮军人冲了进来,这一回来势凶猛,许多军人的枪是端在手上的,像是要对着谁随时开火似的。

    陈梦熊、刘存义、丁协理等人都被这阵势弄愣住了。

    还是刘存义先开了口,看看孙成伟,又看看那帮军人,问:“怎么回事?”

    孙成伟喘着粗气说:“刘……刘团长,我……我带他们抓国民党特务陈梦龙!”

    刘存义狐疑地盯着孙成伟:“孙先生,你也抓起国民党特务来了?”

    孙成伟很正经:“当然!刘团长,你说像我这种人能不革命么?你们对我再有什么误会,我也得革命!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嘛!”

    陈梦熊把膀子抄在胸前,挺轻松地对刘存义说:“哦,刘团长,我正想和你说呢,我哥今儿个回来了!我劝他到军管会自首,他不去,我就把他赶跑了!”回过头,又挺不屑地对孙成伟说,“大伟,你这人真不够意思!”

    新进门的军官不客气了,冷冷地看着陈梦熊说:“陈老板,你挺够意思,把特务分子陈梦龙放走了请吧,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陈梦熊吓坏了:“怎么,你们……你们要抓我?我又不是国民党特务!”

    丁协理看到了开溜的机会,便说:“少东家,刘团长,你们忙,我先走了!”

    陈梦熊和刘存义此刻都顾不上丁协理了,眼睁睁地看着丁协理走了。

    丁协理走后,刘存义安慰陈梦熊说:“陈老板,你不要怕,他们不是要抓你,是要抓陈梦龙,我看你就跟他们去一趟吧,把事情说说清楚嘛!”

    陈梦熊可怜巴巴,浑身直抖,紧紧拉着刘存义的手说:“刘团长,我……我跟你去,不……不跟他们去……”

    刘存义说:“可以,可以!”

    这时,一直没露面的牟月雯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手里拿着陈梦熊抽大烟的烟枪和一包大烟泡子,公然对陈梦熊说:“哎,二少爷,把你这些命根子都带上,这一走不知啥时才能回来,上了瘾咋办?!”言毕,还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问刘存义,“长官,你们得把我家二少爷关多久呀?要不,我就多找点烟泡、白面让我家二少爷带着?我们家也就二少爷爱抽两口。”

    刘存义一下子绷起了脸:“陈梦熊,真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个吸烟犯!”

    陈梦熊气急败坏,指着牟月雯又哭又骂:“你这**,又坑我!又坑我!”

十一

    “……同志们,年轻的朋友们,请大家睁大眼睛看一看,好好看一看!看一看中国国民党政府和他们的那个蒋委员长究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什么样的中国!遍地贫困,遍地**,娼妓、烟毒到处都是!这样反动腐朽的政权哪有不垮台的道理?好了,两年多的人民解放战争,就打出了今天这个局面。今天是个什么局面呢?我看可以这么说,人民民主专政的新民主主义中国已经呼之欲出了。到今天为止,我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消灭了蒋匪军五百六十多万,解放了全国大中小城市六百多座。今天的北平,正聚集着来自国统区和海外各地的各界爱国人士,他们正和我们中国**人平等协商,按**新民主主义的纲领讨论建国问题……”

    军政训练班里,一双双年轻而明亮的眼睛在盯着孙立昆看。

    孙立昆讲话时注意到,第一排窗前坐着他侄女孙成蕙。孙成蕙一边听着他的讲话,一边认真地记着笔记。窗外射进的阳光铺洒到孙成蕙身上,将孙成蕙的脸膛映得红扑扑的。

    孙立昆挥着手,讲得很激动:“……同志们,年轻的朋友们,你们是赶上了好时候呀,赶上了一个伟大的新时代呀!可以说,这个伟大的新时代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几千年来,中国人民头一次真正当家做主了……”

    这时,刘存义出现在房子外边的窗前,轻轻咳了一声。

    坐在窗下的孙成蕙一抬头,看到了刘存义。

    刘存义指了指正在讲课的孙立昆,悄悄地说:“哎,小姑娘,请我们孙政委出来一下,我们有急事找他。”

    孙成蕙马上写了张纸条,让前面的人传过去。

    纸条传到了孙立昆手上,孙立昆看了看,并没有什么表示,仍不动声色地继续着自己的讲话:

    “……当然喽,旧时代留下的污泥浊水不会在一个早晨消亡,革命不是变戏法嘛!新民主主义的中国也不会在一个早晨就建设成功,这需要同志们一致努力,一致奋进!要对旧中国留下的污泥浊水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扫除,也对我们自己头脑中残留下的旧思想进行一次大扫除。同志们,革命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我们自己的主观世界,这是一个艰苦的过程,也许还是一个相当艰苦的过程!年轻的朋友们,你们要努力呀,不要辜负这个伟大的新时代呀!”

    讲话在学员们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孙立昆这才走出房门,在院子里见了刘存义。

    刘存义汇报了昨夜陈家发生的情况。

    孙立昆沉下脸,批评说:“你们怎么搞的?又让陈梦龙逃掉了!”

    刘存义说:“谁能想到陈梦龙这种时候还敢往自己家里跑呀!”

