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教导
天气渐渐转凉,严打的热度却丝毫不减,且愈演愈烈。
混混流氓已经见不着了,女同志也敢走夜路了,小瘪三排着队来跟曾经受欺负的人道歉,因为不道歉就会被举报。学校的宣传栏里满是死刑犯照片,成功播种了孩子们对犯罪行为的恐惧心理……
许非最近特老实,准时上班,团结同事,在家孝顺父母,帮忙家务,奖励十朵小红花都不够。
而这会儿,他正端着碗烩茄子上桌,蒸好的土豆茄子在锅里扒拉几下,加蒜加酱,喷香扑鼻。此外还有两个炒青菜,一盆苞米茬子粥。
许家吃饭讲究,许孝文一定坐上首,而且得先动筷。他也懒得管,这是父辈的观念,他只想吃肉!
其实许家在鞍城属于较高收入家庭,从屋里摆设就能看出来:最里头是炕,炕上有木板素面的大柜子,窗户底下摆着缝纫机和收音机,甚至还有台电风扇。
就是没电视,张桂琴一直念叨着买台电视,因为想看春晚。彩电甭想,那是限量商品,平民只能看黑白,但黑白也贵,还要票,买台电视机得费不少劲。
曲艺团属于文化单位编制,工资按级发放。
人道洪流之前,单田芳被评为第五级,每月八十四块,最高的是两百多。当时大学名教授的工资是三百,艺人是不能超过三百这条杠的。
而改革开放之后,单田芳到了最高级,许孝文是一百多点,张桂琴六十多,再加上许非的三十四,共二百出头。
“现在团里人心都散了,班都不正经上。”
许孝文夹了口菜,谈兴颇浓,“咱们都组织好了,田芳哥带一队,刘姐带一队,张姐带一队,三芳齐下,基本就把团里包圆了。”
“想好去哪儿了?”张桂琴问。
“首站没沟营吧,田芳哥老家在那边,以前也跑过江湖,人熟地熟。他正跟那边单位联系,好几家都有意向,估计年底就能出发……”
许孝文靠过来,笑道:“哎,你猜演一场能给多少?”
“多少?”
“这个数!”他晃了下左手。
“这么多?”张桂琴吓了一跳。
“人家大业大,不差这点钱,一年到头就图个乐呵。田芳哥以前跑江湖有经验,知道啥时候最能挣钱,就小非那样的跟过去,一个月也能混个三头五百的。”
说罢,许孝文照例恨铁不成钢,点着某人道:“你呀,你小子得争气啊!”
“嗯嗯,争气争气!”
许非扒着饭,哼哼唧唧的还是想吃肉。
哎哟,老爹老妈又愁又气,怎么跟块滚刀肉似的?
“桂琴!”
“桂琴!”
正吃着,外面就有人叫喊,进来一个瘦瘦的中年女人,却是陈小旭的母亲。
“你咋这点来了,来加双筷子。”张桂琴连忙招呼。
“不用不用,我来找小非。”女人摆手道。
“出啥事了?”
“还不是我家丫头,这不高考录取了么,那谁考上了,啥地方的艺术学校……小旭上午去送了,回来就把自己关屋里,饭也不吃,话也不说。”
女人搭着炕沿坐下,愁道:“她爸也不在家,我就怕出点什么事,想着让你帮忙劝劝。”
“行啊,我吃完就过去。”许非继续夹菜。
“还吃个屁啊,赶紧的!”许孝文一巴掌呼在后脑勺上。
“……”
没办法,他只得放下碗筷,想了想又翻出一个小册子夹在怀里。
跟着陈母到了陈小旭家,这边也是杂院格局,两家同住。院里安安静静,连邻居都不敢大声,轻手轻脚的打着招呼。
“还在里头呢,谁劝也不好使,婶就交给你了。”
“嗯,没事儿。”
许非瞄了眼卧房,冲着窗户大声喊:“您别担心,不用劝,有些人就是矫情,越劝越来劲,自己哭累就活泛了……”
砰!
窗户猛地被推开,一个小脑袋探出来,“谁要你劝了?看着就烦人!”
“小旭,怎么跟人说话呢?”陈母斥道。
“我就这么说话了,今天谁都别理我!”她就像只炸了毛的小动物,见谁咬谁。
“今天不理算什么,有本事明天也别理啊,后天也别理啊,有本事你别张嘴,别吃饭啊!”
“我吃不吃关你什么事?”
“你不伤心么,伤心还吃饭啊?你吃得出咸淡么,白瞎我婶那心思了!”
说实在的,这妹子情商真不高,为人处世各种欠缺,天生喜欢刻薄人,不仅当面ky,还当着人家父母的面ky。
比如第一期学习班时,惜春的父亲来看她,这位就跟人家爹说“哎呀,你女儿长的多怪啊,像个怪味豆。”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嘛?当然后来自己开公司,性格应该好些了。
陈母在旁已经看傻眼,俩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
许非不惯那脾气,继续喷:“你都十八了,还当自己小孩呢,心里有点数行么?动不动耍性子,活这么大丢不丢人?”
“你……你……呜呜……呜呜……”
陈小旭刚送白二爷上火车,本就一肚子低落,这又噼里啪啦一通乱怼,顿觉委屈,说哭就哭。
“没事儿,我去瞅瞅。”
许非冲陈母摆摆手,进到屋里,一个月没见妹子消瘦了不少,两眼红肿,正pia在床上抽泣。他坐在板凳上不言语,过了会才慢吞吞道:“我上午去了趟同事家里。”
“呜呜呜!”
“收了套邮票,费了半天劲。”
“呜呜呜!”
“就为了给你弄件礼物。”
“呜……嗯?你为什么送我礼物?”陈小旭抬起头。
“你不快过生日(10月29)了么?好歹是合伙人,不得表示表示。”
许非一脸肉痛,装得跟真事似的,“人家本来不想卖,我也不好意思买,君子不夺人所爱么。但我想着,这东西挺适合你的,就死磨硬泡拿下来了。”
说着,他摸出小册子,“喏,《红楼梦》的邮票。”
小姑娘哪是老司机的对手,瞧他言辞恳切,神色真诚,立马又感动了,“红楼梦,红楼梦还有邮票呢?”
“有啊,81年发的,一共十二枚加个小型张,你看看?”
“嗯。”她抹着眼泪点点头。
唉,这年代的姑娘真(que)好(xin)哄(yan)……
许非叹了口气,翻开册子,“邮票别看是写信用的,其实很有收藏价值,工笔、设计都是大家手笔,平时拿来欣赏也不错。”
这套邮票出自于画家刘旦宅的手笔,采用古典小说的绣像形式,工笔与写意结合,泼墨与线描并施,刚劲而不失秀逸。
陈小旭一一看去,目不转睛,神采连连。
“这是元春省亲。”
“这是妙玉奉茶。”
“这是宝钗扑蝶……哟,宝姐姐既富态又漂亮!”
“呀,这是黛玉葬花,怎么没有花锄呢?”
她瞧过十二枚之后,目光又落在小型张上,只见一片春意盎然,轩榭掩映,红粉桃夭间,宝黛坐在山石上共读西厢。
“西厢记秒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正是《红楼梦》里的名篇。
陈小旭一时看得入神,喃喃道:“你说我们拍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好看?”
“你先选上再说。”
“我肯定行的,书里的对白我都背下来了,你看这段……”
她轻轻点着小型张,笑道:“宝玉说我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听了便要告状,宝玉赶紧赔不是,说自己要变个大王八。黛玉又说他是银样枪头,中看不中用……”
“这话不错,你是倾国倾城的貌,又是多愁多病的身,没事就找点不痛快,自己哭天抹泪,说起来也是个银样枪头。”
“呸!刚觉得你是好人,又来笑我!”
陈小旭心情好转,狠狠摔过一只枕头。
“别闹,跟你说正经的。”
许非一把揪过枕头,顿了顿,“我问你,你觉得自己喜欢他么?”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觉得你们俩合适么?你们有聊过各自的习惯爱好,脾气秉性,有聊过将来,有为以后的生活做过打算么?”
“……”
陈小旭抿了抿嘴,低头不语。
“首先呢,我不太了解你们的情况,我只是说说我的观点。
你现在给我的感觉,就是一种非常迷茫的状态。无论话剧团的工作,还是红楼梦,还是你们俩的感情,我都觉得你十分不确定。我问你,你有自己的人生目标么?”
“演红楼梦啊!”
“那演完之后呢?你想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事业也好生活也罢,都要明确目标,并且为之奋斗。比如这份感情,如果你想跟他在一起,那就得努力加油,准备在京城闯荡的苦日子。
如果你连自己的态度都不明确,那就得认真考虑,不能盲目冲动。更不要为了感动自己,而做出一些头脑发热的事情。
总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希望你能想清楚,不至于将来后悔。”
“……”
陈小旭垂着头不吭声,十八岁的姑娘,题目有点超纲,但肯定听进去了。
她心情有些复杂,自己也形容不出,当然嘴上是不承认的,只道:“你也不过十八岁,凭什么来教育我?”
“就凭我们一起长大,凭我真心希望你平安快乐,够么?”
第十七章 抢购
许非不是处男。
哦,在上辈子……
他重生的时候才三十出头,事业刚步入黄金期,还有个感情稳定的女朋友,一度谈婚论嫁。姑娘也是搞美术的,心灵手巧,热爱diy,像那些拎包、书包什么的,都是他耳濡目染学会的。
许非以前是直男,抽烟喝酒烫头,时常跟兄弟们发出哲学的吼叫,后来是被调教的,才慢慢懂女孩心思了。
那会伊闹脾气,他一般会在网上找点丑丑的小玩意,把链接发过去,“给你买了这个。”
甭管对方真生气还是假生气,肯定会回,而且对你的品味,审美,胡乱花钱给予相当的鄙视。
再然后,自然就狂风扫落叶,雨打烂芭蕉。
所以许非就悟出一个道理,女孩子生气的时候,千万别跟她掰扯缘由。越掰越乱,越扯越失败,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件事情,转移注意力。
通常是买点礼物,谈些她非常关注的话题,或者来一次美妙的生命大和谐。如果一次不够,那就两次……
敲黑板,划重点!
陈小旭自然被许非哄好了,也不知她自己怎么调节的,反正很快振作起来。此后,俩人仍然不常碰面,各装各的老实孩子。
转眼入了冬,天气迅速转寒。
八十年代的东北可比后世冷多了,许非套上老妈织的毛衣,罩上一件沉实实的大棉袄,外加狗皮帽子和手闷子,还是冻得倍儿吧乱叫。
他最近一直在伺候那几盆花,比伺候自己爹妈还上心,还买了几本书籍来看。
都是细叶君子兰,已经移了盆,一共四株。叶子多了好几片,从肥厚变得狭长,不过只有一株生了小小的花苞,看样子花期将近。
君子兰十分娇气,怕冷又怕热,便放在里屋的窗台上。为了保证温度适宜,他甚至还买了个温度计。
“小非!”
“小非!”
他正转动着花盆,让日照均匀,张桂琴就急匆匆进了院,“别鼓捣你的花了,快跟我去商场。”
“干嘛?”
“今天1号啊。”
“那又怎么了?”
“抢布去啊!”
一提起这茬,平日温柔的老妈也变得有点泼妇,“本来说九点开门,结果我刚才去刘姐家,说八点半就开了,哎哟你快点的!”
许非一听就脑袋疼,劝道:“妈,那些布卖不完的。”
“怎么就卖不完?现在不收布票了,敞开供应,那帮人不得抢疯喽?”
“国家既然敢敞开供应,就说明产量有保障,你急个什么劲?”
“那也不行,万一没保靠呢,你以后光屁股啊!”
“可外面下雪呢……哎哎……”
张桂琴听不进这个,拽着儿子就走。
许非没办法,只得载着老妈,冒着大雪,赶到鞍城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场。
到地方一看,差点没吓死,队伍有几十米长,一直排到街边。俩人赶紧占位,没多久身后又挤挤压压的甩过一条尾巴。
排队的满脸急切,买到布料的欢天喜地,怀里抱的肩上扛的,跟全家梭哈一样。时不时还有几个闲汉,小声招呼着:“收布票了,收布票了!”
这一切,都源于前几天的一纸通知。
商业部发的告示,宣布从今年12月1日起,全国临时免收布票、絮棉票,而且明年也不再印发这说明施行了三十年的布票,即将寿终正寝。
由于这个年代的政策多变性,有人信,有人不信,但甭管怎么着,先抢了再说。
这大概是某些人的一种天性,核泄漏抢盐还记着么?抢回去一看,妈蛋的,**抢的还没吃完呢!
“您可真是我亲娘诶,这天儿陪您出来挨冻……”
许非蜷的跟个糖三角似的,雪不停地下,北风一个劲的吹,鼻涕一个劲的流,这叫一夜风流。
俩人不知道排了多久,才堪堪进了大门。张桂琴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极大的能量,一下子冲到柜台前,“还有布么?”
“就剩白布,格子布和被面了。”
“一样给我二十米!”
后面的立马不干,纷纷往前挤,“你凭什么要那么多?”
“你都买了,我们还买么?”
“同志,别给她……都闪开,让我过去!”
许非撑开双臂,挡住后面的人潮,觉着自己就像一只被大象强暴的小蚂蚱,忙喊:“同志,维护一下秩序,发生踩踏事故就不好了!”
售货员一听也对,喝道:“干什么呢?排队排队,往后撤!”
国营商店售货员的权威独一无二,大伙不情不愿,到底往后退了退。随即,对方才开始摊布,量尺寸,剪裁。
说格子布、被面布,都是老百姓的叫法。所谓被面布,就是印有花鸟图案的大红布,特喜庆,一般结婚才会买。
一匹三十米,每样裁了二十米,张桂琴掏出一大把钱,毫不犹豫付了款。
好容易挤出来,许非把三捆布绑在车上,自己在前面把着,张桂琴在后面推,娘俩冒着大雪,一步一个坑。
何苦呢?
他无可奈何,又觉得十分滑稽,问:“妈,你是不把咱家家底都花了?”
“……”
车子明显晃了晃,老娘弱弱回了句,“还剩,还剩不少呢。”
呵呵,你就当我信了。
俩人折腾一起,到家已经中午了。正赶上许孝文从团里回来,见状吓了一跳,“这怎么了?”
“说布票废除了,大伙都抢着买布,我也买了点。”
“这叫买了点?你花了多少钱。”
“也没花多少……”
张桂琴毫无底气的报了个数,她现在冷静下来,也有点后悔。
许孝文顿时火大,虽没到倾家荡产的地步,但花好几大百买一堆布料,纯属有病嘛!
“你是不缺心眼啊,听风就是雨,脑袋让驴踢了?”
他指着媳妇就骂,毫不顾忌孩子在场,“这么多布,啥时候能用完?嚯,这还有被面,给你儿子结婚都够了!”
“别说你儿子,我儿子结婚都够了。”许非幽幽蹦出一句。
“滚一边去!”
许孝文正在气头上,管不了媳妇儿,还管不了儿子么?他见许非真要闪,马上又道:“给我回来,有事跟你说!”
“咱们到外面演出定了,月末去没沟营,他们新年有个联欢会,钱给的挺大方,你也跟着去。”
“我不去,我又不会说书。”他拒绝。
“你傻啊!多一人,分钱的时候咱家就多个人头,不用你上台,帮忙搬东西还不会么?”
