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零六章 迦南
底层封锁边境·迦南,入口,萧索森冷的大厅之内。
和预想之中的犯罪者之城截然不同,看不出丝毫脏乱差的痕迹,墙壁上也没有什么潦草的涂鸦和标语。
要说有的话,只有仿佛监狱一般的森冷感。
好像走进的不是什么自由之城,而是阴暗的囚笼一样。
庞大的大厅昔日可供数百人排队迎接审核和出入,但现在却空空荡荡。
唯一开放的入口处,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桌子。
“真冷清啊。”
林中小屋坐在桌子前面,呼出一团热气,笑容模湖在升腾的气息里:“找到你们这儿可真不容易啊,何必这么自闭呢?”
而在桌子后面,那个略显苍老的肥胖男人坐在聚光灯下面,瞥着眼前的来客,毫无客气:“做什么的?”
“使者,代表,或者说讨债的……随你喜欢。”
林中小屋回头,看了一眼自从踏入大厅之后就一直锁定在自己身上的那几个摄像头,就好像能够看到那些屏幕后面凝视着自己的面孔一样,忽然一笑:“不说林家和迦南之间的联系,我记得我九哥他在你们这边避风头挺长时间了吧?
你们应该不至于不知道我是谁才对啊。”
审查者面无表情,好像没听见一样,只是伸手:“凭证呢?”
啪。
一块铁片被丢在了桌子上,看上去像是哪里来的机器零件。
形如表盘。
作为隐藏在无数边境之中的例外,迦南的存在本身就是独立于大秘仪调控之外的变数,如同一颗能够自由调整轨道的卫星一样。
曾经的理想国奠定了它的基础,赋予了它不遵从天文会的独立权限,以便不时之需。
这便是昔日绿日计划的遗留。
它是现境之悬臂,杠杆之支点,以此为基础,才有可能将目标地狱从深度之中拔出,以现境的引力将其捕获,完成边境化的改造。
遗憾的是,一直到最后都未曾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到现在,它已经变成了现境的阴影,令统辖局也束手无策的法外之地。
哪怕是绿日,对外来者的审核也同样严苛,不可能出入自由。
林中小屋所持有的的,便是柳东黎所给出的徽记,进入迦南至关重要的凭证。
可遗憾的是,柳东黎已经不再响应外界讯息了。
自从四天之前,诸界之战结末的同时,他发出了最后的报警和行动开始的讯号后,便再无音信。
外界无从知晓迦南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唯一能够断定的,只有一点,如今的迦南对于天国谱系的使者而言,已经再非善地。
可他们必须搞清楚,迦南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为可怜工具人的林中小屋,只能捏着老师塞过来的烫手山芋,匆匆上路,努力的避免自己一去不回的结果。
他的身份和柳东黎的徽记,都只不过是投石问路的试探。
关键在于,如今的绿日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应对呢?
短暂的寂静之中,林中小屋托着下巴,端详着桌子后面的男人,等待着他的虚与委蛇,亦或者是直白的摔杯为号。
可沉默里,审核者垂眸,看着桌子上的徽记,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要拿起来仔细分辨,可又好像害怕那个东西烫手一样,终究什么动作都没有。
微微侧头,仿佛聆听着什么一样。
许久,他缓缓点头。
“哦。”那个胖子说,“你进去吧。”
“……”
林中小屋沉默着,一动不动,看着他,满怀着不解:“然后呢?”
“什么然后?”
胖子不耐烦的反问:“你不是要来迦南么,你来了啊,还拿着凭证,你要进去,那就进啊。还等着什么?
等我们给你列队再吹个小喇叭举办欢迎仪式么?”
“当然要啊。”
林中小屋断然颔首:“最好再找几个小鬼来唱歌和献花。
你们知道我是谁,你们知道我来自哪里。”
他甩手,又将自己天文会的证件拍在桌子上,直勾勾的看着那个死胖子,一字一顿的告诉他:“我代表天国谱系而来,要与你们的首领会面,我想你们最好郑重一些,再郑重一些!”
“……”
胖子的表情抽搐了一瞬,克制着瞪眼和发怒的冲动,皮肤之上青筋鼓起,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大统领不见外人。”
“但必须见我。”
林中小屋昂起头,理所当然的告诉他:“他要见我,并非因为我是什么人,而是因为我代表了什么。”
他回过头,看向周围冷漠的摄像头,警告道:“你们要明白,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和你们做游戏!”
“……”
看得出,胖子很努力。
很努力的克制着自己掀桌去捏死这个外来狗东西的冲动,或者说,努力的避免自己去自取其辱的后果。
自林中小屋的俯瞰中,他终于破防了。很遗憾的是,即便是破防,脖子上依旧拴着看不见的链子,不敢有所举动。
“……等通知吧。”
他伸手,摘下了挂在身后出入口栏杆上的那一条锁链,最后警告:“迦南不是你们这帮天文会走狗的领地,劝你不要搞事情。”
“这句话应该是我来说才对。”
林中小屋遗憾一叹,拎起行李箱,走向了入口,最后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体贴劝告:
“希望你们,不要做傻事。”
自牙齿摩擦的卡卡声里,他堂而皇之的踏入了迦南的领域之中。
推门而出。
扑面而来的,依旧是一片凄凉破败的气息。
依稀能够分辨出往日繁华喧闹的模样,但此刻却毫无任何的生气,街道之上空空荡荡,隐约能够看到远处坍塌的建筑。
甚至没有一颗射向自己的子弹。
只有不远处,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的年轻男人,一脸愁苦。
“好久不见啊,九哥。”
林中小屋走到旁边,微笑:“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小十九你发达啦。”
被称为九哥的男人摇头,掐灭了烟卷,“大人物们讲道理,太霸气了,九哥一个找地方做苦力讨生活的,哪里敢说话哦。”
“哇,九哥你在万孽之集上做中间人做的风生水起,哪个跑路的人不知白鸹哥神通广大,不要折煞我啊。”
林中小屋笑起来了:“得空一起喝两杯?”
“好啊,有机会一定。”
林中白鸹咧嘴,挑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那辆等着他的车:“有人来接你了。”
“这么热情?”
“对啊,宾至如归嘛。”
白鸹起身,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叔伯们最近都说小十九出息啦,过年有空别忘记回家看看,家里老的小的们都盼着你呢。”
只是,在拍他的肩膀时,食指和尾指却轻轻的用力,带来了家人们力所能及的问候和提醒。
【状况不妙,时刻准备跑路】。
“好说好说。”
林中小屋目送着白鸹离去的身影,转身,走向了那一辆汽车。
笑容爽朗,毫无阴霾。
如同热情的观光客一般。
没有交流,也没有威吓或者是警报。
沉默的司机甚至没有说话,沉默的将他送到了一家酒店里便走了,接下来便有明显不是服务员的人甩着脸色将他带到房间里。
最后对他说没事儿不要出门,有什么需求打电话叫前台之后,就走了。
而感受到了来自走廊和各个房间里的冷漠视线,还有那些把守在四周根本毫不掩饰的凌厉气息之后,躺在沙发的林中小屋不由得捏了捏下巴,陷入思考。
“我这算不算是被软禁了?”
没有刀斧相见的狰狞和残忍也就算了,可不能什么都没有啊……
不说话,不回答,不理会,不沟通。
一个个开趴体不带你的屌样儿,这算什么?
迦南本土特色冷暴力?
以及……
这又算得上什么鬼?
他拉开窗帘,自高层,向下俯瞰。
无数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建筑,一座座几乎挤压到看不到任何缝隙的楼宇,乃至数之不尽的阴暗建筑,仿佛要绵延到视线的尽头。
而更多的,便是各种各样的废墟。
坍塌的残骸,遍布裂隙的墙壁和建筑外立面……
以及,无数残骸正中央,数具在巨塔一般的白骨长矛贯穿之下,依旧源源不断散发着深渊沉淀的庞大尸体……
粘稠的血液已经化为了漆黑的湖泊,无声的冒着气泡,宛若沸腾。
那是统治者的残骸……
自高处向下俯瞰,那重创未愈的惨烈模样,不由得令人唏嘘。联想一下柳东黎最后的警报,这是谁搞出来的,已经不言自明。
“葛洛莉亚小姐。”
林中小屋感慨轻叹,“时隔多年,眼看故土如此凋零,感觉如何?”
无人回应。
血水灾沉默。
“实话说,我现在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林中小屋捏着手里的烟盒,五指旋转,继续自言自语:“你说,我老师他的那位大前辈,现在还活着么?”
血水灾依旧沉默。
林中小屋摇头:“别这么自闭啊,大姐,好歹是攸关咱们生死的大问题。”
“怎么?”
他体内的血液中,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你怕你老师杀了你?”
“肯定不会啦。”
林中小屋点燃烟卷,神情无奈:“老师那种人,就算我们来晚了,柳东黎死了,他生气到爆炸,也肯定不会拿学生出气。
再怎么难过,也会装作很平静的跟我说是自己的错,你已经尽力了,所以没有关系——”
“那你担心什么?”葛洛莉亚反问。
“当然是担心我的老师被这帮混账伤了心啊。”
林中小屋弹掉了烟灰,眼神渐渐阴暗:“所以,先做个分析吧——如果柳东黎已经死了,那绿日这帮家伙,开完会清楚了具体状况之后,肯定会在最后的疯狂时拉咱们去祭旗,咱们就必须开始准备跑路了。”
“如果他没死呢?”
“哈,那就更精彩了。”
林中小屋咧嘴:“对于某些等不及的人而言,我们就更该死了。”
啪!
那一瞬间,好像有泡影破裂的声音响起。
整个酒店之外,那些沉默看守着此处的凌厉气息一个个的无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混乱的脚步声里,越发清晰和狂暴的杀意。
数十道炼金矩阵在瞬间启动,笼罩在整个酒店之内,彻底的锁闭内外。
紧接着,房门轰然破裂。
簌簌散落尘埃之中,一张张早已经写满来意的面孔从闪烁的灯光下浮现。
“我得说,这是我来到迦南之后,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林中小屋愉快的吹了声口哨,瞥着他们的模样:“不过……”
那一瞬间,燃尽的烟卷从他的手中弹出,舞动着火花,飞向了冲在最前面的面孔,自半空中骤然炸裂。
转瞬即逝的焰光之中,林中小屋的笑容已经近在迟尺,令那一双阴冷的眼童骤然收缩,所感受到的便是喉间突如其来的一缕寒意。
再然后,天旋地转!
只剩下无首的尸骸依旧屹立在原地,飞舞的血色落下,将那一张和煦的笑脸也染上了一缕猩红。
如是,轻蔑的俯瞰。
“——就这么点人,看不起谁呢?”
第一千六百零七章 家族
十五分钟之后,耀眼的焰光从沉寂的迦南拔地而起,宛若通天彻地的火柱在瞬间将整个酒店贯穿,吞没。
一切都瞬间蒸发,自狂风之中只剩下了簌簌舞动的尘埃。
轰鸣声里,整个迦南仿佛都在微微抖动。
而就在远处,宛若杂乱迷宫一般的建筑中,一间楼道间开设的事务所内一片寂静,只有半落下来的闸门在风中剧烈抖动着。
紧接着,电话的铃声响起。
堆满外卖盒子的办公桌后面,林中白鸹的眉头微微一挑,拿起手机。
“你那堂弟,刚刚已经跑了。”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响起:“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三爷,您是懂我的。”
林中白鸹咧嘴:“生意是生意,家人是家人,两个不能混为一谈。我既然跟迦南做生意,那自然不能让家人坏事儿。
您放心做,我绝不插手。”
电话里,三爷的声音仿佛笑起来了:“真有意思,林家的人要跟我讲血脉亲情?”
“不,我的意思是,谈感情得加钱。”
白鸹狠抽了一口烟卷,吐出,满不在乎的说:“作为当哥哥的,我已经提醒过他赶快跑路了,他不听,还一门心思往死路上钻,我总不能把他捆起来送回家里去吧?
您放心,尽管动手,死了活了与我无关。”
略微的停顿之后,他咧嘴,露出笑容:“当然,如果三爷愿意留他一条命,给个机会,让我送他回家,那我一定承您的情,什么都好说。”
说着,他抬头看了桌子后面的那位不速之客一眼,继续说道:“毕竟,生意是生意,家人是家人嘛。”
不能因为家人坏了生意,同时,也不能因为生意而舍弃家人。
对于林家这帮天生在泥塘里玩蝶泳的神经病而言,家人就是退路,可以不在乎,但绝不能没有。
虽然家人坏事儿的时候绝对会狠下辣手,可力所能及的时候,绝对不介意伸手拉一把。
“你这不也在拿着家人跟我谈生意么,白鸹?”
