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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往事全文阅读

作者:周梅森     共和国往事txt下载     共和国往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十一

    对刘存义来说,真正的人生考验不是来自血火纷飞的战场,而是来自没有硝烟的机关办公室。当战友赵清波在朝鲜壮烈牺牲时,刘存义正蹲在煤炭部机关里打发着无聊的时光。满心的苦闷在办公室没法和别人谈,只能擦窗子扫地,四处找些力气活干,回到家里就和孙成蕙发牢骚。

    “成蕙,你说说看,像我这样刚刚脱盲的同志能蹲这种大机关么?那鬼地方真不是我呆的呀!一天到晚看不完的文件,开不完的会,烦死人了!”

    孙成蕙劝道:“总要有个习惯过程嘛,慢慢习惯就好了。”

    刘存义说:“我习惯不了。像我这样的人,就该去打仗。也不知道组织上是怎么回事?我血书都写过,上级就是不让我去朝鲜,还让我转了业。”

    孙成蕙说:“组织上和你谈话时不是说过了么?你四次负伤,身体不好……”

    刘存义说:“在机关里蹲下去,我的身体会更不好。”

    孙成蕙说:“那就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嘛。”

    刘存义更气了:“还说呢!我拖地,擦窗子,扫厕所,啥都干,金书记他们还不说我的好话。昨天开民主生活会反而提了我一大堆意见,说我不读书不看报,工作能力差。”

    孙成蕙说:“那你为什么不能多读点书、多看些报呢?你是机关党委副书记,是领导,是掌握政策的人,这样下去可真不行啊。”想了想,又说,“你看看人家赵清波,在朝鲜战场上还坚持学文化……”

    刘存义问:“你怎么知道的?”

    孙成蕙怔了一下,掩饰说:“你不看报嘛,报上登的。”

    刘存义火了:“不行,我不干了!”伸手拉灭了灯,“睡觉,睡觉!”

    在黑暗中,刘存义仍在长叹短嘘,大睁着两眼想心思。

    第二天一早,孙成蕙正准备将儿子刘援朝送往托儿所,刘存义却一把抢过了刘援朝:“儿子,跟我吧!”

    孙成蕙问:“怎么?存义,你今天不上班了?”

    刘存义大大咧咧地说:“伤口疼,不想去上班了!”说罢,双手举起援朝,“儿子,长大了去打仗!打仗好啊,男子汉都该去打仗,可别坐机关……”

    孙成蕙“哼”了一声:“存义,我看你这是思想病!”

    刘存义脸一绷:“成蕙,你别烦我,我现在可不是你的学员!”

    孙成蕙挺不高兴地甩手出了门,闷闷不乐地去了红光中学。

    身着旧军装的校党支部书记吴天晴满头大汗地在校门口扫地。

    孙成蕙从校门口走过时看见了,主动和吴天晴打招呼:“早啊,吴书记!”

    吴天晴擦着额头上的汗:“你早,你早,孙老师。”

    不知咋的,孙成蕙从满头大汗的吴天晴身上看到了刘存义的影子,心头一热,抢过吴天晴手上的大扫帚,便扫起地来。

    吴天晴忙又去抢扫帚:“孙老师,你快走,别误了娃儿们的课。”

    孙成蕙笑笑说:“吴书记,误不了,我早上没课。”

    吴天晴力气很大,硬夺过扫帚:“那就去备课,这不是你分内的事。”

    孙成蕙益发觉得吴天晴就是另一个刘存义,真诚地说:“吴书记,您是领导,这扫地也不是您分内的事呀!”

    吴天晴粗喉咙大嗓门地嚷:“嘿,我算什么领导哟?孙老师,你没听你姐夫田剑川副校长说么?我这个书记呀,除了会扫地擦窗子,别的什么也干不了嘛!”

    孙成蕙气道:“田副校长是胡说!”

    吴天晴找到了知音,嚷得更起劲了:“不尊重党的领导,瞧不起劳动人民,这样的人还想入党?!真是笑话!孙老师,你是复员军人,业务骨干,又尊重组织,热爱劳动,你可要积极向组织靠拢呀。”

    孙成蕙点点头说:“吴书记,我已经写了入党申请书。”

    吴天晴连连说:“好,好,在行动上也要更积极地向党靠拢!”

    到了年级办公室,办公室里还空无一人,当副校长的姐夫田剑川来了,和孙成蕙谈课程安排的事。谈完后,孙成蕙便把吴天晴书记对田剑川的不满情绪说了。随后她劝田剑川道:“姐夫,我觉得,你对吴天晴书记还是要多尊重,他心里也苦呀。”

    田剑川没当回事:“吴天晴根本就不该到我们学校来做党支部书记,扫盲的水平,做完全中学的领导,这事本身就荒唐,外行领导内行嘛!”

    孙成蕙说:“可吴书记终究是党的领导,我们还是应该尊重。”

    田剑川说:“我也不是不想尊重他,可他也是太不自量,教学他一点不懂,还就敢胡说八道。这不,前天校务会上,王校长说,初三两个班的数学成绩一学期就上去了,要表扬数学组。你猜吴书记怎么说?他说,一学期上去了算什么?有这一学期的时间,我们从东北打到了天津,三大战役哪个战役也没超过一学期。成蕙,你说这是哪扯哪?”

    孙成蕙叹了口气:“吴书记也要有个适应过程,姐夫,你不能急。”

    田剑川说:“这不是适应的问题,这样的书记根本不称职。”

    孙成蕙说:“姐夫,我希望你还是能多支持他,多帮助他。”想了想,又说,“姐夫,不瞒你说,我一看到吴书记,总想起了存义……”

    也就是在这一天,刘存义在家收拾房间,洗晒被褥时,在床头的褥子下发现了写有赵清波名字的识字课本和孙成蕙的照片。

    下午,刘存义破天荒地第一次跑到红光中学门口去接孙成蕙,走在回家的路上就粗声粗气地问:“小蕙,你……你是不是后悔嫁给我了?”

    那当儿,《3442高地》已演得轰轰烈烈,孙成蕙已预感到了一场感情风暴迟早要来临,可仍故意问:“存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存义在路边驻了脚,默默拿出了那张照片递给孙成蕙。

    孙成蕙接过照片,坦陈道:“不光这张照片,还有识字课本哩。”

    刘存义点点头:“我知道。”

    孙成蕙又说:“存义,我从没想过要瞒你。”

    刘存义又点头。

    在浓重的暮色中,二人步履沉重地继续向家走。

    孙成蕙知道,刘存义此时的心情十分苦闷。在机关单位无法适应工作,像吴天晴一样不被同志们理解;现在,因为牺牲了的赵清波,又对她产生了一些误会。因此,在从红光中学到他们家的那段路上,他的沮丧,他对战争岁月的怀念,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果然,刘存义带着无限感慨说了起来:“现在赵清波成了英雄,可早先他真不如我。成蕙,不信你去问问你六叔,我仗打得怎么样?清波就是鬼机灵嘛,打陈县那次,不是我带人及时赶到增援,这家伙七八十号人全得壮烈。”

    孙成蕙问:“好像他也救过你吧?”

    刘存义说:“就是干包子送信那一次嘛,我可救过他三回驾。”

    孙成蕙推了刘存义一把:“别吹了,你三次负伤,赵营长却没负过一次伤。”

    刘存义叹了口气:“现在他连负伤的机会都没有了。”眼里噙上了泪,“如果我也去了朝鲜,也在3442高地,或许赵清波不会死。我就是再负一次伤,也得把他救下来我这人命大哩,阎王爷不收。”

    孙成蕙默然了,回到家后,才把那张照片和一张集体照一起递给刘存义:“存义,你看看这张照片,再看看这张咱们在校门口的集体照,能看出点啥不?”

    刘存义这才发现,那张照片是在集体照上局部放大的,一下子怔住了,问:“小蕙,这么说,这照片不是你送给清波的?”

    孙成蕙红着眼睛点点头:“可他让我感动。”

    刘存义全明白了,这才一声长叹:“3442高地上牺牲的要是我该多好!”

    孙成蕙上去捂住刘存义的嘴:“存义,你……你别胡说了!”

    刘存义一把推开孙成蕙:“男人就应该死在战场上!”

    孙成蕙气了:“战争总要结束,包括抗美援朝,不可能一直打下去存义,我问你,没有战争了,男人又该干什么?就该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吗?”

    刘存义也火了,声音很大:“那也不能把我扔在机关里发霉!”

    摇篮里的援朝被吵醒了,哭了起来。

    孙成蕙忙把孩子抱了起来,对刘存义说:“存义,我看,你要实在不愿做这个机关党委副书记,不妨找组织上好好谈谈,尽早换一个工作岗位吧!”

    刘存义极突然地说:“哎,成蕙,跟我回乡下老家种地好不好?”

    孙成蕙一怔:“存义,你开什么玩笑?!”

    刘存义躺在床上,仰脸看着天花板,带着一脸的神往说:“成蕙,你没去过我们老家,不知道那地方有多好。别看是沙土地,收成不错哩。一个地瓜五六斤重,又面又甜,吃起来像粟子。枣园的枣又红又大,花生就更甭说了,个个饱满……”

    孙成蕙想着要去烧饭,把援朝往刘存义手里一放:“你别说了,我要烧饭了。”

    刘存义跟着孙成蕙走进了厨房:“成蕙,你听我说呀。我是这样想的,反正是不打仗了,咱就回老家好好过日子,喂头牛,伺弄几亩地……”

    孙成蕙一边忙活,一边应付:“你别说了,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组织上早就批判过的,是革命意志衰退的表现。”

    刘存义仍神往着:“也不能这么说嘛,咱革命不就是从打土豪分田地开始的么?现在,土豪打完了,田地也分给农民了,咱也该去种地了。成蕙你想呀,咱两口子种地,援朝就带着他的弟弟妹妹在地头玩援朝肯定要有几个弟弟妹妹,一家人热热乎乎的,不强似在这里发霉?你说是不是?”

    孙成蕙根本不理刘存义。

    刘存义这才叹着气,悻悻地抱着儿子回了房间。

三十二

    因着白云山的提携,孙成伟在短短两年里便“大发展”了,由出纳而会计,而副科长、科长,成了白云山最信得过的大红人和“好干部”。孙成伟自然对白云山感激涕零,把北平刚解放时想用到六叔孙立昆身上的那些好意,全都用到了白云山身上:大到从吃空额、做假账,小到鞍前马后侍候领导,方方面面极为出色。这一来,两人便都发了财。白云山发大财,孙成伟发小财。在发财这个问题上,孙成伟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大财只能让长官发,自己只能发小财。

    这日,孙成伟一上班照例到白云山的办公室打扫卫生,计划科王科长走了进来,到报架上取报纸,一见孙成伟在处长室忙着,就讥讽说:“哟,孙科长,咋又是您?自己办公室不打扫,就会打扫处长办公室,您啊,这么靠拢组织,我看还能进步。”说着,取下报纸就往门外走。

    孙成伟上前夺下报纸:“王科长,这白处长的报纸,你怎么能随便动?!”

    王科长说:“看看我就送过来嘛。”

    孙成伟说:“不行,白处长办公室的东西,谁都不能碰!”

    王科长火了:“孙成伟,你简直成白处长的看家狗了!”

    正说到这里,白云山走了进来,脸一拉,问王科长:“小王呀,你这是骂孙科长,还是骂我呀?”

    王科长吓白了脸:“白处长,我这是和孙科长开玩笑哩!”

    孙成伟很正经:“王科长,我可不和你开玩笑!年轻人就要向组织上靠拢!”

    王科长走后,孙成伟满脸堆笑,照例向白云山汇报:“白处长,茶我给您泡好了,开水也打好了,今天的报纸都摆在桌上了……”

    白云山显然休息不好,连连打着哈欠说:“好,好。”

    孙成伟注意地看着白云山:“白处长,您气色不太好呀!”

    白云山也不瞒:“昨夜被老张他们拖着打了一夜扑克牌,困死我了。”

    孙成伟建议道:“白处长,要不,我从外面给您锁上门,您先睡几个小时?”

    白云山点点头:“也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要开门时,我给你打电话。”

    孙成伟正要退出门,白云山又把孙成伟叫住了:“孙科长,我想起了一件事,上次你让我签的那笔交际费是咋回事?”

    孙成伟马上拿出一张存折:“白处长,我早给您存到银行去了。这事没人知道,批的人是您,经手人是我。再说,还是留着您用作交际,仍然是工作嘛!”

    白云山心安理得地把存折装进口袋里:“这倒也是。”拍拍孙成伟的肩头,“行,你这同志脑袋灵活,无怪我们孙政委说你政治上可靠!”

    孙成伟马上表功道:“白处长,您放心,只管放心,咱俩的事,也就咱俩知道,别人谁也不会知道。我这人本事不大,可就有一点好处,政治上最可靠。”

    却不料,自称政治上最可靠的孙成伟,这天却不可靠了,忙碌之中竟闯了大祸。

    快到中午时,家里的保姆赵妈突然来了个电话,说是牟月雯突然大吐血,被紧急送往了协和医院,要孙成伟快过来。孙成伟中饭都没吃,忙往协和医院跑,守着牟月雯忙了一下午,直到牟月雯脱离了险情,才想起来处长办公室还锁着个白云山。孙成伟吓白了脸,再顾不得和牟月雯说什么,破门而出,跑到了机关。

    这时,机关早下班了,整个楼层空无一人。

    孙成伟急忙连跌带爬地跑到处长室门口开了锁,放出了白云山。

    白云山一获释放,指着孙成伟的额头破口大骂:“孙成伟,你简直混账透顶!把老子锁在办公室里整整一天!几个司长找我都找不到,我还不敢喊人砸锁开门!你……你这也叫政治上可靠吗?!”

    孙成伟连连赔不是:“处长,我改正,我改正!您大人不把小人怪。”

    白云山气得浑身发抖:“孙成伟,你真是气死我了!你说,你说,你狗日的心中有我这个领导吗?究竟有没有?”

    孙成伟说:“白处长,我……我请您去全聚德吃烤鸭,给您赔罪。”

    白云山气愤难平,手直摆:“不去,不去!”

    孙成伟几乎要哭了:“处长,您就给我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好不好?”

    白云山仍是余怒未消,不依不饶:“孙成伟,你知道不知道,像你这种对领导不负责任的行为,在战场上是要执行军法的,是要枪毙的!你想想看,如果我真被你扔在了战场上,敌人又上来了,情况会多严重!啊?”

