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筹谋
封魄遣散了各营统领,屏退了左右护卫和随从,仅留赤和卓展一行人在这正厅之内。
荀伯从外面关上了厅门,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变得肃杀而鬼魅。
半晌的沉默后,封魄从四方椅上蓦然起身,缓缓走到卓展面前,步履沉重却果决,眼神炙热而笃定:“卓展,我知道此事与你们无关,但出于贪心亦或私心,我还是想问一句,你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我当然愿意!封大哥,就算你不说,我也定会鼎力相助。”卓展认真凝望着封魄明亮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道。
与封魄相处的这段日子,卓展在各个方便都受到封魄诸多照顾,甚至府中的一些规矩和礼节都不必遵守,更能随心所欲僭越旧制畅通无阻地查案。
在练功习武上,封魄对他和段飞的教导,已远远超出“指点”的范畴。在卓展心里,早已把封魄当成了师父、兄长般的存在。因此在称呼上,“封大哥”也自然而然地代替了“封将军”。
蒙受阳府恩泽,助其解围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
然而此时封魄自损身价的诚意恳求,还是如雷击般打动了卓展。他暗暗发誓,务要倾尽所有救回赤枢,帮阳府摆脱这盘危局。
“封大哥,我也愿意。”段飞一个箭步冲到封魄面前,坚定地说道。
“那我也愿意啊……”壮子虽有小小的不情愿,但也连忙抢着说道,生怕落下自己。
“我们也是。”段越和江雪言也在点头。
“你们……”赤用那双娇小的手捂住了口鼻,眼眶一下红了。
她自幼不缺玩伴,但却从来没有过什么真正的朋友。此时奔涌而来的情谊让她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心底有那么一个地方似乎特别潮湿温暖。
“好!”封魄也很是动容,目光明烁地一一望向众人,虽未言谢,但浓厚的谢意却满溢而出。
“封大哥,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来做推演和部署。”
卓展打破了这须臾的温情。因为他知道,多耽搁一分钟,赤枢就多一分危险,阳府这边的胜算也会式微。
众人围坐在桌案边,封魄拿出一枚银制管筒,拧开嵌宝银帽,从中抽出一张兽皮,铺展在桌面上。
这是一张阳山及周围村城的地图,虽不十分详尽,但地形地貌山路水路都是精密准确的。
“卓展,你可有什么想法?”封魄知道卓展总会有异于常人的观点和想法,对他的见解很是期待。
卓展专注地看着地图,半晌才抬起头,略有思虑地问向封魄:“封大哥,如果信息能传递出去,周边的封地可否会借兵相助?”
封魄思忖片刻,略显为难地说道:“阳山北边与中山接壤,南边临海。西边封地的封主因地界之争,与赤枢封主交恶多年。而东边基山的封主向来圆融世故,从不多管闲事,最爱观战获利,让他出兵,哼,想都别想,不坐收渔利就不错了。”
封魄顿了顿,手指向右滑动着:“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基山东边的箕尾山,箕尾山和水一带是赤枢封主四弟赤松的封地。但箕尾山距离阳山有一段距离,若是等大部队赶来,恐怕来不及。”
“那箕尾山是否也有像我阳山这样的飞探营?”卓展并未有一丝忧虑,依旧平静地问道。
“这个都有的,南山九大封地都有自己的飞探营,只是人员构成和建制略有不同而已。”封魄利落答道。
“那就好办了,”卓展一直绷着的脸隐隐露出了一丝笑容,“封大哥,若是想送信到箕尾山,可否办的到?”
“府上兽房现有一只瞿如,是鹿项国用来回报兽盟坛主下落的,还没飞回,但……”封魄眉头紧锁,面露难色。
“但……怎样?”卓展焦急追问着。
“但这瞿如只认得回鹿项国的路,要想让它飞到箕尾山,得用瞿语重新定位。这……这府上一直以来都只是迎送瞿如,最多管一两天的餐水,没有人会用瞿语啊……”封魄额目光有些闪烁游移。
“呵呵,这个不用担心,府上有人懂瞿语,还不是一般的懂呢。”卓展淡然一笑,很是神秘。
“谁啊?快说啊,憋死了……”在一旁的壮子不耐烦地催促道。
“难道你们都忘了刚才飞探背上山的那个老翁吗,信驿的掌事,常年跟瞿如打交道的行家啊。”卓展怡然说道。
众人都恍然大悟地连连惊呼,不知是一时头脑短路,还是紧张过头不会思考了,居然将这近在眼前的人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封大哥,还烦请叫来一位书记兵,这信的内容要这样写……”
封魄很快找来了老翁和书记兵,信的内容也按卓展说的内容撰写完毕,是用新做的小竹简写的,更快捷更方便。
写好的密简卷起系好,便放入瞿如颈下的竹筒中,随瞿如一同飞往箕尾山,传递这生死攸关的借兵信了。
段家兄妹、江雪言、壮子、赤等人在卓展筹备密简时,便依封魄指示前往各营通知各大统领整肃军队、穿甲执戈,做好应战准备。
此时将军府正厅只剩下卓展和封魄两个人。
“下一步,我们就要出兵夺回青城了,只是青城四方城门已闭,攻打青城并非易事,起码要花上几天时间。”封魄手指敲击着地图上的青城,凝重说道。
青城是阳山山脚下的护卫城,拿下青城就相当于扼住了阳府的咽喉。从常规攻守战略来讲,夺取了青城就相当于赢得了战机。封魄得知武翰占领青城后很是焦急,一心思虑着要夺回来。
“万万不可。”卓展皱了皱眉,摇头说道。
“为何?”封魄很是不解,疑惑地看着卓展。
“武翰下山后,一边占了青城,一边又去擒拿赤枢封主,说明他并未将全部战力留在青城。封大哥,就像你说的,攻下青城需要几天时间,我们即便攻下了青城,我方兵士也已是疲累不堪,登时,武翰擒王的那支队伍班师回攻,我们就会很被动。”卓展冷静分析道。
“那该如何是好?”封魄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等。”卓展抬头认真凝视着封魄的眼睛,“我们现在失了封主,丢了青城,已是进退维谷,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难道什么都不做,只是干等,等武翰攻山占领阳府?”心急如焚的封魄有些激动,质问的声音有点儿大。
“对,等武翰来找我们。”卓展肯定道,“武翰杀了封主没有一丝好处,因此他肯定会留着封主作为攻山的筹码。只要我们按兵不动,他定会找我们做交易,到时候两军弭兵会谈,便是救回封主的最好时机。”
封魄低头沉思了片刻,微蹙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大手一挥,激昂说道:“那好,我现在就去调兵,让各营即刻下山,候于山脚待命,待武翰传信过来,便可随时调遣。”
“还是不妥,”卓展忧虑地摇了摇头:“待武翰传信过来,我们务必要拿到会谈地点的定夺权,否则概不接洽。”
“哦,你有想法?”
卓展点了点头:“武翰自诩熟悉阳山,且攻山心切,区区一个会谈地点,不会思虑太多,为求速战速决,定会同意。
这个会谈地点我们得好好选选,不能是山脚,若武翰提前发动攻击,我们下山的兵将就会堆在山路上无法动弹,到时候只能等着被武翰割人头了。”
卓展盯着地图,聚精会神考量着,突然眼前一亮,手指着半山腰处:“这里最合适不过。”
封魄顺着卓展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正是位于半山腰的一块浅凹盆地,当地人称之为“睡龙地”。
这是阳山广袤山区里隐藏着的为数不多的几块盆地中最大的一块,地势广阔平坦,且有溪水相环,很适合屯兵驻营。
以这睡龙地为节点,下面的山路坡缓路宽,地势和缓,而上面的山巅则是层峦叠嶂山重水复的艰险地带,道路崎岖,易守难攻。
一旦拿下这睡龙地一带山水,抢先一步排兵布阵,便可反客为主,让武翰的大部队堆积在下方的山路上,无法动弹,卓展说的救回封主的举动便不难实现。
若是两相交战,一旦占得上风,便可一鼓而下,攻溃武翰的所有战力。
封魄顷刻领会了卓展的意图,赞许地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对他的睿智与机敏心折首肯:
“好,好,太好了!你……你真是……卓展,你若成为任何君主的谋臣,都会让四方胆寒。”
“封大哥,你过奖了,我也只是耍耍小聪明而已,若真是论起行兵打仗、治制维稳,我哪里比得过你啊。”卓展听到这赞许之词尴尬地笑笑,谦逊回避道。
“哎哎,你这人就是这样,明明一身的才华,却偏要刻意隐藏锋芒,大可不必!”封魄爽朗地说道。
“怎么样了,商量的有进展了吗?”
赤推门进来,一脸忧容,后面还跟着段越、江雪言、段飞、壮子。
“多亏了卓展这个智囊,大有进展啊,救回封主有胜算啦。”封魄欣喜说道。
“哦?赶快说与我听听。”
赤闻言急忙跑了过来,让封魄展开地图,将排兵布阵情况一一说与她听。
“喂,你们说我是不是长着一张让人特信不过的脸啊?”壮子黑着脸埋怨道。
“你又怎么了,是不是去传信,人家统领不听你的了?”卓展早已猜到壮子的际遇,调侃道。
“可不是咋的,就那个羽箭营统领,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架势,搞的我把赤找来他才信。哎,没想到走到哪里都是看脸的世界,没救了……”
壮子愤恨地叨咕着,但吐完苦水的他倒轻松了不少。
卓展见壮子不再抱怨了,也不再理会他了,转身喊住了江雪言:“雪言姐,我这边有事拜托你和段越。”
段越没有料到卓展会提她的名字,很是惊喜,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甜笑着走向卓展身边。
然而卓展却并没有抬眼看她,而是继续跟江雪言说道:“我需要绢丝上面的丝线,你们帮我拆些,越长越好,如果断掉了,就打结接起来,长度尽量能达到从将军府拉到望海台这样的距离。”
“好,我这就去找姜姑姑要绢丝,段越,走。”江雪言点了点头,招呼着段越一起回住处拿绢丝了。
段越虽没跟卓展搭上话,但依旧心花怒放,因为卓展需要她了,哪怕只是这样一点点小忙,卓展也没有忘记她,说明他心里还是有她的。
段越又靠这种无休无止的少女式联想,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晌午。
“对了,赤。”卓展扭头招呼道。
“嗯?”附在桌案看地图的赤应声抬起了头,一双天真的眼睛明净如清溪。
卓展很喜欢赤这样无邪、清澈的眼神,心中不禁生出一丝莫名的清爽,他淡淡一笑:“有事要你帮忙啊,你能不能让僖娘准备一些兽耳、兽毛、兽尾之类的?”
“你干嘛啊,cosplay啊?”一旁的段飞插嘴道。
“说正事呢,别闹。这兽耳、兽尾我想别在头上、身上……”
“不是吧……你这是想扮猫耳娘还是兔女郎啊?卓展,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可不知道你有这癖好啊……”段飞惊恐地看着卓展,作出一副我好怕怕的表情。
“不仅我要扮,你也得扮上!”卓展无奈地白了段飞一眼。
“啊,为啥啊?我可不好这一口,你要弄自己弄哈,要不你就找壮子……”段飞被吓得不轻,瞪着眼睛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卓展。
“想什么呢,注意点自己的心理卫生,亏你还是学生会主席呢,就这表率作用啊?我是要咱俩都扮成兽人的士兵,到时候好潜过去救赤她大哥啊!”卓展一脸嗔怒,很是无奈。
“你俩要去救我大哥?”赤愕然望向卓展。
封魄忙放下手中的地图,厉声驳斥道:“不行!你俩去太危险了,我兵营里有的是武艺高强的将士,琥珀、青金、黑曜功夫都不差,轮不到你俩去涉险。”
“封大哥,你听我说完。”卓展走到封魄身边,漆黑的眼眸坚定地凝视着封魄。
“营中将士都是彼此相熟的,尤其是琥珀、青金、黑曜三位,本就是你的一级近身军官,潜伏过去一眼便会被认出。若真是如此,不仅营救行动无法成功,还会连累到赤枢封主的安全。
我和段飞是生面孔,军中人不熟悉,若装扮成兽人,只要避开武翰的眼睛,定不会引起怀疑,这是最佳方案。”
封魄沉吟片刻,长吁一口气,猛然抬头:“那好吧……但是你俩要跟我保证,一定要保住你们自己和封主的命,若是情势不允许,万万不可硬来,回来便是。”
“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赤想说谢谢,却一时语塞没有说出口,只是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多加小心”。
卓展的行为让赤很是感动,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她认定为“挚友”的男孩,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心中涌动,仿佛要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看看,看看是不是全都印上了他的名字。
“报”一旗传令兵飞身入院,半跪在厅门外,拱手遥报:“封将军,半山处的先锋营刚刚派人护送上来一名兽人军官,说是武翰派来的传信官,这是密信。”
传令兵从怀中掏出一片龟甲片,双手托起呈给封魄。
“来了。”卓展与封魄相视一笑,一股熊熊斗志在胸中燃烧起来。
第三十二章 左将军与右将军
下午的阳山闷热难耐,天空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片云。
明晃晃的太阳毫无阻拦地炙烤着大地,土壤和岩块都变得焦灼起来,似乎挨一下就会瞬间被烤熟。
然而睡龙地上却是一片生机。连绵不断的各营幡旗、矛戈、甲胄整齐地排成了一个壮阔的倒v字阵,丝毫没有被这凶猛的热浪削夺了斗志。
封魄高立于这倒v字的中心尖角处,手持一柄伏龙剑,一身精铁打制的上将军全副甲胄,纤薄贴身又十分坚硬,甲片随着动作的伸展而相互摩擦着,发出清亮悦耳的振音,一袭等身长的丝质大红披风随风舞动,丝光粼粼,雄姿飒爽。
倒v字阵前凸起的盆地边沿,是一排天然风化的页岩岩块阵,横向连绵沿展开来,恰好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堑壕,而堑壕对面就是武翰方面的兽人军团。
武翰的队伍上到这睡龙地上的仅有万把人,大部分的队伍都在山路上堆排着。
武翰站在盾伞后面,穿着与封魄一样的上将军装束,只是披风不是红色,而是略低一等的绛紫色。
武翰刚一上来便看明白了封魄的布阵,瞬间想通了封魄挑选此地作为弭兵会谈地点的用意,虽有愠怒,却无可奈何,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怒目瞪着封魄。
只见武翰肃然拱手,高声报号:“南山兽盟盟主武翰,特来会盟。”
封魄冷冷一笑,目光满是轻蔑:“昨天还是跟我称兄道弟的阳府右将军,今天就摇身一变成了兽盟盟主了。不知你这人皮面具带了多久,真真是唬的我们好惨,竟没料想你这人面兽心的小人竟做出这般噬主反叛的逆天暴行!”
武翰显然被封魄的言辞激怒了,面色绛红,神态狰狞,怒吼一声:“封魄小儿,大言不惭!共事多年,我忍你很久了。论资历论战功,我都在你之上,若不是这个兽人身份的禁锢,又怎会处处被你压一头,让你做了这上将位的左将军?
今日弭兵,并非我怯战,而是不想让我苦心效卫多年的阳山涂炭。你若识相,便快快让路,把这阳府交于我手,换回这赤家长子一条贱命。”
封魄见武翰这般糟践赤枢的威名,也已盛怒难耐。他轻轻抿了抿嘴唇,面露凶光,压低嗓音咬牙说道:“那也得让我见见封主真身,若是封主伤到一丝一毫,我定饶不了你!”
武翰看着封魄有苦不能言的样子很是畅快,不觉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封魄,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痛快!好,就了却你这条忠狗的临终遗愿。来人,请封主。”
只见挤在一起的兽人兵阵一分为二,让出一条狭路来,四个壮硕的兽人兵士从山路抬上一辆木车,重重落在了地上。
木车上是两根粗木钉成的十字,十字上牢牢绑缚着一个人,这人也呈一十字,站得笔直坚挺。
兽人躬身推着木车,木车辚辚向前驶近堑壕,十字顶端那张脸也逐渐清晰起来,正是赤枢。
他那身锦缎衣衫已破损不堪,发髻也恹恹地歪在一边,一缕乱发颓丧地落在额前。但那张方正的脸却依旧威严不减,浓宽的横眉和寒星阔眼间流露出逼人的虎狼之威,不屈不折的气势让在场的兵士不禁微微胆寒。
“大哥!”赤忍不出哭喊了出来,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雨打般滴落下来。她抬起颤抖的双手捂住了脸,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这幅锥心的画面。
对于赤来说,父王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神圣不可触怒,赤跟他也很少能有寻常人家那样的的父女互动。
而赤枢作为长兄,又是赤八个兄弟姐妹中,唯一一个跟赤同为赤后所生的手足,因此俩人自小便比别人亲近些。
赤枢年长赤两轮,处处对赤百般照顾,既严厉又疼爱。
对赤来说,赤枢相当于父亲一般的存在,亦是她心中下任赤帝的不二人选,赤枢在她心中的分量可谓重若万钧。
此刻,这座高山轰然倒塌,又被别人狠狠踩在脚下,赤的心仿若千刀穿刺一般,痛苦到不能自持。
“封主!”封魄也已悲恸难忍,眼里噙着屈辱与不甘的眼泪。
“封魄!”赤枢声如洪钟地高声喊道,中气十足。
“你要誓死守住阳山,万万不可因我性命而有所顾虑。你若以阳山换我一人性命,我便当即咬舌自裁,绝不做这颠覆庙堂的千古罪人!
我死后,你可自立为王,将擒害我这瓦釜雷鸣的小人彻底铲灭,连根拔除,切不可任其再为祸世间,毁了我阳府的郎世清名!”
赤枢的话铿锵有力,震撼人心,封魄阵营的众将士都很受鼓舞,士气顿时高涨。
武翰见状恨得牙根痒痒,大手抵住了木车,不让兽人兵士再继续前推,狠狠说道:“哼,铲灭我,就凭你封魄?你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我倒要看看,是你封魄先称王,还是我武翰先问鼎!”
这时,穿着士兵甲胄的壮子一路小跑,绕到封魄身后,低声耳语道:“封大哥,卓展和段飞都装扮好了,已从侧山绕过去武翰那边了。卓展走之前让我跟你说,尽量拖住武翰,越久越好,为他俩争取时间。”
封魄凝神听完后垂眼会意,转身哂笑着高喝:“区区逆贼,竟如此大放厥词。”
说完便接过琥珀递来的弓箭,弯弓拉弦,凝眸松手。
我射出去的羽箭如流星般落下,没有射中任何人,却正正插进了捆缚赤枢的木车车轼上。
武翰惊的回头看了看车轼上的羽箭,大喝道:“封魄小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封魄气定神凝,冷冷道:“这一箭是我封魄对你的邀战箭。武翰,你我从未拼尽全力交过手,你不是一直不服我这个上你一位的左将军吗?今日你我就在此好好较量一番,一分高下,看看我这个左将军的位子到底坐的端不端!”
封魄恰好戳到了武翰多年来的痛点,武翰陡然起了斗意,单手解了披风,一把甩到近身军官身上,冁然而笑:“哈哈哈,求之不得!就让我的万钧兽力灭你那沙化巫力,用我的卧虎刀劈你那伏龙剑,今天就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武翰说完便纵身一跃,瞬间出现在封魄面前,徒手就是一个横劈。身为雕蛊兽人的武翰拥有豹的速度和雕的冲力,爆发力惊人,最擅长这种突袭。
还好封魄谙熟武翰的招式,一个闪身避开了武翰的掌劈。
武翰的手掌没劈到封魄,却落在了旁边兵士竖起的铜戈上,齐刷刷劈断了三根铜戈,让持戈兵士大惊失色,胆丧心惊。
为避免武翰伤及无辜,封魄飞身跃步,跑到页岩堑壕附近的空地处。
武翰追的很紧,大吼一声“哪里逃”,一个冲跑便再次瞬移到封魄面前,拔出卧虎刀劈头砍去。
封魄赶忙抽出腰间的伏龙剑挡住了卧虎刀的劈击,一时间刀剑相撞,电光火石,发出清脆的声响。
封魄一个八卦连转,撤身到岩块边上,单手按住岩块,猛一发力,那岩块骤然化成沙粉。
封魄气运掌上,用力向前一挥,那厚重的岩沙便倾盆覆没了再次瞬移袭来的武翰。
武翰被这飞扬的岩沙扬的灰头土脸,眼里进了沙灰,一时间看不清楚,连忙向后快退了几步,揉搓着双眼,口中大骂道:“奶奶的,卑鄙小人!”
封魄并没理会武翰的谩骂,而是抓准这时机,一个纵身跃到了武翰的上空,挥剑刺向武翰的前胸。
武翰刚揉落眼里的沙灰,抬头却看见封魄跃到自己的头上,匆忙挥起卧虎刀,直指封魄双足。
封魄见状不为所动,双手紧握剑柄,顺势向后一个空翻,双脚刚一落地便单手阔掌运力,将刚刚散落在地上的沙石再次凝聚在一起,抬手挥舞,沙石一股脑地飞到了武翰的头顶。
封魄大喝一声“合”,那沙石便再次聚合成坚硬的岩块,直直落下,砸在武翰头上。
武翰也不是吃素的,坚实如铁的双臂登时护住了头部,那落下来的岩块砸竟生生被武翰的腕力震碎。
碎裂的岩块崩撒到四处,击在双方兵士的头上、身上。
这阳山最顶尖的两大高手之间的对决早已看呆了众人,此刻竟没有一个人刻意去闪躲这飞落的石块,甚至有人被砸破了头,鲜血直流,也丝毫没有察觉。
封魄和武翰就这样不相上下地交锋了几十个回合,依然没有分出高下。
然而武翰的雕蛊兽力属于爆发型力量,禁不起长时间的消磨战,此时已有些力不从心,动作和速度都开始有些迟缓了。
封魄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只见他趁武翰下一次启动瞬移之前,小步快冲,飞身闪到武翰面前,左手如鹰爪般抠住了武翰的右肩,运尽全身的巫力推向手掌,武翰右肩的盔甲刹时化成一捧铁沙。
武翰虽然及时躲闪开来,但沙化的威力还没有结束,武翰衣下的皮肉已被消融掉一大块,整个右肩顿时鲜血喷涌而出。
武翰见情势不妙,强忍疼痛冲将出去,硬是被封魄撕扯掉了一大块皮肉。
武翰后退着闪移到自己阵营中,倏然瞥到了旁边的毒虺兽人鼻尖上的长针,登时大喜,一把薅住兽人的长针,猛地一拔。
那倒霉的毒虺兽人整个鼻子连着长针被扯了下来,脸上顿时一片血肉模糊,疼的在地上嗷嗷打滚。
然而心肠狠辣的武翰并没有理会这无辜的手下,而是握着这剧毒长针用尽全身力气瞬移到封魄面前,双脚直蹬封魄膝盖,趁封魄踉跄不稳之时,拿起长针向封魄侧颈处猛插进去。
毒虺长针剧毒无比,可封住全身穴脉,麻痹中枢神经,让人浑身痒痛、动弹不得。
封魄反应迅速,第一时间拔下了毒针,快步后退回自己的v字阵营深处。
但长针里面的毒已经渗进血里,封魄顿感浑身无力,一下跌靠在琥珀和青金身上,面色苍白,嘴唇绛紫,眼前已是双影虚闪,不分远近。
“你居然用毒……真是卑鄙……”封魄气若游丝,直打哆嗦。
然而武翰却欣喜若狂,仰天大笑:“哈哈哈,卑不卑鄙都是取胜的手段而已,这跟你用扬沙有什么区别?如今胜负已定,你已成废人,我现在不仅要阳山,连这赤枢的命也不用还了!”
封魄在琥珀和青金的搀扶下勉强撑起身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封主贵为金鼎之命,他的命,不是你想要就能要的了的!”
然而武翰见到封魄得意的笑却并没有慌张,依旧神态哂然,苦笑说道:“不过,如今这赤囚的命握在我的手里,你能怎样?封魄小儿,我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多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你太小看我这一等兽人的觉察力了。不仅赤囚的命我要定了,这两个飞蝇竖子的命我也一并收下了!”
说完,武翰狞笑的眼睛突然圆睁,一把夺过旁边兽人兵士手中的长矛,奋力掷向后方。
长矛不偏不倚,正好扎在木车边鬼鬼祟祟解绳索卓展和段飞中间。
第三十三章 扭转乾坤
卓展和段飞正在聚精会神地解赤枢腿上的绳子。忽地,一杆长矛疾飞而来,直挺挺扎入两人中间的车板上。
两人登时吓的面色惨白,原本顺利进行的计划眼看就要泡汤了。
卓展猛然抬头,与武翰凌厉的目光相对,一股寒意顿时从心底升起。他害怕武翰立马瞬移过来,若是这样,他们俩非但救不了赤枢,也会把自己的命搭上。
卓展没时间恐惧,也没时间犹豫,只见他吃力地拔出扎进车里的长矛,扔给段飞。
段飞瞬间会意,左手紧握长矛,右手一搭车轼,利落地跃上木车。
段飞起身直立,用高大的身体护住赤枢,起手挥矛,矛头轻轻一划,捆缚赤枢双手的绳索便垮然落地。
段飞没有一丝耽搁,扔下长矛,背起赤枢就跳上前面的车轼,大喊一声:“卓展!