    孙立昆挥挥手:“接受这个教训,对陈家和大成国货公司都要多留心!”

    刘存义应了声:“是,政委!”转而又说:“陈梦熊被我们带到了军管会,孙成伟也在军管会,政委,你是不是见见他们?和他们谈谈?”

    孙立昆想了想:“好吧,陈梦熊和陈梦龙不是一回事,我们要积极做工作!”

    陈梦熊和陈梦龙的确不是一回事,一见孙立昆的面,就苦着脸说:“孙主任,说实在话,我对我哥也恨死了,他和他手下的那两个狗特务折腾了我大半夜呀!不是孙成伟跑掉,他们还不走呢!”

    孙立昆和气地说:“以后再见到你哥哥,要想法向军管会报告,另外,也劝他向我们军管会自首。告诉他,只要自首,我们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陈梦熊连连说:“好,好,孙主任!”

    孙立昆叹了口气:“小老板呀,我一直说要和你好好谈谈,一直也没机会。今天,我还得再次提醒你,陈老先生去了香港,大成公司现在全靠你了,你可真得争口气呀,真得有点责任心呀!别店里的东西被人偷光了都不知道!听刘团长说,就在昨夜,还有个协理偷了你五十匹洋布,是不是?”

    陈梦熊说:“是哩,都气死我了,不是被刘团长抓住,我都不知道!”

    孙立昆说:“小老板,我建议你早点把这种人赶走算了!”

    陈梦熊忙点头:“对,对!这种吃里扒外的家贼不能留!”

    紧张气氛消除了,孙立昆才拉着陈梦熊的手,聊天似地说:“哦,小老板呀,我还想再核实一下,昨夜你和孙成伟最早是在哪里碰上陈梦龙的?”

    陈梦熊挺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不瞒你说,孙主任,是……是在窑子里。”

    孙立昆又问:“和孙成伟一起**?”

    陈梦熊点点头,承认了:“是……是孙成伟拉我去的。”

    孙立昆想了想,口气益发诚恳:“小老板呀,我们是老朋友了,对不对?作为老朋友,你能不能和我说说心里话?能不能好好和我谈谈你们的事?孙成伟和你,和你们陈家到底是什么关系?!过去,你们在一起都干了些啥呀?”

    陈梦熊说:“好,好,孙主任,我都说,都说!我和您是老朋友,和孙成伟更是老朋友!他的事,也就我知道得清楚!”于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孙成伟的老底全抖落了出来。

    孙立昆听得目瞪口呆:“陈老板,你说的这些事都是真的?”

    陈梦熊说:“可不都是真的么?!孙主任,您是成伟的六叔,我也就把您当六叔了,能不和您说真话么?他和我三娘牟月雯相好的事,我只能和您一个人说!在柳如花面前都不敢说!尽管我也喜欢柳如花,可这种事不能说,说出来对成伟不好,对我也不好!牟月雯终归是我三娘嘛,给自己三娘拉皮条算什么事?!”

    孙立昆气道:“这……这简直是乌烟瘴气!”

    陈梦熊说:“是的,这都怪我三娘那个**……”

    孙立昆摆摆手:“小老板,你不要说了!从今以后,我奉劝你少和孙成伟来往。他不会教你干好事的。这样吧,你回家收拾收拾东西,把公司的事处理一下,再回来找我。”

    陈梦熊看着孙立昆,一脸的困惑和不解:“孙主任,再回来找你干啥?”

    孙立昆火了:“干啥?戒大烟!你还当真想把大成国货公司吸垮掉?!”

    陈梦熊脸白了,哀求说:“孙主任,我……我自己戒行不?”

    孙立昆摆摆手,断然道:“不行!”

十二

    带着巡逻的解放军抓了一回特务,孙成伟自以为又有了投身革命的资本,一见到孙立昆,便手舞足蹈地表起了功:“六叔,您可不知道,我是拼着和陈梦熊不做朋友,也得对得起您六叔呀!您六叔对我的那些教诲,我是终身不能忘记的呀!六叔,您看,我这次替你们**立了这么大的功,能重新参军,再跟您干革命了吧?”

    孙立昆铁青着脸,冷冷地看着孙成伟:“说,你接着说!”

    孙成伟发现不对头了:“咋了?六叔?”

    孙立昆桌子一拍,怒火爆发了:“孙成伟,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啊?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你这功劳可不小呀,啊?在窑子里被特务绑去了,竟还有脸四处吹!不是被陈梦龙用枪逼着,你怕是一夜都得泡在窑子里!”

    孙成伟当即大叫:“陈狗熊坑我!那鬼地方是他硬拖我去的!”

    孙立昆更火:“孙成伟,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身上那股资产阶级的臭气以为我嗅不到呀?从见你的第一面就嗅到了!我问你,这些年你都干了些啥?啊?好好一个年轻人,别的不干,竟去吃软饭!你和陈梦熊真是一对宝贝!一个为了弄钱抽大烟,竟给自己老子的小老婆拉皮条;一个为了钱,竟去做面首!你这种人还好意思口口声声谈革命?还想再混到革命队伍里来?!”