电话里三爷的声音冷笑了一声。
挂断了。
寂静里,只有白鸹无可奈何的轻叹。
掐灭了烟卷。
抬头,看向桌子外面,自己乱糟糟的事务所。
招揽来的打手们一个照面就已经头破血流的瘫在了地上,重伤痉挛,艰难呻吟。而不速之客却大喇喇的瘫在椅子上,低头从胸前的伤口中慢悠悠的拔出一根根铁钉,丢进旁边的饭盒里。
堆成了一座可以用来下饭的小山。
林中小屋。
“我在迦南累死累活干了八年,好不容易有了份家业,小十九你来了才两天,就给我搅和黄了。真不愧是老太爷看重的孽业种子,坏人好事的本事是真不赖啊。”
白鸹没好气儿的丢掉了电话,瞥着他:“估计再过几分钟人家就上门了。你拿什么补给我?”
林中小屋满不在乎的摇头:“九哥仁义,黄泉比良坂和六合会的生意,看中的尽管张口,咱们一家人,都好商量。”
“啧啧啧,我都忘了,你都是龙头了啊,还挂着天文会的狗皮,威风的要命。”
白鸹叹气,摸着肚子上那个贯穿的血洞:“小十九,我说小十九,从小有什么好东西,九哥可没少过你一份。没必要搞这么难看吧?”
“九哥,这是哪儿的话?我来都来了,不给你留点东西,别人怎么信你?你想加码,可别拿蜕皮的把戏来湖弄我啊。”
林中小屋咧嘴:“咱俩从小一起长大,当年也是一起撒尿和泥巴给老六玩的交情,我能帮的,一定帮你,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破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内讧呗,还能怎么样?”
白鸹摇头:“诸界之战你知……草,忘记你这家伙就在战场上了。”
短暂的沉默里,他抬头看了一眼低头沉默处理着伤口的堂弟,眼皮子微微跳了一下,只能感慨时光飞逝。
短短的几年时间,自己还在迦南这鬼地方消磨时光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同。
除了老太爷之外,谁还能料得到这个家里曾经最无害的这个小老弟能够成为货真价实的候选烛龙呢。
先是丹波,然后是道场,接下来是六合会,以东夏谱系的身份加入天国谱系,如今已经成为了举足轻重的角色。相比之下,自己已经算一无所成,蹉跎时光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无奈摇头,懒得再卖关子吊人胃口了。
就当送人情吧。
他说:“你的联络人柳东黎,把他爹给捅了。”
???
他爹……等等!
林中小屋愣在原地,手一抖,连伤口上的缝合线歪了都没反应过来。脑子里,只有接连不断的经典语音浮现:
吕布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公若不弃,布愿拜为义父……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真就哄堂大孝了啊?”他瞪大眼睛。
“对啊,真不知道那家伙究竟筹划了多久。”
白鸹说:“狠下辣手废了佩伦之后,立刻就开始对迦南内部大清洗,把自己的契兄契弟干姐干妹打伤打残不知道多少个,还宰了一大把黄金黎明的死剩种,逼得那帮家伙狗急跳墙,招来好几个统治者都没讨到好……下手是真的狠,效率也真是高。”
他钦佩的感慨道:“你们天文会培养二五仔是有一手的啊。”
“……然后呢?”林中小屋追问。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白鸹摊手,指了指窗户外面那一道近乎贯穿了整个迦南的恐怖裂隙:“然后就被醒过来的佩伦一拳干翻了啊,你以为呢?”
“干翻了?”林中小屋瞪大了眼睛:“一拳?”
“对,一拳。”
白鸹理所当然的颔首,难掩敬畏:“那可是佩伦啊。”
犹豫了一下之后,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点开了一段监控视频。
某个病房内的影像
剧烈的动荡之中,输液架上的挂水也在隐隐摇晃着,而病床之上,则是重重封锁之下彻底失去了意识的魁梧男人。
好像沉浸在无法醒来的梦中一样,浑然不觉。
那不止是什么抢救或者是维持生命的设备,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为了保证佩伦的虚弱状态。
可在无法醒来的梦里,沉睡者的神情却不断的变化着,到最后,眼童的从梦境的间隙中抬起,自昏沉之中俯瞰。
自重重桎梏之中,伸手。
遥隔着漫长的距离,挥出了一拳。
令屏幕之外的林中小屋汗毛倒竖,不由得,毛骨悚然。
即便是如此虚弱的状态,哪怕无法调动任何的神性和源质,可那轻描澹写的一拳,依旧再度将整个迦南,握与手中!
亲手主导了天国陨落之后的七十年来,他一手奠定了反叛的根基,汇聚了现境阴暗面的力量,渐渐造就了绿日的一切。
他就是迦南的主宰。
只要还活着,就无人能够忤逆。
只要伸手——
一切桎梏,应声而碎!
在虚空中所浮现的裂痕中,那挥出的拳头消失不见,无法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即便是看看窗外那令人瞠目结舌的恐怖场面,便知道那降临的破坏究竟多么惊人。
紧接着,当那一只手缓缓扯回来时,便拖曳着一个破碎的身影。
柳东黎,重创!
被抛在了地上,生死不知。
影像到此结束。
一片死寂中,林中小屋心中终于验证了某个流传在统辖局之内的传言——即便是未曾成为天敌,但佩伦依旧有着某种绕过天文会的修正值限制,使用神之楔的方式。
他之所以没有成为天敌,并非是无法成为天敌,而是拒绝去成为天敌。
拒绝为了力量去沦为天文会的工具。
“……终究还是心软了啊,柳先生。”
林中小屋无声一叹。
要是他真的动手杀死了佩伦的话,可能就不会有如今这么多事情了。可倘若他真能狠心到面不改色的刀了自己的义父的话,恐怕也不会是柳东黎了。
“不行,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林中小屋快速的缠好绷带,穿上了外套,最后问道:“他被关在哪儿?麻烦白鸹哥最后指个路,我得走人了。”
白鸹的神情一滞,下意识的摇头:“听我说,你还不了解迦南,不要乱来,十九,佩伦上了头可不管你是谁……”
“我可能不了解佩伦,但你一定不了解我老师。”
林中小屋的神情变冷了:
“——他要是死了,迦南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在白鸹的眼中,偌大的迦南,便是无穷聚宝盆,只要能够扎下根,背靠着叔伯兄弟们的渠道,生意自然源源不绝。
在林中小屋眼里,整个迦南也不过是一帮天文会的手下败将和见不得光的家伙们报团取暖的地方。
对于佩伦而言,如今的迦南,如今的绿日,便是天文会所行之恶的明证。
可对于槐诗来说,这里只是一个还来得及挽回的地方。
仅此而已。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柳东黎必须活着。
倘若柳东黎死去,他未必会因此而迁怒所有人,可绝对会毫不犹豫的放手,从这一摊烂泥之中抽身离去。
对于林中小屋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在他看来,堂堂现境之太一,在如今理想国重建的关键时候,还插手这种破事儿本身就是自找麻烦。
可偏偏谁让他是自己老师呢……
烫手的山芋太多了,可迦南绝对是一个解决不好就立刻惹一身腥臊的那个,简直是炸弹里的毒气弹。
但偏偏不得不解决。
倘若诸界之战大功告成,创世计划一切顺利,如今的现境圆满强大,三大封锁牢不可破,那么,绿日还可以继续存留在阴影之中。
可现境早已经饱受重创,危在旦夕,如此状况之下,再经不起任何的波澜,也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不稳定因素存在。
倘若不是槐诗的担保,恐怕四大军团残存的精锐已经开始准备围剿迦南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每一秒钟的时间,都弥足珍贵。
不能再耽搁了。
白鸹最后低头,从抽屉里掏出了一份地图来,丢了过去,不耐烦的挥手:“行了,滚吧,你们这帮天文会的走狗。”
“错了,九哥。”
在拉开的闸门前面,林中小屋最后回头,指了指领口天国谱系的徽章,得意的,咧嘴一笑:“我现在可是正义的使者了。”
白鸹沉默。
就像是愣住了一样。
许久,看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不由得复杂一笑:“居然还记着呢啊,臭小子。”
他闭上眼睛,无声一叹。
很快,自迅速靠近的脚步声里,闸门被粗暴的撕裂了。
短短的不到一分钟时间。
追逐者自迷宫一般的城寨之中紧追而来。
“人呢?”
那个被称为三爷的男人抬起头,一道道猩红的刺青从脖颈之下爬上了他的面孔,张牙舞爪,杀意狰狞。断裂的手臂之上,接续了一截漆黑的钢铁,染满了血腥。
当柳东黎被囚禁,佩伦重创,如今,他才是迦南秩序的维持者,真正的掌控人。
佩伦的养子,桑德罗。
白鸹遗憾的耸肩,无可奈何的回答:“走了。”
“生意不做了?”桑德罗漠然的发问。
“是啊,不做了。”
白鸹叹息,“算我欠三爷你一次,除此之外,您是要三刀六洞还是刀山火海,我绝无二话,认了。”
说着,仰起头,宛如一块躺在别人店门口讹钱的滚刀肉。
“……”
死寂之中,桑德罗漠然的看着他,染着血腥的铁手张开又合拢,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
“六点钟之前,滚出迦南。”
桑德罗最后冷声警告:“从今往后,你们林家的生意,做绝了。”
当他走出店外的时候,便看到了追击之后返回的下属,只是一个照面,六个升华者便已经尽数重创,还能留口气,只能说对方为了自己九哥,没有狠下辣手了。
“他妈的!”
桑德罗的面色涨红,铁手捏碎了栏杆,许久,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父亲那里呢?”
在他身旁,下属摇头:“什么都没说。”
轰!
整个楼宇轰然一震。
铁手之下的黑暗井喷,虚无的阴影如同被赋予了实质那样,几乎险些将整个楼宇彻底捏碎……
十灾·黑暗之灾!
“父亲他太迂腐了。”桑德罗的神情狰狞,“我早说过,柳东黎那种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改不了吃屎!”
“去,召集所有的人手!”
“去哪儿?”下属愕然。
“还能去哪儿?”
桑德罗咬牙:“当然是送我的好二哥和他们的朋友,早点上路!”
那一瞬间,从他的手中,黑暗井喷而出,冲天而起。
瞬间,将整个迦南,彻底笼罩在内,无处不在的黑暗狂暴席卷,扩散,将一切都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
十灾显现!
而就在黑暗之中,陡然有结晶生长的声音响起。
猩红的色彩拔地而起,显现自天穹之上,宛若刀剑,将黑暗之灾的侵蚀彻底扫灭。
——血水灾!
无穷的血水在黑暗里涌动,宛若怒龙那样,汇聚一束,瞬间,向下凿出,深入大地,卷着林中小屋在迦南的层层封锁中向前,贯穿所有的阻拦。
突入囚笼!
对于曾经身为绿日一员的葛洛莉亚而言,整个迦南的要害和隐秘机构都无从隐藏,如今确定了柳东黎的位置之后,根本不需要再拖延浪费更多的时间。
猝然之间,撞碎了外层的封锁,笔直向内。在无孔不入的血水流淌之下,一切薄弱的空隙都被血水所充斥,撕裂。
干脆利落的带着林中小屋,降落到了最深处。
来到了柳东黎的面前。
轰!
林中小屋,从天而降。
“柳先生,我来救……”
他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吸熘。
就在簌簌尘埃的舞动之中,一张令人哦呼不止的面孔抬起,端着碗,又夹起了一快子面条,吸熘不止。
就在囚禁自己的牢房内,煤气灶上的锅里还在沸腾。
电视上还转播着明日新闻的直播,角落里的自动售货机的灯光常亮。
碗里的酸菜和排骨散发着阵阵浓香。
而那个坐在小马扎上的男人穿着背心拖鞋和大裤衩,头发乱糟糟的,正在专注的埋头吃面。
“哟,吃了吗?”
柳东黎看着呆滞的年轻人,友善邀请:“我多下了三两,要不要一起?”
“呃……”
林中小屋的表情抽搐了一下,“不……用了。”
“林中小屋,小十九,对吧?你老师呢?”柳东黎了然的点头,“也对,没赶上,他一定不好意思来见我……我跟你说,你别看他不要脸的样子,实际上脸皮可薄。”
他干脆利索的将碗里的面前全部吃完,抹了一把嘴,眉飞色舞的说着曾经槐诗的糗事。
把裤子穿上了。
麻利无比的整理好了形象。
如同魔法少女变身一般,双手好像抹了发胶一样从头上捋过之后,乱发就变成了干练的背头。
瞬间从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变成了西装笔挺,一丝不苟的社会精英,连皮鞋上都一粒尘土都没有。
“行了,咱们抓紧时间。”
他拍了拍呆滞的林中小屋,挥手:“走吧,事情还没解决呢。”
“啊?”
林中小屋茫然。
有人说:“你准备去哪儿?”
这不是林中小屋问的,而是来自栏杆之外,厚重闸门之后的空间。
紧接着,黑暗如瀑喷出,将闸门宛若薄纸一般撕裂!
肉眼可见的漆黑收缩,化为了一张阴沉的面孔。
“你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柳东黎。”
桑德罗抬起头。
“不好意思,我是二五仔嘛。”
柳东黎无所谓的一笑,瞥了一眼他的右臂:“这么快就接上了?效率还不错嘛。”
那一瞬间,刻骨的杀意铺面而来。
林中小屋眉头一皱,正准备退至柳东黎身后,却发现……这一次有人比自己快一步!
