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收礼
在京城呆久了,浑忘了这是个什么年代。
京城就是一大盆景,好看的东西都往里塞,出去才能看到这时期的真实面貌。
许非和程东兵分两路,各带四个人,一路去冀省徐水,然后南下奔浙省新昌,再到闽省林坊。
一路直奔鄂省黄陂,跟着去两广。
许非正坐在去冀省的火车上,一路感慨连连,其实城市还好,县一级就不行,乡镇更破。少数人富了,总体真的穷。
他觉得这样挺好,能调整心态,正确认知。
京城距保府一百多公里,火车吭哧吭哧开了好久,下午到了地方,刚出站口就见有人举着横幅,“热烈欢迎亚组委同志莅临指导工作”。
“……”
许非抽了抽嘴角,我一传媒公司干部,还能享受这待遇?
那边已经有人迎上来了,一把手攥住,“欢迎欢迎!我们是市文化局的,你是许非同志吧?”
“呃,是我。”
“哎呀,收到消息后我们日盼夜盼,总算把你盼来了!”
“……”
许老师觉得自己应该穿身八路军服,对方整个毛巾板裹脑袋上才符合情景。
对方自称老张,请五人上车,直奔招待所,路上不停安利:“亚运会能想到徐水舞狮,我们真是太荣幸了。
舞狮可是我们的传统,最早的艺术团成立六十多年了,村儿里上至老人,下到小童,人人披挂,个个练习。以前还出访过罗马尼亚,东欧六国,嗯嗯嗯都接见过。
这要是去亚运会上……”
“您等会儿,我们是来考察的,还要去几个地方,目前并没有确定。”
“我明白我明白!几位远道而来,我们得略尽地主之谊。保府比不上京城,但也称得上历史悠久,大家待两天好好玩一玩,别嫌弃就行。”
“还是先看看舞狮,我们行程比较紧。”许非道。
“是是,不过今天来不及,明天起早就去。”
老张摸出一盒本地产的佳宾香烟,给了一圈。
一个管摄像的叫小莫,十分喜欢的样子,“这是五色佳宾吧?”
“哟,您懂行。这是佳宾创牌35周年,专门搞的五色套标。”
“也算不上懂,就是爱好收集点烟盒。”
小莫往耳朵上夹了一根,嘴里叼着一根,抽的美滋滋。
不多时到了招待所,环境不错,室内卫生间,还能洗热水澡。别小看这个热水澡,这可是衡量住宿条件的重要标准。
“大家先休息,晚上六点,我再来接你们。”
老张告退,出门就开始研究。
“领头的不太好说话,有点油盐不进。”
“那怎么办,礼还送么?”
“我瞅那个摄影师好开口,这样,你尽快给我……”
老张嘀嘀咕咕嘱咐一番,手下人赶紧去了。
……
八十年代的保府,比八十年代的京城更有老照片的感觉。
楼不多,高楼更少,只大慈阁巍然耸立。胡同小巷随处可见,里面光线暗淡,炊烟袅袅,破烂又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晚上六点钟,老张派车来接,拉到一家饭店。
这叫公务接待,有标准的,不过许非瞅瞅那菜、那酒,肯定超了。
相关部门也有几位领导出席,开始较客气,喝了数轮之后,开始吹灯拔蜡,废话连篇。人都是这样,酒一到量,就觉着自己超级聪明,啥都懂。
许非深切感受了一番地方对中央的热情态度,明摆着,就是要表演名额。
诶,他最擅长这个,桌上属丫最欢实,一句实话没有。
吃完了饭,回到招待所。
许老师搓了把脸,坐在自己的套间里写工作笔记。一是给自己搞安排,二是给领导看的,或者到晚年,说不定还能出本回忆录啥的。
《我的前半生》许树人。
“舞狮,分南狮北狮。
北狮造型较逼真,毛发旺盛,连鞋子也会披毛。一般成对出现,头有红结者为雄,绿结者为雌。表演接近杂耍。
南狮又称醒狮,狮头以戏曲面谱作鉴,色彩艳丽,制造考究。有刘、关、张之分,红为关公狮,黄为刘备狮,黑为张飞狮代表威猛霸气,常为比赛、踢馆所用。
我与程东导演翻阅资料,请教专家,确定六处目标,各走一路。他去看黄陂僵狮子、遂溪醒狮、田阳舞狮。我走徐水、新昌、林坊……
今日下午抵达,接待同志分外热情,一路观千年之韵,感叹文明之悠久……”
“咚咚咚!”
正写着七荤八素的套话,外面有人敲门,小莫进来道:“许老师,干嘛呢?”
“写点东西,有事儿?”
“明儿拍摄,过来跟你对对。”
小莫搬张椅子坐下,“我们不就拍舞狮录像么?我想的就是清晰明了,把最突出的特点展现出来,你觉着怎么样?”
“……”
许非想了想,道:“我觉得稍微丰富些,最好当成一个小纪录片拍。当然也别太饱满,简单介绍一下徐水的人文历史,舞狮的古往今来,再拍点现状和体会。”
整个大团队里,他年龄最小,小莫第二小,但也27岁了。
这位出身某歌舞团,懂点摄像,便兼任摄像师。不过没有机器,这玩意央视都缺。管当地借,拍完把带子拿回去。
该节目是许非一手策划的,基本没改,再加上电视剧的名头,独领一组,起码现在还很和谐。
小莫听了皱皱眉,道:“犯不着这样吧,自己给自己加工作量。”
“这叫亚运会的幕后故事,以后都是珍贵的历史资料。再说也用不着费劲,捎带手就拍了。”
“那行吧,反正你领头。我先回去了啊。”
他抹身往出走,哗啷哗啷的。许非这才注意到对方手里的袋子,随口问:“那是什么?”
“这个?”
小莫一拎,不在意道:“老张刚给我的,就几盒烟。”
“几盒?”
许非顿觉不妥,过去一瞧,那特么是十几条!全是本地、本省的名烟。
“你先坐着。”
“啊?”
小莫没反应过来,只见他出去,把另外三位也叫了过来。
砰的一声,门一关。
“来的匆忙,有件事忘说了,现在补充一下。”
许非看着四个人,道:“我们这一趟,地方上肯定会热情接待。食宿方面,可以接受,时间充裕的话也可以去玩一玩,看看好山好水,都是人之常情。
但礼,不能收,钱就更不能!”
第二百五十七章 指导工作
地方对上头的人,历来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果能打点妥当,美言几句,混个政治分数,那就更好。
亚运会这么大的事儿,谁上谁有政绩,各方清清楚楚。
许非这番话说完,另三人尚未表态,小莫依旧不在乎道:“许老师,小题大做了吧?十几条烟能有什么事儿?”
“我是组长,他们为什么不给我送,先要给你?”
许非不等对方回答,继续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就算没缝也得凿出条缝来!你是他们开的口子,你收了,他们就会继续送,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即便不收,水也泼在我们身上了。
他们送礼,是想上亚运,这事你能定么?你不能定你收了,后续怎么办?我不跟你们讲套话,就一项原则,这趟出来一点都不能脏!要么退回去,要么掏钱买。”
“……”
那三位听了,沉默片刻,纷纷道:“小莫,许老师说的对,咱犯不上为几条烟混个脏身。”
“就是,我们把工作办好了,就是最大的功劳,没必要搞这个。”
“还是退吧,退了人家就明白了,以后也消停。”
“退什么退?我就不退!”
小莫比较跳脱,即便心里有这意思,脸上也挂不住,道:“我就不信,十几条烟能怎么着?还能把我抓起来?”
许非一瞧,也懒得废话,“老刘,买票回京!什么时候把这事掰明白,什么时候再出来,耽误行程我兜着!”
“许老师……”
“快去!”
“诶。”
老刘起身要走,小莫一看玩真的,顿时慌了,“许老师许老师,你别,你别介。我这不一时没想明白么?还当真事似的。我明天就退了,明天就退!”
开玩笑,刚出来一天打道回府,领导一问怎么说啊?
哦,因为不同意收礼闹矛盾,许非还能落个刚正不阿,自己基本就废了。
……
次日,清晨。
众人吃了早饭,乘车前往徐水。徐水是保府的一个县,后来变成区了,路程不远,二三十公里。
小莫上车就把袋子塞给老张,拍了拍没言语。
老张面色微变,下一秒又笑呵呵的,道:“对不住啊,起得早,吃的简陋,晚上回来一定补偿。”
“补偿行啊,不过也别老弄大鱼大肉,地方特色多来点。”
“哎哟,地方特色就是白肉罩火烧了,就是寒碜点。”
“保府不是驴肉火烧么?”
“驴火是漕河的,市区都是白肉罩火烧。就是白肉切片,把火烧撕开盖在上面,用头汤一遍一遍往上浇,浇透为止。再来点白酱油,就点甜蒜,嚯,那滋味!”许非道。
老张大为惊讶,“行家啊!人一提保府,就是驴火,其实市区还真不怎么吃。”
“说他别的不行没事,说他不会吃,准保跟你急,就是自个不会做。”老刘揭短。
聊着聊着,很快到了徐水县,又继续往下走,开到一个村子里。后面还跟着两辆车,是政府的宣传人员和本地记者。
“咚咚咚!”
“锵锵锵!”
“七个隆咚锵咚锵!”
许非吓一跳,村里居然也拉着横幅,男女老少围观,文化站的同志等候多时,那是锣鼓喧天,旌旗招展,人山人海。
乡亲们好!
许组长好!
同志,来喝碗水吧!
这容易膨胀我跟你讲……
在市里是市单位接待,过县城又拉上一个县单位的,然后乡镇的,落地是村儿。
小莫扛着摄像机开始拍,许非被簇拥着来到村长家里,往炕头一座,一级一级跟wifi信号似的,争前恐后介绍情况。
“我们北北里村的舞狮队可有年头了,别看农民出身,没文化,见识可不少。当年出过国,去过朝鲜,志愿军打仗就是我们去慰问的。”
“您自己过江去的?”许非亲切打趣。
“嘿,跟中央歌舞团去的。”老头摸摸脑袋。
“呵呵呵!”
众人适时发出了一点都不好笑的笑声。
许非听了一会,发现了一个盲点,“咱们这叫北北里村,是不是还有个南北里村?”
“呃……”
村长忽然面露尴尬,不知怎么回答。
正此时,外面吵吵嚷嚷,人仰马翻,闯进几个壮汉,“你们什么意思?要不要脸了?我要不是听着信儿,就被你们坑了!”
“领导同志,我是南北里村的,我们也有舞狮,你上我们哪儿瞧瞧!”
“毛柱儿!你嚷嚷什么,我说不去了么?不得有个先后顺序么?”文化站的同志喝道。
什么鬼?
许非一头雾水,听老张解释才明白,以前是一个村,60年代分成了南、北两村。一个好文狮,一个好武狮,非常不对付。
文狮着重表演,细腻诙谐;武狮注重武打技巧,威武矫健。
“南村远么?”
“不远,吹口气就到。”
“那都叫过来吧,一块表演,省时间。”
他懒得管有什么矛盾,自己又不是青天大老爷。
老张吩咐下去,人员很快到齐,都聚集到一块空地上,南北各三头狮子。
典型的北狮,毛发旺盛,上红下黄,连鞋子也披着黄毛。狮头夸张,大眼大嘴,气势威猛,头上扎着红、绿结,以表雌雄。
村人跟过节一样,早早围成圈,兴高采烈。
“锵锵锵!”
“当!”
先是北村表演,随着京锣鼓钹敲响,直接上干货。
先滚来一只直径约1米的花球,狮子摇头摆尾,做了几个开场,猛地往上一跳。
“好!”
喝彩声落下的同时,狮子也稳稳落在球上,且在慢慢滚动。
跟着另两只舞弄一番,接连跳上去,一个球居然载了三只狮子。刚好呈扇形,啪的一亮相。
“好!”
又是一阵喝彩。
村长啪啪鼓掌,结果一瞧许非面无表情,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怎么样?”老张问。
“让南村试试。”
南村的立马涌过来,摆好架势,鼓钹从轻到重,很有渐进感。
一个人身穿古代的不晓得啥服装,手持绣球在前,逗引几下这叫引狮郎。
随着他的逗引,狮子眼睛忽睁忽闭,好像刚刚睡醒,然后挠痒、舐毛、打滚,细腻逼真,憨态可掬。
“……”
许非蹲在地上,拿块石子划了几下,问:“两个村子互相交流么?”
“经常比赛,谁也不服谁。其实北村的也会文狮,南村的也会武狮,不知道怎么就偏了。”老张道。
“得多交流啊,取长补短才是硬道理。我们不可能只展现一种风格,肯定是整体性的。”
老张眼睛一亮,连忙点头:“明白明白,我们一定改进。”
(还有……)
第二百五十八章 股票
徐水舞狮在后世大名鼎鼎,参加过很多大型活动,08奥运会就有他们。后来还成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号称“北狮之宗”。
武术上来咔咔喊,舞狮不行,得有点过程。
从睡到醒,打滚抖毛,精神了之后开始嬉戏,滚花球,上高桌,梅花桩之类,文武结合,这样才完整。
关键在这个梅花桩,超级精彩,但危险性和失误性很高。如果在开幕式失误了,啪叽掉下来,那完了。
许非已经在心里为徐水保留了一个名额,具体的回去再研究。
五人在保府呆了三天,最后一天纯玩。
下去视察工作,完全不接受招待是不可能的,团队都会有意见。他卡住了钱、礼,在别的方面就比较宽松。
什么大慈阁、古莲花池、直隶总督府……都是人文景观。
这年头的自然景区没眼看,像附近有个白洋淀,88年你去看啥?看小兵张嘎嘛?
此次出差,许老师预计一个月,时间全在路上。从北到南所需的时间难以想象,特别不是直达的,导车都能吐。
三天后,小组离开保府,又开始了南下的艰苦行程。
…………
京城已入冬,气温骤降。
张俪下了班,没回家,中途拐到一条胡同里,骑着车咣啷咣啷。她穿着薄棉衣,头发散开,系着一条米白色的围巾。
经过不断熏陶,如今审美也提升了,懂得穿衣打扮。
顺着胡同走,里面有家饭馆,一个男人正在门口抽烟,似在专门等待。
“这儿呢,这儿呢!”
“呀,好久不见您了!”
张俪十分开心的亚子,跟对方寒暄数句,一块进了屋。
室内热气扑面,包间里坐着好些人,认识的只有邓洁,其余全是生脸。而这个人,却是《红楼梦》的编剧之一,周领。
他组了个局,请二位过来,说介绍些朋友,并有事商量。本来也请小旭的,小旭懒得跟生人碰面。
“宝钗,凤姐,哎哟,久仰久仰!”