    孙成伟万没想到孙立昆对他的事了解得这么清楚,脸一下子白了,讷讷地道:“六叔,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我……我不是也没办法么?不认下牟月雯这个干娘,谁供我上大学?我……我又咋能当上律师?六叔,我……我也没瞒你,我……我和你说过的,连救你花的那两百块大洋都是我干娘给的……”

    孙立昆气呼呼地道:“早知这样,我宁愿死在牢里,也不要你来救!”

    孙成伟愕然了:“六叔,你……你这么说就……就不凭良心了!”

    孙立昆怔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过分了,叹了口气道:“成伟,我是恨你沾上了一身旧社会的污泥浊水呀!你自己说说看,你这种样子,有一点革命青年的味道没有?以后又怎么进入新民主主义的新中国呢?啊?我真是很替你担心呀!”

    孙成伟以为事情又有了转机,垂下了头:“六叔,我……我改正,我改正!”

    孙立昆说:“问题是你根本没有改正的意思!为那二十八根金条,我和你说得够多的了,你竟然还敢拉着陈梦熊去**,而且又出这么大的洋相,还四处和人说是受了我的教诲!成伟,我是这样教诲你的吗?啊?!”

    孙成伟头垂得更低:“我……我改正,我改正!都改正!”

    然而,无论孙成伟的态度如何诚恳,转机却没有发生。

    谈到最后,孙立昆疲惫不堪地挥起了手:“成伟,你走吧,别再缠着我了,该和你说的,我都说过了,你自己好好考虑去吧!”

    邹招娣得知这一情况,很吃惊,说:“你六叔咋一点面子都不讲?”

    孙成伟十分沮丧:“我……我这是倒霉,时运不济!”

    孙成蕙却说:“哥,你这是自找倒霉。幸亏你逛窑子之前就被除了名,要不,咱解放军的脸都得叫你丢尽!”

    孙成伟说:“可我不也立了功么?就算陈梦龙没抓到,我总向巡逻的解放军报告了嘛,就不能将功抵过呀?小妹,六叔喜欢你,你再去找找六叔,替我说说情。”

    孙成蕙头一扭:“我不去,我说不出口!”

    孙成伟哀求道:“小妹,你就去一次吧!过去有错误,我都改正,一定改正!可我真要革命呀!小妹,你说说看,革命这种热闹的事,把我甩在外面好么?我又年轻,又有文化,还做过多年律师……”

    邹招娣也絮絮叨叨地劝了起来:“小蕙,你就去一次吧!你想想,你哥容易么?往天没有你哥,咱一家人吃啥喝啥?不是你哥在外面挣钱,你能去上学么?要按我的想法,女孩子家上啥学呀?可你哥说,小蕙想上就让她上……”

    孙成蕙想着哥哥往日的好处,这才勉强答应去试试。

    不料,孙立昆不给孙成伟面子,也不给孙成蕙面子。

    那晚,孙立昆在军管会办公室踱着步,心情沉重地对孙成蕙说:“小蕙,你让我怎么说呢?成伟是你哥哥,也是我侄子,我能不希望他好吗?不说他过去救过我,就算没救过我,我也希望他上进呀,也希望他能为未来的新中国做点事呀!对旧的司法系统,我们是要尽快进行改造的,你们军政训练班上的一些思想进步的年轻法律工作者大都要派到各级人民法院做人民审判员。可成伟这种样子能做人民审判员吗?把新中国的司法权交给这种人,我们能放心吗?小蕙呀,说真的,现在我们能认清孙成伟的面目,不让他混到革命队伍里来,真是幸运得很哩!”

    孙成蕙说:“可他毕竟是我哥,毕竟还有革命愿望,六叔,您看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呢?他做过多年律师,当年不但救过您,还替涉共案辩护过……”

    孙立昆摇摇头:“成伟可以去帮你母亲做点小生意。小蕙,六叔说心里话,就成伟比较复杂的个人历史和现在这种思想状况,我看还是安分守己一些比较好。既不害己,也不害人,更不会危害革命。”

    孙成蕙有些吃惊:“这么严重?我哥会危害革命?六叔,您知道的,我们一家可是城市贫民哩!”

    孙立昆说:“你们一家是城市贫民不错,可这并不等于说你哥也是城市贫民,他不贫嘛,靠陈家小老婆的经济支持上了大学,当了律师。历史上可能做过一些好事,可也沾上了不少旧社会的坏毛病,他那一套和我们的现实是格格不入的。你回去后,可以告诉孙成伟,他当年救我的那份情我没忘,只要他今后认真改造思想,堂堂正正做人,愿为将来的新中国做些有益的事,能帮的忙,我是会帮的!”

    孙成蕙说:“六叔,您这话我一定带到!”

    谈完孙成伟的事,孙立昆主动谈起了孙成蕙的问题,问孙成蕙:“小蕙,你和六叔说说看,集训结束后,想做点什么革命工作呀?”

    孙成蕙当时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说:“争取当个好兵吧!”

    孙立昆微笑着:“当什么样的好兵呢?”

    孙成蕙摇摇头:“六叔,这……这我还真没想过。”

    孙立昆亲切地看着孙成蕙,认真地说:“小蕙,六叔提个建议好不好?哦,就去做我们部队的文化教员吧!就教刘存义团长他们学文化!”

