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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睡觉会变白     从1983开始txt下载     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大新闻

    80年代初文学热,全国三个青年,两个半搞创作。

    1981年的时候,中青社举行过一次大型座谈会,就谈一首诗和一篇小说。写诗的叫顾城,写小说的叫马卫都。

    当时还是工人的马卫都,在《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一篇小说叫《今夜月儿圆》,写一个车工被车间女神爱上的故事。

    这年头爱情是个稀缺品,人见人爱。而文学被禁锢十余年,刚刚开闸放水,全民沸腾。

    《中国青年报》发行量500万,再加上传阅的次数,起码几千万,老马一夜就成了爆款,读者来信都用卡车拉。

    后来《青年文学》的主编亲自登门邀请,老马就成了杂志编辑,学历最低小学四年级就辍了学。

    至于汪朔,以前当过兵,倒腾过彩电,卖过假药,从医药公司辞职后专业写作。这会已经写了《空中小姐》,在文坛略有薄名,但远没到养家糊口,大红大紫的地步。

    俩人都是大院子弟,认识很早。今天老马是陪汪朔来泡妞,就是那个女生沈叙佳,也是《屈原》的女主角。而起冲突的那两个人,亦是沈叙佳的仰慕者。

    却说四人上了车,互相通名。汪朔刚才怂的一逼,现在又能耐了,“哥们干嘛的,以前练过?”

    “没有,就是平时爱锻炼。”

    “那也不容易,瞧这身子骨,哪儿人啊?”

    “鞍城的。”

    “过来出差?”

    “不是,在《红楼梦》培训班当演员。”

    “哦,红楼梦啊!”

    汪朔一眨巴,有点惊讶,随即嗤笑道:“你演什么啊,红楼梦里还有练块儿的贾宝玉呢?

    我听说导演是王扶霖,这人我觉得不靠谱,他拍那《敌营18年》就不靠谱……听说你们还找了帮红学家来改,哎哟,哪有这么干的?红学家多无聊啊,一帮人全是考证索隐派,都不是正常文学评论。

    我跟你讲,中国两大不靠谱读者群,一个是吃鲁迅饭的,一个就是红学家。这帮人的话不能听,他有利益在里头,他吃这碗饭的,怎么还能改呢……”

    许非听得直乐,目光在仨人身上转来转去,新鲜又有趣。

    这货真是一话痨,逼逼个没完没了,末了一转,“不过今儿你仗义,我这人不欠人情,正巧赶上,一块去搓一顿。”

    “我还得赶回去,心意领了。”

    “嚯,不给面子?”

    “真不是,我住的地方太偏,晚了就没车了。”

    对方再三拒绝,汪朔有点不爽快。但老马结婚数年,都奔三十了,过了那个混不吝的劲儿,道:“那就不勉强了,咱们留个电话吧,有机会再联系。”

    汪朔说没电话,只老马留了个单位座机。

    许非把纸条揣进兜,也不以为意,看看前面站台,笑道:“我到站了,两位回见。”

    一声汽响,车门打开,他后脚刚迈下去,就听着一声嘀咕,又好像故意让自己听见似的。

    “卧槽,装什么逼啊,我特么请人吃饭谁不给面儿?”

    汪朔啐了一口,继续道:“现在基层群众这么牛逼了么,我看这孙子也是低阶级,得教育!”

    大院子弟嘛,看哪儿都是基层,看谁都是傻逼,刚才客气几句,都是看在出手相救的面子上。

    老马却揉了揉鼻子,道:“我老觉着他好像认识咱俩,不是那种认识,他就像知道咱们俩的一切故事,就那种审视你发现没?

    而且像咱们搭话,见面聊天,肯定要问你干嘛的啊,在哪儿工作是吧,你看他问了么?什么都没问,我觉着这人挺有意思。”

    “对,他刚才看我也是那种眼神,特新鲜,又带着点好玩,反正挺奇怪的。”沈叙佳道。

    “奇怪什么啊?就不许人家斜眼白内障么?我看就是一装蒜的。”

    汪朔大脑袋一晃,给许非的形象拍了板。

    …………

    天蒙蒙黑的时候,许非才回到招待所。

    在院子里,正赶上陈小旭和张俪逛街回来,晃晃悠悠的,手里还拎着半拉西瓜,没塑料袋,用麻绳兜着。

    现在已经允许农民进城卖东西,京城还划了几个自由市场,啥东西都有,价格还便宜。

    “你干什么去了?”

    “看舞剧呗。”

    “哟,你还真自己去了。”

    俩姑娘眨眨眼睛,跟着都掩嘴一乐。

    “不然怎么着,也没人陪。”

    许非提起就不愉快,这一天过的真是精彩纷呈。

    “这话说的,我们为什么要陪你?”

    陈小旭回了一嘴,又觉得不太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好在张俪接过话头,“好了,上去吧,我们请你吃西瓜。”

    三人到了二楼,胡则红和东方文樱不在。陈小旭从来不干活,张俪就找了把刀,准备切瓜。

    “哎,等会儿!”

    许非连忙叫停,“你这么吃瓜是没有灵魂的,我去拿个勺。”

    他飞速跑到三楼,拿了个羹匙下来,“吃西瓜得这么吃,这才叫……呃……”

    他挠挠头,一个勺,三个人,三个人,一个勺。

    “算了还是切吧。”

    嘁!

    俩姑娘齐齐鄙视,张俪利索的切成小块,手法娴熟,一看就常做家务。

    西瓜还没到大幅上市的季节,口感稍差,但在炎热的夏夜里也十分满足。陈小旭啃着瓜,偶然一抬眼,注意到许非的手背上有擦伤。

    “你又跟人打架了?”

    “什么叫又啊,我就不能是蹭的?”

    “哼,你以前跟人打架,就是这种擦伤!”

    “他经常打架么?”张俪奇道。

    “小时候经常打,后来就少了,带着我跟一群小孩子,一个对八个,被打的满脸是血都不求饶,我就在旁边看着。”

    陈小旭吐出一粒籽,幽幽道:“真怀念小时候。”

    什么鬼?

    许非翻了个白眼。

    “出事了!出事了!”

    正怀念童年时,胡则红忽然跑了进来,“出大事了,你们还有空吃瓜?”

    她抄起一块西瓜就啃,“乐韵跟王导吵起来了,好大声,乐韵刚走!”

    “啊?为什么啊?

    “这大晚上,她怎么走的?”

    “小轿车接的,说认识个男的,要出国。”

    “什么出国,是去香港。”

    东方文樱也进了来,消息更准确一点,“说是认识个香港明星,人家要带她去香港结婚,乐韵就同意了。王导不放人,俩人就吵起来了。”

    “……”

    仨人面面相觑,事情来的太突然,也太劲爆。而且不光205,楼上楼下乱糟糟的,看来已经传开了。

    当然,闹心的是剧组领导,同学们都是看戏的,还有觊觎王熙凤的那几个,瞬间觉得自己机会来了!

    许非对这事了解一点,但不晓得啥时候发生的,原来她这么早就认识罗烈了。

    据后世的八卦文章记载:罗烈受邀来做一个活动,乐韵也有参加,对其一见倾心,就开始追求。

    乐韵才十七岁,年轻单纯,很快坠入情网。

    这年头的人大多崇洋媚外,削尖了脑袋往外钻。香港在内地人眼中,就是个繁花似锦,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能嫁给香港人,还是个大明星,是件非常荣耀的事情。

    罗烈当时已有妻儿,把乐韵带去香港后,只能把她藏在别墅里,并介绍拍了一些戏。

    后来事情败落,罗烈趁机甩掉了她,且闹的人人皆知。作为小三的乐韵走投无路,事业低潮,加上又把母亲接来香港,生活愈发穷困潦倒。

    她无颜返回内地,感情失败,生活困苦,母亲又长期抱怨……终于在某个早晨,站在刚擦好的玻璃窗前,跳了下去。

    “这个……”

    许非沉吟着,自己也没啥办法啊。

    她愿意跟着罗烈走,自己哪来的拯救力,不让人家去香港。而且也没啥交集,顶多就提醒一句,要慎重考虑。

    她听就听,不听也就不听了。

第三十二章 暂别

    第二天乐韵又回来了,跟王扶霖道了歉,但心意已决,还是要走。

    移居香港非常麻烦,一时半会走不了,王导就发动各方各面,她的家人、同事、单位领导,轮番做工作。

    因为形象太好了,总觉得可惜,折腾了一段时间,乐韵答应留下来演尤三姐。可没过多久,又不想演了,不知罗烈给灌了多少**汤,铁了心就是去香港。

    那就没辙了。

    很快到了六月末,第一期培训班接近尾声。

    一大早的会议室里,气氛格外严肃,今天便是角色确定的日子。其实经过三个月相处,大家知根知底,对谁能演谁都有点数。

    许非左右瞅瞅,竟然不见陈小旭,不晓得跑哪儿去了。会议快开始时,才见她和东方文樱偷偷溜进来。

    “你干嘛去了?”

    “去山上摘杏子了。”

    她摊开手掌,躺着两枚青涩涩的小杏,“我还给你带了一个。”

    “这种关键时刻,你去摘杏?”许非头疼。

    “我就是受不了这种气氛才跑的。”她抿抿嘴。

    行吧。

    众人等了一会,几位大佬齐齐出现。

    “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三个月,不容易啊!我们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心协力,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而奋斗,为了把这部剧拍好。

    今天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选上的继续努力,没选上的也不要灰心,毕竟你们都年轻,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

    王扶霖戴上眼镜,照着手里的名单道:“宝玉的候选人,我们还在寻找。所以先说黛玉的扮演者……”

    咝!

    许非忽觉被旁边扯了一下,只见那丫头一手捏着杏子,一手揪着自己的衣袖,小脸煞白,紧张的不得了。

    跟着下一秒,就听导演吐出一个名字,“陈小旭!”

    那只手猛地一松,随即又以两倍的力气揪紧。许非扭过头,她也看着他,眼波流转,似喜似泣,愈发显出那份娇柔可怜的味道。

    “别哭。”他做着口型。

    “我才没哭。”

    她低低反驳着,又慢慢松了手。

    “薛宝钗的扮演者,张俪!”王扶霖继续公布。

    嗡!

    这下就引起惊异了,因为她一直试紫鹃来着,后面才转到宝钗。当时众人都没啥指望,结果化上妆,穿上衣服一瞧,哎,这张脸太上镜了!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几乎就是书里的宝姐姐!

    张俪自然十分激动,难得的有些失态,又连忙左右寻找,看到了许非和陈小旭,仨人碰了碰眼神,互相勉励。

    “第三个,王熙凤的扮演者,邓洁!”

    嗡!

    仍然一片议论。

    乐韵走了之后,邓洁仍不是第一候选,甚至在前些天,还有新来的面试者出出入入。但剧组综合考虑,她个子虽矮,但演技最好,凤辣子的劲头抓的最准。

    邓洁直接捂住脸,差点哭出来,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这个角色付出了多少。

    紧跟着,“元春的扮演者,成梅。”

    “迎春,金丽丽。”

    “探春,东方文樱。”

    “惜春,胡则红。”

    “史湘云,郭晓珍。”

    一提起史湘云,许非就想吐槽。

    史湘云并无具体的外貌描写,曹雪芹只说她“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不是虎背熊腰的意思,而是背窄腰细,身材苗条瘦高。

    简单讲,就是小细腰,大长腿!

    还有一点,史湘云爱穿男装,真名士自风流,极飒爽的一个姑娘。

    不知剧组怎么考虑的,居然找了个胖乎乎的圆脸姑娘来演,一下就拐到可爱挂上了。甚至影响了后世各种版本的史湘云,都是胖乎乎的。

    其实说起来,林青霞演的贾宝玉,才是真正史湘云的样子!

    “贾琏的扮演者,高良。”

    “平儿的扮演者,沈霖。”

    “晴雯的扮演者,张静林。”

    “秦可卿的扮演者,张蕾。”

    张蕾跟陈小旭争黛玉,争到最后一刻,最终王扶霖认为她面相老气,皮肤较松弛,不符合年龄感才作罢。

    许非一直听着,跟历史中的完全相符。主要角色念完,又开始边边角角。

    “贾芸,许非。”

    第一个就是他,当然也不意外,三轮录像表现的都非常稳。

    “贾瑞,马广儒。”

    “冯紫英,吴小东。”

    马广儒脸色一白,显得十分沮丧。而吴小东是唯一一个出现偏差的,没有演贾芸,演了冯紫英。

    不过看样子,他还是会做场记和执行导演,跟沈霖的感情也稳定发展。

    这次会议开了好久,除了宝玉的所有角色已定。

    第二期培训班就在香山八大处,有个空军招待所。剧组随时可以搬进去,但考虑到大家非常辛苦,决定放假三天,自由活动。

    而散会之后,许非找到王扶霖,提出个请求。

    “你要请一个半月的假?”

    王导诧异的都想笑了,“第二期培训班一共才两个月,你的意思是不想参加了?”

    “我有件很重要的私事要处理,而且我觉得我对这个角色已经有相当的把握,几次录像您也都看见了。”

    “……”

    王扶霖考量许久,他演贾芸是没问题,而且戏份少,就算开机了也不能上,起码得等到一年以后。

    “那你八月下旬能回来么,我们还要签份合同。”

    “可以啊,我还能呆半个月呢。”

    “嗯,那你去吧。”

    随后,许非又找服装设计史岩芹聊了聊,当天买了车票回鞍城。没办法,眼瞅着七月份,有件事再不做就来不及了,只能忍痛告别了林妹妹和宝姐姐。

    至于说,他为啥不缩着,现在又敢出来蹦达了呢?

    因为严打的第一阶段结束啦!

    ……………………

    “你看看是这意思不?”

    方姨家里,女人拿起两件缝好的衣服给对方。

    纯白色的底子,短袖,圆领,分男女款,样式非常简单,也非常熟悉,正是后来极为普遍的t恤衫。至于布料来源,张桂琴不是买了两丈白布嘛!

    “就这意思,您手艺越来越好了。”许非看着很欢喜。

    “都是托你的福,做挎包练出来的,我现在带着几个人缝衣服,一个月也不少挣。”

    如今布票取消,布料敞开供应,制衣的需求大大增加。方姨比以前敞亮多了,说话也不再唯唯诺诺。

    许非拿着两件t恤出来,去商店买了点礼物,又直奔单田芳家里。

    老爷子十分高兴,毕竟仨月没见着了,自己也忙,带队东奔西走,最远去了陕北那边。上万人的场子给他搭台,鸦雀无声,一个人对着麦克风讲评书,那气氛终身难忘。

    那边群众也热情,演完了扒车门都是惯例。

    最开心还是收益上的,资历最嫩的家伙在队里打杂,一个月都能混四百块钱,更别提这等大轴子了。

    “在培训班怎么样,都适应吧?”

    “还好,交了不少朋友,也拿下一个角色,虽然不是贾宝玉。”

    “那也挺好,饭一口口吃,路一步步走,你们什么时候拍摄?”

    “估摸得九月份了,不过前面没我的戏,还是闲着……”

    许非瞅瞅厨房,见大娘在里面忙活,遂小声道:“大爷,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个事……”

    他不好意思张嘴,纠结半天才道:“您能不能,借我点钱?”