卓展早已冲到车前,屈身半蹲,双手猛地握住之前被封魄射到前车板上的羽箭,汇聚元神,猛然发力。
羽箭顷刻冻结,剔透的冰块沿着羽箭一直攀升,转瞬间便在空中冻成一弯半尺宽的冰桥,桥的另一端恰恰是封魄所在的v字中心。
原来之前卓展让江雪言和段越拆下来的绢丝便系在这羽箭的尾端,一直连续到封魄阵营。
拆解后的绢丝纤细如蛛丝,不一直盯着看是不会轻易看出来的,更别提在这几万人列阵的战场上,大家的眼睛都在封魄和武翰的缠斗上,谁还有心思去观察这羽箭的异样。
卓展的冰冻巫力虽强大,但还没有到能凭空冻结的地步,必须得有实体的物件作为介质或攀附对象才行。
这绢丝虽弱质,但韧性极好,形状易控,恰恰是卓展发挥巫力的最佳介质。
武翰眼见冰桥在头上凌空架起,心急如焚,一个疾冲,遽然瞬移到木车前方,一把抓住了正欲上桥的段飞的右腿。
武翰正要将段飞和赤枢拉下冰桥,却不想被卓展抽出的冰钨剑砍伤了抓着段飞的那只手臂。
冰钨剑身薄刃利,一下便割破了武翰的皮肉,直戳臂骨。
刺骨之痛堪比钻心,武翰疼的大叫一声,赶忙抽手,鲜血顺着手臂汩汩流出,低落在地上渗进土壤,武翰脚下的土地顿时殷红一片。
段飞趁机飞步疾驰,跑上冰桥,卓展也双手扶着车轼起身跃上冰桥,边跑边收解。
只见冰桥在卓展身后渐渐消解,冰蓝色的巫力顺着掌风被卓展吸入掌心。
之前卓展只练习过整体快速的收解,这种在动态中控制速度的收解只是情急下的灵光乍现。虽没太多把握,但为防止兽人兵士也顺着冰桥爬上来,也只有大胆一试了。
不想控制的还不错,冰桥有条不紊地消融着,前面的桥体也坚固如初,并没有丝毫坍塌的迹象。
得益于这段日子的勤苦练习,两人体态轻盈,健步如飞,喘息间便过了冰桥峰顶,开始向下俯冲了。
不想这时,武翰却挥手喝令手下的羽箭营放箭。一时间万箭齐发,升空的羽箭如雨点般落向了冰桥上的卓展三人。
倏然,卓展他们头顶上方窜出一粗大盘藤树干,树干上瞬间生发出好多小枝干,小枝干上再生小枝丫,延延展展,密密麻麻,不多时便长成了一把参天巨伞,将飞落下来的羽箭或挡在了伞外或插在了伞上。
是江雪言,眼疾手快的她早已跃上堑壕岩块,发动巫力,游刃地操纵着文茎树的巫力。冷漠且自信的眼神让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强大、美丽。
卓展、段飞借由江雪言的掩护飞奔回封魄阵营。
段飞将赤枢交到赤手上,便急忙转过身跑回堑壕附近,同卓展一同迎战。因为武翰方面的兽人兵士已经猛攻过来,下方山路上的兵士也如洪水般涌上了堑壕。
武翰高举卧虎刀,声嘶力竭高喊:“封魄已废,敌军再无领将,阳府唾手可得,不想一辈子做人下人的,就给我放开了杀!”
武翰的声音如同雷鸣般击中了将士的心,兽人兵士们一个个如同打了鸡血般,疯狂的嘶吼着、奔跑着,操戈提刀冲将过来,与封魄阵营的将士杀作一团。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厮杀呐喊声不绝于耳。
琥珀和青金把伤痕累累的赤枢扶到飞探营探长丘风的背上,便立马回去抬封魄,欲将封魄同赤枢一道撤离战场,却被封魄慨然拒绝了。
封魄此时已毒气攻心,舌头麻的连说话都困难了,但他还是靠强大的意识支撑着,断断续续说出了想留在战场的心愿。
连性情温平的琥珀都被封魄的大义深深触动,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他一咬牙,将封魄抱到更高的山路上,让不会武功的段越守着封魄。这样一来封魄既能看到战场上的情况,又不至于被乱刃所伤。
琥珀将封魄瘫软的身子扶正,确保他的眼睛能看到下方的战场,便匆忙飞奔回堑壕加入了战斗。
丘风背着赤枢一路奔向山顶的府邸,赤则展开翅紧跟着丘风沿路低飞,护送赤枢回府。
这样长时间维持翅膀的状态很是损耗巫力,然而赤依旧要紧牙关坚持到底,她实在不想失而复得的大哥再出任何闪失了。
此时的战场已乱作一团,兽人那边的气焰显然更高。
没有总将指挥,封魄阵营的兵士打的很是被动。好在卓展和封魄提前做了排兵,占领了有利地势,兽人兵士短时间内无法全部攻上来,大局面还是占优势的。
卓展迎面去战那武翰,段飞则徒手与武翰手下第一近身军官金塞缠斗在一起,琥珀与虎蛟兽人银峰打得不相上下,就连壮子都躲在纛旗后面用弹弓暗中攻击。
壮子站在高点,整个堑壕都看的清清楚楚,连发的石子直打兽人的面门,且不易被发现,威力很是强劲。
他连排扫射出去,却正好看到琥珀和银峰正打到焦灼之际,后方一兽人兵士已举刀向琥珀的头顶奔砍过去。
壮子顿时一阵心惊,扯着喉咙大喊:“师父小心后面!”
然而纷乱的战场到处都是厮杀喊叫声,琥珀此时的打斗又正值粘稠之际,完全没听到壮子的声音。
壮子急的慌忙跳下岩块,奋力冲向那举刀兽人,卯足了劲,怒喊着,双手一把推开那红眼兽人。
壮子叫喊着,推着那兽人一路向前,力气越使越大,双手烫的如燃烧的热炭,颈上的铜项圈也顿时滚烫起来,项圈周围的皮肤都冒出嘶嘶白气来。
突然,壮子感到双手一阵炸裂般的剧痛,疼的他把全部的力气都使到了兽人身上,不想却一下子将那兽人撕将开来。只见一腔鲜血喷射而出,溅了壮子一脸。
待壮子睁眼再看时,那兽人的身体已残缺不堪散落在地上。而他的手,不对,现在已是一对爪子,一对力大无穷的虎纹利爪正散发着腾腾热气。
壮子望着这一对虎爪,喜逐颜开,瞪大眼睛高呼着:“师父,我成功了!我有巫力了!”
兴奋的壮子奋力跑到琥珀对面,用那对强有力的虎爪使劲勾住了与琥珀对峙的银峰。那银峰死命挣脱也无法动弹,肩膀烫的要命。
琥珀看准时机,手握方戟,深深刺入了银峰的心脏。那银峰顿时口吐鲜血、两眼翻白,没挣扎几下便慢慢滑了下去,断了气。
“壮子,太好了,是侄的巫力!”琥珀也很欣喜,难得地露出了笑颜。
之后这对师徒搭档得力,配合默契,由壮子擒拿,琥珀攻击,一举歼杀了大批兽人兵士。
而战场中区,金赛武力不低,段飞将双臂双腿都进行了硬化,以手为刀,以腿为棍,也勉强与金赛搏个平手,两人的对峙陷入了僵局。
卓展的武功虽不如武翰,但巫力强大,且变化多端,也勉强能将武翰抑制在原地不能继续前进。
然而随着攻上来的兽人越来越多,原本占优的局面也开始出现颓势。
卓展虽能前瞻谋划,但毕竟未曾经历过战争,战场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已然让他心生恐惧,此刻危如累卵的战局更是让他胆寒心荒。
疲于接招的卓展一直有意无意地瞄着山下,然而一分心,便重重挨了武翰一掌,正中胸口。
卓展只觉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喉咙腥咸,口中霍地吐出一口清红的鲜血。
卓展忙用冰钨剑抵拄地面,撑起了摇晃的身体,然而却在站稳脚跟的瞬间瞥到了山下鲜艳的色彩,嘴角不觉露出释然的微笑。
武翰看着一边吐血一边微笑的卓展很是诧异,蔑然大骂道:“无胆竖子,你已被我击中内脏,怕是再接不了我几招了。怎么,这么高兴去送死吗?”
卓展眼眸明亮,得意地说道:“怕是送死的不是我,而是你吧?你且回头看看山下,便知道我所笑何意了。”
武翰慌忙回头,定睛望向山下,顿时惊容失色、魂飞魄散。
只见山下纛旗连着纛旗,一片金黄,浩浩汤汤向山脚涌来。看纛旗的颜色,正是箕尾山赤松的军队。
“你以为你将夜回府、杀人灭口、星夜下山、抢占青城、擒拿封主,这一连串行动都消无声息、无人明察?然而我等在你上山前就已然洞悉一切,早已飞书从箕尾山调来十万大军。如若不然,怎么敢冒着困死自己的危险迎你上山一战?为的就是上下夹击,把你夹死在这半山之中,让你求生无门、遁逃无路!”卓展气定神闲、言辞凿凿。
此时的他必须表现出无比的自信与傲倪,才能镇得住武翰。
因为,临时应变的他们根本来不及从箕尾山调大部队过来,山下只不过是先行赶来的箕尾山的飞探营罢了。
只不过这飞探营应卓展的要求,把军中大半的纛旗都带了过来,用风筝线连在了一起,每排纛旗只需前后各安排一个探兵来掌控方向即可。
这招掩人耳目虽然机智,但实属兵行险招,卓展到刚刚为止也都是提心吊胆、惶恐不安。
武翰早已被这扑入眼帘的金黄骇的心战胆栗,再加上卓展的言辞刺激,他蓦地一步踉跄,掩面失色。
周遭兽人兵士们觉察到主帅的异样后,也都纷纷向后张望,看到了山下的情势后,顿时丧了斗志。
卓展看准时机,大呼段飞。
段飞趁着金塞回身张望,脱身飞奔到卓展这里,二人相视会意,快速俯身从地上拾起掉落的长戈。
卓展将两支长戈交叉在一起,用力推向武翰腰间,与后面拿着单支长戈的段飞一起,将失魂落魄的武翰紧紧卡在三支长戈组成的三角阵里。
卓展紧握长戈,猛然发力,巫力瞬时喷涌而出。
冰蓝色的冰块顺着长矛飞速冻结,交叉的长戈霎时冻结成一三角形冰阵。冰阵不断增高加厚,段飞和卓展也被迫一路滑行后退。
须臾间,冰阵便扩大成一个坚厚的冰牢,将武翰死死封在其中,任凭使尽浑身力气也无法动弹。
第三十四章 我本无意奈何君心
封魄的部队借机大举进攻。
丧失战意的武翰阵营将士眼见主帅被擒,只能折旗投降。
一场剑飞弩扬的激烈战斗就此戛然而止,只剩下满地的横尸和残破的纛旗在诉说着刚刚的杀戮与血腥。
寻腥觅来的噬死蝶密密麻麻地萦绕在尸体上方,遮盖住了骇人的殷红,汇聚成一抹好看的荧蓝色。
山风拂过,将这浓重的血腥味吹散、消弭,隐化在青翠葱郁的阳山间,再无痕迹。
回府的赤枢听闻大获全胜的消息很是兴奋,在荀伯的服侍下简单包扎了伤口,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便急忙去政事堂接见卓展一行了。连赤端来的肉羹都没喝一口,任凭旁人怎样劝阻都不听。
卓展一行在府仆的引领下第一次进入这封府正殿,顺着正殿的院落一进接着一进,足足走过了七进院,才到了最里面第八进的政事堂,也是阳府的军政议事堂。
赤枢不顾自己尚未伤愈的身体,拖着疲累的身躯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扶起正欲跪拜行礼的卓展,也吩咐众人速速起来,不必拘礼。
赤枢深深凝视着卓展的脸,这张尚有泥血的脸,这张稚气未脱却异常成熟冷静的脸。
“你就是卓卿?来,快快过来坐。”
赤枢将卓展和众人引到两侧的四方扶手椅上,将卓展扶坐在离中堂最近的右手边第一把方椅,自己才回到正中的玄螭大椅上落座。
“各位,具体的情况我都听儿和荀伯说过了,若不是各位贵人舍命相助,我阳府也不会这么容易化解灭府危机。各位恩公,请受赤枢一拜!”
赤枢说着便双手对叠放在额前,前摆后阖,低头隆重一拜。
“赤封主万万使不得!”卓展连忙起身劝阻,面露焦色:“我等一直蒙受阳府恩泽,又几次三番被令妹搭救,还得到封府左将军亲自教习巫力武功,危难时刻援手相助本就是分内之事。”
“哎哎,卓卿不必谦逊,有心相助也得有能解抽薪之急的本事。你和这位段卿的罕见巫力我都听说了,再加上你这九旋之渊的奇谋远略,取得如此利落的胜利,真是大快人心!”
“都是摆弄些小聪明的雕虫小技罢了,难登大雅之堂。”卓展淡然一笑,转而又关切地问道:“对了,封魄大哥中的毒怎么样了,能不能解开?”
“你放心,封魄已被送回将军府修养治疗了,我派了阳山最好的大夫去给他解毒。这毒虺之毒早有解毒之法,只不过恢复起来很慢,怕是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行动自如了。东殿神宫也派了巫医去给他调理身体,琥珀、青金、黑耀都去陪着了,卓卿不必挂怀。”赤枢安慰道。
卓展一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堑壕里看到封魄受伤,众人都担心的不得了,生怕这虺毒会要了封魄的命,一路上也是各种忧虑。此刻听到赤枢解释,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了地。
“赤封主!”江雪言起身作礼,“我有文茎树的巫力,左手可生出疗伤治病的赤枣,请给封魄将军研磨服下,可加快治愈速度。”说着便双手托起大如鸡卵的剔透赤枣,递呈过来。
这是她在战斗一结束就运气结出来的,但这赤枣一个时辰只能结出一枚,封魄、卓展、段飞等人都不同程度受了伤,她只能抓紧一切时间,努力发挥自己这治愈巫力的作用。
赤枢向江雪言表示恩谢,命荀伯收了赤枣,即刻派人送往封魄的将军府。
片刻后,赤枢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回过神来,双目放光地问道:“听说你们是江酉国故乡的人?”
“正是,江老是我父母的老师,我们此次前来阳山正是为了寻回江老五年前留在这里的开图石,敢问封主可否知情?”
卓展听赤枢谈起江老,马上急切地询问起开图石的下落。
“你说的什么开图石是不是一个方形的蓝色宝石,底下带有手刻图腾的?江老临行前倒是留给我一块。”
“正是正是!”卓展兴奋的双目明亮,恨不得马上就拿到这开图石。
“这开图石被我存放在山窟密室了,现在天色已完,开山窟的钥匙很是复杂,夜里解锁不易。明日,我再让荀伯取来交还与你可好?”赤枢看看外面降临的夜色,为难地说道。
“也好也好,现已知道开图石的下落,我们也不急于一时。”卓展笑着说道,心愿得偿的满足感全然写在脸上。
“对了,江老进来可好?精神可还矍铄?”赤枢关切问道。
卓展黯然,低头垂目,半晌,才抬起头缓缓说道:“江老四年前就去世了,还有我的父母,也一同遇难了。我父母五年前也随队拜访过您,卓枫,顾锦红。”卓展艰难地说出父母的名字,一字一顿。
这两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再次说出口,仿佛要将他吞噬一般,回忆顷刻间充盈脑海,啃食着他的每一个细胞。
卓展强咬嘴唇,生怕眼里窝着的泪会不争气落下来,一向强大的他只有在这件事上如此脆弱不堪。
一旁的段飞、段越也神态萧索,双眸无光。只有内心强大的江雪言依旧正襟危坐,丝毫看不出一丝神伤。
“怎……怎么会……”
赤枢刚刚还兴致盎然的表情一下子凝住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那位挚情忘年交竟已殒命,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孩子竟是卓枫之子。
“他们怎么遇难的?”赤枢急切问道。
“我也不清楚,我们此行寻找开图石的目的就是找出他们遇难的真相,帮父母报仇。”卓展扬起那张孤傲的脸,一板一眼说道,表情很是坚毅。
“哎……想不到……想不到……”
赤枢不住地摇着头,面色铁青,神情沮丧,继而抬头眺向门外的钩月,似在寻找脑海中那珍贵的回忆。
“五年前,江酉国拯救了我踌躇又慌乱的内心世界,让我变得意志坚定、信念明确;五年后,卓枫的儿子又拯救了我和我的阳山,都是命啊……命……”赤枢长叹一声,再次垂下了头。
“报”一声急切的报令由远及近,传到了这深长的第八进院落,打断了赤枢的慨叹。
只见一背插蓝旗的传令兵飞驰入府,蹲跪在门外,拱手遥报:“启禀封主。我先锋营和骑兵营已将青城的武翰余党全部拔除,重夺青城。青城现已敞开四方城门,恢复人流物运。另,武翰叛军已尽数俘虏,主将武翰已被押解回府。”
赤枢听到武翰的名字,刚刚还怅然的脸上突然露出凶光。
只见他正容端坐,咬牙狠狠说道:“给我把武翰押上来,我要连夜堂审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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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精壮兵士押着武翰的肩膀进了政事堂,一把将他按跪到地上。
武翰用力一甩膀子,掀得两个兵士一个踉跄。
武翰身上戴满了沉重繁琐的镣铐,脖子上的铁铐上还连着四根长长的铁链,末端各由一名兵士牵着。
兵士站在四个方向,目光锐利地盯着武翰,倘若他有一丝一毫僭越行为,便会紧拉铁链,让他无法动弹。
赤枢眯起眼睛,盯了武翰片刻,才缓缓开口:“武翰呐武翰,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样倒行逆施的反叛之行。我赤枢摸着良心,自问待你不薄,你又为何如此决绝,要将我和我的心血基业举巢倾覆?
你原本只是前任封主座下一低贱兽奴,辛正二年,我初任这阳府封主,释放兽奴,还你自由,又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一路擢升你为封府右将军,地位仅次于封魄之下,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武翰冷冷一笑,慢慢抬起了头:“哼哼,你还知道我的地位在封魄之下,我还是为你心智不全,不知道呢!”武翰大喝着,倏地挺直了上身。
四方兵士立马牵拉手中的铁链,死死钳住了武翰的脖子。
赤枢愕然,对兵士摆了摆手:“让他说完。”
武翰幽眸深陷,再次开口:“我自打服役以来,屡建军功,威名远播。晋升为右将军后亦是长年为你镇守边境,刀兵铁血,破国拔城。这边境艰苦、刀头舔血的戎马岁月,岂是他坐府享福的封魄小儿能体会的?
论资历、论军功、论声望,我哪一点比不上封魄,却偏偏要屈居在他之下,还不是因为这兽人的身份让你介怀?”武翰满面愤恨,怒目直视赤枢的眼睛。
赤枢神情凝重,长叹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我既然解放了兽奴,提拔了兽人将领,便一视同仁,不会厚此薄彼。
封魄将位在你之上,并非我介怀你的兽人身份,今天,我就让你好好明白明白,封魄的地位为何在你之上。你输给封魄的不是种族,而是人心。”
赤枢抿了抿厚阔的嘴唇,正色道:“论军功,你的确在封魄之上,但论治地、论为主分忧、论体恤下属,你却连封魄一个脚趾头都不如。
你为了保全自己,连衷心的下属都可以灭口,而封魄不会;你为了满足部分兽人的龌龊私利,不惜将无辜人类杀害剥皮,而封魄不会;你为了一己私欲可以枉顾我的信任将我生擒,封魄也不会。”
赤枢的眼睛锐利如鹰,直直盯着骇然的武翰,顿了顿,继续说道:“封魄可以为了我决然赴死,也可以为了阳山殒命玉碎。而你,不会!这就是你同他之间的差距,天与地的差距。
你充其量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封魄则是能统筹全局、出将入相的扛鼎人物。纵使你的军功再高一万倍,纵使你跟他一样都是人类,这个事实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武翰一时语塞,但似乎又有万般不甘,他面目狰狞地向前跪行了两步,大声喊道:“我这么做不仅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兽人族!兽人生而比人高大健壮,却偏偏低人一等,要被人轻贱,受人奴役,凭什么?”
武翰的声音震彻庭院,仿若钟鸣。
“你说的没错,但我已经在努力做出改变。我取消奴隶制,恢复兽奴自由身,就是要改变这种先天的不公!”赤枢慨然说道。
“呵呵,你的改变?只不过是杯水车薪!你可知道,被释放后的兽奴根本不会被人善待,依旧过得连兽都不如。灵兽还有人伺候、有檐遮雨、不愁吃喝,而兽人呢,只能卑贱地在夹缝中生存。
你可知道,山牢那白猿兽人的心上人因不能与兽人结合而自缢;那九尾狐妇人,其丈夫在给人做兽奴期间,只因打碎了主人的一把琉璃盏,便被主人鞭笞致死,而主人却不受任何追究。
都说南山律法宽仁,但对兽人却极端严苛,守卫山牢那个鹿蜀兽人,他弟弟就因抢劫了庸人商贾的一箱珠宝便被处以死刑,而庸人杀人也不过才坐30年牢。
你告诉我,这就是你做出的改变吗,这就是你说的公平吗?”武翰厉声喝道,傲视全场。
“兽人地位位列人下,这是千百年来天地共铸的铁则,想要改变是需要时间和代价的,不是一蹴而就的!你们就不能耐心等待吗?”赤枢满面忧容,神情复杂。
“等待?呵呵,说的真好听啊!等多久,几十年?几百年?还是几千年?我等组建兽盟只不过是为了求变图存,难道要老老实实等着被你们人类欺凌致死?”
“被我们欺凌?你口口声声说要公平、要善待,但你有善待过你的同族吗?
封魄的通报我已经看过了,你为了让那些做人皮外套的兽人不泄密,将他们活活变成瞎子、聋子;山牢三名你的心腹,只因自保招供,便被你割喉残害;就连从未背叛过你的巴三、山牢守卫,也因你行事便利的需要被生生灭口。
这就是你对待兽人同族的态度,这就是你要的善待和公平?”赤枢语出逼人,粗大的手臂怒拍身前的桌案。
“他们既然加入了兽盟,就要随时做好为兽人解放牺牲的准备,就像你说的,改变是需要代价的,而且是血的代价。他们是为了全族兽人而死,死得其所,有何不妥?”武翰冷言狡辩道,激动的脸扭成一股狞厉的笑。
“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你这分明就是为自己的暴行找借口!”赤枢勃然大怒,激愤站起身来,大手一挥:“把他给我押回山牢,我不想再看见这个满口胡言的叛徒!”
武翰被两个壮汉提将起来押向庭外,那四个牵链兵士也急忙调整方向,继续将武翰牢牢控制在中心,一路小心翼翼,生怕出现任何闪失。
卓展本想向武翰询问黑巫师文魉和那两个西洋人的事,不想赤枢大怒,竟将武翰遣回山牢。
卓展很是心急,但此时赤枢正在气头上,又不好再准请赤枢将武翰押回来,只得悻悻作罢。
卓展思忖着,只能明天再同赤去一次乾字号山牢,亲自问清楚了。
赤从门边慢慢闪了出来,她之前受赤枢之命去庖屋找僖娘安排卓展他们的晚饭,其实早就回来了,只不过看到赤枢跟武翰在怒峙,便没敢立马进屋,而是一直躲在门边,偷听里面的动静。
“进来吧……咳咳……”赤枢早已看到门边的赤,见她迟迟不进来,便沉声招呼道。刚刚咆哮过的嗓子有点哑,赤枢不禁轻轻咳了两声。
“大哥……”赤在赤枢面前就像鹌鹑一样乖巧,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卓展看她这幅样子还真是点不习惯。“僖娘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开饭。”
“哦哦,你瞧瞧我,差点儿把正事忘了。各位苦熬一天了,一定饿坏了,快快,赶紧洗把脸,去西殿吃饭吧。打今日起,你们就不必再去饭堂吃饭了,我让庖屋开小灶,单独给你们做!”赤枢笑着说道。
“嘿嘿,赤她大哥,你人真好,晓得我们饿了,这么周到。你都不知道,打完这一仗,还要爬这么久的山,我现在饿的脊柱都能当吸管了!”壮子一听有小灶,登时乐的眉开眼笑。
卓展瞪了壮子一眼,转身对赤枢笑道:“有劳封主费心了,今日我等便不推辞了,只是明日往后,希望封主还是允许我们在饭堂吃饭。阳府历来风清气廉,不能因我们几个就坏了规矩。”
赤枢大笑:“哈哈哈,好,好好。不愧是江老的孙辈、卓枫的后人,小小年纪就能如此识大体,实在不易。哈哈,准了准了!”