    孙成伟连连点头:“是,是,白处长,我改正,我改正……”

    见白云山对吃烤鸭不感兴趣,孙成伟灵机一动,马上想到了白云山肯定会感兴趣的事发财,于是,便说:“白处长,我这一天也是忙昏了头!还有件事忘记给你说了,洛阳那笔钱我也提了出来,你看是不是给你拿来?”

    白云山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意:“哦,我手头正有些紧,你拿来吧!”

    孙成伟从保险柜里取了钞票给了白云山,白云山马上将钞票锁进了抽屉里,回转身对孙成伟说:“账面上要做平,不能露马脚。”

    孙成伟说:“白处长,您放心,我早做平了。”

    白云山试探着问:“你六叔那里,我们是不是也送一点?”

    孙成伟说:“白处长,您别糊涂,他这人可不吃这一套!”

    白云山想了想:“要不,买点金货送你六婶?”

    孙成伟怔了一下,点头道:“也好,也好。”

    白云山并不掏钱给孙成伟,只指示说:“这个月多造一些工力搬运费,我批一下。主要是给你六婶买金货,你也多少再拿一点。”

    孙成伟很谦虚:“白处长,只要您当领导的满意,我拿不拿都无所谓。”

    白云山说:“要拿,要拿,你也不容易不过,这种把领导锁在办公室的事决不能再发生了!再发生一回,我决不客气!”

    孙成伟保证道:“不会了,再不会了!”接下来,竟还问,“白处长,你看,我……我入党的事……”

    白云山拍拍孙成伟的肩膀:“好好努力吧,你这么靠拢组织,很有希望!”

三十三

    虽说是星期日,校党支部书记吴天晴仍在忙碌。

    校园内静静的,吴天晴擦完一间办公室的窗子,端着盆向另一间办公室走。

    副校长田剑川拿着一份入党申请书和一个笔记本跟在吴天晴后面。

    田剑川挺不理解地说:“吴书记,你看你,这大星期天的你也不闲着前天不是布置过大扫除了么?这窗子我们都擦过了。”

    吴天晴没好气地说:“都是鬼画符,检查卫生时我就生气。”

    田剑川说:“是的,是的,每次大扫除都这样,总有人马虎。”

    吴天晴问:“哎,田副校长,你不在家歇着,跑到这儿干啥?”

    田剑川这才递上了入党申请书:“吴书记,我来给你送入党申请书。”

    吴天晴放下盆,在衣襟上擦擦手,接过申请书:“这是第五份申请书了吧?”

    田剑川虔诚地说:“吴书记,是第六份,我还想向组织汇报一下思想。”

    吴天晴说:“好,好,田副校长,你积极向党靠拢还是很好的。”边说,边站在窗台上擦起了玻璃,“田副校长,应该说,你对组织的态度比上次有了进步。不过,行动上还是欠缺点,高人一等的资产阶级思想还要继续改造。”

    田剑川拿着笔记本蹲在窗下记录着:“吴书记,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吴天晴蹲在窗台上,像只鸟瞰着田剑川的鹰:“比如说吧,不要以为自己读过几年书,有那么点文化水平,就瞧不起工农干部,瞧不起劳动人民。”

    田剑川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较起了真:“吴书记,这你可能有些误会吧?对像您这样的工农干部和劳动人民,我一向都是很敬重的。我对您提点意见,全是为了工作。您比如说,上次校务会上,您说三大战役中哪个战役都没用到一学期,这……这就有点……有点不着边际了。”

    吴天晴也认真了:“咋就不着边际呀?啊?没有三大战役,有咱新中国吗?”

    田剑川说:“吴书记,我……我咋和你说呢?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嘛!”

    吴天晴不高兴了:“好了,田副校长,教学上你内行,我多向你学习就是。”

    田剑川忙道:“互相学习,互相学习哎,吴书记,您再说。”

    吴天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没啥要说的了,就算工农干部外行,你也得尊重工农干部的劳动精神田副校长,我可从来没见你扫过校门口的地呀!孙成蕙同志见我在校门口扫地,还夺过扫帚扫过,你可从没扫过呀!”

    田剑川愣住了:“这扫地不是校工的事么?”

    吴天晴“哼”了一声,再也不理睬田剑川了。

    似乎是故意给田剑川难堪,三天过后,吴天晴主动找到了孙成蕙,当着田剑川的面对孙成蕙说:“成蕙同志,你的入党申请书我看过了,支部的其他同志也看过了。同志们都认为你政治基础好,有培养前途,决定让你第一批听党课。”

    孙成蕙觉得有些意外,看了田剑川一眼,说:“吴书记,我才写了一次申请书,田副校长都写过好几次申请了,我第一批听党课,而田副校长……”

    吴天晴毫不客气:“党组织看一个人够不够党员条件,并不是看他写过多少次申请书呀!”转而又对很是窘迫的田剑川说,“田副校长啊,你这人资产阶级思想意识还是比较严重啊,距党的要求还差得很远,真要好好改造思想哩!”

    田剑川支支吾吾地应着,红着脸出去了。

    孙成蕙虽说为田剑川感到委屈,还是很真诚地对吴天晴表示说:“吴书记,谢谢您和组织上对我的关心和信任。”

    吴天晴说:“成蕙同志,希望你继续努力,早一点加入组织。”

    …………

    也就是在这天,刘存义陪同刚转业到部里工作的孙立昆在矿井下视察。大巷里,灯火通明,出井的煤车和人巷的空车皮来来往往。掌子面上,矿灯闪烁,炮烟滚滚。

    嗅着炮烟,走在四处是煤的掌子面上,刘存义难得地兴奋起来,对孙立昆说:“嘿,政委,我可闻到炮烟的味了!”

    孙立昆指点着刘存义,笑道:“存义啊,你咋就忘不了炮烟呢?”

    刘存义反问:“政委,你能忘了吗?”

    孙立昆说:“这是采煤作业放炮嘛,和咱当年打仗是两回事!祖国的大建设全面开始了,存义呀,我们都要适应哩,思想不能老停留在过去的战争年代。哎,存义,听说这阵子你身体一直不好?是不是?”

    刘存义指指掌子面:“一到这里就好了!”

    孙立昆笑了:“我知道嘛,你呀,是思想病,小蕙都和我说了!”想了想,又说,“不过,存义,你要清楚,组织上安排你到机关,是照顾你的身体……”

    刘存义闷闷地道:“这我知道。”

    孙立昆批评说:“既然知道,还闹什么情绪?”

    刘存义苦起了脸:“政委,你是我的老领导,知道我这个人的,我坐不了机关呀,你帮我一次忙好不好?让我到这里来工作,做啥都行!”

    孙立昆怔住了:“存义,你真这样想?”

    刘存义说:“政委,我连回老家种地都想过,成蕙不干。”

    孙立昆问:“你到基层煤矿,条件这么艰苦,又没法照顾家庭,成蕙同意吗?”

    刘存义说:“只要你老首长同意,成蕙一定会同意的,她最敬重你这个六叔。”

    孙立昆迟疑着:“存义,你,你让我再想想吧。”

    刘存义紧追不舍:“政委,我当初可是救过你的命的,今天你难道不该救我一命吗?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在机关受罪?你从没帮过我的忙,对不对?人家都说你没人情味,就我不信,我说,孙政委最有人情味……”

    孙立昆听不下去了,一把拉住刘存义的手:“别说了,存义,别说了,我心里难受,真难受……”

    刘存义高兴了:“政委,你会帮我,对不对?”

    孙立昆这才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那日回到家,夫妻二人都很高兴。

    孙成蕙一进门,便兴奋地对刘存义说:“存义,我们吴书记让我听党课了。”

    刘存义说:“好,好,这说明你入党有希望了。成蕙,今天得喝点酒。”

    孙成蕙乐了:“为我祝贺?”

    刘存义“嘿嘿”笑了:“也为我。”

    孙成蕙问:“你碰上啥好事了?喜滋滋的?”

    刘存义挤挤眼:“你猜猜看。”

    孙成蕙开玩笑道:“组织上批准你回家种地了?”

    刘存义很得意:“你六叔已答应帮我的忙,同意我到京郊煤矿工作了!”

    孙成蕙高兴不起来了:“存义,你……你可别开玩笑,你这身体行么?”

    刘存义胸脯一拍:“咋不行?从今往后,你别给我四处嚷嚷,说我负过伤!”

    孙成蕙痛惜地说:“可你身上确实有这么多伤啊!”

    刘存义一把拉住孙成蕙的手:“成蕙,我求求你,就让我按着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一回行不行?在机关再蹲下去,我就是没伤也能蹲出伤来呀。可在煤矿井下,闻着掌子面上的炮烟味,我一下子就来了精神。真的。不信你去问你六叔!”

    孙成蕙知道自己拦不住刘存义,长长叹了口气,不做声了。

    就这样,刘存义在他参与缔造的新中国最终找到了自己热爱的工作岗位,成了这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中的一员。他最初做京郊一个煤矿的工会主席,半年后做了副矿长,因为工作太忙,每月难得回家几天。

    也就在存义做副矿长时,孙成蕙入了党。

    田剑川因此感慨不已,对孙成蕙说:“成蕙,我现在总算看清楚了,**要的不是人才,而是马屁精呀至少在我们红光中学是这样。”

    一向和气的孙成蕙,听得这话,神情严肃起来:“姐夫,你咋能这么说呢?!我拍了谁的马屁?我选择中国**,是因为我热爱它,感激它,它给了我一个新中国,给了中国人民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好时代,我愿意为它的理想和事业奋斗终身。我没拍过任何人的马屁,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这样做!”

    田剑川怔了一下:“对,对,成蕙,对你的话我并不反对。如果**没有缔造这个新中国,如果它也像国民党那么**,我田剑川会在两年中写六次入党申请书吗?!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这么说因为你家里有个工农干部,所以,你就很理解工农干部,所以,你就能让吴天晴喜欢这比较准确吧?”

    孙成蕙挺激动地说:“姐夫,那么我反问你,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多少理解一点工农干部呢?我家那个工农干部难道就没有值得你、我学习的地方吗?存义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他身上有日本鬼子的刀伤,有国民党的弹片,可就是这样,他还是放弃机关的舒适生活,到京郊煤矿去了,他……他就想为新中国出力呀!”

    田剑川显然并不知道刘存义的情况,也怔住了,讷讷着:“存义下煤矿去了?下煤矿去了?”

    孙成蕙镇静下来,又说:“当然,像刘存义、吴书记这些工农干部身上都有毛病,有些毛病可能还不小,比如,对业务外行,这些我并不否认,我们是该在实际工作中帮助他们。可话说回来,我们身上就没有毛病吗?我们是不是从心里瞧不起他们?别人不说,姐夫,我就说你,你什么时候说过吴天晴书记一句好话?”

    田剑川心灰意冷地道:“算了,成蕙,你别和我说了,从今往后,我再不想入党这回事了。我就好好教我的书,做好我的本职工作,做个党外布尔什维克吧!”

    孙成蕙说:“姐夫,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毛病?遇到点挫折马上灰心丧气。”

三十四

    孙成伟却没入上党,尽管白云山在他手上发了大财,光四合院就买了两座,可就是不提让他入党的事。后来,孙成伟才知道,那时候机关的干部群众已盯上了他和白云山,白云山想让他继续进步也不可能了。

    也就是在“三反”反到头上的要命关头,牟月雯不行了,到了弥留之际。

    一直到咽气,牟月雯都紧紧拉着孙成伟的手,仿佛拉着一个世界。

    牟月雯是带着对**和新中国的深深感激离开人世的,临死那夜还对孙成伟说:“大伟,谢谢你为……为我做……做的一切。”

    孙成伟想着往事,也动了真情,泪眼朦胧:“月雯,你别说这些,别说……”

    牟月雯吃力地道:“大伟,我……我要说,你真是好人,是……是你让我做了回人,共……**解放了我,你……你成全了我。我……我感谢**,也……也感谢你!”说着,眼里滚下了泪。

    孙成伟给牟月雯擦着脸上的泪:“月雯,你谁也别谢,这都是咱的缘分。”

    牟月雯的手在孙成伟的手上抚摸着:“大伟,人家都说你和我结婚是图钱,只有我知道,你……你不是图钱,你有情有义有良心……”

    孙成伟却说:“月雯,你也别把我想得那么好,开头我也不是没想过图你的钱,可我毕竟是个大男人,不能一辈子靠你养活呀,我不能不自己想法挣钱哩。”

    牟月雯幸福地笑着:“所以,说到底,我们还是得感谢……感谢**。**成全了多少人啊!新中国成全了多少人啊!不光是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你们,你和梦熊不……不都出息了?大成公司越搞越红火,你也当了科长!”

    孙成伟不以为然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不论是哪个***,也甭管是什么社会,只要有本事都能挣到大钱的,哪个社会也饿不着像我这样的人。”

    牟月雯泪水直流:“大伟,你……你能这样,我……我就放心了,在……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说到这里,牟月雯带着幸福的微笑咽了气。

    也就在这一天,孙立昆看到了“三反”办公室报来的材料,这才知道孙成伟和白云山狼狈为奸,大肆贪污公款的事实。

    孙立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放下材料后,就问向他汇报的“三反”办公室的女干部:“数额这么大?确实吗?”

    女干部点点头:“可能还不止这个数,据知情者检举,白云山光四合院就买了两处。一处是以他老婆的名义,一处是以他母亲的名义。另外,白云山和孙成伟还把大笔公款挪出来投资分利。”

    孙立昆气极了:“这两个败类!通知有关部门,马上抓起来!”

    女干部汇报说:“孙成伟的老婆病危,他这两天没上班,白云山已经被我们控制起来了,白云山提出要见您……”

    孙立昆手一摆:“不见!”

    女干部婉转地说:“白云山说,这事很复杂,和您也……也有些关系。”

    孙立昆不相信这两只老虎会和自己有关系,手一挥:“好吧,那就带白云山来见我吧,你们当场做笔录。另外,那个孙成伟也要马上控制,别让他逃掉了!”

    女干部说:“我们已经安排了。”

    这时,白云山已把活命的希望全寄托在了孙立昆身上,一见孙立昆,便言之凿凿地说:“……政委,孙成伟是您介绍来的,您在介绍信上说,孙成伟是您侄子,政治上很可靠,应予以重用。您既然这么说了,我就不能不重用了,所以……”

    孙立昆怔住了:“等等,等等,我在介绍信上说什么?孙成伟政治上很可靠?可以重用?”桌子一拍,吼道:“白云山,你别给我耍花招!你给我把我当初写的介绍信拿出来!”