“闻名不如一见啊,今天算达成心愿了。”
那几个人各种吹捧,能说会道,大冷天穿着西装,也看不出什么职业。
张俪和邓洁一头雾水,好半天,周领介绍道:“这几位从深城过来,我跟他们老总认识。前年我跟央视去深城拍个片子,就是采访他们。那会叫什么现代科教仪器展销中心,现在准备改名了,哦,叫万科。”
万……科?
“是这样,股票这东西你们听过吧?”
股……票?
俩姑娘蠢萌的眨眨眼,跟着摇头。
“周老师,我来解释吧。”
一个男人笑道,“我们公司发展数年,为了扩大经营,正在进行股改,就是股份化改造。简单点说,就是我们发行股票,让大家认购,一块钱一股,共2800万。
股票这东西怎么说呢,你可以理解成一种凭证。你买了股票,就等于参与到我们公司之中,随着我们发展壮大,股票也会涨高。
比如你花一千块钱,买一千股,以后可能涨到十块,那你就等于赚了十倍。”
“……”
还是没太明白,但这饭局懂了,原来是让自己花钱买东西。
张俪忽然想到国库券了,有相似的地方,便问:“您说涨,应该也会跌吧?”
“跌涨都是正常的,每个国家都这样。但您放心,我们国家刚刚起步,甚至还没起步,一切从零开始,根本不可能跌!”
“对对,就算跌也是一段时间之后。”
“那我们随时可以卖么?”邓洁问。
“可以啊!随时买,随时卖。”
几人尽情忽悠,满嘴跑火车。
1986年,万科计划用两年时间股改,1988年,政府批准,遂在前不久发行股票2800万以筹集资金,一股一块钱。其实根本称不上股票,这会交易所都没有。
完全没人买,不懂。万科便派出了很多推销团队,上至政府机构、国企人员,下到民营企业,乃至个体户,甚至摆着桌椅在大街上吆喝。
周领跟石头哥认识,这才被找上门。
他离开《红楼梦》剧组后,经商的心思越来越浓,便是受石头哥影响。
他之前在深城呆过一段,名气非常响。因为在80年代,刚刚下海的老板们对于企业知识、文化知识有着极大的需求。
周领学问高,也能忽悠,有时候头一天看的书,第二天就敢给人讲。老板崇拜的不得了,纷纷请做顾问。
诶,是不是有点熟?是不是像马博士?
张俪和邓洁哪里懂这些,只是信任周领,问:“我们买股票,有资金要求么?”
“没有没有,想买多少买多少。”
“手续用去深城办么……”
“那就不用管了,我帮你们弄。”周领道。
邓洁心中合计,自己拍戏、走穴,攒了一两万块钱,如果真像他们说的能涨几倍,那比存银行合适。
她心性果断,当即道:“那我就买一万块钱的。”
“可以可以,我跟您保证,绝对不会后悔!”
几人听一万,有点失望,却也没表露出来。
张俪稳重,凡事搞明白才会做,道:“我考虑考虑行么?”
“当然行了,我们还得在京城呆一段,随时找我们。”
…………
当夜。
西厢炉火温暖,陈小旭正在泡脚。
她的脚很小,时常买不到中意的鞋子型号,只能穿大号。比如柜子里就藏着一双高跟鞋,穿上能富余一个指头。
但那也穿,因为好看。
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好看了,死了算了。
她泡了会,又借着热乎乎的劲儿,披着被子剪脚指甲。刚剪了第一个,门一开,张俪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找你干什么?”
“找我们买股票,莫名其妙的,说了半天我都没懂。”
张俪脱了外套,洗把脸,又拿着牙具,接着那盆洗脚水刷牙。
“那你买了么?”
“我说考虑考虑,邓洁厉害,一下买了一万块。”
“周领老师张罗的?”小旭问。
“嗯,他是中间人。”
“那应该没问题,他不会骗我们。”
“我也想呢,但还是自己懂的好,我先找些书看看。”
张俪学霸啊,觉得受到了侮辱。
没法联系许非,那货估计在火车上吭哧吭哧,到哪儿都不知道。其实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太激动,因为当前变不了现,过两年买也不迟。
“你要是看懂了,打算买多少?”
陈小旭剪完指甲,摸摸自己的脚指头,又白又嫩,指甲盖跟粉红色似的。
“我又比不上邓洁,两千块吧,就当存银行了。”
张俪刷完牙,过来一划拉,准备跟水一块倒掉。
“不行不行!”
小旭一把拽住,“指甲不能随便扔,被老鼠吃掉会变成人的。”
她起身找了张纸,仔细包好,掀开炉子盖扔进去,“这样就安全了。”
张俪揉着脑袋叹气。
…………
“热烈欢迎亚组委同志莅临指导工作!”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抵达杭城的时候,许非已经对这些免疫了,急匆匆上了车,旅途疲惫,五人都无精打采。
负责接待的是位女同志,细声细气道:“几位先到宾馆休息,明天我们去新昌。新昌舞狮历史悠久,乾隆年间就有了。比较活跃的是洪塘狮舞、上道地狮舞,还有寨岭的黑毛狮子。”
“黑毛狮子是什么?”
“它们皮毛全是用黑桐麻做的,所以叫黑毛狮子。”
“这个倒可以看看。”
“比地方特色更地方特色,舞狮也不一定都是那几种。”
“哎,这个思路好!”
许非心中一动,问:“你们还有什么类似的,就是别家都没有的?”
女同志工作做的足,笑道:“有呀,比如衢州就有一种手狮舞,还有一种硬头狮子,都非常有特点。
几位可以多待几天,我们浙省风光好,来一次不去转转太可惜了。”
“工作为主,还得多麻烦你们。”
许非当年拍《红楼梦》,在杭城住过俩月,也真有不少认识的,陶惠敏、何赛菲、何情,都是浙省人。
只不过不一定在,可能都拍戏呢。
诶?
他忽然生出一股八卦火苗,衢州啊!
第二百五十九章 小公子
许非在新昌就呆了五天,考察了四个村镇。
徐水在20年代才引入舞狮,新昌悠久的多,花活儿也丰富。像下洲村的舞狮队,就会一招独门绝技狮子吞锏,叹为观止。
至于所谓的黑毛狮子,反倒没啥印象,无非披的材质不同。
五天后,团队来到衢州,又看了手狮舞和硬头狮子。
硬头狮子,当地人叫硬壳,狮头用狗树或樟树雕刻,披一身又厚又长的青兰色狮毛。非常笨重,形态也很抽象,有点四不像的意思。
手狮舞类似舞龙,长条的,人完全露出来,有个短木棍撑着。1米2左右,可以单人舞,也可以双人。
这个比较好,可以加进去增强气氛。
亚运会的节目,除了独具特色之外,更重要的艺术审美,不能丑。
黑毛狮子、硬头狮子忒丑了。
…………
下午,阳光斜进半敞的窗帘,照着床上老汉。
脸蛋通红,满身酒气。不知在床上蜷了多久,扑棱一翻身,睁开了眼。
“唉,醉生梦死!”
许非搓了搓脸,陷入哲学思考。
浙省考察的地方多,每到一处就有招待,城里下馆子,村里吃土产,黄、白、啤轮着来,而且出奇冒泡的这地方吃辣!
身为浙省人,居然吃辣,上哪儿说理去?他是天天喝,顿顿吃,痔疮都快犯了。
许老师思考了一会,洗脸刷牙,刷的拉开窗帘,午后阳光明媚,照着这座历史悠久的小城。
“唉,明天还有两顿……”
他瞅瞅时间,准备出去活动活动,不然真得了痔疮,一摸一手血,回去没法交代。
衢州这会的气温在十几度,晚上较冷。
许非穿着牛仔裤,运动鞋,翻出件夹克衫套上,刚到走廊,见小莫和老刘正下楼,拎着摄像机包。
“干嘛去?”
“去外头溜溜,拍点东西,你也出去?”
“我也溜溜,喝的晕头转向。”
仨人一对眼,感同身受。
出了招待所,走在大街上,一种不紧不慢,古色古香的生活扑面而来。远处可见的老城墙,灰瓦白墙的旧房子,小店里的烤饼香气,透着地道的江南风味。
整座城没什么太现代化的建筑,最繁华的要属南街百货大楼。
小莫扛着摄像机走走拍拍,也喜欢上了这种方式。他一路过来,光拍人文风俗的带子就存了好几盘,许非还想了几句采访词,愈发像小纪录片。
仨人兴致颇高,逛出去老远,直到老刘拍拍肚子说饿了。
“找个地方歇会吧,你俩想吃什么?”
“中午那兔头不错。”
“嗯,是不错。”
嚯!
许非震惊,“你俩可以啊,中午差点没辣死我。”
“辣才有滋味啊!”
“就吃兔头吧。”
衢州有三头一掌,兔头、鸭头、鱼头、鸭掌,不是古法,近两年才在市面上流行。
许非踅摸了一下,拉住一位大妈,“请问附近有卖兔头的么?”
“什么?”
大妈没懂,一口地道的方言。
“兔头啊!”
“兔头,就酱婶儿的……”
许老师两只耳朵竖起来,蹦蹦跳跳真可爱。大妈一乐,指着前面努力说了几句。
双方沟通许久,大意是前面有个学校,斜对面有家店,兔头好滴恨!
于是仨人继续往前走,又出走一段,先看到一片建筑,门口挂牌子是所中学,斜对面果然立着一家小店。
许非看着那学校招牌,神色微妙,啥叫缘分,这就叫缘分!
进了店,客人不少,老刘要了一盘兔头,几样小菜,外加烤饼。
一盘五只,整个脑袋端上来,颅骨清晰,眼窝明显,挂着浓郁的卤汁味。
卤法制作,从肉到骨头都已吸饱了辣味。老刘迫不及待的夹了一个,许非纠结再三,还是吃了一口,下一秒,就觉从嘴到胃吞掉了一个火球,毛孔崩开,大汗淋漓。
“得劲!”
老刘大呼一声,小莫直道过瘾。
“这特么还叫,咳咳,还叫得劲?咳咳……”
许非一手灌水,一手啃烤饼,半天没压下去。
老板是个年轻人,乐道:“几位是外地人吧,听口音从北边来的?”
“京城来的。”
“首都啊!”
老板眼睛一亮,凑边坐下,“我们这的菜辣,一般都吃不惯,几位是做什么工作的……哎?”
他瞧见摄像机包了,口开着,露出一台黑黝黝的家伙。
“我看报纸说,有京城的同志来考察舞狮队,不会就是你们吧?”
“我也看了,亚运会!””
小店顿时沸腾。
“我们衢州好地方啊,千万得选上。”
“今天什么日子,太有缘了。”
“再来一份兔头,我请客。”
“来我这吃饭用你请?这顿全免了。”
小莫索性拎出摄像机,道:“大家安静一下,我正好采访几句,谁先来?”
“还,还采访啊?”
众人跃跃欲试,又非常羞涩,齐齐推出老板。
小莫把镜头对准,道:“正常说话就行,你这店开几年了?”
“一,一年。”
“生意怎么样?”
“好,非常好。”
“你知道亚运会么?”
“知道,知道。”
“那你觉得举办亚运会,对中国意味着什么?”
“呃……”
老板卡壳,抓耳挠腮的想了想,“我没文化,不会说,就觉得这么大活动能在自己国家举办,挺光荣的。”
有他带头,食客也纷纷上前。
“支持,国家大事,必须支持!”
“现在不号召捐款么?我刚把半个月工资捐了。”
“毛爷爷说的好啊,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正拍着,忽听对面铃声响,看时间应该放学了。
小莫下意识的跑到门口,拍对面的学校,只见一群十几岁的孩子跑出来,青春洋溢,热情活泼,还有极少部分骑自行车的。
“……”
他当成街景随意拍了会儿,瞄了眼电量,便想关机。许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忽道:“哎,拍那个小姑娘。”
“哪个?哦!”
小莫很快找到一个女学生,没问是不是,感觉就是,因为太闹腾了。
扎着头发,婴儿肥的脸蛋,大眼睛,五官尚未张开,背着书包蹦蹦跳跳,一下跳到前面女同学背上,咧开嘴大笑。
“十四岁的小公子啊,难得一见难得一见……”
许老师啃着烤饼,看向街对面,掐指一算摇摇头,“可惜机缘未到。”
………………
在浙省停留了一礼拜,团队又赶去闽省林坊。
林坊青狮极具特点,狮头是目前所见最小的一个,额头突出,脑门上有八卦,嘴上叼着一块写有吉祥语的狮舌。
颇具《千与千寻》的画风。
狮身却非常长,能超过3米。没有毛发,用布做狮身,纯青色,故称青狮。
林坊带有明显的客家文化,属于武功狮,俗称公狮。打斗技巧为主,灵活敏捷,狮头内可藏兵刃,作质牌使用。
许非走了三个省,见识了十来种地方舞狮,比较倾向于徐水、下洲村和林坊。
从北到南,从南返北,十一月出门,回京已是寒冬了。
(还有……)
第二百六十章 新生活新气象
许非滚回家门口的时候,觉着自己特后现代,蓬头垢面,眉目冷峻,身上还带股馊味。
从林坊到京城,两千多公里,不知倒了多少趟车。完全不同的感受,去时小孩撒尿,回时大便干燥,就这种。
“砰砰砰!”
“砰砰砰!”
“来了来了!”
张桂琴满心欢喜的开门,然后就吓了一跳,“你咋成这样了,被劫道了?”
“你走一趟你也这样。”
许非进院,见张俪和陈小旭,奇道:“你俩怎么也在?”
“晚上了!”
“哦……”
他挠挠头,进屋甩掉行李,“妈,有饭么?”
“给你留着呢,特意买了点排骨,也不知道你啥时候到……”
张桂琴絮絮叨叨的热着饭菜,许非坐在厨房,一碗一碗喝水。陈小旭凑过来,“你出差怎么像逃荒一样,呀!”
她捏着鼻子后退,“你几天没洗澡了?”
“不是洗不洗澡的问题,是你坐火车碰到那些狐臭、汗臭、臭脚丫子、小孩拉屎拉尿、喝酒呕吐、一车人挤在一块摩擦,你怎么能保持清洁的问题。”
“你说的我都有画面了。”
张俪用手扇着风,也很嫌弃。
许非很委屈,我倒想坐飞机了,亚组委不给报啊,自己又不是大脑袋,掏腰包请四个人坐飞机?
“行了,别恶心人,吃完赶紧给我洗澡去!”
张桂琴端菜上桌,也陪着聊天,这大概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仨女的。
许老师哼哼哈哈,夹起一块排骨往嘴里塞。
纯净排,一根根小骨头棒,正面瘦肉,背面包着一层油皮,嗦溜一下全能扯下来。肉汁混着豆角的味道,在口腔里混合挥发,北方人的味蕾得到了极大满足。
陈小旭吃过了,但瞧着馋,也盛了一小碗饭,“我不是饿,我是陪你吃点。”
“谢谢啊,你吃么?”