    “借钱?你想借多少?”

    “两千。”

    两千块钱在这个年代的概念不必多说,若是许孝文听到,准保抄鞋底子开削。

    单田芳也非常惊讶,但还是很稳,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真要惹事了跟大爷说,我还是有点人面儿的。”

    “不是惹事,我就想做个小生意。”许非把衣服亮出来。

    “这,这叫t恤衫吧?”

    老爷子果然见多识广,这会也明白了,“哦,你是想做一批衣裳,然后出售?”

    他拿着t恤看了又看,总觉得很普通,“靠这个你能赚回来么?有那么多人买?”

    “不光是一件衣裳,还有别的。”

    许非又摸出几张图样,“把这些印在上面,您瞅瞅,能不能卖?”

    “……”

    单田芳一怔,把图样在衣服上比了比,半响不语。

    他学历高,有文化,思想也比旁人开明,但此刻还是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凭借多年对孩子的喜爱,开口道:“这样,我给你拿三千,哎你先别高兴,你跟我交代句实话……”

    老爷子盯着许非,问:“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对你再了解不过。但这一年多来,就觉着跟以前不太一样,大爷看不懂,琢磨不透了。你跟我说老实话,你以后到底想干什么?”

    “我……”

    许非顿了顿,道:“我就是想出去闯一闯,有机会都尝试一下,不想一辈子窝在鞍城。”

    单田芳暗暗叹了口气,晓得他没说尽,却还是道:“既然你要闯荡闯荡,那我支持,但无论如何,都不许昧了良心,走上邪路,也别让你父母担心。”

    “我省得!”

第三十三章 深城

    “吱呀!”

    马卫都推开一间四合院偏房的小门,扇了扇空中的灰尘,“就这儿了,两间屋子,摆设还算过得去,你看一眼。”

    许非瞧了瞧,跟鞍城格局差不多,里屋是床,没有炕,然后有个烧蜂窝煤的小炉子,衣柜桌椅什么的也都有。

    “成,价钱怎么算?”

    “我朋友那意思,就让你给看看房子,别损坏了,没事再给打扫打扫。你先住着,那仨瓜俩枣的就不要了。”

    这好事肯定接受啊,许非笑道:“谢谢那位朋友,也谢谢马老师。”

    “嗨,我算什么老师,都是朋友抬举。”马卫都笑了笑,小眯缝眼愈发细密。

    其实他也挺诧异,就在前几天,一个电话忽然打到编辑部,说是许非找。他想了一会才记起这么个人,哦,在公交车站打架那位。

    俩人聊了聊,说是想租个房子,请自己帮忙问问。

    马卫都跟大多数京城子弟一样,骨子里也瞧不起人,但他不说,这点比汪朔强。毕竟结了婚,也干了几年编辑,每天来来往往的,面上能过得去。

    他属于蔫坏、机狡那种,倒腾古董的时候没少得罪人,后来悟了,说要捐出去洗净身其实就是左手倒右手。

    老马爱交朋友,用自己的话说,“好的坏的都交,人品那是以后的事儿。人品人品,慢慢品出来的才叫人品。”

    何况还有打架的人情没还,所以他就帮着问问,结果还真有,一朋友出国了,留着间空屋子。

    俩人出了来,正碰见主屋一大妈买菜回来,“嘿,你俩干嘛的?”

    “老五朋友,租这房子住。”

    “真朋友假朋友啊,别糊弄老年人,我可告派出所去。”

    “老五屁股后头有颗痣,您知道吧?”

    “哟,那是真朋友,住着吧。”大妈进屋了。

    随后,许非请马卫都吃了顿饭,随便聊了聊,也没聊深。

    他是没办法,这年头的房子都是国家投资,单位发放,前两年才“允许私人拥有住房”。而且人生地不熟,找上天也不一定找着。

    送走了老马,他又买了床被褥和日用品,有长期驻扎的意思。

    当天对付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许非就踏上了去深城的火车。

    …………

    “这特么是郊区吧?”

    一个炎热的下午,几天内连番导车的许非揉着屁股从罗湖汽车站出来,抬眼就是一大片绿油油的农田,不远处还有连绵青山。

    罗湖远没有日后的繁华,车站是个砖房和一排茅屋,不过附近就是工地,一座新站房正拔地而起,另配着人行天桥。

    对面便是香港的罗湖火车站,有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守。

    深城今年会推行暂住证制度,但他扫了几眼,没见着联防队,遂放心大胆的往市区走。

    与别的地方相比,这里有着完全不同的魅力。落后与创新并存,农业与大楼同在,一边是正在建造的搞建筑,一边是烂泥土地,农民赶着牛,悠哉悠哉的在后世最繁华的地段溜达。

    香密湖满是低矮的石棉瓦房,河边也是一溜的客家民居,另有无数人背着大包小包,带着忐忑和向往,来此搏一搏前程。

    野蛮,粗犷,躁动,处处激情。

    许非到了人口比较集中的区域,找了家旅店,稍微休息了一会,又在店主的指引下来到一条老街。

    老街异常繁华,虽没有高楼大厦,但两侧全是各种各样的低矮店铺。人流不息,买卖自由,颇有九十年代小县城的风光。

    他拐进一条胡同,里面又有十来家服装店。

    前边是铺面,后边是工作间,都是小作坊式,十几二十台缝纫机,每天能做几十上百件衣裳。

    在改革开放初期,香港为了降低成本,把大量的成衣加工、玩具加工搬到了深城。

    既有港商回来投资建厂,也有内地人的家庭作坊,这些原始步骤的积累,才为日后深城服装业的兴盛打下了基础。

    许非随便进了一家,铺面特别小,墙上、架子上都是服装。

    “你好,你想买什么衣服?”一个小姑娘过来招待,普通话不太利索。

    “哦,我先看看。”

    他转了一圈,发现款式都很简单,多为衬衣和短袖。

    “这件多少钱?”他摸着一件的确良白衬衫问。

    “十四。”

    好家伙,比北方便宜一半。

    “这件呢?”他又摸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稍微带点装饰。

    “二十。”

    “这个呢?”他又摸了摸一件粗糙的老头衫。

    “这个最便宜,五块钱。”

    小姑娘有点不耐烦了,“您到底要哪件?”

    “我不买,我就随便看看。”

    他抹身出了门,小姑娘愣了愣,随后啐了一口,“样衰就唔好出来扮晒野啦!”

    许非一连逛了十来家,大抵摸清了价格。

    衣服大多十几块,纯白的便宜,带颜色的贵,条纹的更贵,其中长袖又比短袖贵两三块。老头衫最贱,因为布料劣质,还薄,基本剪出个窟窿,套脑袋上就能穿。

    既带颜色,又印图案的特别少,顶多就是白衣服上面,再印点什么东西这就是设备和技术问题了。

    在六、七、八十年代,衣服的价格一直很贵。通常是单位发制服,或者自己做衣服,买衣服什么的,一年到头能有一件就不错了。

    那做衣服怎么做呢?

    前面说了,一米涤卡白布要六块钱加两寸布票,而做一件成人上衣,要一米多的布。于是就**块钱买布,两块钱找裁缝量各种尺寸,然后自己做,或者雇人做。

    缝制这个环节的人工费最便宜,几毛钱都是高的。

    所以你看看,自己做一件的成本就要十来块,更别提买了。尤其是寻常人家,一件衣裳轮流穿,最小的光屁股跑,都是常事。

    而许非看了一圈,卖价十几块,成本价还得便宜,这买卖干的过。

    他匆匆回到旅店,租用了一下电话,从兜里摸出张纸条,是《红楼梦》服装设计史岩芹朋友的朋友介绍的厂子。

    老式的转轮电话,就听那咔嗒咔嗒的动静,拨个号能给你累死,一不小心拨错了,还得从头开始咔嗒咔嗒。

    “喂,是花田服装厂么?哦,我有个订单想跟你们谈谈。”

    (第八章也进去了……)

第三十四章 生意谈成

    这是罗湖的一个渔民村。

    河边一溜小屋,土路泥泞狭窄,透着一股人畜粪便的味道。唯一像点样的建筑,就是那座小小的厂房,门前道路也是少有的干净宽敞。

    “花田服装贸易公司……”

    许非瞅了瞅牌子,确认地方。

    这是史岩芹朋友的朋友介绍的,据说老板是个港商,嗅觉灵敏,早早就把香港的服装生意搬到了深城。

    因为政策太优惠了,前三年免税,地租便宜,一平方一个月只要一块钱,更别说那极其廉价的劳动力了。

    而他在门口等待的功夫,又往对面的矮山瞅了瞅那是香港新界的打鼓岭。

    香港啊,这时候是什么来着?

    《开心鬼》马上就上映了吧?徐老怪应该加入新艺城了吧?《唐朝豪放女》已经引起轰动了吧,哎呀,夏文夕那副骨头架子,真是又瘦又骚……

    啧!

    许非又不困了,跟着一个工作人员进了厂区。

    负责接待的是个小经理,也是香港人,戴着黑眼镜,梳着油头。他对许非的到来有些惊讶,因为深城的服装厂基本是做国外订单,国内生意非常少。

    而再一瞧,对方连双皮鞋都没穿,不免就有点轻视。

    “许先生想订制什么服装?”他操着一口不利索的普通话问。

    “t恤能做么?”

    “当然可以,我们公司技术纯熟,产品多样,不知想要多少件?”

    “一千件。”

    “一千件……”

    经理笑了笑,道:“不瞒许先生,t恤利润低,单子又小,我们没什么赚头的。但既然是朋友介绍,这笔生意我们就接了,你想什么时候提货?”

    “……”

    许非一听这话,准备好的说辞又憋回肚里了,想想道:“十天可以么?”

    “十天?这就不巧了,我们正在赶一批大单,忙完也得十天左右,你能不能延后一下。”

    “恐怕不能,我要的非常急。”

    “这样啊!”

    经理扶了扶眼镜,抱歉道:“那就只能说sorry了,看来我们没机会合作。”

    “呵,那不打扰了。”

    许非也没争取,起身便走,被经理送到门口。

    他回头看了看这个小厂,心里明镜的,还是没被瞧得起啊!自己白丁一个,单子又小,人家可有可无,否则加班加点也能做出来。

    而且对方的态度很不爽,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浓浓的优越感。其实那些港商过来投资,就是冲着政策,谁那么好心回馈乡梓?就算回馈,也是赚了大钱之后再来刷名望。

    不过没关系,大陆动荡结束,改革开放,万物更新,只要信念坚定,勤劳肯干,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许非瞬间觉得自己升华了,怀着满满的正能量离开了小渔村。

    …………

    中午时分,天气正热。

    小姑娘坐在铺子里,把着个小电扇不停的吹,时不时往外瞅一眼。她忽地一皱眉,坐起身子,低低道:“又是这个衰仔!”

    “妹妹,你家大人在么?”那衰仔晃晃悠悠的进了屋。

    “你要做什么?”

    “有个生意谈一谈,正经事。”

    小姑娘狐疑片刻,还是去里屋叫了人。出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非常非常瘦,有点像《鹿鼎记》里的胖头陀。

    屋内没地方,里面是工作间,不能让外人进,俩人就到街边的屋檐下,往那儿一蹲。

    “您贵姓?”

    “鄙姓钟。”

    “哦,钟老板。”

    许非跟他握了握手。

    都说现代的老板起源于南方,称呼那些个体做生意的,其实不是。在旧时,老板除了称呼戏班名角儿外,本身就有生意人的意思。

    胡也频《到莫斯科去》里便道:“因为在那布店中,老板固然不把他看作一个人……”

    而钟老板一听这个叫法,顿时乐了,“小兄弟抬举了,我小本经营,算不上老板。你是买成衣还是订做?”

    “我想订一千件t恤。”

    “噗!”

    钟老板正点火抽烟,差点没咳死,他这小作坊每天能做七十件衬衣,一千件啊!!

    “大概是这种样式……”

    许非把那两件t恤抖开,男款没啥特点,宽宽松松的。重要是女款,袖子稍短,袖口是斜的,然后下面有收腰,这样穿上去就会显得长手细腰,苗条很多太胖的除外,拯救不了。

    钟老板摸了摸,料子虽糙,但看着简洁大方,观感不错。

    “对布料有要求么?”

    “不用太好,也不用太差,中等就可以,我是说价格。”

    “呵呵,明白明白。”

    他连连点头,又道:“我店里的短袖你也看着了,那个料子普通还要四块钱。若是用较好的布料,成本肯定高一些,但小兄弟开口就是一千件,我也不矫情,就赚点辛苦钱,一件还是四块。”

    “那印上些图案呢?”

    “图案啊,这个就麻烦了。”

    钟老板估摸了一下成本,道:“我还得联系印染厂,费用不低,一件七块怎么样?”

    “不,一千件t恤,印上图案……”

    许非摇摇头,伸出四根手指,“每件还是四块!”

    “兄弟,这玩笑开不得,我可就赔钱了!”

    “别急,您也是买卖人,看看这个值不值?”他摸出一张图样,捂住一半,只露出几个字。

    嗯?

    钟老板没太明白,琢磨了一会,眼睛竟越来越亮,隐隐约约的觉出一丝味道。关键就是这个捅破窗户纸的创意,以前没人想得到!

    对方的意思,就是自己拿来做,创意白送,也可以照猫画虎的赚一波快钱。但是这个风险……

    他心痒的不行,正想说看看全图,那纸嗖地被塞回去了。

    “我还有几张,您考虑考虑,我下午再来。”许非起身就走。

    钟老板在后面跟便秘一样,满脸纠结,瞧他要离开视线范围了,才猛地跺跺脚,“小兄弟,这活我接了!”

    ……

    当即,双方签了个简易合同,许非付了部分定金。

    由于印染还要时间,遂宽松到十五天期限,今天是七月七号,回去还来得及。他手里有一千多块,跟单大爷借了三千,这笔生意谈成,一下就得花掉四千。

    不过自己有信心,很快就能几倍几倍的赚回来!

    (哇现在的水果,真是有钱人才能吃得起……)

第三十五章 万事俱备

    进入1984年以来,京城可谓一天一个样。

    去年许非来面试的时候,火车站附近的群体还没有如此多元化,今年就明显不同,颇有几分后世的样子。

    1952年,国家提出“克服农民盲目地流向城市”,盲流这个概念由此产生。

    1975年,更明文取消“公民有居住和迁徙自由的规定。”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中国是逆城市化的。直到改革开放以来,农村转为承包制,部分农民先行富裕,生产力提高,不再需要那么多劳动人口,于是剩余的劳动力便开始进城务工。

    而城市各方面产业发展迅猛,也刚好需要这部分群体。

    最先进京城的,是大量的乞丐,然后是以修皮鞋、木匠、扛活为生的农民工,再过几年,又会诞生一个非常有历史印记的群体小保姆。

    单说许非拎着两麻袋衣服,奔波千里,差点没折腾死在途中,狼狈不堪的出现在火车站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一千件t恤,听着挺多,但这东西不占分量,一件贴一件,一件贴一件,一摞就可能好几百件。

    广场上恰有一堆蹲着等活的,通身的气质跟自己也没啥区别,都是灰头土脸。他花两块钱雇了辆板车,给送到了小四合院。

    咣啷一进门,大妈正坐在水龙头旁边洗菜,抬头一瞧,“嚯,二十多天不见人,原来当倒爷去了!”