“就是,你这段没啥事,出去走走也挺好。”
张桂琴理亏,自然顺着丈夫,“顶多一个月的事,然后就过年了,这钱不挣白不挣。”
“我告诉你啊,你大爷可是点名叫你去,这是关照你懂不懂?别不识抬举。”
呃,行吧。
爹妈齐上阵,还把单田芳搬出来,他不去也得去了。
第十八章 演出
走穴这回事,并非近代才兴起的。古时那些曲艺人到处演出,酒楼卖唱,其实就是走穴的前身。
六十年代时,单田芳和媳妇儿跑江湖,俩月就挣了四千多块,然后就被举报了,曲艺团勒令他回城,并罚了八百块钱。
他在自传评书里说,回去是最后悔的决定,因为马上就搞运动了,自己被迫害。若是不回去,兴许还能躲过一劫。
当然这事说不准,时也命也。
眼下到了十二月底,曲艺团经过半年多的准备,派系已定。三芳各带一队,都接到了演出邀请,每队十几个人。
没沟营这边的单位正是纺织厂,财大气粗,接待的很有规格,食宿都不错。
一行人上午抵达,晚上有一场演出,明天还得去奉天,那边有三场……等省内这一趟跑完,基本也就过年了。
“大爷,啥时候能到啊?”
“不远,前面就是了。”
“前面……嚯,住楼房啊,我还头一回见着住楼房的。”
裹得像个粽子的许非抬头一望,不远处立着一片新楼,在白剌剌的日头底下冒着白剌剌的霜气。
今儿天冷,仨人都是一步一喘,好容易进了楼,单田芳啪啪一敲。
门打开,露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眼睛很大,嗓音清朗,与年纪完全不符,“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冷吧?”
“这天是挺邪乎,估摸要下雪。”
单田芳摘下帽子围巾,换了拖鞋,这才端端正正叫了声:“师叔,您还好啊?”
“好,有什么不好的。”
“师叔,孝文来看看您。”
许孝文也跟着叫了声,又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子,来,快叫人!”
呃……
许非就很纠结,妈耶,你们俩都叫叔,那我得叫啥?他一犹豫的功夫,对方先开了口,笑道:“你拜师了么?”
“还没有。”
“哦,没拜师就不算门里,我们各论各的。”
“……”
许非瞄了眼许孝文,自己真要喊一嗓子袁老师,老爹能当场灭亲。算鸟,他也恭恭敬敬行了礼,“见过叔爷!”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评书大家袁阔成。
话说在旧社会时,所谓的江湖不是红帮青帮,也不是梨园妓院,而是那些算卦相面、行医卖药、杂技戏法、相声坠子、评书大鼓的行当。
这些才是真正的江湖门,各有各的讲究,各有各的辈分。
真要算起来,单田芳其实是西河大鼓门,刘兰芳是东北大鼓门,袁先生却是正儿八经的评书门,在建国前就开始说书,辈分极高。
他这会还没去京城,长期住在没沟营,单田芳带团演出,于情于理都得来拜会。至于带着许非,那纯属私心作祟,想让前辈认识认识。
这房子五十多平,供暖不错,摆设齐全,还有台黑白电视机。一间卧室门开着,另一间紧闭。
单田芳捧着一耷拉礼品放在茶几上,四样点心、几两茶叶、两瓶好酒,用马粪纸包着,上面串着纸绳。
他瞅了眼紧闭的房门,问:“我婶儿怎么样?”
“老样子,这会儿刚睡,就甭见了。”
袁先生的妻子卧病在床,他把屎把尿,足足照顾了几十年。而俩人说了几句,话题又转到许非身上,“小子,今年多大了?”
“十八了。”
“十八还不拜师,是对评书不感兴趣?”
“就觉着没啥天分……我报了红楼梦的剧组,想试试拍戏。”
“哦,也好。”
袁先生点点头,“人各有志,每人有每人的长处,孝文啊,你也别强求过多。”
“是是。”许孝文应和着。
他跟初次见面的长辈差不多,问几句学习生活,也就略过去了,主要单田芳陪着闲聊,许孝文不时插一句。
仨人坐了没多久,便起身告辞。
回去的路上,许非忍不住问:“叔爷没子女么?怎么就老两口自己生活?”
“你叔爷有五女一子,闹运动的时候儿子得病,没来得及治,就早亡了。他妻子也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现在孩子都大了,在外面闯荡,也不让他们在跟前儿。”
单田芳挺感慨,叹道:“真要说起来,师叔才是正经的大本事,短打袍带新书旧书,说什么有什么。前两年在中央广播电台录《三国演义》,讲长坂坡豪情万丈,讲麦城满目怆然,后来没心情说了,录音推迟。当时是王将军亲自鼓励,这才完成了整部录制。
唉,师叔就是苦难太多,分心太多,不然成就绝不止于此。小子,以后见了千万要尊重,别小觑人家……”
我没小觑啊!
许非心的话,《三国演义》自己可喜欢听了,也知道这位低调,作品少,后来干脆就退隐了。
而且他还知道,老先生不仅书说的好,还有个很的干孙女,哎呀那孙女生的也好。
我比她大几岁来着?
…………
天蒙蒙黑的时候,果真下起了雪。
俱乐部门口的路灯挑着,几点昏黄的光晕似将寒冷阻隔在外。一楼灯火通明,电影院的幕布拉上去,便是个偌大的舞台,近千座位满满登登。
不知是暖气烧的太好,还是人太多,许非竟感到了一丝燥热。
他早就扒了棉袄,过了会又脱掉毛衣,现在只穿着一件衬衫,半拉身子缩在侧幕里头,再次探头观瞧。
嗡!
之前还有些遮掩的声音,刹时间变得清晰,台上的唱腔伴着台下的叫好,一起冲刷着自己的耳鼓。
“好!唱得好!”
“好啊!”
当两个戏曲演员结束鞠躬时,底下更是掀翻了天。长期缺少娱乐文化滋润的人们,直截了当的宣泄着自身情感。
其实从第一个节目开始,到现在就没冷过场。
队伍十几个人,各有分工,先是一段快板热场,然后唱西河大鼓,说相声,地方戏,许孝文再来一段短书,然后再唱个小曲。
这就**个节目过去了,最后的大轴子自然是单田芳。
“许非!许非!”
“干特么啥的,快搬桌子!”
许孝文一串声的叫喊,许非忙不迭的搬着一张桌子上台,随即掩面而逃。工人们一瞧,也渐渐安静下来,只见一个小矮个子从侧幕走出,到桌后站立。
一人,一木,一桌,一把折扇,一方手巾,便是一台大戏。单田芳望着台下,灯晃的看不清人脸,起起伏伏,晕晕眩眩。
他稳了稳神,醒木一拍,“啪!”
“咱们这回书说的是,赤壁保康王铁延寿派人给唐王李世民下书,约定八月初一要在九鼎山大光明寺前决斗,五阵赌输赢。
李世民便率程咬金、裴元庆、侯君集、秦怀玉、罗通、单天长等九鼎山赴会,徐懋功、尉迟恭领兵在外接应……”
评书门的行话,管故事梗概叫书梁子,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同样的书,却可能有不同的梁子,内容也就不同。
像这段五阵赌输赢,就是单田芳的独门,别人都不会。
说来很神奇,像唱歌、相声之类,演出都是有头有尾,是完整的一个节目。但评书几十几百讲,只能选取其中一段,没头没尾。
可即便这样,老百姓也爱听。
“……”
许非又探出头来,见近千人鸦雀无声,两边和中间的过道也坐满了人,最后面也横着一排,就听着一个人在上边说书。
“秦怀玉箭射三环,取胜第二阵。却说到了第三阵,大梁跳出一个大和尚,手捧一颗人头,不是别人,正是将唐军引入沙雁岭的碧海丹心佛!”
单田芳说了一讲,常规的二十分钟,然后一拍醒木,且听下回分解还没吐出口,就听底下哇呀哇呀一片。
“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继续啊,别走别走!”
“继续说,再来一段!”
左边坐席先有人站起来,跟着右边也站起来,再跟着乌压压全是人头,都喊着“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单田芳一看要失控,连忙双手往下压,又补了第三阵。
结果十分钟过去,终于吐出那句“下回分解”,底下还不让走。他估摸着时间,不走不行了,再讲就得到明儿早上。
许非在侧台推着主持人,“控制一下场面,咱们得撤了!”
主持人也经验不足,手忙脚乱的跑上去,磕磕绊绊开始收尾。单田芳趁机回到后台,一行人赶紧穿衣服,收拾道具。
好容易坐上客车,没开几步路,嘎吱又停了。
“怎么了这是?”单田芳问。
“人堵上了,不让走啊!”司机拍着方向盘,也是热血沸腾。
好家伙!
许非扒玻璃一瞅,部分人已经离场回家,但还有一些人挤在客车周围,更有一个哥们趴在车头上,大声嚷嚷:“您才讲了三阵,还有两阵呢!”
“那两阵讲完再走吧!”
“对对,讲完再走,我们就在这听。”
“我们就在这听!”
工人们抄手缩身,衣服和头上满是雪片,炽热的呼吸跟寒气搅成一团,在昏黄的路灯下,却是一双双眼睛闪亮,真诚热切。
单田芳鼻子一酸,出来抱抱拳,哑着嗓子道:“各位,我也是没沟营的,咱们都是老乡。今天跟大家相见,是缘分,也是福分。但总有曲终人散之时,我们明天还要赶火车,得早点回去休整。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再来,一定再来……”
俱乐部的员工也出来劝说,好半天,众人才松了手,让了路。有几个同路的,还骑着自行车跟了一程,打着响铃不断摆手。
大雪纷飞,客车颠簸前行,慢慢驶离了厂区范围。
外面的光慢慢暗下,十几个人化作一团团影子,随着颠簸轻轻摇晃。寒风从四面缝隙中穿过,又在车内兜转肆虐。
没人觉得冷了,只有热腾腾的气在心里燃烧,许非看着那两个车灯照向前方,那前方路上,热潮翻滚,冰雪消融。
第十九章 春节
“有台没?”
“有台没?”
许非站在屋后,握着一个竹竿似的东西,上面有鱼骨头状的天线,转一下,问一声,转一下,问一声。
明明就隔着一个后窗,张桂琴也非得在炕上传话,“有台没?”
许孝文愁眉苦脸的拍打着一台黑白电视机,“没有,没有,哎,刚才有了……”
“刚才有了。”张桂琴又扭过头,乐在其中。
许非往回转了转。
“哎,有了有了,别动!”
“是中央台不?”
“是中央台!”
“有雪花没?”
“不大。”
“那我进去了啊。”
许非晃晃悠悠进屋一瞧,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里正播着一段京剧。爹妈坐在炕上,乐颠颠的看,画质没法形容,由于尺寸太小,观感也不太愉悦。
这会儿电视节目少的可怜,都用纪录片、新闻、戏曲凑数,再辅以少量的电视剧。
七十年代,只有中央台和省级台,去年才允许创办市台h县台,但传输技术跟不上,现在是从共用天线到电缆的过渡阶段,非常不成熟。
那许孝文也得意,一个月能搬回一台电视,还有相当多的余钱,这都彰显了一家之主的尊严和地位。
他和许非在外跑江湖,几乎踏遍省内,演了二十多场,春节头两天才赶回来。
许非混了二百多块钱,许孝文**百,单田芳自然最高,人人尝到甜头。邻居张家也是曲艺团的,跟张贺芳一队,同样搬了台电视回来。
总之团里上下,这个年应该都很愉快。
“都说春节晚会好看,我今天非得瞅瞅是啥样,电视谁也别关。”张桂琴看了一会,大为满足。
“没点出息,以后买彩电你还不睡觉了?一会别忘做饭,我出去溜达溜达。”
许孝文从来不下厨,披件大棉袄就出了门。
俩人的亲戚基本在乡下,搞运动时纷纷疏远,现在也不怎么来往。而东北这边的习俗,一般中午吃顿最好的,然后晚上接神,再吃顿饺子就ok。
张桂琴早备下了年货,从院子雪堆里拽出一只整鸡、两尾冻鱼和大块猪肉,硬邦邦的,许非拿斧头咣咣开始剁。
窗根底下,还有一地的黏豆包和冻梨,瓜子花生、点心蜜饯也早早摆上炕桌。邻居张家也热闹,这边用斧头,那边用锯,不知道还以为院里是干木匠活的……
许非没经历过这个,玩的特别嗨,连买冰箱的念头都往后推了推。
张桂琴更忙的脚不沾地,把鸡放进大灶,整只蒸,猪肉也大锅炖,等鱼化了点又咔嚓咔嚓收拾,一脑袋汗,笑却没停过。
夫妻俩活这么大,约莫是最丰盛的一次春节。
“我小时候穷的很,一年到头能吃回肉就不错了。那会你姥姥炸油渣儿,放篮子里吊棚顶上,就怕孩子偷吃。还有回你姥爷发了点糖,把咱们都轰出去,俩人在屋里吃。我就在外面喊……哎哟,现在条件真好了,谁能想到呢?”
许非就当听老妈讲古了,也挺新鲜,只是光看着没搭手,因为他不会做饭。
诶,男主竟然不会做饭你敢信???
待饭菜准备的差不多时,许孝文也回来了,三口人痛痛快快吃了一顿。跟着便是空闲时间,老爹喝了点酒,趴炕上眯着,亲戚邻里,距离近的就开始窜门。
张桂琴刚送走一位,陈母带着陈小旭和陈小阳就过来了。
大人们在里屋说话,许非陪在外屋。那丫头嘴里嗑着瓜子,边嗑边吐槽:“听说你出去跑江湖了,真是福大命大,还全手全脚的回来。”
许非抓了点果脯给小肥皂,啊呸,给小阳,笑道:“本来不爱去,现在想想幸亏去了,不然真见识不到。”
“见识什么?”
“人民群众对老艺术家的热爱啊,那真是锣鼓喧天,旌旗招展,人山人海……”
他回想起这一个月的经历,还是不禁感慨,“咱们以后要是干文艺工作者,做到这份上也就算行了。”
“别往脸上贴金,我许是文艺工作者,你顶多是个耍把式卖艺的。”
“那怎么了?耍把式卖艺的以后都挣钱,甚至没把式的,都能躺着挣。”
“又胡扯,没本事的怎么能挣钱?”
“因为人傻啊……”
许非摇摇头,不想提这些,问:“你最近忙啥呢?”
“我能做什么,除了看书就是看书。”
陈小旭又忍不住担心,道:“这都过年了,还是没消息,会不会落选了?”
“我看报纸上写,二稿剧本已经完成,选角顺利,估摸很快就有信儿了。”
“要是没有呢?”
“不可能。”
“万一就是没有呢?”她抿着小嘴就是犟。
“要不咱俩打个赌,春天结束之前肯定有消息。我要是输了,我就请你吃饭,最好的馆子随便点。”
“那我输了呢?”
“你输了……”
许非顿了顿,脑袋里忽然就蹦出一个梗,不由笑道:“你就拔棵垂杨柳给我看看。”
“我为什么要拔垂杨柳?”陈小旭十分不解。
“因为,因为,哈哈……没事没事……你不懂,你不懂……”
他瞧对方一脸呆萌,愈发被戳中笑点,乐的跟个二傻子一样。
“这出去一趟,莫非是病了?”