“我不吃了,容易胖。”
张俪摇摇头,却也好奇,笑问:“你吃东西,为什么总是很香的样子?”
“因为这是本美食小说啊!”
许老师一本正经。
席间,几人交谈各自的情况,总体说了两件事。
一件是张俪买了股票,两千块。
许非上辈子炒过几次,赔了就不玩了,了解不多。但万科这种的肯定知道,建议她长期持有。
至于自己,可以买一些,但目前最需要的是现钱。
第二件,就很惊喜了。
许孝文前几天来信,说月底能回来。
老爹年初走的,南北奔波大半年,每个月固定写一封信,汇报下情况。许非看了看信,老爹说现在倒卖国库券的越来越多,觉得不安全,准备及时收手。
赚了多少,他没讲。
……
天色全黑,灯火点点。
许非骑着车子,车筐里放着干净的内衣裤,顺着大街往北走。
百花胡同附近的澡堂不少,近点的有新街口浴池,稍远的有西四浴池。他通常去西四,设施好一点,但今天懒得跑,就去了新街口。
中国人爱洗澡,老北京更甚。
近代澡堂业的创始者是保府人,始于光绪年,除洗浴之外,还兼营茶水、理发、修脚、治脚气等。
起初只招待男客,设备简陋,没柜子,只有竹筐存放衣服。筐口系着竹牌,标明号码。
客人还不得久待,否则掌柜的就要喊:“洗的洗,晾的晾,不洗不晾穿衣裳,洗澡别打盹儿,摔了腰和腿,买张膏药贴,洗澡不够本儿。”
解放前,京城最好的澡堂叫东升平,南靠八大胡同,北连前门火车站,西是琉璃厂,东是大栅栏,真正黄金地段。
相当于民国时的夜总会,三教九流都有,不少人夜以继日,一混就十天半月。
建国之后,不正经的澡堂取缔了。单位通常每月发几张澡票当福利,京城几百万人口,只有几百家澡堂子,人挤得跟水鸭子似的。
新街口浴池是片平房,只牌子竖的老高,门口停着不少自行车。
许非刚进门,里头有人喊:“欢迎光临,洗澡么?”
“嗯。”
“搓澡、修脚、拔罐、推拿、刮脸……”
对方巴拉巴拉说了一遍,许非选了搓澡、修脚,然后接过三个牌。一个光牌,一个写着“手”,一个写着“脚”。
往里走,见一排柜子,边上依然有竹筐这是人多时备用的。
他脱吧脱吧进浴间,还不错,三个大池子,数个淋浴头。人挺多,等了一会才抢到喷头。
热水喷洒,包拢全身,就叫一舒服。一米八的个子修长匀称,水珠顺着肌肉往下淌,那感觉,跟大卫一样。
许非简单冲了冲,关了水,忽觉不对劲。
他抹了把脸,发现左右各有一男的,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身体。而同他眼神一碰,连忙扭过头去。
嗯?
许老师心生狐疑,又到池子里泡。
这年头一般会加消毒或保健的东西,水比较浑。他仰躺着,四肢伸展,干燥的皮肤得到滋润,一种松快感从头落到脚。
泡澡是很好的解压方式,身心愉悦。
他闭着眼休息,池子里进进出出,过了会安静下来,身边水波涌动,似多了个人。
本没在意,可忽然有一只手在水底下,好似不经意碰了自己一下。碰一下便躲开,看自己没动静,又碰一下。
“……”
许非睁开眼,见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很微妙的往这边看。
我们认识?
许老师莫名其妙,跟着一激灵,卧槽!
他吓得毛干鸟净,蹭一下站起来,血液往尾椎处沉,在衢州喝酒吃辣的感觉又回来了。
毕竟见多识广啊,明白这是啥地方了。澡都没搓,脚也没修,穿吧穿吧麻溜闪人。
出澡堂,骑车子冷风一吹,翻江倒海。
八十年代末,京城正兴起这个,而且场所固定:浴池和公厕。如果附近有小树林之类的幽静地方,渐渐就会形成气候,成为知名圣地。
《东宫西宫》了解一下。
“太刺激了!刚回来就这么刺激,新生活新气象啊……”
许非使劲蹬着车,一路摇头:没办法,哥这脸和身材,想不惹人注意都不行。
(征集男装品牌名字,运动品牌名字……)
第二百六十一章 1989
许非和程东在京城汇合,整理情况。
程东去了黄陂、田阳和遂溪,一惊一乍,经历奇葩。
黄陂有僵狮子,也称将军狮子,舞狮者叫马脚。开始之前先搞仪式,数个壮年男子赤身背,头缠红巾,烧纸熏香。
跟着猛然立起,不住抖动,念念有词,此过程便叫“僵”。
随即开始舞狮,马脚边走边抖,在“麻衣”和“神棍”带领下,围着村子转,为每家每户祈福。当家人会拿出鞭炮迎狮,旁边有个长老说吉祥话,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据说完成后,“僵”住的人还要及时唤醒,不然容易挂掉。
程东吓坏了,这种祭祀色彩浓郁的东西,不可能拿到亚运会上啊!好在另两处争气。
团队观看录像,反复讨论,最后定下徐水三只、下洲村三只、田阳三只、遂溪三只,另有林坊青狮六只,与手狮舞一起作为配菜出现,增添气氛。
报上去之后,团队暂且无事了。
舞大旗四百多人,从警察院校调;打拳五百人,从体校调。许非他们没权力,等上头审批发函,春节后统一来京编排。
戏曲倒是好找,京剧院、川剧院的名角儿,一纸公文就ok。
…………
12月,天寒地冻。
院中萧索,光枝残叶,石榴培了土,树干绑上保温层,又将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
许非自己在家写剧本,炉火烧的旺,手边摆着浓茶。卧房电视开着,猫狗在里面看,正放《一代女皇武则天》。
这剧在京台开播以来,迅速引起热潮。
观众对港台明星有种盲目的追求,看谁都好,何况潘迎紫是真的好。参演的时候36岁,嫩的能出水,一张娃娃脸祸害了多少无知少男。
许非小时候看过,没啥印象了,就记着武媚娘超美,还有俩备胎,一文一武,后来全挂了……
今儿又写了一上午。
眼瞅着日头升高,稍暖了几分,他只觉腹中饥饿。
可正写到兴头上,不愿断了思路。这货便跑到厨房,从大缸里捞出一颗酸菜,咔咔切了点酸菜心,用小虾米一拌,又拎了瓶白酒。
沈霖走穴拿回来的,她总能带回来各种酒水。
沱牌酒,你可能没喝过,但广告一定看过。“悠悠岁月酒,滴滴沱牌情……”当然现在还没有。
许非倒了半杯,酸菜心就白酒,喝一口写几段,颇有沙雕文人的风采。
“蛾眉耸参天,丰颊满光华,气宇非凡是慧根,唐朝女皇武则天……”
当这首歌再次传来时,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砰砰砰!”
“啊啊啊啊啊……”
许老师抓狂,急匆匆跑出去,“谁啊,特么的鬼叫……爸!”
“我就变成鬼了,你也得叫爸!”
门外正是许孝文,吹胡子瞪眼,蓬头垢面,带着股熟悉的馊味。
“哎哟,您总算回来了,我们日盼夜盼,望眼欲穿的。”
“滚犊子!给我打盆水去。”
“诶诶。”
许非端来热水、毛巾、香皂,问:“您吃饭么?”
“有吃的?”
“有有!”
他又端来酸菜心,许孝文差点一脚踹过去,想想算了,踹死还得埋。
整理一番,爷俩对坐,老爹翻出火车上吃剩的半包蚕豆,算加菜。
“您回来的不是时候,晚上回来多好,我妈在啥都有。”
“少整没用的,我告诉你啊,也就你是我儿子,换个人我都不跑这趟!”
“怎么说啊?”
“……”
许孝文咣咣干了一杯,脸色变红,似精神了点,道:“我年轻时候也跑过江湖,自问见过世面,但这个不一样,水太深!
我刚出去那会,就七个地方有,每天翻报纸,低买高卖,还成。后来扩到五十多个城市,那就不行喽。
光路线就能愁死,去哪儿利润低,去哪儿利润高,坐火车还是坐汽车,幸亏有小乔帮忙,不然我就提前回来了。
关键钱还越整越多,我特么一天几万上下,眼睛都不带眨!你爹八辈贫农,容易么?
我是提心吊胆啊,就怕出事,瞅谁都像贼。其实开始没有,没人注意这个,后来慢慢就多了。有一次在盛天,差点被抓走,不知道是胡子还是警察。”
许非惭愧的不得了,“爸,我,我……”
“没事!再后来又好了,我在魔都认识个姓杨的哥们,脑瓜机灵,还雇俩保镖。我一看,这招好啊!我也雇了俩。”
噗!
许非肃然起敬,牛啊!我重生还是您重生啊?
“反正慢慢就熬过来了,唉……”
许孝文又干了一杯,叹道:“这一趟,我起码减寿三年。”
“既然回来了,就好好歇歇。想吃吃,想喝喝,闲了去澡堂子泡泡,哎,新街口那家别去啊,缓个十天半月,保您舒坦。”
“我舒坦个粑粑!”
许孝文骂道,“我才不在京城呆着,我现在就想回家。”
“不是,我妈都过来了,您还回去干嘛?以后就在这安家呗。”
“不得劲,一个人都不认识。”
许孝文止住他,道:“每人有每人的活法,你习惯京城,我们不习惯。你以为你妈乐意啊?要不是为了你,她爱看那破店?
我住两天就走,你妈也得回去过年。你,你爱回不回,没人管!”
啧!
许老师挠头,这整的我忒不孝顺了。
很多时候便是如此,儿女把爹妈接到城里来,一番好意,结果活的憋了八屈。其实最好的状态,就是父母子女在一座城市,住的不远。
相互有独立空间,出事情还能快速赶到,尤其生孩子还能帮忙带带。
“还是北方酸菜得劲……”
许孝文吃光了酸菜心,往起一站,“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钱好。有钱了,我受苦也值。来,看看你爹的本事!”
他拽过行李袋,哗啦啦一倒,用剪子剪开厚厚的底层,摸出几卷钞票。跟着割开内衣上的布口袋,翻出一本存折。
“赚了多少?”
“自己看!”
老爹把存折一甩,许非屁颠颠过去,上面一串余额。
“八,八十三万?!!”
……
都说杨百万倒卖国库券发财,其实他倒腾了一年,挣多少没人知道。有说几十万,有说一百万,老百姓给起了个外号,才叫杨百万。
他真正发家,是炒股开始的。
许孝文跑了大半年,赚了83万,真是靠差额一点点攒的,还多亏本钱高。不过张桂琴已经慌了,又像当初卖君子兰似的,被迫害妄想症。
83万啊,八辈祖宗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许孝文回来的时候已是12月底,转眼就31日,大家下了趟馆子。接风洗尘,迎接新年。
西城,什刹海前海东沿。
此处有家老字号,烤肉季。创于道光年间,号称南宛北季,即季氏的烤羊肉,宛氏的烤牛肉,京城闻名。
八位,全是院里人。
羊上腿、后腿肉,片薄如纸,摆在铁条炙子上,事先浸作料,烤好直接入口,配芝麻烧饼。
不膻不柴,含浆滑美。
许孝文出门,钗黛知道干嘛去了,吴小东和沈霖不晓得,还以为从老家过来的。
桌上驴唇不对马嘴,哼哼哈哈应付着。没办法,这事不能说,包括现在赚钱了,也就一家三口知道。
幸好小旭、张俪不嚼舌头,没问。
吃着吃着,沈霖忽然捅捅吴小东,俩人眼神交换,吴小东为难的站起身。
“正好大家都在,说个事儿。之前沈霖不说搬出去么,现在也入职了,就想去宿舍住,工作什么的也方便。
我们不是翻脸不认人啊!你们的好,我们都记着,但在这住一年多了,长期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再过两年毕业,得考虑婚房……”
沈霖怼了他一下,吴小东嘿嘿一乐,“反正就这意思。”
许非见状,怕是两口子早商量好的,“你们决定了?”
“决定了。”
“那我也不留了,住哪儿都是朋友,准备什么时候搬?”
“2号吧。”
“成,我帮你们找个车。”
他们这边定了,小旭拿筷子翻弄肉片,歪着头,似根本没听到。
张俪陪老两口说话,也似没听着。
沈霖反倒伤感了,“这又要分开了,感觉《红楼梦》拍完就过得好快,大家都经历了很多事,之前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呢?”
许非跟着叹息,我一下变成富二代,我说啥了嘛?
……
当夜。
张桂琴回去,又跟许孝文唠叨,神经的不得了。吴小东两口子很晚才睡,估摸在收拾东西。
许非继续写剧本,慢慢东西屋关灯,老爸老妈也消停了。
《渴望十六年》之前写了一部分,争取在春节前搞定。他文笔并不出色,胜在构思和操作性。
比如写了六分,但真拍的时候,他能转化成十分。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许非写了很久,随意一偏头,过十二点了。
他怔了怔,把门上的挂历收起,又翻出一本新挂历。
“1989……”
许老师恍惚了会,轻手轻脚的出门,站在屋檐底下呼着白气,遥望夜空。
年复一年的感慨,唉,六年了。
(还有……)
第二百六十二章 大步向前
1989年的1月份,发生了一件大事。
跟现在的中国人没关系,跟后世的沙雕网友有关:日本昭和天皇崩,皇太子明仁亲王即位,改元平成。
所谓的昭和男儿,平成废宅,令和社畜,历史的车轮缓缓滚动。
早晨,阳光和煦。
许百万推着车子,走在改革开放的金光大道上,看谁都是小可爱。
兜里有钱,心里不慌,前途一片光明。
“小许!”
“小许早啊!”
“哟,小许来了。”
“早上吃了么?”
他步入亚组委大院,一路跟人招呼,全是演出组成员,今天来开会的。新年伊始,自然要开大会总结、布置。
在一个超大的礼堂,许非缩在角落,有一搭没一搭的听。
12月份的时候,中央调来一个新领导,姓伍,担任国家体委主任,兼亚运会执行主席。
主要说了两件事,一个是湾湾问题。
其实湾湾已经准备参加亚运会,跟奥运会模式一样,不用所谓的“国旗”,改用会旗。
但国际上只对其做了英语上的界定,chinesetaipei。大陆翻译成中国台北,他们译为中华台北。
亚组委专门派人去商谈,后来谈妥了,湾湾可以在比赛范围内使用中华台北的称谓,我们继续用中国。
第二件事,会歌。
组委会已经找了不少作曲家,但都推脱写不了。这位刚上任的领导,恰好有个搞音乐的同学,便跟他联系,写了首《高举亚运会的火炬》。
没听过吧?