    “您也知道倒爷?”

    “多新鲜啊!现满大街都是装蒜的,张口闭口就盘条、水泥、大彩电,不是几百吨都没人跟你聊。其实有什么啊,他们家最大的官就居委会主任,还特么盘条,他见一铁丝儿就不错了!

    昨儿还有人跟我吹牛逼呢,说搞一发明,那汽车不用油,加点水就走,这不睁眼说胡话么?但我瞅你不错啊,起码还知道弄点货回来……”

    哎呀,这大妈素质高啊,眼界也深!

    许非默默拜服了一下,把t恤扔进屋,又抹身找了家理发店,然后进澡堂子好好搓了搓。等天黑的时候,他才摸着自己的小短寸回来,精神抖擞,又是一匹好马。

    这座四合院颇为老旧,住着三家人,俩家都出国了。就剩大妈大爷带一孙子,子女在别的地方住。

    这会老两口不在,可能又找谁遛弯去了。许非往自己房间走,忽地脚步一顿,发现锁头竟然没了,里面悉悉索索的还有响动。

    卧槽,贼!

    他立马就兴奋了,抄起一根插门的木头棒子,轻手轻脚的靠近小屋。先往里瞧了瞧,一个黑影正到处忙活。

    “小偷!”

    他猛的拉开门,一个箭步冲进去,大声喝道。那黑影吓的一蹦,连忙就地一滚,“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我就是看看,看看!”

    “看你母亲的,别跑!”

    “哥,哥!咱俩见过,见过!”

    嗯?

    许非住了手,拉开灯一瞧顿觉没劲,十三四岁的小屁孩子,正是大妈的宝贝孙子,叫陈小乔。

    “站这,站好了!”

    他大马金刀的往床上一坐,“你在我屋干嘛呢?”

    “哥,我真没偷东西,我就是看你拎了两袋东西,好奇想瞅瞅。”

    陈小乔皮肤白净,从五官到身材都生的很小巧,一副人畜无害的德性。

    “好奇?你特么好奇就溜门撬锁啊,我锁头呢?”

    “这儿呢。”

    他从兜里摸出个锁头。

    许非掂了掂,居然半点没破坏,扣上还能用,“手法挺溜啊,看来以前没少干。这事怎么解决,你是想我告诉你奶奶,还是直接去派出所?”

    “哥,你饶了我这回,我下次再不敢了,千万别告诉我奶!”陈小乔慌了。

    “放了你,你又去霍霍别人?”

    “我真不敢了,我就是觉着,觉着挺有意思,我没想过偷东西!”

    “真没有?”

    “绝对没有!”

    “……”

    许非看了他半天,这屁孩子心理变态啊!父母不在身边,老两口又有代沟,自己便找点刺激的事儿耍耍。

    他也挺犹豫,过了会方道:“不告诉也行,但你得帮我做件事。”

    “没问题,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哼!

    许非哼了一声,起身把门一关,又觉得有点热,遂把上衣脱了。

    “咕噜!”

    陈小乔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瞧那一米八的个子,流线型的肌肉,还有某根又粗又长的棒子,忽然嗅到了一丝哲学的气息。

    “你放暑期了吧?”

    “放,放了。”

    “那正好,我弄了点东西,打算这段时间买了,你就帮我跑跑腿。”

    许非合计了片刻,道:“我需要一辆板车,骑的那种,你能弄来么?”

    “我同学家里有,但他肯定不能借。”

    “那就租,一天一块钱,交给你去谈。还有你给我弄几个纸板,越大越好,能画画的。我要的急,最好明天给我拿来。”

    “一定一定。”

    “嗯。”

    许非点点头,又道:“你转过去。”

    “啊?”

    “我让你转过去!”

    “……”

    陈小乔哆哆嗦嗦的转过身,跟着就觉一只脚狠狠踹在自己屁股上,往前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到。

    “小屁孩子学什么不好,干特么偷偷摸摸的,以后乖巧点,你奶奶养你不容易!”

    许非踹了一脚,反正自己舒坦了,又摸出两块钱,“去吧,明天咱们开工!”

    “诶!”

    陈小乔愣了一会,才接过钱,匆匆跑了出去。

    …………

    此后几天,许非忙的不可开交,连带着陈小乔也脚不沾地。

    板车和硬纸板已经就位,他又联系了一家纸盒厂,买了一千个白纸盒。长方形,带盖子那种,一个才八分钱。

    这会在屋里,床上床下被纸盒堆满,麻袋也撕开口,露出一摞摞的t恤衫,中间又勉强挤出块地方,摆了张桌子。

    陈小乔拿着一个土熨斗,形似铁壶,里面装着烧炭,先一件件熨,然后叠好,再一件件装进盒子。

    少年没耐性,但不得不干,满脸苦逼。

    陈小乔很讨厌许非,却又非常佩服,因为几天来,自己亲眼见他在那纸板上勾勾画画,就像传说中的魔术师一样,从无到有,色彩纷呈,已经显露出一个半成品的画作。

    少年不懂绘画,就觉着特大气,戳人堆里也能一眼瞧见那种。

    而外屋,许非稍稍放下笔,站远了观赏片刻,距自己巅峰时的水准还差一些,不过也能应付了。

    他手里还剩几百块钱,买这套画具又花了不少,可以说,这是笔不成功便成仁的买卖!

    “今天28号了……”

    他忽然叹了一声。

    “28号怎么了?”陈小乔奇道。

    “怎么了?让你平时多读书,多看报,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我天天在这熨衣服,哪来的时间读报?”陈小乔特委屈。

    许非全当没听见,训道:“少废话,快点熨,后天带你上街。”

    “哥,我们要闯荡了么?”

    少年一听就活跃了。

    “是啊,你小子好运,也算铭记历史了!”

第三十六章 第一枪

    7月30日,晨。

    昨夜的暑气还未褪尽,又被今晨的热气融合叠加,使得温度又拔高了几分。

    工作的人们走出家门,抱怨着糟糕的夏末,自行车叮铃当啷的回响在大街小巷,无精打采,整座城似乎都笼罩在了这股热浪之中。

    许非早早的把陈小乔叫起来,吃过早饭,便骑着那辆租来的破三轮前往西单。少年迷迷糊糊的窝在车里,跟一百件t恤和几块大大的硬纸板做伴。

    小四合院在东城区安定门附近,再过三十年,这的房价从6万-12万不等。

    他蹬着车子,顺着安定门外大街一直走,很快到了地坛公园,经过门口的时候,嘎吱一刹车,“哎,那帮人干嘛呢?”

    陈小乔随意瞧了眼,稀松平常道:“练气功呗!”

    “气功?”

    许非眨巴眨巴,只见十几个大叔大妈在门口草坪上,摆出各种各样的奇葩姿势。有的交叉步,身体前倾,双臂展开;有的盘腿坐着,脑袋上扬,口中念念有词;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侧着身,不知是睡了还是傻了……

    “这叫罗汉功,说是平常模仿罗汉,就能运气护体。我老师还有好几个练的呢,我们家隔壁那大爷也学来着。”

    “那你奶奶学么?”

    “我奶最看不上这些人,说都是傻逼!”

    啧,不愧是我欣赏的大妈,有层次!

    许非惊叹不已,原来气功热这么早就开始了,他不太了解,一直以为是八十年代中后期才兴起的。有机会还真想接触接触,看到底是一帮什么妖魔鬼怪。

    路程不算近,约莫八点钟,俩人才到了西单商场。

    这年头的京城商圈就三个,王府井、大栅栏和西单。西单以一座大商场为核心,再囊括外围商店,什么半亩园食品店、富汉臣镶牙馆、万国理发馆、盛锡福帽店、知行书店等等。

    有点闲钱的都爱来这边逛,一是相对干净,二是齐全。围着这地界儿,购个物、理个发、看个电影、打打牙祭……那种幸福感,不比现在差多少。

    商场还没开门,门口就已停满了车,马路边还有座人行天桥。这座天桥十分有名,是很多老人的回忆。

    许非观察了一下人流量,决定把摊子支在天桥上。先把几块纸板架好,小摊一摆,上面放着几件t恤,旁边还有个衣架子,也挂着几件。

    陈小乔第一次干这事,心里没底,“哥,咱们能卖出去么?”

    “卖不出去。”

    “啊?”少年一愣。

    “哈!”

    许非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又冲下面一指,“去买几十份报纸上来。”

    “干嘛?”

    “让你去就去,一会机灵着点。”

    ………………

    八十年代文学热,各种书刊发行的同时,报纸也是五花八门。但都是散户,支张床板,搭个架子,随处都是卖报纸杂志和旧书的。

    到了九十年代,政府才跟邮政部门协调,设立印有“邮政报刊”的特制报刊亭。

    所以这会都是小摊,甚至还有报童,挎个破书包,分片区,每天能挣个几毛钱。小孩子都机灵,业务纯熟,知道什么时候人流量大,什么时候可以休息。

    八点半过后,随着商场开门,西单猛然间多了好些人。这些小萝卜头也开始活动,在里面钻来钻去,扯着嗓子拼命喊:

    “号外!号外!”

    “中国首夺奥运金牌,中国首夺奥运金牌!”

    嗡!

    这声喊,就像往湖里投进了一颗石子,泛起了阵阵涟漪。人们本是来逛商场的,听了都一怔,一个年轻人当先道:“小孩,给我一份!”

    “一份不好找零,我们两份一起……”

    “行了别废话,给我两份!”

    他拿过一份《人民日报》和一份《体育报》,先看《体育报》,上头两个大字,号外!

    然后配着图片,一个头发微卷,脸庞较圆的中国运动员,穿着一身火红的运动服站在领奖台上,右手拿着鲜花。

    而他脖子上挂着的,正是一块沉甸甸的金牌!

    《体育报》内容比较少,可能获得的信息不多。年轻人匆匆扫了一遍,只觉心里跟猫抓一样痒,又觉得有一团火在心灵深处燃烧起来,压抑的无从释放。

    他连忙转看那张国内最权威的大报,这就详细多了:

    “1984年7月29日,洛杉矶普拉多射击场成为了一个历史性的地点。而许海峰,也在这一天成为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27岁的他站在40号靶位上,身穿红色运动衣、天蓝色运动裤,胸前印着中国两个大字。

    根据比赛日程,这届奥运会上第一个决出金牌的项目,是男子自选手枪慢射。比赛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第六组的十发子弹。

    在这一组的前三枪里,许海峰竟然打出6环、7环、8环的成绩,形势急转直下,突然变得对他极为不利。他又打出了四发子弹,但似乎还没有找到感觉。

    许海峰静静地站在靶位上,只剩三发子弹了,但就是不见他举枪射击……”

    年轻人戳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动不动,紧紧攥着报纸,手指微颤,口中轻读。而在他周围,还有越来越多相似的人停下了脚步。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一点一点溜走,距离比赛结束越来越近,但许海峰还是像尊石像一样站在靶位上。

    所有人都开始着急了,中国队的教练悄悄聚集到他身后,手心都捏出了一把汗。

    14分钟过去了。

    只见许海峰慢慢抬起头,调整了一下呼吸,举起了手里的枪。

    9环!

    不错的成绩,看台上传出一阵低低的骚动。

    10环!

    身后的教练不自觉抹了一下额头,他非常清楚,瑞典的斯坎纳克尔和王义夫都已经打完了全部子弹,以565环和564环暂时排在第一和第二位。

    此时,许海峰的成绩是556环,也就是说,如果下面一枪是十环,中国人将实现零的突破!

    第60枪,最后一枪,很多人甚至闭上了眼睛。

    10环!

    一个大大的10环印在了靶上!

    现场的每一位同胞都在欢呼,教练和领队都跑了上去,紧紧拥抱住他……颁奖时,萨马兰奇紧紧握着许海峰的手说:这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一天!”

    后面还附着一篇评论,《历史性的突破》。

    “1932年,第十届奥运会在美国洛杉矶举办。23岁的刘长春孤身参赛,成为我国奥运首人。

    1952年,第15届奥运会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举办。7月19日开幕,我国在前一天晚上才收到约请。23日组成的40人代表团,于25日起程,29日抵芬兰。

    竞赛已开端多日,仅吴传玉一人参与百米仰泳预赛,未能出线。可是,五星红旗榜首次在奥运赛场和举办城市上空飘荡!

    1979年10月25日,国际奥委会执委会在rb名古屋通过决议,康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国际奥委会的合法席位。

    而1984年7月29日,在这一天,中国人实现了奥运会金牌零的突破,许海峰将中国人半个多世纪对奥运梦想的追逐终于变成了现实!

    在举世瞩目的奥运赛场上,终于奏响了我们的国歌!”

    轰!

    年轻人心里压的那团火终于彻彻底底的释放出来,他贪婪的,如饥似渴的,重读着每一个字,注目着每一张现场照片

    那个平凡又伟大的运动员,那块沉甸甸似透过黑白铅字泛出光彩的奥运金牌,还有那两个大大的中国和火红的红旗!

    他又抬起头,与每一个手拿报纸的同胞相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清清楚楚印着彼此的激动和血脉沸腾。

    “给我一份!”

    “给我一份!”

    “没有了,没有了!”

    偌大的西单商圈,仿佛一瞬间陷入静止,又一瞬间喷薄而出,奔涌着,流淌着,感染着每一个人。

    这年代,压抑的太久,这年代,对荣耀和自信心渴求太多。

    各处摊点的报纸早被抢购一空,无报可卖的摊主却也在拍着巴掌,奋力嘶喊:

    “号外号外!中国首夺奥运金牌!”

    “许海峰一枪打破记录!”

    “我们不是东亚病夫!”

    …………

    许非真的没想到,自己竟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到,仿佛抹除了时代的差距,融身为此时此刻的一员。

    他看了好一会,才抹了下眼角,“开工!”

    “来了!”

    陈小乔感触不深,只取出一个二手大喇叭,照着事前练好的台词喊:“都来看一看啊,厂家特制奥运文化衫,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还有优惠祝福活动,免费送报纸,都来看一看啊!”

    正是西单人最多的时候,天桥更是人来人往。摊子本就惹眼,这一喊,呼啦啦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一对小情侣刚走上来,挤进去一瞧,顿时被那幅大画吸引。

    “哎,这画真好看!”

    “确实不错,大气!”

    只见几张纸板拼成的一副画作,大红的底色,**露出一半,上面光辉万丈,写着“为奥运加油!”

    另有一张空白的纸板,不知道用途。

    再看衣服,好像是从南边过来的t恤衫,款式却又精巧一些,上印一个五环,还有“洛杉矶,1984”的字样,最上面则是一句话:

    “为中国喝彩,为健儿加油!”

    没有会徽,因为做的时候还没公布,也没有第一枪和零的突破,那特么就成未卜先知了!

    女孩子颇为喜欢,问:“多少钱一件?”