“不过,明天你们还不能回饭堂吃饭。今日战火刚熄,府中很是匆忙繁乱,只能简单做些吃食给各位填饱肚子。
明日,明日我在西殿精膳堂设宴,为各位请功,咱们好好庆祝庆祝!今天我就不陪你们一起吃晚饭了,太累了,想休息休息。”
赤枢说着低头揉了揉太阳穴,刚刚还精神矍铄的脸上瞬间疲态尽显。
“赤封主劳顿多日,本应好好休息,我等便不在此叨扰了。”卓展一行人向赤枢深深作揖,起身准备离开。
赤枢怅然一叹,眉头拧成了一个肉疙瘩,喃喃自语道:“哎……今日之果必有昨日之因,也许……也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兽人毕竟不是人,看来解放兽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只是我自顾自的一场欢愉罢了……”
卓展僵在原地,刚刚的热情顿时化作三九寒。
在卓展心中,眼前这位年轻封主的过人之处,正在于他全然没有寻常青壮派统治者那般浅薄狭促。他爱惜人才,又有容人气度,励精图治,又肯于惕励自省。
守旧贵族们似乎对他有些微妙的隔阂和敌意,但封地将士对他却是誓死拥护、百般爱戴,对他超前且特殊的治理方式也是甘于配合、心折首肯。
但是,刚刚赤枢无心说出的这句话,却让卓展断定了他不会成为统领南山、改写历史的一代帝王。
因为他的局限,因为他的狭隘,亦或是因为他的妄自菲薄。
卓展没有回应,只是默默转身,若有所思地看了赤一眼,便随着众人出了这幽长深邃的第八进院。
第三十五章 武翰殒命
夜色如华,月如钩。
卓展弓起单膝靠坐在窗边的竹塌上,迎着清凉的晚风,吹净一天的疲累与焦躁。
段飞则呈大字躺在床上闭目休息,在意作息的他想把中午漏掉的午觉找补回来,但却迟迟无法入睡,因为壮子在旁边一直唠叨个不停。
壮子一会儿摆弄摆弄蕾姆的手办,抱怨着没去上南单的漫展;一会儿又笑呵呵地议论今晚的饭菜哪个好吃哪个不好吃,哪个油少了哪个盐放多了,总之嘴巴就是停不下来。
卓展知道,这是壮子在消解第一次杀人后产生的负罪感与不安。
卓展没有搭理他,也没有说任何让他舒心的话,因为他觉得,这种情绪只有自己亲自消化,才不会产生更多的负面影响。
“咚咚咚”小院的门被急促地重叩了几下。
卓展思量着这么晚会是谁,刚想起身出去开门,却见一袭红裙早已迫不及待翻墙而入,是赤。
然而卓展并没有在她脸上看到往日的喜悦与俏皮,而是一脸严肃、满面忧容。卓展心想不好,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卓展立马跳下竹塌,起身迎了过去:“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卓展,不好了,武翰在狱中自杀了!”赤慌乱说道。
“你说什么?真的吗,确定尸体了吗?怎么会……”卓展瞬间如被雷击般,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僵在原地。
“嗯,确定了,大哥和我得知消息后亲自去看的,”赤缓了缓微喘的气息,肯定地说道。
“为防止他撞墙,已用四根铁链牵拉到墙壁,让他够不到墙体。但是,谁能想到……他竟……竟然将铁链绕过脖子,生生把自己勒死了。
大哥和我过去的时候,他的尸体还直直坐在那里,吐着舌头,突着眼睛,双手紧紧地握着铁链……”赤回忆起那悚人的画面,不免一阵颤栗,深深低下了头。
卓展静静听着,依旧呆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躺在床上的段飞和壮子都坐了起来,满是震惊。
段飞叹了口气:“哎,到底是自我了断了,这武翰倒也是条汉子,怎么就走上邪路了呢。”
“谁说不是呢,有这魄力干点啥不行啊?经商做个买卖,没准还是一方富甲呢,非得造反。”壮子也搭腔道。
“恐怕……恐怕是为了躲避菹醢之刑吧……就……就是剁成肉酱……”赤胆憷解释道。
南山律法虽宽仁,但对不忠者却很是残酷。谋反叛乱、戕害故主是要被大辟处死的,而且是还最残忍的菹醢,由二十八把厚铁砍刀乱刃生剁成肉酱。但凡南山子民,只要听到“菹醢”二字,便已是三分胆寒。
“赤,陪我出去走走。”卓展半晌才开口,语气清冷。
“好……”赤小声回应道,忧虑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卓展。
“哎我说卓展,可以啊,这么晚还约妹子出去……”
壮子大大咧咧上前打趣道,不想却被段飞薅着领子扯了回来:“你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啊,别天天这么没深没浅的。”
段飞一边数落着壮子,一边瞄着卓展的神情,很是忧虑。
武翰秘会黑巫师文魉一事,卓展在昨晚趁壮子睡着后跟段飞讲了。
段飞也算是局内人,很明白线索近在眼前却突然断掉这种无望感,他了解卓展的心结,自然对卓展此刻的状态很是忧心。
看眼着卓展和赤出了小院,段飞才缓缓松开摁住壮子的双手,坐在床边悠悠叹息,任凭壮子在旁边跺脚发脾气。
*********
夜晚的山风并不温柔,吹在身上能感到明显的凉意。
卓展和赤信步走在偏殿后面的小花园里,顺着杂草半生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
冷风将单衣吹贴在皮肤上,赤不禁双手交叉抱住了双臂,打了一个冷战。
赤用余光偷偷瞄着卓展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很是揪心。
她很清楚武翰的死对于卓展意味着什么,她也明白卓展要追查的真相又一次沉入茫茫大海了。
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卓展,也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做才能帮到他。
她在心中暗暗咒骂自己的愚钝,若是能像卓展一样聪明,说不定两人商量商量还能想到其他办法。
但此时她能做的只是陪在他身边,让他不至于自己独自承受这份突如其来的打击。
“你也不用太失望,总能再找到其他线索的……”
赤半天才说出一句看似安慰的话,但说完自己都觉得尴尬,后悔得偷偷吐了吐舌头。
“你不用太担心我,我就是一时有点接受不了,心里堵得慌,出来走走就好多了。”卓展平静说道。
“我原本就是上山来寻开图石的,现在已经找到了。武翰之事原本就是意外,线索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好可惜的,就当从没发生过好了。”
“难得你想得开啊,刚刚看你那样子,我这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赤双手缕了缕胸口,如释重负地轻轻吁气,天真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反过来被卓展安慰了。
“呵呵,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在一起就感觉安心很多,现在心情好多了。”卓展一直僵着的脸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容。
他转头看着赤线条柔和的侧脸,轻声说道:“倒是你,这么晚还被我拉着出来,难为你了,冷了吧。”
卓展看了看自己,也只穿了单衣,没什么可脱下来给赤御寒的。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得意一笑,便跑进旁边的灌从,从粗壮的槐蕉树上折下了一柄巨大的叶子,转而围在了赤身上,为她遮挡夜风。
赤被卓展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小跳,她僵硬地接过蕉叶的边缘,目光游移不定,心脏也砰砰地跳个不停。
赤抬了抬眼帘,轻抿了几下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句“谢谢”。
卓展察觉出了赤的不自然,也赶忙搜罗话题结束这稍显异样的气氛:“哦,对了,兽盟其余的七个坛主抓捕的怎么样了?”
“嗯,大哥已经派人去办了,追责到各个城主、国主,事情就容易多了。目前已有五个城主回信说掌握了犯人的动态,其中有三个刚刚来报已经归案了,剩下的两个似云游在外,但只要踏进阳边境,实施抓捕便不成问题。”
卓展的问询像是给了慌乱的赤一根救命稻草,她赶忙接着话题往下说,砰砰的心跳也稍稍有些平复了。
“这阵骚乱算是惊天动地了吧,够你大哥忙一阵子了。”
“可不是嘛。这次损失可真够惨重的,近身卫队赤羽营被全灭,需要重新组建。俘虏的那些兽人将士怎么处置也还没做好决断,怕是都要充苦役了。”
赤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此次叛乱算是动了阳山的命脉了,一直跟大哥不和的旧派三山那几个老家伙,肯定会咬着不放。
父王那边也需要应付,总之我大哥未来半年都会忙死了。现在只希望封魄哥哥快快康复,好尽早为大哥分忧。”
赤现在已不再提要卓展他们留下辅佐她大哥的事了,因为她知道,卓展志不在此,就算留住了他的人,也留不下他的心。
“对了,今天太匆忙了,没来得及去看看封魄大哥,明天咱们一起去吧,叫上段飞他们几个一起。”卓展提议道。
赤连连点头应和,但继而又是一阵深深的叹息:“哎……大哥本有封魄、武翰两个左膀右臂,军事内务都很省心。不想现在一个膀子折了,另一个也伤了。
你说,我就不明白了,这武翰从低贱的兽奴到显赫的右将军,不都是承了我大哥的恩泽,怎会如此狼子野心,能对自己的恩人下手呢?”
卓展注视着赤那张困惑的小脸,思忖片刻,缓缓说道:“你要明白的是,不是所有人都跟你想的一样,这句话可以解释任何事情。
我问你,当身陷前所未有的困境时,需要一个人为你自损利益全力以赴。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曾经帮助过你的恩师,一个是你一直帮助多年的手下,你觉得找谁的胜算会更大呢?”
赤疑虑地蹙着眉,想了半天,幽幽开口:“我觉得应该是一直帮助多年的手下吧,毕竟欠了这么多年的人情,该到还的时候了吧。
恩师的话……当时估计也只是能力允许范围内的举手之劳,此刻要他全力以赴想必不现实。”
卓展没有笑,转过脸认真地看着赤:“不对。事实上你一直帮助多年的手下已对你的恩泽早已习以为常,这种享受帮助已经变得理所应当。当你不能帮他那么多的时候,他甚至还会对你产生怨恨。一旦你向他求助,多数情况下他都会置若罔闻,甚至落井下石。
然而帮助过你的恩师则会一直帮助你,他的慷慨不会让他把你的求助当成负担,反而会成为一种动力,想尽一切办法帮你渡过难关。”
赤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才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好像是有那么点儿道理……”
“这是发生在我父亲身上的事,没有亲眼见过很难相信这违背伦常的怪论。虽然那时我还小……不,也许正是因为小,没有企图心,才会把这种施恩与享恩之间的博弈看明白。”卓展望向远处,淡然说道。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想明白武翰恩将仇报的缘由了,心里……也没那么纠结了。”
赤面朝卓展,裹着蕉叶小心翼翼地向后退着,露出轻松释然的笑容。
“哎!小心!”
卓展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赤的小臂,才让赤免于被后面一块埋在地里的大石块绊倒。
赤一场虚惊,头上渗出了晶莹的细汗。她稳了稳脚跟,缓缓挣脱开了卓展的手,用蚊子都难听清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然后抬起那双水灵灵的杏眼,深深地看着卓展棱角分明的脸。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别人说谢谢,却说的那样甘愿,丝毫没有之前的犹疑和扭捏。
“你说什么?”卓展猛然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兴奋地看着赤。
“你明明听到了……”
赤忙低下头,不停地用脚尖在地面上画圈圈,不让卓展看到她那红成灯笼的双颊。她紧张的自己都忘记了,忘记这幽暗月色下是看不清她脸颊的颜色的。
赤稳了稳情绪,抬起了头,坚定地看着卓展:“不仅是刚才你扶我,包括这次你救我大哥、保住阳府,我都要对你这样说。不过,你可要知足哦,这可是我第一次对别人这样说,偷着乐吧你……”
赤说着说着便又开始扭捏着说反话了,眼睛盯着边上的蒿草,别扭的小表情很是有趣。
卓展不禁“噗嗤”一声笑了,他忍不住抬起了右手,用食指在赤鼻子上轻轻蹭了一下:“你呀你……”
后面一句“真是可爱死了”到底没能说出口,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片刻停顿,改口成了“跟我客气什么呀?”
“明天拿了开图石,你们就快走了是吧……”赤有些低落地问道。
她不想卓展走,又找不到陪他一起离开的理由。想到刚刚建立起来的友情,马上就要面临分别,一阵酸涩蓦然涌上心头。
“应该是的。”卓展低声回应道。
“那你……也可以多住几日,把伤彻底养好了再走……”赤看似下了好大决心才说出来,脸颊刷的又是一阵滚烫。
“好……那就听你的,多留几日。”卓展爽快地应着,灿然一笑。
卓展慢慢扬起了头,眯起眼睛仰望着星空迟迟不说话。
“喂,在想什么呢?”赤拍了卓展一下,好奇地问道。
“没,没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月色真美。”
第三十六章 东殿神宫
第二天一大早,卓展一行人连同赤,都堆在了将军府封魄的卧榻前。
正好轮值的琥珀也在,此时正在将封魄擦脸的毛巾在铜盆里透净、拧干。
封魄笔直地躺在塌上,脖子以下依旧无法动弹。但他昨日服下了江雪言的赤枣后感觉好多了,加之府上大夫和神宫巫医的调理,现在已经可以自如说话了。
可没说上几句话,就被壮子打断了。
壮子一直在比划着的双手,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的巫力多么多么厉害,自己昨日在战场多么多么勇猛。
卓展和段飞则无奈地皱眉摇头,因为从昨天回来,壮子就一直炫耀个不停,他俩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哎,封大哥,你是没看到有厉害啊,侄的兽力果然不是盖的!这无穷神力,堪比绿巨人呐,哎……说绿巨人封大哥你可能不知道,但你可以问我师父啊。
我和我师父当时配合的那叫一个默契,我俩的战力,不是吹牛哈,足足抵得上一个营。”壮子瞪着眼睛,口若悬河地喷着唾沫。
“哎,是不是,师父?”壮子转身望向琥珀。
琥珀只能无奈地连连点头,面瘫脸上似乎都能看出不耐烦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我怎么会不清楚。当时琥珀可是把我放在了上边的山路上,整个战场都看的一清二楚,当然看到你的英勇身姿了。
这要是在军中,肯定立军功了,怎么也能擢升二等军官了。怎么样,壮子兄弟,有没有兴趣从戎啊?”
封魄明知怕吃苦的壮子是不会投军的,但还是一本正经地故意调侃一下壮子,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那没完没了的吹嘘停下来。
“哎哎,封大哥,你打打卓展、段飞的主意就好了,他俩可是大人物,我就算了。你也知道……我吃的多干的少,要是到你军中肯定增添你负担啊……”
封魄这招果然好使,壮子贫了几句,便再不做声了。
封魄也跟着笑了两声,随即扭过头,认真地看着卓展和段飞:“卓展,段飞,这次能救回封主、守住阳山,全靠你们两个,若不是你们在,后果实在不堪设想……我虽无法起身行拜礼,但这番恩情我在此言谢了。”
“封大哥,你说的哪里话?我们之前不都说过了吗,这都是应该的,你不还教我们功夫了吗,这学费都没交,帮点儿忙还不是现学现用吗?”心直口快的段飞爽朗地说道。
“哎,说到教你们功夫,以我现在这幅样子,怕是一时半会儿教不成你们了。”封魄重重叹了一口气,满脸无奈。
“你们几个啊,没什么急事就多在府上住些日子,等我恢复好了,再教你们!
你们俩,明明有傍身的武器,却从未带到过望海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跟我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
下次,等我能下地了,教你们使兵器。卓展,把你的那把好剑,还有段飞你的弓弩都带上!”
封魄坦率地说道,满腔热诚。这种感觉就像是兄长般的怜爱,让卓展和段飞都不禁心生温暖。
“封大哥,原来你都看出来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卓展尴尬地笑笑。
按照赤枢的说法,封魄要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地。卓展知道自己肯定留不到那个时候,但还是不忍心驳了封魄的美意,哪怕只有一会儿,他也想这种既是兄长又是师徒的感情能够多延续一会儿。
“哈哈,封魄哥哥的提议好,你们呐,就多住些日子好了,过段时间咱们下山去青城玩玩。上次赶路匆忙,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都没带你们逛呢。”
赤听封魄说让卓展他们多留些日子,很是兴奋,两只眼睛都完成了亮晶晶的月牙。
“你呀,就是想有人陪你胡闹,我还不了解你?”封魄看似嗔怪实则宠爱地数落了下赤,满眼的笑意与惬意。
封魄数落赤的时候,目光正好飘在了江雪言身上。不禁伸了伸脖子,礼貌笑着:“江姑娘,有劳昨日递呈赤枣过来,服下赤枣后身体好多了,封魄在此感激不尽。”
“封将军多礼了,都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对了,今日的红枣我刚才已经交与琥珀了,晚上睡前依旧研磨服下即可。只要我还在阳山一天,就会每天都送一枚过来,你就安心养伤吧。”江雪言沉稳地说道,举手投足很是大气。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不过,不用劳烦江姑娘亲自送来,我派琥珀每日去你那里取就好,你若是再推辞,这赤枣我就受之有愧了。”封魄诚恳说道。
“那好,那我就每天清晨结好,等琥珀兄弟来取了。”江雪言颔首笑道。
“启禀将军!”守在门外的黑耀走了进来,抱拳禀报:“神宫甸祝姚婆婆求见。”
“快请!”封魄转头,煞有介事向门口张望着。
只见一淡眉斜目的紫衣中年妇人,合手弓背走了进来,步履轻盈无声息,似是飘进来一般。
只见她举手作揖,嗓音沙哑而低沉:“甸祝姚氏苦辛见过封将军。”
“甸祝多礼了,封魄不能动弹,无法给甸祝回礼,还望甸祝海涵。”封魄微微抬起了脑袋,点头以示回礼。
“封将军不必挂怀,神宫巫人向来没有这么多讲究,将军宽心便是。”姚婆婆一边说着,一边抬眼瞧了瞧边上的卓展。
“甸祝此次前来?”封魄疑惑地问道。
封魄有这样的疑惑,是因为神宫宫主地位是与封主平起平坐的。且依南山规矩,神宫一向不干涉政事军事,素日里也没什么探望走动的习惯。
即便有祭祀、祈神等事需要商议,也是赤枢派人去神宫。若无特殊事由,神宫那边定不会遣人登门造访。
“阳山一役事关重大,牵连甚广,神宫虽不过问政事,但也忧怀兵患民苦。老身此番前来,正是受大巫祝之命,邀请头功卓公子前往神宫一叙。”姚婆婆肃然说道。
“师父找卓展哥哥?”
段越小声嘀咕着,满腹狐疑看着姚婆婆。以她这几日对大巫祝于淳的了解,性格孤僻乖戾的他不应该有兴趣见一个外邦小子。
“哦,那好,咱们在这打扰许久了,封大哥也需要静养和休息。走吧,跟甸祝婆婆去神宫那边。”卓展拍拍前襟,起身拉着段飞和壮子就要往出走。
“老身刚才说的很清楚,大巫祝只邀约卓公子一人!”
姚婆婆厉声喝道,佝偻的背忽地挺的笔直,斜视的眼睛如利刃般闪着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众人都被这厉喝给吓着了,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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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展随那姚婆婆一路进了东殿,径直来到神宫。
这东殿平日里都是高门深锁,想往里面瞄一眼都难,卓展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东殿宫墙里面的样子。
赤枢府邸的建筑都是简洁实用的木架结构,大气磅礴,没有过多奢华之气,而面前这座神宫却不同。
高而大的圆柱形石砌建筑,有点像现世燕京的天坛。然而环墙却看不到任何窗户,只有最上面贴近房檐的地方留了一排鸡蛋大小的通风口。
就算有人想看看里面的情况,仅靠轻功是绝对做不到的。因为神宫的周围没有任何树木植株,方圆几里都是寸草不生。
外墙的周身涂满了朱红色的胶泥,胶泥坚固而厚硬,不怕风雨、不畏雷火。涂了胶泥的神宫仿佛一个巨大的避难所一般,武装得密不透风。
尖而陡的房顶高耸入云,铺着剔透萤亮的天青色瓦片,活像一把坚韧的利剑,彰显着锐利的刃气。别说是想飞檐走壁爬到房顶上偷听了,这个坡度的房顶,只怕是站都站不稳。
卓展心想,这神宫的大巫祝得是多怕被偷窥偷听啊,弄的这么神神秘秘,怕是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这个世代所有的神宫都是如此?
带着满腹疑惑,卓展已同那姚婆婆来到了门口。
那是一扇极其狭窄、低矮的铜门,怕是正常身形的人都得侧身、弓身才能进去。卓展此时似乎想明白这姚婆婆后背佝偻的原因了。
只见那姚婆婆拿出三把不同形状的钥匙,连开了三把锁,铜门才“吱呀”一声幽幽洞开。
姚婆婆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而是侧身让出了门口,斜眼低声道:“卓公子,请吧。”
卓展费了好大劲才挤进那扇小门,感觉骨头就要散架了。
他心想真是难为段越了,每天来这种地方跟着个怪人修习。即便段越体型比较娇小,但天天都钻这个小门,怕是已经练成缩骨功了吧。
卓展前脚刚进入殿内,就听见铜门“哐当”一声又关上了,接下来就是三次“咔嚓”的上锁声,看来姚婆婆是在外面把自己锁在里面了。
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不明情况的卓展此时心里一阵发憷,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神宫内部的结构并不复杂,一条并不宽大红色的毡毯笔直地通向中间的祭坛。
环形的墙壁上一排一排烛架点满了荧荧摇曳的烛灯,如千万颗星星般把这神宫照得通明。
只是这房顶太高太深,烛火照不到上面去,头顶黑漆漆的一片,犹如万钧压顶般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
不多时,卓展便走到处于圆心的祭坛。
祭坛中间摆了个九兽天吼大青铜鼎,里面铺了厚厚的香灰。青铜鼎前面是一张窄窄的桌案,案台上零星放着几件半旧的法器和一摞龟甲片。
桌案的旁边还有一个铜架支起来的巫筮水晶,只不过这个巫筮水晶只有足球般大小,体积根本无法跟之前在穿山集看到的那个相比。
再就是环绕这大鼎、桌案一圈的十二个圆形蒲垫,整齐规矩地排成了一个环形。
卓展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大巫祝的身影,可那姚婆婆已在外面上锁,大巫祝必在这神宫内无疑。
卓展心里咂摸着,大巫祝邀约见我,自己却不现身,到底是何用意,难道只是想把我关在这里?
正在卓展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只觉头顶一阵寒风自上而下,带着逼人的敌意森然袭来。
卓展立马抬头,却见一袭黑衣从屋顶黑洞洞的暗影中俯冲而下。
错愕间,一双满是瘤疤的苍老枯手,已结结实实抵住了卓展上举的双手。
第三十七章 姞于淳的秘密
那双灰青色的枯手干瘦却极其有力道,如鹰爪般骨节分明的枯手顺着卓展的手一直向下,紧紧抓住了卓展的两个小臂。
卓展只觉一阵火辣辣的生疼,似乎那枯手上尖锐的指甲盖都要嵌进肉里一般。
卓展疼的“啊呀”一咧嘴,却不想一个松懈,便被脚跟刚落地的黑衣老者一路抓着胳膊拖到了祭坛中心。
那黑衣老者一松手,失去支撑的卓展顺着惯力向前扑倒下去,却被黑衣老者再次抵住双手。那双枯手登时与卓展的双手十指交叉。
和一个老男人十指交叉的感觉很是奇怪,但卓展此时已没有心情去纠结这个了。
因为就在四手交合的一瞬间,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灼烧感从手心蔓延至全身,体内的巫力正飞速顺着静脉反复循环,遁着他的双手反力而出,巫力像是迅速地被抽离出他的身体似的。
卓展身上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手臂像是火烧一般滚烫滚烫的。
他赶忙低头看自己的胳膊,只见小臂上的衣服已撕裂开来,露出来的皮肤青白而透明,透明得能看到皮肤下面的筋脉。
筋脉线条粗壮流畅,里面流动着闪亮的蓝色光束,这就是自己的巫力吧,卓展心想。
然而流动的蓝色光束还在不断变粗、变快,卓展只感觉自己的皮肉也快像衣服那样被撕裂开了,他疼得再次“啊”出了声。
但刚喊出口,这浑身的剧烈灼痛却突然戛然而止。
那黑衣老者已松开与卓展交握的双手。在流回到体内的巫力的冲击力下,卓展踉踉跄跄地向后倒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哼哼,没错了,就是你!”