我也没听过。
大家都以为是会歌的《亚洲雄风》,其实是一首宣传歌。因为它是流行歌曲,领导觉得不庄重。
中午时分,会议结束。
许非蹭了一顿饭,又七拐八拐,找到一间办公室。
“咚咚!”
“请进!”
推门进去,里头坐着一人,正是上次接待自己的老王。
“小许,来来来,快坐。”
老王十分热情,倒水泡茶,笑道:“听说你表现很突出嘛!拿回来的带子领导非常喜欢,特别是对当地人文和群众的采访,要是再精细点,完全可以用作亚运素材。”
“我们去的时候,就是这么计划的,怎奈条件不足,拍摄水平有限。”
“理解理解,不过这个思路很好,是很重要的补充资料。”
老王递过一根香烟,“最近在忙什么?”
“写写剧本。”
“哦?新戏?”
“对,今年要拍的。”
“那我拭目以待,哎对了,胡同第二部要播了吧?”
“就本月。”
闲聊了几句,老王迈入正题,道:“那个赞助的事儿,领导批准了,说还是要鼓励本土品牌。”
刷!
许非的眼睛立时就亮了,情绪激动,毫不作伪,“哎哟,哎,我这,这太好了!感谢您,感谢领导。”
“不用不用,说起来我们还得感谢你。组委会穷啊,连套服装都得考虑再三,只能靠你们支持。”
老王取出一份合同,“这是草拟协议,你要是没意见今天就能签。”
“……”
许非扫了一遍,开幕式服装每人两套,要求及时提供,另外还得掏点赞助费。
不多。
要知道,耐克、阿迪这些品牌为了赞助奥运会、男篮这些大热项目,不光掏赞助费,还额外提供运动员的训练费用,根本比不了。
他利索签字,想了想又道:“冒昧问一下,领奖服现在有着落么?”
老王一愣,“你还想赞助领奖服?你们是搞流行时装的吧?对运动服在行么?”
“只要国家需要,我们不在行也要在行!”
“这个……”
“要不这样,我过段把样品拿来,您看看再说。”
得!
人家一瞧,这滚烫滚烫的爱国之心不好拒绝,遂点头应允。
…………
老爹拿回来83万,加上本钱,加上服装店的利润,许家资产妥妥过百万。
有了钱,许非就想折腾,想法乌央乌央的挤到脑子里,哪个都想做。说实话,他玩传媒、娱乐在行,搞金融没底,擦边赚点还成。
服装也行,服装跟娱乐业联系紧密,收益不少。
他从亚组委大院出来,奔紫禁城,再往东走,就隔着一条护城河这地儿叫北池子。
一片全是胡同,许非停在一家门口,砰砰敲门。
“吱呀!”
露出李程儒的一张脸,“哟,许老师怎么有空?”
“溜达溜达,顺便带个好消息……你这院子不错啊!”
许非进门,瞧也是个四合院,比自己的稍大,破旧一些,生活气息浓重,人丁众多的那种老宅。
“二十年前还成,现在叫破房子。”
李程儒往里面引,笑道:“我们家以前住丰台那边,正阳头条1号,约莫有十几间房吧。后来家里没什么钱,我妈就把那房子卖了,换个小点的。”
“这可不能纯看大小,得看地段,丰台能跟皇城根比么?”
“都一样,皇城根也没觉出什么。我小时候站屋顶放风筝,都能挂故宫角楼上。”
艹!
你不装逼能死???
俩人进了屋,摆设一般,不显富贵,柜子里放着几件古玩。女主人不在,可能上班了,床头有结婚照,很贤惠的样子。
他第二任妻子比较知名,魔都京剧院梅派大青衣,史依弘。
李程儒这会就是倒腾,从南边进面料,拿回京城来做他是景山服装厂出身。所以尚未大富,正在积攒。
“您说好消息,我猜肯定是赞助的事儿,有眉目了?”
“刚签的合同,开幕式的衣服拿下了。那个鞋我先要一万双,分批做,其中一千五百双给运动员,这个必须快,质量要最上等。”
“您放心,出不了岔子!”
李程儒乐的拍大腿,同时心中佩服,一万套,成本就得多少?
“今儿可得留下来,咱们好好喝一顿。”
“行啊,我正想看看你的收藏。”
“没问题,这边这边。”
俩人进到厢房,跟许非的书房差不多,专门放古玩的。
许非先瞧见一张黄花梨桌子,上面摆着十几个小罐,奇道:“你弄这么多蛐蛐罐子干什么,你养蛐蛐?”
“我不养,我爸好这个。”
李程儒拿起一只摆弄,道:“以前我们家有一百多个罐,后来全砸了,最贵的一个我记着是两块大洋,宫里的东西。我妈就跟我爸闹啊,那会一块大洋能买一袋洋面呢!”
“哟,你收古董还是家风熏陶?”
“算是吧,反正我爸对我影响挺大。”
许非一边听讲古,一边观赏。
好东西不少,字画比较多,且是近代的,什么傅抱石、黄宾虹、李可染、黄胄都有。
他停在一幅画跟前,仔细端详……哎,黄胄嘛!后世不怎么值钱,一幅丈六也就卖了一亿多。
“我头几年好收瓷器、玉器和杂器,现在市面上越来越少。你这个不错,近代画家,以后指不定就升值了,我有空也收几张。”
“我就自己喜欢,升不升值无所谓,升了我也不想卖。”
俩人在这点上有共同语言,不像马卫都,那货就是靠倒腾古玩发的。
李程儒看着一幅齐白石的作品,道:“我收这画的时候,才花了五千块钱,现在没两万拿不走。你说现在越来越少,还真是,城里城外的宝贝都快淘完了,过几年准保绝种。”
“绝不了,还有假的呢。咱们赶上好时候,以后水就深了。”
聊的非常尽兴,傍晚时分,人家媳妇儿回来了。
二话没说,咔咔摆了一桌硬菜,又开始喝。喝的更有兴头,最后李程儒放飞自我,邀请客人上房顶看故宫。
遂拿了梯子,吭哧吭哧爬上去,北风一吹,冻成俩沙雕。
从这个角度看紫禁城,感受绝逼不一样。那座东北角的角楼,孤零零的立在寒夜中,悠古苍凉,倍儿有意境。
许非不得不承认,叹道:“你这地方好啊!”
“呵呵,其实我真不觉好,不宽敞。现在不土地开放了么?我准备攒点钱,到郊区买块地,自己盖个大四合院。再弄点樱桃树,我爱吃樱桃,就不知道能不能种。不能种就包座荒山,李子、柿子、梨,反正我爱吃水果。”
“……”
许老师斜眼瞧他,在哪儿长吁短叹的,不禁咧了咧嘴。
终于碰着比我还能装逼的了!
……
今天似乎格外充实。
许非干劲满满,告别李程儒,又跑到大菊胡同的两间杂院此时已经九点钟了。
胡同杀青后,院子一直空着。里面还保留着片场格局,萧索凄凉,墙角的青藤枯枝蔓蔓,树桩子都倒了一个。
俩院子相通,月亮门连着,加起来十六间房。就是旧,得全面翻修,开春找个工程队过来。
他坐在树桩子上合计,要么当宿舍,要么当仓库,要么干点什么营生,自己可不住。
没厕所啊,得到外面公厕。
京城市区不可能让你自己挖化粪池,得统一改造管网,然后才能装马桶。甭说现在,后世一些四合院民宿,还存在这个没厕所的问题。
“……”
他忽然又想起亚运村,准备闭幕之后对外销售。
据说那个写《童话大王》的,一下买了十套房子,就为了装读者来信虽然不是亚运村。
自己怎么着也不能差吧。
第二百六十三章 也算一号人物
今年冬天的雪特别多。
元旦前下,元旦后又下,下的是铺天盖地,搓绵扯絮。一家电影院里,刚刚散场,观众谈论热情的往出走。
“这片子怪了,不关灯也不上床,但真他妈过瘾!”
“嘿嘿,确实过瘾,我有空还得看第一遍!”
“写这片子的哥们准跟我们这样的人一块混过,今后只要这哥们写电影,我非看不可。”
“拍的什么啊,看不懂!”
“就是,乱七八糟的,就是一群盲流!”
冯裤子叼上根烟,晃晃悠悠的下台阶,又激动又失落。
这片子叫《顽主》,年前上映,自己已经看第五遍了,每一遍都像那哥们说的:真特么过瘾!
《顽主》并未引起主流舆论的关注,顶多来一句“离经叛道之作”,喜欢的人贼喜欢,讨厌的人贼讨厌。
它从最初就背离了大众思想,留下的无非是荒诞的故事,前卫的表现手法,性感的潘红,以及彩蛋般的“伊莲服饰”赞助。
京城观众的接受度还要高一点,因为有胡同在前,明白这是一出特别的讽刺喜剧。全国范围就不行了。
很多事物都要经过时间的沉淀,才能焕发出光彩。比如《肖申克的救赎》,徐老怪的《青蛇》,还有这部《顽主》。
冯裤子冒着风雪走在街上,想回家又不想回,心里闹腾,觉得自个一事无成。
路过一个书报摊时,忽地一顿,扒拉开碎雪,抽出一份文艺类的报纸。有篇对去年文艺作品的总结,醒目的几行字:
“刚刚过去的一年,汪朔有四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分别为《顽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轮回》、《大喘气》……本报采访了米加山导演,他称之为汪朔年。”
汪朔年……
虽为一家之言,但能在名字后面挂个“年”,得牛逼到什么程度。
冯裤子攥着报纸不语,想起自己这几年,想起赵宝钢,想起一夜成名的葛尤,还有那个碾压全场的年轻人,感慨万分。
唉,还是得抱大腿啊!
…………
《顽主》体现了一定热度,许非的赞助就是有价值的。
潘红的电视广告提上日程,男装也要启动,一摊子事,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胡同人家2》。
中心办公室里,许非正埋头写着宣传稿,俗称“通稿。”他准备跟《京城青年报》合作,搞个抽奖活动。
买一份报纸,在观众互动版块里会有关于电视剧的问答题。将其剪下来寄回报社,随机抽取数名观众与主演一起茶话联欢。
今年春节独霸,是全京台的野望。
不多时,他写完了一篇,扔给对面的冯裤子,冯裤子接过去校对。
郑小龙从外面闪进来,pia甩下一张大红请柬,“给你的!”
“哟,您二婚啊?”
许非习惯性嘴贱,翻开请柬一瞧:“送呈各位亲朋好友,订于某月某日某地,举办乔迁之宴,恭候光临!
汪朔谨邀。”
“怎么个意思?”
“搬新家。”
“不是,我说他搬个新家得瑟什么?还至于发请柬?”
“那孙子现在火了,听说买了套三室大屋,还有一套意大利真皮沙发。去年又有了孩子,人生巅峰。”
“哦,所以显呗显呗。”
许非明白了,“那就去吧,还有谁?”
“小明、马爷、海晏他们,反正就那帮人。”
郑小龙走了,许老师耸耸肩,继续写稿。
冯裤子却眨巴眨巴,借故跑出门,鬼鬼祟祟的溜进副主任办公室,“嘿嘿,主任。”
“有事儿?”郑小龙一愣。
“那个,前两天看了场电影,就那《顽主》,特喜欢。您刚才说有席面,我能不能跟您见识见识?”
“……”
郑小龙瞅瞅他,明白啥意思,此人也算勤勤恳恳,不好拒绝,“行吧,你跟我一块去。”
“诶诶,我这叫借佛见佛,谢谢主任。”
…………
《一代女皇武则天》,每天一集,播了四十天终于结束。
京台热度丝毫未减,因为观众最期盼的事情很快要来了,《胡同人家2》!不算媒体宣传,光第一部积累的死忠粉就开始自发行动。
消停数月的《对话集》重出江湖,街头巷尾又想起了被大魔王支配的恐怖。
汪朔的日子选得好,正在开播当天。
上午,干冷。
许非裹着大棉袄赶到饭店时,里面已经非常热闹,门口放着鞭炮,还停着几辆小轿车。
汪朔去年生了个女儿,爱的不行,但他跟父母住,三代人不方便。
他就租了一套两室两厅的,添了几件不称心的家具,捡了件朋友淘汰的沙发,心气并不顺,表示“一年后我还没有自己的房子,我特么一头磕死!”
什么叫志得意满?
就是把自己吹过的牛逼都实现了,这就叫志得意满。
“恭喜恭喜啊!”
“同喜同喜,自个找地儿坐,随便闹腾。”
许非过去打招呼时,那货笑的跟新郎官似的,媳妇儿在旁边帮忙招待,爹妈抱着孩子。
他抹身找地方,见老马冲自己招手,遂过去那桌。除了海晏都是“生脸”,老马介绍:“这位莫言,肯定听过吧,《红高粱》那个。”
“这位苏童,《妻妾成群》。”
“这位刘恒,《狗日的粮食》。”
“这位刘震云,《塔铺》。”
“这位魏人,《天镇老女人》。”
“……”
每一位拎出来,都是在文坛有字号的,结果一见就是一打。
紧张嘛?
不紧张。
许非跟大家问了好,非常纳闷,“这桌都是文学圈的老师,你把我影视圈一后辈拽来干什么?”
“认识认识,一会有事找你帮忙。”
马卫都神神秘秘的还不说,许非暗嘁了一声。没多久,郑小龙也过来了,几人刚好成一桌。
而那边,冯裤子孤家寡人,没人理。
或者说,没人认识。
他攥着瓶汽水猛喝了几口,还是凑到跟前,“汪老师好!”
汪朔一愣,“您哪位?”
“我是艺术中心的,跟郑主任过来,特别崇拜您,跟您打个招呼。”
汪朔仗义,但本质上看不上大多数人,敷衍道:“哦,随便坐吧。”
“诶诶!”
冯裤子点头哈腰,咧开一嘴烂牙,“哎哟,今儿不虚此行,可谓抬头望见北斗星。”
嚯!
汪朔一下子舒坦了,看这人顺眼不少。
您听听,抬头望见北斗星!
一般人能想出这话来?
请的人不多不少,摆了几桌,大部分吃完就走了。中午时分酒席散场,比较亲近的去家里看看新房。
这回冯裤子可跟不了。
那帮作家随同,许非也被拉着,愈发纳闷:我跟你丫没这么近啊?
一群人上楼,京城新盖的商品房,周围没啥设施,设计也烂,就是三室一厅特宽敞。
“这就真皮沙发啊?”
马卫都动作快,啪叽抢个好位置,屁股颠了颠,“你还别说,跟一两百块钱的就是不一样。”
“这多少钱来着?”
“一万二一套,还不打折。”
“一万二?”
即便都是成功人士,也被惊着了,一篇小说稿费才多少啊?
汪朔夹着烟,妥妥臭显摆,乐道:“我是消费一步到位,省的这山望着那山高,总产生更新换代的念想儿。”
“嗯,在理。兜里一万三,花一万二,这样没杂念。”
“有理个屁!人家挣多少,你挣多少?”