    “23块钱。”

    对t恤来讲,有点贵,但也不是不能接受,一件布料不错的长袖上衣也二十几块。

    她正想讲讲价,又听许非道:“我们有个优惠活动,看到那边的纸板没?只要您写上一句为奥运祝福的话,我们当场优惠,20块一件!”

    “写了就优惠?”女孩子眼睛一亮。

    “对,写了就优惠,写什么都行。”

    “那我来!”

    女孩子顿时不再纠结,走到空白的纸板前,“我写什么啊?”

    “你就写中国加油吧。”男朋友道。

    “那太单调了……”

    她思量片刻,拍手道:“我写旧貌换新颜,拼搏新时代;你写奥运健儿多奇志,为祖国争光添彩。”

    两个好似大学生的年轻人,拿起笔刷刷写了两行字,字体漂亮大方,在纸板上格外显眼。

    女孩子当场付了40块钱,陈小乔差点没扔了,这辈子没拿过这么多钱呢,连忙递过两个白色纸盒。

    “还有包装呢?”

    女孩子打开纸盒,见t恤平平整整,叠的也用心,立时又满意不少。她本就穿着一件短袖,但性格爽利,拿出来当场套上。

    自己身上是,“为中国喝彩,为健儿加油!”

    男朋友身上是,“中国崛起!”

    来西单逛的都有点闲钱,再加上这波热潮,个个心潮澎湃,纷纷意动,“我也要一件。”

    “我要两件。”

    “我要崛起那件!”

    “我要两件女款的,这衣服设计还挺好看的。”

    卖东西么,得让客人觉得有便宜占,还得有参与感……当下买的人越来越多,买完了又出现问题,戳在纸板前不晓得写啥,一个个比较羞涩。

    “你写什么?”

    “我还没想好,你写啥?”

    “我也没想好。”

    “哎,让我来!”

    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挤过去,抢过笔刷刷写就,众人一看,嚯,还是首打油诗!

    “为国增光当此时,拼搏奏凯定回响。

    风流人物今朝赏,留下传奇万古芳!”

    “好!”

    气氛瞬间热烈起来,齐声叫好。在此带动下旁人不再矫情,愈发放的开,古代诗词现代诗歌,摘录的原创的什么都往上怼,有个家伙干了一百多字,居然是篇短评,末了还有署名。

    许非保守起见,只拿了一百件,结果一波流带走,俩小时卖了一大半。后来买完的也不走,就站在旁边看热闹,专瞧别人写什么。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东亚病夫的帽子,我们摘掉了!”

    “雄起喽!”

    一块普普通通的白纸板,俨然成了一个低配版bbs,那些看了新闻暂无处发泄的人们,总算找到了一个出口。天桥上严重拥堵,路过的心生不满,结果瞅了两眼也停住不动。

    小半天的功夫,太阳尚未升到当头,一百件宣布售罄!

第三十七章 宝玉

    如果有人回溯历史,许非的脑袋上一定会被按个“文化衫第一人”的名头。

    按照正常发展,文化衫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才会兴起,而且风评不是很好。因为那时的文化衫以叛逆、调侃为主,充满个人情绪。

    “我是流氓我怕谁”、“跟着感觉走”、“我吃苹果你吃皮”之类……

    而现在是84年,谁见过奥运文化衫这东西?又有谁听过水群就能优惠打折这种操作?

    “两千块啊!两千块啊!”

    陈小乔激动的直蹦,捂着钱跟亲命似的,“这比溜门撬锁刺激多了,明天咱还来么?”

    “你说呢?”

    “来啊!”

    少年貌似通透了,正经道:“哥,以后我不干别的,就跟着你混了。”

    “别介!好好上你的学,我这都是快钱。”他立马拒绝。

    刚刚中午,天还早得很。

    许非本想回去再拉一趟,又觉着有点过量,这玩意得配合金牌来。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本届奥运会一共拿了十五块金牌,具体不清楚,就记住了许海峰的首金,还有李宁的三金、二银、一铜,一举奠定了体操王子的地位。

    “啧,看来得搞个奖牌竞猜了!”

    他一边琢磨着新点子,一边让陈小乔收摊。

    百件t恤一个没留,剩下几个大纸板,最显眼的自然是那个聊天群。好大好大的一块板几乎都被写满,字体各种各样,还有小孩子的笔迹歪歪扭扭。

    只剩最下面的一小行,勉强还能写几个字。

    许非被众人的激情点燃,这半天过的也是心潮澎湃。他抄起笔,特想抒发点什么,遂在末尾添了几个让陈小乔极度困惑的数字:

    “666!”

    …………

    京城,西山。

    一条由野花点缀的山路,蜿蜒曲折的通向山顶,尽头立着栋楼房,正是《红楼梦》第二期培训班所在地,一家空军招待所。

    那些个奶奶、小姐、老爷、少爷经过几个月熏陶,已经入了味儿,痴了迷,每个人都在让自己更接近那个时代。

    姑娘们都辫起了辫子,高跟鞋扔在角落里落满尘灰,每天仍是早早起身,练习形体和各种礼节。

    没有某人看管,陈小旭固态复苏,礼节练习逃不掉,但可以逃跑步。

    这会儿,她就一个人躲在树后面看书,边看还边往下瞅瞅小伙伴们正在山路上跑的气喘吁吁。

    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她才溜回招待所,往床上一pia,蹙眉泣目,一副难受的德性。

    过了会,就听“咣当一声”,胡则红撞开门,满脑袋都是汗,一瞧她这样子就来气,“行了别装了,快出去看看。”

    “我看什么?”陈小旭无比衰弱。

    “你宝哥哥来了!”

    “什么?”

    她骨碌爬起来,“你说宝玉找到了?”

    “正往这边来……哎,你等会我!”胡则红甩甩手,追了出去。

    第一期培训班结束后,大部分角色都已确定,除了贾宝玉。为此,剧组不得不在报纸上招聘演员,并提出了极为严苛的要求:

    “脸蛋白,胖而不蠢,不十分圆。”

    “身材不能高大,手脚不能粗壮,颧骨不能高,要有一张桃花般的盛开的脸。”

    哎哟,你瞧瞧这条件!

    以前的贾宝玉通常是反串,但王扶霖的一个死原则,就是绝不反串!

    当然了,他找了一个女孩子演秦钟,不过审核的时候,觉得实在不妥,还是把秦钟的戏份全剪掉了。

    却说陈小旭出了房间,自己往山下走,远远瞧见琏二爷引着一个陌生男孩走上来。

    待到近前,琏二爷笑道:“这是欧阳,刚找到的宝玉。这是黛玉,陈小旭。”

    “……”

    姑娘冷眼打量,见他穿着个短袖,大裤衩子,圆圆的娃娃脸,眼睛很大,笑起来有虎牙,别的倒也没啥出奇。

    “你好。”

    欧阳拘谨的打着招呼,瞧她只是微微点头,不免愈发紧张,错过身后小声问:“她不太好接触的样子啊?”

    “她就这样,熟了就明白了,其实心地特别好。”

    琏二爷带着他进楼,安顿房间,跟着便是吃早饭。

    这里的伙食比圆明园强一些,馒头稀粥小咸菜,起码管够。欧阳初来乍到,小心的很,进门望望不知道坐哪儿。

    “宝玉!宝玉!”

    东方文樱招招手,“来这边坐。”

    “哦!”

    欧阳不好拒绝,只得混在一桌胭脂堆里,觉着自己就像马戏团的猴子,被姑娘们当众围观。

    “看你也没啥特殊的,怎么招进来的?”胡则红心直口快。

    “我前几天试了装,王导说我上镜还行,就把我留下来了。”

    “王导说行,那肯定就行了,等你录像我一定得看看。”东方文樱没演成宝玉,还是有点不爽。

    众人叽叽喳喳,唯陈小旭一人不作声,低头猛吃。

    由于宝黛的角色关系,欧阳对她十分留意,眼睁睁看着这个瘦弱的妹子啃了两个大馒头,又喝了一大碗粥。

    “你,你胃口挺好的啊。”他忍不住道。

    “……”

    陈小旭白了他一眼,没搭理。

    胡则红接话道:“她跟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怕胖,她干吃也不胖。昨天晚上吃大肥肉,我们都不吃,就她一片一片的往嘴里塞,那才叫气人呢!”

    “就你多嘴!”

    陈小旭轻轻敲了她一下,又用手扇了扇,居然发现有几只苍蝇飞来飞去,皱眉道:“我们以前没苍蝇的,怎么你一来就有苍蝇,以后叫你招苍蝇员吧?”

    “呵呵!”欧阳傻笑。

    这人能演宝玉?

    陈小旭愈发担忧,擦了擦嘴,起身走了。

    “没事,她就这样,给我们每个人都起外号。她还叫我怪味豆呢,不过我也叫她白耗子!”胡则红乐道。

    “感觉你们,你们都挺怕她的?”欧阳试探道。

    “不是怕,她年纪小,外冷内热,其实很调皮捣蛋的,你们多接触接触就好了。”邓洁道。

    “主要是呀,能治她的人没在这儿。”张俪忽然插了一句。

    “对,治她的人没在这儿,不然还容她这么嚣张!”胡则红拍着桌子,分外认同。

    别的姑娘也是连连点头,只欧阳一脸懵逼。

    …………

    8月3日,《京城青年报》报社。

    采编部的成员围成一圈,正开着选题会议。其实都是老生常谈,介绍下政策,大环境,深挖致富经验,推出优秀青年实例,再开个奥运专题也就差不多了。

    这会只有党报和专业行业报,尚无都市报的概念。

    啥叫都市报呢?在内容上,以市场需求为主;在选题上,以贴近老百姓身边为主;在广告上,只要你给钱我就敢发。

    比如今天着火了,明天打架了,后天你家狗丢了,大后天又找着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破事,日报系不会报导,但都市报专写这些,老百姓爱看。

    所以才有了九十年代末,都市报迅速崛起,经济收益冠绝同行的现象。

    至于青年报系,属于共青团旗下,相对活泼一点。

    而大家报完了选题,一个女记者忽道:“主任,我听说西单有个卖奥运文化衫的,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叫奥运文化衫?”主任奇道。

    “就是衣服上印一些奥运主体的图案和文字,卖的特火,都成西单一景了。”

    “我前两天还看着了,愣是没挤进去,那人都跟吃饭似的。”

    “诶,我家孩子昨天还让我买一件来着。”

    几位记者七嘴八舌的议论,主任也听明白了,顿时来了兴趣,“那可以啊,你就去跑一趟,再叫个摄影记者,最好深挖一下,我正愁没新选题呢!”

第三十八章 采访

    于佳佳抵达西单的时候,是中午过后。

    她先往天桥上看了一眼,没找着人,又往商场附近瞧了瞧,终于在东侧二百米的地方,发现一个不小的聚集点。

    她招呼摄影记者赶过去,在外围就听见里头议论:

    “八块太少了吧?”

    “肯定能超过十块!”

    “就是,现在已经拿七块了,今天可能还有呢。”

    “大家让一让,让一让,我是《京城青年报》的记者,想……”

    于佳佳话还没说完,又有一伙人往里挤,“麻烦让一下,我们是《中国青年报》的记者。”

    嗯?

    两伙人一怔,紧跟着又听,“劳烦让一让,我是《京城晚报》的记者……”

    好家伙!

    一个小小的衣服摊子,竟让三家报纸撞了选题。青年系的面带不善,怎么连晚报都来了?

    晚报属于日报系,更偏向于群众生活。而且《京城晚报》历史悠久,毛爷爷亲自写的报头,在京城一地发行量极大。

    这三家一喊,大家也愣了,随即兴高采烈的给让出一条通道。

    “记者都来了,肯定要上报纸。”

    “哎会不会采访我啊,我得怎么说?”

    连电视机都很稀少的年代,报纸就是当之无愧的传媒老大,在老百姓眼里是非常神圣的东西。

    于佳佳奋力冲到前面,又被几个买衣服的挡住,人家可不管你记不记,分毫不让。她只见得一个年轻摊主,带着一个少年,架子上挂着几件样品t恤。

    略微打量,她便移开目光,视线转到旁侧。

    在摊子左边,立着五块一人高的大纸板,其中四块密密麻麻写着字,另一块也写了一半。她逐一看去,有祝福加油的,有卖弄诗歌的,有正经点评的,还有写数字的。

    “这三个6是什么意思?”

    于佳佳百般不解,跟着又看右边,也立着一块纸板,上写5、6、7、8、9,一直排到25。5、6已经被画了叉,数字下面,都写着一个个“正”字。

    刚巧一个中年人买了件t恤,在纸板前思索片刻,在18下面添了一笔,接着又回到摊位。

    那少年问:“猜的多少?”

    “十八块。”

    “哟,您还挺有信心。”

    “那是,咱们中国崛起了嘛!”

    少年笑笑,在一张纸片上写了18,又加上男人的姓名、日期、购物数量,道:“收好了,猜中了凭此兑奖,丢了我们可不管。”

    “明白明白!”

    中年人小心翼翼的塞进兜里,不放心的问:“那个,你们奖品……”

    “都说好几遍了!大家也听着点,话放在这儿,猜中就有奖,价值肯定不低于t恤!”

    “那就好,那就好!”男人讪笑着离开。

    终于获得了空档,三家记者连忙抢过去,“你好,我想采访一下!”

    “你好,我是……”

    “你好,我想问问……”

    陈小乔刚才还很老成,瞬间原形毕露,赶紧让老大顶上。

    “你们好,我是摊主。”

    许非走过来,笑道:“我姓许,名字不便透露,外地人,现在京城工作,工作也不便透露,只是刚好有些闲暇,就想做点小生意。”

    咦,这展开不对啊!

    三个记者面面相觑,这哥们怎么如此娴熟,好像经常接受采访的样子。

    于佳佳先反应过来,率先问道:“那你是怎么想起卖文化衫的呢?文化衫这个概念,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么?”

    “其实这个叫t恤衫,在南方很常见,北方现在也越来越多。我最初是觉得在衣服上印些图案文字,应该会很有意思,后来才突发奇想,跟奥运联系在一起。

    因为我本身是个体育迷,也了解一些情况。我们国家历史上参加过几次奥运会,但那时内忧外患,国力衰弱,没取得好成绩,甚至一度没有参赛资格。

    我觉得竞技体育在一定程度上能体现国力大小,直白讲,竞技体育拼的是什么?就是技巧和身体素质。只有国力强盛了,老百姓才能谈得上身体素质,国家才有这门心思来培养运动员。

    比如现在,祖国正在崛起,时隔多年再次参加奥运会,我本身就有这种感觉,一定会大放光彩。

    至于为什么叫文化衫?很简单,其实它可以叫奥运热,跟现在的诗歌热、出国热、气功热一样,都体现了当今社会的一种文化现象,所以我管它叫文化衫。”

    “你对自己的感觉就这么有信心?”

    于佳佳很奇妙,对方就像一个赌徒,赌定奥运能掀起热潮。

    “我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我是对祖国有信心,对那些奥运健儿有信心!”许非又升华了。

    “说的好!”