只见那黑衣老者狡黠一笑,半耷的眼睛里透出复杂的神情,有得意,有惊喜,有忧虑,又有恐惧。
稳住重心的卓展微喘着,缓缓抬头。
只见那老者身着宽大的黑色缎袍,黑色的腰封,黑色的锦靴,黑色的曜石头冠,黑色的绑带。
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同那双枯手一样,透着人的青灰色。两只半睁的的三角眼布满了血丝,宽厚的眼袋将两只眼睛突显得更加阴森悚然。
卓展心想,从这单调的装束和乖戾的性格来看,此人定是众人口中的神宫大巫祝于淳了。
但他为何要偷袭自己,难道只是单纯想地试探自己的巫力吗?从于淳刚才那一笑可以看出,他并不是真的对自己有敌意,权当对方是善意友好的吧。
卓展正容微笑地躬身作揖:“华国商人卓展,参见大巫祝。”
“商人?在我面前就不要掩饰了,你可不是什么商人。”于淳不屑地笑笑,摇头说道。
“大巫祝此言何意?”被戳穿的卓展有些尴尬,疑虑地望着于淳。
于淳背着手,踱着步子,捋着那缕飘逸的八仙胡冷言道:“直说吧,是不是要查五年前那伙华国人的事?”
卓展猛地一惊,骤然攒眉,心底瞬间涌起无尽的希望与些许的不安。
然而还没等卓展回应,背对着他的于淳便再次开了口:“你是想问,我是否认识五年前的那伙华国人?呵呵,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不认识他们,也不感兴趣,但是……他们中却有人想认识我。”
说到这里,于淳慢慢地转过身子,目光凌厉地望着卓展。
卓展错愕,刚想开口,不想又被于淳抢先一秒说道:“是谁想认识我?嗯,来找我的两个人跟你们长得都不一样,深目高鼻,体型硕大,一头棕黄色的卷发。
他们有着跟巫师一样的彩色瞳色,一个人是蓝色的,另一个是绿色的。但却不是巫师的‘幽冥之眼’,没有瞳力。那个样子啊,啧啧,比兽人看起来都奇怪啊。”
一连串的回答让卓展顿时惊慌无措。他不仅惊讶于于淳给出的答案,更惊异于于淳那敏锐的洞察力,他似乎能猜透自己心里想什么似的,每每还没等卓展开口,他就已经将卓展想要说的话说出来了。
于淳翻眼看着卓展那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得意一笑:“不用害怕,别乱猜了,我不是能猜透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是能看见你心里在想什么。”
于淳再次背着双手踱起步子:“不同的瞳色有着不同的瞳力,就像段越银色的瞳色是透视,我这血色的瞳色则是读心。”
于淳说着便突然回身,两只外凸的三角眼显出恐怖的血红色,宛如地狱中恶鬼的眼睛,在直勾勾地盯着游魂。
卓展被这突如其来的恫吓惊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脚不听使唤地向后退了两步。
于淳捋了捋八仙胡,又摩挲起身边的青铜鼎,眼瞳又恢复成了平常的颜色:“不过,平时读你们这种短暂、无需掩饰的心思还是很容易的,容易到没必要让我显出血瞳。”
卓展忍不住心想,这真是个怪人,偷窥了别人的心思却丝毫没有任何歉疚感,连句“不必介怀”都不说。
但转念间,卓展就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好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因为此刻,说不定于淳正在读他的心思。
果不其然,于淳滑稽地一笑,阴阳怪气地说道:“你想的没错,这就是他们不愿意跟我来往的原因。只有心思单纯、不怕被窥私的人才不会害怕,比如段越。不过这样的人,我也不愿意去窥伺了。”
卓展又暗自寻思着,你如此这般肆无忌惮地窥伺别人的内心世界,却无法做到将心比心,完全不让别人偷看你一丝一毫,这神宫造的这样密不透风便是如是缘由了吧。
不好不好,不自觉的又在想diss他的事儿了。卓展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还是问正事儿要紧。
于是卓展闪电般开口,终于抢在于淳前面问了一句:“敢问大巫祝,那两个深目高鼻的怪人,找您所为何事?”
于淳刚刚还一副滑稽的表情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他定步正色道:“这就是我今日找你来的缘由。”
“那两个怪人并不知道我在不显瞳色的情况下也可以使用瞳力,因此来的时候没有刻意隐藏,他们心里想的,全被我知道了。”
“是何事?”卓展急切地问道,眉头微微皱起。
“他们问我要不要跟他们合作,报酬是给我无尽的赤贝或帮我达成某个心愿,条件则是借用我的巫力和我手下的巫师组织,却没说是什么合作。
不过他们规劝、引诱了一番都没奏效,我又拒绝得干脆,便没再多说,转身告辞了。然而我还是在他们离开神宫之前看到了他们心底所想,他们,在寻找昆仑镜。”
于淳说到昆仑镜时神色明显有异,似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恐惧感。
“昆仑镜……是什么?”卓展疑惑问道。
“昆仑镜,与东皇钟、轩辕剑、盘古斧、九黎壶、昊天塔、八卦琴、百草鼎、崆峒印、补天石同为十大上古神器,均为万物初成时汲取天地精华炼成的神器,每一件都有着毁天灭地、重塑山河的神威。”
“然而诸神为了不让神器被人类的私欲所滥用,将十大神器分别交与十大天神进行保管及守护。但随着诸神的更新迭代,一些远古神的神力日渐式微,反被巫力强大的人类所压制。
于是便有了争夺,也就有部分神器流落到人间。据传言,八卦琴、百草鼎、九黎壶都曾在人间出现过,只不过现在在哪儿却不得而知。”
“只是这昆仑镜……”于淳顿了顿,沉吟片刻说道:“相传,这昆仑镜一面为阳极,一面为阴极,飞速转动镜面便可掌控时间,穿梭于时间之中。”
“但这昆仑镜早在远古时代,便被女娲娘娘的坐骑白泽吞食。据说那吞食昆仑镜的白泽生出一对连蒂灵角,一端为红色,一端为蓝色,从此人间便没有了昆仑镜。
只不过,近来却听说,这白泽竟失踪了,据说火神祝融启用玄天真火,天地阴司三界都探查不到他的气息…”
于淳说完,那双令人发毛的三角眼再次直勾勾地盯住卓展。
卓展听到那昆仑镜有着同司空一样能穿越时空的力量时,便大概猜到了那两个外国人的用意。
他们寻找昆仑镜,应该是为了摆脱江老团队的控制,能自由穿梭于山海世代与现世之间。只不过这昆仑镜已经被远古神兽吞食,世间再没有了,为何……
思忖间,心中的疑惑已脱口而出,因为在于淳面前,他没必要再慎思谨言了:“他们既然知道昆仑镜的存在,应该也知道被白泽吞食的事,为什么还要找呢?”
于淳早已读出卓展的心思,嘴角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冷笑,他深深凝望着卓展,幽幽说道:“火神没找到,那两个怪人肯定也没找到,就算找到,也是不完整的了。因为这昆仑镜已经被一分为二了,而我,已经找到了其中的一半。”
卓展刚想笑着回应,却发现对面于淳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且耐人寻味。
不公平的是,卓展不会读心,他只能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您……找到了?在……哪里?”
于淳似乎就等着卓展问出这句话,只见他粗眉竖立,目光凌厉:“就是你!”
卓展顿时大惊失色,无数个答案在脑海出现,无数个疑问又在心底冒了出来。
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何有这么强大的冰冻巫力了,也明白于淳最初针对自己的偷袭不是为了验明自己的身份,而是在确认自己的巫力。
但……为何昆仑镜一半的巫力跑到自己身上了?为何那两个外国人没有找到自己这儿来?这份莫名的巫力与自己父母的死又有什么关联?
卓展的脑海里瞬间乱成一团麻,绕得他不知从何处下手才能解开这团疑惑。
于淳此时倒淡然多了,他冷静地看着慌乱的卓展,神情散淡而凝重:“我刚才测试过了,你就是那昆仑镜的阴极。有能媲美帝威的强大冰冻巫力,这种毫无限制的强大力量,定是昆仑镜无疑。
不过看来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昆仑镜的阴极,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也对你想的那些不感兴趣。我关心的,只是那两个怪人想要做什么。”
于淳顿了顿,再次踱起了步子:“我少年时在天虞山神宫的同僚,以及后来教习的坐下弟子,大部分都在南山各大封地及附属国担任巫职。我从他们部分人那里了解到,那两个怪人在离开阳山后,也相继在其他地方拜访过巫祝及巫师。”
“我们巫师是人类与神明沟通的使者,想必他们是想通过我们来寻找天神守护下的神器吧。就跟来拜访我时一样,那两个怪人拜访其他巫师时也不说目的,直接用利益诱惑,若是被拒绝便不再作声。”
卓展仔细听着,没再追问,因为他早已猜出,若是有巫师肯合作,便也不会跟于淳提及了,此时问了也是白问。
于淳读出了卓展的心思,蓦然一笑:“呵呵,不愧是能解阳山之围的人,不点就透,真是聪明,好苗子。”
他将脸慢慢贴近卓展,低声说道:“这件事我从未跟赤枢提过,算是我一直压在心底的一个秘密了。据我所知,我那些被拜访的同僚、弟子,也很少有跟侍主提及的,即便有,侍主也并没有重视。因为他们不像我,不知道昆仑镜的事。哎,知道的越少越安心喏。”
“黑巫师文魉?”
于淳又一次读出了卓展的心里所想。
“文魉不知道是谁,应该不是出自南山的巫师。不过黑巫师组织倒是有所耳闻,都是些脱离正官神宫的亡命之徒,干出些龌龊不堪的勾当是经常的事,很是危险的一群人。怎么,他们跟那两个怪人勾结在一起了?”
“对。”卓展利落答道。
于淳的神情霎时变得庄重严肃,只见他伸出枯手托起卓展低头苦思的脸,确保卓展的眼睛也在注视着自己
“我知道你有追查这件事的执念,也知道你心底没有恶意,所以才告诉你这个秘密。给你一个忠告,千万不要被他们知道你就是昆仑镜的阴极,也不要让他们抓到你!
于淳松开了双手,捋了捋胡须,沉声道:“稳妥起见,不要再让任何人知道你就是昆仑镜阴极的事,也不要再给任何人探查你巫力的机会。
那两个跟黑巫师勾结的怪人绝非善类,他们所谋划的事情很可能给南山,哦不,是给这个世间带来巨大的灾难。不要怀疑巫师的预感,更何况是我这样的一等读心巫祝。”
“知道了,感谢大巫祝特地告知,在下定当谨记大巫祝忠告。”
卓展说完便撩开长衫,直跪于地,双手前后捭阖,作了一个大礼。
“行了,行了,快起来吧,我可不稀罕这一套。说完了,你就回去吧,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于淳也不是喜欢闲聊之人。”于淳摆了摆手,示意卓展可以回去了。
卓展点头应允,深深地看了于淳一眼,便起身告辞,心烦意乱地走向了铜门。
“慢着!”于淳突然厉声喝住了卓展:“还有一个忠告!”
卓展回头,疑惑地望着于淳。
“小心你身边那个江雪言。”
“为何?”这个忠告比上个忠告还让卓展震撼,仿佛一道晴空霹雳,直直击中了卓展的头顶。
“三日前,我一人在这神宫内闭目修炼。那江雪言借由文茎树的力量将自己托起,就在殿外屋瓦下的通风口向内窥探。
不过我这个人窥伺别人惯了,自然对这种感觉很机警,当即便用铁棘子打中了她。这姑娘倒也识相,被打中后便再没来过。
祭坛到通风口的距离太远,我无法读出她心中所想,也无法确定她此番窥探我的目的,所以只能给你提个醒,这个姑娘并不简单。”于淳悠然说道。
于淳看着卓展难以置信的表情,哂然一笑:“我知道你不信。不信呐,你就看看她的右额角,是不是有伤,铁棘子的伤可不是几天就能愈合的。
总之,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该提醒你的也都提醒了,接下来,你就好自为之吧。”
第三十八章 又见锦儿
三声清脆的“咔嚓”声后,小铜门再次洞开。
近午的阳光很是刺眼,卓展不禁眯起了眼睛。这感觉,让他想起了在教室里睡醒觉时睁眼的光刺感,一样的场景却是不一样的心境,仿若黄粱梦一场。
姚婆婆依旧一路弓身走在前面,引着卓展出了这道仿佛屏蔽了一切世俗的东殿大门。
大门隆隆洞开,卓展仿佛又重新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世界。
他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门外的段飞、壮子、段越,还有可爱的赤,还有……还有高冷漠然的江雪言……
卓展见到江雪言那张冷艳的脸时,脑海中不由得又飞速运转。于淳的忠告、江雪言拒绝封魄的修炼安排、江雪言私自窥探东殿神宫,这一幕幕的碎片重新拼合,卓展极力想从中找出答案,却又无能为力。
困惑间,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江雪言的额头,去寻找于淳说的那处伤。然而江雪言斜分的长刘海刚好挡住了右边的额头,让他看不到头发下面的皮肤。
雪言姐的头发之前就是向右分的吗……卓展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江雪言之前的样子。但可惜自己平时并未用心观察过江雪言,实在记不清她平时的头发是向左分还是向右分。
“喂,卓展,你怎么了?!怎么跟大巫祝打起来了?”眼尖的赤一把抓住卓展被撕开的袖子,惊慌大叫着。
段越也看到了卓展的异样,但更多的还是看出他神情的异样,这样忧虑慌张的表情,可不是她关注了那么多年的卓展哥哥。
但她眼看着赤抢先一步问了出来,便没再说什么,只是很在意地盯着赤抓着卓展的那双手,心里很不是滋味。
“哦,没,没什么。”卓展忙晃过神来,对着赤灿然一笑:“不是打起来了,大巫祝就是对我的巫力比较好奇,跟我过过招罢了。”
“真的吗?”赤将信将疑地望着卓展,脑海中的疑虑依旧没有打消。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这位乖戾的大巫祝可不是这般好斗之人。
“嗯,骗你干嘛?大巫祝还指点我几招呢,就是我自己没掌握好力度,把袖子撕烂了。”卓展故作轻松地说道,认真地回看着赤。
“哎哎,别磨磨唧唧的了,赶紧带卓展回去换身衣服。太阳这么大,再呆一会儿都晒成焦香肉脯了。”
壮子不满地催促道,一头的汗水顺着脖子不停地往下流,已把他领口的衣服浸湿好大一片。
段飞没有说话,一缕忧思涌上心头。因为他看出卓展刚刚说谎了。他在卓展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跟他一起玩儿,这个兄弟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
卓展每每说谎的时候,左边的眉毛都为微微地挑一下。这个连卓展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小动作,除了卓展的母亲,就只有段飞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走,回去换衣服。换完衣服好去找赤枢大哥拿开图石。”卓展笑着说着,已先一步朝住处的方向走去。
“你……你们……不多留几日了吗?”赤挑着眼皮小心地问道。
“留啊,但也想先拿到开图石,这样才安心。”卓展淡然一笑。
赤刚刚微起的小波澜立马得到了平复,她暗暗吁了口气,双手绕着头发,美滋滋地跟在卓展后面,脸颊上浮起两朵明媚的红云。
赤枢在政事堂忙了一个上午,案前堆积成山竹简卷和龟甲片已快把他埋了起来,此时他还在跟青金交代送箕尾山飞探营回封地的相关事宜。
红巾侍卫进来通传,说三公主和卓公子一行来访。
赤枢大喜,刚起身,就听到一团嘻嘻嚷嚷的吵闹声。抬眼一瞧,只见妹妹赤和卓展一行人已吵闹着走进庭院。
卓展换了一身纯白色的缎服。这是他刚进府时封魄为他和段飞准备的换洗衣裳,卓展的是白色,段飞的是黑色。
只不过由于料子太过华贵,卓展一直没有穿,今日穿上倒也不觉得那般奢华了,可能是由于颜色素气的缘故吧。
不过这身白衣很适合卓展精瘦的身材,穿在身上倒是出奇地精神,整个人都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清爽劲儿。
惹得段越一直偷偷瞄着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
“一听这笑声啊,就知道是你们。”赤枢爽朗说道。
从工作状态中抽离出来的他,此时也沉浸在这青春洋溢的气氛中,好像自己也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很是惬意。
众人象征性地拱手作礼后,便各自呈现出最放松的状态。在赤枢这里,他们不需要拘谨。
“怎么样,休养了一夜,可都缓过来了?”赤枢笑问道。
“托封主的福,早把精神养足了,现在可是元气满满,精力无限了。”段飞抢着说道。
他知道昨夜卓展因武翰自裁的事一夜没睡,但在赤枢面前,还是要多少藏着这些情绪。卓展是最不会掩饰自己的人,这种事情只能他来做。
“养足精神就好,今天晚上咱们还要痛喝一场,哈哈哈。我让庖屋从今天早上就开始准备了,咱们晚上可要不醉不归啊!”赤枢说完仰头畅笑。
“大哥,他们跟我差不多大,不能喝酒。”赤抱着胳膊,好意提醒着赤枢。
“怎么不能?听荀伯说,卓展、壮子都十六了,段飞都十八了,都是汉子了。这战场都上过了,还怕这美酒不成?”赤枢挥手豪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封主,在我们国家,十八岁成人后才能饮酒,我等此前都是滴酒未沾,此时破例,实在不妥。”卓展礼貌回绝道。
“哎,入乡就得随俗,都是气吞九霄的英雄人物,小酌几杯无妨!”赤枢一再规劝道。
“大哥!”赤转着调子叫了一声,眼神里满是嗔怪。
“呦呦,你们看看我这妹妹,这才跟你们相处几天,就把我这个大哥出卖了,真是女大不中留,越来越不向着自己哥哥了。我看啊,你们走时干脆也把她带下山得了,让我这里也落个清净,哈哈哈。”赤枢打趣道。
“我倒是也想啊……”赤低着头,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小声嘟囔道。
虽然赤枢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但一向敏感的段越却听到了,很是不悦。
与卓展一起的这次穿越之旅,本是段越臆想中的一次能够接拉近她与卓展距离的大好机会,没想到刚到这就遇见了赤。
在她看来,赤以查案为由,一直粘在卓展身边,让她原本有跟卓展说话的机会都被赤抢走了。
段越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尽早下山,早点儿摆脱这个碍手碍脚的赤。
“那也要饮几碗米酒,米酒不是酒,没有什么劲儿的,我们这边的老人、孩子都能喝,你们就不要再推辞了。”赤枢让步道。
卓展见不好再推辞,只能点头接受:“那就多谢封主关照了。还有……敢问封主,开图石可否取回来了?”
“哦?你还没拿到吗,荀伯一大早就取回来,亲自送往你住处了……”赤枢一脸疑惑说道。
然而赤枢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大喊道:“哎呦,卓公子,卓公子!”
众人寻声往向庭外,只见荀伯满头大汗,一脸疲惫地蹒跚跑来:“卓公子啊,你可是让老叟找的好惨啊!”
卓展赶忙上前扶住了荀伯,将他扶向侧边的方椅上坐好:“荀伯莫急,先喝口茶歇歇!”
荀伯拄着卓展的胳膊一屁股坐进椅子,又接过段飞递过来的茶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用袖子摸了摸胡须,咧嘴叫苦道:“哎呀呀,我怎能不急,我可是找了你一上午啊!”
“清早我便依封主吩咐取了你要的那个什么石,怕你心急,想着早点儿给你送去,可刚到你住处,就听府仆说你们去探望封将军了。
我又赶到将军府,可谁知到了将军府,琥珀又说你们前脚刚出去,去往东殿神宫了。
我又寻着去了东殿神宫,到了那里你们又不在,还好遇见了姚甸祝,甸祝说你们往偏殿客房方向走了。
我这又折腾回你们的住处,又扑了个空,府仆说你们来找封主了,我不敢停歇啊,生怕耽搁一下你们就又跑了。
这下好了,可让我找到你们了。早知道你们要来,我还莫不如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荀伯怨声连连,一边抱怨着一边揉搓着自己就快脱臼的膝盖,样子很让人心疼。
“荀伯,实在不好意思,让您白跑了这么多趟,我们给您赔罪了!”
卓展弯下身子跟段飞一起帮荀伯揉捏着大腿上的肌肉,满脸歉疚。
“哎,这也不能怪你们,时机不对而已,没什么可赔罪的,看来今日荀伯注定有劳脚的水逆,一会儿让巫童过来拂拂尘,去去晦气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今晚你们可得好好敬荀伯几杯!”赤枢挥一挥手,高声说道。
“那是一定。”卓展淡然笑道。
“哎,我说你们这儿就是通讯太原始,这要是在我们那,不就一个电话的事儿。”壮子憨气地打岔道。
赤枢对“通讯”这个词很是好奇,赶忙与壮子讨论起通讯的事。
“哦,对了,这个给你,折腾我一上午的东西,你可要保管好了。”荀伯从袖袋里掏出一枚锦袋,交与卓展。
卓展小心翼翼抽开锦袋,只见里面是一枚方形天河石,半透不透,通体如湖水般澄澈的蓝绿色,冰润的绢丝光泽,蓝绿底子上布满了漂亮的走雪纹,仿若春雪飘落在刚刚开化的冰河,一派沁凉与生机。
卓展翻转天河石,看到了底部那手刻的图腾,是雕蛊,寥寥几笔却活灵活现。卓展用拇指来回摸索着这雕蛊图腾,一时间万千感慨涌上心头。
此番阳山之劫与这雕蛊可是有着难以割裂的关系。阳山之主赤枢的巫力来源于这雕蛊,叛徒武翰也是这雕蛊兽人。原本情深义笃的君主与臣下,一念之间便兵戎相见,一死一伤,实在令人唏嘘。
“好漂亮的石头啊!”段越喜欢一切漂亮的东西,看见这冰艳的天河石,自然是走不动道了,喜爱之情油然而生。
“壮,路引图。”卓展急切地看向壮子,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接下来的路线。
“哦。”壮子赶忙解下一直贴身系着的轻便布包,取出路引图,小心翼翼在茶案上展开。
“报”只见一黄旗传令兵飞驰入院,拱手遥报:“禀报封主。一青城庸家女子上山,说有要事求见三公主,她身边有阳府的通信兵陪同,说是之前奉封将军之命前往冷凌国递送信报的,名唤锦儿。”
“锦儿?绣儿的姐姐找我?”赤很是困惑,一脸呆滞:“快快通传!”
锦儿在府仆的引领下一路碎步小跑进了庭院,满面疲惫,神色慌张,双眼布满了红血丝,似是几天没有合过眼了。
原本干净利索的衣裙已被荆棘剐的破烂不堪,头上的发髻也松散了,散落下来的碎发乱糟糟的别在耳后,似是遭遇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众人见到这幅模样的锦儿很是不解。锦儿和绣儿走了没多久,算日子,应该是刚到冷凌国,没做停留便快马加鞭赶回来了,莫不是遭遇了什么变故。
赤和段越立马迎了过去,扶住了锦儿的双臂。
段越上下打量了一番,关切地问道:“锦儿姐姐,怎么这幅模样,绣儿呢?”
锦儿听到绣儿的名字,瞬间红了眼眶,泪水不听使唤地簌簌落下。
只见她咬着嘴唇,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哭着喊到:“求三公主救救我妹妹,绣儿马上就要被处死了!”
众人闻言色变,神色仓皇。虽预感到有事发生,却没料到竟是如此严重的人命大事。
赤赶忙扶起锦儿:“锦儿姐姐,快,快站起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锦儿在两人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接过段越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哽咽道:“那日,封将军派人送来了信报和官牒,我们姐妹便随着这位官爷一起乘马车赶往冷凌国。
抵达冷凌国后,我们姐妹一刻不敢耽搁,还没有回家,就直奔宫城,将封将军的信报与官牒呈交给国主。
没想到国主看过信报后勃然大怒,下令羁押了我妹妹,还说……呜呜呜……还说下个月白日祭结束后公开处斩……呜呜……”锦儿说完又倒在段越怀里哭成了泪人。
“信报中写了什么?”赤枢也从里面的政事堂踱了出来,听闻绣儿的境遇很是在意。
“没写什么呀,就只是通报人皮作坊一案的普通信报,跟派发给其他封地、属国的信报都是一样的呀。
唯一不同的就是封魄哥哥加上了绣儿帮忙报官这一条,还特意对此褒奖了一番,希望绣儿她们回国后能得到官家的优待。”赤回头望着赤枢,一板一眼地说道。
“这就是了。”
锦儿擦了擦肿成桃子的泪眼,强忍着满腔的悲恸,沉声道:“这对于你们来说可能无法理解,明明是善举,怎么就要被处死了呢。
然而在我们冷凌国,就是这样的。冷凌国治国严苛,制定了一套极其细致、苛刻的律法。国中子民若有任何龃龉之举,不论严重与否,只要触犯,便必定处以极刑。
绣儿应该就是触犯了‘不得干预其他属国、封地政事’这一条。”
一向愤恨不平的段飞一听就冒了火:“靠!帮忙报个官也算干预政事啊,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赤,这种国主你父王怎么也不管管?”