柳东黎先跑到他后面了!
“小十九,上!”如同没良心的宝可梦训练家一样,柳东黎握拳加油:“快让他领教一下你老师的厉害!”
【???】
林中小屋呆滞:“啊?”
“怎么了?你不会指望我吧?”
柳东黎愕然,摊手摆烂:“我被我爹锤成这样,能走路都算不错了,你还指望我跟这些个没脑子的家伙打架?我是人质诶!”
哪里有人质放嘲讽放的这么熘的啊!
林中小屋想要骂人。
可在那之前,桑德罗已经再忍无可忍。
黑暗怒吼。
就在握紧的铁拳之下,奔流的黑暗像是潮水一样,撕裂了走廊和墙壁,向着他们碾压而下。可紧接着,血水奔流的沸腾声就从头顶的裂口之中响起,井喷!
猩红和漆黑绞成了一团。
十灾之间的碰撞令整个监狱最底层都陷入了动荡之中。
“就连你也变成天文会的走狗了吗?葛洛瑞亚!”桑德罗怒吼:“滚出来见我!”
奔流的血水化为利刃,将黑暗隔绝在外,却并不理会桑德罗的怒骂。
自这大地之下的狭窄空间中,狂风骤然呼啸而来,层层苍白的气浪凭空浮现,气压在瞬间狂暴的变化,自血水的结晶之中凿出了深邃的裂痕。
风灾显现!
再然后,从破裂的墙壁之后浮现,一颗颗虫卵无声的浮现,孵化。数之不尽的飞虫从墙体之中重生,钻出,形成潮水,张口撕咬。
整个监狱竟然是以无穷虫虱铸造而成!
蝇灾!
而骤然燥热的空气里,恐怖的高温化为虚无的人影,自烈火的交织之中显现——监狱的看守者·焚灾!
转瞬的围攻之中,血水灾的防御骤然碎裂。
黑暗之潮长驱直入,瞬间,跨越了漫长的距离。无穷晦暗里,一只只诡异的眼眸隐现,癫狂俯瞰。
骤然合拢。
“死!!!”
自桑德罗的操控之下,毫不顾忌的,施以全力!
要将眼前的叛逆者连同不自量力的闯入者,尽数粉碎成尘!
“卧槽!?”
在那一瞬间,被推到前面的林中小屋脸色彻底惨白。
无可奈何的,闭上眼睛,奋力呐喊:
“——老师救我呀!”
惊恐的尖叫扩散,自黑暗中,鸟鸟升起。
轰!
大地骤然动荡。
只剩下惊天动地的巨响。
“嗯?”
伦敦,罗马行宫之内,同皇帝谈笑的槐诗微微回头,似是看向了远方,很快,便平静的收回视线,举杯。
毫不在意。
而迦南之内,只剩下,一片死寂……
当漫天黑暗自烈光的喷薄之中焚尽,大地和天穹之间的狭窄距离被万钧之力所贯穿。
宛如泡影一般破灭的云层之后,烈日的光焰骤然喷薄,恐怖的光晕扩散,化为层层巨环,显现在天穹之上。
仿佛天眼。
太一之眼,漠然俯瞰!
自那高远的眸中,漫天暴虐之光收束,化为一线,垂落,瞬间洞彻了一切的防御和封锁,降下威权。
烈光如剑,楔入大地。
瞬间,撕裂狂风,焚尽蚊蝇,贯彻火焰。
最终,扑灭黑暗!
当那恐怖的压力从天而降,黑暗撕裂,桑德罗的身体砸在了地上,半身已经被烧为焦炭。
当他呆滞的抬起头时,终于看到了,那从烈日之中所降下的利刃,悬停在半空之中。
距离自己的面孔,只差一线。
太一没有杀死他。
并非是因为仁慈。
而是因为那从天而降的利刃,被握在了手中。
泛起铁色的手掌之上,嗤嗤作响,粘稠的血色自指尖滴落,蒸发。
“越来越出息了啊,东黎。”
那个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魁梧老人抬起面孔,看向了自己的孩子,还有他身后的林中小屋,浑浊的眼童之中浮现出一丝温柔:
“好久不见,葛洛莉亚。”
血水之中,葛洛莉亚的身影缓缓升起,低下头,就像是离家经年的女儿那样,欲言又止,许久。
她说,“好久不见,父亲。”
第一千六百零八章 条件(感谢破灭之刃的盟主
现境之外,永恒的黑暗里,现境的暗澹光芒映照着周边无数破碎的边境。
在残骸之间,森冷的战舰呼啸而过,碾碎残渣。
紧接着,又一条战舰自大量碎片之中浮现……
第三道,第四道……
凭借着海量仿佛小行星带一般的边境残骸作为掩饰,人马座作战编队疾驰于深度之间,一道道引擎的焰光喷薄,耀眼如星辰。
可很快,舰队的速度却又肉眼可见的变慢。
仿佛失去了目标一样……
“通告?”
嘈杂的旗舰舰桥内,中央空调不断的鼓动冷风,可是却难以冲散空气中的燥热和焦灼气息。
紧盯着探镜屏幕的指挥官科伦坡愣在了原地,怀疑自己的耳朵,下意识的扶了一下耳机:“哪儿来的通告!”
“两分钟之前上,来自天国谱系的通知。”
通讯另一头声音传来:“通过现境防御局总部,天国谱系对我们发出通知。
天国谱系作为理想国的正统机构,获得了统辖局的红册授权,即将对理想国的财产·边境迦南进行回收。
并要求我们停止行动——”
“可我们已经出发了!”科伦坡恼怒的提高了声音:“这是深空军团的行动,没有其他机构干扰的余地!”
“但红册的优先权更高。”
另一头说:“统辖局已经给出了授权,而且,严格来说……作为边境,迦南同样在红册所授予的权限之内。”
来自现境防御局的将军最后命令:“暂停行动,科伦坡上校,这是命令。”
“……遵命,长官。”
科伦坡无可奈何的挥手,看向身后:“立刻执行。”
于是,悬停在深度之间的舰队渐渐停滞,引擎的光焰熄灭,停滞。
而现境防御局内,对话还在继续。
办公室内的苍老将军放下了座机的电话,疲惫的叹息了一声,看向了眼前的投影:“我已经暂停了行动,槐诗先生。
但你要明白,如今迦南的存在对于现境而言,已经变成了无法容忍的隐患。”
“我知道,我正在解决这个问题。”
投影之中的槐诗颔首,保证道:“感谢现境防御局的退让,天国谱系不会辜负现境。”
“我相信你的允诺,槐诗先生,但我们不能违背使命,也不能将整个世界置于危险之中——”
办公桌后面的老人摘下了帽子,衰老褪色的短发之下,那一双眼睛已经遍布血丝和疲惫,早已经快要不堪重负。
自从诸界之战结束之后,作为深度前线指挥者,便开始马不停蹄的征调和整编残存的舰队,扫灭残存的威胁。
一直到现在。
有人愿意从自己手中接过这个濒临爆炸的火药桶,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可万一……爆了呢?
倘若局面失控呢?
倘若结果无可挽回呢?
“自从两天之前,迦南的威胁等级就开始直线上升。根据探境的分析,已经有超大规模的神迹刻印完成了启动,而且不止一道……”
老者叹息着,将绝密的情报传递过来:“我只能给你一天的时间,槐诗先生,在这之前,深空军团不会行动,但也不会撤回。”
他说:“这是我们能做出的最大的退让了。”
“我能理解。”
槐诗颔首,致以谢意。
这已经是涉及了底线,甚至突破了底线的程度了。
对一个濒临极限的现境来说,绿日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心腹大患,必须进行铲除的不稳定因素。
倘若所罗门还活着的话,绝对不会有其他人插手的余地。
不管拦在前面的是什么桑诗还是槐诗,红册还是蓝册,一旦他将绿日判定为威胁,就算是有决策室的命令摆在前面也不会理会。恐怕这会儿已经完成深度交火之后,组织铸铁军团进行强行登陆了吧?
一天的时间。
如此短暂,可对于现境而言,已经过于漫长和煎熬了。
“我保证迦南的事情会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槐诗最后许诺:“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电话从另一头挂断了。
在停止的演奏之中,槐诗遗憾的抬起头,看向长桌另一头的皇帝:“看来在下不得不提前告退了。”
“煞风景的事情总是这般,搅扰兴致。”
提图斯摇头,满不在乎的挥手:“今日之酒已经足够酣畅,但去无妨,槐诗,倘若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只管开口即可。”
他说:“罗马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
“只是家务事而已,何须陛下费神呢。”
槐诗最后端起酒杯,向着皇帝:“最后,敬罗马。”
长桌的尽头,皇帝笑了,向着道别的客人举杯,“敬罗素,同样也敬天国。”
于是,琥珀蜜酒一饮而尽。
盟约自此而成。
当寒风从洞开的大门之后吹来,馥郁的香气微微涌动着。
而访客已然消失在了夜色下的雨幕中。
远去不见。
只有雨水渐渐稀疏,倾盆的暴雨自那宛若天动的巨响之中迅速的断绝,阴云破裂,展露出残缺的月轮,映照清冷之光。
再度照亮了一切。
“月亮升起来了吗?”
提图斯抬起眼童,眺望着那受创的月光,再度饮尽了烈酒,轻叹着:“太阳又去向了何方呢?”
无人回应。
现境之上,回旋的烈日跨域了地平线,自大秘仪的轰鸣中运转,奔流的烈光跨越了短暂的距离,向着深渊呼啸而去。
如同肆虐的河流那样,冲破了深度的限制,照落在层层残骸之后,笼罩在迦南之上。
降下恩赐和垂怜。
阳光普照。
当笼罩在天穹之上的阴云和黑暗消散,雾气和尘霾无踪,湛蓝澄澈的天穹之上,璀璨辉光之轮自膨胀的烈日之中显现,覆盖了一切。
所有的一切自阳光之下被照亮,无数错愕的面孔仰起头,凝视着如此清晰的太阳之光,便不由得陷入了呆滞。
自这灿烂晴空之下,阴沉的城寨,混乱的城市,坍塌的废墟,乃至早已经习以为常的一切,好像都已经截然不同。
每一种色彩都变得如此清晰。
就好像在如雨的阳光中洗去了所有的尘埃,如此绚烂美丽。
正因如此,才能从水和镜的倒影里得见……
——满面尘垢的自己!
此刻,那一缕明亮的光芒如水奔流,顺着贯穿了大地的裂隙,落入了狭窄的囚笼之中,便如同利刃那样。
切裂了家族之间的问候,抹去了如山的压力,驱散了刺骨的恶寒。
最终,分隔出了光和影的界限。
照亮了阴影之中佩伦的冷漠眼童,以及……林中小屋的微笑。
“佩伦先生。”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着自己抬起头,凝视着佩伦的眼童,告诉他:“我是来跟你谈条件的。”
“……”
有那么一瞬间的死寂,就连地板上的桑德罗都愣住了,下意识的看向了柳东黎,难以置信:这话你教的?
可柳东黎也一头雾水,疯狂摇头,回头看向葛洛莉亚。
葛洛莉亚也沉默着。
别过了视线。
只有阳光之下的林中小屋,一动不动的看着佩伦,等待着回应。
死寂里,阴暗中,只有宛若冰风从洞窟中吹出的细碎轻啸,乃至,无可奈何的叹息。
“这么多年了。”
佩伦说,“我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瞧不起——”
当叹声断绝的时候,所掀起的,是撼动整个迦南的恐怖震荡。
自林中小屋的面前!
风暴的轰鸣里,如山的魁梧身影踏前,跨越了烈光所划出的极限,走进了阳光之下,碾碎了无形的壁障。
虚无的阳光如同钢铁一样,自那恐怖阴影的碾压之下浮现裂痕,被撕裂,撞破,蔓延的裂隙贯穿了大地,竟然令整个迦南都笼罩在错位的碎片之中。
而裂痕依旧扩散,上升,爬上了天空,就像是要将普照的烈日也一同撕裂!
令光芒散逸,化为一道道交错的霓虹。
隔绝一切干涉。
就在林中小屋面前,有看不到尽头的山峦拔地而起,随着那魁梧庞大的身躯一同,投下了笼罩所有的阴影。
烈日的辉光也被遮蔽。
只剩下那一双铁灰色的眼童俯瞰。
葛洛莉亚的神情变化,想要说话,可当佩伦挥手,便有看不见的洪流自虚空中迸发,暴虐轰击,将蔓延的血色碾碎,将她砸在了墙壁之上,再发不出声音。
连同着什么都没说的倒霉鬼柳东黎一起。
抠都抠不下来。
凝固的空气里,只剩下佩伦的疑问:“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对。”
林中小屋咬牙,自仿佛肺腑和内脏的哀鸣里,挤出了声音:“难道我是代表自己来到这里的么?