“就是,汪朔年没听过么?”
“你顶多一座金熊奖,人家一年上四部,还不用刨地种高粱。”
“嘿!”
面对一帮同行的戏谑调侃,汪朔毫不谦虚,手一挥,“甭说废话,中国电影,哥们儿现在平趟。”
“噗!”
话音落下,就冒出一声笑,汪朔一瞧,“许非,你小子又怎么着?”
“没事,就觉着在电影产业初级阶段平趟的,也挺有本事。”
许老师实话实说,这位对**十年代的影视剧确实有着莫大贡献。
“瞧见没有?瞧见没有?当众挑衅!”
汪朔摸出一盒烟,比比划划,“什么特么的叫初级阶段?你不说出点道道来,今儿甭走。”
“呃……”
许非扫了一圈屋里人,都是大佬,但大佬归大佬,隔着行呢。
“这个太复杂,我简单说啊,就比如类型区分。
最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电影在美国起来之后,很快变成一种大众娱乐。当时审查制度很严,主要有喜剧片、西部片和历史片三类。
但这不算真正的类型片,要等到一战过后,有声电影出现,类型片的概念才正式确立。
第一个,有规范化的审美。
第二个,有标准化的生产。
第三个,附带社会涵义,政治也好,文化也罢,反正是一种体现。
这叫类型片,当然我们也有,比如抗战片,得心应手。
在一战之后,美国已经出现歌舞片、盗匪片、侦探片、恐怖片等很多类型,二战时,纪录片又开始大量冒头。
六七十年代,美国青年思想后进,反传统电影出现,独立电影也跟着来。
七八十年代,妇女受到重视,女性电影又开始了。
那么到今天,这些东西已经成了一种宝贵资源,可以随时提取。一部电影在诞生之前,投资人和创作者就已经知道,这是部什么类型的电影,该怎么去拍,对应的是哪些群体。
独立电影不包括,那是另外一个范畴。
如今世界上常见的类型片,动作、黑帮、科幻、西部、悬疑、喜剧、人物传记、**、战争、爱情、公路等等,而且可以再度细化。
不说西方,就说香港,有部《八星报喜》。
里头有爱情,有喜剧,吵吵闹闹乱七八糟,甭管什么矛盾,最后肯定冰释前嫌,大团结结局。
为什么呢?因为它在春节档上映,图的就是个喜庆。
这种电影归不到爱情片,归不到喜剧片,它可以叫贺岁片,或者合家欢电影。它的价值就是在春节上映,捞一笔就走。
可我们不行,我们能大年初一去看电影么?
不能,社会水平摆在这里。
类型片的繁荣和成熟,是衡量一国电影的重要标准。我们没有,不仅没有,连电影产业和市场都没形成。创作者跟观众不对接,电影跟资本不对接。
国家体制,野蛮生长,从上到下明明白白。
这就叫初级阶段。”
“……”
许老师当着一帮作家的面侃侃而谈,屋里鸦雀无声因为都不懂。
说完了,马卫都瞅瞅莫言等人,那意思是:怎么着,没找错人吧?
第二百六十四章 海马海马
汪朔媳妇抱着孩子进里屋了,闲杂人等也撤了,就剩六七个作家外加郑小龙和许非。
他锵锵锵一顿讲,老马跟几人交换个眼神,继续问:“那你觉得现在搞电影有出路么?”
“分情况。大环境来讲,国内统销统购,演员能挣点,编剧能挣点,导演能挣点,但电影厂挣不着钱。一部电影的制作方挣不着钱,它还必须得拍,因为有指标。
这种制度在以前或许适用,现在已经过时了。所以从商业角度上,搞电影一点前途都没有。
但从艺术角度上,第五代崛起,艺术片大行其道,正是好时候。几位都是文坛大家,莫言老师珠玉在前,倒可以尝试一把。”
他没直白说,但大伙都懂,电影好成名,且是国际性的。
“那你觉着电视剧环境怎么样?”刘震云问。
“欣欣向荣啊,绝对比电影好。”
“这话有意思,电视剧不卖票,怎么还比电影好?”魏人问。
“传播形式不一样……”
这个涉及到传媒范围,他尽量通俗易懂,“电视剧虽然不卖票,但电视机的数量在成倍递增,据说现在几千万台了,将来可能过亿。而且覆盖面积大,市台百万,省台千万,央视11亿。
与此同时,国内经济增长,企业增多,竞争环境激烈。想出头,就得有知名度。
所以电视台和企业天生有一道桥梁,就是广告,这是二者的性质和需求决定的。那一天24小时,广告在不同时间段的效果也不一样。
当企业意识到,一部大热剧可以产生难以想象的影响力时,会捧着钱让你拍戏。因为在这个时间段,广告效果肯定最强。”
“……”
一番话惹得众人沉思,郑小龙道:“不过有个前提条件,你的作品得过硬,让企业有信心。”
“没错,胡同只是开始……”
许非比划了一下,郑小龙会意,那意思是:《渴望十六年》有这个潜质,题材的受众面最广。
过了半晌,马卫都问汪朔,“怎么样?”
“必须的啊,这小子是我见过最门儿清的一个。”
他又问莫言,“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
老马挨个问了一圈,达成一致,才道:“刚才不说找你帮忙么?是这么回事,我们几个准备成立一家创作中心,专门搞影视。目前有12位,都是文学界的。
我们属于跨行,除了朔爷有点经验,其他人都不懂。你和小龙有单位,不好加入,就请你们当个顾问,给指导指导。”
这话就很给面儿。
在座皆是大佬,他二十多岁的后生,说指导指导。
“……”
许非先看郑小龙,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既然在场,就等于默许了。他想了想,道:“几位老师说说这个创作中心,我先了解一下成么?”
于是老马开始解释。
这点子是侃大山侃出来的,汪朔和马卫都牵头,想搞一个文艺沙龙性质的创作团体。名字都起好了,叫海马影视创作中心。
另有刘毅然、吴滨、苏雷、葛小刚等,共12人。汪朔是法人兼理事长,马未都是秘书长。
许非听的蛋疼,问:“你们算公司还是行业协会?”
“民间团体吧。搞公司、搞行业的话不方便,也拘束。”
“那你们自己投资么?”
“看看再说,刚入门一抹黑,所以才把你俩请来啊。”
得!
许非听完就俩字:玩票。
把故事变成铅字,是一种成就感;把铅字变成影像,又是一种成就感。这帮人就是新鲜,好玩,才弄这么个组织。
“我实话实说啊,但凡一帮人聚到一块鼓捣东西,除了志同道合,肯定也想挣点实惠。
现在剧本荒,电影和电视剧都荒,而老师们都是大家,写起来肯定有优势。
电影没什么说的,体制摆在那里。电视剧方面,倒不如咱们开开先河。市场化生产,按质量和需求往外卖剧本。”
“具体说说。”苏童道。
“比如我们觉得这个题材,观众肯定会喜欢,那就主动联系电视台。商谈妥当,我们出剧本,他们给钱。
或者说,电视台想拍什么剧,但是缺乏好剧本,我们也可以接这个活儿。
每集多少,按质论价。甚至可以把企业加起来,直接从赞助环节开始谈,争取各方都能获益。”
其实现在电视台拍戏,也照这个路数。关键在质量和需求,这么多作家在一块,天生具有影响力,而且主动性也很关键。
海马成立之初,非常松散,纯玩票。等《渴望》播出后,大家看到电视剧上限了,企业热钱也过来了,这才迸发出积极性。
从12人,发展到巅峰时的40多人。
不过后来解散了,主要原因是收益回笼太慢,比如一集三百块钱,要等播出后才给,得等个一两年。
还有作家极具个性,单独执笔还好,合作起来容易出矛盾,不好调和。
许非觉得挺可惜,如果真把海马发展起来,国内编剧的地位也不至于如此低下。
他想什么没人知道,但话都听进去了。挣钱嘛,谁嫌钱多啊?
“得咧,那就说定了。”
马卫都一拍大腿,“14个人,两位挂名顾问,过几天开张接客。”
“俗,那叫倒屣迎宾。”
“少杰宝贫,侃的我都饿了,马爷请客,再搓一顿去?”汪朔道。
“成啊,走着走着。”
老马一看表,不知不觉傍晚了,招呼众人起身,又找了个馆子。
地方阔气,价格惊人。
好酒好菜,吃吃喝喝,又一顿神侃。作家和作家还不一样,有能说的像汪朔,有含蓄的像刘恒,就闷头听着。
许非不停看表,忽然一招手:“老板,电视能开么?”
“能啊,您想看……哎哟!”
老板急慌慌调到京台,“差点忘了,今儿播胡同。”
“胡同?哦,《胡同人家》第二部吧?”刘震云道。
“这剧不错,日子挑的好。”刘恒难得说了一句。
“算双喜临门么?”苏童问。
“算,绝对算!”
一帮人喝半天了,正好想休息,齐刷刷转向电视机。
(还有……)
第二百六十五章 胡同2开播
今天是一个备受期待的夜晚。
当《天气预报》结束之后,有电视机的京城家庭,几乎都做了同一件事转到京台频道。
这里有高级知识分子,有学生,有公务员,有媒体人员,有普通工人。他们都具备一个特点,《胡同人家》的死忠粉。
“妈,快点的!”
“来了来了!”
于佳佳蜷在沙发上喊,老爸早早就位,老妈拿着毛线钩针过来,织着一件新毛衣。
她见此情此景,有点感慨,“过的真快啊,去年也这么着,足足坐了二十天。”
“不一样,去年夏天播的,今年还能赶上春节呢。”
“哎,今年一月播有说道么?”老爸问。
“配合过年气氛吧,不太清楚……”
于佳佳嗑着瓜子,确实不太了解,忽地叫道:“开始了!开始了!”
只见屏幕上出现一行预告:下面请欣赏42集电视连续剧,《胡同人家》第二部。跟着画面一黑,又一亮,熟悉的音乐,熟悉的片头出现。
在电视机前的所有观众,不自觉的都生出一股暖意,就像跟一个老友久别重逢,特亲。
片头过后,同样是熟悉的字体:
第一集无题(上)
本集编剧:梁左
“这片名什么意思啊?”老妈奇怪。
“字面意思,就是不知道取什么题目。”
于佳佳也疑惑,明显搞事情啊,梁左如今炙手可热,公认的大才子,还至于用这种手段搞穿凿?
带着不解,第一集开始。
先是在一个大厅里,舞台灯光辉煌,主持人宣布,“下面有请,第1届金鸭奖最佳男演员获得者,白奋斗!”
“哗哗哗!”
伴着热烈的掌声,葛尤穿着西装上台,人模狗样,接过一只专门订制的鸭状奖杯。
底下噼里啪啦,摄像头乱闪。
这货心潮滚滚,热泪涟涟,五官拧在一起抽动,声音高亢,“今天,我能站在这里,首先要感谢我的,母亲!”
“鹅鹅鹅!”
老妈的独特笑声又出现了,“葛尤太逗了,站在那儿我就想乐。”
“跟陈小二还不一样,他是越正经越逗。”老爸附和。
经过第一部的熏陶,观众都会看了,节奏同步。不用说,这肯定是场梦。
这段戏是全剧花费最大的,租了个大厅,请了三十多位群演,就为了一分钟的效果。果然,随着哈利路亚的音乐响起,葛尤的表情达到了**,宛如升天。
“嘿,嘿嘿!”
画面一转,丫靠着板车睡觉呢,边做梦边傻笑,神态猥琐。
“唔!”
葛尤忽觉有人拉扯自己,不情愿的睁开眼,猛地一激灵,一个粉嫩嫩的小女孩,勉强站立,小手正扯着自己衣服。
“……”
镜头拉远,俩人对视了一会,葛尤东张西望,狐疑道:“这不是第一部啊?”
“噗!”
于佳佳喷出一颗瓜子,顿时想起上部开头的白奋斗和狗。
这种自我吐槽的手法,类似于彩蛋,创作者皮一下。不能多用,多用就出戏了。
“哎,这小孩真好看。”
“白白嫩嫩的,大眼睛,长大肯定也好。”
老爸老妈的关注点明显不同,杨寿天小时候的颜值也确实出色。
却说白奋斗捡了个孩子,带回大杂院。
陶蓓正为对白奋斗生出好感而烦恼,她觉着自己一模特,要啥有啥,怎么偏偏对他有好感呢?
几个人在院里聊婚姻观,于兰姑和张秋梅特通透,一个有自己的幸福,一个有自己的生活。
反倒没对象的西葫芦,纯理论专家,叹道:“我觉得吧,好的婚姻就像冬天穿件大棉袄,行动不方便,但暖和。坏的婚姻就像夏天穿件大棉袄,不仅不方便,还……哇呀!”
他吓得一蹦,葛尤横抱着孩子,跟搬袋白面似的入镜。
所有人瞪大眼睛,刘贝下意识酸了一句:“哟,哪来的孩子?外面小情人儿的?”
“我倒想有,怎奈赤胆忠心,经得起考验。”
葛尤凑过去,“刚在道上捡的,不像走丢,我先领回来了,一会去派出所问问。”
“哪有你这么抱孩子的,给我。”
姜黎黎看不过去,她手法就专业多了,一手托住屁股,一手扶着后背,这样最稳当。
刘贝斜了一眼,嗤道:“真捡的假捡的啊?俗话说得好,男人有钱就变坏。你这街头文化产业越做越大,保不齐就珠胎暗结,亲生的说成捡的,变着法再生个儿子。”
“哈,这句好!”
于佳佳早备好了对话集,刷刷写上一笔。
男人有钱就变坏嘛,很多年后才冒出来的。每人写单集剧本,然后一块研究,许非就给加了不少梗,被称为行走的名言警句库。
她这句还没写好,就听葛尤接道:“你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我能理解,但也不能不顾科学吧?你瞅瞅她什么样,我什么样,她妈得多大的dna才能把我灭了?
再者说,我生女儿就生女儿,我们家又没皇位,用不着带把的。”
得!
看到此为止,于佳佳彻底放心,还是那个味儿。
…………
饭店内,一帮大佬也在看。
关注点自然不同,观众看逗乐,他们看创作思路。就是这集想讲什么,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讲。
所以他们更在意最后那句话,“我生女儿就生女儿,我们家又没皇位,用不着带把的。”
“这是讲重男轻女的吧?”
“父母要儿子,就把女儿扔了。”
“还是穷,没钱没势,养不了俩。”
“有钱有势也不成,政策抓的紧,后面可能有表现。”
啧!许非竖了根大拇指,“心悦诚服。”
“是你这本子好,没废话,有铺垫,这样才能琢磨。你要是烂戏,想琢磨都无从下手,那怎么说的来着?”老马道。
“辣眼睛!”
刘震云显然是忠实观众。
“哈哈,对,辣眼睛!”