    孙成蕙惊愕地问:“六叔,刘团长还是文盲呀?”

    孙立昆点点头,叹息道:“是呀,战争年代,顾不上啊!”

    孙成蕙心里挺怯的:“六叔,我……我能教刘团长他们吗?”

    孙立昆说:“怎么不能呀!你教他们学文化,帮他们早一点摘掉文盲帽子,他们呢,也可以教你多懂些革命道理,这样,你的进步也就快了嘛!”

    孙成蕙信服了自己的六叔,点点头说:“六叔,那我……我听您的!”

十三

    一九四九年四月,北平市军管会正式发布禁娼令,四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全市统一行动查封妓院,一辆辆美式十**卡车满载着解放军官兵,呼啸着冲上大街。

    对孙成伟和陈梦熊这些人来说,那是个历史性的夜晚。从那个夜晚开始,他们的好时光彻底过完了,妓院和窑姐儿们带给他们的风流和欢娱成了永远的回忆。

    在那个历史性的夜晚,被革命彻底抛弃了的孙成伟正赖在柳如花的宿舍里,徒劳地挽救着他和旧中国的最后一缕温情,泪眼朦胧地向柳如花奢谈爱情,大诉衷肠。

    然而,柳如花却已不是两个月前的那个柳如花了,解放后阳光下的生活让柳如花和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决裂了。在那晚的整个谈话过程中,柳如花对孙成伟几乎是不屑一顾,甚至没请孙成伟喝过一口白开水。

    孙成伟却很不现实,倾诉到最后,还想和柳如花亲热,竟去摸柳如花的**。

    柳如花狠狠地把孙成伟的手打开了:“干什么?有劲留着逛窑子使去!”

    孙成伟说:“逛窑子咋了?过去又不是没逛过,你吃什么醋?!”

    柳如花说:“我又不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能吃什么醋!”

    孙成伟委屈地说:“老四,你也想甩我了?是不是?你忘了当年在天津劝业场砸园子的事了?我六叔干着**不凭良心,你柳四姐也这么不凭良心么?”

    柳如花心被触痛了,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孙成伟,你凭良心?这么多年了,你真把我当人看了么?!你啥事做不出来?逛窑子都不瞒我,都理直气壮!在你眼里,我不就是半个**么!”

    孙成伟说:“老四,这你就屈了我了……”

    柳如花说:“我没屈你!**来了,擦亮了我的眼!我们唱戏的姐妹们从今以后站起来了!你六婶和我们说了,从前是戏子,现在要做人!”

    孙成伟讪讪地说:“老四,你别忘了,周秀玉可是我六婶!”

    柳如花说:“你六婶怎么了?她更是**的文化处长!”

    这时,外面的街面上响起了军车的呼啸声。

    孙成伟和柳如花不约而同地走到窗前看。

    窗下的胡同口,一些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官兵们正跳下车,冲进一家妓院。

    孙成伟不解地问:“他们这……这是干什么?”

    柳如花哼了一声:“没听说么?全市禁娼!你今后可就少了一乐!”

    孙成伟一把搂住柳如花:“老四,不还有你吗?你比那些**有味!”

    柳如花抬手给了孙成伟一个耳光:“你才是**!”

    这一耳光既响又狠,把孙成伟打愣了,打痛了,也打醒了。

    孙成伟一下子泪流满面:“老四,你……你真就这么无情无义么?”

    柳如花的回答只一个字:“滚!”

    …………

    也是在那夜,无法在别处下手的陈梦龙真就在自家的大成国货公司放了把火,把大成国货公司北货仓烧着了。然而,这一次陈梦龙却没有上次那么幸运了。陈梦龙和手下的三个特务刚潜入货仓,正点火时,刘存义和手下的战士便扑了过来,当场打死了两个特务,活捉了陈梦龙和另一个女特务。

    大火却烧了起来,尽管刘存义和手下的战士尽力扑救,还是烧掉了不少库存商品和北货仓三间房子,救火的战士中,也有三个同志被砸伤、烧伤,其中一个被砸伤的小战士伤得还挺重。

    刘存义大骂陈梦龙:“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狗特务,连自家的公司都破坏!”

    陈梦龙却满眼是泪,恨恨地仰天浩叹:“可惜呀,下手晚了,烧迟了……”

    陈梦龙和那个女特务被押走后,孙立昆赶来了,还叫来了正戒大烟的陈梦熊。

    孙立昆指着一片狼藉的现场,对陈梦熊说:“小老板,你看看,这就是国民党特务分子陈梦龙送给我们新中国的礼物,一把火!烧掉了你大成公司这么多货物,也烧伤了我们三个战士。为什么学生们在歌里唱,特务都是坏东西?这不清清楚楚了吗?所以,知道你在戒大烟,我还是要请你过来看看!”

    陈梦熊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现实,讷讷地说:“孙主任,我……我以为陈梦龙也就是说说,谁想到,他真……真就到公司放了火……”

    刘存义说:“陈老板,幸亏我们抢救得比较及时,没烧到店面去。”

    陈梦熊感动极了,连声对刘存义说:“刘团长,谢谢你,谢谢弟兄们了!”