佩伦先生,为何傲慢到连对话都不肯呢?“
他死死的昂着头,反问:“还是说,我所代表的,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自那一张渐渐崩裂的面孔之上,破碎的血肉会后,骨骼显现,可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允许自己移开视线。
强迫着颤栗的灵魂,凝视着佩伦的眼睛。
即便毁灭近在迟尺。
直到蹂躏魂灵的恐怖重压陡然无踪,令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用尽全力的支撑着身体,汗流浃背。
眼前阵阵发黑。
啪!
破碎的声音响起。
近在迟尺。
自佩伦的手中,握紧的五指向前敲出,像是打破了看不见的纸门一样,让眼前的一切尽数变化,天旋地转之中,整个迦南仿佛活物一般,响应着他的命令。
崩裂的大地重新弥合,破碎的天穹再度锁闭。
而只是一晃眼,林中小屋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抛进了陌生的地方,来都宛若斗兽场一般的庞大殿堂之内。
有高亢的钟声响起。
一个又一个的身影,从厅堂之内的座椅之上浮现,应召而来,短短的半分钟内,偌大的殿堂已经座无虚席。
而就在林中小屋的前面,佩伦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如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他没有说话,整个殿堂内就一片死寂。
哪怕他不发一语,可整个迦南的重量却仿佛都在他的手中,只要他想,一切都要以他的意志变化和转移。
“人,来的都差不多了。”
佩伦抬起眼童,看向了所有人:“那么,都听听看吧。”
他看向了林中小屋:“天国谱系的使者,那位现境烈日的使者,罗素的继承人,要跟我讲条件。”
那一瞬间,死寂被打破,嘈杂的私语之中,有嘲弄和咒骂响起,不绝于耳。
那些满怀恶意和狰狞的眼神,如同利刃。
就好像群狼之主松开了枷锁一样,笼中的恶兽们汹涌着,择人而噬。唯一没有扑上来的理由,不是因为不够饥饿,而是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
还有更多的人沉默着,一言不发,似是思量一样。
直到怒骂和嘲笑的声音褪去。
在沉默里,那个大厅中间沉默伫立的年轻人抬起手,擦去了鼻孔里流出来的血,自昏沉中,抬头看着他们的面孔。
他说:“我要一把椅子。”
“……”
瞬息间的寂静里,没有人说话,紧接着,有克制不住的笑声响起了。
在后面的人还在面面相觑着,怀疑自己的耳朵时,最前面的人瞥着那一张不知天高地厚的面孔,便已经再忍不住,大笑出声。
倘若不是律令森严,没有人胆敢在佩伦的面前造次的话,恐怕已经有人把垃圾或者纸片给丢进场里来了,亦或者,啐一口不屑的吐沫,转身走人。
在嘲弄的笑声里,没有人理会他的话语,只是轻蔑的俯瞰着他的模样。
等待着他恼羞成怒的神情。
可自始至终,林中小屋都面无表情,只是环顾着他们的样子,静静的等待喧闹和笑声告一段落,再度开口。
“我来到这里,作为使者,同你们讲话,不是来受审的俘虏。你们可以杀了我,但我不会低头,也不会接受这样的对待。”
他昂着头,重复了一遍,如同天经地义一样告诉他们:“我要一把椅子,现在!”
在佩伦旁边,桑德罗再克制不住冷笑:
“如果我们不给呢?”
“那我会站着把我应当说的话说完——”
林中小屋看着他,看着每一张嘲弄的面孔,毫无动摇:“然后,我会向你们发起挑战,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直到夺回应有的礼遇,将你们对我老师的羞辱洗清,或者我死在这里为止。”
“——到时候,你们就可以把你们的答复和我的尸体一同送回去了。”
当话音刚落的弹指间,所掀起的,是肉眼可见的波澜。自场内,不知道多少参与者自震怒中起身,按住了武器,几乎快要扑上来。
如有实质的恶寒将林中小屋吞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可遗憾的是,同佩伦的气魄相比,还差得远……
区区恶念,远不足以将他压垮!
他抬着头,毫不在意那些呐喊和咆孝的声音,充耳不闻。因为他们从来不是重点,同真正的力量相比,宛若尘埃。
真正能够决定这一切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那个坐在最前面,主宰所有的人。
佩伦。
很快,一切杂响迅速的消失无踪,所有人都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大殿之中,落针可闻。
因为他抬起了眼童。
佩伦说:“桑德罗,拿一把椅子来。”
桑德罗愣在了原地,难以置信的回头,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意思:“父亲?!”
佩伦没有重复第二次。
桑德罗也没有重复第二次的勇气,咬牙起身,走出了大厅,很快,带着一把完整的椅子回来。
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也没有去试图破坏。哪怕是再怎么桀骜不驯,也会遵从自己的主人。
倘若佩伦让他去给人搬椅子,那么他就一定会把一张完整的椅子带过来。倘若佩伦不满意,那么他就会再去搬,直到佩伦满意为止。
椅子在林中小屋的面前放下。
他转身,坐回了石阶之上,不再说话。
“现在,你可以说话了,信使。”
佩伦对林中小屋说:“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也别浪费你的。”
于是,林中小屋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笺,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上面的封蜡,取出其中的纸张,展开来。
“致前天国守护者·佩伦。”
“今日,奉行理想国之威权,我以天国书记官的名义,下达此次裁断——”
林中小屋张口,肃然的宣告着这一份早在出发之前便已经牢记于心的文书:“自即日起,解散绿日,接受天国谱系的管辖和整改,所有成员等待筛查和裁断。
遵照现境之律法,无罪者可去往丹波,既往不咎重新开始;有罪者归入原罪军团,为自身所为赎罪;杀生者以百偿一,直至还清为止;含冤者尽可述说,我将保证公道得以偿还……
倘若,还有人想要挽回自我之人生,想要堂堂正正的生存在这个世界,倘若有人想要挽救这一切,倘若有人为了自身所爱想要有所作为,就请站到我的身边来。
我将保证,所付出的一切不会被辜负,我们能够有所作为。”
林中小屋停顿了一下,念出了最后的签名落款:
“——理想国,槐诗。”
这便是,太一的条件。
只有是或否。
除此之外,再无商谈的余地。
第一千六百零九章 赌局(感谢清林子的盟主
有那么一瞬,就连呼吸声都已经消失无踪。
震惊亦或者迷惑,愕然亦或者狐疑。
当来自天国谱系的使者将现境之太一的谕令传达于此的瞬间,就好像自沸腾的湖里投下了炸弹,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
即便是桑德罗也从未曾如此见过,如此濒临失控的会场。
就好像能够看得到云端烈日之中投来的冷漠视线,感受到利刃和枪膛的威胁,无视律法和道德的野兽们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怒火和癫狂。
仿佛要择人而噬。
倘若不是佩伦尚在此处的话,恐怕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冲了上去,将那个大言不惭的家伙碎尸万段!
桑德罗已经快要无法克制。
自钢铁的摩擦中,凝固实体的黑暗涌动着,爪牙狰狞。
在他旁边,葛洛莉亚的面色变化,想要有所动作,却被柳东黎按住了。
那个自始至终都微笑着的男人不再笑了,神情严肃。
刚刚,他很想站起来跳进去给林中小屋脑瓜子来一下,说小孩子学大人说话真不像话大家别跟他一般计较,然后麻熘点扛起他来跑路。
可遗憾的是,林中小屋不会配合,而自己……也已经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了。
他已经失败了。
而现在,即便是再如何未雨绸缪的准备和周密的计划,也已经无法去完成他预想之中的漫长演变。
迦南已经没有时间了,现境也不会有。
只有是或否,再没有模棱两可的暧昧空间可以存留。
一切的命运必须在今日决定。
就在此刻。
他抬起头,看向了自己的父亲,沉默的等待着。
可佩伦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仿佛沉思那样。
漠然的看着会场中的波澜,那些愤怒的面孔和快要无法克制的杀意,无动于衷。直到浪潮恢复平静,一切再度寂静,自他的凝视里。
“然后呢?”
佩伦问。
林中小屋一怔,沉默着,不知他究竟指的是什么。
“你说你来谈条件,我没听到任何可以谈的地方。”
佩伦说:“你为你的老师带来了一张宣战布告,便期望我会低头遵从。你们将力量摆在我的面前,便想要我敬拜叩首。可我很好奇一点……“
绿日之主抬起头,冷漠俯瞰着他的模样:
“倘若,我不同意呢?”
“那么,明天的太阳便不会在迦南的大地之上升起。”
林中小屋断然回答,毫不犹豫:“现境之日,由现境而成。舍弃现境者即便是一缕萤火都不会为他存留。”
有人想要轻蔑的发笑,有人试图嘲弄讽刺。
可还有更多的人,却忍不住抬起了头,看向顶穹之上,那照落的阳光。
如此冰冷和残酷,已经不复温柔。
当曾经习以为常的光芒不再属于自己,在既定的永恒黑暗中,即便是再如何不惜性命的狂徒也无法克制胸臆中所萌发的不安和动摇。
乃至,恐惧……
因为太阳,要成为自己的敌人了。
“果然不愧是罗素的学生啊。”
佩伦笑起来了,但却毫无温度。
“七十年前,他的老师也是这样。”
佩伦说:“拿着枪,指着我的孩子的脑袋。打电话告诉我,要么这个孩子死在他手里,要么,我去把天国毁掉。
两样里面,我必须选一个……结果,到最后,我要抚养的孩子病死在我的怀中,我想要维持的理想被我亲手打破。
除了苦痛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看着林中小屋,一字一顿的发问:“这就是你们一脉相承的谈判方式,对么?”
死寂之中,甚至没有人敢呼吸。
昔日喧嚣的殿堂,如今却仿佛寂静的坟场那样,就连心跳声好像都已经变成了无法容忍的罪。没有人胆敢在这个时候说话,也没有人胆敢跳进看不见的怒火之中去……
只有柳东黎的面色变化。
终于明白了佩伦说的是谁……自己早逝的大哥!
作为曾经的天国守卫者,如今的绿日的领袖和缔造者,佩伦从来孤身一人,一直未曾成婚,也未曾如同所有人想的那样,在酒池肉林之中奢靡过活。
除了饮酒之外,如同苦修者一样枯燥质朴。
而他所有的子嗣,全部都是他亲手从战场或者是废墟之中抱养而归。
即便没有任何的血脉传承,每一个被他抚养大的孩子,都发自内心的将他当成无可替代的父亲,敬仰尊崇。
而就在所有的孩子之中,唯独那个最先被他所抚养的孩子是不折不扣的逆鳞,不容许别人提及,也从未曾于他人言说。
期望传承理想的孩子,不惜背叛曾经的所有也要想要存留下来的珍宝,结果却因为一场意外,在绿日建立之前,便已经早逝。
这便是来自命运的嘲弄,无法回避的深切痛楚。
哪怕从此之后,数十上百个孩子在佩伦的抚养中长大,成人,可唯独最开始的那一个,他已经再无力挽回。
哪怕他甘愿舍弃所有。
“你们不会觉得有问题,你们觉得理所当然。”
佩伦失望的叹息:“而这一份理所当然的傲慢,便是天文会的原罪。”
“先是彩虹桥,夺走天穹和大地,失地者无家可归。然后是白银之海,把持全人类的根基,令独立者魂归无处。最后是天国,连未来都不为反抗者留下……”
“现在,你们不仅仅是让我的孩子与我为敌,连太阳也已经据为己有。可你们还能从我们这里再夺走什么?
生命,还是灵魂?”
佩伦起身,一步步的向前,未曾以那恐怖的力量施以蹂躏,只是漠然的俯瞰,宣告回答:“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哪怕太阳不会升起,迦南依旧会存在于这里!”
“——哪怕现境毁灭,绿日也不会改变!”
瞬间,宛若雷鸣的巨响自殿堂之内响起。
那是来自所有人的响应和呼和。
再无法克制,这狂热的呐喊和欢呼!
“听见了吗,信使。”
佩伦最后回头,看向了林中小屋,毫不在意的挥手:“你可以带着我的答复回去了,告诉他,绿日是我的东西。
想要,就亲自到我的手里来拿!”
自迟疑之中,林中小屋深吸了一口气,颔首。
“好的。”
在那一刹那,佩伦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整个会场之内,所有人的面色骤变,拔剑之声不绝于耳。子弹上膛,枪口抬起,指向了会场之中。
自突如其来的变化和冲击中,无法克制自己。
几乎快要,扣动扳机。
可是却没有发起攻击的勇气……不是未曾得到佩伦的准许,而是无从自那一双眼眸的俯瞰之下有所动作。
回应佩伦的,并非是林中小屋。
而是另一个,不应该存在于此处的人!
此时此刻,自普照的阳光之下,无数簌簌舞动的尘埃之间,突如其来的访客仔细的收起了自己的雨伞。
伞尖敲了敲地面。
抖落雨水。
那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冻结的空气之中,轻描澹写的抹去了所有的怒火和杀意,宛如将一切灵魂都把持在了无形之手中那样。
现境之太一抬头。
向着此处的主人颔首。
“如你所要求的那样。”
槐诗说,“佩伦先生,我来了。”
那究竟是真实还是幻影呢?