    白云山显然已有准备,马上掏出介绍信递给了孙立昆。

    孙立昆看后,气青了脸:“这上面的文字是改过的,你白云山看不出来吗?!我再问你,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封介绍信是真的,你就该被孙成伟这种一身旧习气的坏分子拉下水吗?就敢大把大把地往自己口袋里装钱吗?你白云山究竟是国民党还是**?!你眼里还有没有党纪国法?!”

    白云山被孙立昆的震怒惊住了,扑通跪下:“政委,我该死,我有罪,我辜负了您和组织上多年的培养,可……可看在当年我立过两次战功的份上,您……您就为我说点好话吧!”

    孙立昆像头暴怒的困狮,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说:“天津的张子善、刘青山立的功比你还大,新中国照样枪毙了他们!白云山,你听着,我不会为你说一句好话,也不会为孙成伟说一句好话!你们必须接受法律的惩办!”

    白云山当天便在机关被正式逮捕。

    孙成伟则是次日在牟月雯的坟地上被捕的。

    是个天色阴暗的下午,装殓着牟月雯的棺木已沉入了墓坑,一座新坟已耸立了起来。坟地上站着不少人,其中有孙成蕙、孙成芬、陈梦熊、柳如花,还有几个等着抓捕孙成伟的公安人员,不远处停着一辆警车。

    坟地上的气氛压抑,山风呼啸,枯叶纷飞。

    孙成伟自知在劫难逃,跪在坟头前,一边烧着纸,一边东张西望,想拖延时间。

    几个公安人员走过来:“孙成伟先生,葬礼已经结束,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孙成伟内心里很恐惧,脸面上却强作镇静:“急什么,我又逃不了,你们刚才不是说了么?新中国早已撒下天罗地网。”

    公安人员点点头:“孙成伟先生,你还算明白。”

    后来,见实在拖不下去了,孙成伟才站起来,泪眼婆娑地对妹妹孙成蕙和孙成芬说:“真他妈倒霉,我……我又出事了,你们照顾好咱老娘,也……也记着我。”

    孙成蕙满眼是泪,看着孙成伟气恨地说:“哥,你……你咋这么不争气呢!”

三十五

    田剑川恨死了校党支部书记吴天晴,不论孙成蕙说什么,怎么做工作,田剑川再没找吴天晴汇报过思想,见了吴天晴也爱理不理的。吴天晴也不在乎,甚至还有些得意,四处和人说,只要田剑川思想不改造好,只要他在红光中学当一天党支部书记,田剑川想入党就没指望。田剑川听了这话,也公开在办公室说过,正是因为吴天晴这种人做着党支部书记,请他入党他也不会人了。两个人就这么较上了劲。

    这较劲的过程中,党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开始了,很多全国著名的大学者、大知识分子都在报上大肆检讨,田剑川这才发现自己和吴天晴的这番较量是多么无知可笑。于是,思想改造工作组一进校,田剑川马上转变了立场,硬着头皮又找吴天晴汇报思想去了。

    吴天晴倒也是个没有城府的人,见田剑川服了软,不但没难为田剑川,反倒充分肯定了一下田剑川的“大学问”,要田剑川带着这身大学问,积极投入运动。

    工作组的郑组长却不是善碴子,一脸斗争,第一次做动员报告就**味十足:“……毋庸讳言,这场思想改造运动,就是一场洗脑筋的运动!我们就是要给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好好洗一下脑筋,洗掉你们头脑里的资产阶级思想,装上无产阶级思想。我们**人的伟大历史使命就是用无产阶级先进的思想观念,改造整个世界,改造全人类!所以,对这次思想改造运动,大家必须有清醒的认识。这是党对你们的教育帮助。你们一定要联系各自的家庭情况、历史情况,深挖一切非无产阶级的反动思想、腐朽思想,争取做一个合格的人民教师,不要辜负了党对你们的亲切教育和仁至义尽的帮助。”

    田剑川当时就苦笑着对身边一位女教师说:“你看这位郑组长多亲切呀!”

    坐在另一侧的孙成蕙听到了,忙用胳膊碰了碰田剑川:“姐夫,你少说两句。”

    这时候,倒是党支部书记吴天晴很讲究实际,在动员会上说:“我校的思想改造运动,要在工作组的帮助指导下进行。咱这运动要搞好,也不能误了娃儿们的学习。咱是学校呀,误了娃儿们的学习可不得了。所以,咱这运动时间除了每周的政治学习,基本上摆在晚上,大家都辛苦点……”

    因为吴天晴要求身为副校长的田剑川带头,田剑川便在运动中第一个进行了思想汇报。在思想汇报中,田剑川狠批了一通瞧不起工农干部、轻视劳动人民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观念和情绪,公开表示向吴天晴道歉。同时又说,自己本质上还是热爱新中国、热爱**的。也正因为如此,才积极要求参加党组织,希望得到党的进一步帮助,使自己能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新中国的教育工作者。如此等等。

    不料,田剑川汇报完后,会场上竟一片寂静,没人做声。

    吴天晴见没人说话,干咳了两声,自己先说了:“田副校长这个头带得不错,态度也算好。我一直批评田副校长的这些资产阶级的臭毛病,过去他总不承认,今天在运动中自觉承认了,这就好。刚才田副校长说要向我道歉,我看道歉就不必了,田副校长,你能够站到无产阶级这边来,带着无产阶级感情抓好娃儿们的学习,比啥都好。我知道嘛,你不是凡人,有大学问,娃儿们都喜欢上你的课!你以后就好好上课,把你的大学问都教给咱娃儿们!”

    郑组长越听越不高兴,渐渐皱起了眉头。

    吴天晴说罢却问:“郑组长,你看田副校长的思想汇报是不是过了呀?”

    郑组长经过调查摸底,已经把田剑川视作资产阶级的顽固堡垒之一,已暗中布置了火力强劲的帮教队伍,岂肯这样轻松地放田剑川过关?于是,便婉转地对自己也不屑一顾的老粗书记吴天晴说:“吴书记,我看,还是让大家再议议吧。”

    吴天晴没当回事:“好,好,大家就再议议吧。”

    这时,动员会上坐在田剑川身边的女教师说话了:“我认为田副校长的思想交待是避重就轻,实质上是在抵触这场伟大的思想改造运动。郑组长做动员报告时,田副校长就讥讽说,‘看这位郑组长多亲切’,孙成蕙老师当时也听到的。”

    众人的目光马上投向了孙成蕙。

    郑组长也唬着脸,盯着孙成蕙:“孙老师,田副校长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是**员,对组织上要忠诚老实。”

    孙成蕙沉默了片刻,看了田剑川一眼,轻声说:“田副校长是说过的,我当时就阻止了他。不过,我个人认为,田副校长只是随便发了句牢骚,并不像陈老师说的,是抵触思想改造运动。”

    吴天晴也说:“田副校长这是**病了,说话总带刺,得改,得好好改!”

    田剑川白着脸连连点头:“我改正,一定改正,在这里,我向郑组长道歉。”

    吴天晴手一挥:“好了,田副校长就过了吧。下一个是谁汇报?”

    郑组长脸色十分难看:“等等,田剑川先生的事我看没这么简单……”

    会场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学习讨论会由此变成了批判会。

    一个个教师在郑组长的鼓动下,站起来发言,指责田剑川。

    有的教师说:“田剑川,你要深挖思想根源,你对运动的抵触是明摆着的。”

    有的教师说:“田剑川,你这叫没良心,无视党对你至仁至义的教育挽救。”

    还有的教师说:“田副校长,应该说,你是个比较少见的资产阶级顽固堡垒!”后来竟有人说:“田剑川先生,我正告你你们蒋匪帮政权已经垮台了……”

    …………

    孙成蕙实在听不下去了,“呼”地站了起来,情绪激动地说:“同志们,同志们,大家是不是说过头了?田副校长和蒋匪帮有什么关系?思想改造运动并不是镇压反革命,有的同志是不是想把田副校长说成反革命?拉出去镇压?!”

    郑组长冷冷地看了孙成蕙一眼:“是反革命就要镇压!”

    谁也没想到,这时的吴天晴将桌子一拍,站了起来:“我这里没有反革命!我领导下的红光中学没有反革命!”说到这里,很不屑地看了郑组长一眼,粗声粗气地宣布说,“天不早了,明儿个还要给娃儿们上课,散会!”

    郑组长气白了脸:“吴书记,你”

    吴天晴又拍了下桌子,拍得极是响亮:“你什么?上级文件讲得很清楚,思想改造运动要在党的领导下进行,我是红光中学党支部书记,我宣布散会不行吗?”看看不知所措的教师们,再次重申道,“散会!”说罢,两手往身后一背,自己带头走出会议室。

    郑组长和他的思想改造运动遇到了极大的阻力,不得不和吴天晴摊牌了。

    直到摊牌时,郑组长还是想在挽救红光中学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同时,也挽救政治嗅觉迟钝的吴天晴。吴天晴偏不买账,和郑组长僵持着,在党支部办公室里大吵不已。吴天晴那时就看出,郑组长骨子里也是瞧不起他的。

    谈了大半天,郑组长也没能从正面取得进展,便迂回起来,说:“……好吧,好吧,老吴同志,田剑川的事我们看法不一,就先摆在一边。那么,我再提一个问题:孙成蕙是怎么入党的?他哥哥孙成伟是个大老虎,她本人又支持和同情其姐夫田剑川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够一个**员的起码标准吗?你吴天晴同志主持的党支部发展这样的人入党,还做她的入党介绍人,阶级立场是不是有些问题?老吴同志,我希望,我们今天能心平气和地先把这个问题谈谈透……”

    吴天晴手一挥:“我没法和你心平气和!老子的阶级立场有问题?老子身上现在还留着鬼子的子弹!老子打鬼子的时候,你姓郑的在哪里?老子打蒋匪的时候,你姓郑的又在哪里?!”

    郑组长郑重地说:“吴天晴同志,我请你注意一下自己说话的口气,不要一口一个老子的,我们是同志,是红光中学思想改造运动的领导。”停一下,又说,“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人在革命,你打蒋匪的时候,作为进步学生,我也在参加**。”

    吴天晴说:“**?没有我们的枪杆子打出三大战役,你那**顶个屁!”

    郑组长说:“国统区是革命的第二战场,国统区的**有力地支援了革命!”

    吴天晴说:“那你还是在第二战场嘛,老子在第一战场!从东北打到华北!”

    那天,党支部办公室内的争吵声很大,下课经过党支部门口的孙成蕙被这吵闹声吸引了,停住了脚步。隔壁校长室内的田剑川和另一个副校长也走了出来,都惊异地看着党支部办公室的窗子,可谁也不敢说什么。

    党支部房内,郑组长的声音更大了:“党对第二战场是有高度评价的!”

    吴天晴的大嗓门压过了郑组长:“你姓郑的代表不了第二战场!”

    吵到后来,郑组长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哎,我说老吴同志,我们是不是扯远了呀?咱们能不能回到正题上来?还是谈田剑川和孙成蕙的问题。”

    吴天晴毫不退让地说:“孙成蕙有什么问题?她是部队转业军人,她丈夫是团职转业干部,她工作认真负责,生孩子产假没到期就到学校上课,从没误过娃儿们的学习。至于她哥哥有问题,那也是她哥哥的事,再说,发展她入党时,她哥哥并没出事!”

    郑组长责问道:“那么,孙成蕙为什么也对这场思想改造运动有这么强烈的抵触情绪?为什么公然站出来为田剑川辩护?这是不是立场问题?”

    吴天晴又火了:“姓郑的,我明白告诉你,你们这种搞法,别说孙成蕙,连我都反对!不错,田剑川是有毛病,我过去也没少批评过他,可是你们搞的这叫哪一套?能服人吗?我他妈的就不服!这么搞下去,红光中学准能让你们搞成反革命老窝,老子这个**的书记就变成国民党的书记了!”

    郑组长不急不躁,循循诱导:“老吴同志,我觉得问题的要害就在这里,你吴书记本位主义思想太严重,目光太狭隘,为了个人面子,有时不顾大局。你想想,思想改造运动并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工作组长发动的,我到红光中学来,也并不是要出你的洋相。吴天晴同志,你、我都在为我们红色政权战斗啊!如果我们不对田剑川这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进行认真彻底的思想改造,让他们的反动思想继续存在下去,并且灌输给我们的下一代,这将是何等危险……”

    吴天晴根本没把郑组长看在眼里,手一摆:“小同志,你别说这么多了。党的思想改造方针我不反对,督促田剑川改造思想,我比你要积极,可你们这种搞法我反对!我仍然认为田剑川的思想汇报基本上是好的,可以通过。他讥讽一下你这个工作组长,发了句牢骚不是啥大事。他也经常讥讽我嘛,我也没当回事嘛!”

    郑组长失望极了:“吴天晴同志,这么说来,我们真是没法合作了……”

    吴天晴说:“那你们可以给我走,我要老师们好好给娃儿们上课,不要你们在这儿给娃儿们捣乱!”

    郑组长实在忍无可忍了,这才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很好很好,吴天晴同志,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田剑川、孙成蕙这些人抵触运动,根本原因就在于有你这么一个狗屁不通又自以为是的大老粗!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个只会擦窗子扫地的校工罢了!摆什么老资格!”

    吴天晴的怒火再一次爆发了:“既然看明白了,你他妈的为什么还不给老子滚蛋?滚!滚!马上给我滚!”

    这时,门外的教师和学生已经越围越多了。

    走到门口的郑组长和吴天晴都愣住了。

    吴天晴挥挥手说:“不要围在这里,都上课去。围在这里影响不好!”

    这时,田剑川从人群中冲动地走出来,当着郑组长的面,含着泪,向吴天晴深深鞠了一躬:“吴书记,我为自己过去说过的错话,真心实意地向您道歉!”

    吴天晴拉住田剑川的手:“哎,田副校长,杀人不过头点地嘛,你老道啥歉呀!我还是那句话:把娃儿们教好比啥都好!快打铃,快打铃,让娃儿们上课!”