“杀他娘的,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壮子也气愤地怒骂道。
“南山大律内容很简单,只有十二条。但各封地、属国有自行制定治邦律法的自由,南山官家也无权干涉的。”赤一脸愧疚地解释道。
“看来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去一趟冷凌国了。”卓展上前几步,肃容说道,眉眼间凝聚着决然与义无反顾。
只见他手中已摊开的路引图,被嵌入的天河石启动,明亮的橙色路线清晰显现。而那闪着光点的下一处目的地,正是冷凌国。
第三十九章 锦儿的孤独 锦儿的骄傲
卓展收起路引图,交与壮子收好,继而转向赤枢,神情异常坚定。
卓展双手叠于额前,隆重地作了一揖:“封主,今晚的庆功宴,我们怕是无法参加了,扫了封主兴致,还望见谅。”
“听这锦儿姑娘说,要下个月白日祭后才会处刑,你们明日再走也不迟,不差这一夜。”赤枢急忙挽留道。
“多谢封主的好意,不过还是不了。既然知道绣儿姑娘有难,我等便无心再留下欢愉宴饮。担延时日,恐生变故。我们即刻便收拾行囊下山,不得不提前与封主辞行了。”卓展恳切说道。
赤枢本欲再挽留他们参加晚上的庆功宴,但看着卓展坚毅的面容和果决的言辞,挽留这样的话便再难说出口。
赤枢略显失落地拍了拍卓展的肩膀:“也好……恩仇道义我是懂的,既然卓兄弟救人心切,我就不强行挽留了。我这就叫荀伯去给你们准备马车,我亲自送你们下山。”
“大哥,你伤势尚未痊愈,还是留在府里歇着吧!”赤赶忙抢着说道,眼睛里放着星星一样的光芒。
“马车也不用准备了。此去冷凌国路途遥远,马车虽快,但晚上还要喂马、养马,他们既然赶时间,那我就带着小谷亲自送他们一趟。”
“一来小谷白天可以带着我们飞行,即便晚上小谷不能飞了,我们也能步行赶路,累了就找地方休息,总比坐着马车要自如。
二来我怎么着也是南山的三公主,虽没有官职权柄在身,但皇族这点儿面子冷凌国国主还是会给的。我跟他们一起行动,多多少少能护他们周全。你觉得的呢,大哥?”
赤正愁找不到跟随卓展一起下山的理由,虽借绣儿的难事来满足自己的私心有些心亏,但这些许愧疚转瞬消逝后,她还是难以抑制地心花怒放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举双手双脚赞同呐!那个马车我可是一次都不想再坐了,上次真的是五脏六腑都颠飞了。”
壮子一听不用坐马车了,也赶忙帮腔,看来马车真是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段飞、段越也连忙点头表示赞同,头点的跟鸡啄米似的。
段越虽不愿意赤跟着一起下山,但她也不想再坐那坑人的马车了,之前一路呕吐的情景,现在想起来还胃里反酸水,实在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江雪言也在后面悠悠笑着,虽没说话,但从表情也能看出来是极力赞同的。
“那好吧。不过你这丫头毛手毛脚惯了,一路上可别给卓展他们添麻烦,收起自己的小性子,遇事要听人家的……”
赤枢一顿唠叨,赤虽不耐烦,但能跟卓展一起下山的她已经很满足了,不在乎再多听赤枢唠叨几句。
锦儿站了起来,隆重地行了个大礼:“多谢封主,多谢三公主,多谢各位恩人。锦儿替妹妹谢过各位的救命之恩,锦儿姐妹今生来世做牛做马也难以偿还各位的恩情。”
“锦儿姐姐哪里的话,绣儿也是我们的朋友,此事亦是因我们而起,是我们要偿还绣儿的恩情才对。”赤忙上前扶起锦儿,诚恳说道。
“多谢三公主宽慰。锦……锦儿还有个不情之请……”
“锦儿姐姐你说!”
“一会儿下山,锦儿便要跟三公主你们一起返回冷凌国了,还劳烦封主派人下山告知我丈夫一声,此去冷凌国怕是又要耽搁诸多时日,多日不归,恐家里担心。”
“锦儿姑娘你尽管放心,这个我自当办好。”赤枢慨然说道。
之后赤枢安排姜姑姑带锦儿去换了衣裳,吃了碗面。
卓展几人连同赤,各自回住处收拾行囊,众人不多时便在府门汇合了。
段越跑去神宫跟于淳道别,花了点儿时间,最后才赶到,但也没耽误太久。
人到齐了,赤吹了一声嘹亮悠长的口哨,叫来了后山的小谷。众人还像上次那样,抓着小谷的背毛,疾速飞上了云海,直奔冷凌国。
飞过望海台的云海,便是青城的上空了。锦儿不停地向下张望,不知是担心自己的药铺,还是药铺中忙作一团的丈夫。
但即便再挂念家里,也终究是绣儿那边而牵动人心,锦儿望了一会儿便不再望了,与段越相互靠着,想着怎么救绣儿的事。
小谷耐力不错,一直没做停歇,没多久便飞过了来时路过的那片木林。
从上面看,木林的树冠形成的穹顶也并没有那么大,只是那时在下面的时候感觉巨大无比,当时的恐惧和惊心还历历在目。
过了木林,又过了双鱼城,小谷一路向北飞到了阳山与基山封地的交界处。
此时天已将暮,小谷也有些累了,众人便决定下去步行赶路,也舒缓一下僵麻了一下午的腿脚。
两大封地交界处很是荒芜,放眼望去,尽是些看不到边际的荒原,连平整的大路都没有,只有一条偶尔过路的旅人和车马留下的天然小路。
众人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半个人影都没看到,更别提什么落脚的村庄和驿馆了。
这个时间刚好是饭时,若是附近有人家,早就应该能看到炊烟了。但目及四野,天空上连个云丝都没有,不要说炊烟了,恐怕走到半夜也不会遇到人家了。
看来今天晚上的晚饭他们是指望不上了,睡觉的话也只能露宿荒野。
“我去,早知道这边是这样,还不如刚才在双鱼城落脚了呢,那儿的驿馆咱们还熟悉。这可咋整,我现在可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咱们赶紧找地儿歇着吧,再走下去,一会儿饿急眼了,我可难保自己不啃段飞的大鸡腿。”壮子一边擦着汗,一边抱怨道。
“你才大鸡腿呢,我腿有那么粗吗,我这都算大鸡腿的话,那你那条就是猪肘子了。再忍忍,看看前面有没有小溪、河流之类的,摸条鱼也是好的。”段飞宽慰壮子道。
段飞这招“望梅止渴”还真是管用,壮子一听能摸鱼,都开始流口水了,登时足底生风,浑身都有了力气,开始嚷嚷着要烤鱼吃了。
“锦儿姐姐,你连续奔波好几日了,累不累?给,这里有热水,喝点儿吧。”
细心的段越将自己的保温水壶拿了出来,拧下杯盖,倒了满满一杯盖热水小心地递给锦儿。
这保温水壶是他们临行时文叔给准备的,瓷胆高密棉制成,也是之前江老实验室做出来的东西,很是好用。
“对了,小越不说我都忘了还有保温壶呢,喏,我的给你喝,暖暖胃,就别喝你那皮袋里的凉水了。”卓展说着解下自己的行囊,取出保温壶递给赤。
赤接过保温壶,拿在手里摆弄了好一阵子,很是新奇:“你们华国怎么有这么多好东西?这种东西在我们这边,能算是国宝级的宝贝了。真是稀奇,居然能保温热水,早知道就让你们装几壶肉羹带着了,何必现在没饭吃呢。”
“这回长记性了,下回啊,不用你说我都要灌满肉羹。”饿到两眼发花的壮子唉声叹气道。
段越很不高兴,她不喜欢卓展什么事儿都先想到赤,这次是这样,上次士力架的是也是这样。
糟糕的是自己还发不了脾气,因为卓展的做法没有任何不妥,她也无权干涉他的决断,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生闷气。
锦儿捧着满满一杯盖的热水,小口小口嘬着,神情也不是那般忧伤了。
“锦儿姐姐,你和绣儿是生在冷凌国的吗?”段越好奇地问道。
锦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平静说道:“我们家本住在南山与中山边境的一个小村子。由于两方常年兵祸不断,村子里的男丁又屡被征兵,田地也荒废了,村民多数都选择了外逃。爹娘就带着我们姐妹一路讨饭,就这样逃到了冷凌国。”
“冷凌国中有一位母亲娘家的旧时姐妹,嫁给了豆坊的坊主,我们一家人就投奔过去了。
爹娘也在那豆坊学会了磨豆浆的手艺。等我们安顿好自己的小家,爹娘白天就在豆坊里做工,爹爹每天早晨还能出来卖卖豆浆,娘也能烙些豆渣饼出来卖。
赚的虽不多,倒也能维持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总好过在之前的村子。”
锦儿顿了顿,似乎有些犹疑,抿了抿嘴唇,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到冷凌国那年,绣儿六岁,我十四。两年后我便嫁到青城来了,其实……
其实本有机会嫁给冷凌国一富商、留在爹娘身边的。但是夫君当时运送药草途径冷凌国,遇见了,就决定随他嫁过来了。”锦儿说完便娇羞地低下了头,但却没有一丝笑意。
“哈哈,这样的爱情故事我喜欢。彼此看一眼,就认定对方是要厮守一生的那个人,无论如何也要在一起的那种。”
段越顿时变得很兴奋,两个大眼睛闪烁着少女的春色,鼓起的小脸蛋也红扑扑的。
“是啊是啊,真是令人羡慕呢。”赤也明显来了兴致。
然而锦儿却满面愁容地摇了摇头,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脚尖,神情很是散淡:“也不都是因为爱情,他……也没有那么那么好……
其实,更多的原因是我想逃离那个可怕的国度,呆在那里的每一天都让我感到窒息。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真是自私,就这样丢下绣儿和爹娘,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享福了……”锦儿说着皱了皱眉,眼眶又有些红了。
“是因为……冷凌国严苛的法度?”
段飞知道在锦儿伤心时再追问有些不妥,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了。
锦儿使劲地点了点头,肃然说道:“整个冷凌国在严苛律法的管制下治安很好,国民也很富庶,但是就是开心不起来。似乎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疏忽便丢了脑袋,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坐牢来的安生。”
“你们能想象的出吗,只因错杀了祭祀大典要用的一只鸡,朝夕相处的邻居大婶第二天便挂尸城门了。你们知道这种朝不保夕的恐惧有多可怕吗?
不过冷凌国的国民似乎早已习惯了,大家都很安分。但是我习惯不了,也不想去习惯,于是……于是就逃出来了。”锦儿咬了咬嘴唇,神情很是复杂。
“我想,绣儿应该也是没习惯于冷凌国民的良顺、冷漠,所以才会帮你们报官的吧。
不过也好,好在绣儿没有变成他们那副样子,虽然危及到自身性命了,但也总比变成低眉顺目的行尸走肉要强。”
锦儿最后几句明显加重了语气,神色镇定凛然,颇有之前初见时那份精明凌厉劲儿。
“说的真好!锦儿姑娘,虽不能完全像你保证些什么,但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救绣儿出来,毕竟绣儿姑娘是因我们才遭此劫难额。”
听到这里,卓展早已满腔感慨,他打心眼里佩服眼前这个精明、独立的女子。
在这样的时代,女子多被当做男子的附属品,帝王家及贵族还有活埋女子殉葬的习俗存在。
然而锦儿却是万花丛中的一颗参天孤树。她向往自由,不愿被束缚、禁锢,并愿意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做出努力。即便放在当今社会,这也是难得的品格与气概。
逃出来的锦儿是孤独的,却也是骄傲的,她只为自己而活,这比什么都让人动容。
卓展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帮锦儿救回绣儿,哪怕再陷深渊,也在所不惜。
“呦呵,段飞的嘴开过光吧,前面真有座破庙啊!还有河!”
壮子惊喜地大喊,兴奋难耐的他早已撒丫子跑了出去,全然不顾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
众人向前望去,果真有一座破庙,虽已是断壁残垣,但起码屋顶还是完好的,可以遮风挡雨。旁边还有小河,洗漱、摸鱼也都能实现了。
这破庙加小河的组合,在几近绝望的他们眼中,显然是总统套加自助餐的豪华配置。
几人都喜出望外,大笑着、喊叫着、打着口哨奔向了他们的伊甸园。
江雪言和段越、赤、锦儿收集了好些干草,铺在了破庙里较为平整的地方,当做晚上睡觉的床铺。
卓展用火折子生起了一团暖和的篝火。
段飞跟壮子则挽着裤腿在河里摸鱼。段飞将找来的树杈用巫力硬化,插起鱼来很是方便,不多时便插上来十几条小鱼。
众人围坐在篝火旁,吃着焦香四溢的烤鱼,就着压缩饼干,喝着热水,赛得上百味珍馐,好不快活。
累了一天的众人吃完东西便早早睡下了。
卓展一个人拿着牙具和毛巾走出了破庙,蹲在河边安心地洗漱起来。
冰冷的河水打在脸上,虽驱走了刚刚袭来的睡意,但这清冽冰澈的感觉似乎一下子洗去了一整天天的油腻和疲惫,卓展很是舒服,不禁多撩了几次水击着脸颊,连头发都弄湿了。
“喂,你刚才在嘴里捅来捅去那个东西是什么,清理牙齿的吗?”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赤。
赤平日坐着小谷山里山外奔波惯了,此时倒不觉得那般困倦,躺下没睡着,见卓展起身出来便也顺着跟过来了。
卓展用毛巾使劲擦了两把脸,将牙缸里的牙刷递给了赤:“你说这个呀?这是牙刷,刷牙用的,很方便的。”
“哇,你这里真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啊。”赤转着手中的牙刷,仔细打量着。
“我看你刚刚也在用棉纱清洁牙齿,很是费力。下次,下次我回华国的话,肯定带些牙刷给你!”卓展说完爽朗一笑,舒展开来的笑容很是耐看。
“你可是有好多东西要带给我呢,士力架、牙刷,东西多得可别忘啦!”赤紧了紧鼻子,圆圆的包子脸煞是可爱。
“不会忘了,你放心好了。对了,赤,叫你大名总感觉太过生疏,以后……我就跟封魄大哥一样,叫你儿怎么样?”
“好啊……谁让我们已经是这么这么好的朋友了呢。那我……那我也像叫封魄哥哥那样,叫你卓展哥哥好了……”
赤说完一阵羞涩,立刻把头埋进臂弯里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叫封魄哥哥叫的那么容易,叫卓展哥哥就叫得这么别扭。
“好啊。儿?”
“啊?干嘛啊?”
“没事,就是试试好不好使。”卓展说着坏坏地一笑。
“哈,好坏啊,你!”
赤用肩膀使劲拱了拱卓展。不过这样也好,让刚刚尴尬的气氛缓解了不少,赤心想。
“对了,儿,你知道‘摄魂’吗?”卓展转过身子正色问道。
“嗯啊。”赤点了点头。
“摄魂是神宫的一种巫职。神宫最大的是大巫祝,下面还有甸祝、灵慧、预思、摄魂、斯辰等。分责很细致的。
像之前请你去神宫的那个姚婆婆就是甸祝,是专门司管祭祀用品及献牲的巫师。
你说的摄魂则是专门施行红死之术的,说白了就是招魂回魂的。不过也有黑摄魂……”
卓展听到“黑摄魂”这个词,陡然一个激灵,连忙问道:“怎讲?”
“你知道,官家神宫的巫师习的都是白巫术,而相对的,不被伦常礼法认可的邪术则是黑巫术。一些心术不正的巫师,或脱离神宫组织的游巫,就有研习黑巫术的。
专练抽魂术的黑死之术就是黑摄魂。与招魂救人的红死之术恰恰相反,黑摄魂专门从活人身上抽取灵魂,夺人性命,很可怕的。怎么,你怎么突然对摄魂感兴趣了?”
“哦,没什么,之前在神宫听大巫祝提到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问问你。”卓展心中谨记父亲的嘱托,哪怕是赤,也不能透露太多。
“对了,你想好怎么救绣儿妹妹了吗?”赤稍显忧心地问道。
“没啊。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到冷凌国再说。”
卓展总是喜欢掌握所有的详实情况后再想办法,事先筹划就如同无米之炊,也实在无从下手。
两人也都有些累了,没聊多久,便回破庙休息了。
连续的变故与紧张感让卓展接连几天都没睡过安生觉了,眼下这破庙虽残破不堪,还有些漏风,草铺也不是那么舒适,但心无杂念的卓展却睡得异常香甜。
似乎明天的太阳永远不会升起,今晚的月亮也永远不会落下。
卓展越睡越熟,越睡越熟。
柔和的夜风,稀疏的虫鸣,壮子和段飞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一切都是刚刚好,刚刚好。
第四十章 盛世顺民
为救绣儿,众人一路上风餐露宿、日夜兼程。
白天坐着小谷飞行,晚上就步行,实在走不动了,就找个能落脚的地方休息补给。
虽然旅途倦累,但这样确实比坐马车要快多了,第四日傍晚,众人便抵达了冷凌国。
冷凌国毕竟是强大到可以独立成国的特大城池,完全不同于之前所见的双鱼城和青城。
还未进城,众人便已被雄厚方正、巍然耸立的城墙所震慑到了。
青砖厚砌的百丈城墙犹如盘卧于此处的巨龙,其气势汹汹、固若金汤的架势便给人以一种凛然难犯之感。
城墙外高高挂着一排铁制的小方笼,底部有刀齿,斑斑的锈迹上还沾着半干或全干的血迹,这就是锦儿所说的犯法臣民被处刑后挂尸的地方了。
城门两侧顶端各有一个角台,均为方形,角台突出墙外,上面建有比敌台更为高大的角楼。
每个角楼里都站着十几个魁梧挺拔的兵士,面向四个方向,身着精铁甲胄,手握长枪,神色凛然地俯视着穿梭于城门下方蝼蚁般的百姓。
卓展一行人原本轻松和悦的气氛也陡然变得凝重起来,大家彼此靠的很近,小心翼翼地出示着官牒,小心翼翼地走过守城守卫,小心翼翼地进入城门,小心翼翼地没入这个光鲜亮丽的虎穴龙潭。
主城道看起来足足有30米宽,可并排过四辆马车还富富有余。道路两旁店肆林立、飞阁流丹。
无论是联排搭阁的大商户,还是路边上摆摊推车的小商贩,都井然有序地做着生意。买的卖的都心平气和地进行着规矩的交易,似乎连讨价还价的争执声都没有。
大街上每个人都貌似心怀坦荡。举目四望,几乎看不到窃窃私语的耳语者,人人脸上都是一团和气、笑容可掬。
冷凌国属基山附属国,基山还是保留着蓄奴传统的,这冷凌国也不例外,街道上不时看到有人带着兽人奴隶出来拉货搬东西。
拥有兽奴是生活富裕的象征,看得出,这个小小的国度很是富庶,并且极其祥和,连跟在主人身后的兽奴脸上也看不到任何愠怒的情绪。
俨然一派海晏河清,堪称太平盛世。
然而,这片宁乐祥和的气氛却过分的和^谐了,和^谐得有些诡异,甚至压抑。越往前走,就越是觉得压抑难耐,以至于憋闷到快喘不过气来。
之前听锦儿的描述,卓展原以为这里的臣民在乖顺的外表下一定有一颗抑欲难耐心,肯定会有很重的怨气和戾气在城国之内暗涌。
然而今天卓展却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怨怼或不满。
这比怨念更可怕,因为这里的百姓给他的感觉就是没有心。
一个连不快乐都表现不出来、甚至感觉不出来的人,原本应该放心的那个地方一定是空洞的。若是举国都是空洞无心的人聚在一起,这种感觉是让人不寒而栗的。
卓展心想,怪不得锦儿想逃离这个地方,这个到处都是塑料假人的人地方。
锦儿一路引着众人穿过了冷凌国最繁华的中街,一直走一直走,终于到了车马都渐少的辅街。
人少了,众人紧绷的神经也都稍稍放松了些,再不放松,自己都快要被自己胸口压着的一口气给憋死了。
“锦儿姐姐,咱们这是要去你爹娘家吗?”段越柔声问道。
锦儿摇了摇头,低声道:“不,不去我家。我爹娘住的地方实在太小,住不下这么多人。而且绣儿已经获罪,你们一大群人住进我家太过显眼,还是隐藏些的好。”
“咱们啊,现在要去的是豆坊,就是之前接济我们家的那家豆坊,离我爹娘家也不远。豆坊的吕伯吕娘都是好人,肯定会收留我们的。
而且豆坊白天做工的工人很多,来取货的脚夫也多,多你们几个人,不会引人注意的。”锦儿抬头望向前方,谨慎说道。
“锦儿姑娘……”卓展皱了皱眉,显得有些犹疑:“我们既然要救绣儿,之后肯定是要跟官家闹掰,会不会连累豆坊一家?”
锦儿气定神闲,莞尔一笑:“这个你们放心,我也不会冒这个风险的。冷凌国律法虽规定窝藏嫌犯者处死,但你们现在还没有劫狱,官方也并未通缉你们,豆坊一家收留你们算不上触犯律法。只要你们在救了绣儿之后不要再回豆坊就行了。”
“锦儿姑娘心中有数就好,我们就是怕再牵连别人了,这个国家实在可怕。”卓展舒了口气,释然道。
“嘘……”锦儿回头,眼珠一转,瞄了一眼旁边过去的牵驴老者,示意卓展不要再说了。
卓展只得立刻住嘴,像做了亏心事般的吐了吐舌头。
卓展的样子实在有些可爱,赤跟段越则彼此看了一眼,小心啼笑着。
“喏,那里便是了。”锦儿说着指了指前面一处大宅子,“他们家是前坊后宅,正门进去是豆坊,此时应该已经歇工了,后面则是他们自己的住家。咱们啊,从后门进去。”
锦儿引着众人绕到了宅子后面的深巷,来到一处看似普通的寻常人家小院前,一重一轻,连叩了六次门。
小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迎面出来了一麻衣宽衫的老妇人。
只见那老妇人抬眼看了看锦儿,猛然一惊,随即激动的一把拉住锦儿的手,颤声道:“锦儿,你可算回来了,你爹娘都快担心死了!你……”
那妇人正说着,突然瞥到了跟在锦儿身后的卓展他们,眼珠子滴溜转地四下瞅瞅,见没人,赶紧说道:“快进来,进来再说!”