    围观群众特给面子,高声叫好。

    “可这终究是一种商业行为,将商业与奥运捆绑,是不是有借机发财的意思?”《京城晚报》的记者问。

    嚯!

    这哥们很敏锐啊?

    许非想了想,道:“首先我们得达成一点共识,商业行为并非不良行为,或者违法行为。现在国家鼓励农民承包,鼓励进城做生意,鼓励个体户和手工业者,就表明我们越来越认识到,经济运转在在社会变革中起到的巨大作用。

    我做的这些,只不过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再过几年,可能满大街都是卖文化衫的,没人觉得奇怪。

    我虽然是个卖衣服的,但我也真心为奥运加油,在为奥运做宣传。我既没强买强卖,也没以次充好,甚至你写一句加油,我这都有优惠。

    而且说句最老实的,我付出这么多成本,总得赚一点吧?

    所以关键是如何运作,尺度很重要,不能为了发财不顾一切,丢了做人的底线。在道德和法律容许范围内,做一些新鲜的尝试,我觉得大家都能接受。”

    “……”

    这个展开更出乎三家的预料,侃侃而谈,有理有据,这哥们到底谁啊?

    “而且你们看,这边是留言板,那边是金牌竞猜。”

    许非引着几个人参观,介绍道:“让大家竞赛,本界奥运会中国队能拿几块金牌。猜对了,凭刚才的纸条回来领奖。”

    “猜对多少,你送多少?”于佳佳问。

    “没错,正好今天有记者朋友作证,决不食言!”

    哇哦!

    围观群众又是一片叫好。

    还能这么玩么?纵然记者见多识广,此刻也不免连连称奇。当即,三家又去采访路人:

    “前些天就来了,开始在天桥上,后来人太多,堵的走不了,才搬到这边。”

    “我们一家三口都买了,贵是贵点,但百年一遇啊,零的突破多有纪念意义。”

    “什么?下届?下届哪还有零的突破啊!”

    采访完毕,他们又要拍照,这下许非婉拒了。

    开玩笑,我是跟剧组请假来的,要是让那帮大佬看见,你特么不好好培训,跑来投机倒把,那妥妥歇菜。

    折腾了小半天,三家都觉不虚此行,素材太多了。

    临走时,于佳佳跟两位同行互相看了看,选题一样,采访也是同时,不存在独家爆料,那就看角度和深度了。

    这叫正面杠。

    (晚上还有……)

第三十九章 万元户

    8月4号,晨。

    陈小乔不用叫,就自动自觉的爬起来,匆匆扒了口饭,钻进老大屋里。

    许非也刚吃完面条,道:“来的正好,今天活重,早点装车。”

    “今天拿多少?”

    “两百,哦不,三百件!”

    “三百?”

    陈小乔吓了一跳,但也没说什么,乖乖的开始装车。

    1984年,京城职工的平均年工资是1086,每月平均90块钱。当然有穷有富,但能来西单逛逛的,基本都有点余钱。

    俩人第一天卖了100件,第二天80件,第三天搞了金牌竞猜,又恢复到100件,如今五天过去,共卖了480件。

    还差一丢丢,就是传说中的万元户!

    一辆三轮已经不够用了,陈小乔又租了一辆,三百个盒子加上纸板摞的老高。这些留言板可是宝贝,每天都要带去的。

    七点多钟,装好了车,一人骑着一辆开赴西单。途中经过地坛公园,那帮练罗汉功的仍然pia在草坪上东倒西歪,感受天人合一。

    到了地方,把摊摆好,早有卖报纸的凑过来,“许老板,好消息啊!”

    “什么好消息?”

    “您瞅瞅,三家报纸,全登了!”

    那哥们攥着一叠报纸,唾沫横飞,“好家伙,我还是头回见着,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昨儿还问我几句呢,你看看这段,就是我说的!”

    “哎,这个是我说的,咋不写我名字啊,我都告诉他了!”

    一帮卖旧书杂志的全围过来,七嘴八舌的议论,顺带恭维一番有这个衣服摊子,连带周边也兴旺不少。

    陈小乔把三份报纸贴在纸板上,抚了又抚,倍感荣耀。许非则拿着报纸,逐一审阅。

    先是《中国青年报》,标题:《奥运文化衫西单亮相,新青年如何贴近新时代》。

    什么鬼?

    许非一阵嫌弃。

    再看《京城晚报》的,标题《外来小伙进西单摆摊》,副题“奥运文化衫引关注,买衣服成万元户。”

    这就有点都市报的意思了,通俗易懂,笔调亲民。

    最后是《京城青年报》,标题“文化衫,留言板,金牌竞猜,首个消费热点诞生。”

    哎哟!

    许非眼睛一亮,这家记者可以啊,能写出消费热点四个字,就说明真有两下子。

    他认认真真读了一遍,虽有时代局限性,但确实能看出笔者的思考和眼光,也记住了那个叫于佳佳的名字。

    又过了一会,商场开门,人流增多。

    摊子本就小有名气,再加上记者朋友的助攻,便是最厉害不过的广告。老百姓信这个,报纸都报了肯定是好东西,何况还是三家!

    原本一直犹犹豫豫的,此刻也动了心,再看众人都抢着买,自己也热血一冲,生怕卖光了。

    “我要一件男款,一件女款!”

    “中国崛起还有么?没了?那加油也行!”

    “小码的,小码的,我家孩子穿!”

    许非忙着收款,拿盒子,确认留言;陈小乔忙着写卡片,告知竞猜,一张卡写了错,错了写,满脑袋都是汗。

    一个多钟头,一百多件就流水般出去了。

    陈小乔得到短暂的歇息,抹了把汗,都有点害怕,“哥,这么多人猜,我们会不会赔钱啊?”

    “咱们从820件开始搞的活动,820个人,能蒙对的有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那也有80个呢,你不说价值不低于t恤么?”

    “你傻啊!”

    许非揉了揉他脑袋,“咱们随便弄点小玩意,包装精美点,人家一看挺上档次,心理平衡就够了,谁管你那东西值多少钱?”

    就像点娘送的中秋大礼包,号称价值不低于几百块,结果一看,略略略……

    ┑( ̄Д ̄)┍

    摊手摊手。

    一波人潮过后,生意出现空档,陈小乔看着剩下的一百多件颇为焦急。许非稳得一逼,还买了个西瓜抱着啃。

    等着等着,等到了下午,他忽道:“到商场里看看。”

    “诶!”

    陈小乔应了声,跑进西单商场。

    不为别的,就是到卖彩电的地方看新闻,这几天都是如此。谁拿了金牌,电视台会有快讯,而一有快讯,老少爷们都会欢呼一阵。

    不过这次他去了很久,半天才跑出来,疯了一样。

    “卧槽!卧槽!”

    少年词汇量不多,比比划划,情绪特激动,“李宁太牛逼了,一人拿了三块金牌!”

    “三块,你没看错吧?”马上有人怀疑。

    “我特么又不瞎,鞍马、吊环、自由操,三块妥妥的!还有楼云也拿了一块跳马,卧槽,一天四块!”

    “昨天栾菊杰拿了一块击剑,那就是12块金牌了!”

    “12块!”

    “破10了!破10了!”

    场面瞬间轰动,自豪感暴涨,从许海峰夺首金以来,再次达到一个高峰。

    许非走到纸板前,刷刷刷把7、8、9、10、11全部划掉,“对不住了,这些朋友已经出局!”

    “哎,早知道往后压了!”

    “谁能想到呢,现在就12块了。”

    “老板,我再买一件行不行,正好我媳妇想要。”

    “一人仅限一票,理解一下。您媳妇想买,最好本人来,这样对别人也公平。”

    有了这波(防和谐)大助攻,衣服卖的奇快,三百件一扫而光。

    许非边收钱边摇头,条件所限啊,不然再联系联系服装厂,加印一些t恤,利润会更大。可惜这年头制作工艺落后,交通也费劲,等衣服做好,再运到手里,奥运都特么结束了!

    不过也挺好,免得人心不足。

    而他这生意一活,连带着周边也热闹起来。卖玉米的,卖烤白薯的,卖茶水的,都在旁边转悠。

    有个报摊摊主机灵,提供了几把椅子,招了不少闲人过来。每天不干正事,早早买上一份报纸,就坐在树荫底下能神侃一天。

    俨然西单一景儿。

    ………………

    8月12日,奥运会闭幕。

    中国队最后一块金牌,是周继红的跳水,将金牌榜定格在15块上。不仅轰动了国内,也轰动了国际,谁都没想到时隔多年首次亮相,就能飙到这等成绩。

    第一美帝,83块金牌,总数174。

    第二罗马尼亚,20块金牌,总数53。

    第三联邦德国,17块金牌,总数59。

    第四中国,15块金牌,总数32。

    苏修正跟美帝撕逼,没参加,不过没参加也就罢了,丫还各种柠檬。像许海峰夺金之后,塔斯社就酸溜溜的发评论,说“许海峰的成绩在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上,只能拿第三。”

    你特娘的上届奥运会,关我这届屁事啊?

    就一瓜皮!

    “大娘,大娘!”

    上午时分,许非拎着两兜子东西进了主屋。

    大妈正在配小牌,现在很多人都没见过,那种长条形的纸牌,也有饼、万、条、花,相当于纸质麻将。

    “哦,小许啊,你找小乔吧,他出去玩了。”

    “不是,专门来看看您。”

    “这门里门外的,咋还看起我来了?”

    “这阵子我不倒腾点衣服么,小乔帮了我不少忙,我就给您买了点东西表示表示。”许非把东西放在桌上。

    “这可使不得!”

    大妈连忙拒绝,“那小子以前放暑假,东跑西颠没正经,今年有你带着稳当不少。那报纸我都看了,你是个有能耐的,那小子跑跑腿就当锻炼了,快拿回去,拿回去!”

    “给您买的就收着,我拿回去也退不了。”

    许非硬塞到她手里,道:“这阵承蒙您照顾,我也忙完了,得离开一段,就当告别礼了。”

    “那你不继续租了?”

    “租,过阵子我还回来。”

    推让了好一番,大妈才算收下。

    既然收下,也就不矫情,待许非闪人,她上去就开始扒拉,有点心糖果,茶叶烟酒,几斤水果和猪肉,另包着几米上好布料……全是实实在在的。

    给自己买,没给孙子,那是怕孩子小,乱花钱。

    “哎哟,真不错!”

    大妈摸着手感柔顺的布料,愈发觉得这年轻人周到细致,印象大好。

    而许非回到自己屋里,门一锁,窗帘一拉,先翻出一个口袋倒在床上,又从兜里摸出几把钱,拢到一起跟小山似的。

    一共卖了两万块钱,成本四千多,净赚一万五出头!

    (盟主会在上架之后统一加更……)

第四十章 回组

    “谁说典故呐,我也听听。”

    “还有谁,他拐着弯子骂人,还说是典故。”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宝兄弟,他呀肚子里就是典故多,只可惜前儿在娘娘跟前作诗,把眼前的典故都给忘了。别人冷成那样,他急的鼻子上直冒汗,这会怎么偏又有好记性了?”

    “阿弥陀佛,你真是我的好姐姐……”

    “停!”

    西山半山腰的一个亭子里,饰演贾雨村的刘宗佑满脸无奈,道:“张俪,你的口音还是有点重,而且非常平,没有情绪起伏在里头。

    陈小旭,你跟张俪对戏还不错,跟欧阳就像个陌生人,尤其是眼神,无光无情,那是林黛玉看贾宝玉的眼神么?

    欧阳倒是进步一些,不那么拘谨了。”

    贾雨村也是剧组的表演老师,正带着三个主角排戏,“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段。

    宝玉讲了耗子精的典故,编排黛玉,刚巧宝钗来了,拿元春省亲时让大家作诗的事儿回怼宝玉,是一场三人戏。

    “你们仨最大的问题,就是照着剧本在背台词,互相没有交流,缺乏感情……小旭,你不是跟欧阳挺熟了么,为什么一对戏就变成这样?”

    “……”

    姑娘低头不语。

    贾雨村也没辙,道:“尽快成长起来好不好,我们很快就要开机了。你们自己整理一下,我还得给探春排戏。”

    他转身走了,剩下宝黛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尴尬。

    陈小旭心里很烦,自己也不晓得原因,明明跟欧阳处的不错,可一到排戏,却进入不了状态,总觉得他不是宝玉。

    “你们的人物分析写得怎样了?”张俪主动打起圆场。

    “正在写呢,你们都写完了吧?”欧阳道。

    “早就写完了,我对黛玉太熟悉了。”陈小旭道。

    “那是你喜欢黛玉,我就不一样,以前看书的时候,总觉得她有点……”

    欧阳的下巴上贴着纱布,是前几天做手术留下的,在里面垫了硅胶,且是不可逆的。他21岁,还没那么成熟,张口便道:“有点太小心眼了,宝玉真娶了她,神经也受不了。”

    这话一出,张俪就忍不住捂脸,果然,那位立马就炸了。

    “你根本就欣赏不了她的美!你以为你那个宝玉可爱么,处处留情,不过是个须眉浊物,泛爱主义者,黛玉爱上他才是奇怪……”

    一阵连珠炮把欧阳怼的连声都不敢吱,说完了她气还没消,坐在一旁扭过头,谁也不理。

    张俪刚想劝劝,却听山道上咋咋呼呼,胡则红跟东方文樱跑过去,嘴里喊着:“许老师回来了,你们还不赶紧看看!”

    “许非回来了?”

    “他回来了?”

    陈小旭和张俪同时站起身,又同时顿了顿,还是迈步下了山腰。

    许非背着行李,正往上走呢,忽见两个姑娘急慌慌冲下来,一把抱住了自己,手里的电饭锅。

    “许老师,你总算现身了!”

    “我们都想死你的电饭锅了!”

    “什么鬼啊,你们伙食不说挺好的么?”

    “好是好,但它不换样,想吃个面条都没有。”

    胡则红个子小,手又短,抱个锅得俩胳膊圈着,一步一颠儿。三人一起上山,走了一段,便碰着陈小旭和张俪。

    时隔一个多月再见,许非甚是开心,“你们也来了?”

    “……”

    陈小旭盯了他几秒钟,没说话,又抹身回去了。张俪倒是走下来,还是那个慢条斯理的样子,“你事情都忙完了?”

    “暂时忙完了,你怎么样?”

    “都还好,就是戏不顺畅,总找不到感觉。”

    她走的急,本身又怕热,脸蛋红扑扑的,一手又扶着胡则红,生怕她摔了。

    几人并肩继续往上走,胡则红可不管那个,依旧蹦蹦的爆料,“正好你回来了,可得给她们指导指导。一个她,一个陈小旭,总被老师训,说没有情。”

    “情?”