    孙立昆继续对陈梦熊说:“可是,小老板呀,我告诉你,不管怎么样,历史都要前进,新中国都要建立!这是陈梦龙和他的委员长挡不住的!什么力量都挡不住的!”

    陈梦熊对面前这位**的代表真是口服心服了:“是的,是的,孙主任!”

    最后,孙立昆才对刘存义说:“刘团长,为活捉陈梦龙,我要好好奖励你!”

    刘存义有些兴奋:“政委,奖我什么?”

    孙立昆拍了拍刘存义的肩头:“准备让你第一批去学文化,向文化进军!”

    刘存义当场大叫起来:“政委,你这……这算什么奖励?这……这是惩罚!”

    孙立昆脸一沉:“我说是奖励就是奖励,没有文化将来怎么建设新中国?!”

    那天夜里,在大成国货公司门口,刘存义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未来的文化教员会是他称为小妹妹的姑娘孙成蕙。

十四

    就是到生命终结,孙成蕙也不会忘记一九四九年那一系列重要日子。九月二十一日,是新***议开幕的日子,毛**在开幕式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北平更名北京,定为共和国首都。接下来是十月一日,包括她在内的首都三十万军民齐集**广场参加开国大典。开国大典过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十月四日,她尚未从建国的喜悦中醒转过来,便被分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某文化速成学校任文化教员。

    也许是和命中注定要做她丈夫的刘存义前世有缘,孙成蕙第一次到军管分会找六叔时见到了刘存义。到文化速成学校第一天报到,又见到了刘存义。更巧的是,分班时刘存义竟又分到了她班上。

    孙成蕙记得,十月四日那天早上,文化速成学校门口拥着许多军人,停着许多汽车。她和几个分到文化速成学校来的男女教员也是坐着汽车来报到的。一下车,就见到六叔孙立昆站在一辆八成新的中型吉普车前,扶着车门,和刘存义、赵清波等部下们说话。

    孙成蕙亲眼看到刘存义耍赖刘存义坐在车上不想下来,着脸和孙立昆讨价还价:“政委,我不上这个学就不行么?我跟你学文化不是一样么?”

    孙立昆一把把刘存义从车上揪下来:“刘存义,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是教不了你,也没工夫再和你烦,这回,你不把文盲帽子摘了,就别给我回来了!”说罢,又把目光转向其他部下,“同志们啊,十里长亭相送,今日,我送你们可不止十里呀,看看,都送到校门口了,你们可都得给自己争口气呀!”

    刘存义咕噜说:“政委,说真的,我一坐下就犯困,老想打瞌睡!”

    孙立昆笑着说:“这好办!赵营长,我交给你个任务,把你们刘团长给我看好了,排座位时,你就坐他后面,只要见他犯困打瞌睡,就给我踹他!”

    赵清波营长知道孙立昆是开玩笑,便说:“政委,要踹得您踹,我可不敢!”

    刘存义更不高兴了,说:“政委,你就不怕赵营长和我一起打瞌睡呀?”

    孙立昆说:“在学文化这个问题上,我信得过赵清波,信不过你!”

    大家都笑了。

    在大家的笑声中,孙成蕙脆脆地喊着“六叔”,背着背包走了过来。

    孙立昆乐了,捅了捅刘存义,说:“哎,刘团长,快看,你们的小老师来了,快去迎一下,先留个好印象!”

    刘存义也看到了孙成蕙,却把脸一转,说:“我不认识她!”

    孙立昆笑道:“好,好,刘存义,你顽固吧,你不认识她,她可认识你!”

    孙成蕙不知道刘存义正闹情绪,偏又嬉笑着叫起了“刘团长”。

    刘存义眼一睁多大,冲着孙成蕙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别再喊我刘团长了,我现在不是团长了,受罚来学文化了!”

    倒是赵清波营长挺热情的,迎过来,不由分说,夺过了孙成蕙的背包,把孙成蕙送到了女教员宿舍,接下来,又帮着孙成蕙收拾宿舍。

    收拾宿舍时,赵清波就说:“孙成蕙同志,我和刘存义团长都是你六叔的老部下,和你六叔在枪林弹雨里一起钻过来的,如今你又是我们的文化教员,我们一定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孙成蕙挺不好意思地说:“你们都是年轻的老革命了,我刚参加革命……”

    赵清波忙打断孙成蕙的话头:“哎,孙成蕙同志,革命不分先后嘛!要说我们是年轻的老革命,你就是年轻的大知识分子呀!”

    孙成蕙益发窘迫不安:“我……我算什么大知识分子?也就是个高中生。”

    赵清波振振有词:“那我和刘存义团长又算什么老革命呢?我们都是一九四一年参加革命的,既没爬过雪山,又没过过草地,连‘三八式’都够不上……”

    事后孙成蕙才知道,就在赵清波营长帮她收拾宿舍时,刘存义将背包一放,竟跑到校部找学校秦政委要求调班了,说是教他的文化教员是个挺熟悉的小姑娘,怪让他丢面子的。秦政委便问面前的祁校长,咱文化速成学校有小姑娘吗?祁校长说,没小姑娘,只有教员和学员。秦政委脸一拉,当场训了刘存义一通,对刘存义说,我告诉你,你这同志不要怕丢面子,不摘掉文盲帽子,你不但要丢面子,连里子都保不住,你那团长是当不下去的!