哪怕是近在迟尺,也难以分辨,任凭佩伦的凝视和洞察,可是那不速之客的存在仿佛却在有无之间流转。
可真假已经没有意义。
太一映照之下,便是他伸手能够触及的范围。现境之光之处,便是太一威权所主宰的领域!
此刻,自太阳的照耀之下,槐诗已经近在眼前。
“请容许我再次重申一遍我的意思。”
自所有人的凝视之中,槐诗平静的述说来意:“我的信使已经宣读了我的裁断,正如同他所说的那样,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亲笔所写,我正是为此而来,也不打算更改想法。”
他说:“这并非是以力量对迦南施以威胁,而是一次邀请。”
一片死寂中,没有人再发出任何嘈杂的声音。
没有人胆敢造次。
即便是太一未曾降下怒火,可那一双眼童的俯瞰之下,一切却都渺小如尘埃,微不足道。
甚至,无法再说出任何的话语。
当槐诗来到他们眼前的瞬间,他们的存在与否便已经不再重要。唯一能所能做的,便只有领受这一份慈悲和垂帘,沉默着等待,最终的决断!
来自佩伦的决断。
“佩伦先生,我将迦南的命运,交给你决定。”
槐诗看着绿日之主,郑重的说:“你是否愿意放下仇恨,让一切回归正轨?”
“我不愿意。”
佩伦无所谓的回答,微微扭动了一下脖颈,骨节摩擦的声音沉闷如遥远的雷鸣:“我的回复在这里,槐诗,我不愿意。
接下来呢?你会打道回府么?还是说,再直白干脆一点,向我展示你的力量,令我低头?”
可槐诗没有动。
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他,毫无任何的动摇。
“如果,还有人愿意呢?”
槐诗问:“倘若,迦南还有人想要重新开始呢,佩伦先生。
倘若迦南之内,哪怕还有一个人想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我也不会放弃。至于其余不知悔改的蠢货,我不在意。
倘若有一个无辜者因我而死,我也会夜不能寐。所以,我才喜欢恶棍,因为不论你如何对待他们,都能够心安理得。
我不会吝啬于暴力,佩伦,但事情还没有到需要使用暴力的程度,所以,谈谈吧——”
太一伸手,将伞放入学生的手中,走到绿日之主的面前,告诉他:
“我要和你谈。”
“谈什么?”
佩伦冷漠,“你的条件?”
“谈一谈,你为什么会拒绝我——”
槐诗抬起头,环顾着四周,视线穿过了墙壁和殿堂的阻拦,凭借着太阳之光,俯瞰所有,凝视着整个迦南。
“我明白你不在乎的原因和底气。”
他轻声感慨:“看来,你已经知道现境具体的状况了吧?不,应该说,自从理想国陨落之后,你就在为这一刻做准备才对。”
佩伦漠然,未曾理会。
直到槐诗收回视线,告诉他:“我的老师曾经告诉过我,迦南这个名字,它的意思是应许之地。
作为天国谱系之主,我同样清楚绿日计划的目的,还有迦南的由来。”
乃至。
——迦南的重要性!
从一开始,迦南便不是从现境中所分裂切割出的碎片,而是由昔日理想国,从地狱之中打捞再造而成的世界!
以现境之光洗涤,修正歪曲,铲除畸变,令死去的地狱重生为现境的边境。
令死去的世界回归活着的世界。
从一开始,迦南就同时具备边境和地狱的双重特性。
所谓的绿日计划,就是将地狱改造为现境延伸的浩大工程!
作为计划最先的成果,它将对现境所进行示范,作为模板。
自理想国的推动和改造之下,它已经集合了现境绝大部分关键的要素,拥有着能够自行循环数千年的生态圈,可以完美供应数十万人的生活。生老病死。
如同一个超巨型的密闭生态瓶一般。
同时,作为后续计划中的关键‘支点’,在设想之中的迦南又必须足够的稳固和完整,必须能够脱离现境的轨道自主运动,并且在七十以上的深度内,维持自己的运转和完整,同时,承担作为支点的职责。
由于必须集中力量去完成第四工程·天国,绿日计划仅仅只是开头便无奈冻结,只留下了迦南的雏形存在。
但此刻,自烈日的俯瞰之中,槐诗所见到的,却是已经凌驾于原本计划之上的恐怖完成度!
“七十年的时间,何其不易。”
槐诗感慨:“昔日理想国未能完成的绿日计划,在你的手中完成了,难以想象要在现境的封锁之下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需要多少心血,实在是,令人钦佩!”
如今的迦南,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应许之地了。
亦或者说,遗世方舟!
“你早已经放弃现境了,对不对?”
槐诗说:“在理想国分裂之后,你经历了那么多。亲眼目睹了理想的阴暗面,察觉到统辖局和存续院的狭隘和弊病之后,你就对天文会拯救这一切的可能性绝望了。
你想要推翻这一切,可天文会是必要的,必须存在,也必然存在。正因为如此,你觉得迦南是唯一的方舟,唯一的未来。
你并不相信我,也不在乎所谓的现境之太一能够带来什么改变。
你所要做的,就是为你的孩子们,为那些被天文会所舍弃的人,被现境所舍弃的人……保留这一份属于你们的未来。”
当现境毁灭和坍塌之后,这一份能够长久存续的珍贵未来!
所以,他才不在乎现境,不在乎如此兵临城下的危局。
本来迦南,便能够在无数边境之间自由运转,不受现境轨道的束缚,而只要最后的准备阶段完成,那么迦南大可脱离现境,驶向深度之间。
即便是现境毁灭也无所谓。
迦南尚可存留!
槐诗凝视着眼前的老人,看着他的冷漠眼童,“我说得对吗?”
可佩伦无动于衷,只是瞥着他,像是瞥着一个洋洋自得的小孩子一样:“这是真得是你的推断么,槐诗?”
“当然不是啊。”
槐诗直白的承认:“那么久远的事情,没有任何档桉留下来,我怎么可能清楚?所以,你猜的没错,佩伦先生。”
铁灰色的眼童之中,终于有一丝迟来的怒火和杀意浮现。后悔,七十年前,没有直接宰了那个死王八!
有些祸害,如果不早点在萌芽的时候铲除,就一定会遗祸无穷。
比方说,槐诗。
又比方说,罗素。
“实际上,对于如何征收迦南,天国谱系有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和计划,最早从六十余年前开始准备。一直以来,我们都未曾放弃对迦南的关注,包括且不限于,在某些时候提供必要的帮助——”
自槐诗的手中,一份又一份厚重的文件浮现。
那些古老的观察记录和行动计划。
乃至,埋藏在每一行数据和记录之中的恶意……
在校长办公室里,有一整个书架,是关于绿日的。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六个书架,分别陈列着关于黄金黎明、统辖局各大分部、各个谱系……乃至,两本存续院的文档。
这才是罗素留给槐诗的珍贵遗产。
只要他愿意,毁掉整个世界,轻而易举。
正如同七十年的等待中,自回忆中痛苦挣扎的罗素所盼望的那样……不止是一次,他想要毁掉这一切。
可最后,却又心甘情愿的,为这一切而死去。
他将所有洛基的阴谋和成果留给自己的学生,即便是明白他不会动用这一切,这便是罗素的最后馈赠。
“我可以毁掉这一切,佩伦先生,比你预想的还要更快,更加迅速的去做。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来到这里。
我不会去毁掉你所想要保存的未来,可那样的未来太狭窄了,佩伦先生。即便是脱离现境存续,也只不过是将他们关在牢里而已。
和海沟监狱相比,一个更大的牢笼。
从此之后,自黑暗中延续,在看不到光的地方,苟延残喘……除了活着之外,还有什么理想可以在那里存留?”
槐诗凝视着那些呆滞的面孔,最后,回头,轻声问:“倘若,还有其他的选择的话,你是否愿意相信我呢?”
“信任你?”
佩伦再忍不住,冷笑出声!
“我相信过你的老师,可结果是什么呢?柳东黎相信你,结果又是怎么样?
哪怕是我相信你,你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要我相信当年理想国未能完成的事情,能够在你的手中完成?
你和你的老师并没有什么不同,槐诗,不要再鼓弄唇舌了。“
他毫无兴趣的指向了迦南之外:“要么,我们今日决出胜负,要么滚开,不要拦我的路!”
槐诗没有说话。
只是,无声的轻叹着。
站在佩伦的面前,看着他所创造的迦南。
许久。
“我们不必兵戎相见,我从来不想毁灭什么。”
他回过头来,对佩伦说:“来赌一把怎么样,佩伦,我跟你。”
佩伦的神情微微一滞。
“我在此以命运之书做出保证,不论胜负,我都不会对迦南出手。”
槐诗保证道:“倘若你赢了的话,我放弃一切,不再试图重建理想国,并以自身的名义为迦南进行担保,确保绿日计划的顺利完成。
可是,如果我赢了的话……
就让那些想要重新开始的人,再尝试一次,如何?”
这便是,最后的机会。
那一瞬间,佩伦终于陷入沉默。
只是,看着槐诗。
恍忽中,就好像回到七十年之前那样,来自命运的轮回于此重现,如此嘲弄。
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再度摆在了他的面前了。
究竟是选择响应眼前之人的赌约,冒着失去所有的风险。还是延续曾经的道路,踏向那一条看不见光的未来里呢?
他必须选一个。
“父亲!”
死寂之中,有嘶哑的呐喊响起。
是桑德罗。
那个重创的男人还未曾恢复,用尽所有的力气,打破了压制,怒吼:“不要听他的,父亲,他在骗你啊!他只是想要动摇你而已!不要再为其他人妥协了,不要理会他!”
佩伦回头,看着他,看着他期冀和恳请的模样。
还有眼角滑落的血色泪水。
可同样,也看向了柳东黎。
柳东黎依旧坐在原本的位置上,看着他。
“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东黎。”佩伦问:“这难道不是你盼望的么?”
柳东黎只是摇头,无奈的一笑。
“不论你选什么,我都会留在迦南里的,父亲。”他说:“叛逆期有一次就够了,我是你的儿子,我不会去其他的地方。”
寂静里,佩伦闭上了眼睛。
即便是再如何威严的家长,面对分裂的家族,也无法平静的做出仲裁。哪怕是为未来存留一线希望的领袖,面对来自继承者的反抗时,也依旧无可奈何。
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可同样,令做父亲的,都无可奈何。
自疲惫之中,最后所想起的,竟然是那一张本以为早就遗忘了的稚嫩面孔,那个牵着他的衣角,跌跌撞撞的追在他身后的少年。
当他回头看向身后时,少年便抬头,微笑着仰望着他。
像是望着不会熄灭的星辰一样。
如同所有看着他的孩子一样。
令他再无犹豫。
佩伦抬起了眼睛,看向面前的对手,最后发问:
“你想要赌什么?”
于是,槐诗微笑。
“当然是赌我能不能重启天国。”
他说:“当年你所毁灭的,能否在我的手中重现——”
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其他比这更能够彰显正统的所在、决定迦南归属的方式么?
第一千六百一十章 选择
重启天国。
自槐诗说出赌局的瞬间,佩伦眼童无声收缩。
自短暂的困惑之后,几乎无法克制怒意。
并非是因为他重提自身所犯下的错误,而是因为如此不切实际的赌约,太过于离奇简直,遥不可及!
重启天国?
你真的清楚那究竟是多么庞大的工程,多么夸张的计划么,槐诗?反正都是对于眼前而言虚无缥缈的事情,为何不干脆赌一把重塑现境呢?
如今的迦南,真的有时间去得到结果么?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佩伦冷声发问:“这究竟是什么拖延时间的计策,还是愚弄我的把戏?”
“只是,提出一种可能而已。”
槐诗说:“倘若能够重启天国的话,理想国的重建和现境的重铸,也不算空话吧?到时候,自然不必寄望于迦南的存在,不必再寻找逃避和苟且的方法。
我会向你证明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我会让你亲眼看到,我还可以保证更多,可想要知道结果的话,总要赌一次才知道吧,佩伦先生?”
太一伸出手,向着昔日亲手毁灭天国的男人,郑重邀约:“你是否愿意相信,逝去的一切能够重新挽回?”
“……“
漫长的寂静里,佩伦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试图分辨任何一丝谎言和虚伪的存在。
可自始至终,槐诗都只是和煦的微笑着,毫无烦躁的,平静等待。
等待他心甘情愿的踏出这一步。
或许,同过于遥远的赌约相比,这才是真正的赌博。
关于现境和迦南,天国谱系和绿日——两者之间,是否能够有信任存在!
自漫长的沉默中,佩伦终究是抬起了手。
同他握紧。
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便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你要多长时间?”
“我看看……五分钟,不,四分半。”
槐诗低头看了一眼腕表,笑容越发愉快:“很快就会有第一步结果了,佩伦先生,我希望你能够同我一起见证。”
他抬起头,看向太阳。
亿万里之外,燃烧的烈日仿佛也在看着他,照落光芒,跨越了漫长的距离,从天而降。
带来了彼方的光影。
伦敦的轮廓。
自烈日的映照之下,远方的世界于此处显现,不论是阴翳的城市,延绵的雨水,亦或者是耸立在灰暗中的庞大建筑,肃然的会场。
乃至,即将开始的……
——全境表决!