    许非顿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看着她笑道:“哦,是宝钗对宝玉的感情,这个非常复杂,慢慢来,顺其自然最好。”

    “嗯。”

    张俪移开目光,似乎更热了些。

    几人走了片刻,又撞见欧阳。欧阳正纳闷呢,许老师到底什么来头,怎么钗黛全跑了?结果一瞧,一个高高的年轻人,感觉很不一样。

    东方文樱帮着介绍,许非跟他握了握手,面上笑嘻嘻,心里一顿吐槽:

    这下巴是纱布吧?看来刚做完手术,娃娃脸,有虎牙,眼睛颇为不俗,扮相应该很赞,有点怡红公子的架势。

    还有这个头,哎,难怪能演宝玉。

    …………

    由于角色已定,房间安排也做了些调整。

    凤姐跟平儿一个屋,宝钗跟莺儿一个屋,袭人跟晴雯一个屋,宝玉来的晚,被安排在吴小东的房间,也就是原来许非的床位。

    所以他回来时,房间几乎都满了,只能跟造型设计杨澍云一起。

    杨澍云一脑袋自来卷,以前是舞剧《丝路花雨》的化妆,还是唐文化研究所的研究员,相当有文化底蕴。

    他的功力不用多说,作品有《红楼梦》、《唐明皇》、《武则天》,还有一个更熟悉的,《上错花轿嫁对郎》都看过吧?

    造型那叫一舒坦,吊打现在的服化道!

    “书上说黛玉是‘两弯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我查了很多资料,没找到烟二字的出处,倒是《十眉图》里有一个含烟眉。后来我看《西京杂记》,说卓文君是远山眉,我觉得有点相似,但也不足。

    再后来翻到曹雪芹的一个好友叫郭敏,他写过一句诗,‘遥看丝丝烟柳’。哎,我就想起在西湖边看过的柳树小嫩芽,一下就有灵感了。

    黛玉的眉毛应该是非常柔的,灰发点青,还有黑,三种颜色糅合。而且要细,量要稀少,她体弱多病,尾端应该往下走,是八字眉的形状……”

    许非都听傻了,这尼玛是个化妆师?????

    不过他敏锐的抓住一个重点,问:“大杨老师,你确定要画八字眉?”

    “怎么了?”

    “她那人最爱臭美,您想说服她画八字眉,那可得费一番口舌。”

    “费口舌不要紧,小旭还是懂道理的。”杨澍云笑道。

    他年纪也不算大,跟众人关系都不错。俩人聊得颇为投机,过了一会,许非见他要画图工作了,便起身出去走走。

    下了楼,来到陈小旭房间门口,门半开着,她正窝在床上看书。

    “哎!”

    许非招了招手,陈小旭一偏头,白了他一眼,放下书本,趿拉着拖鞋出来。

    俩人到了楼下,绕着操场慢慢散着步,空军招待所的条件比圆明园强多了,还有几杆路灯亮着。

    “那个奥运文化衫是不是你卖的?”她先开口。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报纸了,一猜就是你,这次赚了多少?”

    “跟我大爷借了三千,去深城进的货,卖了两万,净赚一万五。”

    “一万五!”

    她掩住嘴,小小惊呼,“你还真成万元户了?”

    “卖包的时候不就跟你说了么,手到擒来!”

    许非颇为得意,跟着也问:“哎,你们行程定了么?”

    “说是九月末开机,第一场戏在黄山太平湖,拍黛玉坐船进京,然后去苏杭园子,春节前才能回来。”

    陈小旭顿了顿,道:“有你一场,跟小红在蜂腰桥,也在苏杭园子。”

    贾芸一共没几场戏,多在后期的大观园里。吴小东是场记,侯昌荣兼任道具,所以能全程跟组,但他不想跟着,肯定就得折腾一些。

    “等培训班结束,你打算干什么?”姑娘又问。

    “我租了个房子,先在京城呆一段,然后回去把花卖了。”

    “那花真有那么值钱?”

    “当然了,我伺候它比伺候我妈还上心呢!听说春城那边,一株幼苗都涨到一百了,一盆花能卖过万。”

    陈小旭让他调教的,不再那么不食人间烟火,起码知道钱是个好东西。

    此刻一听,竟也有点跃跃欲试,许非连忙摆手,“你快歇了心思,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拍戏。”

    “那你呢,卖了花又想干什么?”

    “我能干嘛,随遇而安呗。”

    “呸!你要是随遇而安,马广儒都能演贾宝玉了……嘴里没句真话,不跟你说了!”

    她莫名来了脾气,就真的不理他,趿拉着拖鞋跑上楼。

第四十一章 香山暮雨

    “啊!”

    “疼!疼!疼!”

    充当化妆间的办公室里,陈小旭坐在椅子上,手紧紧把住桌角,嘴里喊疼,却任凭杨澍云在自己的眉毛上捣弄。

    杨老师提出烟眉的意见之后,她一听是八字,果然不情愿,但果然又被道理说服。

    烟眉形若嫩柳,首先就得细,数量稀少。这年代化妆条件落后,没有好工具,只能拿着小镊子一根根生拔。

    拔眉毛诶!

    许非在旁边看的幸灾乐祸,反正自己不用拔。张俪则小脸刷白,因为下一个就是她。

    好容易拔完了,杨澍云才开始修补着妆,做了个发饰。服装设计史岩芹也过了来,手里拿着一套衣裳。

    她岁数不大,以前是学油画的,本来进剧组是打杂,结果打着打着就成了主设计师。她给《红楼梦》设计了2700套衣服,也是个行业大触,作品还有《聊斋》、《水浒》、《神探狄仁杰1》等等。

    只是后期很少参与影视制作,主要在研究历朝历代的服饰,还开了巡回展览。

    一个化妆,一个服装,这两位不仅撑起了《红楼梦》的底子,就自身行业而言,也称得上是令人敬佩的艺术家。

    史岩芹拿的是一件白底水红领子对襟印花褙子,下身是水红撒花百褶裙私以为,这是黛玉最好看的一套。

    俩人到里屋换装,再一出来,所有人惊叹不已。

    那褙子中长款,对襟过膝,陈小旭一米六五的个头,穿上更是修身合体,窈窕婉约,再加上那妆容,活生生一个林潇湘。

    而她自己照着镜子,一时出了神,过了会儿,眼泪竟然下来了。

    “怎么还哭了?”

    张俪赶紧给她抹泪,小心翼翼的拭着,“好容易化的妆,别哭花了。”

    “我就是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没忍住。”

    陈小旭摸着脸,也有点不好意思。

    《红楼梦》全剧一百六十多个角色,基本已经确定。各方媒体三天两头来采访,《大众电视》更是做了个专栏叫《群芳谱》,每天发几张照片,一连做了四期,介绍了二十四位演员。

    今天的工作也很重要,是央视的人马亲自过来,给四大主角拍定妆照。

    大家凌晨起来化妆,临近中午,宝黛钗凤才堪堪弄好。选的地方也精致,在香山公园的湖边,湖上有一座白石拱桥。

    湖岸依着山崖,叠石为洞,洞顶有小溪流下,山花芳草在沟壑石缝和小溪湖水边争奇斗艳,天然之趣。

    许非回来之前,在信托商店买了个照相机,自己挎着个包,也像模像样的跟来凑热闹。

    这年头电视台都是大爷,压根没把这帮年轻人当回事,呼来喝去,各种拗造型。

    光陈小旭一人就拍了俩小时,最后的成品也非常著名:坐在白石桥的栏杆上,穿着这件印花褙子,手拿一卷古书,一双眼似怨似泣。

    张俪则是一身米白色的褙子,对襟绣着团花,手工的,一朵就得绣上一天。

    所谓米白,就是白稍微发点淡淡的黄,偏暖色。

    按理说,宝钗是冷美人,住蘅芜院,吃冷香丸,以素净的黑、白更为合适,但史岩芹觉得太浅薄。

    宝钗的冷,源自对内心真性情的克制,像她教育黛玉那篇,就说“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

    说明她也看过《西厢记》那种小黄叔,也有小女儿家的冲动,只不过她更遵从礼法,“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我们既认得字,拣那正经书看就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

    所以史岩芹选了一种温文平淡的中间色,用蜜合色为基调,又辅以象征富贵、丰满的牡丹花为基本图案,来表现宝钗的复杂性。

    张俪也被折腾了好久,等欧阳再拍完都下午了,只剩邓洁孤军奋战。邓洁特有意思,官方身高158,但据杨澍云爆料,实际只有153。

    而她这会踩着增高鞋,穿着拉长条儿的衣服,脑袋上也是高髻,瞧着能有170。

    “哎,累死我了!”

    “没想到拍照片也这么累!”

    三人进到附近的回廊歇息,陈小旭扶着腰慢慢的拧,张俪也不断捶着肩膀,这条膀子刚才整整歪了两个小时。

    欧阳一身怡红公子的打扮,面带担忧,道:“咱们回去还得劝劝湘云(郭晓珍),她还在生气呢。”

    “那你就劝呗!”陈小旭道。

    “主意可都是你出的,我们得一起啊!你说是不是?”他转过头,征求同盟。

    “你们一起闯的祸,自然要一起解决。”张俪笑道。

    “谁闯祸了?”

    许非在那边拍了半天邓洁的增高鞋,过来就听见这么一句。

    “你不知道呀?欧阳刚进组的时候特别紧张,导演就让他每天做两个恶作剧,找找宝玉的感觉。于是小旭就专门给他出坏主意,前些天还冒充一个电影导演,给湘云写了封信,约她试镜。

    结果昨天信寄到了,湘云就去了,在展览中心等了一天,晚上回来还说看亲戚去了。然后欧阳当场大笑,湘云气的当场大哭,现在还没好呢。”张俪解说。

    “那是她自己不聪明,我就不会上这样的当。”陈小旭哂道。

    “聪不聪明另说,现在郭晓珍生我的气呢,你是幕后指使,你得想想办法!”欧阳满脸苦逼。

    许非听明白了事情经过,问:“那你道歉了么?”

    “我都道八百次了。”欧阳道。

    “那你呢?”他又问。

    “我为什么要道歉,只是开个玩笑罢了。”陈小旭不以为意。

    “开玩笑?人家也觉得好笑,那才叫开玩笑。如果人家不觉得好笑,甚至受到了伤害,就不叫开玩笑。”

    许非坐下就开始训:“郭晓珍多好一姑娘,在她身上能产生优越感,那不是什么好品德懂么?换成你被这么戏弄,对方不咸不淡的来一句开玩笑,你什么心情?”

    “……”

    她被训的一声不吭。

    “服么?不服你说,服了就给人道歉。”

    “……”

    她鼓着嘴,到底没反驳,甩甩袖子跑到回廊那头。

    欧阳眼睛睁的老大,看着张俪,那意思是:哇,还真有能治她的人啊!!!

    当然他担心陈小旭,瞧俩人都没劝的意思,自己挠挠头,也跑到那边去了。

    直到此时,张俪才把一直忍着的笑笑出来,“我从来,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她还真听你的。”

    “不是听我的,这丫头爱耍性子,但非常讲道理。真要争论一个事情,要么你说服她,要么她说服你,绝不会无理取闹,这个优点特别好。”

    “哦……原来这样啊!”

    张俪拉着长音,似恍然大悟,“她有事没事的总爱刻薄我,每次又都是我低头,我不讲道理,倒也能哄好。”

    “你怎么哄的?”许非好奇。

    “我剥橘子给她吃,橘子不行就削苹果,苹果再不行就切西瓜。”

    “噗哧!”

    俩人都乐了,领会到了其中的妙处。

    张俪穿着褙子,戴着头饰,动作不敢做大,只拿着团扇在嘴边一遮,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

    廊外浓绿万枝,山花烂漫,廊内只一点红,人间应未有。

    “哎,其实我觉得……”

    许非看着她,忽道:“我可能说的不恰当,我觉得你内心也挺调皮丰富的,只是平常不表现出来。”

    “嗯?”

    张俪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个,不晓得如何接,“我,我可能不知道怎么表现吧,我没她聪明。”

    “不不,她聪明是外露的,是人都能看出来。你聪明是内敛的,得仔细体会。”

    “……”

    这下子,她是真的不知如何接了,只垂着眼,手里的团扇轻轻摇着。

    外面早已过午,云彩渐渐压下,光也有些黯。

    过了会儿,她才似忘掉了刚才的话题,开口道:“马上就开拍了,我一点信心都没有。前些天跟导演聊了聊,说今年没有多少我的戏,主要是到处跑外景。”

    “那你准备回家么?”

    “我不太想回,应该跟着剧组吧,你呢?”

    “我在京城租了个房子,打算呆一段。”

    “那你以后要留下么?”

    “肯定要留的,这里机会多,空间广阔,有利于发展。”

    “有自己的打算真好,我还没想那么多……好像从小到大,我就没想过这些事情,总是顺其自然的,也许到时候就知道了。”

    “呵,你这才叫随遇而安。”许非笑道。

    “什么?”

    “没事没事,随口说说。”

    “……”

    张俪倒也没问,只笑了笑。

    又坐了一会儿,她似有些乏了,起身挪了两步,背靠着朱红色的柱子,然后歪头看顶上的雕龙纹饰。

    云朵愈发沉暗,凉风乍起,卷着湖中腥气,碎碎沫沫的兜进回廊。

    俩人都不说话了,许非觉得今天聊的有点深,感觉颇为不同,好像都往前走了一点,又恰到好处的停下来。

    他在台阶风口站了片刻,忽地脸上一凉,“嗯?下雨了?”

    “下雨了!”

    “先进去避一避,还剩一部分了。”

    邓洁还没有拍完,跟着大部队呼啦啦跑进回廊,再加上各种器材道具,瞬间拥挤了很多。

    “咱们过去吧?”

    “嗯。”

    许非和张俪穿过人群,往那边走,陈小旭也正穿过人群,往这边来,后面还跟着欧阳。

    “给!”

    许非在包里翻了翻,扔过去一件外套。

    陈小旭正冷的发抖,如获至宝的披上,几人碰到一处,偏又寻了个相对清静的地方。

    那帮家伙则是七嘴八舌,谈天说地,还有个摄像带了点花生,十几个人分着吃。工作中遇到这点小插曲,大家都司空见惯。

    山里的急雨不长,不多时太阳便露了出来,却也近了黄昏。

    暮色中的香山,水气氤氲,众人折了些树枝,热火朝天的打扫场地,在天黑之前到底把最后一点收尾。

第四十二章 九月

    陈小旭还真跟郭晓珍道歉了。

    倒是把对方吓了一跳,这丫头在众人眼里就是个小恶魔,谁也不敢惹那种,结果居然懂事儿了。

    而且她不仅道歉,之后也懒得参与欧阳的那些恶作剧。

    欧阳一下子失去了“精致的玩笑”,变得简单粗暴。比如在门上搭一个扫帚,砸了袭人的头,然后被袭人追着满走廊跑……

    如此到了九月份,王导见火候差不多了,才收回他的特权。

    剧组在九月中开机,刚巧十号是中秋,任大惠便搞了个联欢会,一如五四青年节。

    戏份重的角色,像平儿、晴雯、贾琏、贾政、贾母、袭人等,签的都是全程合同,一直跟着剧组走。戏份少的,像邢岫烟,已经可以回家了,一年后才有她的戏。

    所以在晚会上,大家既有对未来的期待,也有一丝淡淡的离别伤感。

    空军招待所的条件比圆明园强,礼堂特大,一百来人坐了一圈还有充裕,依旧像小学生似的围着桌子,桌上摆着各种小食。

    姑娘们打扮的花枝招展,陈小旭喜欢素的衣服,只穿了件黑格子衬衣,默默坐在角落。

    每到这种场面,她就非常特性,越热闹,越觉得孤独。尤其当王利平放了首《蓝色多瑙河》,招呼大家起来跳舞时,这种孤独感达到了顶峰。

    她先看了看许非,那货正忙着到处拍照,然后看了看张俪,宝姐姐跟探春聊的正欢。

    “……”

    陈小旭抓了把瓜子,偷偷溜了出去。

    操场上空空静静,几盏路灯亮着,一轮明月挂在空中,映的黄花浮玉,霜华满地。窗子里传出欢快的喧闹声,却愈发觉得不属于自己。

    陈小旭在隐隐绰绰的小路上走着,听那喧闹渐渐消失,反倒舒服了一些。她有点想家,又有点想哭。

    简单说,压力太大。

    这些天,记者们蜂拥而至,自己的名字跟林黛玉一起屡见报端,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万众瞩目的新闻人物。

    还有的专门跑到鞍城去采访父母同事,问题尖刻,毫不留情。母亲还特意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去别人家避一避。

    甚至于,金陵的几位观众写信过来,说“林黛玉是我们心中的偶像,如果你演不好,我们将联合起来讨伐你!”