    入学头一天就送上门挨了这顿训,刘存义才变老实了,主动跑到女教员宿舍看孙成蕙,进门就带着一脸窘迫的笑说:“小蕙,你……你看这是咋说的?这……这闹到最后,我还真跟你学上文化了……”

    孙成蕙故意说:“不想跟我学,你还可以跟别的老师学嘛!”

    刘存义打着哈哈说:“哪里,哪里,我看还是跟你学比较好!”

    赵清波说:“可不是嘛,有这么漂亮的女教员教我们当然比较好了!”

    刘存义把一只水瓶递到赵清波手上:“赵营长,你先别说了,去打点水来!”

    赵清波走后,孙成蕙才说:“刘团长,说真的,我……我心里也怕,你们这些学员岁数都比我大,又都是大干部,我……我真不知该咋教你们呢!再说,我又从没教过课……”

    刘存义一听这话,乐了,忙道:“别怕,别怕,小蕙!要说怕,我们这些学员其实比你要怕得多,我们过不了文化关没法交账呀!咱们就互相打打掩护吧!”

    孙成蕙嗔道:“刘团长,我看你从思想上就没端正学文化的态度。”

    刘存义满脸堆笑:“端正了,早端正了小蕙,咱订个秘密协定好不好?我在学校学习的情况,你别给你六叔说,我呢,绝不亏待你,请你吃花生,带你去打枪……”

    孙成蕙眨着大眼睛,笑问:“刘团长,真这么做,我不就丧失原则性了么?”

    正说到这里,赵清波打了水回来了。

    刘存义脸上的笑不见了,突然严肃起来,口吻也变了:“对,小蕙同志,你说得对,任何时候都不能丧失原则性!尤其是对我们赵营长,更要严格要求!”身子一转,面对赵清波,又煞有介事地说:“赵营长,不是我对你要求严格,又批评你,我看你的原则性和思想意识都有问题!一见咱孙老师的面,别的没发现,就发现咱孙老师漂亮,这是什么问题?啊?孙老师讲原则的长处,还是我亲自发现的嘛!”

    孙成蕙被刘存义逗得“格格”大笑起来,觉得刘存义简直像个大孩子。

    解放军文化速成学校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真像一次生命的冒险。头一次站在明亮的教室里,面对着刘存义、赵清波这些参与缔造了共和国的军人学员,孙成蕙心里真紧张,促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好在秦政委站在孙成蕙身边,帮孙成蕙鼓着气,孙成蕙才多少有了些安然。

    秦政委说:“学员同志们,该说的话,我和祁校长在开学典礼的大会上已经说了,现在就不重复了。今天开课前,我只强调一点:要尊重教员,尊重文化知识。你们当中有一位同志很成问题,竟跑来找我,要调班,说是教他的是个小姑娘,让他大丢了面子。我对这位同志说,没文化知识才丢面子呢!连里子都得丢掉!”

    教室里当即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孙成蕙当时就想到,秦政委说的这位同志可能是刘存义,一班三十二个人,也只有刘存义和她熟悉。偷偷瞟了刘存义一眼,见刘存义笑得窘迫,心里益发有数了。

    秦政委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最后,手一挥:“……好了,学员同志们,现在,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孙成蕙老师给大家上第一课!”说罢,带头鼓着掌,走下了讲台。

    教室里的几十双眼睛一下子全盯住了孙成蕙。

    孙成蕙紧张得要命,心怦怦乱跳:“首……首长们……”

    秦政委站在讲台一侧,微笑着轻声提醒道:“孙成蕙同志,你怎么又忘了?啊?课堂上没有首长,只有同志嘛!”

    孙成蕙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同……同志们,我们现在上课。请同志们打开速成识字课本第一页……”

    这堂课好歹对付下来了,下课的军号声一响,孙成蕙像听到了大赦令似地,带着一头一脸的汗水慌忙走下了讲台。

    赵清波马上迎上来,讨好地递了个手绢给孙成蕙:“成蕙同志,快擦擦汗。”

    孙成蕙接过手绢,感激地笑笑,掩饰说:“这天气,真热!”

    刘存义实在坏得可以,坐在座位上打了个很响亮的大哈欠,当场指出:“这天根本不算热嘛,我看呀,是你太紧张了!”

    孙成蕙故意装作没听见,头都不抬,拿着赵清波的手绢擦脸上和头发上的汗。

    刘存义这才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孙成蕙身边,从军装口袋里抓出一把花生递给了孙成蕙:“来,来,小蕙,吃花生,吃花生,好好补补脑子。”

    孙成蕙不想接,可迟疑了一下,还是象征性地拿了几颗花生。

    刘存义却又对赵清波说:“你看咱女先生这小可怜样,啊?连辫梢上都是汗,真让人心疼哩!哎,赵营长,你说说看,这不是两下里活受罪么……”

    孙成蕙心里一酸,眼里突然汪上了泪,扭头走出了教室。

    刘存义捧着花生追出了门:“哎,哎,小蕙,你……你这是咋啦?”