    这就是著名的红光中学驱赶工作组事件。

    为这一事件,吴天晴和郑组长被同时调离。吴天晴因“政治上的麻木不仁”被安排到京郊一家煤球厂做党支部副书记,直到一九五五年因病逝世;郑组长却就此高升,一九六七年成了走资派,因不堪造反派更加革命的折磨,被逼跳楼自杀。

    也正因为有了这个名噪一时的事件,新来的工作组比较注意政策,孙成蕙和田剑川在思想改造运动中才顺利过了关。

三十六

    “运动”也落到陈梦熊头上。尽管陈梦熊的大成国货公司为志愿军捐过自行火炮,“五反”办公室的干部还是根据公司店员和丁协理的检举揭发,三番五次地找到了陈梦熊门上,且发动了两场对“五毒俱全的不法资本家”陈梦熊的“帮助会”。

    陈梦熊不服,找到了“五反”办公室说:“说大成国货公司有一般漏税情况我承认。可如果说我是五毒俱全的不法资本家,就不是**实事求是的作风了。尤其要引起你们注意的是,向你们提供检举材料的那位丁协理,是三年前被我赶出去的盗窃分子,他对我是恶意报复。关于那位丁协理的情况,你们可以到原军管分会主任孙立昆同志那里了解一下。”

    几个政府干部只是听,并不表什么态。

    陈梦熊越说越激动:“没有**就没有我的今天,也没有大成国货公司的今天,我走到哪里都这样说。解放以后,大成国货公司的经营规模扩大了一倍,在东单、天桥都开了分店,连我父亲都在香港的报纸上说,**给大陆的民族资本带来了最好的黄金时代。你们说说看,我怎么会和**离心离德呢?怎么会去做那些对不起**、对不起国家的五毒勾当呢?”

    一个负责干部这才说:“陈老板,对您的和大成国货公司的情况,我们还是比较清楚的。我们知道,您和您夫人柳如花都为志愿军捐过大炮。不过,既然有人检举,我们就要调查,对不对?调查清楚了,对您和大成国货公司也是好事嘛!至于说有人称您为五毒俱全的不法资本家,您也不要太往心里去,群众运动嘛,总会过点火,陈老板,您一定要相信党和政府啊。”

    陈梦熊嘴上虽说着:“我相信,我相信……”可回到家里却对柳如花大发牢骚,“如花,你现在是越来越红了,戏都唱到朝鲜去了,我呢,可是越来越黑了,政府老查我,我的大炮也算白捐了!”

    柳如花说:“梦熊,你这叫什么话?啊?就冲着你这态度,我看就得好好整整。你别光叫冤,我问你,就说你那一般性漏税,第一,是一般性的吗?第二,是漏税还是偷税逃税?如果早些年,你做甩手少爷,啥都不懂,漏税是可能的。现在,你啥不懂?梦熊,不是我说你,在政府的扶持下,你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好,可也把钱看得越来越重,就说捐那五门自行火炮吧,你也是很勉强的。是不是?”

    在家里也得不到安慰,陈梦熊火了:“如花,你口气咋比**干部还凶?”

    柳如花那时已去过朝鲜,思想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和陈梦熊已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柳如花当时就说:“陈梦熊,这一点我可以和你说清楚,我虽然不是**干部,却是人民演员,党和人民给了我崇高的荣誉,我的立场就得站在党和人民一边。陈梦熊,今天顺便告诉你一下,这几天我正和周秀玉局长商量,想把我这个私办公助的姐妹剧团全部无偿地交给国家!”

    陈梦熊没好气地说:“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反正我的大成公司不会捐出去!我现在就等着政府给我做结论,我倒要看看这个政府是不是人民政府,我们民族资产阶级还算不算人民!中国还是不是新民主主义的性质!”

    大成国货公司最终被确定为基本守法户。

    陈梦熊这才服了,对柳如花说:“我们的政府真是人民的政府,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然而,中国社会的新民主主义性质却迅速改变了,嗣后不到三年,一场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改造轰轰烈烈搞了起来,社会主义说来就来了。

    陈梦熊对这突然到来的社会主义毫无思想准备,却又无法抗拒,只好在政府干部和柳如花的双重压力下,硬着头皮把大成国货公司交给国家,进行公私合营。

    作为一个曾经成功过的商人,被迫从商界退出来,陈梦熊痛苦极了,最初一段日子几乎难以忍受,天天在家里睡懒觉,便又不可避免地和柳如花经常发生冲撞。

    柳如花要陈梦熊早起一会儿,多呼吸一点社会主义的新鲜空气。

    陈梦熊说:“呼吸啥社会主义的新鲜空气?我现在就想当只猪,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反正大成国货公司公私合营了,不是我的了,我还操啥心?!”

    柳如花说:“可你还是资方代表,还拿着定息嘛,总该尽点心的。”

    陈梦熊说:“算了吧,我是想开了,咋着都是一生,我还是咋舒服咋过吧!”

    柳如花讥讽说:“那你应该再去抽大烟,吸白面,逛窑子……”

    陈梦熊说:“那敢情好!老四,这种好地方还有么?有我就去呀!”

    柳如花火透了:“你……你混账!北平解放时,**白挽救你了!”

    陈梦熊说:“不错,北平解放时,**挽救了我,可现在,**又毁了我!**把我从一个大烟鬼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商人,而我成了真正的商人之后,**又把我从商界赶出来了。”说到这里,陈梦熊激动了,“如花,我不是猪,是人,是商人,可**把我当猪养着!这有道理吗?”

    柳如花说:“国家并没有亏你,对公司是赎买,公私合营也是你自愿的……”

    陈梦熊说:“我敢不自愿吗?!原先还说,新民主主义时期很长,搞社会主义还是将来的事,可社会主义说来就来了!”

    柳如花说:“社会主义来了有什么不好?没准再过几年,**也要来了!”

    陈梦熊说:“很好,很好,到那时咱们谁也别干活了,都去共别人的产吧!咱们这新中国可就大有前途了!真没想到,孙成伟倒比我有眼光,人家早就说了,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一到,还不都是大家的!”

    柳如花严正指出:“陈梦熊,你这种言论距反革命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

    陈梦熊呆呆地看着柳如花,突然发现这个曾让他梦魂牵绕的女人是那么陌生,一下子泪流满面,一边抽着自己的嘴巴,一边说:“好,好,你权当我是放屁!”

    柳如花对此却无动于衷:“你当然是放屁,资产阶级的腐朽臭屁!”

三十七

    社会主义在铺天盖地的标语和喧天热闹的锣鼓声中到来了,全国范围内更大规模的建设开始了。为了支持内地的大建设,一九五六年三月,刘存义被调到安徽参加煤炭大会战,出任安徽建安煤矿矿长,孙成蕙也在组织的安排下随调安徽。

    孙成蕙记得很清楚,一九五六年三月九日,她在北京红光中学给初三(2)班四十五名同学上了最后一节语文课。

    熟悉的教室里,阳光明媚,一片寂静,一双双眼睛充满留恋与激动。

    孙成蕙这时也很激动:“同学们,老师过几天就要走了,到安徽一个刚投产的大煤矿去工作。说实在的,如果按自己的心愿,老师是不想走的,老师很希望天天和你们在一起。然而,祖国既然选择了老师,老师就得服从祖国的召唤。同学们,你们现在都是初三的学生了,你们当中的许多人不会继续升学,半年一年后也要走上新中国的建设岗位了。老师在这里向你们提出一个要求,一定要服从祖国的召唤,祖国的利益高于一切啊!同学们,你们能不能做到啊?”

    学生们齐声回答道:“能!”

    孙成蕙满意地点着头,继续说:“同学们,祖国期待着你们,老师也期待着你们。期待着你们和老师一样,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去建设新中国的美好明天。前几天,老师在报上看到一位年轻诗人的一首诗,诗人在诗中写道:‘我们建设和平,建设青春,建设共和国二十世纪的良心’。建设共和国二十世纪的良心,这话说得多好啊!大家都知道,自从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在短短五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就取得了旧中国几十年没有过的伟大成就。成渝铁路通车,青藏公路通车,迄今为止,全国通车公路已达十四万多公里,比一九四九年前增加了一倍还多,这不都是二十世纪的良心吗?二十世纪的良心落在了我们肩上,我们责任重大呀!”

    学生们神情庄重。

    孙成蕙带着对三尺讲台的无限眷恋,深情地述说着:“因为是最后一课,老师想得很多。老师又想起了我们上学期学过的课文都德的《最后一课》。都德的《最后一课》描述的是法兰西被占领,法语教学被禁止,悲愤的法语教师在黑板上写下了‘法兰西万岁’这最后的法语。而老师结束教学生涯上最后一课的原因却是”回转身,拿起粉笔板书:“为了新中国的大建设,投身新中国的大建设!”

    窗外,一间间教室传出朗朗读书声,阳光灿烂,蓝天高远。

    孙成蕙拍打着手上的粉笔末,亲切地看着自己即将离别的学生,眼里含着泪花微笑着:“好了,同学们,现在,请打开课本,我们上这最后一课……”

    下课铃一响,孙成蕙怕自己会当着自己学生的面哭出来,没敢在教室停留,便和母亲一起,悄悄去了京郊某劳改农场,第一次,也是离京前最后一次,去探望哥哥孙成伟。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哥哥,孙成蕙只好认了。

    孙成伟还算运气,“三反”运动结束后,“大老虎”白云山被判处了死刑,孙成伟因发的财较小,认罪态度较好,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此时正在京郊劳改农场服刑。

    孙成蕙那天见到的哥哥穿着号服,人瘦了很多,精神还好,看不到多少沮丧。

    母亲邹招娣把刘存义和孙成蕙去安徽的事和孙成伟说了,擦着泪解释:“大伟呀,不是妈不顾你了,存义和成蕙到安徽去了,妈不跟着走不行呀!他们两个孩子都那么小,都离不开我呀!这就苦了你了……”

    孙成蕙也说:“哥,我已经和成芬、剑川说好了,以后他们会来看你,你也可以往安徽写信,缺什么,我和存义会给你寄来。”

    孙成伟情绪乐观,笑嘻嘻地说:“妈,小蕙,你们都别为我担心。我在这里其实也挺好,上个月被政府提升为小队长了,管十六个人哩。这十六个人中,有国民党少将,有**的处长、科长,有个处长贪污治河工程款,一判就是个无期……”

    监视人员无意中听到了,提醒说:“喂,1421号,不准谈案情!”

    孙成伟像触了电似地,立即起立,毕恭毕敬地道:“是,是,政府!”

    孙成蕙不忍看下去,当即难过得转过了身子……

    次日,一切收拾停当,田剑川和孙成芬来给他们送行了。

    田剑川一进门就说:“成蕙,红光中学的学生和老师们都挺舍不得你的。”

    孙成蕙心里一酸,马上想哭,可脸上仍在笑:“我也舍不得他们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党员,就得服从组织的安排;我是存义的爱人,就得支持存义的工作。”想了想,又说:“姐夫,要走了,我还得最后劝你几句。”

    田剑川点点头:“成蕙,你说,你说!”

    孙成蕙说:“姐夫,你爱发牢骚的毛病还是得改呀,要小心犯错误,像吴天晴这样的书记可不多呀!哪个书记能这样宽宏大量护着你?你自己要谨慎。”

    田剑川叹着气说:“我知道,我知道!内行的知识分子整起我们知识分子来,可比外行厉害呀!我可是领教了!说真的,我现在真想念吴天晴书记哩!”

    一家人最后聚在一起包了次饺子,吃了顿饺子。

    吃罢饺子,送走田剑川和姐姐,天已经很晚了,孙成蕙却突然想了六叔孙立昆,觉得必须去和孙立昆告个别。

    自己是六叔领着走上革命道路的,一九四九年二月在北平,她因为有这么个做军管会主任的六叔,才参了军,才做了文化速成学校的文化教员,才结识了刘存义,才有了这么个家。这一走还不知啥时才能回来,她真想再听六叔说点什么。

    却没想到,这日,孙立昆的家里却空空荡荡,一片凌乱。吃过晚饭这么久了,一桌子碗筷都还没有人收拾。六婶周秀玉、小保姆和孩子也都不见了。天已黑透底了,屋里仍没开灯,从不抽烟的孙立昆正孤独地坐在沙发上抽烟。

    孙成蕙走进门,随手拉开了灯,问:“六叔,我六婶呢?”

    孙立昆艰难地笑了笑:“小蕙来了?坐。你六婶和我拌了两句嘴,走了。”

    孙成蕙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六叔,我和存义也要走了,到安徽。”

    孙立昆说:“我知道,你和存义带了个好头,有些干部迷恋大城市不愿走呀。”似乎为了掩饰自己和周秀玉吵闹后的失落,孙立昆在很短的时间里抹去了脸上的阴云,亲切地拉着孙成蕙在自己身边坐下,又说,“成蕙,你和存义不愧是六叔教导出的好党员,好干部!作为一个合格的**员,我们就是要做党的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党把我们安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发挥作用!”

    孙成蕙点点头:“六叔,你这话我和存义一定记住。”

    孙立昆为孙成蕙削起一只苹果:“成蕙,这几年你变化很大。从一个小姑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从一个追求进步的高中生成长为一名中国**党员。六叔是看着你一步步走过来的。六叔为你高兴呀!”

    孙成蕙说:“六叔,这要感谢您。没有您,我不会认识存义,也不会参军去做文化教员。应该说,是您把我引上革命道路和正确人生道路的。我刚才一路上还在想着这几年的事哩!”

    孙立昆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孙成蕙:“不要这么说。在你和存义的问题上,我错了,把阶级感情和个人的爱情混为一谈了。在这一点上,你六婶是对的。作为一个马列主义者,你六叔对自己也得经常进行无情的自我批判哩。”

    孙成蕙说:“六叔,对这事,我和存义现在也都能理解了。”

    孙立昆说:“你们能理解就好。生活的道路不是一帆风顺的,革命的道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你们红光中学不就闹出了一个驱赶思想改造工作组事件嘛……”

    孙成蕙说:“可吴天晴书记是个好人,现在大家都还怀念他呢……”

    孙立昆打断了孙成蕙的话头:“政治上麻木不仁的人,算不上好人。”

    孙成蕙还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

    孙立昆继续说:“你当时受了些委屈,感情上倾向那位吴书记,我能理解。可你要知道,真正站在党的立场上的,不是吴书记,而是郑组长,尽管郑组长的错误也很严重。这就是革命的复杂性。”长长叹了口气,“革命很复杂呀。从新民主主义革命转变到社会主义革命,复杂的事物就更多了,搞不好就会掉队,犯错误。包括我和你六婶这样的老同志。小蕙,有部书叫《永不掉队》,你看过没有?”

    孙成蕙说:“看过的。”

    孙立昆沉思道:“看过就好。要永不掉队。革命者永不掉队!不管今后的道路上有多少风风雨雨,有多少坎坎坷坷,都不要迷失方向、丧失信心。一定要坚信,我们新中国将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繁荣富强!”