姑娘有点害怕,匆匆顺了几块点心,拉着妹妹远远避开。
…………
除夕夜里,三口人挤在一个炕上,吃着猪肉芹菜馅饺子,看了一场最原生态的春晚。
去年开办,今年才第二届,各方面都很粗糙,但绝没有后世的强政治性,其乐融融,随心随性。
观众席比较少,几个人坐张圆桌,看着看着忽然台上点名,嘉宾起身就上去了。
甚至姜老师和李老师唱《刘海砍樵》的时候,没有道具,姜老师瞅见一根拖把,把头一卸,扛着棒子就上台。
本届春晚堪称经典,不少节目都耳熟能详。
像马大师的单口相声《宇宙牌香烟》,陈老师的《吃面条》,李老师的《难忘今宵》也正式成为了固定曲目……
许孝文和张桂琴兴致淋漓,大半夜都不困。许非啃着冻梨,纵然看过千百遍,却也奇妙的融入到这种氛围中,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那会还在农村,院里院外全是雪,小孩子穿着新棉袄,兜里揣着几毛钱,捧着零食和小嗤花东跑西颠,不时被划炮吓一蹦达。
大人们在家里热乎炕头,喝酒吹逼,看春晚,夹杂着各种哭闹劝解欢笑……
这特么才叫过年呢!
第二十章 这是一个春天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一位老人在南海边画了个圈圈。
而1984年1月,这位老人突然决定到圈圈看看,并且题词:“深城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
在他离开后的第二个月,中央做出重大决定,开放14个沿海城市。中国的对外开放由点及面,形成了沿海全境开放的格局。
更重要的是,这些举动坚定了改革开放的决心,使得社会思想也不再动摇。
所以84年是个极其关键的年份,商品经济的概念正式提出,企业飞速发展,后来很多人将这一年称为中国现代公司的元年……
这一切都与许非无关,哦,起码暂时无关。
当春节过后,天气渐暖,树上的新芽刚刚生出时,等待了近一年的《红楼梦》剧组终于传来消息。
一名副导演专门跑到鞍城,给许非和陈小旭签了半年借调合同,让俩人在4月1日去京城报到。
…………
“是这儿么?”
“应该是吧,没看进进出出的么。”
在京城的桃花还没绽放的春天里,许非和陈小旭又熬了一宿的火车,提着大包小包赶到了位于圆明园的招待所。
招待所非常破旧,四层楼,有个小院,就在大水法后面。俩人进去的时候,一楼已经挤了不少人,尤氏的扮演者王贵娥正在大声招呼,“报到的同志去里屋登记,统一分配房间,大家不要乱。”
她跟邢夫人的扮演者夏明辉、贾赦的扮演者李颉,是红楼梦剧组的选角老师,百分之九十的演员都是他们挑来的。
许非和陈小旭身条都不矮,相当显眼。老师一下就瞧见了,招呼道:“哟,你就是小旭吧?”
“您是?”
“我叫王贵娥,没见过你,但我看过你的照片和诗,我还能背两句呢!我是一朵柳絮,长大在美丽的春天里……”
此人性子爽朗,张口就给念诗,姑娘有点,“那个,王老师,我先去登记了!”
她拽着许非拐到里屋,见摆着三张桌子,坐着导演王扶霖,以及制片人任大惠和郑燕昌。桌前挤了好些人,多是年轻的姑娘小伙。
“孙孟泉,202号房,下午可以随便逛逛,但晚上一定要回来,七点在四楼开会。”
“好的。”
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刚登完记,抹身回头。许非一看乐了,哎呦,这不三姑嘛!
她在《铁齿铜牙纪晓岚》里的角色颇为知名,但有几个人知道她还演过李纨呢?又有几个人知道,她还在《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里演过灭绝师太呐?
没错,就是张敏骑白马回眸的那个倚天。沙和尚还在里面演金毛狮王,你敢信???
孙孟泉的年龄稍大一些,资历也深,走路都稳稳当当的样子。与之相比,其他人就很青涩,还有一些是父母陪着来的,
许非跟前就站着个小姑娘,手里还拎着蛋糕。
“李红红是吧,才十七岁,你可是组里最小的……”
王扶霖一如既往的和善,笑道:“怎么还带了个蛋糕?”
“今天,今天我过生日。”
李红红十分腼腆,怯生生的应着她后来扮演邢岫烟,名字改成了李伊。
“哦?那祝你生日快乐,希望你在这里也能开心,先去房间吧。”
王扶霖的态度缓解了小姑娘的紧张,跟着妈妈去楼上安顿,爸爸则跟任大惠攀交情,让其多多关照。
一个个的登记,很快轮到了许老板和陈老板。
王扶霖面色微妙,却没多讲什么,道:“你们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尽快适应下来,全身心的投入学习。”
“你在304,你在205,晚上七点钟开会,不要迟到。”
很明显,男的三楼,女的二楼。俩人先行分开,各自去房间整理。
招待所的条件非常简陋,公用的厕所和盥洗室,多是三、四人间,实打实的木板床,国民大花床单,枕头透着一股怪味。
许非闻了闻,都特么馊了。
“没法睡啊……”
他把床单、被子、枕头拿到楼下晾晒,又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行李,颠颠跑到205。这短短的功夫,陈小旭已经多了个室友,且交谈甚欢。
这姑娘鹅蛋脸,眼睛圆溜溜的,年龄看着很幼,说是小学生都能信。她非常活泼的样子,声音清脆,“陈小旭,这就是你男朋友呀?长得还挺帅的。”
“别瞎说,我们一个地方出来的,没那种关系。”那位赶紧撇清。
“哦,老乡啊。”
姑娘主动伸出手,讲话跟倒豆子一样,“你好,我叫胡则红,红旗越剧团的,今年二十一了,你多大啊?”
“我十九。”
许非真有点惊讶,笑道:“你看着可不像二十一,长的太小了。”
“我可不小,我最烦别人说我小了,以后谁也不许说我小!”
“呵,那我跟你道歉。”
许非聊了几句,只觉对方心直口快,愣头愣脑。不过他也没工夫闲扯,拉着陈小旭跑下楼。
走了十几分钟路,跟着坐地铁,就到了市区比较繁华的地方。
俩人先进了一栋百货商场,转半天才找到一个日用品柜台。他瞧了一会,问:“同志打扰了,请问脸盆要票么?”
他对着白装大妈,半个字都不敢出错。果然,正跟隔壁唠嗑的大妈虽不耐,却也赏了句回复:“不用!”
“哦,那麻烦给我拿个脸盆。”
大妈一脸不爽的给拿货,老式瓷盆,盆底有两条红鲤,乡土且喜庆,敲起来叮当作响。
“你也买个盆吧,还有水桶。”
“买桶做什么?”
“水龙头都是公用的,平时存点水,不然你洗个脚还得跟别人抢么?”
“啊!”
陈小旭毫无独立生活经验,忙道:“那我也要一个!”
于是乎,俩人抱着盆拎着桶,在里面逛了逛,又买了点饼干、糖果。
1984年,中央继续开放港口城市,确立改革不倒,各种产品供应也大幅增加。深城首先取消了粮票,几大城市如京城、魔都、金陵等也陆续取缔了部分票券。
就像京城,若是前两年来,买个盆也得用票,现在只有较稀缺的产品才用得着。
……
一晃到了晚上。
报到的人没有想像中的多,只有二十几个演员,外加一些剧组人员。
六点钟的时候,招待所提供了第一顿饭。在一楼的食堂里,几个痛经大妈排成一溜,跟前放着三个大桶。
许非凑过去,手上啪嗒一沉,一勺子黏糊糊,还有点发黄的米饭就扣在饭盒里。
跟着第二个,一勺子看不见油星的大白菜,然后第三个,一小勺子腌菜。
“……”
俩人对视一眼,默默找个地方坐下。
陈小旭是极爱吃的,但此刻也毫无食欲,不说饭菜质量,起码得干净啊,这看着就不卫生。
许非勉强尝了口白菜,嚼了嚼咽下去,妹子忙问:“怎么样?好吃么?”
“没油没咸淡,就是白菜帮子味儿。”
“啊?”
陈小旭一听更不爱吃了,偷瞄瞄四周,见有的艰难下咽,有的吃得杠香,一瞧就是苦孩子出身,家庭环境特别差那种。
“要是煮点面条,把白菜加里头,肯定能好吃。”
她眼睛一亮,道:“哎,我们买点面条吧,我看外面就有个小店。”
“没地方煮。”
“也是哦。”
陈小旭噘着嘴,一筷子一筷子捅着米饭,最后自暴自弃,还是塞进了嘴里。
许非见状也不好矫情,吃吧!
他知道培训班的伙食差劲,可没想到这么差劲,眼下没啥办法,只能一边下咽,一边自己转移注意力,以忽视食物的糟糕味道。
啧,看来得弄个电饭锅啊……
(第十五章又放出来了,神奇!!!)
第二十一章 开会
晚七点,会议室。
设施非常简陋,前面摆着几张桌子就算讲台,下面一溜大板凳,没座儿的还得贴墙站着。
二十几个演员,几乎都是小姑娘,许非和陈小旭坐在中间,不时四处观望,有脸熟的,有脸生的,一个个稚嫩的很。
“哎,你看那个。”
他捅了捅妹子,道:“那人多好看。”
“嗯?”
陈小旭抻抻脖子,瞄到斜前方的一个姑娘,五官鲜明,天生的丹凤眼,脸蛋圆润大气,透着一股极自然的飞扬和性感,完全区别于这个时代的气质。
打扮也很时髦,翘着腿坐在那边,无论谁看,一眼就能在人堆里找到。
“她好漂亮啊!”
陈小旭盯着人家不放,喃喃道:“漂亮又特别,鹤立鸡群呢。”
“别这么说,鸡也是很美的。”
许非为鸡抱不平,低声闲聊了几句,就见一行人走进来,为首的正是王扶霖和任大惠。
一个是导演,一个是制片主任,为剧组的两大核心。他们在前方坐定,见人差不多了,王扶霖清清嗓子,尽量抬高音量,因为没有麦克风。
“好了,静一静,我们开个小会。我就不自我介绍了,之前都见过,我就说说《红楼梦》的筹备情况。毕竟这项工作,既是我们的任务,也是你们的使命,你们应该有所了解。
《红楼梦》这部剧,有名有姓的角色一百五十多个,我们挑选了六十多位演员,来出演主要角色。有些还没赶过来,有些还在跟单位或家里沟通,但大抵是差不多的。
其实说是演员,有些夸大了。你们都是我一个个筛出来的,知根知底,绝大部分没有影视表演经验,甚至从事完全不相干的工作。但不要紧,我们开学习班的目的,就是弥补这一点。
学习班初步预计是三个月,可能还会有第二期。那么在这三个月里,大家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我提几点硬性要求,首先,一定要将原著熟读。其次,在熟读的基础上有自己的理解,最后再融入到角色当中。
《红楼梦》是名著,如果我们连原著都没有熟读,那何谈艺术表现呢?
我们会请一些专家学者,来给大家讲课。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千万要珍惜机会,别辜负了他们的苦心。
我先说一点,现在没有定角色,包括我们也没定。最后的结果,到底谁能饰演谁,都要看你们自己的表现。
至于拍摄时间,我们预定在下半年,大部分外景地已经选好了。为了支持我们工作,相关领导还在南菜园批了块地,准备建造一座大观园,现在已经动工了。
甚至连冀省的一个县城,也主动联系我们,要出钱出力建造一条宁荣街……”
王扶霖说这些的意思,是鼓舞大家士气,全国人民都在关注着,支持着。不过听到许非耳朵里,就变得很微妙了。
尤其那个不可言明的县城,哎呀真是热血沸腾!!!
而王扶霖讲完,任大惠又接过话题,道:“王导演负责艺术方面的事情,我负责剧组和生活方面。所以你们在艺术上有问题,找王导演,在生活上有问题,来找我。
那我就说说学习班的日程安排,大家都听好了。”
刷刷刷!
话音刚落,底下人纷纷翻开小本子,许非也摸出一个笔记本准备记录。
“从明天开始,早上六点半起床,起床之后不用洗漱,由老师带着去晨跑。晨跑之后到园子里练功,拉筋,学形体,然后洗漱吃早饭。
上午的安排,是听专家讲课,不过现在人不齐,等人齐了再说。下午的安排,你们自行排练小品,就是你们想演哪个角色,就选个片段出来,自己找搭档,自己设计。不懂的也别担心,我们有几位辅导老师……”
说着,他一一介绍,“这位是李颉老师(贾赦),这位是李婷老师(贾母),还有夏明辉(邢夫人)和王贵娥(尤氏)老师。有不懂的一定要问,别自己憋着。”
几个老师也站起来鞠躬示意,其中李婷最长,已经63岁了。
随即,任大惠又介绍了几位重要人物,包括编剧周领,摄像李尧宗,化妆杨澍云,服装史岩芹,作曲王利平……
没错,《红楼梦》办培训班,连化妆、服装、作曲都跟着学习,三十年后你敢想???
“晚上的安排,是学习琴棋书画。因为大观园里的小姐丫头,很多都是出口成章,学问不俗。我们一点不懂也不对,起码能写好几个字,弹对几个音。
再说说生活上的,我们每天管三顿饭,没有补贴,每周日放一天假,可以进市区逛逛,但晚上一定要回来,不许在外过夜。有特殊情况的,一定要请假。”
为啥放一天假呢?因为现在还是单休,1995年才实行的双休。
“等最后角色都定了,确认你能进组拍戏了,我们还会签份合同,包括床板费啊,伙食补助啊,拍戏酬劳等等……”
嗡!
这话一出来,引起不小的骚动,很多姑娘面带惊喜。
因为有些人来之前,还以为这是项国家任务,自己就是来义务劳动的,结果没想到还给酬劳!
许非挠挠头,印象里好像贾宝玉是最多的,每集八十块,拍完拿了两千块钱。黛玉是六十块,小角色就是二三十。
前面任大惠说完,王扶霖又道:
“我补充一点,我们大概要经过三轮筛选,怎么样的形式呢?
你们平时不是排小品么,每过一个月,我们都要给你们录像,录的就是小品。然后我们和顾问组商讨,再决定哪个合适。
这三轮筛选,就像闯三关,大家要有心理准备。你们年龄都差不多,尽快熟悉起来,其实这里就像一所大学,大家都是同伴,平时也多多包容……”
王扶霖性格比较温软,唠唠叨叨的叮嘱每一个事项,好半天才宣布散会。
…………
可能是认床的缘故,许非睡的非常不好,滚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好像也没过多久,就被一阵刺耳的哨声惊醒。
“咻!”
“咻!”
他浑身一激灵,只觉得难受,意识还跟不上身体的反应,“咋回事?灵气又复苏了?”
缓了两分钟,才晓得是早晨吹哨,要集合了。他连忙穿衣,匆匆抹了把脸,等跑下楼时,大家已基本就位。
精神状态都不咋样,估摸是紧张又兴奋。
“你洗漱了么?”陈小旭悄声问。
“就抹了把脸。”
“没刷牙?”
“没。”
“去,别挨我。”
她推了那货一把,随即又道:“我六点就起来了,你怎么这么懒?”
“我认床啊……”
“许非,陈小旭,别聊天了!”
任大惠亲自带队,制止了这种不正当作风行为,“人都到齐了,大家排成两队,跟着我走。”
说着,他和几个形体老师慢跑带路,众人跟在后面,出招待所大院,再过道圆形门,就到了圆明园里头。
圆明园这会儿非常荒凉,只有树和甬路,还有个干湖,谁都可以进。在今年9月份,政府才决定大力建设,整修福海,蓄水放船,挖湖补山等等。
直到1988年6月29日,它才正式变成景点,重新售票开放。
大伙先绕着湖跑圈,第一圈,没问题,第二圈,也还凑合,第三圈时,陈小旭不干了。
“哎,我去躲躲,等练功了你再叫我。”
她最烦的就是体育运动,瞄了眼任大惠,就要半途潜逃,结果刚一迈步,就被许非一把抓住。
“你干什么?”