    赵清波说:“还问呢?!刘团长,你说的叫什么话呀?什么小可怜?人家头一天给咱上课,有点紧张是正常的,要你可怜什么?一点不懂女同志的心!”

    刘存义却不服气:“就你懂!赵营长,你哪来的这么多小资产阶级情调!”

    这些话孙成蕙都听到了,孙成蕙心里气着刘存义,在回教员办公室的路上不知不觉中竟把攥在手里的几颗花生全捏碎了……

十五

    被孙立昆硬逼着戒掉了大烟,陈梦熊就像换了个人,精神极好,天天挺认真地到大成国货公司办公,时不时地出现在店堂里巡视,从这个柜台走到那个柜台,把个老板当得有模有样。

    陈梦熊获得了自己的新生,大成国货公司也日渐红火了。

    因偷窃公司商品而被陈梦熊赶走的丁协理却落魄了,这段时间,他整天穿着件肮脏无比的破大褂来纠缠陈梦熊,让陈梦熊大厌其烦。

    这日下午,孙立昆事先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有事要和陈梦熊谈,陈梦熊正在店堂等着迎候孙立昆,丁协理又来了,跟前跟后,和陈梦熊嗦个没完没了。

    丁协理一脸讨好的笑:“……少东家,这是误会,肯定是误会!您说说看,我能坑您,坑老东家么?转点货出去,确实是老东家的意思呀!老东家知道您早先不务正业,就怕大成公司垮在您手里……”

    陈梦熊根本不理丁协理,穿过几节柜台,走进了后面自己的写字间。

    丁协理却厚着脸皮,点头哈腰地跟进了写字间,嘴里仍说个不停:“……少东家,当时,您吸着大烟做出的主张,我也不能怪您大烟它害死人呀!您大烟吸糊涂了,误会了我,把我赶走了,能是您的错么?不是,是大烟的错嘛!”

    陈梦熊实在忍不住了:“你还有完没完?你以为我还是过去的那个陈狗熊呀?还那么好骗呀?!告诉你,过去那些事我心里都有数!没有**,这大成公司就要被你们偷完了!你们偷了不是一次两次!”

    丁协理一脸的无辜:“这误会深了不是?少东家,您想呀,您都把店堂变戏园了,贼能不来偷么?那晚盘完点,我不就向您禀报了么?偷去的东西海了去了……”

    陈梦熊不愿听了,对写字间里的人说:“给我把他轰出去!”

    两个年轻店员过来赶,丁协理却扒着写字间的门框死活不走,嘴里还大叫大嚷:“好,好,陈梦熊,我丁某辛辛苦苦跟老东家干了二十年,你竟敢这么对付我,我……我有你的好看!你……你等着瞧好了!”

    这时,孙立昆到了,黑着脸问丁协理:“瞧什么呀?丁先生?”

    陈梦熊忙迎上去:“孙主任,您来了?”

    孙立昆冲着陈梦熊摆摆手,又对丁协理教训道:“丁先生,我奉劝你放规矩一些,不要再在陈老板身上打什么坏主意了,大成国货公司当初把你辞退是我提议的!有胆量,你就让我好看一下吧!我在军管会随时候着你!”

    丁协理这才怕了:“不敢,不敢,孙主任……”说着,转身就溜。

    丁协理走后,孙立昆才有了笑脸,打量着陈梦熊说:“不错嘛,陈老板,现在满面红光了。不过,我听说刚戒大烟那阵子,你可是闹得挺凶,要死要活的,还骂了我,是不是呀?”

    陈梦熊真有点不好意思了,连连道:“惭愧,惭愧,实在是惭愧呀……”

    孙立昆说:“知道惭愧,日后就好好干,把大成国货公司办好它,办大它,让你在香港的父亲看一看,你陈梦熊不是个废物,也是个堂堂男子汉嘛。”

    陈梦熊先是点头,后来,却又苦笑着说:“孙主任,您不知道,老爷子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咱**,我告诉他我哥带着他手下的特务到大成公司放火,解放军却帮助救火,他死活不信。前几天来信还要我去香港哩,说是他两个儿子不能都毁在**手里。”

    孙立昆注意地看了陈梦熊一眼:“哦,那你的意思呢?”

    陈梦熊说:“孙主任,这还用说呀?!我才不走呢!我在信里和老爷子说了,**没共咱的产,人家真正保护民族资本,我们大成国货公司发大财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孙立昆拍拍陈梦熊的肩头,让陈梦熊坐下来,自己也在陈梦熊对面坐下了:“老朋友呀,你说得对。我实话告诉你,就现阶段的情况看,像大成国货公司这种民族资本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我们的政策不是要共产,而是要扶持。现在我们还处在新民主主义时期,搞社会主义、**还是将来的事嘛。”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了,陈老板,还有个事我得问一下,你现在和你三娘牟月雯的关系怎么样啊?没再闹吧?”

    陈梦熊说:“打从您和我说过后好多了,我三娘也称赞**仁义哩!”