    孙成蕙说:“六叔,这我相信!”

    孙立昆感慨且激动,披着军大衣,豪情满怀地站了起来,挥着手,像对自己领导下的干部群众作大报告:“前两年的‘三反’‘五反’和思想改造运动,全面彻底地打掉了资产阶级的威风,使我们顺利实现了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今天,我们从新民主主义走进了社会主义,以后还要跑步进入**一定要跑步呀,齐步走都不行!**说过嘛,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孙立昆踱着步,神往着,“到了**,是个什么情形呢?那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那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是丰衣足食,人人幸福……”

    孙成蕙因此受到了强烈感染,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孙立昆,仍像一九四九年二月的那个上午一样,十分信服地倾听着这个革命经验丰富的老**人的教诲,真诚地相信,随着社会主义的到来,**已经不是太遥远了。

    在即将离别共和国首都的最后一个夜晚,那个群星灿烂的夜晚,孙成蕙做梦也不敢想象,她和她的共和国会在其后很短的时间里因为跑步进入**而一头扎进三年“自然灾害”的可怕大饥馑中……

三十八

    六叔孙立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美好预言没有实现。正因为要跑步进入**,艰难的岁月来临了。一九六一年初,孙成蕙已经有了援朝、胜利、跃进三个儿女,双胞胎自然和困难又在肚子里躁动着。国家在极度困难之中,孙成蕙一家也在极度困难之中。想方设法填饱一家人的肚皮,精打细算地凑合一日三餐,成了孙成蕙生活中的重要内容。许多年过去后,孙成蕙仍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粮食定量。三个孩子的计划粮是四十一斤;刘存义是矿长,天天下井,计划粮是四十四斤;孙成蕙做生活管理员,计划粮只有二十九斤,加上母亲邹招娣的二十一斤,全家六口人每月的粮食计划总共是一百三十五斤,其中百分之七十是粗粮。每餐分饭,面对着忧心忡忡的母亲和三个眼巴巴看着她的孩子,孙成蕙心里便一阵阵酸楚难忍。

    矿区周围的榆树皮全被扒光了,能下肚的野菜全被挖光了,连喂猪的红薯藤都难以觅到了。更严重的是,一九六一年春节过后,矿上的存粮也不多了,孙成蕙验库时发现,粗粮细粮加在一起不足六万斤。这节骨眼上,矿党委钱书记偏又倒下了,新书记又没派过来,身为矿长的刘存义仍是只顾生产,根本没想到这个国营大矿也会面临着严重的粮荒。孙成蕙真是急死了,为这个嗷嗷待哺的家,也为饥饿中的建安煤矿,她怎么也弄不明白国家咋会突然搞到了这一步!

    这日,夜已很深了,孩子们和母亲都已入睡了,孙成蕙挺着大肚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为孩子们补衣服,等着刘存义回家。刘存义回来时,已经快十点了,一进门就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只沾着煤灰的白面馍头,递给孙成蕙。

    孙成蕙马上生气了,说:“存义,你咋又这样?也想像钱书记一样垮下去?!”

    刘存义亲昵地搂住孙成蕙的肩头:“我这不是给你吃的,是给你肚里那个小接班人吃的。”还开玩笑说,“是嫌馍头脏啊?我告诉你,煤灰不脏!”

    孙成蕙眼里禁不住蒙上了泪:“存义,你心疼我,我知道,可你也得为咱这个家,为咱矿五千多工人想想,你要真垮下来,我们可怎么办呀!”

    刘存义大大咧咧地道:“垮不了,垮不了,存蕙,你不要把问题想得这么严重。”

    孙成蕙这才说:“还不严重呀?刘矿长,你知道么?咱食堂的粮食只够吃三天了,我这生活科的管理员马上就当不下去了!你别光顾抓生产,忘了大家的生活。”

    刘存义仍是大大咧咧,一边脱衣上床,一边说:“成蕙,这你别怕,咱不是农村的社员,咱工人的粮食计划有国家保障哩,吃完了就会调过来。”

    孙成蕙提醒道:“咱这儿比较偏远,万一调得不及时呢?大家吃不吃饭?钱书记住院,新党委书记又没到任,里外都得你负责,你负得了这个责吗?”

    刘存义这才警醒了,想了想,给粮库的田主任打了个电话。

    田主任一点好声气也没有,说是调运上有困难,请刘存义再坚持几天。

    刘存义急眼了:“田主任,你说得轻松!我怎么坚持?肚皮能坚持吗?建安矿在职矿工五千二百多,加上职工家属就有上万人,每周没有十万斤粮食就没法开张,可我们食堂现在只有不到六万斤粮了,三天以后大家就吃不上饭了。误了全矿生产,这责任谁负?!”

    田主任也很不满:“刘矿长,你别冲着我发火,你矿食堂没有粮,我粮库里也没有粮,前一阵子都调出去支援外省了,不知道吗?这叫发扬**风格,咱安徽粮食堆成山,动不动就亩产十几万斤,咱不发扬风格谁发扬?”

    刘存义火透了:“亩产十几万斤?这话我早想说了,你就是把地吊到空中六面种,能种出十几万斤么?吹吧,都使劲吹吧!反正吹牛不要报税。”

    田主任说:“咋不要报税?这不报上税了!”叹了口气,又说,“刘矿长,和你说实话,你就是杀了我,我一周之内也调不出粮来,我看你们还是先找别的单位借借吧!计划粮少不了你们一两,现在只是在调拨上有些困难……”

    刘存义气呼呼地放下了电话。

    孙成蕙关切地问:“怎么样?”

    刘存义闷闷地道:“粮库里真没粮。”

    孙成蕙呆了:“那可怎么办?你这矿长总不能让工人们空着肚子下井吧?”

    刘存义一言不发,想了想,又拨起了电话:“给我接省局靳维民书记家。”

    建安矿的告急电话深夜打到省城时,省局党委书记靳维民正和即将到建安煤矿赴任的新党委书记汤平谈工作。靳维民告诉汤平,他的前任钱书记是累垮在工作岗位上的,希望汤平和刘存义不要再垮下来。靳维民特别提出了一个问题,说是矿上抓生产的干部很苦,天天要下井,出的力不比一线工人们少,可粮食计划只有四十四斤,是不太合理的。靳维民要汤平想法在生产自救这一块里补起来,补足五十七斤。还交待说,这种事只能悄悄做,不能说。

    正说着粮食问题,刘存义的电话到了。靳维民不知情况的严重性,接了电话就笑呵呵地和刘存义开起了玩笑:“哦,是存义呀?你这家伙,又想我了是不是?”

    刘存义没好气地说:“靳书记,我不是想你,是想粮食!建安矿马上要断粮了,你看怎么办吧!我可没心思和你开玩笑了!”

    靳维民不开玩笑了:“好,你说,你说。什么?存粮只够维持三天?确实吗?”靳书记握着话筒想了想,“存义,你等等,我马上给你回电话。”

    放下电话后,靳维民让汤平叫来了住在对门的局供应处钱处长,问:“我们局里还有多少存粮?”

    钱处长说:“粗粮、细粮加在一起约有十五万斤。”

    靳维民说:“马上调十万斤给建安煤矿,马上!”

    钱处长一怔:“靳书记,这……这好么?这一来,我们机关怎么办?”

    靳维民难得地发了脾气:“不要和我谈机关!一线的矿工们不能饿着肚子为国家挖煤!”叹了口气,又说,“机关在省城,办法总比困难多。总有办法,总有……”

    再次拿起电话时,靳维民说:“存义,我们局里先临时借十万斤粮食给你,你们马上派车来运吧。另外,我也提醒你一下,少发牢骚,尤其不要在工人面前发牢骚。现在的困难是暂时的嘛,是自然灾害造成的嘛。”

    刘存义根本听不进靳维民的劝告,对着电话直吼:“靳书记,不是我发牢骚,你说这一场***咋搞出了这么个困难局面?究竟是自然灾害还是人为灾害?”

    靳维民口气严厉起来:“不要再说了,存义同志,你这话出格了!”放下电话,靳维民便对汤平交待,“小汤,再交给你个额外任务,帮我管好刘存义那张臭嘴,别让他惹出麻烦来!我可不愿失去这么个能干活的好矿长!另外,对党委副书记白人杰同志反映的情况,你要多做些分析。”

    汤平点头应了,应得糊里糊涂。到了建安矿才知道,那当儿,刘存义和矿党委副书记白人杰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了。刘存义军人出身,直来直去,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日子过得这么艰难,难免在一些场合发些牢骚,白人杰便认为刘存义是典型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孙成蕙那时也挺担心刘存义那张把不住门的嘴,待刘存义和靳维民通过电话后,也劝道:“存义,谈粮食就是谈粮食,你和靳书记扯这么多干什么?”

    刘存义不以为然:“都不说真话,咱这个国家怎么得了?!”

    孙成蕙苦苦一笑:“你就不怕人家反你的右倾?”

    刘存义根本不在乎,眼皮一翻:“怕什么怕?不行老子这矿长就不当了,到井下挖煤去,一月还能吃五十七斤计划哩!”

    正说着,采煤三区赵区长来了电话,说是采区过岩子,这月恐怕要欠产了。

    刘存义一听就火了:“欠产?赵区长,你敢跟我说欠产?你少强调客观!我还是那个话:国家计划就是法律,计划完不成,你说什么都没用!困难你们想办法克服,你们区这个月的产量少一吨都不行!现在国家有困难,矿上也有困难,我们就更要多努力了。你老赵想想,就是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国家也没减我们煤矿工人的粮食计划,采掘一线还是五十七斤,咱起码得对得起五十七斤计划吧?”

    这就是刘存义,眼里除了煤还是煤,除了国家计划还是国家计划。

    那夜,孙成蕙在刘存义没完没了的电话声中睡着了,早上醒来时才发现,刘存义歪在床头半依着睡了一夜,睡着时手里还抓着电话话筒……

三十九

    九岁的援朝那时已多多少少知道些生活的艰难了。每当看着妈妈挺着大肚子给他们分饭,援朝就想,妈妈得多吃点,妈妈肚里还有小毛毛呢。妈妈和外婆都夸援朝懂事,援朝便益发“懂事”了,不再好好上学,却和一个叫盼盼的凤阳小姑娘学起了唱花鼓,沿街讨饭,这日还把刚上一年级的妹妹胜利伙上了。

    胜利问援朝:“哥,唱花鼓好玩吗?”

    援朝说:“好玩呀,唱得好了,还能帮妈妈挣钱哩!”

    “谁教我们呀?”

    “有个叫盼盼的凤阳姐姐能教我们,可好学了,昨天我找她学过!”

    胜利眼里的第一个大英雄便是哥哥援朝,于是,便跟哥哥走了。

    花鼓确是好学好唱,没一会儿工夫,胜利就学会了好多曲子,什么“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什么“打花鼓,唱新曲,歌颂领袖**……”什么“叫大叔,叫大娘,一天不吃饿得慌。行行好,积积德,乐施行善不吃亏……”

    援朝大加赞扬:“胜利,唱得好,就这样唱。”

    胜利很兴奋,像只欢快的小兔子,在哥哥和那个凤阳姐姐身边又唱又跳。

    …………

    遗憾的是,乐施行善的人不多,他们并没讨得多少吃的。

    刘胜利泄气了,说:“哥,唱花鼓一点都不好玩,我都饿了。”

    凤阳姐姐盼盼拿出一块讨来的黑乎乎的菜窝窝说:“你吃,你吃。”

    刘胜利看了一眼便说:“脏死了,我才不吃呢。”

    刘援朝说:“你还是不饿。”

    就在这天,汤平从省城赶往建安矿上任,在县城碰上了这一幕。

    盼盼很机灵,见汤平远远走过来便说:“快唱,快唱,那人怪面善的……”

    刘援朝拿起花鼓问:“唱什么?”

    盼盼说:“唱歌颂领袖**呀。”

    刘援朝马上敲起花鼓,冲着汤平唱了起来:

    打花鼓,唱新曲,歌颂领袖**。

    总路线,***,人民公社新天地……

    汤平注意到了刘援朝和刘胜利背着的破书包和身上矿工工作服改制的破衣服,迟疑了一下,在刘援朝面前停住了脚步,问:“看样子,你们都是建安矿的职工子弟吧?啊?咋不去上学呀?”

    刘援朝当即说起谎来,且眼泪汪汪:“叔叔,我……我爸爸在井下牺牲了,家里人口多吃不上饭,我……我和姐姐、妹妹只好上街讨饭,给妈妈帮点忙……”

    汤平怔住了,掏出挎包里一天没舍得吃的两个干裂的馍馍递给刘援朝,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刘援朝还想撒谎,刘胜利却抢先说:“他叫援朝,她叫盼盼,我叫胜利。”

    汤平想了想,又把几块钱放到了刘胜利手里:“胜利小朋友,拿着,你们都上学去,别再在这里乱唱了,听到没有?家里有困难可以找矿上解决……”

    援朝和胜利连连应着,收了摊子。

    大祸就这么闯下了。当时,兄妹二人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乐施行善的大叔竟是建安矿的新任党委书记,而这位新任党委书记竟会因为他们而饿昏在县城的公共汽车站上,被刘存义用矿上唯一的一辆吉普车接走。

    坐在回建安矿的吉普车上,刘存义对面容浮肿的汤平抱怨说:“汤书记,我可真没想到,咱们会这样见面!钱书记上个月浮肿倒下了,你这还没到任,竟倒在了县城里!为三个小叫花子,值得么?”

    汤平说:“刘矿长,他们不是一般的小叫花子,这是咱建安矿的职工子弟!他们的父亲是在咱井下牺牲的,看着他们在街头唱花鼓要饭,我心里难受啊!”路道两旁,一排排被扒光了树皮的枯树闪过,汤平注意到了,又说,“刘矿长,情况很严重啊,你看看,连树皮都扒光了。”

    刘存义叹着气说:“周围农村比矿上更苦,非正常死亡人数不少,我们建安煤矿目前还没出现非正常死亡。”

    汤平说:“不能掉以轻心啊,这种困难情况短期内恐怕还无法得到根本解决。我们在抓好煤炭生产的前提下,一定要积极进行生产自救,把矿井周围的荒地开出来,种瓜种菜,主食不够瓜菜代,这个工作一定要马上做起来。”

    刘存义说:“好吧,组织个副业大队吧,我亲自抓。”

    汤平摆摆手:“不,不,副业大队我来抓,你还是集中精力抓好生产!”