    如此种种,都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她其实是懂道理的,知道自己所负的重担,更知道自己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对于失败者没有同情。

    陈小旭逛到了半山腰,又转了回来。

    舞会还没结束,窗子里的笑声盎然,她正想在台阶上坐一会,忽见两个人从楼里下来。

    “干嘛呢?寂寞的小女孩啊?”

    许非脖子上挂着相机,贱嗖嗖的一步跨到楼外。

    “怎么不叫我,外面怪冷的。”

    “我没事儿,就觉得闷。”

    陈小旭牵了张俪的手,才扭头嗤道:“你下来做什么,怎么不拍照了?”

    “早就拍完了。”

    “拍完也要拍呀,不然多没意思,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个相机!”

    “这叫摄影艺术懂么,给你你都不会用,知道哪个是镜头,哪个是闪光灯?”

    “你们又吵,一个是小孩子,另一个也是小孩子……”

    张俪头疼的劝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地主动提议,“哎,这会刚好,你给我们照张相吧?”

    “不照,我丑!”

    “丑什么,来。”

    许是将赴前程,小别在即,张俪比平时放开了几分,扳过她往台阶上坐,“说起来,我们还没有一张合照呢。”

    “……”

    听了这话,陈小旭才抿抿嘴,乖乖坐下。

    在八十年代,照相机是非常时髦的物件,主流产品是120双镜头反光照相机。最有代表性的国产品牌是双鸟,即海鸥和凤凰。

    一台海鸥df型,要500多块钱,便宜的红梅2型也要五十多块。进口的就更贵,基本上千。

    但许老板是谁啊,不差钱好嘛行吧,他也是在信托商店淘的进口货,能省则省。

    许非退后数步,不断调整着镜头,见两个姑娘坐在台阶上,陈小旭歪着头,稍稍枕着张俪的肩膀,灯光昏黄,岁月袅娜。

    这故事本身,就像极了一张逝去的旧照片。

    “照了啊!”

    他按下快门,强烈的白光一闪,画面定格。

    …………

    “咣啷!”

    四合院的门被粗暴撞开,许非一手拎着一张圆凳进了来。

    “嚯,以前进门还客客气气的,现在直接撞了啊,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

    大妈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开始训。

    “这不拿东西么,我说都晚上了,您怎么还没做饭?”

    许非特喜欢这大妈,没事就跟她逗,“我可是一个月十块钱饭钱,实打实的人民币,您不能糊弄老实人。”

    “你老实?你特么比猴儿还精呢!”大妈撇撇嘴,到底进去做饭。

    许非把圆椅搬到屋里,折腾了半天,最后决定放在里屋窗台下面,看着毫不起眼。这要来一客人,屁股往凳子上一搭:

    “您这凳子够旧的啊?”

    “哦,是挺旧,清朝的。”

    啧,这种快感你们不懂!

    话说大妈还有个老伴,身体不好,要么卧床躺着,要么颤颤巍巍的出去遛弯。她一人伺候俩,虽说儿女每月给钱,但心理上还是累。

    所以许非能回来住,大妈也相当高兴,年轻人善良,外向,能陪着聊天,每月给饭钱,还能教育教育孙子。

    因为陈小乔跟他卖衣服之后,自觉见了世面,再看同龄人总有一股优越感。这破孩子现在谁都不服,就服许非。

    当厨房里传出香味的时候,陈小乔掐着饭点放了学,又抱着个碗溜到偏房,非要跟老大一起吃。

    吃的是炸酱面,地道的京城味儿。

    真正的炸酱面,一年四季做法都不同。初春配的是豆芽,深春配的是香椿、青蒜,水萝卜缨;夏天搭配的是黄瓜丝、新蒜苗;秋天配的是黄瓜丝和胡萝卜丝……

    现在碗里就切着嫩嫩的两种丝儿,许非胃口大开,杠杠造了三大碗。

    吃过饭,陈小乔被撵回去写作业,他又等了片刻,便听咚咚咚有人敲门,正是马卫都。

    (感谢萌主们,上架后统一加更。晚上还有……)

第四十三章 掌眼

    “可算来了,里面坐。”

    “不忙,先看看东西。”

    俩人进了屋,老马还挺心急,眨巴着小眯缝眼到处踅摸。

    “这个,下午刚拿回来。”

    许非把两张圆凳一推。

    这是典型的清代圆凳,也叫圆杌,是一种杌和墩相结合的凳子。五条腿足,呈弯曲状,面是海棠面(绽开的花瓣状),上面本来有图案,早已经掉了。

    抹头(边棱靠上的地方)完好,大边(边棱)也很圆润,没有花牙(边棱靠下的一圈装饰),底足是圆足,围着一圈脚帐(连接凳子腿,起稳固作用的杆,叫帐)。

    色泽深红,深红中还夹着深褐,纹理斜而交错,瞧着油汪汪的,像抹了一层蜡,非常有质感。

    马卫都摆弄了一会,问:“多少钱收的?”

    “一对二十,在信托商店。”

    “行,没走眼!”

    他挑了根大拇指,道:“是真东西,具体朝代我看不出来,反正应该是清中期,那会圆凳最多。你这是老红木的,我见着的一般都是圆面,这是海棠面,品相还这么好,不错。”

    红木是个统称,包括5属8类,29个品种。所谓老红木,就是指酸枝木。

    马卫都看完了凳子,一时心痒,“还有别的么?”

    “最近天天上街,倒收了几件小玩意。”

    许非打开一个柜子,摸出三件东西,请对方掌眼。

    第一件像只小葫芦,三四厘米长,一口大,一口小,却是个白铜烟嘴。

    老马上道也没几年,懂的有限,何况古董门类太多,不可能完全精通。他掂了掂,道:“这东西我不熟,以清末民国居多,价值不高,多少钱收的?”

    “买菜白送的。”

    “哦,那还凑合。”

    跟着第二件,是个铜镇纸。

    长约六厘米,形态是一头伏地休息的牛。牛是江南的水牛,牛首高昂,口衔灵芝如意,身下有底座,纹路精巧,栩栩如生。

    “这个倒不错。”

    马卫都点点头,道:“古代文人都喜欢镇纸,既实用又能把玩,这叫清赏。你这个年头挺久的,外面鎏金都脱了,不过应该是精铜,样式也巧,没事把着玩吧。”

    接着是第三件,他目光一搭,小眼睛就眨巴了两下,随即恢复正常。

    这是件竹雕笔筒,高约十五厘米,口较大,包浆脱落严重,底部有几道细细的裂纹。图案是一个男子,袒胸露乳坐在地上,光着脚板,手里拿着鞋。

    旁侧有提款,写着“之羽”。

    “哪儿收的?”

    “前几天上街,见一农民摆摊,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花了我三块钱。”

    许非拿着笔筒,虚心请教,“之羽是哪位先贤?”

    “我知道的,就清中期有个竹刻师,叫王之羽。但他很早就归隐了,作品非常少,我见过几个,都是民国仿品。”

    老马暗暗观察他的表情,继续道:“你这个也差不多,但我不敢确定。要不这样,我在文物商店认识个老先生,对竹刻很有研究,你要是有空,明儿过去瞧瞧?”

    “呃……”

    许非思量了片刻,笑道:“改天吧,反正不着急。”

    马卫都见他没接茬,也当自己完全没说过,在小屋里转了转,道:“现在的人都奔着冰箱彩电去,玩古董的少,瞧你这意思,以前学过?”

    “看过点杂书,略知皮毛。像汝、官、哥、钧、定,元青花、唐三彩、明清家具什么的,就知道有这回事,细究就不懂了,还得跟您学习。”

    “哎,我也是初窥门径,一起进步,一起进步。”老马笑道。

    如今已是九月末,《红楼梦》剧组出发,奔赴黄山太平湖拍摄第一场戏。

    许非回归小四合院,没干别的,天天往外跑。清早起来先奔早市,有农民来卖菜卖货,经常顺带着家里的老物件。

    然后就是信托商店,四九城的信托商店几乎转遍了,隔几天就去看看,有没有新货。其实他想进文物商店,但文物商店不对外出售,只有个内销部。

    八十年代啊,收古董最特么爽了!

    不怕买着假货,还没有古董市场呢,谁造假啊?就算有,也是古人仿前人,民国仿古人。但那也是古董,三瓜俩枣的价钱,买了不亏。

    老马难得碰着同道中人,越聊越有兴致,不知不觉夜深了,索性到外面找了家小馆子。

    个体户开的,味道尚可,许非还要了瓶酒,华灯牌特曲,厂家非常有名牛栏山。

    俩人吃吃喝喝,都有点微醺,许非便道:“今儿请您来,除了给我掌掌眼,还有个事儿想问问。

    您是编辑,能挺熟悉的,就是现在办一本杂志,得过什么手续?”

    “办杂志?”

    马卫都眨眨眼,道:“手续不重要,名头最重要。什么是名头呢,就是主办单位,你是国字头的、省字头的、党政机关、事业单位,还是什么协会、研究所、委员会都行,名头越大,越好处理,不然你连刊号都申请不下来。

    怎么着,你想办杂志?”

    “就了解一下,对这个挺有兴趣。”

    许非敬了杯酒,看来跟后世的尿性差不多,都得看主办单位。

    就像现在最火的几本杂志,《大众电视》是浙省广电办的,《大众电影》是中国电影协会办的,《健与美》是体育报业总社办的,《武林》是体委的人面儿……

    俩人喝到快半夜才散了局,马卫都蹬着自行车,摇摇晃晃愣是不倒,自己回家去了。

    许非走在僻静的胡同里,揉了揉鼻子,这半天经历可真够奇妙的!

    就刚才那个笔筒,他敢用膝盖发誓,十有**是真的。还特么问专家,专家跟谁一伙的?要碰着个不灵光的,人家一说,哎哟你这是假的,不过我文物商店收货,要不卖我得了……

    都是套路。

    老实说,许非对京圈这帮爷们儿不太感冒,但也得承认,人家确实有本事,影响力直接撸到了三十年后。

    社会万象,人情复杂,如果因为对他们印象不好,就刻意不来往,那纯属装逼。所以还是要接触,只是心里得有个数。

    京圈最排外,当然自己也没想着舔进去。他清楚京圈的价值,更清楚自己的价值,以后随着接触愈深,基本上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这是个中性词,不含贬义。现实生活中,除了父母亲人、至交好友,你认识的那帮家伙,也不过就这四个字,互相利用。

    你有用到他的时候,他也有用到你的时候,客客气气,大家都挺好。

    “还真够远的!”

    许非挠了挠脖子,走的有点累,“看来得弄辆自行车了。”

第四十四章 京城闲人

    从安定门往南,故宫往北,这一大片保留着很多老胡同,黑芝麻胡同便是其中之一。

    正是早晨,饭点刚过,上班的上班,遛鸟的遛鸟,一条胡同空空静静。各门前种着花,房上爬着藤,青砖灰瓦,古朴自然,若非偶尔可见的自行车和电线杆,还真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许褚先生非骑着一辆三轮,从外面的尘俗中闯了进来,穿着件灰扑扑的长袖衣,踩着一双黑布鞋,攥着卖衣服时用的二手大喇叭,不时喊上一句:

    “收旧家具,旧瓷器,玉石印章,竹木文玩,文房四宝咧!”

    就这一嗓子,他偷摸练了俩钟头,才勉强喊的不像个棒槌。

    外人瞧着可能挺寒碜,但他乐在其中,多好玩啊!八十年代的老胡同,连空气都是青灰色的,蹬着三轮收古玩,没任何压力,悠闲自在,有几个人能享受到这种感觉?

    “收旧家具,旧瓷器,玉石印章,竹木铜器,文房四宝咧!”

    许非慢慢儿的骑,车轮慢慢儿的碾,有几家女主人出来看了眼,又缩了回去。当走到一户高门大院时,一个大妈喊道:“嘿,收破烂的!鼻烟壶要不要?”

    “要啊,不过得先看看货!”

    他歪歪扭扭的骑过去,一见这门脸,七级台阶,朱红色的大门,带雀替,两旁有狮子抱鼓,怎么着也得是个二品宅邸。

    不过一进去,嚯,早变成了大杂院,起码装了七八户人。

    大妈引着他进屋,取出三个鼻烟壶,许非逐一打量。

    先一个是整块黄玉雕成的佛手果,鲜黄明艳,纹理清晰,好似汁液丰富,果肉肥厚。下部还雕着叶片,另附小佛手,更加浑然逼真。

    另一个是白玉癞瓜状,细润莹白,品相上佳。

    至于第三个,哎呀,许非来劲了。

    他不懂术语,就看是蓝色的,然后在鼻烟壶中间有幅画,两个白花花的身子正在行敦伦之事。女人体态风骚,侧身躺着,一条白腿高高翘起,留着辫子的男人黏在后面动作……

    妈蛋的,这体位我都没试过!

    “我说阿姨,这东西属于淫(防和谐)秽物品啊,您怎么还留这个?”

    “谁说不是呢!我家老头子就爱收鼻烟,搞运动的时候被抄走不少,我以为都没了呢,结果前两天一下翻出来了……”

    大妈痛心疾首,担惊受怕,“那老不死的,这东西也敢留?封建糟粕啊,搁去年都得抓进去!”

    “那也不至于,现在都开明了,何况这是老物件,又不是您自个画的。这样,三件东西您报个价,我都要了!”

    “哟,这我可不懂,你看着给吧。”大妈急于脱手,估摸还是背着老头卖的。

    现在的人没有古玩意识,都当废品卖,体积越大越觉得值钱。一对太师椅五十,一对圆凳二十,一个笔筒三块……

    他合计了半天,道:“一件一块钱,您看怎么样?”

    “一块钱啊,好歹是藏了多少年的,这……”

    “那就两块,我也是看您合眼缘,不能再高了。”

    “行,两块就两块。”

    大妈觉着白赚了六块钱,还甩出去一个封建糟粕,满脸乐呵呵。

    许非也乐呵呵的,揣着三个鼻烟壶出来,不再往前走,蹬着三轮往回抹。

    为啥?