“给我好好跑步。”
“我不想跑。”
“不想跑也得跑,你身体这么差劲,就得多锻炼。”
“你!”
陈小旭咬着嘴唇,死活挣脱不开,周围的小伙伴都在惊奇吃瓜。她不想拉拉扯扯的,只得妥协,“你放开,我跑就是了。”
许非这才松了手,开玩笑,她那病多半是当宅女当出来的,做个元气林黛玉才是真理。
跑了五六圈之后,任大惠停了下来,在湖岸上列成几队,形体老师开始教课。压腿拉筋,学操学步,都从戏曲身段里简化而成,如何走路,如何抬头,如何看人等等……
姑娘们多是艺术剧团的,有基础,上手极快。许非就困难了,老胳膊老腿,硬得跟钢铁侠似的。
练完功,吃了一顿难以下咽的早饭,上午没课,暂时自由活动。
这第二天,又有不少人来报到。陈小旭多了个室友,名字特别棒,叫东方文樱。她跟胡则红同岁,在江城儿童剧院,跟李尧宗是情侣。
当初王扶霖找李尧宗当摄像,人家不干,说进组拍三年,耽误我婚姻大事。王扶霖就给开绿灯,说你把对象也找进来,你俩拍完就可以结婚。
李尧宗这才同意不过后来离婚了。
许非的房间也被分配出去,多了两位室友,面孔都挺熟。
一个叫侯昌荣,一个叫孙十万。
(角色建立了……)
第二十二章 排戏
侯昌荣是扬剧团的,专攻小生,扮相丰神俊朗,大概是红楼第一帅。
当初王扶霖看到照片,一度将其视为贾宝玉的候选,结果见到真人,一米八的个子,太高了。
若是拍正常戏,男主高点没什么,但这是《红楼梦》。宝玉年龄很小,且是在脂粉堆里打滚的贵公子,如果个头太高,就会给人一种不协调感。
王扶霖又不是某**导演,搞个尖嘴猴腮,一脑袋脏辫,瘦骨嶙峋的大高个子当宝玉。然后再配个深v露胸,一膀子蕾丝边,营养过剩的胖带鱼……
这是要向全国人民谢罪的啊!
至于孙十万,哦不,吴小东呢,他是演话剧出身,二十多岁,也是那种很传统的帅气。他最开始奔着贾琏来的,不过没演成,而在剧中除了饰演角色,还兼任了场记和执行导演的工作。
两位室友相对年长,性格较成熟,许非自不必说,所以还算合得来。
您看看,这一屋都是美男子呢!
……
“白菜,又是白菜。”
“昨儿吃的白菜,早上吃的白菜,听说晚上还是白菜。”
“我不喜欢吃白菜。”
中午的食堂里,陈小旭戳了戳饭盒,叹了口气,还是认命的塞进嘴里。
胡则红也勉强下咽,嘟囔道:“导演还让我们少吃,保持体重呢,就这饭菜谁能多吃啊?”
许是相性指数很高的缘故,俩人已经成了好朋友,一个说话损,一个说话冲,就这顿饭的功夫,已经吵了不知多少嘴。东方文樱却还陌生,基本跟李尧宗在一块玩。
许非把白菜汤拌进米饭,这样味道还能好点,笑道:“没事儿,我让我爸买了个电饭锅,他朋友给我捎过来,过几天就能到。”
“电饭锅?”
陈小旭眼睛都在发光,“可你会做饭么?”
“窝个鸡蛋,煮个面条还是没问题的,哎我下面手艺可好了,有机会你们尝尝。”
“那肯定要尝尝呀!”胡则红充满希望。
“我煮面,你们负责刷锅就行了……”
许非正说着,忽觉周围的谈话声小了很多,一抬眼,正瞧见那个身形高挑的姑娘走进来,有着一双华丽的丹凤目。
食堂里的所有人,包括厨师和大妈都在盯着,没办法,长相太特别了。
她看了看饭菜,明显不满意,但也盛了一饭盒独自吃着。这姑娘就像小时候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谁也不太敢说话,当然本人也不在意。
她叫乐韵。
“哎,我听说她演王熙凤……”
胡则红压低音量,神经兮兮道:“不是备选,就是王熙凤。”
“不能吧,导演不说要录像筛选么?”陈小旭怀疑。
“筛是筛,但她要演凤姐,谁能比得过?”胡则红带着羡慕。
“也是。”
许非瞧了眼坐在另一边的,某位皮肤黝黑,个子矮小,完全不突出的姑娘。在这个阶段,乐韵就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个渴望演凤姐的人身上。
“下午排小品,你们有角色了么?”怪味豆又问。
“我暂选贾芸。”
“你不想演贾宝玉?”对方惊奇。
“想演也演不上,我个子太高了。你呢,想试试林黛玉?”
“是呀,谁不想试黛玉呢?”
“呵,那你们可成对手了!”
哦?
陈小旭和胡则红对视一眼,互相看不上,“你排哪个段落?”
“葬花。”
“我也是葬花。”
“噗……”
许非抽了抽嘴角,没说什么,葬就葬吧。
仨人匆匆吃了饭,又跑到圆明园里,大伙也都在。刚来一天,除了同屋的能说几句,都不好意思交际,三三两两的散在各处,自己就开始瞎弄。
李颉、李婷等老师跟前早挤满了人,他们便找了个相对清静的山石岗上。
这会还没给剧本,每人发了一套《红楼梦》。许非抱着书,坐在大石头上,问:“你们想演哪段葬花?”
“当然是葬花吟的葬花了。”陈小旭道。
“那你们想怎么演?”
“我……”
俩妹子傻愣愣的戳着,完全没头绪呀。因为一提起林黛玉,首先想到的必是葬花,但真说怎么演,没有任何影视表演经验的俩人,根本就是个。
我就知道!
许非摇摇头,开口拯救:“想排一个段落,一定要联系上下文,把意思吃透,揣摩人物心理。
黛玉葬花之前,发生了很多事。先是宝玉口无遮拦,拿《西厢记》里的荤话来玩,那叫‘成了给爷们解闷儿的了’。而没等二人和好,宝玉就被薛蟠借贾政之名叫去了。
黛玉担心,便去找,正赶上晴雯闹脾气,不给开门。黛玉刚要走,忽听里面传来宝钗的声音。你们看原文如何写的,‘越发动了气,想起早起的事来,必是宝玉恼我。但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
她是很多情绪杂糅在里面,有跟宝玉的生气,有对宝玉的误解,还有对自己身世可怜,无父母撑腰的委屈……这些情感汇聚到一起,最后一刻才爆发出来。
而曹雪芹写过黛玉之后,先用了大段文字描写宝玉跟薛蟠,然后宝钗扑蝶,芒种过节的时候,姐妹们都在一起,唯独不见黛玉。
宝玉便去找,‘听那边有呜咽之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到此刻,才引出了那首《葬花吟》。
所以你们演绎,不能浮于表面,要把这个铺垫和意境演出来。
那种峰回路转,情感爆发,抬头见花冢残红,纵黛玉这般绝世之人,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之感!”
“……”
“……”
气氛格外安静。
陈小旭一双妙目看着此人,看那书本摊在腿上,却只字不瞧,就坐在山石上,娓娓道来,谈吐阔气。先是惊诧,而后疑惑,这会只剩下眼波流转,异彩连连。
胡则红更是直接,叫道:“你,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以前学过表演么?感觉比我们剧团老师还厉害!”
“没学过,就是看了一些杂书,自己理解出来的。”
“我也看过,我怎么理解不出来?”
“智商差距。”
许非指了指脑袋,又恢复痞里痞气的样子,笑问:“怎么样,还演葬花么?”
“演不了,演不了。”怪味豆忙道。
“哼!”陈小旭唾面自干。
这才对嘛!葬花貌似简单,就一个人在那儿刨坑埋土,哭哭唧唧,殊不知是最难的。用后世的话讲,这叫内心戏,还是最重头的内心戏。
上来就挑战这个,玩闹呢!
许非没学过表演,但对这方面极其爱好,看过很多专业书籍,包括电视综艺什么都看。他所在的传媒公司也投拍过作品,自己时常去探班,亲眼见过剧组运作。
他见过那些老演员一丝不苟的背台词,中气十足,慷慨激昂,现场收音……也见过辣鸡流量瑟瑟,替身抠图,对着镜头念1234……
《红楼梦》的情节早就滚瓜烂熟,让他真正去演,可能演不了,但论纸上谈兵的功夫,可谁也不怵。
“你们这个阶段,找到人物的感觉最重要。把自己代入林黛玉,她平时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怎么举手投足,这些感觉一定抓住,然后再考虑艺术加工的问题。
所以尽量别找单人的,比较内心化的段落,找些日常化的,说说笑笑聊天解闷,慢慢往上提高。”
“日常化的……”
陈小旭也熟读原著,比胡则红了解一些,想了想道:“那我排这一段,第三十五回的。”
“三十五回?”
胡则红赶紧翻书,却是写宝玉挨打,黛玉探望回来,跟紫鹃有几句对话。出场角色有三:黛玉,紫鹃,以及那只鹦哥。
“哈哈,我们仨正好,许非你就演鹦哥,我们轮流试。”
“我不。”
陈小旭顿了顿,还是坚持道:“我不要给你配紫鹃,我只试黛玉的戏。”
嘿!
胡则红最烦她的就是这点,当即又吵了起来。许非头疼,忙道:“行了行了,我再给你们找一个。”
他站在山石上望了望,见众人真的假的,会的不会的,都已排了起来。唯有几人例外,一个是乐韵,一个是黑小妹子,还有一个正抱着书本,有点呆,有点迷茫的不晓得干啥。
“喂!”
许非招招手,冲着她喊:“张俪!”
(十五章又进去了( ̄ ̄))
第二十三章 煮面
嗯?
姑娘茫然的望向这边,指了指自己,意思是你在叫我?
“张俪!”
许非又喊了一声。
这下确定了,她莫名其妙的走过来,“你是?”
“我叫许非,听别人喊过你名字,你现在有搭档么?”
“还没有。”
“我们刚好缺一个人,你能不能帮个忙?”
“我……好啊。”张俪点点头。
她穿着件蓝色短衬,白裤子,小圆脸,一双杏眼,看着年岁很幼,也没介绍下自己,就带着矜持且客气的微笑,默默站了过来。
还好胡则红是个逗趣的,巴巴问:“你叫张俪啊,你是哪里的?”
“我在蓉城战旗文工团,跳芭蕾舞的。”
“呀!”
陈小旭一听就接过话头,道:“我以前也跳芭蕾舞,可惜没进团,你多大了?”
“我十九。”
“我也十九,你几月份生日。”
“十一月。”
“我十月!”
俩人迅速聊在一起,姬发了共同爱好。张俪认识新朋友很开心,但还是不多话,而且她川普口音很重,讲话古古怪怪的。
“我们本想试葬花,人家许老师把我们好一顿批,现在想排别的,哎,你准备的哪个角色?”
“我想试试紫鹃。”
咦?
陈小旭和胡则红看向某人,我们缺个紫鹃,你随口就叫来个紫鹃,你特么蒙的吧?
寒暄了一会儿,仨人开始排练。张俪完全不会,闷了几秒钟,自己忍不住道:“我,我怎么做呢?”
“许老师?”陈小旭扭过头。
许非白了她一眼,问:“这段情节熟么?”
“算熟的,就是对白没记下。”
“没关系,照着书念就行。你先往远站一点,要从她后面进来……你侧过身,背对人家……”
许非把俩人错开一段距离,随即挥挥手,示意ok。
就见张俪拿着书走过来,顿了顿,才极为生涩道:“菇凉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
“噗哧!”
陈小旭乐了,对方口音不行,ln不分,好端端的姑娘念成了菇凉。胡则红更是哈哈大笑。
“……”
张俪小脸一红,愈发没自信。
想当初,她是陪朋友面试,结果被王贵娥相中,觉得呆呆傻傻的,就让她试了二木头这大概是国内最早的试镜梗。
等进了培训班,人家都想演小姐,唯她选了丫鬟,可见心态也与旁人不同。这会儿被嘲笑,那红晕一直抹到了耳朵根,脖子上也是胭脂一片。
“严肃点,排戏呢!”
许非一本正经,道:“不要因为没有老师指导,没有录像就嘻嘻哈哈的。我们只有三个月时间,那么多竞争对手,每分每秒都要抓紧,懂么?”
嘁!
陈小旭不看他,只道:“我们再来吧,这次我不笑了。”
于是张俪又远撤数步,缓缓走近,道:“菇凉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与你什么相干?”林妹妹做作的拧过身。
“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还该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歇。”
对到这里,许非忽然插口:“扶她,扶她……哎对,慢慢走,慢慢走……”
他挥着手,示意俩人小小绕了个圈,“前面就是潇湘馆了,抬脚,迈门槛,停!”
“这大概就是一场戏的镜头,感觉怎么样?”
“感觉……”
陈小旭抿抿嘴,“像小孩子过家家。”
“我也是,太生涩了。”张俪道。
“生涩就对了,你们才刚开始,慢慢练就好。”
“许老师,您这么大本事,就不能速成么?”胡则红道。
“可以啊,你过来坐这儿……”
他让胡则红坐在石头上,调教道:“身子歪一点,一手拄着额头,肚子!肚子别挺着!别嬉皮笑脸的,你们家林黛玉嬉皮笑脸的么?好,保持这个姿势别动,眼神哀怨一点,把心思沉下来,沉下来……”
“沉不下来啊!”
胡则红憋了半天,老想动。
“所以得练啊,你连让自己安静下来都做不到,怎么演林黛玉?还是那句话,得抓住人物的感觉,平时多琢磨……”
“许老师,您讲了这么多,不如给我们示范示范?”陈小旭忽道。
“就是,你给我们演一个!”胡则红嚷着。
“嗯嗯。”张俪也连忙点头。
“……”
许非挺起身,瞅了瞅太阳,“今儿天不错啊!”
噫!
三个妹子一起鄙视,“还以为你多能呢,原来是光说不练的主儿。”
“是呢,人不可貌相。”张俪掩嘴打趣。
“呸!我道是什么,原来也是个……”
陈小旭就不客气了,白白的手指头一点,“银样枪头!”
…………
几天后,到了培训班第一个休息日。
很多人都出去逛街了,王扶霖和任大惠在一楼闲聊,陈小旭、胡则红和张俪则在院子里瞎转悠,不时瞅瞅大门。
过了半响,吴小东忽在门口露头,比了个手势。
“来了来了!”胡则红顿时兴奋。
“别嚷嚷,让人听见!”
陈小旭特冷静,道:“你去缠住王导,你去缠住任主任,吴小东掩护,楼上准备好了么?”
“那你干嘛?”
“我指挥呢。”
“指挥个屁!”