    刘存义说:“那也好。”

    汤平又想起了三个小叫花子:“哦,刘矿长,你帮我查一下,援朝、胜利和盼盼是哪个死亡矿工的孩子?对因公死亡的矿工家属,我们不能不管不问呀!”

    刘存义一下子怔住了:“援朝、胜利?”

    汤平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你认识他们?”

    刘存义“哼”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汤书记,等我搞清楚了再告诉你吧。”

    情况当天傍晚就搞清楚了,三个孩子在家里分赃时被刘存义当场抓获。一共五块八毛钱,那个凤阳女孩盼盼分了两块,援朝和胜利一人一块九。援朝除了给胜利一毛钱买花生外,剩下的三块七毛钱准备交给自己的母亲孙成蕙,让孙成蕙高兴一下。

    刘存义对援朝的“大公无私”一点不领情,桌子一拍,指着刘援朝的额头破口大骂:“你这个混账东西,胆子越来越大了!自己不上学,带着妹妹逃学,还敢骗汤书记的钱!”一边骂,一边抽皮带,“老子今天非给你好好长长记性不可!”

    邹招娣听到刘存义的吼声,忙过来护:“存义,有话好好说。”

    刘存义扯着嗓门吼得更凶:“妈,你不要管!你知道不知道,为了他们这帮坏东西,汤书记饿昏在县城了!”继而,又对着刘援朝一声喝,“把裤子脱下来,自己到椅子上趴好!”

    刘援朝脱了裤子,趴在椅子上说:“爸,我……我们不知道是汤书记……”

    刘存义上去就是一皮带:“是别人就能骗吗?老子啥时在井下牺牲了?啊?!”

    刘援朝老老实实地趴在椅子上挨抽,一声不响。

    刘存义抽得凶狠:“你给我说,改了吧?改不改?”

    刘援朝咬着牙不做声。

    刘存义抽得更狠。

    恰在这时,到省城押运粮食的孙成蕙抱着跃进走进了门。

    刘援朝不愿挨揍了,提起裤子冲到母亲面前,把在手中攥出了汗的三块多钱递给了孙成蕙:“妈,给你,这是我给你挣的钱!”

    刘存义火透了:“这不是你挣的,这些钱要还给汤书记!”

    刘援朝倔犟地说:“我挨过揍了,这些钱就是我的了!”

    刘存义气狠狠地道:“那你挨的还不够!”说着,又过来拖刘援朝。

    孙成蕙阻止了,说:“存义,你看看谁来了?这事咱们以后再说好不好?”

    刘存义这才发现,孙成蕙身后跟着刚从劳改农场放回来的孙成伟,不禁怔住了,这才冲着刘援朝三个孩子一声吼:“先给我滚到一边去,回头我再收拾你们!”

四十

    孙成伟是在县城北关路口小饭馆无意中碰上孙成蕙的。其时,孙成伟被河北省某劳改农场释放只三天是因为表现好被提前一年释放的。随身只带着那只当年曾装过金条的旧皮箱,皮箱里装着释放证明和两盒所谓的“高级点心”。孙成伟原以为建安煤矿在建安县上,到了县城才知道,建安矿还在六公里外,而且最后一班车开走了,当天已没法抵达建安矿了。孙成伟便到北关路口的那个小饭馆吃饭,把身上最后二十多块钱换成了一碗猪油渣炖萝卜和两块高粱饼。

    独自享受这份美餐时,同桌一个干部模样的胖顾客正啃着窝窝头对自己的一个瘦同伴发着感慨,说什么中国人民真好,真优秀,面临这么大的困难都不闹事。

    孙成伟胡说八道的**病马上犯了,几乎没经过大脑的思索便脱口道:“错了吧,同志?要我说,不是中国人民好,是中国的社会制度好啊!谁敢闹事呀?找死呀?就不怕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吗?!”

    瘦顾客便点头:“是,是,是制度好,咱们专政机关可真不是吃素的!”

    干部模样的胖顾客却警觉了,盯着孙成伟问:“同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孙成伟心里一惊,马上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可脸面上却不怯,又啃起了手上的高粱饼,说:“能有什么意思呢,我的意思无非是说社会主义制度好嘛社会主义制度不好,咱们能过上眼下这种幸福生活么?”

    胖顾客的脸绷了起来:“我看你话里有话嘛你是干什么的?”

    孙成伟也瞪起了眼:“我?革命干部,怎么了?!”

    胖顾客的口气缓和了些,说:“我们当干部的就更应该注意影响了。不错,因为自然灾害,我们目前是有一定的困难。可是,有这么好的人民,这么优秀的人民,困难总会过去,是不是?”

    孙成伟笑道:“那是,那是,人民优秀,制度优越,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胖顾客仍是疑惑,又问:“同志,你在哪里工作?”

    孙成伟兴口胡说道:“我就在咱们专政机关工作,这次到建安煤矿办个案子。”

    胖顾客肃然起敬了:“哦,您是公安局的?”

    孙成伟摆摆手:“劳改局的,听说过么?我们管监狱、劳改农场……”

    正这么吹着,随车押粮的孙成蕙抱着小跃进走进店里买油条。

    一时间,孙成伟怔住了,叫了声:“小妹!”站了起来。

    孙成蕙也怔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哥,是……是你!”

    孙成伟乐了:“可不就是我!”

    跃进惊奇地看着从没见过的孙成伟。

    孙成蕙便说:“快喊舅舅,这是你舅舅!”

    跃进甜甜地叫了声:“舅舅!”

    孙成伟抱起跃进:“好,好,小外甥,让舅舅猜猜你是谁?是小三对不对?”

    跃进认真地说:“舅舅,我叫跃进!”

    孙成伟忙打开身边的旧皮箱,掏出一盒高级点心递到跃进手上:“给,跃进,真正的桃酥,不是糖精做的,是糖做的。”

    跃进狼吞虎咽地吃点心时,孙成蕙才问:“哥,你咋找到这里来了?”

    孙成伟看看桌前一胖一瘦两个顾客,说:“回家再说,回家再说吧!”

    跟着建安矿的运粮车回到家,孙成伟才对孙成蕙、刘存义和母亲说了,因为自己改造得比较好,就减了一年刑,提前释放了。说罢,还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知道,他们放我也是为了省点粮食。”

    刘存义狐疑地问:“大伟,你真改造好了?”

    孙成伟道:“那是,那是,我现在见到电线杆子都鞠躬,见了小狗都微笑。”

    刘存义哼了一声:“大伟,就冲着你这话,我看你就没改造好……”

    邹招娣不高兴了,说:“存义、成蕙,你哥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看看我么?政府都放了他,你们就别再审他了好不好?”

    孙成伟却不当回事,笑嘻嘻地道:“妈,您别这么说,审就审呗我来看您不错,也想在存义这里谋份工作哩。”

    孙成蕙怔了一下,说:“哥,像你这种情况,工作恐怕难安排吧?”

    刘存义叹了口气,也说:“经济要全面收缩,矿上的在职职工都要下放哩。”

    孙成伟说:“存义,你不是当着矿长吗,给我找点活干总还是容易的吧?你放心,我知道现在不是往天了,我也不求上进了,就想找个地方吃饭,别饿死就行。”

    孙成蕙这才说:“哥,你不要急,先住下来歇歇,我们再想办法吧!”

    孙成伟又乐了:“好,好,办法总比困难多嘛这话是我在火车上学的。”

    这时,天已黑透了,孙成蕙招呼一家人吃饭时发现援朝和胜利都不见了。

    邹招娣说:“肯定是被存义吓跑了。”继而,又埋怨刘存义下手太狠。

    刘存义气又上来了:“我就是这么抽援朝,也没把援朝抽改嘛,他嘴还硬!”

    孙成伟说:“天这么黑了,还是出去找找吧?”

    刘存义摆摆手:“不用,让矿广播站给我广播一下!”说着,拿起了电话,“给我接矿广播站。矿广播站吗?我是刘存义。给我广播一下,让我家刘援朝和刘胜利这两个小混蛋给我滚回家。说清楚,我的政策是优待俘虏,主动回来宽大处理,被我抓回来,我揭他们的狗皮!”

    女广播员在电话里笑了,说:“刘矿长,我在广播里不好这么说吧?”

    刘存义道:“就这么说!给我多吆喝几遍!”

    没多久,外面高音喇叭的广播声便响了起来:“刘援朝、刘胜利两位小朋友,请你们马上回家。你爸爸的政策是优待俘虏,如果你们回家承认错误,你爸爸一定宽大处理;如果被抓回来,你爸爸要加倍从重处罚。刘援朝小朋友,你爸爸特别提醒你注意自己的屁股……”

    然而,不论广播里怎么吆喝,刘援朝和刘胜利这夜就是没回家。兄妹俩和那个凤阳小姑娘盼盼竟在矿西门内***时代留下来的一座废弃的土高炉里睡了一夜,气得刘存义骂不绝口,让矿保卫科值班同志帮他找孩子,也害得孙成蕙一夜没合眼。

四十一

    孩子没踪影,刘存义早上起来却照常去下他的井,孙成蕙心里不满,嘴上却不好说什么,只得拖着沉重的身子在矿内矿外继续找。孙成伟自告奋勇,想陪孙成蕙去找,孙成蕙却怕哥哥和矿保卫科的人照面,给刘存义带来不好的影响,没同意。孙成伟便留在家里和母亲邹招娣唠起了家常。

    许多年不见,母亲苍老多了,已十足是个里嗦的老太婆了。据母亲唠叨说,他判刑入狱后,大妹夫田剑川也为自己的坏脾气吃了不少苦头,到一九五七年反右时,头一批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先是劳动教养两年,去年下放到这里的红星公社监督劳动了,大妹孙成芬只好跟过来到县农机厂当了工人。

    邹招娣叹息着说:“倒也好,咱一家人又聚在安徽了!”

    孙成伟听罢,一点不为妹妹和妹夫难过,反倒有了些压抑不住的兴奋:“妈,照你这么说,追求进步的田剑川现在也和我一样反动了?!”

    邹招娣抹着泪:“谁知道反动不反动?反正是没个好呗!哦,还有比你们更倒霉的呢,你六婶周秀玉也成大右派了,说是她为演员的青春请命,写了一个什么反动剧本,还反党。反对他们的党委书记,都上了报纸!你六叔和她打了离婚!”

    孙成伟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叹息道:“我六叔可真能做出来!”

    邹招娣说:“这你别怪你六叔,离婚是你六婶主动提出来的。”

    孙成伟悻悻地说:“那六叔也不该答应呀,他这人就是六亲不认!”

    邹招娣没接孙成伟的话茬,自顾自地说:“大伟,和你说实在话,眼下这世道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你倒霉是因为自己下作,剑川和你六婶没下作,该倒霉还是倒霉。前两年农村吃饭都不要钱了,说是要进入**了,可这一转眼,就自然灾害了。你说怪不怪……”

    正说着,满脸乌黑、一头草屑的刘胜利进了门,进门就问:“姥姥,我妈呢?”

    邹招娣忙放下手上正撕着的干榆树皮,一脸惊喜地站了起来:“哎呀,胜利,你这个小祖宗,可回来了!你哥呢?他在哪?还不叫他回来?你妈都急死了!”

    刘胜利说:“姥姥,叫妈妈来和我谈判吧,我是哥哥派来的谈判代表……”

    孙成伟说:“舅舅先和你谈判好不好?你带我去找你哥哥,我就给你糖吃。”

    刘胜利眨着眼问:“你给我几块糖?”

    孙成伟说:“五块糖好不好?”

    刘胜利手一伸:“十块!”

    孙成伟答应了:“好,十块就十块。”拿出十块糖给了刘胜利,“走吧!”

    刘胜利却不走,剥了块糖在嘴里吃着,又说:“舅舅,你得帮我们讲话。”

    孙成伟连连应着:“可以,可以。”

    在刘胜利的带领下,孙成伟找到了矿西门内的土高炉,一见刘援朝的面就说:“这地方很不错嘛,啊?怪不得谁都找不到,我看比八路的游击队营地都难找!”

    刘援朝对自己的舅舅来了兴趣:“舅舅,你干过八路么?”

    孙成伟笑问:“小子,你看舅舅像八路么?”

    刘援朝审视着孙成伟:“我看你挺像的。昨天我在院里听了一句,坐牢啥的。”

    孙成伟有些窘:“坐什么牢?别胡说了,走!”

    刘援朝那时正做着英雄梦,对一切可能碰到的英雄都执着追求,一把抓住孙成伟的手再也不放开:“舅舅,你告诉我嘛,你坐的是什么牢?是国民党的牢,还是日本鬼子的牢?”

    孙成伟无奈,只得应付说:“日本鬼子的牢好了,走吧,都走吧。”

    刘援朝仍不愿意走:“舅舅,日本鬼子的牢里灌不灌辣椒水?”

    孙成伟不耐烦了:“走,走,这些事咱以后再说,先给我回家!”

    刘援朝仍是问个不休:“舅舅,那老虎凳呢,你坐没坐过老虎凳?”

    孙成伟哭笑不得,眼一瞪:“刘援朝,我看你是想坐一回老虎凳了!”

    刘援朝警觉了,定定地看着妹妹刘胜利,发现胜利嘴里吃着糖块,叫了起来:“刘胜利,你是不是叛变了?哪来的糖?”

    刘胜利忙躲到孙成伟身后:“不是叛变,是舅舅给的。”

    刘援朝拔出木头手枪:“叛徒,我毙了你!叭,叭!”嘴里放着枪,脚下想逃。

    孙成伟一把扭住了刘援朝:“走吧,大英雄,你不老实,我可真叫你爹给你坐回老虎凳了!”说罢,又对那个凤阳女孩盼盼说:“小姑娘,你是咋回事呀?回家吧,啊?快回家!”

    盼盼讷讷地说:“我……我没有家了,家里人都……都饿死了……”

    孙成伟心里一惊:“那……那一个人怎么活呀?”

    盼盼眼里汪着泪说:“唱花鼓,讨饭呗。”

    刘援朝央求说:“舅舅,你和我妈说说,把盼盼留在我们家好不好?”

    孙成伟为难地道:“这……这事我可做不了主。”

    刘援朝倔倔地道:“那我去和妈妈说!”