    心气满足了,过犹不及。

    当然他也没回家,而是奔了板厂胡同,板厂胡同亦在东城,距黑芝麻胡同不远,其中最有名的建筑,是僧格林沁王府。

    王府由东、中、西三所四进院组成,他找的是中所,也就是朱家先生的住处。

    朱家的高祖叫朱凤标,道光年间的进士,曾任户部尚书,官居一品。民国时,僧格林沁的曾孙阿穆尔灵圭死后,因欠族中赡养费被告。

    北平地方法院受理,并公开拍卖王府。中所共51间房,被朱家以10500块大洋拍下。

    后来到1954年,朱家将大部分房屋卖给煤炭部,只留下16间半房一个大院子。

    至于朱家先生呢,毕业于辅仁大学,是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也是鼎鼎有名的清史专家。

    那俩人怎么认识的呢?老先生给《红楼梦》上过三天课,多大的渊源啊!

    却说许非进了大门,经过一架葫芦棚,又掠过两棵老丁香,顺着甬路到正房,才算进了屋子。

    “朱先生!”

    他叫老师都觉着低,口称先生,没有丝毫跳脱。

    朱先生带着老花镜,正伏案翻书,瞧他进来,先瞅了瞅钟,“还挺准时,打哪儿来啊?”

    “黑芝麻胡同。”

    “怀里鼓囊囊的,又收着什么了?”

    “嘿嘿,瞒不过您。”

    许非把三个鼻烟壶拿出来,在案上一字摆开。

    老先生可不是马卫都那个水准,搭眼一瞧,“这叫黄玉佛手鼻烟壶,鼻烟白玉用的多,黄玉少见。底下本来有个座,座上刻着花纹,跟鼻烟正好配套,你这应该是丢了。”

    “嗯,这就是和田白玉的,叫白玉雕瓜,技法还不错,两个都是清中期的。”

    “哎,这个好!”

    老先生也精神了,拿着第三件开始教学,“鼻烟壶的料质有水晶、翡翠、玉石、玛瑙、象牙、玻璃等十几种,其中玻璃的最常见。

    玻璃鼻烟壶也叫料烟壶。

    因为康熙朝发明了一种套料工艺,就是在白底儿上再套上其他颜色。一层叫单套,多层叫叠套,你这个就是单套了一层蓝,所以叫蓝料。

    再看画,是内画,拿小笔伸进去,在内壁慢慢勾,相当费功夫。春宫图不常见,但也不罕有,做就是做一套,你这只有单件,价值低了不少。”

    最后,朱先生介绍了全名,叫:“蓝料内画春宫图鼻烟壶。”

    啧!稳准狠,听着就是舒服!

    许非谢过先生,笑道:“我就是收着玩的,低不低无所谓。我知道它们将来肯定值钱,但现在又不值钱,何况我也不缺钱。”

    “嗯,你这个心态倒不错。”

    朱家点点头,表示赞赏,其实也是托了探春的福,一帮大佬顾问都晓得有个叫许非的年轻人。

    老先生摘下眼镜,又拿起案头的笔筒,正是前几天收的那个。

    “我翻了很多文献,这个‘之羽’,确实是王之羽。此人史料极少,连出生年代都不详,但书上有这么一句话,‘少为徐氏馆甥。徐居槎里,与吴鲁珍仅隔一墙。’

    《竹人录》亦载:‘王之羽从鲁珍游,尽得其运腕之法,故名冠一时。’

    吴鲁珍就是吴之,清初的竹刻大家,从康熙朝到乾隆朝都有作品传世。王之羽既然认识吴之,就说明是同代人。

    他作品稀少,你这个应该是真的,比较有价值,而且采用了薄地阳文之法,精湛圆熟,不见刀痕,堪称上品。”

    薄地阳文,是吴之所创一种浅浮雕技法。

    许非听的似懂非懂,反正弄明白一件事,笔筒是真的,且较有价值。因为王之羽非常冷门,若是吴之的作品,起码得百八十万的。

    “你小子运气不错,都是好东西,拿回去好好珍藏。”

    朱家把笔筒还给许非,俩人又闲聊了一会,他便拿着几本相关书籍告辞离开。

    他敢把笔筒给朱先生,但不敢给马卫都,找马卫都多多少少为了拉关系,找朱家是实实在在学本事。

    …………

    当天夜里,小四合院。

    从屋顶垂下一根长长的线,吊着一个不大的灯泡,灯光很暗。许非就坐在昏灯下面,翻看着借来的书本。

    自晚饭之后,他已经看了两三个小时,这会才搞懂了到底啥叫套料,啥叫黄玉,吴之究竟是谁,薄地阳文又是怎么回事……

    “哎,学问越深说明水越深,还好我进的早。”

    许非终于合上书本,拧了拧脖子,“若是九十年代入行,被坑死都活该。”

    他靠着椅背,扫视了一圈屋内,这点东西一目了然。先是窗台下的一对清中期红木圆凳,然后挨着衣柜的一把红木禅椅。

    禅椅的样式很怪,扶手缩进去,特别短,凳面偏偏又很长,远超一般的椅子。这样坐上去,人靠不到后背,也搭不着扶手,非常难受。

    那户人家就特嫌弃,几次都想锯了,最后十块钱卖给许非。

    许非也不懂,请教朱先生才知道,这东西叫禅椅。

    怎么坐的呢?

    你得整个人都上去,盘着腿坐,才能靠上后面,也能搭着扶手。禅椅禅椅,本就是盘腿坐的。

    而除了这些,衣柜旁边还有个架子,上面摆着民国的白铜烟嘴,明晚期的牛衔如意镇纸,两个清中期的玉制鼻烟壶,一个清早期的春宫图鼻烟壶,以及两个瓷器盘子和一个大罐子。

    这三件是买亏的。

    许非不懂啊,只抱着这年代假货概率少的心理,才一件件莽过去。当时觉着盘子不错,起码值俩钱吧,那户人家也机灵,要了二十块。

    结果给先生一看,就是民国的盘子,机械化生产,数量极多。

    至于那罐子,是一户人家腌咸菜用的,他瞧着挺古朴,还有花纹,以为是好东西,五块钱拿下。

    结果一验,这特么就是腌咸菜的!

    以上这些,再加上屁股底下的榉木素板螭龙圈椅,不知不觉也满十件真品了。

    他一一看去,心中满足,最后目光停在那个笔筒上。不知为何,他十分中意这个笔筒,又拿在手里轻轻把玩。

    上辈子,有心无力;这辈子,时机恰当,又有余钱,自然要满足一下自己。

    许非闭着眼,细长的手指缓缓摩挲,那脱落的包浆,红色与黑色交杂的竹面,那细细的裂纹,还有浅浅凸出的图案……

    图源自东汉仙人王乔的典故。

    王乔本是个县令,每月初一、十五来朝见皇上。皇帝看他来得快,但从未见到车马,便秘密叫人侦察,后来报告说,王乔到来时,常有两只水鸟从东南飞来。

    于是皇上叫人张开罗网,捕捉水鸟,那鸟却是一只鞋所化。

    许非喜欢这样式,喜欢这质感,喜欢这浅雕,喜欢这典故,每当独自把玩时,总觉得是有灵性的,似穿越了时空在与古人对话。

    古玩讲究眼缘,这笔筒或许就是他的眼缘。

第四十五章 准备

    10月12日,许非在《人民日报》上找到了一篇小稿,一百多字,大意是说:

    “春城正在举行的人大会,决定将君子兰作为市花,并提出要发展‘窗台经济’,号召家家都要养3至5盆君子兰。”

    他看到新闻后,并未动作,仍然在京城当闲人。

    这一呆,就呆了三个月,每天鼓捣鼓捣古玩,学习相关知识。他一共收了百来件东西,花费过千,有十八件是较具价值的。

    最小的是翡翠扣子,一组七枚,最大的是一张黄花梨带抽屉书桌,刚好替了原来的那张破桌子。

    如今的小屋子里,已经颇具气象,坐的是榉木素板螭龙圈椅,用的是黄花梨桌,桌上摆着王之羽的笔筒,还有道光年间的松花石雕菩提叶形香盘……

    这感觉,就叫一舒爽!

    晃眼到了十二月中旬,他才觉得时间差不多,收拾收拾行囊,宛如下山的侠隐高士,翩翩然离了京城。

    …………

    “妈,您真是我亲妈!”

    许非摸着君子兰肥厚的叶片,不由心中感动,他千叮万嘱的让张桂琴好好照顾,老妈果然给力,四盆花中有两盆要开花的意思。

    大花君子兰的花期长达50天,以冬春为主,元旦、春节前后也会开,时候刚好。

    “好歹是盆花,你就是不说,我还能养死了?”

    张桂琴略胖了几分,但腰肢还是很苗条,端着两盘炒菜上桌,又喊道:“老许,吃饭了!”

    许孝文从外面进来,照例坐在主位,拧开半瓶白酒。儿子回来了,高兴,但他不说,就是喝酒。

    老男人都这样,几盅酒下肚,脸变了红,这才能放开唠叨。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一去大半年不见人,就中间回来呆两天又跑了。知道你培训忙,但没事写个信,打个电话总行吧,看你妈想你想的……”

    许孝文拍拍他肩膀,“你这小子,哎,你是不又长个了?”

    “嗯,我也觉着高了点,能到182了。”

    张桂琴点点头,笑道:“小非还没到二十呢,长个也正常。”

    “现在就挺够用的,再长就成穆铁柱了,做衣服都费布。”

    “穆铁柱咋了,人家还为国争光呢!”

    “就是,穆铁柱的衣服国家给做。”

    夫妻俩拌着嘴,许非不时插几句,归家的第一顿饭其乐融融。

    吃了一会,他也问:“爸,你还跟大爷演出呢?”

    “演啊,现在市场可好了,我一个月八百没问题,好了能过一千。不过你大爷说,演到春节为止,过完节他打算歇一歇,一是身体受不住,二是准备新书。”

    “啥新书?”

    “白眉毛徐良知道么?”

    “《小五义》里的吧?”

    “诶对,你大爷就想单独把徐良列出来,编一部新书,叫《白眉大侠》。”

    哎呀!!!

    许非眨眨眼,忙道:“那啥时候能写出来?”

    “你当出新书那么容易呢,怎么也得一年半载的。”

    徐良,最早出自清末李凤山的《小五义》、《续小五义》。到民国时期,又有《再续小五义》和《大侠白眉毛》。

    单田芳根据这些作品,自己改编再创作,完成了一部赫赫有名的《白眉大侠》。

    不听评书的可能迷糊,什么大五义、小五义、小七杰、小八义的,忒乱,但听评书的自然门儿清。

    《三侠五义》都知道,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双侠丁兆兰丁兆蕙(这俩是男的),五义则是陷空岛的五只老鼠。

    而徐良,便是钻山鼠徐庆之子。

    单田芳在80年代出了《白眉大侠》评书,88年内蒙出版社又出了评书小说,然后就是95年的电视剧,98年又出了一套评书集。

    许非对这电视剧太有印象了,白云瑞啊,房书安啊,天聋地哑啊,还有那首很骚的歌:

    “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

    剑是什么样的剑?闭月羞光剑!

    ……

    情是什么样的情?美女爱英雄!哈哈哈哈!”

    诶,最后一定要笑,不笑就木有灵魂。

    许非心思顿时活了,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兔子就吃窝边草,有现成的大爷在此,这是多好的大ip啊!

    …………

    晚饭过后,许非去了趟单田芳家里,把借的三千块钱还了。从始至终,除了这爷俩,再无第三人知道。

    他回来时,见父母守着那台14寸黑白电视看的正欢,央视重播的电视剧《血凝》。

    巅峰时的山口百惠一头短发,青春的不可方物。

    张桂琴边看边抹眼泪,“幸子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许孝文也铁汉柔情,“是啊,好容易有相爱的人,还是自己的亲哥哥。”

    许非:“……”

    《血凝》这部剧,可以说启蒙了中国的家庭伦理类作品。什么得了绝症啊,你爹不是你爹,你爹是我爹,我爱你,我也爱你,啊我们不可能的,我们是兄妹巴拉巴拉……

    啧,三十年前就是这个,三十年后还特么是这个,一点长进都没有!

    许非很有耐心的等到他们看完,才把电视关了,在父母诧异的眼神中道:“爸,妈,跟你们说点事。”

    嗯?

    俩人对视一眼,都非常古怪,因为太正式了!

    张桂琴就见自己的大儿子坐在对面,顿了顿,开口道:“春城现在君子兰热,您都知道吧?”

    “听说过,说是人都疯了,一盆花好几千块钱。”

    “不是几千,是几万,过阵子还可能十几二十万!”

    许非加重语气,道:“所以我想拿这几盆花,去春城试一试。”

    “不行,投机倒把的事不能干。”许孝文直接否决。

    “这怎么能叫投机倒把呢?人家春城政府都鼓励养花,君子兰都成他们市花了,这叫正常的商业行为。”

    “我说不行就不行!”

    许孝文的观念较传统,训道:“你小子年轻轻的知道啥,啥叫商业行为?你做过买卖么?我听说那边乱的很,为了一盆花都有杀人的,你去了就得让人坑死。再说这不是啥好东西,踏踏实实挣钱才叫安稳。”

    “是啊小非,那边水太深,你这么小去了能干啥?”张桂琴也道。

    “……”

    许非见父母态度坚决,低头沉默了半响,忽道:“前阵子奥运会,有个卖文化衫的新闻,你们看过么?”

    “《中国青年报》的吧,有印象,说是个外地小伙,姓……”

    张桂琴猛地反应过来,看着儿子难以置信。

    “就是我。”

    砰!

    许孝文蹭的站起来,满脸通红,“你特么说是培训去,结果给我整这歪门邪道,我……”

    “爸,这不是歪门邪道,我也没耽误培训,我都有角色了。”

    许非坐着,依旧四平八稳的解释。

    老爹先是气,随后又变成了诧异,还带着点懵逼,尤其看他稳稳当当的样子,心里更是复杂。

    老子一月**百,你小子一月万元户?!!!

    “奥运是个好机会,君子兰也是个好机会,我真的想去试一试。”

    许非没想隐瞒,因为这事瞒不了。

    “……”

    许孝文被张桂琴拽着坐下,又把平时舍不得抽的烟掏出来,一个劲猛抽。

    不知过了多久,方道:“我陪你去。”

    “就你们俩够么,再找几个吧?”张桂琴担心。

    “还能找谁?没听一盆花都好几万了么,这种买卖除了老子儿子,谁特么也信不过,我陪你去!”

    许孝文既下了决心,果断的一面就表现出来了。

    张桂琴也不好说什么,自己嘟囔了几句,忽地又问:“哎小非,你去年千里迢迢的拿回几盆花,不会就知道它能升值吧?”

    “没有,怎么可能呢,我就觉得挺好看的。”许非顿时冒汗。

    “哦,我说也是,你又不是算命的。”

    (晚上还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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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点怀旧的故事。……………………书友群新群:6132-710-86从1983开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从1983开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从1983开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