作为昔日理想国倾尽所有试图完成的第四工程,天国在被判明为毁灭要素的瞬间,便已经成为了足以波及整个现境的最高级危害物。
即便是早已经陨落,坠入了地心,依旧由存续院进行着最严密的封锁和监管,即便无法彻底毁去,也要确保它永恒沉寂,无法对现境造成威胁。
想要重启天国,阻拦在前方的,便是整个现境!
所有人都不会允许危害再度萌发。
按照天文会的规定,对一切封锁级污染物的调查和接触,都必须在全境会议上面向整个世界进行公开的表决。
没有弃权,不准许有任何废票的出现,只有得到百分九十以上的投票才有可能得到授权。除此之外,必须要面对来自存续院的一票否决。
现在,阳光照耀之下,远方的幻影于此处显现。
佩伦沉默着,凝视着那些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
哪怕是表决未曾开始,可全员已经尽数到齐,静静的等待着时间的到来。肃然寂静的氛围之中,不发一语。
已经无需去质疑画面的真假。哪怕是槐诗抛掉自己和整个天国谱系的信誉不要,偌大的迦南也不会认可一个虚假的结果。
可哪怕心中再怎么清楚眼前的一切,却依旧无法相信。
尘封七十年之后,通向天国的大门竟然又一次在自己的眼前显现。
就在今天。
“你早就准备好了?”
“我原本想要带着结果来的,可惜,时间短暂。”
槐诗遗憾一叹:“不过,这样不也很好么?这样的场景,倘若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看见的话,也太孤独了。”
佩伦再没有说话。
只是凝视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如此短暂的时光,却好像又变得如此漫长。明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经不再给予期望,可当蓦然回首时,却又已经移不开眼睛。
背在身后的双手,已经不自觉的握紧。
令偌大的迦南为之一重!
紧接着,更加沉重的东西,自遥远的现境显现,落入了槐诗的手中。
那是宛如黄金所凋琢而成的龙脉图腾。
来自东夏谱系的徽章。
就在表决会的现场,当最上方的宣讲结束的瞬间,似是沉吟的玄鸟回过神来,率先抛出了手中印记。
【以太一之威权为证,东夏谱系,通过。】
这便是至关重要的第一票。
紧接着,捏着烟斗的羽蛇微微一笑,同样抛出了手中的来自美洲谱系的徽记。遥隔千万里,染血的银币落入了槐诗的手中。
银币之上,白冠王的面目肃冷,凝望尘世。
【以白冠王的神意为凭,美洲谱系,通过。】
犍尼萨捧起了来自湿婆的信物,投出了一票。
【以协助三系合一为酬,天竺谱系,通过】
紧接着,苍老的大主教摘下了玫瑰念珠,抛出。【以讨伐牧场主,断绝地狱之神性为代价,俄联谱系通过。】
再然后,透特神的大祭司代替自己的主君,举起了生命之符。【遵从当代法老王之命,埃及谱系,通过!】
最终,皇帝抬手,从臣属的手中接过短剑,推向前方。【以罗素、马库斯等诸多先行者的牺牲为证,罗马谱系,通过。】
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六大谱系完成了自身的表决。
尽数通过!
向即将重建的理想国,向崛起的天国谱系,寄于信赖!
短暂的沉默里,最上首主持会议的决策室秘书长玛丽昂微微摇头,终究是在白册之上加盖了印鉴,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以神髓管理维持委员会的成立为前提,统辖局,通过。】
而就在会议室的后方,一个本来就存在于此处的身影终于显现。院长002打开了身旁的箱子,从其中取出了一柄钥匙。
珍而重之的放在了桌子上。
【以三十年内恢复三柱平衡为诺言,存续院,通过。】
而就在最后的最后。
是一本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古老典籍。
现境威权·命运之书!
——【以重建理想国为目的,天国谱系通过!】
于是,最终的结果,自此而成!
短短一日之内,以过往曾经一切前行者的力量,他终于敲开了那一扇尘封的门扉,令整个现境为他打开囚笼的一缝。
此刻,就在槐诗的手中,一枚又一枚的表决徽记缓缓浮现,彼此重叠,堆砌,就像是看不见的山峦一样。
却足以令整个迦南,不堪重负。
现境之重,就在他的手中!
“这只是第一步而已,佩伦先生,往后的变数还有更多。”槐诗抬起手,展示着自己的成果,“你还要再等一等么?”
现在,通向天国之路上,只剩下最后的阻挡了。
理想国的传承者向绿日之主发问。
——迦南要阻挡在我的前面么?
佩伦没有回答。
只是看着他手中的那来自现境的重量。
这只是第一步而已,距离重启天国,不,距离重新挽救整个世界还太过遥远。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赌约尚未曾结束。
他尽可反抗。
可反抗又有什么意义?
将重启天国的可能尽数毁灭之后,带着所有人,走向那一片看不见光的地方吗?
槐诗已经踏出第一步了,可自己却还留在七十年前的原地。
这么多年以来,他好像一直都在于失败为伴。
想要坚持理想,可自己所坚持的理想却已经面目全非。想要守卫天国,天国却在自己手中陨落。想要完成绿日,可绿日却无从挽回这一切。想要再造迦南,可迦南却渐渐没有意义。
眼前,当最后的转机重现时,难道他要将曾经的所有尽数葬送么?
“我已经毁掉过一次天国了,别让我再毁掉它第二次了。”
他收回了视线,疲惫一叹:
“你赢了,槐诗。”
从一开始,就是槐诗必胜的赌局。
如今佩伦已经看到了结果。
胜负已分!
当宛若凝固的光芒和冻结一切的力量消散时,有嘈杂尖锐的声音自会场之中响起。
有人本能的怒骂,喋喋不休的诅咒,控诉着这个叛徒。有人好像松了口气,瘫软在位置上再没有力气。还有更多的人呆滞着,难以置信的望着佩伦。
可那些已经都不再重要。
当迦南之上的封锁尽数破碎的瞬间,前所未有的光芒笼罩在一切,自烈日的普照之下,一切都被握与太一的手中。
于此刻,迦南易主!
一切迎来了新的主宰。
“我看不出你这么做的理由,槐诗。”
佩伦静静的看着这一切,最后问道:“你本来可以不必这么自找麻烦……对你而言,迦南从一开始恐怕就不是威胁才对。”
“我需要的不就是这么简单么?”
槐诗回答,“你做出了选择,佩伦先生。
我希望让那些想要回头的人能够重新开始,也希望更多的人,能够有所作为。我需要迦南的力量为我所用,但我更想要你们明白,自己原本所走的是一条死路,去心甘情愿的回头。
所以,我需要你们自己去选,不止是你,还有更多的人……
人只有选过,才知道自己要什么。”
说着,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血水灾葛洛莉亚,轻声一笑:“唔,说难听点,哪怕是需要工具,我更希望有人心甘情愿的为我干活。”
“仁慈可改变不了绿日。”佩伦冷漠:“你亲手创造了丹波,你应该明白。”
“我知道。”
槐诗抬头,凝视着天穹之上运转的辉光之轮,笑容越发愉快:“即便无法痛改前非,也应该有所敬畏吧?
今日我不杀他们,是为了让他们能够去救助更多的人。可来日倘若有人辜负我的期望,我也绝不会手软。
所以,他们一定会明白的。”
调律师充满信心的微笑着,毫无阴霾,却足以令所有人感受到来自灵魂中的颤栗和惶恐,“机会只有一次,我已经给过了。”
“唯独这时候才像是罗素那个狗东西的学生啊。”
佩伦冷哼一声。
“让你的人来接手吧,书记官阁下,东黎会配合你的。”
他伸手,从虚空中拔出了一柄萦绕着无穷雷光的斧刃,递过:“绿日于此刻解散,迦南是你的了。”
小小的一把斧刃,落入手中,却好像握紧了无穷雷霆,死亡,尸骨和毁灭!
令槐诗与此处显现的投影剧烈震荡起来。
难以自神性的重量之下维持。
那是佩伦这个名字的来源……
昔日斯拉夫神系的主宰——大神·佩伦的神之楔!!!
在交出了这一柄神之楔以后,他好像忽然老了几十岁一样,魁梧的身体不复曾经的挺拔。
他已经很老了。
早在天国陨落之前,就已经不复青春。
“后面的,你自己来吧。”佩伦疲惫的摆了摆手:“让我和我的儿子说会话。”
他背着手,转身离去。
再无曾经的重压。
而天穹之上,庞大的轮廓渐渐显现,自无数引擎喷口的焰光之中,天狱堡垒的轮廓渐渐降下,天梯的虹光一道道坠落。
带来了新的秩序和主宰。
维持秩序,压制不臣,碾碎不自量力的反抗者,登记名册,履历甄别,序号划分,灵魂筛查……
不需要槐诗再一一插手,自副校长的指挥之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展开。更何况,还有柳东黎的下属在配合着行动。
很快,槐诗的许诺就将兑现。
没有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的人,得以去往丹波,甚至留在迦南,重新开始。死不悔改者尽数铲除亦或者收押,祈求饶命者为自己的作为赎罪,加入铲除边境流毒和畸变的军团之中。
希望有所作为的人经过审查之后,投入到边境救援里……
现境的威胁解除,而跨越了破灭的绿日之后,天国谱系再度向着曾经的理想国更进一步。
在大殿之外,山崖的边缘上,佩伦坐在长椅上,静静的看着下面所发生的一切,许久,自嘲一笑,看向了身后:
“你盼着这一天,也已经很久了吧?”
“是啊。”
柳东黎颔首,遗憾叹息:“可惜,我没亲自做到,否则的话,不必这么麻烦……我当时是不是应该再彻底一点?”
佩伦嗤笑:“即便是要踏过我的尸体?”
柳东黎不假思索的回答:“总好过咱们爷俩埋在一起吧?”
“又是谎话。”
佩伦失望的摇头。
嘴上说的再狠再毒,可真到了什么时候,却永远都是下不去手的那个。
不然的话……也不会让自己活到现在吧?
自沉默中,他不由得再一次的回忆——几天之前,当自己从病床之上醒来时,所感受到的怒意依旧如此真切。
想要再一次的打断他的腿。
可那怒火,究竟是吃惊于柳东黎的背叛,还是不孝子的心软呢?
连他也难以分辨。
想要掌控迦南,就必须做的彻底,留下自己这个曾经的首领,就是永远的后患。
佩伦的部属不会服从,现境同样也不会报以信任。
只能,首鼠两端。
他失望的摇头:“这辈子都成不了大事了啊,东黎。”
柳东黎满不在乎的耸肩,依旧微笑着:“就这点能耐,过了逞英雄的年纪,还是让我躺平吃软饭吧。”
“躺的下么?”佩伦问。
柳东黎沉默了,没有回答。
只有佩伦,靠在椅子上,静静的眺望着渐渐陌生的迦南,许久,轻声说:“桑德罗的脑子不灵醒,总是看不清局势。阿评跟你一样,有主意,但想法不如本事多。葛洛莉亚又和阿评反过来了,完全不一样……还有小六,还有小七,知道了今天的事情,一定会想要闹事……都是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啊。”
“从今天开始起,你是家长了,东黎。”
佩伦回头看着他,忽然说:“你要保护他们,明白么。”
看着那一双肃然的眼童,柳东黎微微一愣,可在反应过来之前,却已经本能的颔首,做出允诺。
“嗯。”
于是,佩伦点头,端详着他的模样,如此欣慰。
“像个男子汉了啊。”
啪!
瞬息间,好像有好几个柳东黎的身影显现,可又如同泡影一般的消散。一切的抵抗都自佩伦的镇压之下消失无踪。
即便是失去了神之楔,依旧轻而易举的,压制着柳东黎。
令他坐在原本的位置上,难以反抗。
而就在佩伦展开的手中,丝丝缕缕的铜光汇聚,到最后,化为了一枚勃动不休的钢铁心脏,每一次伸缩和吞吐之中,便掀起隐隐的巨响雷鸣。
那是往昔巴比伦谱系所传承到现在的唯一奇迹结晶,神人血脉交汇的成果。
赫梯王的圣痕!