    带着三个孩子回到家,孙成蕙也回来了。

    孙成蕙既心疼又气恨地看着包括盼盼在内的三个孩子,好半天一句话也没有。

    刘援朝却把收留盼盼的话讲了出来,还振振有词地说:“……妈,我就是想为你挣钱。你要留下盼盼,我就能跟着盼盼学唱花鼓,就能挣到钱。”知道一顿揍是免不了的,刘援朝看看挂在墙上的竹片,主动取了下来,递到孙成蕙手上,“妈,你打我吧,只要把盼盼留下来就行。”

    孙成蕙压抑着心中的酸楚:“这就是你谈判的主要内容?”

    刘援朝歪着头想了想:“要不行,你还可以让爸爸用皮带抽我一顿。不过,不能再让我脱裤子电影里人家鬼子给八路上刑都不让八路脱裤子……”

    孙成蕙黑着脸:“这话你别和我说,和你爸说去!”

    孙成伟笑道:“也是的,脱了裤子挨抽,屁股不冷嘛!”

    刘援朝眼皮一翻:“舅舅,你真不懂科学,那种时候还顾得上屁股冷么?!”

    孙成蕙问过援朝,又问起了盼盼:“孩子,你凤阳老家真没人了么?”

    盼盼伤心地哭了:“真没人了,都……都饿死了……”

    孙成蕙眼睛湿润了:“好,好,盼盼,不要说了,那……那你就先留下吧!”

    盼盼很懂事,“扑通”一声跪下了,当即叫了声:“妈”

    孙成蕙应着,挺着大肚子,要扶起盼盼,头一低,差点晕倒在地。

    孙成伟上去搀住了孙成蕙,问:“成蕙,你怎么了?”

    孙成蕙脸色苍白,嘴上却说:“没什么,我没什么。”

    邹招娣插上来说:“成蕙,家里这么困难,存义能答应收下盼盼么?”

    刘援朝也不太放心,看着孙成蕙问:“是呀,妈,爸爸会同意么?”

    孙成蕙决然道:“这个家我当了,盼盼应该去上学,不能流落在社会上!”

    刘援朝高兴了:“盼盼,你现在有家了!”

    不料,孙成蕙却在这时拿起了竹片:“援朝,你怎么说?这顿打能逃得掉吗?啊?自己逃学,还带着妹妹逃学,挨了你爸的抽竟然敢逃跑,一夜不归家,加上骗汤书记的钱,一共四大罪状,你自己说说看,得抽你多少竹板?”

    刘援朝狡辩道:“爸在广播里说了,主动回家优待俘虏,矿上的人都听到的。”

    孙成蕙气哼哼地道:“你爸是你爸,我是我,我不优待俘虏!妈累了,打不动你了,让你舅代妈打!”说罢,对孙成伟道:“哥,你给我打援朝十竹板!”

    孙成伟从心眼里喜欢上了援朝,接过孙成蕙手上的竹板,没去打援朝,而是挂到了墙上:“算了吧,成蕙,要打等存义回来打吧,我可不想让援朝嫉恨我。”

四十二

    找到援朝和胜利后,孙成蕙让调度室值班人员通过载波电话告诉了正在井下的刘存义。刘存义当时正带着调度室的两个随员查看一个即将开采的新工作面,接到电话后,便发狠说,这回一定要给援朝好好长长记性。随行的调度员问,刘矿长,你不优待俘虏了?刘存义说,不把这小子的屁股抽烂就算优待了。

    正这么说着,一辆电车头摇着铃从身边驰过,车头上坐着背药箱的救护员。

    刘存义一惊,本能地觉得有问题,快步追上去,大声问:“怎么回事?”

    坐在电车头上的救护员说:“刘矿长,3440工作面冒顶,有人重伤!”

    刘存义顾不得查看新工作面了,当即跳上了电车头,和几个救护员一起去了3440工作面。

    3440工作面的冒顶挺严重,刘存义赶到时,材料道里已躺着几个救出的伤员,还有几个埋在矸石里正在救。冒顶区里,顶板仍在垮落,刘存义顺材料道冲进工作面一看,一个被压在大矸石下的年轻矿工正在嘶声呼救。

    正在抢险的白区长怕冒落的矸石砸伤刘存义,一边把刘存义往外拖,一边说:“刘矿长,你快离开这里,太危险了!”

    刘存义指着压在大矸石下的年轻矿工问:“这人怎么办?”

    白区长说:“我正支电绞,准备用电绞把小张拖出来。”

    刘存义当即火了:“胡闹!电绞拖人,不把人拖死了?都给我上去扒!四周打木垛,马上打!千斤顶拿过来,用千斤顶把矸石支起来!”说罢,把工作服一脱,裸露出带着枪伤的身体,“都跟我上,党员干部带头!”

    这么一来,白区长和在场的干部工人不再迟疑了,纷纷躲闪着不断冒落下来的矸石,和刘存义一起扛着木料,手脚麻利地打起了木垛,支起了千斤顶。

    木垛打好时,卡在大矸石中的年轻人已快要昏迷过去了。

    刘存义带着一身煤灰、一身汗水扑到年轻人面前:“小伙子,挺住!你一定要给我挺住!你睁大眼看看,我们都在你身边哩,这么多同志在你身边哩,你会有救的,你要有信心!啊?!”

    年轻人的眼里噙上了泪:“刘……刘矿长,我……我谢谢您……”

    偏在这时,顶板突然来劲了,发出一阵格格乱响,刚打好的木垛在巨大的压力下变了形,四周一些铁柱子竟被压弯了,一时间,矸石纷飞,烟尘滚滚。

    刘存义一声大吼:“顶板来劲了,快撤!都快撤!”

    喝令别人撤,刘存义自己却没撤,在这最危险的时候,刘存义用身子紧紧护住了那位尚未脱险的年轻矿工的脑袋,自己却被冒落的矸石埋住了。

    黑暗中,一片惊呼声响了起来:“刘矿长,刘矿长……”

    刘存义那时还没失去知觉,听到冒顶区外传来的呼喊声,还带着浓重喘息声回了一句:“大家都不……不要慌,我……我没事……”

    说这话时,刘存义头上、脸上的鲜血正往那个年轻矿工身上滴……

四十三

    井下紧张抢险时,新任党委书记汤平正在和党委副书记白人杰谈工作。

    白人杰汇报说,由于党委部门思想政治工作一直抓得很紧,及时批判了各种右倾机会主义言论,总的来说,情况还是好的,全矿生产和全矿职工情绪都还比较稳定。汤平便指示说,思想政治工作不能仅仅是读报纸,一定要落到实处,越是在这种困难的时候,党员干部越是要起带头作用,尤其是党委部门要做实事,多为生产一线的干部群众解决问题。比如井下生产干部的粮食计划问题,像刘存义,还有管生产的王矿长,天天下井拼命,出这么大的力,四十四斤计划粮肯定不够吃,矿党委要研究一下,做个决定,每月补助十五斤饭票。

    白人杰对汤平的提议很惊讶,便问:“生产部门补助,党委部门补不补呢?”

    汤平说:“党委部门不补,谁不服气,就请他跟刘存义同志下一个月井!”

    白人杰心中不满,嘴上却不敢再说什么了。

    汤平怕党委内部有人传出去,在干部工人中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便说:“人杰同志,在这里我要强调一下纪律:这件事只做不说,谁说出去,党委就处分谁!”

    白人杰点点头,吁了口气,“好吧,就这么定,刘存义家人口多,困难也大,咱们内部补贴一点,他这人也能少发点牢骚。”迟疑了一下,又说,“不过,汤书记,有些情况我不知该不该向你反映?”

    汤平挥挥手:“说嘛,我们是合作共事的同志,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

    白人杰想了想:“汤书记,首先我要声明一下,我和存义同志决没有任何个人矛盾。对存义同志的工作精神和抓生产的认真负责的态度,我和大家一样,是充分肯定的。这是个大前提……”

    汤平笑了:“哎呀,人杰同志,你就不要绕圈子了,好不好?”

    白人杰说:“好,好,我直说。汤书记,我觉得存义同志在政治上太麻木,说话做事太不注意影响。就说昨天夜里吧,找孩子竟让矿广播站广播,而且广播的内容极不严肃,前面是矿上的生产竞赛消息,下面就是‘优待俘虏’,今天一上班,宣传科就找我提意见了。”

    汤平说:“这事我知道,昨天我也听到广播了,孩子丢了,刘存义同志有点急,广播一下也没什么嘛!”

    白人杰说:“是的,这不是件大事,我只是举个例子。汤书记,我想说的是,刘存义同志政治上的麻木不仁,不分场合乱发牢骚,什么眼下的困难是**呀,什么***是大跃退呀,认真追究起来都是反动言论。党委部门的同志反映说,我们做三个月的思想政治工作,刘矿长只要三分钟就全都给瓦解了……”

    汤平皱起了眉头:“三分钟就瓦解了?那我们的政治思想工作还有什么力度!”

    白人杰说:“是的,我们党委部门也有责任,工作还没做到家。”

    汤平想了想:“这事我知道了,白书记,你呢,也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和别人说了,我一定要找刘存义同志好好谈谈,决不允许他以后再这么胡说八道!”

    白人杰走后,汤平便想找刘存义好好谈谈,让刘存义注意些影响。不料,到调度室一问才知道,刘存义下井还没回来。汤平看看手表,都下午两点了,便让调度室主任用载波电话催一催,自己独自到食堂吃饭去了。一顿饭没吃完,调度室主任追到了食堂,说是刘存义在3440工作面抢险,为救一个年轻矿工,被冒落的矸石砸倒了。汤平一怔,扔下饭碗就下井,却在井口碰上了躺在担架上的刘存义,当时刘存义还在昏迷中。

    到矿医院,刘存义才醒来了,一见汤平在面前,便说:“汤书记,你……你看看这事闹的,你……你刚来,我就倒下了,今后可就多累你了!”

    汤平看着刘存义的惨样,想着白人杰汇报的那些情况,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难忍:“歇歇吧,刘矿长,你也真该好好歇歇了。”

    将刘存义送进急救室,汤平亲自给孙成蕙的单位生活科打了电话,先替孙成蕙请了一个月公假,让孙成蕙脱产照顾刘存义。接着,又给孙成蕙本人打了个电话,要孙成蕙马上到医院来。

    孙成蕙接到电话就呆了,讷讷地问:“汤书记,存义伤得重么?有没有危险?汤书记,你……你可千万不要瞒我!”

    汤平在电话里说:“成蕙同志,你放心,存义绝对没有生命危险,可断了四根肋骨,头上还有伤,可能得住一两个月的院了。”

    孙成蕙连连道:“那好,我……我马上去医院,马上去!”

    然而,放下电话,累了一天一夜,又被饥饿折磨着的孙成蕙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身下,一片血水流了出来。

    邹招娣一见,大惊失色:“天啦,成蕙早产了!”

四十四

    第二天上午,孙成伟带着援朝、胜利、跃进三个孩子去医院看望刘存义。

    刘存义一见面就对孙成伟说:“大伟,我和成蕙都住院,孩子只好交给你了。”

    孙成伟翻着白眼道:“怎么?刘矿长,孩子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呀?”

    刘存义真是不放心,可当着孩子们的面又不好说,便含蓄地道:“大伟,你可别让孩子们给我闯祸,尤其是援朝。”

    孙成伟给刘存义掖了掖被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存义,你就放下心来,好好养伤吧!我一定会努力把孩子们精心培养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

    刘援朝走到床前,眼光里带着敬佩说:“爸,汤书记他们都夸你是英雄。”

    刘存义讥讽地看着刘援朝:“你不也是英雄吗?”

    刘援朝马上想起了自己闯的祸,仰起脸来两眼看着天花板,装没听见。

    刘存义不依不饶:“喂,小英雄同志,你还欠我的账对不对?”

    刘援朝说:“你在广播里宣布了:优待俘虏。”

    刘存义说:“优待也有个限度,你这笔账我记着呢。”

    刘援朝点点头:“好,我不赖。不过,爸,我有个要求,再抽我时,别让我再脱裤子行不?这多丢人呀!”

    刘存义一口回绝了:“不行,抽坏了裤子太可惜,你一年才摊几尺布票?经得起这样浪费么?”转而又对孙成伟交代,“大伟,对这位刘援朝同志,你千万别客气,他那屁股是铁打的,不怕抽,只要闯了祸你就给我抽,不要再欠账了。”

    孙成伟向援朝挤了挤眼:“存义,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抽好这小子,而且一定脱了裤子抽,这不但是省布票,还能灭这小子的威风!”

    从外科病房出来,孙成伟又带着一串孩子,出现在孙成蕙床前看两个双胞胎。

    孙成伟一见两个婴儿便皱起了眉头:“这两个孩子咋这么小?像小猫。”

    刘援朝马上接上来道:“我看像老鼠!”

    孙成蕙有气无力地白了刘援朝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在一旁侍候月子的邹招娣烦了,狠狠瞪了援朝一眼:“皮又痒了吧?”

    刘援朝不敢做声了。

    一个护士走过来问:“孙姐,给这两个孩子取个啥名呀?”

    孙成蕙看了看孙成伟,说:“哥,你去问问存义,给孩子起个啥名好?”

    再度赶到外科病房时,矿党委书记汤平正在刘存义病床前坐着,和刘存义谈工作,孙成伟一进门,两人都不说话了。

    刘存义问:“大伟,又有什么事?”

    孙成伟说:“给两孩子起啥名呀?成蕙让问你。”

    刘存义想了想,脱口道:“一个叫自然,一个叫困难吧!”

    孙成伟一听就乐了:“好,好,这两个名字挺好。”

    汤平怔了怔,忍不住插上来道:“老刘,你看看你,又胡来了吧?怪不得白人杰同志老给你提意见!你说这起的叫什么名呀?啊?”

    刘存义一本正经,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哎,汤书记,我几个孩子都是这么起的名。大儿子生在一九五一年抗美援朝时,就叫援朝;大女儿生在抗美援朝胜利时,就叫胜利;一九五六年***,二儿子就叫跃进;如今自然灾害,困难时期,当然就是自然、困难了!又没叫灾害什么的,谁会提意见?!”

    汤平叹了口气:“自然灾害和困难时期都会过去,这名字还是不太好嘛!”

    刘存义挺固执,坚持着:“我看挺好,我们共和国既然有这么个困难时期,我就得叫孩子们记住这个困难时期。等他们长大了以后,再回头看看会知道:一九六一年他们的爹妈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下拼命的!”

    汤平苦苦一笑:“这……这倒也有点道理!好吧,老刘,就让我们一起祝愿这两个出生在困难时期的孩子吧,愿他们未来的生活幸福美好!”