众人依次进了小院,那妇人则在他们进去后谨慎锁上了门。
这吕家小院很是别致清雅。
一西一南两排联栋的宽敞平房,外墙架着挂满丝瓜、豆荚的竹篱架,绿油油的叶子淋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舒适、恬静的感觉。
此时正是饭时,炊烟慢慢从屋顶上轻袅地飘起,给这个温馨的小院又平添了一缕烟火气。
一男一女两个小孩骑着小马扎,在院子中间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
两人都是四五岁的样子,小女孩扎着双包头,小男孩则是光头,仅额顶留着一撮桃形的额发,两人肉嘟嘟的样子都很可爱。
俩小孩儿见有客人来,都丢下了胯下的小马扎,一蹦一跳地朝这边跑来。
一矍铄老翁掀开帘子从屋里走出来,鬓角黑白半花,衣衫利落整齐,手里还端着筛了一半的豆苗,觑着眼睛疑惑地看着众人。
锦儿忙给双方做了介绍,这老翁和老妇人便是之前锦儿提过的吕伯和吕娘。
两位老人家很是和善,一听是来救绣儿的,脸上登时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笑容。看得出,这种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大街上那些百姓脸上那种堆出来的僵硬的笑。
从谈话中他们了解到,小女孩儿是他们二老的女儿,还没有起大名,乳名换做小蝶。
小男孩儿是常来找小蝶的玩伴,名唤虎子,其父母兄长也都是和吕伯吕娘及锦儿父母的相熟故交。
之前闲聊时,他们就听锦儿提过,这吕伯吕娘多年膝下无子嗣,各种求爷爷告奶奶,能拜的庙都拜了,能奉的神也都奉了,终于得偿所愿,老来得女。
老两口很是宠爱这个小女儿,视若掌上明珠一般。
因此两人虔诚还愿,日行一善,能帮助的人就尽量都伸一把手。在这虚假的国度也能保持一颗善心,实属不易。
之后,老两口安排众人吃了晚饭,又把西边的平房打扫出来,换上干净的被褥,很是热情。
一切整理妥当,众人便围坐在院子中的藤架下,商议起营救绣儿的事儿。
“吕娘,我已多年未回冷凌国,现在关押死刑犯的监牢,还在南城门附近的地库吗?”锦儿轻声问道。
吕娘摆了摆手:“早就不在了,四年前,神宫新的大巫祝上任后,这监牢就搬到王城下面的地牢了,就在神宫下面。”
“在王城下面?国主不怕晦气吗?”锦儿一脸不解地问道。
“晦气?也许吧……所以才由神宫镇着啊。新任大巫祝说,王宫帝阳之气太盛,虚由阴晦之气加以平衡,以防帝阳之气过旺,反噬了国主的身子。”吕娘定容解释道。
“冷凌国换大巫祝这事我听绣儿说了,说是……说是十分心狠手辣的一个人,经常在国主耳边煽风点火,加了好多莫名其妙的罪行进律法,而且动不动就搞生祭和活人祭,搞得冷凌国上下人心惶惶的……”锦儿皱着眉头,一脸不悦地说道。
“嘘!”吕娘忙用手捂住了锦儿的嘴,惊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切莫如此无理!大巫祝巫力高强,能通神明,厉害得很。
就是因为他呀,原本病恹恹的王后如今身体都有了起色。而且冷凌国也在他的祈佑下,下了好几场大雨。你可不要小瞧了他摆的生祭阵,神的很呐。”
“哟,还能呼风唤雨,挺神呐!”壮子陡然来了兴致。
“呵呵,估计就是会推算个天文历法,掌握时令而已,没意思。”段飞撇撇嘴,很是不屑。
吕伯吕娘听了段飞的言辞都很是不悦,斜着眼睛瞪着他。
“锦儿,你之前说绣儿会在‘白日祭’后被处死。这‘白日祭’也是那个大巫祝所搞的什么生祭吗,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卓展问道。
“并不是。‘白日祭’是冷凌国最隆重的传统节日,我未嫁前很喜欢参加。
到时候会在河堤附近举办庆典,傍晚时分,为祈愿白日长明神永生不灭,会扎好多漂亮的纸娃娃,内置烛灯,沿着河流一路漂流下去。
届时王族和平民百姓都会在河堤祈祷,祈祷白日长明神不灭灯火,日长夜短。”锦儿认真地说道。
“这日夜长短是地球公转决定的,难不成冬天还要把直射在南半球的阳光硬掰到北半球来?”段飞无力吐槽道。
他这番听似奇怪的言论又遭了吕伯吕娘一顿白眼。
“现在这‘白日祭’可不同你在的那个时候了。”吕伯吸溜了一口陶碗中的豆羹,目光明亮地说道。
“‘白日祭’被新任大巫祝改良了,能直接把寻常百姓的愿望也传达给白日长明神。老百姓一年到头,就盼着这一天,能亲自向神明祈福,实现愿望。”
“小蝶这孩子今年就被选上去祈福了,虎子这次差点意思,没被选上。你吕娘这几天一直忙着给小蝶做新衣服,穿上很俊呢!”吕伯望着正跟虎子嬉闹的小蝶,一脸自豪。
“锦儿,我打算在白日祭这天,趁着王室和神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庆典,去地牢劫狱。”卓展郑重地望着锦儿,凝重说道。
“但即便守卫的力量被分散,仅凭我们几个,硬闯宫城地牢还是太天真了。你知不知道什么渠道,有能买通守卫的路子?”
锦儿蹙眉,为难地摇了摇头:“冷凌国律法严酷,没人敢为了钱财冒丢命的风险,用钱收买肯定是行不通的,没准还会反被揭发。但是……”
锦儿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想说什么似乎又有些犹豫。
“但是……什么?锦儿姐姐但说无妨。”卓展趁着锦儿还没改变主意,赶忙催促道。
锦儿似有些举棋不定,但还是开了口:“但是……若是不为钱,为了情分,倒是有一个人可以求助。”
“何人?”卓展欣然追问。
锦儿看了眼前面跑过去的虎子,缓缓说道:“虎子的哥哥,滕风。”
“他比我小四岁,父母也在这附近住。滕风跟绣儿从小玩儿到大,感情很不一般,若是不出什么意外,过几年绣儿应该是会嫁给滕风的。
滕风十一岁时显出巫力,被应招为王城侍卫,现在已做到了金靴带刀统领的位子,可自由出入王宫、神宫和地牢。若是有他相助……只不过……”
“你是怕他舍不得现在的地位和荣华?”
锦儿摇了摇头:“也不是,滕风不是那种可以为了自身性命和前程就辜负了绣儿的人。我是担心……担心滕风太正直了,不愿背叛国主,他呀,做不出这等不忠之事……”
“哦?”卓展一愣,心下升起好奇。
“你们不知道,滕风这孩子从小就是一根筋,由于很早就在王城里当差了,君比天大的思想比谁都重,我是怕……”
“哟呵,这是要给他出选择题了。一边是青梅竹马的妹子,一边是誓死效忠的君王,怎么选都难喽。这题简直比你妈和你媳妇掉河里先救谁更混蛋。”壮子插嘴道。
“能不难吗,换你你也没法选啊。救了青梅竹马就是不忠的逆臣,想当忠臣就得眼睁睁看着青梅竹马去死,怎么选都足够让他痛苦半生的了。”段飞叹息道。
“不管怎样,我明天都想去见见这个滕风统领,哪怕只有一半的概率,也要冒险试一试。想救出绣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说呢?”卓展冷静地说道,目光凌厉地看向锦儿。
锦儿只能点了点头。虽然有点对不住滕风,但为了救妹妹,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她不禁瞟了虎子一眼,满眼哀伤。
段越和赤都凑过来安慰着锦儿,有姐妹们的温暖关怀,锦儿纠结的心绪微微释怀了些。
随后锦儿又交代了一些明日去宫城的相关事情,便早早离开吕家,回家看望爹娘去了。
卓展他们几个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几天的奔波让他们难得有这样惬意的时光。几个人吃着吕娘送过来的果干,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很是惬意。
小蝶跟虎子追逐打闹着,很是快乐。一条橘粉色的绸带在她头顶上扎成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随着跑动一颠一颠的,活像一只随风起舞的蝴蝶。
小蝶自顾自地跑着,没有看前面,一下撞进了卓展的怀里。小蝶抬起头,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精致可爱:“哥哥!”
卓展一瞬间便被这张呆萌的小脸给融化了,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小蝶乖,撞疼了吗?”
“没啊,倒是哥哥,有没有被小蝶撞疼呢?”
小姑娘嗲声嗲气扬起小脸,转身靠进卓展的手臂里,很是乖巧。
这时虎子也跑了过来,学着小蝶的样子,也靠进了卓展另一侧的臂弯里。
卓展轻轻揽着两个孩子,笑着摇了摇头:“哥哥一点都不疼。来,虎子也喜欢靠着哥哥吗?”
“他不会说话。”小蝶扬起头,扑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我娘说虎子娘生虎子的时候很难,挤了虎子的头,虎子从小就说不了话的。”
卓展的心咯噔一下,忍不住用手揉了揉虎子额前的那绺额发,抬头跟赤对望了一眼,满眼黯然。
第四十一章 碰壁
翌日清晨,卓展一行早早便洗漱拾掇干净,吃了口吕娘准备的热乎早饭,便同锦儿一道去宫城了。
众人来到王城前,眼下这宫城的金瓦朱门、飞檐画壁已无暇去欣赏,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锦儿,纳闷如何在这偌大的宫墙外把滕风给叫出来。
锦儿也是一阵犯难,略显尴尬地皱了皱眉:“昨天……昨天说的痛快,但我也没想好……怎么能把滕风给叫出来……”
还没怎么醒觉的壮子有气无力地伸了个懒腰:“得,合着白跑一趟。要我说啊,滕风父母家不是也在吕家附近吗,咱们就干脆来个守株待兔,等滕风回家,再找他也不迟啊。”
“可昨夜我听我爹说,滕风自打升上这金靴带刀统领,吃住几乎都在宫里了,一个月才回家一两次,在他家等他还是别想了。”锦儿补充道。
“那咋办,这不成新修的马路了没辙。”壮子摊开双手耸了耸肩。
“要想找到滕风,不难。”卓展胸有成竹地淡然说道。
“怎么,想到办法了?”段飞一边用手将半月来长了二寸的头发捋顺整齐,一边歪头打量着卓展。
“带刀统领,身司保卫君主的要职,想找到他,直接去找国主就行了。”卓展说完诡秘一笑,从袖袋掏出了官牒,转身就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哎哎,等等,卓展哥哥等等!”
赤慌张地拉住了卓展衣摆,脸上有些怒气:“还以为你想到什么好办法了呢,咱们没有任何说服守卫放行的理由,这样冒冒失失的去找国主,岂不是打草惊蛇?”
“谁说没有由头,别忘了,咱们来冷凌国,除了救绣儿,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也同样重要呢。”卓展得意一笑。
“开图石?!”赤恍然大悟地惊叫了一声。
卓展点了点头:“没错,从江老把开图石留给你大哥这一点可以隐约推出,江老不会把开图石随随便便留在普通人手里,必是一地的君主统帅或富庶商贾,再不济也应该是名震一方的乡绅豪强。
顺着这个逻辑,自上而下,先去寻问国主是最稳妥的,还能找到滕风,一举两得。”
赤扬起小脑袋,想了半天,喃喃道:“好像是这个道理。”
不过此时卓展已跟段飞他们走出去四五米远,急的赤手舞足蹈的在后面嚷嚷着要等等她。
“儿,你和段飞陪我一起进宫,没有你三公主的身份,我们未必会进的太顺利。
雪言姐,你带着壮子、小越和锦儿,将这宫城仔细丈量一遍,包括神宫的位置及地牢的大概方位,以及各个宫门守卫兵力的分布,回去咱们要粗略地画个地图。”
卓展吩咐着,目不斜视地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知道了,还好我带了纸和笔,马上就可以画出来。”
段越一听卓展需要她,就跟打了鸡血的小麻雀一样,兴奋地从小背包里掏出便笺本和水笔。
高兴归高兴,她还是听不惯卓展叫赤“儿”,更听不惯赤唤卓展“卓展哥哥”。
因为在段越的印象中,只有从小跟卓展一起长大的她才能这样叫。如今有另外一个女孩子跟自己同样叫,实在让她人不舒服。
段越很是纳闷,一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卓展和赤,究竟是何时相互改口的?似乎在路上两人就这样称呼了。
看来还是自己太大意了,以后可得提起十二分精神,绝不能再有半点疏忽了。
卓展用余光瞄了一眼段越手中的纸笔,那个让他心心念念却又不愿去索要的纸笔。下次再来,一定要带足了本子和水笔,卓展心中默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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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赤枢给的官牒以及赤的皇族令牌,进入宫城并不难。
卓展三人一路被引进正殿,只见殿中金椅上斜靠着一个臃肿的胖子,衣着华丽得有些夸张,想必这就是冷凌国国主了。
卓展、段飞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立于阶下颔首等候问询。
那冷凌国主看了看贴身阉寺呈上来的官牒,硕大的鼻孔发出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哼”。
继而用左手无名指抠了抠鼻孔,慢吞吞地呻吟道:“原来是华国来的商人,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害我睡不成回笼觉。”
卓展一惊,与段飞和赤互相看了一眼,心想开图石肯定不在这个死胖子这儿了。
旁边的阉寺蹑步上前,在国主耳边提醒着什么。
那国主登时直了直身子,伸了伸那几乎看不到的脖子,一甩袖子:“瞧我这记性,还让三公主站着呢。曹忠,赐坐!”
“回禀陛下,曹忠……曹忠昨日被您赐死了……”那阉寺声音颤抖地说道。
“哦,忘了忘了,这几日睡的不好,记性也差。都忘了,昨天曹忠就喂了狗了。那就你去!”
只见那小阉寺弓着身子,一路屈身快步前行,抱来了一缎面绣花的锈墩,稳稳放在了赤身后。
赤也丝毫没客气,端端正正地坐在了上面。
“三公主怎么有幸来我冷凌国一游,又怎么跟这群华国商贩走到了一起?”冷凌国主哼哼唧唧问道。
好在赤听清了这哼出来的话,严肃回道:“这两位乃阳山之役力助封府渡过难关的功臣,算是阳山的恩人,我奉兄长之命,护送其出封地,一路行至此处。他们此番前来觐见,似乎是有要事要叩问国主。”
“哦,”冷凌国主又斜靠在椅子上,用细眼里漏出来的余光瞄着卓展和段飞,但仍没有任何要赐坐的意思。
“想起来了,昨日刚收到瞿如带来的信报,信中说了此事。不过话说回来,你们阳山用来传信报的小竹简真是特别啊。怎么想到的,竟用竹片串起来写字,这可比龟甲、兽皮方便多了,回头我也让匠人赶制一批。”
说到小竹简,这国主顿时来了兴致,快要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也忽地睁开了。
卓展低着头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遽然抬首挺胸,拱手抱拳,用足以能吸引国主注意力的声音高声报号:“在下华国商人卓展,斗胆向国主打听一事。”
“哦哦,你说吧。”
那国主被打断了话题很是不悦,看了卓展一眼,不耐烦地应和着。
“敢问国主,五年前可否有一伙华国人途径此地?”卓展正容悦色道。
“华国人……我想想……哦,对!是有这么一伙儿人,打头的叫江什么玩意来着,带来不少奇珍异宝,倒也算恭敬有礼数。”
卓展欣然:“国主与江老有交情?”
“交情?”冷凌国主翻着白眼瞪了卓展一眼:“没有。他们倒是与神宫大巫祝走的很近,一群人,天天呼朋唤友的,不司正业。”
“哦?那国主可否允许我等面会一下大巫祝,我等有要事有求于他。”卓展没想到会打探的如此顺利,不觉喜上眉梢。
“问他呀?那你只能去地狱里问了。”只见那冷凌国主冷冷一笑,阴阳怪气说道。
“五年前,你们那伙华国人刚走,那大巫祝高齐良便偷偷研习黑巫术,意图加害于我。还好申子由发现的早,要不然这下地狱的就是我喽!
不过话说回来,他高齐良怎么就突然玩儿上黑巫术了呢,是不是你们华国人教唆的都不好说。”
卓展霎时心头一沉,喉咙发紧,原本欣喜的笑容顿时如寒霜般凝结在脸上。
卓展没有继续追问,因为他知道,以这冷凌国主暴厉恣睢的性子,不牵连他们就算菩萨保佑了。
卓展暗叹还好把赤一起带进来了,有这位三公主在,量他也不敢有太过分的举动。
段飞连忙拱手温言道:“想必只是个巧合罢了。我等华国人向来本分,更不懂巫术。那大巫祝若有此等僭越之嫌,想必筹谋已久,非一日两日的心思。好在国主吉人自有天佑,及时发现此事,有惊无险。”
“嗯,这个说话还算中听。”冷凌国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带着眼屎流出了眼泪。
他用肉手揉了揉眼睛,转向身边的小阉寺:“那个谁,你叫什么来着?”
“卑奴董二。”
“董二,你去拿点儿杏仁饼,还有芸糕、红豆羹,孤王饿了。”冷凌国主砸吧砸吧嘴巴,一副饿得命不久矣的模样。
“既然国主还没用早膳,我等就先行告辞,不在此叨扰了。”赤起身,冷言道。
“哦,三公主要走啊,那个谁,董……”国主拍着脑门思索着。
“董二。”阉寺颤声提醒道。
“董二,你去送送。”
“不必了,还是让这位小官人侍奉国主用早膳吧,请门外那名金靴侍卫送我们就行。”卓展赶忙说道。
“啊,也行,这样再好不过了。那个滕风啊,你去送送三公主。”冷凌国主哼哼唧唧,再次窝进了他的金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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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展不急不缓地走在宫城的白玉砖上,带着段飞和赤的节奏,与前面的滕风始终保持着一人左右的距离。
卓展面容沉静,看似无任何异样,嘴巴却低声说道:“滕风统领,别回头,听我说就好。”
那滕风倒也淡定,只是微微侧了侧头,依旧面不改色地大步向前。
卓展轻声道:“想必滕大统领刚刚在殿门外已经听到了,我等本是有事相求于前任大巫祝高齐良,不想却……”
卓展沉吟片刻,继续道:“刚刚殿上唯恐触怒国主,便没再追问。见国主对大统领如此信任,想来滕大统领必在宫中当差多年。在下斗胆一问,滕大统领可否告知,高齐良家中现在还有什么人吗?”
滕风嘴角微微一笑,颔首低声道:“算你聪明,你在殿上的做法十分正确。不过你这私下里询问带刀侍卫,也是铤而走险了。凭你刚才这番言辞完全可以把你拘起来,扣上个‘罪臣余党’的帽子。”
“不过,”滕风顿了顿,露出些许笑意:“算你幸运,问的是我。我滕风自幼便进入侍卫队,受过高大巫祝不少恩惠。虽然实在想不到他会加害于国主,但念及往日情分,心中还是尚存挂怀的。
那件事后,高大巫祝手下的弟子及亲信都被尽数处死,老母亲也因承受不住打击一命呜呼了,现家中只剩一位续弦的遗孀。”
“敢问高大巫祝这位遗孀现居何处?”
卓展见滕风对高齐良尚怀旧情,便将“高齐良”改口为“高大巫祝”。
“还是大巫祝原来的宅子,城南槐籽街尽头,白氏布庄对面。去年的时候我路过那里一次,宅子已经破败了。生此祸端,想必下人和奴仆也都是走的走、卖的卖了,唉……”滕风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多谢滕大统领告知,卓某感激不尽。在下……在下还有一件私事冒昧相求,不知大统领可否愿意相助……”
滕风也是爽快之人,郎朗说道:“但说无妨。”
卓展放缓了语气,试探性地问道:“滕大统领可认识东城十里铺的齐家二小姐,绣儿姑娘?”
滕风被这猝不及防的提问一下问懵了,登时停住脚步怔在那里,但仅过了两三秒,滕风又迈开步子向前走去,他用余光瞄了瞄远处巡逻的士兵,见没人注意,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滕风眉头紧锁,咬牙问道:“你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我?”
“滕大统领果然机敏颖悟。”卓展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随即正色说道:“五月初六,白日祭,我等打算救绣儿姑娘出来,不知滕大统领是否愿意助我等一臂之力?”
滕风心中一沉,如一道惊雷灌顶直击。他猜到卓展可能有所谋划,但没想到竟如此大胆,会想要劫狱,而且还堂而皇之的来寻求他的帮助。
滕风眼皮抖动了几下,强压下喷涌而出的激动情绪,凛然说道:“绣儿的事,我很难过,难过到愁肠百结、茶饭不思,我甚至愿意以己身换她命。
然而身为金靴带刀统领,食君之禄,必要忠君之事。想让我滕风做出此等欺君蠹主的行为,是万万不可能的,恕难从命了。”
卓展黯然垂头,虽然与滕风攀谈之初,便隐隐觉得他是那种会为了所谓的大义舍弃儿女私情的人,然而真正得到答复后,心中还是怅然若失。
卓展忧思片刻,沉声说道:“卓某明白了。若有烦渎,尚祈谅宥。”
滕风无奈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唯今能做的,只有把你说过的话当做痴人梦呓,全当不知道罢了。
但是,若是你攻入宫城地牢,作为宫城侍卫的我,定当全力迎战,到时候,休怪我滕风冷漠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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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展三人出了富丽堂皇的宫城,立于宫墙之下,满心的失望与沮丧。
丢了滕风这条路,营救绣儿便没了突破口,看来要重新谋划一番了。
卓展抬起头,远远看见宫城转角处出现了壮子气喘吁吁的身影,后面跟着段越。
转头再看向另外一边,江雪言和锦儿也快步向这边跑来。
卓展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江雪言高挑有致的身影,心中隐约想起于淳的忠告。
他将头微微靠近段飞,嘴唇不动,从牙缝里蹦出细细的声音:“哎,段飞,你还记不记得,雪言姐的刘海,之前就是向右分的吗?”
段飞冷不丁地一愣,疑惑道:“你咋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我想想哈……雪言姐之前一直是中分来着,只不过最近才斜分了而已。不过,我倒是觉得她梳斜分比中分好看,特别温婉有没有?”
然而对卓展来说,此时段飞的回答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一阵强风顺着墙根吹过,吹起了跑动中江雪言的刘海,明晃晃地露出了那块被铁棘子打伤的暗红色伤痂。
第四十二章 孤孀
冷凌国王城城南,是王孙贵族商贾豪强的聚居之地。
槐籽街虽只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偏窄小街,但其北口通宫城主道,南口连将军文相府邸,东西各有一条小巷通往繁华的商业街区。
虽说这槐籽街只是一条小街,但却是四通八达的通衢之道,丝毫没有任何闭塞偏僻之感。
槐籽街两侧槐树参天,叶茂成荫,街中青石板铺地,行人衣着富贵体面。沿街商铺虽不宽大堂皇,但也很是精致有格调。
与这整条街的氛围格格不入的,就当属眼前这座“高宅”了。
院墙虽高大,但附着在上面的爬藤植物都已枯死,干瘪的藤条和卷曲的残叶更加显露出宅子的破败与萧条。
朱色大门上面的红漆早已褪色斑驳,露出了里面木头原本的颜色和纹理。
卓展挥手拂去了门钉上挂着的蛛网,轻轻扣了扣朱门上面威严的铜兽门环。
只听“哐当”一声门栓响,大门“吱呀”开了个小缝,露出一双天真明亮的少女的眼睛:“谁呀?”
卓展赶忙上前一步,温和说道:“在下卓展,华国商人,恩师江酉国与你家家主高齐良为故交。现有要事,特来拜会高夫人,烦请通传一声。”
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片刻后,又再次“吱呀”一声打开了,仍是露出那双明亮的圆眼睛:“夫人让你们进来。”
卓展一行进了高宅,在少女的引领下向内堂走去。
跟在少女后面,他们这才看清少女原来是一个兽人。硕大的眼睛,鼻子和嘴则是弯弯的鹰嘴,漆黑的乌发上还飘着两绺冠状红缨。
看样子应该是《山海图补遗》上的数斯兽人,不过这数斯兽人生于西山的皋涂山,想来是被贩卖到南山来的兽奴。
卓展心想,滕风虽说高宅里的下人和奴仆走的走、卖的卖了,不过今日看来还是有仆人在侍奉高齐良的遗孀的。
不过一路过来,两侧偌大的园庭却是长年未经打理的模样。石阶上的青苔已长了半寸高,偏厅厢房也都是门窗紧锁、蛛网绵绵,不像是还有下人的样子。
卓展皱了皱眉,心中甚是不解。
众人一路跟着数斯少女进入了内堂东隅书房。
不同于外面的萧条,这书房倒是整洁清爽,一黑衣妇人正逗弄着一个跟小蝶、虎子差不多大的男孩嬉戏玩耍。
妇人闻声抬头,礼貌起身,笑意颔首。
这妇人虽衣着素气,但面容看得出还很年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面如皎月,肤若凝脂,体态丰盈,举止端庄娴雅。
妇人起身引众人入座后,自己端坐于正中扶椅上,贝齿轻启:“听闻各位是老爷故友的弟子,然老爷早已故去多年,几位今日来访,所谓何事啊?”
“哦,我们的师祖江酉国,曾与高老爷交好,不知是否曾交与高老爷一方石刻?我等今日便是为寻回石刻而来。”卓展平静说道。
妇人思忖片刻,恍然抬头:“江酉国……想起来了,五年前,嫠家也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老爷与他倒是很投缘,夜夜宴饮到天明。当时老爷与其欢畅夜谈的场景,到现在嫠家都印象深刻。
可谁知,江老先生离开后,老爷便遭遇劫难,你们既然能找到这里来,想必都已经听说了吧。”
“再次勾起高夫人的伤心事,实在抱歉……”卓展温弱说道。
妇人举起手帕,微拭了一下眼角,摇了摇头:“这位公子不必介怀,五年了,嫠家都挺过来了,没什么可避讳的。倒是刚刚公子说的石刻,老爷遇害前确曾将一物托付于我,说是挚友所赠,不知是不是公子所寻之物。”
妇人转头对数斯少女说道:“明英,把我卧房抽屉里的锦盒拿过来。”
须臾,数斯少女手捧一精致金丝锦盒进入书房,递给妇人。
妇人没有打开,而是示意少女交给卓展。
卓展接过金丝锦盒,小心地打开。
只见里面还有一绸袋,拉开绸袋,露出了一枚圆柱形的小小宝石,通体冰透,带有一飘飘红色血飘,是冰飘玛瑙。
卓展翻过石柱,见底部是一手刻的天平图案,然而天平两端的托盘却并没有持平,而是一面高一面低。
卓展一下子明白了江老刻这座天平的涵义。他是在愤恨冷凌国严酷的律法刑罚与缺失的人性。
然而愤恨又有什么用呢,江老可曾知道,他走之后,他在这里唯一的挚友便突遭劫难,身首异处了,卓展沉思着。
“东西对吗?”妇人见卓展不作声,急忙询问道。
卓展蓦地缓过神来:“对的对的,就是这个!”