    孙立昆舒了口气,欣慰地说:“那就好。陈老板,对你三娘牟月雯的生活,你一定要照顾好,陈老先生不在,你还是有义务的。我还是那句话,她在你们家的这种现状也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从根本上说,还是旧社会造成的嘛。”

    陈梦熊信服地说:“是的,是的,我一直想方设法给她看病,生活上也没亏过她。”说罢,又怯怯地道:“孙……孙主任,家父在几次信中都问到我哥哥……”

    孙立昆这才说:“哦,我今天约你,就是想和你唠唠这件事哩!”

    陈梦熊的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孙主任,你……你们会……会杀他么?”

    孙立昆没正面回答,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说:“陈老板,你首先要认清你哥哥的本质。这个陈梦龙和你,和陈老先生都不是一回事。他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经他手被杀害的**人和民主人士达十人之多,在历史上就是有血债的。北平和平解放之后,他又奉国民党反动派的指令四处搞破坏,连你们的大成国货公司都不放过。更严重的是,他迄今没有悔罪表现,一心要为蒋家王朝殉葬。陈老板,你说说看,对这种人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陈梦熊呆呆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孙立昆手一挥:“必须实行人民民主专政嘛!对这种反动分子的仁慈,就意味着对人民的犯罪嘛!陈老板,对这个问题你应该有清醒的认识呀。”

    陈梦熊想了想:“孙主任,我……我去劝劝他好么?”

    孙立昆同意了:“好的。说真的,像他这种死硬的反动分子真是比较少见。”

    陈梦熊问:“要是……要是陈梦龙能悔罪,你们**能给他一条活路么?”

    孙立昆说:“我想应该是可以的,在天津负隅顽抗的陈长捷、杜建时我们抓到后不是都没杀么?!比陈梦龙罪行更严重的一些特务头子我们也没杀嘛!问题是,他首先要向人民低头认罪。”

    陈梦熊心里又浮出了一丝希望……

    然而,希望却在探监之后完全破灭了。

    陈梦龙根本听不进陈梦熊的劝说,见到来探监的陈梦熊,神情麻木而冷漠,张口就问:“梦熊,是**派你来的吧?”

    陈梦熊说:“不是,哥,是我自己想来看看你。”

    陈梦龙说:“有啥好看的?落到**手里,我就没想过再活着出去!”

    陈梦熊说:“哥,你别这么说,千万别这么说!你还是得往好处想。首先你得认罪服法,你不认罪服法,下面的事情就很难办了,谁想救你也救不了。”

    陈梦龙说:“你的口气咋像**?是被**的**汤灌糊涂了吧?”

    陈梦熊一下子激动起来:“**给我灌了什么**汤?你带着手下的特务到大成公司放火,**却帮我救火,还烧伤了人家三个弟兄!就冲着这一条,我就不能不认**!你别不识好歹!”

    陈梦龙冷冷地看着陈梦熊,不为所动。

    陈梦熊却仍在说:“哥,**救了我,救了大成国货公司!没有**,就算你不放火,大成国货公司也得被我换烟泡抽掉,也得被人偷光!哥,你知道么?我这抽大烟的恶习也是**帮我戒除的。”

    陈梦龙眼神里现出了一丝亮色,可嘴上仍说:“这些都和我无关!”

    陈梦熊急了:“哥,怎么会和你无关?孙立昆主任说了,**对民族资本要扶持,希望我把买卖做得更大,哥,我还盼着你日后出来和我一起做买卖呢。”

    陈梦龙叹了口气,这才艰难地说了句:“代我谢……谢谢孙主任……”

    陈梦熊以为有希望了,急切地说:“哥,就是孙主任希望你清算自己的反动罪行哩!孙主任说了,只要你认罪悔罪,不再坚持与人民为敌的反动思想,还是有出路的……”

    陈梦龙摇摇头,坚定地道:“梦熊,你别说了,这是两回事!为你的新生,我感谢孙主任,而作为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我只有为总裁取义成仁!”

    陈梦熊一怔,气道:“你……你这样下去是自取灭亡!你不是不知道,你们那个总裁和国民党政府在中国已经彻底失败了!”

    陈梦龙十分傲慢地说:“中国国民党在中国大陆的失败,就在于不坚定分子太多,取义成仁者太少!党国危难时,鲜有以命相搏、以血祭旗者!”

    陈梦熊说:“不对!国民党的失败,在于它失去了民心、民意!哥,用你的命、你的血,去为他们祭旗陪葬不值得!哥,你一定要省悟啊!”

    陈梦龙却像没听见,挥挥手:“好了,陈梦熊,你回去等着给我收尸吧!”

    陈梦熊绝望地大叫起来:“陈梦龙,你想死就死吧,我决不会去给你收尸!”

    探监回来后,陈梦熊大病了一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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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947/ 第一时间欣赏共和国往事最新章节! 作者:周梅森所写的《共和国往事》为转载作品,共和国往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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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往事介绍:
本书通过对孙成蕙及其一家人五十年所走过的风雨历程,展示了他们在五十年莫测变幻的政治风云中,所遭遇的“天灾**”的沉重打击,以及为获取做人的真正权利而不屈斗争的生活画卷,描绘了现实的残酷、求生的艰难、人格的扭曲、道德的沦丧、思想的复苏、社会的进步等等。共和国往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共和国往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共和国往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