    汤平的祝愿当时让孙成伟心里暗暗发笑,在一九六一年初春的那个上午,孙成伟根本不相信刘自然、刘困难这一对双胞胎的未来会有什么幸福生活。他怎么也想不到,汤平的祝愿竟真的实现了,这位在娘胎里就营养不良的刘困难同志长大后竟发了大财,还包办了他的婚姻,整整折腾了他二十年。所以,在岁暮晚年,每当被自己的这个外甥女折腾得头晕脑涨之际,孙成伟总要把话头拉到一九六一年。

    一九六一年,孙成伟要对付的是孩子们的一日三餐。刘存义和孙成蕙住院,母亲邹招娣在医院既要照顾早产的女儿,又要照顾受伤的女婿,孙成伟只得充当起孩子们的临时总管。

    这总管刚上任就出了乱子头一天做饭,孙成伟便把家里仅有的半油瓶油全倒进锅里,将一个个掺和着一半榆树皮粉的米粉饼下到油锅里炸。

    跃进那时不到三岁,看着油锅直嗅鼻子:“舅舅,好香呀,你做什么菜?”

    孙成伟很得意:“不是菜,是油炸糍粑,没吃过吧?”

    跃进咽着口水说:“没吃过。”

    孙成伟捞出一块炸好的糍粑,递给跃进:“给,跃进,你先尝一个。”

    跃进咬了一口便说:“哎呀,舅舅,真好吃,妈妈从来不给我们做!”

    孙成伟更得意了,一边炸着糍粑,一边说:“以后舅舅天天给你们做。跃进呀,你可不知道,舅舅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什么名菜都吃过。这次还是可惜呀,要是用糯米粉做就更好吃了,能把你的一口小牙都粘掉!”

    援朝、胜利、盼盼放学回家后,看到糍粑,个个高兴起来,吃得无比疯狂。

    孙成伟自己一点没吃,只问:“同志们,舅舅的手艺怎么样?”

    刘援朝第一个跷起了大拇指:“太好了,舅舅你的手艺天下第一!”

    刘胜利把最后一个糍粑抢到手后,郑重宣布:“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这时,邹招娣从医院回家拿东西,看看刘胜利手上最后一块糍粑,再看看空荡荡的油瓶,脸立时沉了下来,当着孩子们的面便训开了:“大伟,你当现在还是往天呀?现在一人一月才一两油,你还敢油炸糍粑?你……你说说看,你们这个月还过不过了?炒菜还用不用油了?你……你给我做吧!”

    孙成伟一下子呆住了。

    因为这次大吃糍粑的奢侈,孙成伟带着孩子们过了一段绝无油水的日子。“天下第一”的手艺消失了,曾经做过“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的孙成伟,成了孩子们眼中最糟糕的厨师。连着几天痛苦地咀嚼着盐水煮萝卜缨,孩子们要造反了。

    最困难的时候,刘存义的前妻,已经做了县委副书记的汤荣花从山东寄来了二百块钱和五十斤全国粮票这五十斤全国粮票在购粮的同时,可以购得二两多油,无油的日子才算结束。嗣后,孙成伟学会了以滴为单位来计算油的用量。

    也在这时,田剑川和孙成芬从红星公社请了假,赶来看望刘存义和孙成蕙。他们带来了十个鸡蛋和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鸡,还是公鸡。鸡蛋送到了医院,给孙成蕙吃了,那只瘦公鸡以招待田剑川的名义,全便宜了孩子们。孙成伟因此又施展了一次厨艺,才多少在孩子们面前挽回了点面子。

    当晚,在昏暗的十五支光灯泡下,孙成伟代表孙成蕙和刘存义招待田剑川,尽其所能做了三样菜,一盘又小又瘪的煮花生米,一盘炒青菜,还有一盘炒鸡杂。

    酒杯一端,孙成伟话就多了:“……剑川呀,不说你想不明白,连我也想不明白!你和六婶当上右派,而且还是资产阶级的右派,也太好笑了。我和资产阶级倒还有点瓜葛,花过陈家资产阶级的钱,还娶了陈家小老婆。你们算啥资产阶级?”

    田剑川已是一派农民模样,眼镜的一条腿是断的,系着细麻绳套在耳朵上。

    孙成伟叹息着:“倒也好,咱们殊途同归了……”

    田剑川这才说:“什么殊途同归?你是你,我是我,咱们是两回事。”

    孙成伟说:“两回事?一回事嘛,地富反坏右排下来,我老四,你老五。”

    田剑川“啪”地一声放下酒杯:“我是冤枉的,你不是,咱们就不是一回事!”

    这时,邹招娣走过来:“你们小声点,让孩子们听见不好!”

    孙成伟不再说了:“好,好,我们喝酒!来,剑川,喝吧,多喝点就不烦了。”

    田剑川满眼是泪,感慨起来:“真怀念刚解放那阵子呀!”

    孙成伟也说:“是呀,谁能想到社会主义会搞成这种样子呢?!”

    这日,田剑川喝醉了,摇摇晃晃地走到院中,仰望着星空,朗诵起了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孙成伟走过去劝:“好了,好了,剑川,回去睡吧,你明天还要赶路。”

    田剑川却不听,仍在朗诵:“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白了少年头,大伟,我……我是白了少年头呀……”

四十五

    矿区四周的春荒越来越严重了,死的死了,逃荒的走了,红星公社有些村庄已变得空空荡荡。艾草野蔓疯长起来,吞噬着田野,吞噬着村落,甚至连乡间的道路都吞噬了。也就在这最严重的时刻,县里来了指示,要下放到红星公社的右派分子们都去上河工,到水利工地上混口饭吃。县委书记龙志飞代表县委下达这个指示时说得很清楚:这帮右派都是知识分子,像周秀玉,还是著名剧作家,她创作的《3442高地》曾有过很好的影响,要设法保护一下,尽量避免非正常死亡。

    红星公社党委书记赵四宝却不服气,向田剑川、周秀玉这帮右派分子传达县委指示时就火气冲天:“你们这帮右派分子最让我头疼!你们看看你们的样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敢向党进攻!就你们这种废物,县上龙书记还说按政策保护,要你们到工地上混口饭吃这年头贫下中农谁不想到水利工地上混口饭吃?他们我都满足不了,得满足你们,想想真让老子窝气!”

    田剑川和周秀玉默默听着,大气不敢喘。

    赵四宝又说:“窝气归窝气,县里的话咱得听!你们从今天开始上河工吧,挖河泥时,把你们狗脑袋里的臭文化都顺手挖出来,装点泥巴牛屎进去,彻底改造思想!还有一点,我也得给你们说在明处,你们上河工的口粮得减半,省下的那一半,要给断粮的贫下中农吃!这事谁敢在工地上说,回来我饶不了他!”

    赵四宝真是胆大包天,宣布完口粮减半,真就把口粮减了一半。工地上头一天开饭,红星公社新换上来的右派们一人只发一个窝窝头和一碗咸汤。工地上的干部说,这些人的口粮只到了一半,只能按一半发。

    伙夫头抱怨说:“干这么重的活,只发一个窝窝头,谁吃得消?!”

    工地干部说:“那有什么办法?红星公社扣了他们的口粮嘛!”

    正排队领饭的田剑川问:“这违不违反政策?”

    工地干部没好气地说:“违反政策找你们公社书记赵四宝提去!”

    田剑川哪敢去提,只能在六婶周秀玉跟前骂骂娘而已。

    在那段难挨的日子里,幸亏有个周秀玉,田剑川才没有自杀。

    一次,田剑川对周秀玉说:“六婶,我觉得与其这么活着,真不如死了好!”

    周秀玉马上沉下脸:“剑川,我可警告你,你别犯糊涂!”

    田剑川叹息着:“我要真糊涂就好了,问题是我不糊涂。我知道,我还有老婆孩子,他们不想让我死,所以,我不能死。”

    周秀玉说:“是的,就冲着成芬,你都不能死!你想想,成芬对你多好!在这种情况下,她都没和你离婚嘛。”

    田剑川反问道:“可六婶,你为什么要提出和六叔孙立昆离婚?你不提出和他离婚,处境也许比现在好得多,总不至于落得个开除公职。”

    周秀玉苦笑道:“我不提出离婚,你六叔也不会提出离婚,这一点我知道。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实际上在反右开始之前,我们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我们分手,应该说是理智的选择。”

    田剑川问:“六婶,你就一点都不后悔么?”

    周秀玉摇摇头:“我不后悔,对离婚不后悔,对所做过的一切也不后悔,我内心无愧。我的人生道路是我自己选择的,一九四年,我背叛自己剥削阶级家庭,选择了延安;一九五七年,我选择了双开除。为什么要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坚持真理。立昆曾劝我放弃自己的立场,我拒绝了,我对他说,历史将会证明我是对的。”

    田剑川一声长叹:“可能历史啥也证明不了。”

    周秀玉说:“剑川,你要有信心,党总有一天会自己纠正错误!”

    后来,田剑川才知道,周秀玉的信心不是没有一点根据的。就是在那阵子,县委书记龙志飞主动找到工地伙房,和分在伙房烧水的周秀玉谈了许多心里话。周秀玉正是从这个阶级阵线不清的县委书记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所在。

    龙志飞曾是《3442高地》的热情观众,头一次见面就和周秀玉谈《3442高地》。龙志飞说,《3442高地》他是在北京看的,第一次到北京出差,碰巧这个戏公演,就去看了一场。说是这个戏不错,挺感人的,柳如花唱得也好。

    周秀玉介绍说:“解放后,柳如花就是唱这个戏唱出名的。”

    龙志飞问:“你现在还写戏么?能不能把咱这条排灌总渠的事写成戏?”

    周秀玉老老实实地说:“龙书记,这我没想过。”

    龙志飞热情地怂恿说:“可以写写嘛,就算现在不能演,将来也能演嘛。”

    周秀玉摇摇头:“这不是能演不能演的问题,主要是怎么把握其中的基调。一方面,在这么困难的条件下,我们吃着瓜菜代上了这条向阳渠,实在是很不容易;而另一方面,许多问题我看不懂,真是看不懂呀。龙书记,你说说看,我们的国民经济怎么突然走到了这一步?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经济形势还那么好……”马上发现这话题不合时宜,忙打住了,“算了,不说了。”

    龙志飞却说了起来:“你不说我说,这是主观愿望脱离客观实际。我们省委主要领导同志已经在党内的一个重要会议上说了,形势搞到这种样子,非正常死亡人口这么多,我们不是犯了一般错误,是对人民犯了罪!”

    周秀玉大吃一惊,当即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说:“这位领导同志有勇气!”

    龙志飞点点头:“我们这位省委主要领导同志主持放过全国最大的卫星,可他终究还是实事求是的**人,所以,他才有勇气说出向人民请罪这个话!”

    周秀玉动容地道:“这就是我们党的希望所在,也是我们国家的希望所在!”

    龙志飞也动了感情:“周秀玉同志,我所以和你说这些,还是把你当作同志看的,我个人决不相信写过《3442高地》的剧作家会反党、反社会主义。不过,这话也就到此为止了,希望你不要再扩散。”

    周秀玉“嗯”了一声,说:“龙书记,谢谢您对我的信任。”

    龙志飞临走时又说了一句:“周秀玉同志,真希望能早日再看到你的新戏呀!”

    周秀玉先是点点头,后又摇起了头,当时真想好好哭一场。

    也就在这天傍晚,饥寒交迫的田剑川饿昏在工地上,被民工们抬到伙房抢救。伙夫头一边忙活着给田剑川喂咸汤,一边大声发牢骚,说是出这种牛马力,就是犯人也得管饱呀!就这样还扣人家的口粮!

    龙志飞听后大怒,马上问:“谁克扣了民工的口粮?”

    那个伙夫头却不敢说了。

    周秀玉叹息似地轻轻道:“龙书记,是红星公社党委书记赵四宝……”

    龙志飞火透了,当即命令道:“马上派人给我把赵四宝捆来,马上!”

    两个小时后,赵四宝来了,然而,不是被捆来的,却是被一副担架抬来的。担架上的赵四宝浑身浮肿,人已变了形,一看便知,其生命正处于极度危险中。

    赵四宝显然不知道工地上发生了什么事,见了龙志飞,努力张了张嘴,问:“龙……龙书记,都这么晚了,找……找我有啥……啥事呀?”

    龙志飞呆呆地看着赵四宝,明白了红星公社饥饿的严峻事实。

    周秀玉也没想到,半个月不见,赵四宝会被饥饿折磨成这副样子。

    赵四宝仍吃力地询问:“龙……龙书记,是不是我们……我们红星公社的工作没……没做好,给……给工地上添……添乱了?”

    龙志飞一把拉住赵四宝的手,满眼的泪水落了下来。

    共和国的星空下,无数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一九六一年向阳渠上的这一幕。

    龙志飞放弃了对赵四宝的追究,面对着大河两岸篝火辉映着的无数双眼睛道:“同志们,我的父老兄弟们!我感谢你们,党和国家感谢你们!深深地感谢你们!你们饿着肚子,每天六两原粮,甚至三两原粮,吃着瓜菜代,在这里上河工……”龙志飞泪水满面,说不下去了。

    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烧,一双双眼睛看着龙志飞。

    龙志飞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今天站在这个工地上的同志都是好样的,包括红星公社的赵四宝书记。你们是这块土地的好儿女,也是新中国的好儿女,是新中国的脊梁呀……”

    这一幕让周秀玉感叹不已:这种困难时期谁容易?作为公社书记的赵四宝也不容易。赵四宝只是个基层书记,只知道凭朴素的阶级感情做事,这人虽然水平不高,违反政策,可他真不是为了自己,本质上还是个比较好的基层干部。

    田剑川却益发不理解了,固执地问周秀玉:“是的,六婶,你说得不错,龙书记、赵四宝都是好党员,好干部,可咱党有这么多好党员,好干部,又有这么好的人民,为啥会搞到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地步?这就是我们要追求的幸福生活吗?”

    周秀玉被问住了,想了好久,也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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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2947/ 第一时间欣赏共和国往事最新章节! 作者:周梅森所写的《共和国往事》为转载作品,共和国往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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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往事介绍:
本书通过对孙成蕙及其一家人五十年所走过的风雨历程,展示了他们在五十年莫测变幻的政治风云中,所遭遇的“天灾**”的沉重打击,以及为获取做人的真正权利而不屈斗争的生活画卷,描绘了现实的残酷、求生的艰难、人格的扭曲、道德的沦丧、思想的复苏、社会的进步等等。共和国往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共和国往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共和国往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