“太好了,嫠家替老爷保管了五年的东西,终于找到归处了。”妇人安然道。
“哎,看到这石刻上面的片片血红,又让我想起了老爷临行前口中喋出的血……老爷……实在是……”
妇人虽孤独寡居了五年,但这五年除了不懂事的孩子,便只是兽人女奴相伴左右了。突然来了能提过去往事的外邦人,不觉哀上心头,难以自抑。
“高夫人节哀……”
赤见妇人的手帕已被泪水湿透,忙走上前去递上了一块新的手帕。
“敢问高夫人,高老爷怎么就突然遭此劫难了呢?”
妇人幽幽抬头,神情怨懑,目露凶光,拍桌厉声说道:“还不是那天杀的申子由加害我夫君!就是他向国主进谗言,诋毁我家老爷偷练黑巫术,密谋加害国主,还在老爷的神宫藏匿了写有国主和王后生辰八字的毒偶和阴针。
申子由害了我家老爷连同门下弟子、亲信共计二十八人,他自己倒是一步登天,坐上了这神宫大巫祝的位子。”
“难道高老爷之前,就一点儿没有发现这个申子由意图陷害他的苗头吗?”卓展问道。
“这申子由虽心术不正,但还没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必是背后有强人谋划撑腰。”妇人狠狠说道。
“强人……此话怎讲?”卓展追问。
“江老先生跟老爷交好期间,有一天,两个相貌怪异的男子趁江老离开后前来造访,就在这个书房。
我当时送茶过来,藏于门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他两人自称天神使役,寻求与老爷的合作,说是愿以黑巫秘术和万斛金珠作交换,欲借用老爷手下巫师的幽冥之眼寻找一样东西。
老爷生平最恨阴邪黑巫术,当即厉声喝止,将二人扫地出门。
可不久后,明英出门买针头线脑,在东街看见这两个怪人进了申子由的家。
事后想来,必是申子由经不住诱惑,与这两个怪人达成了协议,合谋害死了我家老爷,篡夺了这神宫大巫祝之位。
到头来,老爷却被自己最恨的黑巫术强加于身,难证清白……”
妇人一时间怒不可遏,手指深深地抠住桌角。
卓展惶然,戚声追问:“那两个怪人可是高鼻深目,金发彩瞳,一个人瞳色是绿色的,另一个瞳色是蓝色的?”
“公子认识?”妇人一惊,眼眸里略过一丝光泽。
“并不认识,只不过我们也在找这两个人,不出意外的话,这两个人应该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仇人。”卓展正容答道。
“嫠家不过一介女流,不能远涉他乡为夫君报仇。公子若是寻得此二人,定要将其碎尸万段!”妇人恶狠狠地说道。
卓展望着情绪激动的高夫人,心中百感交集,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血仇。
段飞见卓展不再作声,微抿嘴唇,凝重问道:“高夫人,既然您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这位姑娘也看到了申子由和他们二人私会,当初为何不向国主揭发?”
“揭发?”妇人苦笑一声:“妇道人家和兽奴婢女的话,国主怎么会信呢?国主就是这样的人,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老爷遇害时,这孩子还在我腹中,我若不是为了这孩子,及早与老爷撇清了的关系,又怎会不被连坐、活到了今天?”
妇人脸色陡然转冷,痛苦且扭曲:“冷凌国大律,罪犯亲属若主动与罪犯撇清关系,便可保命。
老爷……老爷为了保下孩子和我,让我向国主主动告密,还用自己的血伪造了一封谋害国主的密信,托人偷带给我……老爷他……呜呜……如果没有孩子,我又怎会扔下老爷独活?呜呜呜……”
妇人说到伤心处掩面而泣,那小男孩儿更是心疼地将头贴在了母亲的腿上。
“高夫人……这孩子的眼睛?”段越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男孩儿看。
众人顺着段越的目光望向小男孩,只见那小男孩一直都是闭着眼睛在行动。虽然他清楚屋中格局,对周遭环境都很谙熟,走动起来并未有任何阻碍,但偶尔转身也还是可以看出盲人特有的扶物品的动作。这小男孩儿,是个瞎子。
“没错,这孩子是个瞎子。”妇人抬起泪眼,目光呆滞凄然:“五年前,是我亲手戳瞎的。”
一时间举座震惊,一股凛冽的冰凉骤然渗进每个人的脊梁骨。
卓展心里一阵寒凉,心想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么忍心对自己襁褓中的孩子……
妇人抬眼看了看震惊的众人,面容灰暗,唇角挤出冷冷一笑:“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一定在想,我这个当娘的为什么这么狠。可是,我若不这么狠心,就保不住这孩子的一条命了,保不住老爷这唯一血脉了啊。”
“这孩子,生下便有着与老爷一样的幽冥之眼。依照南山律例,凡是发现幽冥之眼的孩子,一律收入神宫,作为巫童统一抚养。神宫现任大巫师是申子由,是这孩子的杀父仇人,他怎么会让自己仇人的儿子活在身边?”
“我……我也不忍心啊,戳瞎这孩子后,我便自断了这两根罪孽的手指……”
妇人说着幽幽抬起了右手,由于她之前一直攥着手绢,众人也没注意到。现在看的清清楚楚,妇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齐刷刷的被贴根截断。
“龙儿不怪娘,龙儿知道娘也很难受,龙儿心疼娘……”小男孩一下扑到了母亲的怀里,用头蹭着妇人的衣襟。
妇人缓缓放下右手,温柔抚摸着小男孩的头,满眼浓浓的母爱流溢而出。
“还好我的龙儿眼瞎了,不完美了,才没被选上参加那被改的面目全非的白日祭。我的龙儿,生是高家的人,死是高家的鬼,才不会为那个昏庸国主和巫棍申子由祈福还愿!”
卓展想到了虎子,虎子不能说话,是个哑巴,应该也是因为不完美,才没没被选上去祈福的吧。
“老爷出事后,这该死的都死了,能走的都走了。明英可怜我们母子俩,我虽还了她的卖身契,但她并没有回乡跟家人团聚,而是独自留下来照料我们母子俩。
今时不同往日,我高家已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仅靠变卖家产度日,没什么可报答你的了。”妇人说着抓住了数斯少女的手,柔声说道。
“明英不要什么富贵,也不要什么报答。明英自小在高宅长大,高宅便是我的家,夫人和小少爷便是我的家人。”数斯少女清脆说道,目光明澈清亮。
卓展顿时感慨万千,心绪翩然。
都说兽人尚存兽性,不近人情。但眼前这兽人姑娘的重情重义、坦荡淳至,比外面那群虚与委蛇的冷凌国民要强上千倍万倍。
人若没有了人性,别说兽人了,就连最低等的兽都糠秕不如。
卓展向江雪言讨要了随身携带的所有贝币,临行前偷偷塞给了数斯少女明英。
卓展怀揣开图石,与众人一道出了高宅。
大门打开的一刹那,卓展看到对面白氏布庄的掌柜和学徒正觑眼瞄着他们,见卓展向他们看过来,又赶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摆弄着柜台上的布匹。
那种阳奉阴违、畏缩怕事又眄视鄙夷的眼神着实让人不舒服。卓展顿感芒刺在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顺着槐籽街东边的小巷,一路向东,众人心事重重地向吕家豆坊的方向走去。
然而还没出小巷,便听见前面熙熙攘攘,哭喊喝责声连成一片。
众人走进人群,只见一群士兵押着一衣衫素雅的女子一路拖行。
女子一边挣扎,一边哭喊着:“求求官老爷,饶了我这一次吧,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呜呜呜……”
为首的那名士兵怒薅了一把女子的头发,厉声喝到:“没有下次了,等着白日祭后挂尸城门吧!”
只听周围有人小声叨咕着:“真是鬼迷心窍了,在官家做苦工,竟偷了桌案上的供果回来给孩子吃。这下好了,把命搭进去了。”
说话者语调清淡,语气中又带着些许侥幸,让人听着极不舒服。
一个小男孩向前跑了几步,唯唯诺诺地轻声喊了一声“娘”,便立马被一彪形大汉捂着嘴巴拉入怀中。
接着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男孩侧脸上顿时多了一个红红的巴掌印子。
男子怒气冲冲瞪了孩子一眼,那孩子便不再出声,眼睛里的眼泪不停打着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男子看样子是孩子的父亲,他一条粗壮的手臂揽着孩子,目光冷彻,甚至鄙夷地望着前面被拖走的妻子,似一个围观看热闹的陌生人一般。
众人憋着一肚子的怒火,匆匆地绕过人群,进入了对面僻静的小巷。
段飞双目圆睁,咬牙切齿:“我他妈真是受够这个鬼地方了!”
话音刚落,紧攥的拳头便重重打在了一旁的白杨树上,震落的叶子簌簌而下,飘飘荡荡,落在了众人的头上、身上、路上。
“白日祭前不能杀生,想必过了白日祭,这城墙外面不知又要挂起多少冤魂的尸首了。”锦儿幽幽叹息道。
“我们一定要把绣儿救出来!”卓展斩钉截铁地说道,目光如炬,坚毅如铁。
第四十三章 煮豆作乳脂为酥
再次回到熟悉的吕家,众人都瞬间感觉如释重负。
白天豆坊车马人流多,他们这次便混杂在进进出出的脚夫中,从豆坊正门进入。
一推开豆坊的大门,一股浓浓的豆香味便扑鼻而来。
不同于后宅小院的清新雅致,前面的豆坊大院宽敞明亮。
十几个妇人在近门处聚拢成一圈,围在地上晾晒的各色豆子前挑豆、筛豆、分级。
里面八台灰黑色的大石墨依次排开,五台合盘制浆磨,三台大滚轮研磨磨,每台磨盘周围都有长工在忙碌着。
卓展目光扫过石磨,每一台石磨都是两个人在配合推磨。
磨盘沉重,推磨的要么是身强体壮的庸人大汉,要么是高大体长的健硕兽人,只有最西头一台制浆石磨是由一对老夫妇在操纵着。
老妇人身前用麻绳捆着一个小木盆,里面装满了泡好的黄豆,身侧系着一个盛着清水的竹筒,干瘪的老手抓了一把黄豆丢进磨盘的进洞口,紧接着又用小葫芦瓢舀一瓢清水倒进去,旁边的老翁便弓着背埋头使劲推起了磨杆。
妇人接着再抓豆、再舀水,老翁再推磨。
如此不停地重复,乳白色的豆浆顺着磨盘边沿汩汩流出,从下面的洞道流进底下接着的大木桶里。
两个老人家虽认真勤恳,但由于年迈体弱,动作很慢,干活的速度比其他几组磨工明显慢了许多。
卓展心想,这应该就是锦儿的父母了。
虽然看脸孔能看出他们比吕伯吕娘都要年轻,但由于长年奔波劳苦,两人的背已经驼得不成样子了,头发也是大半都霜白了,仅有少数几缕的青丝还在白发里顽强地若隐若现。
看着两个老人操劳做工的样子,卓展顿生怜悯之心。心想一定是吕伯吕娘特殊照顾,才留下他们在这并不缺人的豆坊做工,吕伯吕娘还真是心善。
“爹爹,娘亲!”锦儿高兴地喊了一声,便喜气洋洋地跑了过去。众人见状也赶忙跟了过去,想着要跟锦儿绣儿的父母打个招呼。
“爹,娘,这几位便是昨夜我同你们说的三公主和华国恩人。”
两位老人听完锦儿的介绍,满脸慌张,眼泛泪花,还没等卓展他们躬身问候,便已屈着双膝意欲下跪,吓的卓展、段飞赶忙上前阻拦。
“爹,娘,快起来!”锦儿也搀着父母的胳膊往上拉:“这里人多眼杂,咱们去后院说话。”
“哦,哦,好好。”老夫妇连忙起身,慌乱地点着头。
豆坊排屋的帘子被掀开了,吕娘探出头来,勾着手:“回来了?来,快到后院来。”
刚到后院,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老夫妇二人便“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任谁叫也不听,连磕了三个大响头才在众人的搀扶下起身,额头都被地上的碎石扎出了血。
赤和段越忙递上自己的手帕为老人家擦拭额头。
卓展一时间也是手足无措,慌得打躬不迭:“老人家这样真是折煞我们了,快快这边坐。”
“小女犯下重罪,本是将死之身,几位肯冒死相救,就是老朽二人的再生神,岂有不拜之理!”锦儿父亲倏然老泪纵横,声泪俱下。
“绣儿是我们的朋友,也是因帮助我们才遭此祸事。您放心,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救她出来。”卓展斩钉截铁说道。
两位老人又是一番致谢,众人又是一番婉言回谢,来来去去好几个回合,二老激动的情绪才徐徐平复下来。
“锦儿姐姐,若是救得绣儿出来,齐叔齐婶他们离开冷凌国后,要去哪里呢?”段越关切地问道。
“老家是不能回了,活都活不下去的地方……还能去哪儿啊,青城呗,跟我也有个照应。”锦儿无奈说道。
“即便爹爹和娘亲靠卖豆浆、豆渣饼赚不了几个钱,但还有我呢。虽然店里那边的账目相公管着,不能动,但我每个月还是有一些能由自己支配的结余的,接济爹娘和绣儿过活还是勉强够的。”
卓展幽幽叹了口气,沉思片刻,突然眼眸一亮:“锦儿,刚刚我们在西街路过的那个煎盐,你跟那里的人熟悉吗?”
锦儿迷惑地摇了摇头:“我离家多年,这里熟识的人不多,煎盐的人更是一个都不认识。”
“你们要找煎盐的人啊,小蝶和虎子跟那里守门的老鳏头很是熟络,总到他那里玩儿。喂,小蝶,这边来!”一旁竹椅上的剥菱角的吕伯高声喊道。
正在篱笆架下玩耍的小蝶和虎子闻声跑了过来,小蝶头上翩然起舞的蝴蝶结很是可爱。
卓展一把抱起小蝶举高摇了摇,笑着问道:“小蝶,你下午跟虎子去西街的煎盐,帮哥哥从煎盐池里刮点卤块好不好?”
“卤块?是不是就是煎盐池里面粘着的那层白白的东西?”小蝶抿了抿红润的小嘴,扑闪着灵秀的大眼睛。
“嗯,小蝶好聪明,就是那个东西!”
“哥哥你要那个东西干什么,我之前跟虎子舔过那个东西,一点也不好吃,又咸又苦。小蝶嘴巴都灼出水泡了,虎子恶心的都吐了呢!”小蝶粉嫩的眉心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川字。
卓展神秘一笑,用手指舒展开小蝶眉心的川字:“晚上你就知道啦,晚饭留着点肚子,有好吃的!”
小蝶一听有好吃的,顿时笑逐颜开,忙挣脱了卓展的手臂,滑下去跟虎子说去了。
“你是要?”段飞一听卓展要盐卤,立马明白了他的用意,陡然来了兴致。
“嘘”卓展把食指放在唇前,示意段飞不要说。
“哈,你们又有什么鬼主意啊?欺负我脑袋不够使瞒着我是不是?”赤已插着腰撅着嘴捶打起卓展的后背来。
卓展躲闪着按下赤的手臂,一板一眼说道:“想给你们一个小小的惊喜,你呀,还是先忍一下了!还有啊,这还真不关脑袋的事,你没学过,自然不知道,就是一个小小的化学知识。”
“化学知识……是什么啊?你们华国的学问可真够多的。”赤一脸茫然地嘟囔着。
“哎,你们都是学霸啊,喜欢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我就不行啦,就偏爱你们鄙夷的铜臭味儿。”一旁的壮子吐槽道。
“知识可是好东西啊,没听过那句‘知识是头上的花环,而财产是颈上的枷锁’吗?”段飞说道。
“嗬,段大才子又拽上了!你壮爷我还真没听过。我妈就不爱学习,胎教不行,注定了我天生跟知识没缘。在知识的海洋里啊,我他妈就是条淡水鱼。”壮子愤愤道。
段越和江雪言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赤和锦儿则一脸茫然地表示没听懂。
卓展笑着,转身对锦儿和她爹娘说道:“齐叔齐婶,锦儿,你们晚上也都留下,有东西要教给你们。”
“晚上都留下都留下,我到时候准备一桌好饭菜,咱们好好乐呵乐呵,你们吕伯也好久没有喝几盅了。”吕娘从屋里走了出来,笑着说道。
她用身前的围裙擦了擦手,一脸和煦:“赶紧进屋吧,把晌午饭吃了,吃完还能睡一觉。”
奔波了一上午的众人早已是饥肠辘辘,一听开饭,连忙进屋落座,大快朵颐起来。
卓展嚼着吕娘亲手做的饭菜,看着嬉笑打闹的一群人,不觉心生温暖。
原来在这个冰冷的国度,也能有这小小的一隅,让他们能如此畅然自若。
还好吕伯吕娘跟外面那些人不一样,才让他们有如此温暖的安身之所。
卓展看着忙前忙后的吕娘,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温润的心里顿时掠过一丝隐隐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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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泛暖,月朗星稀。
吕家小屋内三盏连排烛灯三面排开,照的满室通明。
众人兴奋地聚拢在桌子旁,段飞和壮子帮着吕伯一起,将盛满滚沸豆浆的硕大木盆抬到桌子上放好。
卓展屏气凝神,一手端着盐卤块稀释成的盐卤水,一手拿着大木勺。
木勺均匀搅拌着细腻粘稠的豆浆,卓展小心翼翼地将陶碗里的盐卤水缓缓倒入热气腾腾的豆浆中,轻轻地搅拌着。
豆浆中开始出现豆絮,豆絮又慢慢凝结成豆花,缓缓下沉,与水分离。不一会儿,木盆底下便凝结了一层好看的豆花。
吕娘和齐婶按照卓展的指示,用漏勺将纤嫩的豆花小心地撇到铺有粗布的小木桶中,又将粗布一层一层盖上,把豆花紧紧地包在里面。
段飞拿来了木盖,严严实实地盖在了包布上,又将两块大石头重重压在木盖上。
半个小时的等待很是漫长,然而在搬开石头、打开布包的一刹那,众人还是被眼前这晶莹如玉、细腻如脂的豆腐给惊喜到了。
卓展释然地擦了擦头上的汗。
虽然对盐卤豆腐的原理了如指掌,但动真格地点豆腐还是头一回。他的心里也是揣着一只小耗子,不知能否一次成功,很是不安。
看到豆腐做成的那一瞬间,一颗忐忑的心才落了地。
赤兴奋地打量着这怪异的食物,俯身轻嗅着这迷人的豆香味,一脸馋样。
吕娘端出一摞小陶碗,用切刀将豆腐分割好,给每个人的碗里都盛了一块。
众人尝着这刚刚做出来的热乎豆腐,一脸幸福。
豆腐绵软细嫩、入口即化的口感让人欲罢不能。豆子原本的甜涩比例也保留得恰到好处,既没有掩盖了豆香,又能在唇齿间久久留香。
“卓展,怪不得我爹娘要拜你呢,你真是神了,这个什么豆腐真是太好吃了!”锦儿一边嚼着豆腐,一边兴奋地说道。
“只是你们这边还没有而已,这在我们国家,可是寻常人家餐桌上的常菜。我呀,只不过照搬照抄而已。不过这样一来,齐叔齐婶在青城的生计就不成问题了。”卓展爽朗笑道。
“卓展,真不知这么感谢你们,帮了我们家这么多……”锦儿说着说着又已眼眶泛红。
“啊呀,你们就别跟卓展客气了,他这个人最不会回谢了,你们就饶了他吧。你们就说这豆腐好不好吃,好吃不就完了吗,好吃就是对他最好的赞扬!”壮子擦了擦满嘴的豆腐渣,道。
“嗯,真是太好吃了!你们回青城一定要开店啊,我要是回去,一定天天光顾!”赤啧啧赞叹道。
“这豆腐不仅可以这样生吃,还可以沾酱、焖炖、煎炸,都很好吃。我家小姨很擅长做一道叫“鸡刨豆腐”的菜,就是把鸡蛋和豆腐弄碎,放油炒的干干的,拌大米饭吃很美味呢。”段越上心地说道。
段飞也连连点头,不觉咽了咽口水。
“行,明天我就去煎盐买盐卤去,让豆坊照着这个样子做。明天中午吕娘给你们做段丫头说的这个鸡刨豆腐,好不好?”
吕娘因为豆坊又有了新货品很是高兴,满脸堆满了灿烂得快要开花了的笑容。
“娘,明天给虎子留一块,今天太晚了,他娘不让他出来。”小蝶唆着小勺上的豆腐,撒娇道。
“好好好,要多少都有!哈哈哈……”
月上中天,乌啼归巢。
小屋里明亮的烛灯却迟迟不肯熄灭,这简单朴素却又豪华隆重的豆腐宴,让每个人都欢忭鼓舞,无意酣眠。
第四十四章 鼠友
昨夜点豆腐点的过于兴奋了,第二天早上众人都起来晚了,舒舒服服的睡了个大懒觉。
就连平时早睡早起、作息规律的段飞都贪睡了半个时辰。
壮子就更别提了,两条钢筋水泥柱般的大腿死死地夹着被子,半张的嘴中流出的口水将枕头洇湿了一大片,睡梦中还时不时“呵呵”傻笑两声。
洗漱完毕的段飞看到壮子这幅睡相就来气。捉弄心理作祟,段飞猛地抓住壮子两腿间的被子,用力一抖,壮子便被整个掀起,重重地落在床上,还滚了两圈。
被惊扰美梦的壮子气不打一处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指着段飞的鼻子大骂道:“段飞你丫是不是有病啊?你想早起做你的苦行僧没人拦你,但你别打扰我的睡眠修行啊。再说了,今天又没什么事,多睡一会儿能咋地啊?”
“我这可都是为你好啊。对自己作息有约束力的人,才能管住自己灵魂的阴暗面,才能校准人生的弯路。
著名教育家乌申斯基说的好啊,‘如果你养成好的习惯,一辈子都享不尽它给你带来的利息;如果你养成了坏习惯,一辈子都在偿还无尽的债务。’”段飞抑扬顿挫朗声说道。
“唉我去,段飞,我最烦你这点,动不动就跟我抖书袋。我明白告诉你哈,壮爷我有的是钱,不差那点利息,也还得起什么狗屁债务。”壮子坐在那里换衣服,边说边朝段飞做了个鬼脸。
“哎,我说你是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啊?”段飞气乎乎嚷嚷道。
“行了行了,咱们这位壮爷你又不是才认识一天两天,他那套清奇的三观你还没见识够啊。”卓展拍了拍段飞的肩膀,圆着场。
转而又看向壮子:“壮,你刚才睡觉傻乐什么呢,搞得我俩都以为你要羽化登仙了。”
壮子扭了扭粗壮的腰肢,开始穿衣服:“哎,还不是梦见高考啊。”
“我靠,梦见高考你居然还能笑出来,果然三观清奇。”段飞斜眼看怪物似的看着壮子。
“哎,我还没说什么事呢,你就瞎什么呀?我呀,是梦见高考,咱们市教育局做活动,考分满500减300,我啊,考了499,成了状元!哈哈哈……”壮子陶醉着大笑起来。
“我去,你丫不仅三观清奇,连脑回路都清奇的很喏。哦不对,你不是脑回路清奇,是脑回路短路!万恶的资本家啊,不愧是铜臭味儿熏染长大的,你要是不接手你父母的衣钵,都白瞎你这陶朱公再世的灵魂呐。”段飞挖苦道。
卓展强憋住笑意,擦了擦眼角,指着窗外说道:“别在这说学逗唱了,儿她们都把早饭端出来了,走,去吃饭去了。”
“哟,三位田螺姑娘还准备了早饭啊,不错不错。”壮子望着一桌子的早点,已是摩拳擦掌。
“我们也睡过头了,这早饭是吕娘做的,见咱们都睡着,就一直放在锅里温着,吕娘吕伯都去前面豆坊监工去了。”江雪言说道。
“哎,吕娘真是好,就像我妈……哦,不,就像我姥姥一样,慈祥的很呐。不过,咱们这么多人在这打扰这么些日子,也真够吕娘受的。”壮子嘴里塞满了豆沙饼,嘟囔道。
“壮哥你呀,平时多干点活儿,勤快勤快,比啥都强了。吕娘才不稀罕你在这耍嘴皮子功夫。”段越嗔责着,掰开一张豆渣饼递给段飞一半。
壮子立马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大公鸡,不再作声了。
“哎,对了,卓展哥哥,昨天不是拿到开图石了吗,有没有看看你们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啊?”
赤鼓着腮帮子问道,双手不停地摸索着正埋头吃食的小谷,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卓展。
“他还能不看?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找我要路引图啊。”壮子接岔道。
“嗯,儿,我刚想问你呢,我们下一个目的地是丹穴山,这个丹穴山是谁的封地治下,是不是独立的城国啊?”卓展放下手中的豆浆碗,看向赤。
“啊!啊啊!”