几人一乐,心里没怎么在意。
人家搞严肃文学的,写的人性、思想深了去了,胡同有内涵,但没到让他们惊诧的程度。
白奋斗把孩子带回来,一帮人开始研究。
“说不定被爹娘给扔了,是个弃婴。这要是让人贩子捡着,准保给人当童养媳去了。”
“给儿子娶媳妇比天都大,有钱找合法的,没钱找违法的。”
“女的带着七个孩子改嫁,那男的也穷,但愿意养活,条件就是你得给我生儿子。后来又生了俩,还是闺女。”
果然,主题愈发清晰,就是讲重男轻女的。
莫言等人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继续吃喝,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到了第二集,谢元和方清卓出场。
剧里没刻意讲明,但从俩人的化妆上,女的显大,低眉顺眼,暗示她便是现代童养媳。
“警察同志,你要是早点进来,我也不至于挨顿打……”
谢元被揍的鼻青脸肿,捂着腮帮子哎哟。
许非演的警察一脸严肃,问:“看看,这是不是你们孩子?”
“是是!”
方清卓忙道,被丈夫盯了一眼,马上摇头,“不是,不是!”
“到底是不是?”
“……”
俩人不知如何回答,小姑娘忽然跑过去,脆生生喊:“爸爸,妈妈!”
“妞儿!”
方清卓一把搂在怀里,毕竟还心疼。
小姑娘在妈妈跟前呆了一会,又过去找爸爸。
谢元一扒拉,往那边躲,“别叫俺,你这个赔钱货,丫头都是赔钱货……”
“爸爸!”
“别叫俺,别叫俺!”
“爸爸!”
莫言听着听着,忍不住又扭头看。苏童也侧过身子,刘恒的椅子都掉了个个。
只见谢元滑稽的像只猴子,甚至蹲到了沙发上,恨不能再往里挤挤,“咋还把你找着咧,找你干啥咧,你弟咋办?你弟咋办?”
“别叫俺!春花,快把她领走!”
“你等会儿……”
警察止住方清卓,把孩子揽到跟前,问:“你们有俩孩子?”
“没有没有!”
“那什么叫她弟咋办?”
“同志,是这么回似……”
谢元重新坐好,比划着双手道:“俺们结婚六七年咧,一直莫孩子。好容易她肚子有动静,不想是个女娃娃。女娃娃哪行咧,得生男娃!
我就带她来京城打工,顺便看看病。”
“看病?”
“得看!要是莫病,咋就生不出个男娃?”
谢元从里怀兜里摸出一张纸,“你瞅瞅,这是俺弄到的偏方,能生儿子。”
“所以你就把女儿扔掉了?”
“也不是故意扔的,走散咧,走散咧。”
谢元小心翼翼的把偏方揣好,拍拍口袋,仿佛说了句“喝水吃饭”一样的话。
“艹!”
饭店老板先忍不住了,“我要是碰着这号人,揍死丫的!”
“这号人多了,你揍得过来么?”
“唉,拍的真好,跟第一部一个味儿,就是题材沉重了点。”
“这叫上来先表明态度,免得一群老干部又说不深刻,第一集也挺逗乐的。”
另桌的食客聊上了,而且都懂。
“……”
刘恒皱着眉,问:“他这样不犯法么?”
“有规定,遗弃孩子的,还得情节恶劣的,五年以下。”
许非夹了口菜,解释道:“一般情况都不会量刑。如果量刑了,孩子父母抓进去,那更没人养,以教导训诫为主。而且人家死不承认,就说走丢了,你心里明白也没办法。”
刘震云叹道:“我倒能写出来,效果不一样。那个演员,谢元是吧?演的太好了,蹲沙发那段绝了。”
“意思表达很清楚,戏里没说,但琢磨琢磨,就是基本国策闹的。”
“分寸掌握的好,再露一点就过了。”
“影视艺术跟文字真的不一样,电视剧有搞头。”
大家纷纷感叹,看向那个年轻人,好像才发现似的又惊讶于他的年纪,果真不同凡响。
这才叫顾问。
第二百六十六章 改变审美
夜,国家花样游泳队宿舍。
楼下食堂已经关门了,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的溜进来,也不开灯,抹黑打开电视机,声音调小,熟练无比。
其中有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肉乎乎的脸,笑起来眼睛咪咪着,特喜庆。
什么叫喜庆,就是她笑的时候,你也想跟着乐;就是点了胭脂的白面馒头;就是天生具有亲切感。
“虹虹,你那个抽中了么?”
“没呢没呢,明天公布。”
“那你能抽中么?”
“我怎么知道,那么多人写。”
姑娘满怀期待,“要是能参加茶话会就好了,就能见着小蓓姐姐了。”
“是呀是呀,小蓓姐姐多好看。”
小伙伴齐声附和。
胡同里面的角色,白奋斗无疑最受欢迎,其次便是陶蓓,男的喜欢,女的也喜欢。尤其那些爱漂亮的小姑娘,已经把她的穿搭奉为圣经,不自觉想模仿。
“嘘,小声点,开始了!”
食堂安静下来,黑漆漆的只一点光。
今天是文艺青年那两集,讲白奋斗又一次考电影厂无果,偶然认识了一个家伙。这哥们吹逼,说准备拍部大戏。
“哎哟,有眼不识泰山……”
葛尤十分狗腿的握住何兵,“不知您都拍过什么作品,让我也崇拜崇拜。”
“嗨,说出来就跟我骄傲似的。”
何兵掰着手指头算,“什么凯歌、艺谋、田壮壮,什么姜闻、葛尤、刘晓庆,这么说吧,但凡在江湖上有点字号的,我都认识。”
白奋斗疯了,死乞白赖想混个角色。对方就想骗钱,联系盲流圈的几个朋友,一同演了出戏。
以白奋斗和文艺青年为主,大杂院没啥镜头。
“小蓓姐姐怎么还不出来呀?”
“就是,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才看的。”
“可能在后面吧。”
姑娘们十分不爽,然后,就看着江杉了。
电视机里,何兵领着葛尤来到工作室,一一介绍。
“这是著名的青年画家杜鹃……”
江杉抬着下巴斜了一眼,气质高冷,大卷发极具个性。
“哇,这个姐姐好看。”
“嗯嗯,味道不一样。”
“她叫什么啊?”
“后面有演员表,气质真的好好!”
得,一群墙头草。
这两集对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有一定观影门槛,但随着剧情发展,几个骗子开始给葛尤讲课,立时又满场包袱。
到最后,白奋斗听导演忽悠,到街上突破自我。
“今天你把他打发哪儿去了?”
“让他解放天性去了。”
“那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出事吧?”
“哎,回来了!”
只听“咣当”一声门响,何兵几人扭头看,想知道什么情况。
姑娘们也好奇的不得了。两秒钟后,屏幕里晃晃悠悠出现一个身影,在看清楚的同时,瞳孔瞬间放大。
一种控制不住的崩裂感,狠狠冲刷着笑神经和脸部肌肉。
“噗!”
“噗!”
“哈哈哈哈!”
几个姑娘先是笑,跟着往后仰,接着又往前倒,一颤一颤连声都变了。
咣啷咣啷!
更有撞桌子的,摔下椅子的,食堂内糟乱一片。
与此同时,电视机前的所有观众,无不前仰后合,笑岔了气。
这年头不像后世,看女装都看吐了,男扮女装还非常新鲜,特别葛尤那个造型,那个气质。
碎花衬衣,顶着长发,丝巾包头。
拔新领异,惨不忍睹!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食堂夸张的响动引来了教练,灯光大亮,几个姑娘排排站被训话。
巴拉巴拉一通骂,喜庆的小姑娘忽然举手,“教练,是我们不好,您让我们看完吧,最后一点了。”
“嗯?”
教练气乐了,“有本事啊,还让你们看完?那不演完了么,一天就两集,咦?”
大家一块扭头,发现片尾过后,居然又出现了一幕画面。
那是一段短短的默剧,黑白画面,卓别林时代的风格。
谈不上什么情节,葛尤穿着标志性的衣裳,在街上闲逛,遇到何兵调戏徐凡,上去英雄救美,结果被揍。
在戏里,几个文艺青年花了极低的成本,为白奋斗拍了这部短片。
在戏外,许非琢磨了好久好久,花费远远超过“极低”。
他就是要一种古老的,原始的影像状态。全程没有声音,画面粗糙,不时有划痕出现。
徐凡被救后,并没有一见倾心,跟着王志闻走了。最后一个镜头,葛尤鼻青脸肿,对着镜头在笑。
短片本身没什么,但配上前面他被各种戏耍,拼命坚持,追求梦想……便似注入了某种灵魂,令人目不转睛,无限慨叹。
那个姑娘睁着大眼睛,更是悠然神往。
………………
冯裤子有句很著名的言论:“有很多垃圾观众,才有那么多垃圾电影。”
不完全对。
当《小时代》在2013年拿下4.83亿的票房时,别的投资方一看,呀哈,原来这种撕逼智障的影楼风就能让观众满足,咱们也拍。
当《孤岛惊魂》以不到500万投资,回收9000万票房时,人家一看,呀哈,原来粉丝的钱这么好赚,咱们也拍。
当鹿版《盗墓笔记》突破10亿时,人家再一看,呀哈,原来流量+大ip简直绝配,咱们也拍。
当一部烂片,由于各种因素获得成功时,必然会有一大批跟风之作,且不断突破下限。
投资方制作方观众,影视产业链是一个圆,并非单向的,都为要烂片大行其道负责。
还有一句更著名的话:“人民群众喜闻乐见,你不喜欢,你算老几?”
也不完全对。
有些时候,审核者违背观众意愿。但还有些时候,人民群众的审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
市场和审美都需要培养,看看国内的环境,从09年到19年,这就是一个观众审美由低到高的过程。
明白啥叫好片,啥叫烂片,并且自觉抵制烂片。
那放到八十年代,情况更严重,一群极度饥渴的观众,根本辨别不了啥叫好,啥叫烂,有的看就行。
而《胡同人家》的出现,不能说大为改观,起码对部分观众产生了影响。
首先得明白,这是一部情景喜剧,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然后得会看,知道哪块是包袱,哪块应该笑了。
比如老天津卫听相声,你是不是行家,就看你会不会叫好。
第一部打基础,先让观众接受,第二部全面开花,节奏同步,这叫会看了。
《胡同2》播出数天之后,《京城青年报》的互动版块再度火爆,对话集也重出江湖,在街头巷尾流传。
没有了质疑形式、题材的言论,都往更深了探讨,且迅速与其他电视剧区分开。
“群像到底怎么拍?看看胡同。
人来客往的不算,单讲大杂院的十位。
白奋斗,性格好人品好,就是嘴贱了点,长的丑了点,头发少了点。他看似一个底层小人物,实则是改革开放的先锋者。
现在有多少人能狠心下海?又有多少人在经商失败后,能坚韧不拔的操持一份街头文化产业?
陶蓓,时尚女青年的典型,爱潮流,赶时髦,有点作,有点娇惯,但她的可爱和原则性,让人不得不爱。
……
十个人性格各异,各代表一类群体,堪称社会缩影。
但群像并非单纯的区分,还要讲故事。胡同让每集独立成篇,针对不同的事件和客串人物展开,让十个人变成了观察者、评论者和参与者。
这在国产剧历史上第一次出现,足以成为今后类似作品的教科书。”
“胡同已经跳出了国产剧的范畴,开宗立派。
开了情景喜剧的宗,立了京腔影视作品的派。我敢断言,以后此种语言风格的作品会越来越多。
但它不仅如此,还有很多表现手法、思想内涵,都非常值得研究。
它不再先入为主的将人物分成善、恶、美、丑,而是展现了一种普通的,最真实的人群面貌。
每个人都有优点缺点,每个人都有被喜欢和讨厌的一面,每个人都有良知和**。
一群小市民,以平民化的视角针砭时弊,痛快淋漓。比如前两集,取名《无题》,我看的时候还在奇怪,看过之后毛骨悚然。
重男轻女的现象非常普遍,但在我的观影印象中,这是最直接的一次批判。
而它偏偏还是部喜剧,这正是胡同的魅力,包藏在世俗之下的咄咄逼人。”
“保持了上一部的同等水准,针砭时弊绵里藏针,又秉承了一贯的聪明态度始终让基调处于上扬的积极走向。”
“或许我们再过十年看这两部剧,仍然不会过时。”
“幽默是一种境界,一个被审美对象,是你往那儿一站,观众就会心一笑。
喜欢胡同的编剧组,知道我们的痒痒肉在哪儿,光把手指头放在嘴边一吹,我们就笑了。因为有共鸣,说到心里去了。”
……
当然也有批评的,主要针对文艺青年两集。
“胡同的幽默是高级幽默,有个地方却把握的不好,为什么要让葛尤扮女人呢?一下子拉低档次。”
“文艺青年前面非常精彩,讲课那一段真材实料,都是艺校课程的改良版。后面扮女人接受不了。”
“我认识一个在京城流浪的文艺青年,学美术的,生活状态真是一样。最后的默片更是经典,感觉完全出来了,唯一的败笔就是扮女人这点。”
“低俗!”
京台内,许非翻着报纸评论,问:“观众来信有这方面的意见么?”
“有,但少数。”冯裤子道。
“我也问了身边朋友,大部分觉得没啥,挺逗乐。”赵宝钢道。
“少数也别忽视,这年头不重视观众意见,没好果子吃。”
许非想了想,“这样,不开茶话会么?请几个记者来,正好咱们交流交流。”
(还有……)
第二百六十七章 出本书吧
中午,京台办公室。
原本的桌椅已经挪走,换成了条桌和板凳,中心全员上阵在里头忙活。
大体格局很像小学的元旦联欢会,最前面一溜桌子,供演员就座,三面贴墙各有一溜,中间围着空场。
墙上还挂着横幅,“《胡同人家》新春茶话会。”
赵宝钢大声嚷嚷,一派包工头气质,“每桌一个壶,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有茶叶。没有的往里加,上好的红茶啊,别拿高碎糊弄人。”
“告诉食堂热水得管够,别喝到一半没水了,丢人现眼。”
“点心、水果都摆上,每桌一盘。”
“还有那个字,哎……”
赵宝钢走到门口左侧,墙上贴着一幅毛笔字,“和乐融融,宾至如归。”
“这谁写的?”
“晓刚吧。”
“什么词儿啊?还和乐融融,一看我们就没文化。哎,许老师!”
他把许非叫过来,许非一瞅,也摇头,“没灵魂,拿笔来。”
旁边有人递上毛笔,十分惊讶,没听说许老师会写字啊?只见那货腰马合一,刷刷几笔注入灵魂,赫然两个大字:
“还有……”
啊呸!