胡则红翻了个白眼,还是跟张俪跑进屋,“王导,主任,我们……呜呜呜……”
而那边,刚从火车站回来的许非,拎着个神秘的纸壳箱子在大门口现身,吴小东左右瞅瞅,“正好没人,快去后面。”
俩人一溜小跑绕到楼后,三楼窗户早已开着,侯昌荣扔下由两条床单捆在一起的绳索。许非把箱子系好,又轻手轻脚的吊了上去。
到此刻,俩人才松了口气,溜溜达达的从正门上楼。
待进了屋,见那箱子仿佛冒着金光,毕恭毕敬摆在桌上,里面正是老爸捎来的电饭锅。五十七块,粤省产的三角牌,属于较稀罕的物件。
许非有点滑稽,也有点古怪的怀念感,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校园,跟兄弟们一起疯疯癫癫。没办法,招待所不让私用电器,剧组也不让多吃东西,就得偷偷摸摸的。
他刚把电饭锅拿出来,胡则红就咋咋呼呼的跑进门,跟着是陈小旭,然后是张俪,张俪还拉着一个又黑又矮的姑娘,叫邓洁。
话说培训班开了一个礼拜,演员陆陆续续都到齐了,共六十多个,加上剧组人员一共有百来人。
以许非和陈小旭为中心,交际圈子无限向四周扩散。
陈小旭跟张俪关系好,张俪跟邓洁是室友,吴小东看上了沈霖(平儿),沈霖又跟袁枚(袭人)、周月(尤三姐)、金丽丽(迎春)是室友……
邓洁年纪比较大,57年生人,已经27岁了。她皮肤黑,个头矮,才一米五几,性格不像屏幕上那般泼辣,非常沉稳。
“面条呢?你买面条了么?”
“买了两斤。”
“那快点啊!”
“小声点,我煮了啊。”
好嘛,就在这小屋子里,一帮人围着个电饭锅,感觉特神圣。许非站在中间,俨然化身中华小当家,会发光的那种哦!
只见他用壶倒了水,烧开就往里加面,咕嘟几分钟盖上锅盖,又闷了一会。煮面一定要闷一会,不然不好吃。
那帮家伙一人捧着一饭缸,跟等待投喂的狗狗一样。
好容易熟了,每人一小份,比阳春面还素。即便如此,一个个也埋头开吃,连张俪都顾不得矜持。拜托,啃了一礼拜的白菜,谁受得了?
许非尝了一口,暗自摇头,没油就是不香,而且也缺少配菜,“等下次休息,去市场买点菜回来。”
“那还得等七天呢!”胡则红头也不抬。
“哎,我知道哪儿有菜。”
刚赶过来的金丽丽插了一嘴,“我早上去后厨称体重,发现里面一筐筐的全是菜,可能新上的。”
“后厨……”
许非眨了眨眼,看向陈小旭,她也眨巴眨巴,旁人都没注意,唯张俪偏头笑了下。
“咚咚咚!”
“干什么呢,怎么门还锁死了?”
“咚咚咚……有人没有?”
大伙正吃着,外面忽传来任大惠的声音。一下子就慌了,许非见犯罪现场狼藉,来不及收拾,只得过去开门。
任大惠抱着一摞册子,抻脖一瞧,“嚯,电饭锅!我说刚才神神秘秘的,原来是调虎离山。”
“主任,您进来坐!”胡则红连忙让座,还狗腿的拍了拍。
“主任,您吃面!”陈小旭又奉上一碗面条。
“你们几个平时就鬼头鬼脑的,这会又开上小灶了……”
任大惠想教训两句,却也不忍心,伙食烂谁都清楚,便道:“你们吃归吃,控制点体重,真要胖了我可没收!”
众人赶紧对着电饭锅发誓,连连保证。
“现在人到齐了,明天就有专家给我们讲课,我来给你们送剧本。”
说着,他把手里的册子发下去,许非翻了翻,“这么短?”
“这是二稿,还不全呢……行了我走了,招待所不让用电器,你们小心着点。”
第二十四章 讲课
招待所的院子里另有几间平房,作为后厨和仓库。仓库内有台秤,姑娘们早上练完功,经常来这里称体重。
正值夜深人静,大部分人都睡下了,楼上黑漆漆一片,只数间房屋还亮着灯。
两个人影鬼鬼祟祟的溜出楼门,贴着墙根跑进后厨,一个理所当然的把在门口,一个自动自觉的前线作战。
没办法,陈小旭就这德性,主意多,但从来都躲在人后。
而许非进了仓库,见满屋子都是竹筐,摞起来老高,根本看不着里面。他伸进去就瞎划拉,碰着个东西立马缩回来,却是一根挺翘的紫茄子。
“茄子……”
他本想摸西红柿来着,不过茄子也能用,跟着第二次伸手进去,抓了抓,这次是根黄瓜。
“怎么都是长条的?”
他第三次伸进去,诶,圆溜溜冰凉凉,感觉对了,果然摸出来俩西红柿。
许非用衣服一包,低声道:“快走!”
“你摸着什么了?”
“一根茄子,一根黄瓜,俩洋柿子。”
“他们有菜还不给我们吃?顿顿啃白菜!”
陈小旭顿时气恼,道:“我听说剧组压了不少钱呢,这叫偷工减料。”
“那你反映反映。”
“我才不去。”
嘁!
许非懒得理,轻手轻脚的返回楼上,各自分开。侯昌荣和吴小东都没睡,捧着剧本在读,见他回来忙问:“有收获么?”
“必须有!”
他把衣服一兜,“嘴都严点,明天给你们加餐。”
许非收拾了一下,见二人仍无睡意,索性也翻开剧本,在灯下看了起来。
这年代技术落后,哪有什么复印机,都是油滚。就是装油墨的大盒子,再拿一根类似沾毛沾灰的滚筒,把纸放在里面,一滚就是一张。
印出来的字体粗大浓黑,易有污迹,还带着一股明显的油墨味儿现在应该失传了。
他就翻开这样一个剧本,逐字逐句的默读,又回想87版《红楼梦》的情节,确有许多不同。
话说在《红楼梦》筹备期间,各方人士针对剧本如何改编,专门在回龙观开了十五天的会议。
以周汝昌为首的一派,支持将后40回创造性改编;以冯其庸为首的一派,表示要完整呈现120回的全书。
当时的情形,可谓舌战群儒。
因为后40回是高鹗续书,是违背曹雪芹愿意的,不能算在原著里。吵到最后,各方才同意了剧组的意见,八个字:尊重原著,重视续作。
于是就有了剧本,周雷和刘耕路负责前20集,对应前80回。周领负责后7集,对应续作改编。
所以一共是27集的剧本。许非手里这份,还没有后7集,但光看前面,就知道电视剧删掉了多少。
比如开头,贾雨村和娇杏勾勾搭搭,英莲被人贩子拐走,甄家和葫芦庙被烧,甄士隐落魄等等,一概没有。
不是没拍,而是拍完了,上面组织了一场老干部观影会。老干部看完几集很不爽,说你演了半天,林黛玉和贾宝玉怎么还没出来啊?
然后就成了现有的版本,将上述内容缩减为半集,后半集林黛玉直接就进贾府了。
还有非常可惜的太虚幻境,据周领说,当时是真理部发话,大意是:不许拍做梦这一段,贾宝玉追求自由婚姻,是反封建斗士云云。
这特么是人话嘛?!!!
当然谁也没整明白,你不许封建迷信,那《西游记》和《济公》是怎么回事?反正咱也不懂,咱也不敢问……
夜越来越深,侯昌荣和吴小东看了半天剧本,主要是揣摩自己想演的角色,熟读台词。当俩人有些倦意,想关灯睡觉时,却发现许非还坐在桌前。
身板挺得笔直,右手拿着铅笔,在剧本上写写画画。还不是那种简单的人物注解,甚至又扯了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
俩人对视一眼,都瞧出彼此不解。
这位室友年纪虽小,却丝毫不敢轻视,平日里多有惊人之举,这会又不晓得在搞什么。
…………
四月十日,早九点。
大家吃完了早饭,不用喊不用催,自动自觉的挤进会议室,一个个摊开小本,格外正经。
前面的桌子撤了,因为要容出空间,只摆了一张沙发,旁边立着块黑板。沙发前还放了台录音机,一边讲,一边录,管这事的是郭晓珍(史湘云)。
从前天起,一些专家顾问就开始给众人上课,第一天是编剧周雷,讲《红学概论》。第二天是红学家胡文彬,讲《国内外红学研究概况》。
今儿是邓云乡先生,讲《红楼梦》里的民俗礼节。
邓先生是红学界元老,不仅仅是《红楼梦》,对南北两地的风土人情也极有研究。他久居魔都,为了培训班特意赶过来,就住在张俪隔壁之后也成了全程跟组的民俗指导。
大家等了一会,就见王扶霖扶着老先生进了屋,在沙发坐定。
邓云乡七十了,气有点喘,喘匀了才缓缓开口:
“大家都知道,《红楼梦》是无朝代可考,曹雪芹刻意模糊了年代背景,甚至地理区域。比如贾府的所在地,究竟在南方,还是在北方,至今仍有争论。
曹雪芹想将真事隐,但在很多生活细节上是隐不了的,尤其是里面的民俗礼节。比如衣食住行,祭祀访友,灯谜戏班等等,我们抽丝剥茧,还是能看出不少端倪的。
今天我们不讲复杂的,就讲问候礼。”
他喝了口水,继续道:“其实红楼梦反映了很多旗人礼节,如第九回,贾政问跟宝玉的是谁,外面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问安……”
说到这,邓先生撑着沙发站起来,王扶霖连忙虚扶着,就见老先生亲自示范,“左腿抢前一步,屈右腿半跪,右手半握拳下伸,这就叫打千儿。仆人见主人时用的,典型的旗人礼。”
“……”
许非见状,不由心中一动,除了记笔记之外,刷的撕开一页纸,寥寥几笔,就画了一张速写。
陈小旭歪头看,一个简单生动的古怪小人,右腿半跪施礼,正是老先生示范的动作。
她眨了眨眼,写了张纸条甩过去。许非一瞧,“这个法子好,清晰明了,下了课好好画画,让大家也学学。”
“得您夸奖真不容易。”他回道。
陈小旭扭过头,不再理会。
“还有三十一回,湘云到来,众姊妹请安问好。请安是如何请呢?按汉人礼法,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半握拳,放在胸口以下,上下动一动,这叫万福。
按旗人礼法,双手平放膝上,弯膝碰一碰身躯,这叫请碰安。
那到底是万福,还是请碰安呢?曹雪芹没有明写,你们自己考量。
这些都是问安礼,并非正式的大礼,大礼就是跪拜磕头。最生动的便是六十二回,平儿给宝玉拜寿,你们看看怎么写的……”
有的人忙着翻书,邓先生却没有任何草稿,直接道:“平儿便拜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又跪下去,宝玉也忙还跪下,袭人连忙搀起来;又拜了一拜,宝玉又还了一揖。”
他冲着王扶霖道,“这段一定要注意,女人先万福,男人先作揖,然后才跪下磕头。一揖,一跪一磕头,跟着又一揖,这算完成了。
磕头千万别加打千儿,那是旗人的常礼,随便的,真要拍出来让人笑话。”
王扶霖连连点头,邓云乡又叫人:“周领啊,周领?”
“这呢!”周领稍稍站起。
“还有一点,我上次看你写的有个段落,磕头把屁股翘起来,那是不对的。磕头翘屁股,表示完全臣服,非常谦卑下贱的一种行为,红楼梦纵观全书,没人需要这种,一定得改了。”
“记下了!”周领忙道。
邓先生的语速很慢,声音也低,满屋子雅雀无声,就怕漏听了一个字。数十双眼睛注视着前方,只有轻细的书写声,和录音机的沙哑转动。
“……”
来此十余天,许非最喜欢的就是上课。
周雷,胡文彬,邓云乡,后面还有朱家,周汝昌,蒋和森,吴世昌,启功等等。没有任何酬劳,剧组窘迫的也出不起一辆车。
这些年过半百的老先生,都是自己坐公交一路赶来,中午留顿饭,再坐着公交回去。
“优先放了个外任,不妥,那时候不这么说,应该是仅先放了缺。”
“瓦败冰消,不妥,改成瓦解冰消……”
一个字一个字的给你推敲,一个逻辑一个逻辑的给你讲授。大家清楚机会不易,有些人学历不高,听不太懂,但也满纸记下,回去借了录音机,再自己慢慢琢磨。
年轻人二十来岁,正是活泼好动,但唯有上课时,最为严肃认真。
这便是这个年代做学问的人,也是这个年代听学问的人。
后来呢,后来哪有这样做学问的人,又哪有这样听学问的人呢……
第二十五章 说探春
“古代男女授受不亲,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基本不见外男,所以总体上一定是含羞带怯……”
夜晚,小屋子里,李颉正给许非、吴小东、陈小旭和张俪说戏。
“古代小姐看人,一定是遮遮掩掩的。你们的问题就是眼神太大胆了,比方你演林黛玉,你看人就不行,一定得偏着点,或者低着头……”
李颉59岁,特别瘦,一张奸脸,但人非常好。由于狼多肉少,学员们早不局限于那几位表演老师,现在连摄像李尧宗,编剧周领都被缠住,请教如何理解角色。
李颉这里更是常年排队,那也毫无怨言,手把手的教。这时候可真是手把手,不像后来就特么为了摸摸小手。
“你先学会这个,看人不要直上直下,身体稍微侧过来,然后眼睛慢慢的,从下到上滑过去……”
陈小旭酝酿了片刻,八十斤的小身板轻轻拧过来,然后垂眸,微抬,再一点点往上绽,未等完全绽开,忽地又似羞了,缓缓垂了下去。
“哎,好!”
李颉十分意外,拍手道:“你这个眼神抓的太好了!”
“可别的我还是不会演。”她愁道。
“别着急,表演这东西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主要得找到角色的感觉。你演林黛玉,你就得努力把自己变成这个人物,一旦变成人物,自然就会演了。
什么意思呢,比方你现在背着一个人走路,你演一下。”
陈小旭根本放不开,笨手笨脚的走了几步,李颉道:“这就是不会演,那怎么办?来,你趴到她背上。”
“我?”
张俪一愣,小心翼翼的伏在妹妹身上。
“你现在背着她走两步……你瞧瞧,这就会了吧?我说的就这意思,不会演没关系,一定要吃透角色,往角色身上靠,自然水到渠成。”
李颉是京城电影学校毕业,也就是北电的前身,经验极其丰富,说的已是体验派和方法派的内容了,只是国内还没有研究。
经过一通教诲,俩姑娘茅塞顿开,透彻了不少,又齐齐看向许非,意思是:你果然是个银样枪头!
李颉之前已经教了十几个,这会腰酸背痛,坐在椅子上面露疲态。陈小旭连忙过去,道:“还有一个呢,我给您捶捶,您歇会再教。”
她哪会捶什么背,但态度让人很愉悦,老头挺起精神:“许非,你试哪段?”
“贾芸和小红初会。”
“找搭档了么?”
“嗯。”
他一指张俪,办法,陈小旭不搭黛玉之外的戏。
“那你们排一遍,我先看看。”
只见许非往里走了几步,似在屋内,张俪则往远拉,似在屋外,然后操着可爱的川普叫了声:“哥哥呀!”
他探头往外瞧,二人目光对上。
张俪本该抽身就躲,结果隔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而这一耽误,整体节奏就乱了。
导致吴小东演的小厮也卡了一下,不知上不上来,只得硬着头皮道:“好姑娘,你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
此时,许非起身往外走,仨人碰到一起。
他冲张俪拱拱手,笑道:“什么廊上廊下的,叫我芸儿就好了。”
到此,一小段结束。
“……”
李颉直皱眉,问:“你以前学过表演么?”