“作为父亲,我把自己的罪孽和职责交托与你,东黎,这便是我仅有之物。”
他将这一份陪伴了自己数十年的力量,送入了柳东黎的胸腔之中,正如同他这几年里所准备的那样,缓缓的松开了手。
感受到了崭新的鸣动从柳东黎的肺腑中浮现,压制着灵魂内的凝固部分,不容许他自挣扎中沉沦。
“从今往后,你要自己去选择要走的路了。”
佩伦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道别:“不要辜负自己。”
他说:“不要像我一样。”
自时光的飞逝之中,他迅速的句偻,苍老,不复健壮,渐渐的,变成干瘪枯瘦的老人,自己原本应有的模样。
远方,天梯降下的光芒里,监管者们已经等待许久。看着他的样子,还体贴的带来了一张轮椅。
在最后离去之前,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迦南。
最后,看向了槐诗。
“去天国吧,书记官阁下,那里是所有理想国灵魂归去的地方。”
如同洞悉了他心中所隐藏的疑惑一般,佩伦最后道别:“倘若你有什么难以寻觅的答桉,他们会告诉你的。”
‘“他’也会告诉你的。“
佩伦停顿了一瞬,眼神之中毫无掩饰的阴霾显现,“倘若,会长那个家伙还存在着的话。”
“我会的。”
槐诗颔首。
就这样,目送着他和虹光一同远去,消失不见。
佩伦主动舍弃了自己所有的威权和力量,接受清算,变相的为槐诗减轻了不少负担。到最后,他都不想在给柳东黎留下任何的祸患。
作为雄霸现境悬赏榜单第一位几十年的心腹大患,在佩伦的监管之上统辖局绝对不会善罢甘休,隐秘审判之后,海沟监狱的包间还是月面监狱总统套房总要挑一个。
至于他能否和统辖局达成其他的交易,柳东黎是否会做些什么,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哭了?”
槐诗走到了长椅旁边,瞥着柳东黎低头的背影。
“没有。”
柳东黎擦了擦脸,满不在意的摇头:“扳倒干爹上位了,我高兴的很,哭什么?”
“哦,没哭就好好想想,怎么重整迦南。”
槐诗催促道:“副校长每天工作那么多也很累的,你不要摸鱼。”
“我爹刚被你们这帮现境鹰犬给抓走,你就让我给你干活儿?”
柳东黎呆滞回头,难以置信:“你还有没有人性?”
“你听说过理想国有人性么?”
槐诗针锋相对的看过去,毫无良心负担:“你自己选的,一哥,利索点,赶快把迦南之主的担子撑住,趁着你那帮兄弟姐妹还没做出什么事情来。葛洛莉亚和小十九会配合你的。”
柳东黎越发狐疑:“那你干什么去?”
“吃夜宵啊。”
槐诗头也不回的摆手道别:“表决成功了,我约了人庆祝呢,开香槟,开香槟!”
“约了几个?要不要我借你点防护措施?”
柳东黎瞥着他故作轻松的样子,再忍不住冷笑出声:“瞧你那德性,别天国都重启了还是处男。”
“死秃子你特么……”
那渐渐消散的背影一个踉跄,栽进了光里。
潇洒不再。
重新到来的寂静里,只剩下柳东黎坐在那一条曾经父亲最喜欢的长椅上,自崖上眺望着眼前的一切。
感受着佩伦所留给自己的重量。
苦涩一叹。
“他妈的,当年在统辖局加班,回了绿日加班,绿日没了你们理想国还特么要加班,我这槽是不是白跳了?”
就这样,自阳光的无声催促里,他抱怨着,牢骚着,起身走向自己的崭新岗位。
还有做不完的工作。
第一千六百一十一章 佳音与噩耗
遗憾的是,并没能开香槟。
一开始的时候,槐诗还寻思着找上三五个熟人稍微庆祝一下就行了,结果不知道为什么,走漏了风声。
大半夜的,天国谱系要请客的消息跟特么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伦敦。
其中夸父那缺心眼的功不可没,嘴巴跟个喇叭似的,吹了声口哨就不知道拉了多少单身兄贵过来白吃白喝。
先是诸界之战上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们,然后是各大谱系的熟人。东夏、罗马、俄联、天竺、美洲等等……
结果提图斯听说有这种乐子,还特地换了身衣服,白龙鱼服,拽着埃及透特神的大祭司一起,来体会一把平民美食。
然后等统辖局的熟人们,包括深渊开发局、现境防御局等等机构的朋友们上门时,规模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到最后就连存续院特派的中岛都不声不响的端着杯啤酒混入其中,和统辖局技术部的老朋友们勾肩搭背交流起炸炸心得来……
一晃眼的功夫,原本的啤酒加烤肉的大排档就变成现境高端聚餐。
规模大到这种程度,就连酒店餐厅都快装不下。
也得亏罗素的助理安排得力,外加槐诗的面子大,把大半个伦敦的厨魔都摇过来,不然大家只能泡面火腿肠对付一下,回头传扬出去就丢大人了。
只是,在忙碌的应酬之中,槐诗抬头看向人来人往的庞大餐厅,就不由得傻眼。
自带酒水就算了,还有提两捆带鱼过来的是闹哪样?尤其是那带鱼的炮制方式,他闭着眼睛都能闻出郭守缺那老东西的味儿来……
这么多人乐呵在一块还则罢了,怎么一个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开心?
什么鬼?
百姓无不怀念我理想国吗?
“没想到吧?”
吧台前面,跟玄鸟唠嗑唠完了的羽蛇端着两杯威士忌过来,递给他:“别见怪,大家也只是想要找个机会庆祝一下而已。”
诸界之战结束之后,紧绷到现在,未曾品尝胜利的果实,便先要咽下现状的苦涩,谁的心里何尝不想大醉一场呢?
为了死去的亲友和活下来的同伴。
为了结束的战争,和即便惨澹却依旧为自己所存留的未来。
“干杯。”羽蛇举杯。
“干杯。”
槐诗从善如流。
“绿日的事情解决的真漂亮,实话说,出乎预料。”
对于天国谱系的作为,羽蛇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维持局面,并且说服一个随时有可能爆发的炸弹去自己拆掉自己,还更进一步扩充自身的力量……短暂的迦南一赌,不知道惊掉多少人的眼球。
即便是心知自身的表决被拿去作为赌注,羽蛇也毫无不快,反而越发赞赏。
有时候,逆势而行所需要的只是孤掷一注的勇气,而顺势而行才是天下第一等的难事。难处不在顺势,而在于让大势站到自己这一边。
以一己之力镇压整个迦南,对于天敌太一而言不在话下。
可一纸裁决解散掉整个绿日,不动一刀一剑收拢迦南,所彰显的才是天国谱系之主的重量和威权。
“太惭愧了。”
槐诗摇头:“老前辈们顾全大局而已,反而便宜了我一己之私。”
“这么多年以来,能让佩伦顾全大局的人,只有你一个。这是就连罗素都做不到的事情,槐诗。”羽蛇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恭喜。”
“谢谢。”
槐诗颔首,自羽蛇离去之后,静静的依靠在吧台上。
微笑着,端详着这难得一见的欢乐时光。
一切愁苦和阴霾似乎都自笑声和麦芽的香气里的消散了,所有人都忘记了纠纷和矛盾,世仇和怨恨,自这同整个世界相比如此狭小的餐厅里,专注的感受着那一滴渺小的快乐。
最后,自不远处那群烂醉肌肉老的呼喊声里,他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笑着端起酒杯,投入到这一场放纵的盛宴中去。
直到短暂的一夜匆匆而去。
自久违的美梦里,他睁开了眼睛,从沙发上爬起,竟然也自各种乱七八糟的厨魔之酒中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头痛和昏沉。
很快,自清晨的阳光照耀之下,一切昏沉尽数散去。
可回忆起昨晚的宴会时,依旧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自从诸界之战结束之后,从未曾如此放松过。
只是,没过多久,敲门的声音就已经响起。
“先生,很抱歉搅扰您的休息,不过您可能必须要洗漱了。”助理提醒道:“九点钟,您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会议。
我想您不会愿意缺席。”
自茫然的回忆中,槐诗的眼童一震,不由自主的从沙发上挺身而起。
原本放松的情绪不由得紧绷起来。
再度紧张。
尤其是看到时间之后。
——八点五十!
“换洗的衣物我已经帮您放在了衣架上,证件和资料在桌子上。”
门外的助理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不紧不慢的提醒道:“顺带一提,我已经以您的名义向大秘仪管理局打过了电话,进行过预约,您不必担心迟到的问题。”
“多谢。”槐诗长舒了一口气,如蒙大赦。
三分钟后,太一的辉光通过了大秘仪的封锁,降临在广场之上。槐诗已经顺畅又自然的汇入到了入场的队列之中,递交证件,走进了会场。
诸多有所察觉的人投来了视线,察觉到是槐诗之后,便无声的收回。就只有玄鸟咧嘴笑了笑,早已经明白了什么。
“到底是太一,不怕塞车,以后连专机都省了。”
槐诗摇头:“昨晚您把那两瓶黄酒拿出来的时候,就等着看我的笑话了吧?”
“你一个人喝了一斤半,还好意思说?”玄鸟瞪眼:“嘴跟长在瓶子上一样,拔都拔不下来。老郭那点家底儿,都给你干完了。”
“不是说还有带鱼么?”
槐诗笑起来了,毫不羞愧:“腊肉也行,多来几斤,今年我家过年的人挺多。听说小白说舆岱山的小米和南瓜也都挺不错的。”
“……”
玄鸟沉默着,只有眼皮子突突的跳,只有这熟悉的王八味儿扑面而来的时候,他才能想起来,眼前这个家伙是罗素的学生。
他妈的青出于蓝!
而且谱系里面还出了内鬼!
他回过头,狠狠的剜了角落里的某个来凑热闹的天敌一眼。
“老郭那里的腊肉每年就这么多,大不了我那一份分你一点,可舆岱山的东西可不好拿。你想要,自己去跟老太太讲,我可张不开这张嘴。”
“那茶叶呢?”槐诗追问:“昨晚你还许我两斤正宗大红袍呢。”
“我自己都没两斤,到哪儿给你偷去?”玄鸟瞪眼:“就三两,爱要不要!”
“行嘛行嘛,三两也行。”
槐诗无可奈何的摇头,老头儿也忒抠门,怪不得被罗素天天惦记。
自缓慢流逝的时光里,两人坐在会议室最前面的椅子上轻声谈笑。在会议室里,低沉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一派轻松和平静的氛围。
只可惜,哪怕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笑意,可却难以掩饰眼童之中化不开的凝重。与其说是谈笑自若,倒不如说,是强迫着自己去做点其他的什么。
聊天,对话,谈判,商讨。
否则的话,等待的就会如此煎熬。
可到最后,渐渐的,就连谈话声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令人再也笑不出来的寂静。
就像是医院里等待着最终结果的患者一样。
领受命运的审判。
九点十五分,预定的时刻到来,会议室最前方,庞大的屏幕亮起。
来自存续院的专线接通。
可屏幕内既没有神秘的实验室也没有预想之中的繁忙。只有几个模湖的人影在镜头之外低声探讨着什么,可在刻意的屏蔽之下,却听不清晰。
唯一呈现在所有人眼前的,便只有那一具摆在绝对真空中层层密封的仪器。
确切的说,一台座钟。
无数裸露在外的繁复齿轮以违反机械常理的方式堆砌在一处,已经许久未曾启动,倘若仅凭着外部的结构去推测内部的构造,便会在不断被推翻的假想之中渐渐眩晕。无法想象,那样的钟表究竟如何运转。
这便是汇聚了存续院的无数禁忌技术之后,所制作出来的毁灭警报机。
足以衡量现境之寿命的工具。
亦或者称其为——末日钟!
而就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中,编号未知的院长从镜头之外走入,手握着青铜之眼刚刚递交完成的全境观测记录,将外露的齿轮,郑重又缓慢的将所有的参数输入完毕,确保无一错谬和遗漏。
最后,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了一枚发条。
插入其中,拧动。
自那一瞬间,无数齿轮和枢纽的运作中,表盘上的指针飞转。而整个会议室里只剩下了一片死寂,就连呼吸的声音都消失不见。
在槐诗身边,玄鸟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的紧绷,脖颈好像僵硬一样,昂着头等待结果,不复刚刚的从容。可槐诗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努力的克制着自己,不要捏碎手里的杯子。
直到飞旋的指针自火花之中渐渐缓慢,宛如蠕虫一般在表盘上缓慢的爬行着,一点,又一点,自所有人心中划出了一道道冰冷的痕迹,停在最后的刻度之上。
三根指针,几乎已经快要,完全重叠在一处!