只见纸上添了八个字:和气致祥,谈古说今。
赵宝钢瞧了瞧,“词儿还成,字不咋样。”
“我又没说用我的,那个谁,拿去给主任,请他写一个。”
有人颠颠下去了。
约莫12点半,现场布置完毕,开门接客。
这个茶话会啊,就是喝茶清谈,上午不行,上午没气氛。得午后,就些小点心,一帮人神侃,到傍晚溜溜达达回家,巴适。
1点钟,陆陆续续来了。
大杂院的九位居民,几家报纸的记者,京台自己的摄像师,外加五十名观众。光麦克风就准备了八只,领导没出席,怕严肃。
许非单独弄了个座位,算主持人。他搭眼瞧着,忽见一个裹得跟面包似的小姑娘进来,戴着陶蓓同款耳罩,非常精神。
辨认了几秒,嗯?这不小桃红嘛!
这妹子好啊,性格好,演技好,聪明伶俐,被皇阿玛那个老**圈住舌吻40秒……
略略略。
小桃红现在是国家花样游泳队队员,偷看电视被罚写检讨,不过抽奖得中,屁颠颠来参加。
东张西望,最后猫在一个角落。
等人差不多,许非打开话筒,“喂喂……安静一下,我们开始了。”
“欢迎大家来参加我们的新春茶话会,这里有新闻界的朋友,有热心观众,有电视剧主创人员,都别拘束,目的就是跟大家见面,聊聊天。
我是今天的主持人……”
“小刘!”
底下有人喊,惹得一片哄笑。
“什么小刘?我叫许非,饰演民警小刘,也是本剧的制片人。我旁边这一溜,应该很熟悉了。今天缺一位,饰演于兰姑的李健群老师,正在外工作。她同时也是本剧的服装设计,哎对了,《顽主》都看过么?”
“看过!”
“那服装设计也是李老师。”
哇!
众人惊叹,因为刘贝的衣服,潘红的衣服,以及那段时装表演印象太深刻了。
跟着,一票演员自我介绍,每一位皆是掌声如雷,到葛尤时更持续了半分钟。葛尤露出板牙,略慌的摆手,坐两次还没坐稳。
“哈哈哈!”
又是一阵大笑,葛大爷的喜剧形象正慢慢确立,啥也不干,往那儿一站就想笑。
开始都比较羞涩,在许非不断活跃气氛下,逐渐放开。
“我想跟韩老师说说,就是您在戏里跟莫老师太搭了,我一直盼着你们来段黄昏恋,可惜一直没满足。”
“哈哈哈!”
韩影笑声爽朗,“都爱看年轻人谈恋爱,你倒好,老头老太太搞对象有啥可看的?”
“怎么没有啊?”
莫岐接话,“最美不过夕阳红嘛,要是给我换个老太太,没准我就谈了。”
这句词,出自一首歌《夕阳红》,同时是央视的一档老年节目。许非小时候住姥姥家,没少陪着看,“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
当然现在还没有,他写在剧本里的。
又一位观众站起来,满脸激动,“尤哥,我能叫您尤哥么?”
“成啊,你这岁数叫我哥我还占便宜呢。”
“我想问问,您跟刘贝在一起了么?”
“你说戏里还是戏外啊?我可是已婚的正经人。”
刘贝抢过话筒,“德性,我还看不上你呢?这位朋友,你问的是绝对机密,现在不能说,大家看到最后就知道了。”
带他坐下,小桃红酝酿半天,蹭的也站起来,“小贝姐姐,我,我没什么想说的,我就是特别特别喜欢你。”
“哟,妹妹真精神!”
刘贝眼睛一亮,这姑娘太喜庆了,笑道:“谢谢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你是学生么?”
“不是,我是练花样游泳的,正式队员。”
“真棒,好好加油。”
“谢谢小贝姐姐!”
小桃红乐呵呵坐下,心满意足。
……
每个人都不冷落,西葫芦和史胖子也有粉丝,曹影更是博得一众妈妈们的喜爱,被夸的脸蛋通红,气喘吁吁。
初次面对面的激动过后,聊天变得专业起来,开始谈剧情,谈人物。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突然站起身,道:“我想问葛尤老师一个问题,前两天的《文艺青年》,您在里面扮女人,我想问问您的感受或者心路历程。”
“谈不上什么心路历程……”
葛尤拿着话筒想了想,“一开始吧,有点抗拒,后来自己想明白了。就是白奋斗紧跟着说的那段词儿,这是演员的基本素质,所以没什么太大感受。”
于佳佳举手,追问:“现在有些争议,说这段戏低俗,您有想说的么?”
“低俗?”
葛尤挠挠头,一脸无辜,“我倒没觉着,一部作品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多数人能喜欢,就说明我们……”
他见许非伸手要话筒,遂递过去。
“我说一下啊!”
许老师开口问,“在场的朋友,有不喜欢这段戏的么?”
众人顿了几秒钟,还是那位中年男子举手,“我就挺讨厌的,也觉得低俗。”
“哦,您看过卓别林的电影么?”
“看过。”
“那您觉得怎么样?”
“非常非常伟大。”
“卓别林也扮过女人。”
“……”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许非请对方坐下,继续道:“男扮女装,女扮男装,是戏剧惯用的一种手法。利用性别颠倒,来制造强大的冲突效果。
至于说低不低俗,我认为分情况。
白奋斗被人忽悠,释放天性,选择扮女人出去,挑战自我。首先它没脱离故事,剧情本身发展到这里了。其次,镜头和表演非常克制。
葛尤出来之后,并没有什么动作,就坐下来摘掉纱巾,故事继续往前走。
这种情况,我不认为是低俗,是一种水到渠成的喜剧技巧。
那什么叫真低俗呢?”
许非扫了一眼,招手道:“那个游泳的小姑娘,你耳罩借一下。”
“……”
小桃红指指自己,懵逼的递过耳罩。
咝!
葛尤咯噔一下子,就见那货转过身,恶魔一样,“来来,咱们现场演一段。”
众目睽睽,不能拒绝,他只好站出来,戴上粉红色的耳罩。别说,还挺合适。
底下已经开始乐了,这趟忒值了。摄像机赶紧对准,照相机也噼里啪啦拍照。
“跟剧情没太大关系,就像硬往里塞了一段,偏偏还重点突出……”
他没让葛尤难堪,自己先扭了一下,身段妖娆,不忍直视,嘴里还在讲解:
“眉飞色舞,搔首弄姿,打情骂俏,水性杨花……”
噗哈哈!
全场都在乐,还不是大笑,是笑到极致有点喘不过气的那种沙哑,变调。
于佳佳觉得自己的肠子开始抽搐,小桃红死死扒住桌子,一抖一抖……
“不要笑,我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这儿扭,看着低俗么?不,我们只是在解释,什么叫低俗。
就像刚才这样,突出男扮女装后的各种姿态,浮夸过火,让人产生一种生理上的不适,并以此为噱头,美其名曰幽默!
这特么才叫低俗!”
“……”
全场安静了一小会,紧跟着掌声如潮,肺腑至诚。
其实年代太早了,要是在后世,他完全可以有更好的例子,比如《李茶的姑妈》,《唐人街探案2》里的那段女装戏。
…………
茶话会开到四五点钟才散场,皆感不虚此行。
观众有吹嘘的谈资,记者有写作的素材,京台都想将其制作成节目,在春节期间播放。
众人三三两两的往出走,于佳佳留步,喊道:“许非!”
“怎么了?”
“忽然有个想法……”
于佳佳把他拽到僻静处,低声道:“我觉得你刚才和葛尤的即兴特别棒。”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少贫!我是说,你能不能写一些相关的文章。”
“做什么?”许非纳闷。
“我最近看胡同,越看越觉得国产优秀剧太少,粗制滥造的太多。好像观众没有一个明确概念,怎么去评价一部作品。或者说,什么样的作品是好,什么样的是差。
你可以写写这方面,服化道啊,演技啊,剧本啊,多写点,我帮你联系联系出本书。”
what?
出……书?
第二百六十八章 小年
许非跟于佳佳深入聊了聊,对出书也很感兴趣。
先把主体思路研究了一下,他自认没到立言的程度,娱乐一下还是可以的。
首先不是一本严肃的学术著作,字数不会太多,二十万左右,倾向于小册子的风格,通俗易懂,随身携带。
其次是写什么。
许非觉得对方的想法很有意思,怎么去评价一部作品,好剧的标准是什么,烂剧的特征有哪些?
顺着往下想,他就有方向了,“教大家怎么看戏。”
戏,包括电影、电视剧。一家之言,出版社概不负责那种。
分为若干篇,每篇结构又分两部分,“看什么”和“怎么看”。包括题材、剧情、人物、表演、服化道、摄影技巧等等。
点到即止,太深了自己也不懂。
影视审美这东西,本质上是主观认知。十个人里九个人觉得烂,剩下那个偏不,人家就喜欢《小时代》,就喜欢《富春山居图》,真心诚意。
那没辙。你不能说他错,只能说审美不同。
但是呢,这东西也有非常硬性的客观标准。
比如你不能把16年拍成86年的感觉;不能凭借知识分子的臆想就无视国家对贫困儿童的种种政策;不能让警察抓住小偷不带回派出所做笔录,而是用绳子绑在凳子上。
不能让拉个一公里警戒线,后勤医疗随时待命,记者都要层层筛选的返回舱现场,弄两个屁民靠近,不仅靠近,还特么上去扶!
更发指的是,这瞎杰宝扯淡的一大堆,有些人全然无视,非要说你不懂意境,欣赏水平低!
当然画面还是挺美的。
许非想写的,就是这些客观标准。
…………
《胡同2》火爆荧屏的同时,一场极其重要的会议在京城召开。
《中国电影报》头版头条,以《主旋律?!娱乐片?!》为题,刊登了“全国故事片创作会议”纪要。
说来话长。
1987年,全国开展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活动。
一位姓赵的家伙,从长影厂调到京城,帮助刚上任的电影局长,在全国电影会议上设计口号。
这个口号是:突出主旋律,坚持多样化此乃首次明确提出主旋律的概念。同时还有另一个口号,叫三性统一,即艺术性、思想性、观赏性。
是不是很熟悉?因为现在还在用。
当时的背景是,由于第五代崛起,拍了很多实验性的艺术片,结果没人看,慢慢中影就不发行了。
像田壮壮的《鼓书艺人》,拷贝不超过10个。李小珑的《鼓楼情话》,零拷贝。
艺术片卖不出去,各制片厂便大规模创作娱乐片。什么《智斗美女蛇》、《无敌鸳鸯腿》、《东陵大盗》,粗制滥造,低级色情,但有人看。
电影界的人称之为“娱乐片大潮”。
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本次会议召开。领导部门分成两个阵营,唇枪舌战,后来从“艺术片还是娱乐片”,演变成了“主旋律还是娱乐片”。
主旋律赢了。
这个结果,导致今后十几年间,国家都在大力扶持主旋律电影,以至于观影人数直线跳水。
从1979年最高峰的293亿,下降到1991年的144亿,再到1992年的105亿。国营电影院也迅速凋敝。
都是后话,暂不细讲。
…………
“趣味性和分镜差了些,不过电视广告跟平面不同,你第一次独立创作,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好了。”
“有精力的再完善一下,那边要的急,春节过后就想拍摄。”
“别勉强,这样也可以了。”
傍晚,陈小旭从教授家里出来,把厚厚一摞画稿塞进书包。
学校已放了寒假,她还有的忙。教授真给联系了一家洗衣粉厂,乡镇企业,说花俩钱打一广告,又不舍得找大公司做,便跑到学校求助,觉着便宜。
一向如此,某些人极不重视头脑价值,“哎,你学设计的,帮我整个logo呗。”
都这种。
别的学生从零开始学理论,小旭反过来,她以前有很多类似广告的经验,甚至完成了一次北海时装秀,等于从实践开始学理论。
速度非常快,经常吃小灶。
她顶着寒风骑车回家,路上熙熙攘攘。今儿小年了,春节气氛浓厚,商场门口都支起摊子,摆着一些散糖、干果、柿饼之类。
她买了一斤柿饼,刚进百花胡同,就被人叫住。
“黛玉!”
居委会大妈从斜侧跑过来,乐呵呵问:“出去玩了?”
“嗯,买了点柿饼,您尝尝?”
“这大冷天的,我牙可受不了,给我个油饼我还能啃两口……”
大妈胡扯了几句,道:“沈霖两口子还住这么,有阵子没见了。”
“他们搬走了。”
“搬走了?那你跟宝钗还住吧?”
“怎么了?”
小旭听这话不对。
“也没什么,别怪我多嘴啊。你们两个大姑娘,住人小伙子家里,虽说是租客,却也不便。以前有同事陪着,那还成,现在就剩你们俩……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可外人不知道啊,你们又是大明星,我是怕人说三道四。”
大妈见她神色,忙道:“我就提个醒,行了,你忙吧。”
“……”
小旭怔了一会,才低着头进院。
院里没人,她顿了顿,推开东屋的门。沈霖两口子月初就搬了,家具什么的还在,可就是空荡冷清。
她脸皮薄,又爱多想,坐在木板床上一动不动,满脑子全是刚才的话。
当初答应搬进来,就是有沈霖打底,能有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可现在没了。
“咣啷!”
“咣啷!”
正愣神的功夫,张俪推着车子进门,“快来快来!”
“呀,怎么这么多东西?”
“前阵子发的年货,一直存在单位,今天鼓起勇气搬回来了。”
只见车筐里堆的老高,后座绑着三个纸箱子,车把上还挂着俩袋子。小旭很神奇,“亏你能骑得动,我看看发的什么。”
俩人把年货搬进厨房,一样样翻。
“带鱼,又是带鱼。”
“苹果,又是苹果。”
“柿饼,我刚买了柿饼。”
小旭翻了半天,大为失望,央视也就那点玩意,不比京台强。
(身体状态不好,需要休息。)
第二百六十九章 年关
今儿小年,日子重大。
张桂琴提前打烊,早早回来准备晚饭。她和张俪在厨房里忙活,酸菜白肉,一条冻鱼,两个炒菜,两个凉拼,凑了六道。
她忙着忙着,忽问:“哎,给灶王爷上供了么?”
“没呢。”
“这俩孩子,最大的事儿怎么能忘呢……你别吃了,上供去!”
“哦。”
陈小旭咬着糖瓜,翻出水果蜡烛,凑到一角。墙上贴着灶王爷的画像,前面有桌子,算是供案。
按照老理儿,在小年这天,灶王爷要返回天庭向玉帝禀报该家人的善恶。
所以要供放糖果、清水、料豆、秣草,后三样是给坐骑备的料。同时还得把关东糖融化,涂在灶王爷嘴上,就不能在玉帝那里讲坏话了。
不过现代简化很多,陈小旭点好蜡烛,刚要往上摆。张桂琴又喊:“等会等会!差点忘了,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许非回来让他弄吧。”
陈小旭翻了个白眼,“婶儿,照你这么说,寡妇人家就不过小年了?”