“没有。”
“哦,那还算有些悟性,就是经验不足,表现的不太准确,那个拱手不加为好。你们这个小品完全是割裂的,人物之间毫无关系,各说各的,尤其你这丫头。”
李颉照着书念道:“她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从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
你看原文写的,下死眼!你刚才没这感觉,看都不敢看,还下什么死眼?再来一遍!”
“……”
张俪低着头,她对许非倒没什么,就觉得盯着一个男人看,自己性格接受不了。但老师开了口,她也只能躲躲闪闪,又不得不死盯了两眼。
“这回就好多……嚯,你轻点!”
李颉一侧歪,“你这不是捶背,是锤鼓呢!”
“老师,他们演的好,还是我演的好?”陈小旭探出头。
“都不怎么样!你们以后多过来,别不好意思,我看旁人都挺勤的。千万不要怕麻烦,说我累了,怕影响我休息又怎么样,只要你们来,我肯定教。”
李颉不厌其烦的叮嘱了几句,才让他们散了。
等出了来,张俪低声道:“不好意思,帮你演砸了。”
“没事,正好一起提高。”
“那,我回屋了。”
张俪顿了顿,拉着陈小旭走了。
“……”
吴小东看了会儿,忽道:“哎,你觉着她俩谁漂亮?”
“都不咋滴。”
“那你说谁好看?”
“当然张明明了!”
“张明明……”
吴小东点头,随即又摇头,“不过我还是觉得沈霖好。”
“好你就追啊,老在这叨咕。”
“这才认识多长时间,我就追人家?再说剧组有规定,不许谈恋爱。”
切!等你俩**的时候,可别自己打脸!
许非在心里吐槽,摆摆手,“你自己回去吧,我找周领老师聊聊。”
…………
“咚咚咚!”
“请进!”
周领正在自己的屋子里琢磨剧本,忽听敲门声响,门一开,见是个生脸,应该以前没来过。
“老师好,我叫许非,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哦,来坐。”
周龄被打断思路,却也无可奈何,面对一帮求知若渴的孩子,说不出拒绝的话。
“你试的哪个角色?”
“不是角色,我在情节上有点疑惑。”
嗯?
他有点惊讶,这是头一个问情节的,顿时来了些兴趣,“你说说,哪里不明白?”
“就是探春啊,前面判词写‘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我也看了一些书,说结局应是远嫁了。但我拿到手的剧本还没有后面的,实在忍不住好奇,探春到底是不是远嫁了?”
周领乐了,道:“不错,探春确实是远嫁海外。”
“那嫁给了谁呢?粤海将军邬家?”许非又问了句。
咝!
对方端茶杯的手一抖,那点惊讶变成了惊奇,“你知道粤海将军?”
“嗯,书里面写的,贾母八旬大寿,达官显贵送来礼品。当时就提了俩家,甄家和邬家,能跟甄家相提并论,我想邬家肯定很重要。而且前面讲到,有管媒婆来求亲,又有粤省的官来拜,我就想是不是嫁给邬家了。”
“……”
周领茶都忘了喝,猛的反应过来,他叫什么来着,许非?
就是王扶霖提过一嘴的小伙子,面试印象极为深刻,说他不止熟读原著,还有相当出色的理解。
那此刻看来,何止是出色啊?!!
“前文就提了一句两句,你怎么联想到的?”
“因为以前看书,形容红楼梦都用了一句话,叫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前面随处一提,后面就可能引出一个大情节。”
“难得!难得!这种思路太难得了!”
周领连道了三声,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他毕业于杭大(浙大前身),今年才三十岁,在红学界是新丁。年轻人的思维跟老学究不同,更为活跃和创新,所以才负责后七集的剧本。
“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是脂砚斋的一句批注。
说白了,曹雪芹就是个剧透狂魔,脂砚斋就是个发弹幕的,“注意这个门子,以后他要搞事情!”
诶,就这种。
所以有了这种思路,才能谈得上解析《红楼梦》。
周领的谈兴瞬间上来了,道:“其实探春这个人物,结局已经达成共识,就是远嫁。但究竟嫁给了谁,学术界分成两派。
一派是南安王妃,宝玉过生日,姊妹们抽花签子,探春是必得贵婿,众人打趣说‘我们家已有了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
再后面贾母过生日,南安王妃来访,贾府的女儿就安排了探春相见,这也是一处伏笔。
另一派是沿海官员的儿子,就像你刚才说的,管媒婆来提亲,不可能提一嘴后面就没了,所以也可能是邬家。
《红楼梦》后续情节的缺失,造成的一个最大难点,就是收束不明。
两条线都有道理,但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综合了多位专家的意见,才决定了南安王妃这条线。朝廷战败,不得不和亲,南安王妃便认了探春为义女,嫁与番邦为妻。”
“那为什么不能……”
许非看着对方,“把两条线合起来呢?”
“合起来?”
“探春本来有个好姻缘,但是没成,然后才被南安王妃认了义女,只得远嫁和亲……”
砰!
周领一下站起来了!
第二十六章 圆满
第二天早上,会议室。
张俪进屋的时候,就觉得气氛不太对,但怎么个不对法,自己也说不清楚。以往都是稍后才到的王扶霖,这会已经坐在前面,看样子好像在走神。
陈小旭见了她,便挪了挪屁股,咬着耳朵道:“听说李曼(彩云)昨晚上去偷菜,被老鼠夹子夹了?”
“嗯,现在还裹着纱布呢。”
“嘻!”
“你还笑,还不是你俩带的头。”
“你怎么知道是我俩,我可谁都没说过,难不成是他碎嘴?”
“他没说,是我猜的。”
“猜的,那你可真聪明……”
陈小旭瞧了瞧她,又挪了回去。
约莫九点钟的时候,大家到齐了,郭晓珍照例搭在旁边,负责用录音机录音。不多时,就听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进来好些人。
周领、邓云乡、任大惠、周雷、刘耕路,这是熟脸,还有一个不算熟,但也见过,就是培训班开课时专门来捧场的戴临风。
他是央视副台长,实际上承担一把手的工作,对央视以及中国电视业都贡献极大。
比如引进了第一批外国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和《神探亨特》,开辟了广告宣传业务,开办了《动物世界》栏目,这才有了赵老师性感低沉的解说词: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当然也包括《红楼梦》,他挂的头衔是监制。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没见过的瘦小老头,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拄着拐棍,还被人搀着。
呼啦啦来了七个人,大伙都有点愣,王扶霖介绍:“这位是周汝昌先生,今天给我们讲《红楼梦》原著的优与续书的劣。”
“哗哗哗!”
众人拍了拍手,就见周先生坐在沙发上,声音意外的有气力,开口道:
“大伙呢,可能没听过我,一干巴老头,走路还让人扶,会讲什么?其实我不是身体不好,我是看不太清楚,也听不太清楚。比方现在你们坐我跟前,我都看不见脸,交流也请大声一点,不便之处,多多包涵。”
周先生在青年时期,耳朵就逐渐失聪,平日戴着助听器。左眼也在几年前失明,右眼还剩下一点视力,书写时都得趴在桌上,写出来的字大如红枣,常常串行重叠。
最后右眼也看不见了,改为口述,由女儿记录整理。
“在谈原著与续书的优劣之前,我们要先了解《红楼梦》是部什么样的著作。
历来对《红楼梦》的阐释,众说纷纭,蔚为大观。有的看见了政治,有的看见了史传,有的看见了家庭与社会,有的看见了明末遗民,有的看见了晋朝名士,甚至有的看见了金丹大道……这种洋洋大观,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那换在我个人的观点呢,我觉得《红楼梦》是一部文化小说……”
会议室里又响起了熟悉的沙沙声,许非也认真记录着。
周先生的百家讲坛,他看过很多遍,敬佩老先生的治学精神,也很喜欢对方的一些研究成果,但对某些观点,却不太苟同。
比如老先生把《红楼梦》列为第十四经,将红学定为新国学。这里的红学指曹学、版本学、探佚学和脂学,并不仅限于小说本身。其称红学是中华文化震动世界的三大高峰,称曹雪芹是一位创教之人情教。
呃,许非总觉着有点那个……
其实剧组在筹备期间,曾邀请过另一位红学大家冯其庸,但冯提出个条件,就是顾问名单,得经过自己同意才行。
剧组自然接受不了,便找了孤僻于红学界之外的周汝昌。
为啥说孤僻呢?因为冯其庸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的所长,官方代表,冯派也是目前最权威的流派。
周汝昌和冯其庸的矛盾众所周知,其实八十年代还好,二人还彼此称赞,到九十年代才势同水火,老死不相往来。
那时红学界也变成了红学圈,什么猫三狗四都钻出来了,读书人那点腌事体现的淋漓尽致。
甚至某位刘姓作家在《百家讲坛》揭秘红楼,用的是周派的方法论。冯其庸便批评“有些对《红楼梦》的讲解,都没有进入正题,都在圈子外面胡猜,猜得又很离奇古怪。”
这个节目更因受到阻挠,而中途停播……
眼下,同学们对周汝昌并没有特别的感受,就是专家中的一员。周先生的课自极为精彩,深入浅出,娓娓道来,三个小时一晃而过。
结束时,大家照例目送。
几位大佬往另一个房间去,王扶霖最后一个走,忽地喊了声:“许非,你也来。”
嗡!
许非有点尴尬,在一道道奇异的目光中站起身,他前脚刚踏出门,后脚热闹就起来了。
陈小旭又咬起了大拇指,张俪也非常愕然,满是担忧。旁人更是议论纷纷,大家相处十几天,对此人的印象并不多,唯一的成就值就是电饭锅。个别人还觉着他任性,有钱,好享受,有奢糜之风。
所以想不通,为啥偏偏叫他过去。
…………
却说几人进了另间屋子,地方小,有点挤,许非和周领都得站着。他岁数资历最幼,自然把着门边。
周先生讲了三个小时,样子很疲惫,斜斜靠在一张小床上,邓先生搭在旁边。
王扶霖的精神也不太好,似乎一宿没睡,道:“昨天周领连夜找到我,说了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又连夜找到诸位,今天在此相商。
正好老戴也在,我们今天就把意见定下来,免得后续麻烦。周领,你先说说吧。”
“昨天呢,我跟许非聊了聊探春的结局。我说探春远嫁有两条脉络,我们采用了其中一条,他就说了句,为什么不能合二为一呢?
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也是想了一宿。哎小子,你是怎么有这个想法的?”周领顶着黑眼圈,仍然难掩兴奋。
在座的都有极高的文化修养,讲话文绉绉的,许非酝酿了一下,道:“其实就是胡乱一想。
我在曲艺团是学评书的,看过很多老书旧书。《红楼梦》很伟大,但本质上也是一本小说。小说就有小说的写法,情节上可以峰回路转,人物性格可以前后不同。我们单纯去想,可能觉着没逻辑,但在作者手里,或许只需一个段落过渡,就能把逻辑理顺了。
所以我真是瞎想的,既然有两条线,那为什么不能合起来呢?”
“哎,到底是年轻人,思维活跃……”
邓云乡先生叹道:“我初听这个观点也是惊讶,后来越想越对,昨夜也反省吾身,深觉自己陷于老旧,没有创新。这真叫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屋内已经成了一个小型的讨论会,而像这种形式的聚会,他们已经开过了无数次。
周领又道:“我就照着这思路往下想,愈发觉得通顺。前文的一些伏笔暗线,都能对的上,并且比之前更合理。
像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探春抽的花签子,原本我们说‘必得贵婿’,是指后面众人打趣的‘王妃’,但现在一想,这说的是两回事。远嫁海外,嫁给番邦的一个王子还是国王,即便是王妃,但能称得上是贵婿么?显然不能。
所以贵婿应指沿海官员的儿子,后面说的王妃,才是最后归宿。”
“还有蕉叶覆鹿。”
邓云乡接道:“《列子》有篇文章,说郑国有个樵夫打死一只鹿,怕被人看见,就把它藏在坑中,盖上蕉叶,后来去取鹿时,忘了所藏的地方,就以为是一场梦。樵夫一路上念叨这件事,有个人听到,便按照他的话把鹿取走了,如此想来……”
“云乡兄有个地方不妥……”
周汝昌靠在床上休息,但一直用手扩在耳边,全神贯注,生怕漏了一句话。此时他忽然开口,道:“郑国樵夫覆的不是蕉叶,是柴草,真正的来源应是明杂剧《蕉鹿梦》。
《蕉鹿梦》的内容与《列子》篇中差不多,都是一个失,一个得。如果探春的结局真是如此,那再贴合不过。
那公子本有机会娶得探春,却错失姻缘,最后南安太妃认了义女,远嫁海外,正如蕉鹿一梦,空空一场。”
“这就对上了。”
“果真贴合不过!”
几人愈发兴奋,仿佛苦寻多年,终于找到了开启宝藏的正确方法。
戴临风等人更是听的眉飞色舞,王扶霖没有他们研究的深,却也是一阵阵热气上涌,情绪高涨。
他不时又看看许非,想去年初见,便觉有些不凡,谁知今日还能带来大惊喜。
“那为何没嫁成呢?为何没嫁成呢?”
前面的线头都理顺了,开始往更深层次研究,周领在方寸之地不停踱步,“缘由何在?缘由何在?”
周汝昌想了想,道:“凤姐有一句话,可能与此相关。她曾与平儿讨论探春的庶女身份,说‘将来不知哪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也不知哪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您是说因为庶出,所以没嫁成?”
周领皱皱眉,摇头道:“如果在庶出上做文章,那邬家为何会求娶一个庶女啊?对方明知是庶出,又为何请了管媒婆来求亲?不通!不通!”
“贾家当时已显衰败,但毕竟还是京中豪门,求庶女也是可能的。其中一定有个关键性因素,才导致这桩婚事没有成功。”邓云乡道。
“贾母当时可能故去了,没法做主,会不会是王夫人阻拦?”周雷道。
“有这个可能,但我个人来讲,倾向性不大。王夫人对探春颇为倚重,起码表面上其乐融融,正妻不容庶女,那是犯了七出的。
何况探春不比贾环,她是女子,嫁个好人家,能让人记得她的好,自己也能落个贤德的名声。”刘耕路道。
“那会是什么呢?”
“……”
“会不会是赵姨娘?”
一个很突兀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屋内短暂的寂静,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门口那个年轻人。
周先生看不见他,但模糊的眼睛似乎一下子亮了,“不错,赵姨娘!”
老先生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频频以杖拄地,连声脆响。
“第七十回探春放风筝是如何写的?见那两只凤凰绞在一处,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着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逼近来……门扇大的,带着响鞭,如钟鸣一般,这不正是赵姨娘么?”
“啪!”
周领一拍巴掌,“以赵姨娘的性子,正是做这件事的最佳人选!”
“顺了,这回都顺了!”
“诸位,如果真这么改,探春就算首尾全龙,圆满了!”
“纵非雪芹原意,那也是极为难得的!”
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气氛从讨论开始就在一点点积聚,到此刻终于达到了顶点,砰砰的迸发出来。
连一向安静沉稳的王扶霖都红了脸,探春是相当重要的一个角色,将她的故事线补完,逻辑自洽,还契合前面的伏笔,这在红学界都要引起轰动的!
而且是在自己的电视剧里!
“那我就照着这个思路改了?”周领的声音都在抖。
任大惠沙哑着嗓子,问:“老戴,你觉得,觉得如何?会不会有影响?”
“你们是专家,我只知皮毛,你们觉得行,我就支持这么改!”戴临风相当有魄力,拍着桌子大声道。
“好,那就改了!”