赤登时跳了起来,刚刚坐着的小板凳被她踢出好远,两只小手甩着辫子乐得直蹦,兴奋与惊喜全都写在脸上。
“你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丹穴山?真的是丹穴山吗?”
“对,对啊,是丹穴山,怎么了吗?”
卓展一脸懵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喜欢琢磨人,但有的时候还真心没办法琢磨透赤这丫头。
“丹穴山啊,既不是谁的封地,也不是独立的城国或部落,而是我师父火神祝融的修行行宫。”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赤开心地说道。
“没有避火令可是上不了这丹穴山的哦。作为火神的入室弟子,姑奶奶这里倒是有块避火令。求求我,我就跟你们一同去丹穴山。”
赤满面春风,傲娇地看着卓展。她正愁出了冷凌国找不到借口继续跟着卓展他们,这下撞大运了,借口自己找上门了,这不是天意还是什么。
“行行行,我的小姑奶奶,那就劳驾您老陪我们一起走一遭吧。”
卓展显然也是喜出望外,顺着赤的要求附和着,满眼的宠溺。
“啊嘶嘶嘶嘶”壮子不禁夸张地打了一个哆嗦,“我说你俩太肉麻了,这你侬我侬的,还能不能愉快地吃早点了。”
卓展和赤相视一笑,没再说什么,两人几乎同时埋下头继续吃起了早饭,不让众人看到他们各自的表情。
壮子这番话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段飞和段越的情绪都有些微妙。
段越深深地凝视着埋头吃饭的卓展和赤,神情复杂,五味杂陈。
段飞则看着自己那痴情的妹妹,满面愁容,焦思不安。
江雪言扫了一圈众人脸上的表情,如同一个过来人一般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她起身端来盛豆浆的陶壶,故意大声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局面:“喂,这还有好些豆浆呢,不喝完到晌午就该坏了。谁要?来来,一人一勺,都分分,喝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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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忙碌的豆坊似乎跟这后面幽静的小院没什么关系。前庭忙的热火朝天,这后院倒是闲的风轻云淡。
众人坐着小马扎,在院子中间围坐成一个圈圈。
卓展一手拿着段越整理出来的宫城地图,一手拿着一小段树枝在沙土地上比划着。
卓展盯着沙地上被他粗略画出来的宫城外围地图,皱着眉,思忖了良久才才缓缓开口:
“从收集到的情报来看,这东南西北四个门的守卫兵力都不少。白日祭那天虽说会抽调一部分兵力去河堤维持秩序和保卫王室,但如果咱们硬碰硬攻过去,也占不了什么便宜,这大门能不能进去都不好说。”
段飞端着肩膀直抖腿,指了指北边的宫城门:“北边这个门显然是离神宫和地牢最近的,但对面就是官驿的后墙,没有任何可以遮挡的地方。咱们几个若是出现在那里,肯定会显得很突兀,分分钟就会被拿下。”
“那就远一点,从这个门进。”卓展用小树枝点了点西边的宫城门。
“这里,虽然离神宫远一些,但对面就是商区,咱们混在里面不会被发现,到时候也便于伪装。咱们可以伪装成不同的商贩,分散守卫的注意力,个个击破。”
段飞皱了皱眉,愁容满面:“但是这个西门即便进去了,去地牢这一路也太远了。宫城内的侍卫若是听到西门的打斗声,肯定会闻声赶过来,就怕到时候咱们还没到地牢,就被瓦解擒获了。”
“那也没办法了,进得去门总比进不去强,至于之后的事情,再应对就好了。我的冰冻巫力,还有你的硬化,咱俩得好好设计一番,看看怎样才能最快冲出包围。”卓展叹了一口气,心里不免生出一丝忧虑。
“哎,我说你俩可别忘了我的侄爪啊,以一敌十呢!”壮子也不示弱。
自从他掌握了侄的巫力,这畏缩不前的习惯貌似跟他是渐行渐远了。
“你的巫力适合近身战,在宫城内咱们要速战速决,决不能恋战,所以还是让我和段飞出手,你们尽快突围出去。等到了地牢,空间狭窄幽闭,就到了你显神通的时候了。”卓展见壮子兴致很高,就又添了一把柴。
“到时候三位女士可别被壮爷我的英姿晃瞎双眼呐。不是我吹哈,那叫帅的掉渣啊,吴彦祖来了都得靠边站呐。”
壮子这人不经夸,卓展抬举他两句,他就又轻飘飘了。
“哟呵,这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到时候整秃噜了可别喊我救你。”段飞调侃道。
“你就擎好吧,到时候咱俩不一定谁救谁呢!”壮子不屑地撇了撇嘴。
卓展看了看正在低头看地上的段越,想了想,刚想开口马上又忍住了。再度思量了一下,才徐徐开口:“小越?”
“嗯?”段越听见卓展叫她,登时挺直了身板,两只眼睛瞪的比铜铃还要大。
“之前就想问你了,你跟随于淳大巫祝修习瞳力,幽冥之眼必有提升,我想知道你现在能精进到什么程度了?”
段越微笑着说道:“经过前段时间的修习和聚神,我的瞳力现在已经能达到半径百米内透视没有丝毫问题,但师傅说的那个定向追踪放大我还做不到。”
“这样就够了。”卓展很是惊喜,“我需要你进入地牢后第一时间搜寻到绣儿的具体位置,这样咱们才能在地牢里不走冤枉路,也能第一时间掌握敌方兵力,寻找后路。”
“嗯嗯,我这几天再好好练练聚神,把瞳力的使用时间尽可能的延长,卓展哥哥你放心好了!”段越积极回应道。
此时的她虽然嘴里在应和着,但满脑子都在回味卓展刚刚那句话中的“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我需要你……”
虽然这是极端猖獗的断章取义,但段越自己可不这么觉得,她只快乐着自己所感受到的快乐。
然而比这句“我需要你”更让她快乐的是,她当着赤的面响亮叫出了“卓展哥哥”,相当于申明了这个称呼不是赤的专属。
但比喊出这声“卓展哥哥”还让她快乐的是,卓展在布划时仅特意提醒了自己,而没有对赤说任何只言片语。
这么多快乐叠加在一起,足以让她一天都沉浸在少女式的幸福与快乐中了。
“哥哥姐姐,你们看我,好不好看?”
一阵银铃般的童声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小蝶从屋里跑了出来,身穿一件橘粉色的金丝缎面裙,腰封扎成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胸前背后都用漂亮的小螺丝拼织成了五颜六色的蝴蝶。加上她头顶上扎着的那个蝴蝶结,顿时像一群彩蝶扑闪着翅膀飞了过来。
“昨天还看见吕娘在改线,居然这么快就做好了。真是漂亮!”赤笑着称赞道,情不自禁地捏了捏小蝶粉嫩的小圆脸。
“小蝶要穿着这件衣服去白日祭祈福呢,到时候小蝶一定是所有孩子中最漂亮的!”小蝶如哼歌般自豪地说着,随即又在院子里转起了圈圈。
“哎,虎子呢?”卓展看到小蝶自己一个人在玩儿,好奇地问了一嘴。
“他在那边跟他的老鼠朋友说话呢。”小蝶指了指蹲在墙根角落里的虎子。
卓展远远望着虎子小小的背影,奇怪地问道:“跟老鼠朋友说话?虎子不是不会说话吗?”
“他跟老鼠咿咿咿啊啊啊的说什么我是听不懂啦,但也许老鼠能听懂呢。这些见人就跑的老鼠唯独见了虎子不跑,还能‘吱吱吱’地跟他聊上好一阵子呢。”小蝶掸了掸裙子下摆的灰,心不在焉地说道。
“啊这是什么呀?!”
本想去看看虎子是如何跟老鼠聊天的赤惊的大叫一声,快速后退了几步,抓着后面段越的手臂,一脸嫌弃的指着墙根的方向。
众人也都看向墙根,只见虎子面前蹲着一只足有小猫般大小的老鼠,浑身长着鳄鱼那样坚硬的厚皮,一双如豆的眼睛血红血红的,耷在前面的两个爪子上的指甲,就足有它自己半个身子那么长。
这大老鼠也被赤的惊叫声吓得不轻,一个激灵顺着墙根逃走了,在排屋转角处几乎是一眨呀的功夫就在地上挖出一个洞,一溜烟地没入洞中不见了踪影。
“哈哈哈,这呀,是甲鼠,平时都是群居在山野郊外,很少进入城中,你们自然不认得。这个小东西啊,也叫‘钻地猴’,精得很,而且很爱打洞。
你要是想抓它,尾巴尖儿都让你摸不到。也不知怎么的,就跟虎子成了朋友了,每天都来找虎子聊上一会儿。”从屋里掀开帘子走出来的吕娘款语温言道。
“寂寞的甲鼠遇到同样寂寞的小男孩,不需要语言相通,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所有的欲说还休,这就是被寂寞毁掉的巴别塔啊。这意境,啧啧,真像一首散文诗。”
段飞望着追着甲鼠跑出去的虎子,陶醉地说道。
“瞅瞅,瞅瞅,又来了不是,赶紧的,说人话成不?”壮子一脸鄙夷地打断了段飞的神往。
“甲鼠……有意思……”
卓展觉得眼前这幅所谓的“寂寞巴别塔”景象似乎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似乎是露出海平面的冰山一角,貌似还有很多他没有发现的东西隐藏在表相的下面,深不见底。
但隐藏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他实在猜不出来。
第四十五章 密道
接下来的几天,卓展过得倒也清闲。
每天要么是跟赤去宫城外围熟悉地形和环境;要么就是在吕家小院里跟段飞设计营救方案,推演无数种可能的应变;再就是品尝吕娘和壮子、段越他们研究出来的豆腐菜式。
这期间,回家拿换洗衣物的滕风曾来过一次,美其名曰是来接虎子,但谁都清楚他是心里有放不下的事。
但滕风也仅限于在院子外面远远地望上几眼,并没有跟他们有什么言语交谈,确切的说是刻意不跟他们产生任何交流。虽然猜不出他当下的心思,但想想也知道,他的内心必定是痛苦又煎熬的。
逝者如斯,浑浑噩噩的过了数个昼夜后,终于到了白日祭的前一日。
锦儿一早便来到吕家,帮卓展他们一起收拾东西。
虽然营救行动是在明天,但他们今天就要跟随锦儿离开小院,挪到离西宫门较近的瓜地过夜。
一来是方便第二天的伪装行动,二来是为了不连累吕伯吕娘,不让别人在劫狱当日发现他们有出入吕家的踪迹。
卓展机械地往自己的背囊中一件一件地装着东西,似乎有些心绪不宁。
段飞看出了卓展的异样,用保温杯敲了敲卓展的肩膀:“喂,想什么呢,是不是开始紧张了?”
卓展恍然回身,凝思沉吟道:“哦,没什么……我总觉得……凭咱们几个小毛贼,就想堂而皇之地闯入一个城国的宫墙之内,是不是有些太异想天开了……”
“你是在担心咱们的方案不够周密,要不,咱俩再推演一遍?”段飞问道。
卓展无奈地摇了摇头,几天千次的推演已经竭尽所能的做到了最大限度的周密,再没有什么推演的必要了。只是这再精密的设计和计算也有寡难敌重的时候,也有触到霉运的时候。
几个人的性命几乎都交到了他的手中,包括绣儿的命。他必须要确保大家的安全,这也让他无形中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几日连续的心理高压,便有了今日的动摇与忐忑。
“锦儿,这冷凌国以前就是这般苛律重刑的吗?”卓展也想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随口问了问旁边忙碌的锦儿。
锦儿谨慎地点了点头,徐徐道:“以前历任国主虽讲求严刑苛律高压治国,但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恐怖的,动不动就要了人命。
冷凌国在前几任国主的严治下,倒是农商有序,民治安稳,也正因如此,才有冷凌国今日这般富庶。
不过现任国主生性残暴,视人命如草芥,再加上新任大巫祝的推波助澜,原本只是严苛的律法,倒像是变成他们掌权与发泄私欲的手段了。”
“怕是冷凌国的富庶快要到头了,”卓展叹了口气,幽幽道。
“自古以来阴阳有极,物极必反。冷凌国现在的富庶,只是在吃前几代积累下来的老本。白色^恐怖下僵化的人性才是最可怕的。
再这样下去,只怕国民都成了没有心肝的人偶。在这个人偶组成的国家,繁荣的商贸和农业也会因缺乏创造力而变得衰颓。所以啊,王室和百姓的好日子都要过到头了。”卓展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
“谁说不是呢,”段飞愤愤道,“本以为豆坊新造出的这豆腐会引起举国轰动呢,没想到却要先经过官府掌司的层层批复,到现在还没有下文呢。搞得咱们现在只能自己在家做着吃,不能拿到市面上去卖。”
“这些个清水衙门啊,少做事也就少惹是非,小心驶得万年船喽。”远处正埋头擦拭手办的壮子插嘴道。
“所以能借由绣儿的事举家离开冷凌国也是好事,但……也得能活着离开才行啊……”锦儿有气无力地说道,忧心忡忡地低下了头。
众人也顿时被勾起了心中一直以来的忧虑与恐惧,都默默做着手中的事情,没有言语。
虎子又蹲在墙根跟甲鼠聊天了。
小蝶今天一早就被巫徒接去神宫待命了,跟其他孩子一起。据说今天晚上也在那里,不回来了。
虎子自己一个人很是寂寞,只能跟他的甲鼠朋友聊聊天。今天甲鼠来的比较早,大清早就过来了,而且还破天荒的来了三只,在虎子身边围前围后一个上午了。
卓展背着背囊出了小屋,走向虎子那里,摸了摸虎子的头,那三只甲鼠便一溜烟地跑了。
“虎子,哥哥姐姐们就要走了,今天走了之后就不会再回来了。虎子要乖,等小蝶回来再跟你一起玩儿。”
虎子转过身扬起小脸,一脸不舍地看着卓展,伸出小手要抱抱。
卓展一把抱起虎子,用鼻尖拱了拱虎子被晒的红扑扑的小脸。
虎子也把小手扶在了卓展脸上,“啊啊啊”的说着些什么,很是着急的样子。
但可惜卓展不是甲鼠,他听不懂,也猜不出虎子在说些什么。他只能不舍地将虎子放到地上,再次摸了摸虎子的头,跟他挥手道别。
吕娘火急火燎地从里屋跟了出来,递给壮子一个大布包:“这个行李包大,壮子拿着吧。”
“哎,好嘞,吕娘。”壮子一把接过布包,翻身背在了背上。
“吕娘,这是……”卓展连忙上前一步握住了吕娘的双手。
“早上新做好的豆面饼。下面的的几张是不带豆馅的,你们留到明天吃,不会坏。上面的打模饼子都是带豆馅的,你们今天一定要吃完,要是剩下,明天就不要再吃了,天气热,豆馅馊的快。”
“还有啊,瓜地那边晚上露水重,很是湿冷。你们过去后,趁着天亮多拾些干柴干草铺上。年纪轻轻的,可别让湿寒入体,老了骨头可是要痛的。”吕娘不厌其烦地嘱咐着,一脸慈爱与温柔。
卓展看着吕娘絮絮叨叨的样子,像极了自己母亲,霎时热泪盈眶,不由得一把抱住了还在唠叨着的吕娘。
“吕娘,今天我们走了就不回来了,您跟吕伯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帮我问候小蝶,不能去看她穿着漂亮衣服祈福的样子了,替我跟她说声抱歉。”
吕娘的表情也瞬间复杂起来,脸上的皱纹扭在一起,眼里虽没泛泪,但看得出是五味杂陈。
她刚想抱住卓展,双手竟突然缩了回来,再抬起来的时候,却只是在卓展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吕伯撑着腰,也慢慢踱过来送他们。
众人依依不舍地跟吕伯吕娘道别,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清冷国度中唯一一座温暖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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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的瓜地已荒废很久了,枯死的瓜藤盘盘绕绕地蜷曲在地上,被太阳烤得很干,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瓜地垅边的一间茅草小瓜棚还算的上规整,虽结了一些蛛网,但里面宽敞阴凉,遮风挡雨自不用说。好在瓜棚边还有一口活井,取水倒是方便。
“我去,还以为能有瓜吃呢,这下可好,一堆死瓜秧子,直接从吃瓜群众降格到看瓜群众了。”壮子四下望望抱怨道。
“咱们就在这儿过一宿,你就凑合一下吧。”卓展说着便抄起门口的木耙,去撩门口挂着的蛛网。
“这瓜地在我未出嫁的时候就有了,我记得是一个孤僻寡言的老头种的。后来王城扩建,原本在城郊的瓜地反倒成了王城的通衢好地了。
听我爹说,官府来跟老头收过好几次地,说是要规划成皇家马场,并将老头安置到东城的一幢大宅子。可老头死都不走,誓死守着这片瓜田。”锦儿闻言释惑道。
“嗬,这老人家不识时务,破瓜地换大宅子,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啊,还不趁早挪窝,何必自己讨苦吃呢?”壮子阴阳怪气道。
“据说,老头的父母、妻子和孩子都埋在这片瓜地,舍不得走呗。不过,听我爹说,没过多久,老头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被官兵抓走了,再没回来,这片瓜地也就荒废了。”
“那这瓜地现在怎么?”
锦儿垂下了眼帘,有些无奈:“嗯……据说是要收公的,但由于提议建马场的掌司和谏言缩减军费扩建宫城的内廷御司发生了矛盾,马场的事也就暂时搁置了,官家那边也迟迟没有人过来接管,所以瓜地就这样一直荒废下去了。
不过正因为这样,我们今天才能有这个落脚的地方。”
“这个老头八成是被某些利欲熏心的官吏给冤害了,可怜呐。”段飞感叹道。
“可气的是把老人家害了,这瓜地也没建成他们想要的马场啊,这帮老蠹虫,真是害人又不利己。”赤愤愤说道。
“在这样冰冷的国度,又有几个人能保证自己一世安稳呢?”卓展抬头望了望天,悲叹道。
却见头顶上空不知何时凝聚过来一层厚厚的黑云,黑云像海浪一般,一层推着一层漫延至远方。须臾间,刚刚还艳阳高照的青天变得重云如盖。
“这是要下暴雨了。”
锦儿将手伸向空中,此时已有零星的雨点飘落在她的掌心。
“往年白日祭过后都会进入霖雨季,会连着下一个多月的暴雨,今年怎么来的这么早,这还没到白日祭呢。”
“赶紧进棚子吧,别瞅了,再瞅一会儿就浇成落汤鸡了。”壮子催促道,他自己早已先一步哈着腰钻进了瓜棚。
“不过冷凌国这旱霖暴雨虽下的烈,但来得快去的也快,咱们进棚子躲个一两个时辰应该就放晴了。”锦儿抬手遮了遮额头,对众人说道。
众人刚想转身进瓜棚,却看见广袤的荒地上远远跑来一个小男孩儿,穿着灰色布衫,踩在瓜藤上几步一个踉跄。
疑惑间,小男孩后方的天空中出现一道闪电,霎时把天地都照得惨白通亮。众人也借着这道电光看清了小男孩的脸,是虎子。
卓展急忙跑了出去,一把抱起虎子,转身就往瓜棚跑。
就在他们前脚踏进瓜棚的一刹那,身后便顷刻降下了瓢盆大雨。
雨线如注,滂沱肆虐,雨水顺着棚顶哗哗流下,在门口形成了一道瀑布般的雨帘。
卓展接过赤递过来的方巾,慌乱地给虎子擦着头面,略带责怪地问道:“虎子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还好你来的及时,要不然被这么猛的暴雨淋一下,非得感冒不可。”
虎子一把推开卓展手中的方巾,着急地“啊啊啊”直叫,肉呼呼的小手一直在空中胡乱地比划着。
“卓展哥哥,我感觉虎子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说。”段越揪了揪卓展的衣襟,怯生生地回头指了指瓜棚的墙根。
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已经蹲了三只大甲鼠,此刻正用血红的眼睛盯着他们。
虎子见了大甲鼠,连忙招手让甲鼠过来。
甲鼠嗖嗖地跑过来,嘴里“吱吱吱”地叫个不停。虎子也一脸焦急,“啊啊啊”地说个不停。看双方的样子,真的是在无障碍交流一般。
卓展看看三只大甲鼠,又看看虎子,浑身一个激灵,惊呼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卓展哥哥,你明白啥了,快说呀!”赤一见卓展这幅模样,焦急催促道。
“虎子不是因为难产挤到头才不会说话,而是因为他天生的巫力就是鼠语,所以我们听不懂,就误以为他不会说话。”
卓展这时才明白之前见虎子和甲鼠对话时,感受到的违和感是什么了。
卓展兴奋地托起虎子的脸,笑着说道:“虎子,哥哥明白了。现在哥哥问你问题,你点头或摇头就可以了。”
虎子瞪大眼睛盯着卓展,使劲点了点头。
“你是有重要的事找哥哥吗?”
虎子连忙点了点头。
卓展又问道:“是吕伯吕娘出什么事了吗?”
虎子气呼呼地摇了摇头。
卓展接着又问:“那是你哥哥滕风有事?”
虎子又焦躁地摇了摇头,一把抱住卓展的手臂,使劲地往外拉。
卓展忙拖住虎子俯身问道:“虎子是要带哥哥去什么地方吗?”
虎子猛地点头,再次使劲地往外拉卓展,嘴里还“啊啊啊”急的直叫。
卓展心念一转,回头看着众人:“虎子肯定是有急事,我跟他出去一趟!”
“你就这么去啊,外面还下着大雨呢!”壮子愁眉苦脸地指了指倾泻的雨帘。
“不管怎样,我相信虎子,如果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也不会在暴雨将临之际还跑来找我。”卓展坚定地说道。
“我也相信虎子,我跟你一起去,在这个破地方还是小心点儿的好。”段飞起身慨然说道。
“我也去。”“我也要去。”“我也是!”赤、段越、锦儿都赶忙附和道。
“行行行,那咱们就一起去,哎真是的。”壮子没辙了,只能跟大伙儿一起行动了。
“咱们的包里都有文叔给带的伸缩雨披,但是只有咱们几个的,赤、锦儿姐姐和虎子都没有。”
段越说着拉开了自己的背囊,拿出一个曲奇般大小的圆饼,用力一拉旁边的拉环,圆饼便瞬间伸展成一件轻薄的雨衣。
“这有一把伞,我用这个就行!”
眼尖的锦儿一眼看到了竹床边挂着的一把油伞,拂去上面的蛛网和灰尘,撑起来还是很不错的。
“可是我也想去……”赤嘟起小嘴,一脸不甘地看向卓展。
段飞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段越,使了个眼色,示意段越不要去了,他可不想这样的大雨天让自己妹妹跟着一起折腾。
然而段越却丝毫不为所动,故意装作没看见段飞的眼色。她可不想把这个机会让给赤。
江雪言看了看段越,又看了看赤,“噗”地笑了出来,但随即便便敛起了笑容:“我不去了,我在这儿看着东西,赤用我的吧。”
赤兴奋的跳了起来,高兴地跑过去搂住江雪言亲了一口,还一口一个亲姐姐地叫着,腻得江雪言就快招架不住了。
“我抱着虎子就行,咱们快走吧,别耽误了事情。”卓展招呼道。
三只大甲鼠早已冲在前面引路去了,众人也都披了雨披撑了伞,冲进了茫茫的烟雨中。
三只甲鼠一路飞驰,没有一刻停留,众人也只能跟着一路狂奔。
雨中奔跑很是疲累,但谁也不敢懈怠,生怕一不留神跟丢了大甲鼠。
就这样,众人被甲鼠一路引着出了城门,来到了城郊的河堤。
河堤边上是一座座低矮却绵延不绝的小山丘。其中一座离河堤最近的小丘上,一眼就能看到一个大洞,洞口足有一人宽,三只大甲鼠一个接一个地钻入了洞中。
卓展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了看洞口,又低头看了看雨披下挂在他身上的虎子:“虎子,这洞是甲鼠挖的?”
虎子马上点了点头。
卓展又问:“是要我们进去吗?”
虎子又用力点了点头。
一听这话,壮子有些不愿意了,抱怨道:“这耗子挖的密道通向哪儿咱都不知道呢,就这么进去啊?而且这暴雨这么大,你看这年久失修的河堤又不高,这儿,还有那儿,都有地方缺损了,万一这河水涨势凶猛灌进洞中……”
“你不愿意去?”卓展凌厉地看向壮子,语气略带威胁。
壮子立马软了,忙低下了头嘟囔道:“啊,去去,我又没说不去……”
卓展抱起虎子交到锦儿怀里,温和说道:“密道里还不知道什么情况,锦儿,你就跟虎子在洞口守着吧,我们进去。”
锦儿一把揽过虎子,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吧。”
卓展又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转身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跟上:“走啦,进密道,都跟紧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