“姨,就图个节日气氛,没必要遵从古训的。”张俪笑道。
“你说你们俩……算了,摆吧摆吧!”
张桂琴懒得吵吵。
饭菜做好不多时,许非也回来了,洗了手坐在桌前,一家人开始晚餐。
老妈还奇怪,问:“你那剧不是播了么?怎么还忙忙叨叨的?”
“不是单位的事,有个记者联系我出本书,我去出版社了。”
“出书?你要出书了?”
“嗯。”
“哎哟!”
老妈开心的不行不行,拍电视剧还差点,出书最直观,而且最体面。
“你准备写什么?”张俪问。
“影视欣赏之类的……”
许非跟俩妹子解释,“就那个《京城青年报》的记者于佳佳,帮我联系的青年出版社。今天跟编辑聊了聊,那边信心不大,让我先在报纸上试试水,开个专栏,一篇一篇发,效果好了再编成集子。
这个影视欣赏,简单说,就是以我个人观点,讲一部优秀的影视作品应该具备哪些要素,然后观众从什么角度去欣赏。”
“你写这东西,容易挨骂的。”张俪道。
“嗯,人家会说你有什么资格来评价?”小旭道。
“写书没有不挨骂的,骂了更好,越骂越火。”
许非迈入新领域,正有劲头的时候,末了问,“哎妈,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早上的火车。”
“那我送你。”
“这时候有孝心了?早干嘛去了?”
张桂琴愤愤不平,道:“你要不是我儿子,我吃饱了撑的在这窝一年?我跟她们说好了,29放假,初四上班,上班你去瞅一眼就行。
店里现在生意忙,你最好再招一个,王柏琳那丫头不错,可以当个小头。”
许非听这意思有点奇怪,问:“妈,你打算在家呆多久啊?”
“管你什么事啊?我帮你照看一年了,还不能休息休息?再说你爸也累一年了,我不得陪陪他?”
许老师无言以对,顿了顿又问:“你俩回去么?”
“我来回得十几天,剧组正选演员面试,我手里一大堆事。”
“我那个广告也急,还得修改,再跟厂家对接一下。”
“……”
“……”
“哦。”
………………
次日。
许非在火车站送别母亲,骑着车子前往三环东路附近的华都酒店。这一片在后世叫cbd,也叫燕莎商圈,
华都是个大酒店,82年开业,六层楼。他找到1154房间,是个套房,里面已经挤满了人。
今天是海马影视创作中心成立的日子,请了记者,作家来了六位。其中有张生脸,戴眼镜,头发稀薄,坐轮椅。
此人是参与者之一,叫史铁生。
应该很熟悉了,语文课本上有他的一篇文章《我与地坛》。
他插队的时候双腿瘫痪,回京后又得了肾病,98年发展到尿毒症,靠每周3次透析维持生命,十分不易。
今天特意过来,也是为海马壮声势。
“先拍照,先拍照!省的一会没功夫!”
马卫都张罗着,把几人叫到一块拍了张合照,然后自由采访。
记者们很兴奋,一口气见了这么多腕儿,每个腕儿身边都怼着几台照相机。许非也不是一文不名,被个哥们拽住硬问。
“您能介绍一下海马是什么性质的团体么?”
“不算团体,就一文艺沙龙,自由松散,没官方背书。”
那哥们都愣了,道:“那,那你们凑在一块的目的是什么呢?”
“为影视界贡献力量!你看看,诸位都是中青年作家,创作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优秀的影视剧本是一部戏的基础,我们现在非常缺乏,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期待,海马会为影视界带来怎样的变化。”
“那您主要负责什么?”
“顾问啊。”
许非笑笑,“承蒙诸位老师厚爱,能尽到自己的一份心力。文字和影像毕竟是两种概念,转换的时候需要留意很多细节,我就是负责把握这些细节,让出来后的影像更具魅力。”
这哥们问了几个问题,又跑到别的人跟前,互相轮番采访。
海马成立的影响力非常大,当时连《人民日报》都登了一篇小稿:《海马影视创作中心在京成立,一批中青年作家进军影视界》
“这个于今年1月成立的民间创作团体,是由一群近年来活跃在文坛上的中青年作家组成。该中心成员大都在影视剧本创作上有较大成绩,创作状态良好,锐气正盛。
1989年已经投入拍摄或将要投入拍摄的,有刘恒的《伏羲伏羲》、《黑的雪》,汪朔的《玩的就是心跳》、《人莫予毒》,刘毅然、吴滨的《爵士鼓手》,莫言、刘毅然的《大水》,朱晓平的《河吟》等。”
所谓《伏羲伏羲》,就是《菊豆》。
《黑的雪》,就是《本命年》。
可见刘恒的厉害之处,他后来正式跨入影视圈,写了不少好本子。《秋菊打官司》、《贫嘴张大民》、《少年天子》、《集结号》等等。
而海马刚成立的时候,主攻电影,电视剧只有一部汪朔参与策划的《渴望》。《渴望》大火之后,才重视起这块肥田。
闹腾了俩小时,记者撤了,史铁生身体原因也先走了。
一帮人下馆子,吃喝到下午才散。许非喝了很多酒,摇摇晃晃的骑回百花胡同,咯吱一推门。
“……”
瞧着空荡荡的院里,挂着厚棉帘子的西屋,他没太敢动,忽然意识到是什么情况。
而且好像从相识以来,头一次出现这样的场面。
(还有……)
第二百七十章 第一日
每到冬天,北方人家通常会挂棉门帘子。
后世多种多样,皮革的,帆布的,隔音布的,有些还能加窗户。现在可不行,没细致到那一块。
许非掀帘子进西屋,裹挟一身寒气,又迅速被炉火冲散。
小旭伏案作业,头都没抬。他随手拿起几张画稿,挺抽象的小人儿。
大概是一个男人跟同事聚会,不小心溅到油污。同事惊呼巴拉巴拉,男人自信微笑,我有xx牌洗衣粉。
“这不挺好么?怎么还改?”
“老师说趣味性和镜头感不足。”
“他懂个屁,镜头感是一年级学生能做出来的么?”
“还我!”
小旭抢过画稿,“那是对我严格要求,能做到一百分,为什么八十分就满足了?”
嘁!
许非撇撇嘴,又抽出几张,见一个脸盆,一双手在搓衣服,然后用水一泡,画面切换,脏衬衫变的雪白干净。
他瞧着不太对,奇道:“你这是策划加导演啊,怎么还带分镜头?”
“我从书上学的,先试验试验……”
小旭停下笔,正经道:“说真的,我以前没觉得广告怎么样。可现在看平面和电视,觉得太原始了,还不如你卖文化衫有创意。”
“多新鲜啊,文化衫是一般人能想的么?”
许非把椅子搬到她旁边,“还差哪块?”
“不用你教。”
“快点,差哪块?”
她鼓了鼓嘴,指着画稿,“这里。”
他瞅了一眼,便发现症结所在,道:“洗衣粉是每家每户的必需品,不能走概念化,一定要生活化。你这个想法很好,问题是没搞清楚,你要拍成小故事性的,还是拍成科普性的。”
“怎么讲?”
“首先你脑子里得有一个整体构思,比如男人跟同事聚餐,溅了一身火锅沫子,同事大呼小叫,哎呀,白衬衫可不好洗!
男人微笑不语。
镜头一转,男人回家,妻子迎上来,说怎么又弄脏了?没关系,我们有xx洗衣粉。
这叫故事性,你想了个开头,缺乏后续,就显得生硬。因为老爷们一般不会说,我有xx洗衣粉。
或者是,开头拍几个弄脏衣服的画面,旁白讲解‘日常生活中,我们总免不了弄脏衣服,油渍污渍太顽固,令人苦恼’。
这是科普性的开头。
这两种,都能接你的洗衣服分镜。”
“最后各归各的路,故事要完整,科普要总结?”
“诶,有悟性!”
陈小旭得到了灵感,十分开心,随即又叹道,“你做事情总是很容易,我本以为自己挺聪明的,谁知越学越有些吃力。”
“你一初中生搞成这样,已经很棒了好么?”
“你还是初中生呢,你都要出书了。”
她哼了声,把画稿全部扔掉,又拿出一摞新的。
“你干嘛?”
“我再想一个。”
行吧。许非看看时间,快六点了,遂起身道:“我晚上煮面条。”
“你要做饭?”
“你俩都忙,我就做呗。”
“那,那你切点肉丝,放点雪里红,浇头宽一些。”
“睡吧,梦里啥都有。”
…………
寒冬的夜晚来得早,张俪回家的时候已经全黑了。
她现在是《唐明皇》总制片靳雨生的助手,同样职位的还有五位,不过单位有意培养,负责事情最多。
当初俩人调进单位,东方呆几天就闪了,都以为她也会走,小姑娘居然坚持下来,从零开始学,不怕苦不怕累。
八十年代的40集历史戏啊,筹备工作可想而知。
张俪浑身疲惫,晚饭却还没做,幸好家里有菜,不用拐趟市场。结果她一进院,发现厨房亮着灯,噼里啪啦跟爆炸一样。
“怎么了?”
她赶紧跑进去,许非喊:“快快!盘子盘子!”
递过盘子,那货拿起大勺,哗,一盘油亮亮,丝丝条条,看不出啥玩意的东西新鲜出炉。
“这是什么?”
“雪菜肉丝啊,往面条里一倒,就是雪菜肉丝面啊。哎呀,忘勾芡了。”
张俪眼睁睁看他重新点火,把菜回锅,像模像样的勾了点芡。跟着盛了三大碗面条,哗,又一倒。
浇头浓郁,咸香四溢。
两分钟后,仨人坐在桌前,许老师极为自豪,“整挺好,头一次做发挥不错。”
小旭惊讶,“你还真做了,我尝尝。”
她用筷子挑了挑,放在嘴边吹。张俪没动作,一个劲瞅角落里某只开盖的坛子。
“你不吃么?”
“我一肚子寒气,缓一缓。”
“那我吃了。”
俩人夹了一大口,同时塞进嘴里,同时嚼了嚼,又同时哇!
“噗噗噗!”
“呸呸!”
小旭拧着眉毛,“你喂燕别虎呢?死我了!”
“我没放多少盐啊!”
许老师也奇怪,又夹了一口,“怎么这么咸呢?”
“你是不是从那里拿的雪菜?”张俪指指角落。
“是啊,怎么了?”
“那是阿姨腌的咸菜。”
“……”
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露出狐疑、震惊又恍然的表情,极具层次感。
“你这人不安好心,纯心看我们笑话!”
“不是的,我一肚子寒气,缓一缓。”
张俪快憋出内伤,见小旭要扑过来,忙道:“好了好了,我挽救一下。”
雪里红这种东西,仿佛天生适合做咸菜,能养活一窝燕别虎。她把浇头倒出去,起锅煮了三个蛋,不加盐,连清汤拌在面里。
就着原有的咸汁,味道刚好。
……
吃过饭七点钟。
不晚,但冬天的夜总是静悄悄,好像全世界都睡了。小院萧索,猫狗在厨房围着余温,西屋的窗帘上映出模糊的影。
小旭继续作业,张俪忙着梳理资料,许非自己在罗汉床上,拿着小本思考,不时写几笔。
出版社编辑说,先在报纸上试试水,那第一篇写什么就很重要。若按整体构思,第一篇应该讲影视剧题材,把当今的作品划分类型,说说谁优谁劣。
可单篇发的话,感觉没啥意思。
“哎,如果我这本书出了,你们觉得读者会喜欢哪个部分?比如题材、剧本、表演、服化道、摄影等等。”他问。
张俪想了想,“表演吧,或者说明星。”
“对,你真写演技的话,怕是没耐心看,他们关注明星。”小旭道。
“有道理。”
许非思路顿开,决定先从明星杀起,啊不是,先从明星谈起。
一时间,屋内只剩沙沙的写字声。
小旭买了台灯,刚好笼罩整张书桌,白色的光向上延伸,到半空又被昏黄吞噬。
这昏黄源自棚上的灯泡,一直都不怎么亮,不看书的时候却蛮好,很像炉盖里透出的火,老旧且温暖。
张俪写了一会,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又隔了一小会,小旭才问:“怎么了?”
“导演相中何情演杨贵妃,何情一听要拍三年,拒绝了。我翻遍女演员的资料,也没找到合适的。”
“你就行呀,宝钗不是像杨妃么?”
“跟你说正经的。”
“我说的就是正经话。”
“别按胖的找,试试瘦的,到时候增肥就行了。”许非随口道。
“增肥?”
张俪眨眨眼,立时兴奋起来,这下目标就多了。
“咕嘟咕嘟!”
“咕嘟咕嘟!”
炉子上的壶又在叫,她抻了下腰,站起身:“还要喝水么?”
“给我倒点。”
小旭伸过一只茶杯。
滚烫的水冲进杯子,热气升腾,屋内仿佛又暖和几分。她闻了闻,闭眼做陶醉状,“嗯,谢谢!”
张俪拧了下她的脸,抹身给许非倒。
“谢谢!”
许老师抿了一口,泡二起依然厚实香浓。此乃上好的红茶,从茶话会顺来的,冬天没事饮两杯,提神消疲,暖胃驱寒。
他捧着杯子,忽地敲敲案几,“先停一停,咱们开个小会。那个,再过几天就是新春佳节,今年情况比较特殊,只有一位大厨。先研究研究整几个菜,我明天好去买。”
“做十二个,四凉八热,八热有四荤四素,我想吃油焖大虾,松鼠鳜鱼,红烧肘子,糖醋排骨……”
小旭开始报菜名。张俪不理她,想想道:“双数就行,做八个吧。鱼要两道,素菜两道,汤要一道,猪蹄一道,别的想吃什么?”
“再弄个鸡和虾。虾不一定有,我明天去瞅瞅,没有就整个凉拼。”
就这样很愉快的确定。
许非见时候不早,遂道:“行了我回去了。看着点炉子,别半夜喊冷。”
那俩人瞅瞅时间,确实该歇了,收好作业准备洗漱。
“哎,脸盆呢?”
“晾衣服放外面了吧?”
“我拿吧。”
刚出门的许非应了声,找到盆涮了涮,随手拎起壶,哗哗倒了半盆。
“不用……”
张俪正待阻止,水已经端过来,人也出去了,不由跟小旭对视一眼,默默脱掉鞋袜,打理洗漱。
夜深人静,黑漆漆一片。
她缩在被窝里丝毫不觉冷,胃里的茶似未消化,暖烘烘的浸透全身,肌肉放松,筋骨舒适,竟不觉得累了。
这应该是第一次,没有任何外界打扰的共同相处,却好像经过了很久很久的磨合,才形成的一种样子。
“……”
她闭着眼睛乱想,旁边细细碎碎的翻了个身,也没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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