四月中的天气,京城还有些寒,屋里却像铺了一席烧旺了的大坑,烤的所有人都晕乎乎的。
无人不好名。
这版《红楼梦》拍出来,先甭管别的地方,单就这一条线,足以青史留名!
周领搓着手,不知亢奋还是紧张,跟着一搭眼,猛地道:“哎,别忘了我们的大功臣!”
他把许非推上前,“小许,你也说说,这次多亏了你。”
“您别这么说,我就提了两句嘴。”
“你这两句可不一般啊,有时候就差了一层窗户纸,没人捅,永远破不了。”
周汝昌很努力的瞧了瞧他,问:“你说是曲艺团的,以前念过书么?”
“念过中学,主要平时自己爱看。”
“哦,那有没有兴趣写写文章?”
咝!
众人纷纷瞩目,周先生既然这么说,就表明有举荐之意,这个年轻人虽是新丁,但老先生推荐,肯定能发表。
“这个……”
许非一时也心动,但细想之下,还是道:“有点突然,您容我考虑考虑。”
“想好了就联系我。”周先生点点头。
戴临风也特意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小伙子很不错,难得啊难得!”
一帮大佬的态度愈发不同,这可是个勤学上进,十分有思想,还立了功劳的小后生。
……
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同学们早已吃完饭,正跟着老师排小品。陈小旭眼尖,从人堆里钻出来,问:“哎,找你做什么?”
“研究一下剧本。”
“研究剧本,你?”她不可思议。
“吹牛呐!我看你是犯错误了。”胡则红也凑过来。
这边一说话,不少人注意到,有来往的呼啦啦围观,七嘴八舌的问。
“许非,找你干什么?”
“有什么大新闻,跟我们说说!”
“就是,别保密啊!”
正此时,王扶霖送走了周汝昌等人,见状索性把大家叫到一处,道:“你们听了也有几节课了,我们初期就是培养你们对原著和人物的理解。
刚才匆忙,忘了说,现在补充一下。今天就留个作业,每人回去写篇人物小传,你喜欢的人物也好,你想演的人物也好,要言之有物,不要糊弄。明天我会检查。”
话音刚落,一片叫苦。
胡则红傻大胆,喊道:“导演,不会写呀!”
“不会写就学着写,邓先生在呢,周领也在呢,多跟他们请教请教。”
王扶霖说罢,又一指某人,“像许非也很好,非常有自己的见解,也可以跟他聊聊。”
正所谓懵逼树上懵逼果,懵逼树下你和我。刹时间,又是数十道目光钉在这个人身上,没人明白是怎么回事。
而王导说完就闪了,只留下一地的吃瓜群众。
第二十七章 非常人
许非仔细考量了一下,还是否定了写文章的念头。
在后世信息时代,关于红楼梦的各种论证猜想,包括各版本的续作,全网都是。他只是从中挑了一条最合理,最能让大家接受的探春线,以期这部剧更为纯熟经典。
但真让自己做学问,写学术文章……拜托,我就是个嘴炮啊,就算写也扯不到学术身上。
当然他也不是没收获,经此一遭,起码在各位大佬那边成功刷脸,也从周领手里拿到了后七集剧本。
87版《红楼梦》播出之后,老百姓非常喜欢,学术界却一片批评之声,当时王扶霖都以为自己拍失败了。
主要的批评点在哪儿呢?
就是后面很多情节都是跳着的,不连贯,宝玉做什么事,黛玉做什么事,没啥逻辑关系,好像突然就这样了。
而许非拿到剧本后,发现周领还是很缜密的,比如宝玉送探春远嫁,之前铺垫了很多东西,电视剧都没表现出来。
周领后来透露过,一是资金不足,二是暗指王扶霖没太懂自己的创作理念,觉得可有可无就删掉了。
《红楼梦》的拍摄资金有五百万,其实并不多。
首先建大观园,剧组拿了75万,剩下的由宣武区承担。后来建宁荣街,剧组预算58万,结果那个不可言明的县城就要了38万,剩下的也由县里承担。
哎呀,您瞧瞧这个眼光,一通彩虹屁……
除此之外,还有庞大的道具、制景和演职员开支。因为大部分人都是从各单位借调的,剧组付给他们工资,还得额外付一份给原单位,好让它们去雇佣顶替的劳动力。
更别说这漫长的周期,跑了10个省市的外景和2700套服装了。
等拍到一半时,实在没钱了。此时鲁省的一家叫康乐公司的总经理,找到任大惠,称自己与当时号称“蓬莱新八仙”的8位农民企业家愿一起出资。
于是就赞助了240万,剧组花了180万,剩下的还回去了。而《红楼梦》开播挣了广告钱,央视又还清了那180万。
貌似很合理吧,但任大惠说过,当时签的是投资合同,人家公司要求按比例分红,结果央视没给。那《红楼梦》几十年来挣的广告费有多少呢?
不可说,不可说。
…………
天气慢慢转暖,眨眼到了四月下旬。
临近五月,也就说明很快要第一轮录像,大家不再嘻嘻哈哈,压力倍增。大半夜整栋楼都亮着灯,全在屋里排小品。
那些竞争激烈的角色,如黛玉、宝钗、凤姐、贾琏等等,备选成员更是憋着内火,有的嘴上都起了火泡。
“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什么没有?仍旧把花遭塌了……”
“待我放下书,就帮你来收拾。”
“什么书?”
“不过是《中庸》《大学》。”
“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瞧……”
“哎!”
山石岗上,东方文樱打断了排演,拿着剧本道:“这里说,黛玉追宝玉绕着山石跑,我们是不是得跑起来?”
“那怎么跑?”
陈小旭思量道:“是从这边跑到那边,还是从那边跑到这边,是跑快还是跑慢,是跑一圈还是跑两圈……”
“行了,再说我头疼!”东方文樱扶额。
过了这些日子,俩人也熟了。东方本来是做场记,王扶霖觉得形象不错,就让她演个角色。
结果她野心勃勃,就想演贾宝玉,但不敢说,平时就憋着劲的表现,只要有人配戏,她就反串帮忙。
陈小旭呢,又从来不跟男宝玉配戏,俩人一拍即合。
而眼下,她们研究了一会,心里没底,东方遂道:“要不找许老师问问,他懂的多。”
“他?忙着呢!”
陈小旭撇撇嘴,“我们继续。”
“小旭!小旭!”
正此时,一个年轻人喊着名字,从远处跑过来。身材中等,眉清目秀,隐带着一股脂粉气,就是脸上起了好些青春痘,破坏了感官。
他叫马广儒,安庆黄梅剧团的,原本按宝玉招的,但来了一看脸上全是痘,王扶霖就不太满意。
“你在排戏么,我跟你搭档好不好?”他神态颇为亲近。
“用不着,我有东方了。”陈小旭拒绝。
“女宝玉哪有男宝玉来的好。”
“可你又不是宝玉。”
“除了我,没人能演贾宝玉!”
马广儒指了指自己,极为自信,“我自小登台,十五岁就演了宝玉,旁人也都说我是宝玉,这个角色肯定是我的。”
“旁人归旁人,做得了导演的主么?你把王导说服了,再来跟我显呗。”
她几句话把对方撵走了,东方文樱望着那背影,啐道:“这人真讨厌。”
“也不能说讨厌,只是太执着了。”
陈小旭反倒很理解马广儒,他对贾宝玉的执念,就像自己对林黛玉的执念一样。
“执着是优点,太执着就是缺点。听说他还在床头贴了首诗,什么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东方文樱的性格比胡则红还冲,有啥说啥,“依我看,这是病,得治!”
却说马广儒被怼跑了,自己在圆明园随处溜达,看着排练的众人,颇为不屑。路过一棵树下,见一男一女正琢磨情节,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似乎要擦身而过。
“许非!”
马广儒看了会,冷不丁喊道:“你演的是什么?”
嗯?
许非一愣,哥们儿咱俩很熟么?当然他不会表现出来,道:“我演贾芸。”
“你这一副好皮囊,为什么演贾芸?”这位还带着点戏腔。
“有多大本事就担多大份量,我本事未到,就算勉强演个大角色,也是玷污了这个人物。”
“嗯,有道理。”
马广儒点点头,十分赞同,抹身又走了。
这来去如风的,把俩人弄的直懵逼,张俪悄声道:“听说他想演宝玉,但这么些天,就见他东游西逛,从没好好排练过。”
“哎,这位也是个可怜人……”
许非摇摇头,“不说他了,我们继续。”
(友情推书,《逆袭2000年》)
第二十八章 一瞬动心
四月的圆明园尽显苍凉,石不见青,湖不见绿,西天的余晖照下来,似乎还残留着数十年前那个王朝的颓败暮色。
这是棵有年头的大槐树,叶密且高大,遮下一方天然石凳,许非和张俪就在树下排着小品。
这段剧情(剧本),是贾芸和小红初见之时,小红故意丢了帕子,被贾芸捡到。后有一日,二人在蜂腰桥相遇,贾芸就把帕子给了坠儿,让她还给小红。
许非退到这边,张俪退到那边,以石为桥。
之前排了很多遍,早有默契,他一迈步,她也跟着往前走,然后一搭眼,都瞧见了对方。
许非理论知识相当丰富,实际操作就是个弟弟,毕竟没演过戏。他尽力的在找感觉,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变得欢喜,步子不快不慢的向前走。
张俪也是一顿,露出几分惊喜之情,二人走到石边,互相看了一眼,擦身错过。
“我觉得你刚才不太对。”
他叫了停,琢磨着人物之间的联系,“是小红让坠儿把贾芸引过来,所以不该是惊喜,应是期待中又带着紧张和兴奋。”
“期待,紧张,兴奋……我,我再试试吧。”
张俪十分为难,但既然答应帮忙,也没想过放弃。
于是又来第不知道多少次,二人各自退后。许非也在转换这个惊讶和欢喜,怎样才能更自然。
用后世的话讲,这叫层次感。
层次感,分层次,但绝不能割裂,我先来个惊讶,惊讶完了再接着欢喜这是杨天宝的演法。一定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包含,又互相清晰。
张俪继续往前走,这次还不如上次,表情十分古怪,自己就觉着不行,“太复杂了,我抓不到。”
“那我们简化点。”
许非想了想,确实难为人家,便重新梳理了一下,“其实贾芸和小红的感情,在封建社会是非常大胆的。俩人所处的环境都不好,都想主动改变,无论事业还是爱情。
用现在的话讲,俩人先看对眼,然后自由恋爱。所以表演的时候,你约莫是七分大胆,三分羞怯,毕竟是女子。我就再增两分,九分大胆,一分矜持,这便是分寸。来,我们再试一遍。”
“记住,七分大胆,三分矜持。”
俩人又试了一遍,这回就简单多了。张俪的眼睛本就大且有神,不用过多表现,直接看着对方再略微收一收,便能体现得差不多。
“不错不错!”
俩人接连排了几次,虽还有些不足,但已经进步惊人。
“呼……”
张俪总算松了口气,坐在石上休息,又发现自己占了整块石头,犹豫片刻,还是往边上挪了挪。
“再练练就可以了,你紫鹃排的怎么样?”许非倒没注意这个,一屁股坐下。
“我一直在努力去理解紫鹃,几乎每句对白我都背下来了,但好像没什么效果。”
张俪有些沮丧,道:“或许我不够聪明,总是抓不住她的感觉。还有小红,我回去也看了好久,她是个活泼热烈,非常有上进心,想出人头地的姑娘。其实你,你不应该找我的……”
“是啊,我也觉得不合适。”
“嗯?”
姑娘愣神间,又听对方话音一转,无奈道:“可我找不到别人了,总不能让胡则红来吧?她那不是小红,那是钱串子。我也不能让邓洁来吧,她跳起来能够到我膝盖么?你就当帮我个忙,先把第一轮闯过去。”
“噗哧!”
张俪难得大笑起来,露出了不太整齐的牙齿,遂用手悄悄掩住,“你这张嘴跟小旭一模一样,难怪从一个地方出来的。”
“你这地域偏见啊!一个地方怎么了,邓洁也是蓉城的,人家说话怎么不菇凉菇凉?”
“你,你真是……”
张俪不好意思了,又不会怼人,只得不吭声表达抗议。
四月的白昼不长,天光已有些暗了。园子里却还处处热闹,有的仍在排小品,有的已经练起了琴棋书画。琴就摆在干涸的湖岸上,远远望去,只几个背光的影子。
她穿的多,忙了一阵有些热,不停用手扇着风。脸映着余晖,有点油油的光,又有些暖暖的蜜色,与那眼角泛起的波纹一样柔和。
许非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的,如此仔细的打量她,不自觉的又跟另一人比较。那丫头的气质更胜,但纯论五官相貌,这个姑娘又高出几分。
真真的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
张俪听那边不应了,便稍稍转过头,这一转,正对上一双大胆至极的眼睛。
直接,热烈,毫无顾忌,又透着一丝形容不出的色彩,仿佛是穿越了这个时代的欣赏与赞美。
她一看,就像碰了刺,连忙转回去。
但那眼中的热烈,却似有了形,化作一缕缕丝线闯进心尖儿,一抹胭脂般的红晕从耳朵根蔓延到了脖颈。
她忽地生出一股感觉,这大概就是贾芸看小红的样子。
又或是,他在,看我?
“……”
许非看她的反应,也有些异样,仿佛一下子抓住了状态。那时情窦初开,碰到了一个中意的人,少年一瞬动心,便是永远动心。
“哟,怎么还有相面的,还背着身相,明儿咱也学学。”
一个声音轻悠悠飘了过来,陈小旭拉着东方文樱,从大树前慢慢儿的路过,又慢慢儿的走过去。
张俪受不住了,自己找了个台阶,跑过去道:“你们排完了?”
“是呢,不如你们勤快,我们可坐不住。”
“你,你这张嘴呀……”
张俪伸手就拧,俩人绕着东方闹了一番,又一块去吃饭。
什么鬼?
就像《孤独的美食家》里,许非咚咚咚三声,被咚出老远,瞬间就孤家寡人,不知自处。
…………
一晃到了五月,第一轮录像结束。
录像分三天,陈小旭在第一天,张俪在第二天,许非在第三天。大部分角色的造型都没定,化的是简妆。
陈小旭完全没有那个林黛玉的样子,桃红色的衣裳,脑袋上带着朵花,大红脸蛋,十足的柴火妞儿。
张俪也没好到哪儿去,许非反倒占了便宜,因为贾芸的男装特简单,戴个头套,穿身古装就ok。
总体来说,第一轮还是找感觉,剧组看看众人的状态如何,初步筛选。
比如试黛玉的,就有陈小旭、张静林(晴雯)、胡则红(惜春)、周月(尤三姐)、张蕾(秦可卿)等等。
真不合适的,一轮就能筛下来,这样就能让淘汰的准备其他角色,留下的继续重点攻黛玉。
而三天过后,正赶上五四青年节。
王扶霖一合计,索性搞了个联欢晚会,一是庆祝节日,二是让大家放松放松。
这年代的联欢会无趣的很,别说彩灯彩带,连个气球都没有。就在那间会议室里,桌子贴墙围一圈,摆点花生瓜子,大家坐在后面。
好家伙,跟小学生元旦晚会一样。
唯一的道具是录音机,弄了几盘磁带,唱歌跳舞什么的。许非啥也没报,就负责黑板画,画了几朵牡丹花,上面写着艺术字:红楼梦演员培训班五四联欢晚会。
哎呀,党性都增强了!
不过有好热闹的,比如演秋桐的沈璐,她就跳了首迪斯科,震慑全场。在一个大集体里,肯定有几个爱交际,肯张罗事的。
沈璐便是其中之一,人缘特别棒,掌声雷动。
跟着下一个节目,风格截然不同,由张明明跳了一段舞蹈。
她后来演了尤二姐,身形窈窕,扎着马尾,眼窝略深,眉骨突出,鼻子带点鹰钩。单个器官很一般,可组合在一块,却透着极迷人的味道。
许非一下就来精神了,他一直觉得,这姑娘才是红楼第一美。
别的男同学也都目不转睛,个个赞叹,场面立时达到了**。
“……”
陈小旭缩在角落嗑着瓜子,根本不关注,她最烦的就是这种热闹场面。当联欢会进行到一半时,她连瓜子都不嗑了,揉着太阳穴不吭声。
“怎么了,不舒服?”张俪凑过来。
“有点闷。”
“那我陪你出去走走?”
“嗯。”
俩人起身,悄悄出了屋子,门一关,那喧嚣顿时隔了老远。
走廊里凉爽许多,陈小旭舒服了一点,刚走几步,前面忽地冒出一人,却是上厕所回来的马广儒。
“小旭!”
他跑到近前,又自来熟道:“出去啊,怎么不跟大家一起玩?”
“太热了,我们去散散步。”
张俪见她不爱搭理,便回了句。
“大半夜的还散步,我陪你们一起吧。”他说着就要跟上。
“用不着!”
陈小旭猛地开口,声音特别大。马广儒被吓住,只得悻悻离开。
“……”
张俪瞧在眼里,欲言又止,待出了楼门,终忍不住道:“哎,他好像喜欢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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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谈心
“他喜不喜欢我,管我什么事?”
陈小旭一步踏出楼门,到了院子里,五月的夜风一吹,顿觉舒爽了不少。
“这话说的,我看马广儒铁定要追求你,你还能视而不见?”
“反正我不喜欢他!”
她态度明确,拉着张俪在院里散起了步。
“也是,你有男朋友了。哎对了,你跟你男朋友现在怎么样?”
“好几个月都不联系了……”
陈小旭揪下一片树叶在手里撕扯着,道:“他刚去上学的时候,还一个月两封信,后来一个月一封,只说要忙学业,过年他都没回来。”
“那他没个准话么?”张俪觉着不可思议。
“没有。我都不知道现在算什么,我们算在一起,还是分了呢?”
张俪纵不是多事的人,此刻也想劝解,“我觉得你们还是要说清楚,现在这种情况,他属于不负责任的态度,你也要想明白,别耽误了自己。”
“……”
陈小旭瞧了瞧她,笑道:“你怎么跟他一样了?明明都是同岁,怎么偏生我小,都教育起我来了?”
“你就是小呀,虽然比我大半个月,但我一直拿你当妹妹的。”张俪笑道。
“哼!”
陈小旭皱皱鼻子,道:“那别说我,你男朋友呢?”
“我没有呀。”
“我才不信!”
“真的没有!”
夜风阵阵,张俪看她有些寒了,便握了她手,缓缓道:“我爸爸妈妈都是公务人员,对我非常严格。我爸爸书法写的好,就让我学习书法,后来还请了老师教我画画,长大了些又被送去学跳舞。我从小到大,好像一直在学这个学那个,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
再到了战旗文工团,倒是几个男孩子有心意,但我当时就特别傻,人家暗示了,也没往那方面想。后来都说我冷淡,慢慢的就没人提了。”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没想过。”
“这个我真不信!”
陈小旭伸手就挠她腰间,“快说!”
“哎哟,我真的没想过,别闹别闹!”
俩人小小打闹了一会,都觉彼此亲近了不少。毕竟以前在一块玩,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谈过心。
“看你这么瘦,力气还不小……呀,你辫子要散了……”
张俪把她拉到楼门口的昏灯下面,把那根单辫儿解开,又重新给她系好。
陈小旭微低着头,看着两个人的影,忽道:“其实我觉得紫鹃不适合你,你倒挺像宝钗的,下回你试试宝钗吧?”
“宝钗,我能行么?”
“行不行试过才知道,你要是宝钗,我就是黛玉,以后拍戏也能经常在一起了。”
…………
几天后的办公室里,王扶霖、戴临风等人围成一圈,正在看第一轮筛选的录像带。
先看的黛玉组,有六七个人,看完都很沉默,过了会王扶霖才道:“表现都不怎么样,还是得练习。就目前来看,陈小旭、张静林和张蕾比较出挑,先保留吧。剩下的分别谈话,试试别的角色。”
跟着又看宝玉组,宝玉组人更多,但值得讨论的就两个。
一个大家非常熟悉,就是《炊事班的故事》里的洪班长,也是《武林外传》里的钱掌柜。诶,就那个死胖子,居然是贾宝玉的候选你敢信?!!!
洪班长这会青春年少,扮相不错,唯独额上有一个疤,是缝针留下的。
戴临风瞅了半天,道:“形象有点英气,少了些脂粉味。”
“他确实有这个问题,我们研究研究,看能不能通过化妆改变一下。另外我跟他谈谈,愿不愿意做个手术,把疤痕去掉。”王扶霖道。
说归说,结果众所周知,可能洪班长觉得没必要。他给观众的印象一向亲切,不过后来出了事,据说在阿拉伯兄弟的酒桌上信仰爆棚……然后这哥们就转业地方了。
另外一位,便是马广儒。
看到马广儒的录像,在场的都忍不住惋惜。
他成长的环境很特殊,家里把他当女孩养,十二岁了还在梳辫子,一双天生的桃花眼,有脂粉气,而且演技好,极容易入戏。
非常适合的一个人,但就是这个痘!
“老任,有没有什么手术,可以把这个痘消除?”王扶霖又提起这茬。
“好像没有这方面的技术吧,我打听打听。”任大惠挠挠头。
俩人说的理所当然,旁人也不以为意。
这年头,选演员的根本是像,纵然保证了艺术品质,但有些时候太过极端。比如王扶霖就想让陈小旭削鼻子,还让贾宝玉去拉长下巴他下巴短,显得不够精致。
宝玉做了,黛玉没搭理她可是明知得癌,也不肯做化疗的人啊!
宝玉组过后,是凤姐组。
没的说,乐韵艳压群芳,邓洁这时候都不敢试凤姐,试的是平儿。
跟着是贾琏组,主要是吴小东和高良。吴小东败在年纪太大,扮相老气,高良二十出头,正是粉嫩小狼狗。
主要角色看完了,才轮到贾蔷、贾瑞这些边角料。而等到贾芸的时候,大伙都不说话了。
“……”
待录像放完,定格不动,李尧宗才道:“这个眼神真好,我拍的时候就感觉到,太灵了!张俪也可以,她试紫鹃木讷的很,试小红反倒娇羞了,也很有意思。”
“热烈大胆又留有分寸,俩人拿捏的都很恰当。”王扶霖点头赞道。
“哎,这不是小许么?演技也不错啊!”戴临风惊讶。
“他画画还好,画了好些图片,教大家行礼拜年什么的,特通俗易懂,省了邓先生不少事。”任大惠道。
“是么,还有这手本事?”
戴临风擦了擦眼镜,复又戴上,看着定格在屏幕里的那个年轻人,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欣赏。
老爷子有魄力,有能耐,还有一点,就是惜才。
“许非扮相好,年纪合适,原文写贾芸就是‘生的容长脸儿,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岁,斯文清秀’。”
“那他就定下贾芸了?”
“暂定吧。”
等终于看完了录像,一帮人头晕眼花,心里更是沉甸甸的。
一群没啥基础的孩子,刚培训了一个月,虽知道欲速则不达,但压力是过不去的。所幸还有那么几个亮眼的角色,不至于让大家太过崩溃。
(单身狗们,520快乐吖!!!!)
第三十章 打架
这年头京城的气候简直吓死人,三四月里的沙尘天世界闻名,“终日扬沙,昼晦,黄涨天宇,万响奔吼……”
完全是灾难片的即视感。
培训班于四月开办,也领略了几次这种壮观场面,到了五月略好,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沙尘渐歇,但紧跟着的不降雨和燥热,又极为恼人。
经过近两个月的生活,大家已经适应了新节奏。今儿是休息日,头几天便有人策划着行程,或逛街,或看电影,或去某处游玩等等,以便充分利用。
许非不太逛街,出去大多为采买,可能现代人思维不同,他没那么节俭,喜欢什么买什么,遂显得十分有钱。
今儿一早,他照例去圆明园里跑步,回来就提了桶热水,把脏衣服泡上,又接了一盆,在走廊哗啦哗啦的洗头。
正洗着,吴小东神出鬼没的戳在旁边,一脸郁闷,“许非,你今天上街么?”
“怎么了?”
“我有两张舞剧的票,你要是去,我就给你了。”
“你干嘛不用啊?”
“我不约沈霖了么,人家有别的安排,我也不能不跟着,这票就浪费了。”
“哦,那搁着吧,多少钱?”
“就当送你了,我得走了。”
许非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贴着白净的脸颊,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流进领口,润着那好看的锁骨,以及每日锻炼愈发明显的肌肉。
他瞅了瞅票,“天桥剧场,舞剧《屈原》,下午14:30。”
舞剧这东西上辈子看过几次,说实话,没那个舞蹈审美能力,反倒对舞台布景,美术设计特感兴趣。
但既然给了,不看白不看。
他擦干头发,换了件短袖,跑到205,门半开着,“哎,我有两张票,你……呃……”
话到嘴边,硬生生憋了回去,因为屋里坐着两个人。
“你说什么呢?”陈小旭正玩着一只毛国套娃,抬头问道。
“……”
旁边的张俪不知怎地反应过来,连忙起身:“你找小旭有事啊,那我先走了。”
“哎你别走,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陈小旭一把拽住,“你找做什么?”
“吴小东给了我两张票,我问你想不想去。”他还是说了出来。
“舞剧呀。”
她接过扫了一眼,又扔回去,“不太想看,你找别人吧。”
“别人……”
许非下意识看了眼张俪,张俪也刚好瞧了眼他,俩人目光一碰,匆匆转开。
拜托!你约一个朋友出去,人家不爱去,你抹身就找她旁边那个。这情商低下到什么程度,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所以他有点尴尬,道:“要不你们俩去吧,正好都是学跳舞的,观摩观摩。”
“你想看么?”陈小旭扭头问。
“呃……”
张俪老实孩子,但本能的觉得不能说实话,来了句,“我看不看都行,你再问问别人吧。”
得!
许非拿着两张票又出来了,表情跟刚才的吴小东一样一样的。
不去拉倒,我自己去,我一人坐俩椅子,我还能歪着,我还能大跳,我累了还能躺会儿呢!
切!
…………
天桥剧场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家剧院,位置特别好。前门大街靠南,天坛公园往西,北面是琉璃厂,西面是中央芭蕾舞团和几家戏楼。
许非还真来了,孤家寡人的买了根冰棍,边嗦溜边进场。
设施一般般,人能坐满,他本以为是什么歌舞团演出,进来听人一谈论,才知道是京城舞蹈学院的台。
为了庆祝建校三十周年搞的活动之一,从编导到表演,都是今年即将毕业的学生一手包办。
他一屁股往俩张椅子中间一坐,硌的生疼也不挪窝,四面八方纷纷看来,都觉着这是一病人。
他不以为意,男人嘛,说占俩就占俩!
没过多久,灯光暗下音乐响起,大幕布缓缓拉开,演出开始。
《屈原》的年头很长,许非以前还真看过。他对舞蹈没兴趣,对表现的内容也没兴趣,就看舞台布景和美术设计,还有演员身上的服装装饰。
硬件不太足,像舞台灯光就特廉价,照的色调不正,跟鬼片一样。
周围人也差不多,有用心的,有走神的,他后面就坐着俩人,特爱讲,嘀嘀咕咕没停过,标准的京城腔儿。
演到一半时,舞台上出现了一个动作,男主角背对观众,女主角被遮挡,跟着有个下腰的动作,观众看不见。
“嚯,这肯定亲一嘴儿。”后面那哥们又逼逼一句。
“你怎么这么醋啊?”
“谁醋,谁醋,我醋谁也不能醋她啊?”
谁啊这么烦人!许非回头瞅了瞅,乌漆嘛黑的也没看清,就俩男的。
两个小时一晃而过,表演刚结束,他就溜了出去,莫名感觉浪费了俩钟头。看看时间还有,便到琉璃厂转了一圈。
京城的个体户和小商贩远胜鞍城,不说随处可见,走一走也能碰着。没淘着什么好东西,就瞧见有个买芝麻烧饼的,买了四个。
两毛钱一个。
他边啃边摇头,烧饼都两毛钱了,这物价涨得也忒快了!
约莫五点多钟的时候,许非才往公交车站赶,老远就瞧见站台上聚着几个人,吵吵嚷嚷颇为激烈。
“草你大爷的!”
“草你大爷的!”
“你特么谁啊?搁这装什么低阶级啊,装低阶级的早特么被卖到非洲援助去了知道么,你特么就一漏网之鱼,赶紧自己报到去,居委会还没关门儿呢……”
嚯,这词骂的又娘又硬啊!
许非探头一瞧,只见两个男的护着一个姑娘,对着另外两个男的。
这俩人,一个圆头圆脑,寸头,眼睛挺大;一个瘦长脸,小眼睛呈八字耷拉着,浑身透着一股肾水不足的虚弱感。
大眼睛这哥们指着人家鼻子骂,词儿都不带重样的。对方一看文化就低,骂不出来,骂不出来就急眼,撸袖子准备干。
“哎,我告诉你别动手啊,京城首善之地,容不得你下三滥!”
大大出乎意料,这哥们骂的慷慨激昂,一动真章秒怂,不住往同伴背后缩。
双方刚要撕巴起来,许非挤了进去,“哎,让一让,让一让!”
“你特么谁啊?”
一个腆着肚皮的胖子先是一愣,随即就推了一把。
“我上车,让一让。”
“让你妈……”
砰!
许非能在没有绝对证据的情况下,直接干翻抢自行车的,就说明骨子里不是什么善茬。妈字后边还没出口,一记重拳从下往上,划出一个弧度,正打在胖子的下巴上。
平时可不是白锻炼的!
那孙子脸上的肉直颤,都颤出肉花了,身子略晃了晃,硬是没倒。但紧跟着,砰!砰!砰!
他就跟打沙包一样,连续几拳都击在下巴的同一位置。
“我艹!”
同伴嘴里骂着,上来一脚飞踹,许非没躲过,也是一侧歪。那瘦长脸别看跟大烟鬼似的,关键时刻还挺仗义,从后头一把抱住。
大眼睛却撤了几步,“干他!干他!”
没几秒钟的功夫,胖子倒地,哎呀哎呀的捂着牙叫唤,那同伴也摔了个跟头,算是团灭。
“你等着,你等着……”
“等你麻痹啊,快滚!”
短暂的热闹散了,正好公交车抵达,几人上了车。
“可以啊哥们,豪气!”
大眼睛的又开始装逼,那妹子倒挺懂事,很感激的冲他谢过。
瘦长脸掏出个手绢,擦了擦汗,十分后怕,“你特么尽给我找事,我一文人硬让你拽的灰头土脸的,要不是这位兄弟出手,今天就栽这儿了!”
他很讲究的样子,抹了抹手心的汗和灰土,才伸出手道:“兄弟,认识一下,我叫马卫都,那孙子叫汪朔,那是沈叙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