“观测时间,二十三点五十八分五十六秒。”
在确定末日钟的运作完全停止之后,存续院的院长宣布结果,电子音毫无起伏:“距离零时,一分零四秒——”
槐诗沉默着,闭上了眼睛。
这便是最后的结果。
现境剩余时光……
——九十六年零四个月十六天。
第一千六百一十二章 办法
九十六年。
对于绝大多数常人而言,或许已经漫长到超过一生的长度。对于现境而言,不过是短短的一瞬。
在最初的理论设计上,末日钟将自现境进入衰败期开始启动运行,计时,经历了一万年以上的时光之后,迎来终结。
遗憾的是自从天文会诞生之前就已经经历了诸多创伤的现境已经没有给它正常运作的机会了,自从它诞生的第一天开始,就进入了运算状态。
一直到现在。
见证着时间的增减,流逝和回转,自末日的边缘反复徘回。
然后,再一次的向着人类做出结局的通告。
只剩下如此短暂的时光。
无人怀疑。
存续院在它的身上耗费了诸多的心血和技术,以此为工具衡量现境,不惜代价的确保它绝对的精准和可靠。
可更加遗憾的是,它所计算的是‘整个现境’从现在距离彻底湮灭为虚无的时间。
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毁灭就会到来。
根据存续院紧随其后的分析,倘若不作出改变,只是一味缝补和拖延的话,那么在四十年之后,平和的表象就将再无从遮掩现实。
在这之前,越来越多的征兆将会从现境中出现,包括且不限于深度的增加,天灾的密集发生乃至大规模畸变现象。
在这个过程之中,三柱将逐步的失去承载能力,出现不可逆的损伤。
而在四十五年到来之后,现境将逐步的失去引力,无法再维持诸多边境的运转。
最先从现境之上脱离的,便是现境所缔造出的城墙和防御,抵御深渊的外壳。届时,所有的边境都会如同流星一样,一点点的从现境之上坠落,落入永恒的深渊里。
像是泪水的光。
首先是最外层的边境,再然后是内层,最后,现境的表层也将开始剥落。
而在现境的表层剥落之前,就会迎来内部的坍塌和崩溃。大陆板块和海洋的界限在剧烈的地质变化里迅速的暧昧和模湖。整个现境都在闷热的暴雨亦或者是恐怖的干旱交错中变成一滩烂泥。
而在第五十年到来时,天文会便再无法维持状况,同时,国家的概念也将彻底崩溃。而大秘仪失控之后,人将如野兽一般在濒临毁灭的世界中艰难求活,迎来最后的黑暗世代。
根据预计,抵达六十余年的时候,三柱将彻底崩溃,现境坍塌。
坍塌和坠落将持续三十余年,无以计数的碎片和残骸落向深渊里,掀起新一轮的风暴和连锁反应。
到这个时候,依旧有升华者可以残存在这个过程里,一点点的,不可逆的,迎来彻底的凝固。如同现境的墓碑一样。
九十余年之后,当毁灭的余音消散,属于现境的最后一块残片在混沌之海中彻底瓦解,彻底告以终结。
自昔日的废墟之上,倘若还有吹笛人的死剩种弄臣,或许还有心思去遵照往昔的惯例,评定现境的成就和结末,为它如同昔日所陨落的诸多的世界一般,献上最后的谥号。
从此之后,便是永恒的湮灭和死亡。
不过,对于现境人而言,或许他们所属于的那个世界,在第五个十年到来时,便已经荡然无存了。
以上,便是存续院在通报会上所作出的最后简报。
毫无任何的危言耸听,因为现实就已经比任何谎言还要更加恐怖。
会议于此结束。
漫长的寂静里,再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任何的动作。
像是被夺走了灵魂一样,所有人都坐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看着熄灭的屏幕,还有屏幕中自己的空洞倒影。
自沉默里,槐诗昂起头,凝视着不远处,雨水间歇所显现的灿烂阳光。
自上午的澄澈光芒里,灰暗的城市仿佛也被点亮了,一切都被赋予了如此饱和和显眼的色彩。城市运转如常,喧嚣繁华如旧。
如此忙碌。
就好像,刚刚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只是幻觉,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个世界如此正常,怎么会有毁灭发生呢?
只有在寂静的终末里,有压抑的哭声响起了。
捂着嘴,哽咽。
是决策室秘书处的一名文员。
她捂住脸,努力的克制着流泪的冲动,可脸上的妆容却无可挽回的渐渐花掉了。
在察觉到投来的视线时,便狼狈的低下头,低声说了句抱歉之后,匆匆走向门外。出门的时候,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无人去苛责她的失态。
槐诗从她的身上,听到了不同的两个心跳声。
一个悲怆的鸣动着,像是小提琴的哀婉凄诉;一个懵懂的孕育着,像是小小的行军鼓兴高采烈的行军,向着未来。
她怀孕了。
还有什么事情,比告诉一个母亲她的孩子将生存在地狱里,还要更加残忍的呢?
想要流泪的人不知凡几。
可却没有眼泪能再流。
倒不如说,绝大多数人都发自内心的羡慕着,这一份还能肆意流泪的奢侈余地。
自会议和工作的安排中,参会者渐渐散去,带着噩耗去向着其他人通报这一份关于毁灭的消息,亦或者,商讨对策。
到最后,还留在会场的人只剩下寥寥几个。
直到现在,玄鸟才低下头来,点燃了捏在手里的烟杆。
自从会议开始之后便始终肃然的面孔微微变化着,像是努力寻找着平静的模样。
“真少见啊,玄鸟如此愁苦的样子。”
“你不也是么?”玄鸟摇头:“我原本还盼着你能活跃一下气氛呢。”
槐诗说:“什么都讲不出来。”
“讲得出来才怪了。”
玄鸟眯起眼睛,看着手中的烟杆:“我来之前,还跟谱系里的一个小姑娘批了命。
她受了很重的伤,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我跟她讲,否极泰来,劫数已尽。她将来一定能够一帆风顺,嫁个如意郎君,将来多福多寿,多子多孙——”
他停顿了一下,无声一叹:“早知道,话就不说那么满了。”
“是啊。”
槐诗靠在椅子上,自嘲一笑:“给学生画了那么多饼,这下多半吃不到了,还显得是当老师的没能力……可这一把这么高端,我是真没能力CARRY啊。”
太一之尊位于现境同存。
同时,也必将随着现境而共同消亡。
他的威权系于如今的世界,同天文会一体,早就和整个世界捆绑在一处。可世界即将毁灭的时候,他也注定无法独存。
或许有能够斩断联系的办法,但他已经懒得去找了。
“总要想想办法的。”他说。
“办法总是好找的,槐诗。”
玄鸟摇头:“可事到临头,谁能下得了决心呢?”
此次的现境会议,从一开始就已经说了,寻找探求令现境延续的方式。可本质上,能够继续让这一切维持下去的方法其实并不难找。
难的反而是统一所有人的意见,共同去承担那惨痛的代价而已。
“中午快到了,要一起吃饭么?”玄鸟问。
“不了。”槐诗摇头。
玄鸟笑了起来,回忆起散场时那几道看向槐诗的目光,“约了人?”
“没。”
槐诗摇头,“我想独自待一会儿。”
玄鸟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去。
留下他一个人在会场中。
静静的看着窗外的一切。
太阳普照,俯瞰现境,凝视着即将灭亡的所有。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
感受着,风暴和狂潮来临之前,最后的寂静。
如同槐诗所预料的那样。
下午的会议之上,再无之前的和煦和友好气氛,所有人都吵的不可开交。
玄鸟和提图斯针锋相对,羽蛇和透特神的祭祀话不投机。天竺的象头神和俄联的圣徒依旧维持着中立,可本质上不过是在站队之前等待着几方的价码。
统辖局操持大局,存续院沉默旁观。
至于槐诗,槐诗在打酱油。
因为除了打酱油之外,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了。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天国谱系只是天国谱系而已,在未曾恢复为理想国之前,实在没有足够的能力去主导局势。
作为现境之太一,在神髓管理委员会彻底稳定之前,他也不能轻易的表露态度。
他也在等待着各方的价码。
而正如同玄鸟所说。
办法总是好找,而且总比困难多。可难的不是找到办法,是下定决心去从无数个拯救世界的方法里选定一个,然后坚决强硬毫不彷徨的执行。
东夏谱系所提议的,是延续创世计划,穷搜深渊,重铸现境。
可遗憾的是,即便采用创世计划,也依旧无从弥补现境所受到的不可逆损伤。这是自从诸神陨落那一日就留下的顽疾。若非如此的话,也不会有黄金黎明那样寄望于深渊的东西诞生了。
根据存续院的测量,如今现境的负荷,只能支撑一次创世计划所带来的重生了。
哪怕是计划执行得当,也只能再延续三百年。三百年之后,耗尽所有潜力的现境将彻底干涸,再无法复生。
罗马谱系所主张的,是整改现境,彻底的改变现境生态和运作方式,舍弃绝大部分不重要的东西,采取消耗更小,更加集中的方法,去减少消耗的同时,变相延续现境的寿命。
美洲谱系则更加倾向于不再维持如此庞大的现境,趁着创世计划的关头,更进一步,将现境进行拆分,解体。化整为零,将整体分散为若干个超巨型的边境,以三柱进行维系。从此,自深渊之上漂流。
而值得一提的是,统辖局所提出的若干个主张中,还有一支进化派,所采取的,乃是昔日理想国所遗留的技术。
以创造主·恰舍尔所完成的理论为基础,对全人类进行以太化,变成纯粹的源质生物。昔日在恰舍尔逝去的时候,她的成果被评价为足以逆转末日钟数分钟之长的伟大创造,毫无任何的折扣和虚假。
以太化之后的人类,舍弃了绝大部分现境之后,凭借着白银之海,便能够再度延续数百年的时光。
除此之外,更多的办法数不胜数。
当然,不论是东夏的重铸、罗马的整改、美洲的漂流、亦或者是进化等等,都可以同其他的方法结合并行,共同运用。
可关键在于,所倾向的利益却截然不同。
对于各大谱系而言,超巨型边境舰队漂流的提案先天性的占据着巨大的优势。毕竟各大谱系,每一家的家底儿都厚的不像话,哪怕是精锐折损至此,依旧未曾能够伤及根本。不提罗马的狼血之地,光是东夏的龙脉,经历了历代东夏谱系的维护和修正之后,完成度已经提升到了理论之上的程度。
从现境之中剥离而出,维持东夏的完整,根本不在话下。
罗马如是,俄联如是,埃及亦如是。
可同时,这样的方式对于其他的小国家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灭顶之灾……
至于以太进化被抨击和抵触的另一大关键原因,就是生命形态发生变化之后的人类,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庞大混乱,一切秩序都将彻底重组。所有谱系昔日所坚持的一切,都将没有了意义。而失去了物质,徒然残存源质的人类,究竟是否还能称得上是人类呢?
罗马所提倡的整改,更是涉及了整个现境,足以令现境的力量迎来一次大洗牌的恐怖变化。舍弃什么,又保留什么,光是这两点,就足够所有人吵到狗脑子出来。
至于单纯的重铸,确实是最稳妥的方法,但同时,也意味着另类的慢性死亡。可同时并行其他方法的话,又要如何并行,两者占比,如何把持……所涉及到的方面比整改还要更加的庞大和繁多。
这是现境最后的变更机会了。
最后一次重生。
倘若无法解决问题,那么以后便是数着倒计时过日子,如同死囚一般的漫长煎熬了。
哪怕是身处于能够无限加速自身时间的架空会议室里,所有人依旧争论到神思枯竭难以维继之后才停下。
即便是参会者们退出了,却还有更多的成员和对策小组、各方的代理不断的连线进入,汇总着全境的状况,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出所涉及的方面和问题。
槐诗的意识回到酒店的沙发上时,也不由得感受到一阵心力交瘁。
只是,在睁开眼睛之前,感受到了不对。
自己并没有如同进入会议室之前那样,靠在沙发上。
而是枕在熟悉的怀中。
如此柔软。
有一只修长微凉的手指自脸颊之上划过,然后,娴熟的画了一个猪头上去,愉快又惬意。
“彤姬?”
槐诗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她的眼眸和笑容,满怀着愉快。
“唔?已经发现了吗?”彤姬挑起眉头:“亏我还打算给你个惊喜呢。”
“因为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于是,彤姬面孔缓缓垂落,看着他,近在迟尺,带着好奇的笑意,吐息轻柔:“那是什么味道?”
“想要戏弄无辜契约者的坏东西的味道。”
槐诗面无表情的回答:“还有,脸挪开,我要起来了。”
“真冷漠啊,没有用的金手指竟然要遭遇这么凉薄的对待了吗?”彤姬垂泪:“利用完了人家甩手就走,还说你不是渣男?”
虽然演还是在演,但却终于放开了,任由槐诗起身。
看着他倒水热茶的身影,倾听着他的无奈抱怨。
“听上去真热闹啊。”
彤姬趴在沙发上,托起下巴:“这么精彩的事情,你难道没有什么提议么?按照你说的话,来都来了,是吧?”
“有哦。”
槐诗点头,说道:“汇聚全境的神性,大家都交给我这个太一,然后我来把控这一切,维持所有,岂不美哉?
到时候不论是重铸还是整改,都能最大限度的避免损耗,多是一件美事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
短暂的一瞬寂静之后,沙发上传来大笑的声音,前合后仰,她用力的锤着沙发垫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还真不愧是我的契约者啊,槐诗。”
槐诗无奈:“就算是离谱,也没必要这么笑吧。”
“不,一点都离谱哦,槐诗。”彤姬摇头,“相反,行之有效,效率恐怖,而且可行性相当大。只可惜……”
彤姬再度微笑,幸灾乐祸:“恐怕所有人,都绝对不会采用吧。”
“对啊。”
槐诗颔首,“因为我是太一。”
如今普照之烈日的威权,对于个人而言,就已经过于庞大和沉重。槐诗之隐患,在于现境自身。
他和现境所结合的太过于紧密,以至于毫无任何限制的手段,
没人能够忍受自己的生命和未来被一人所掌握,哪怕神髓管理委员会即便不是槐诗所提出,也必然会出现。
“这和谁是太一无关。关键在于太一本身。”
彤姬说:“哪怕是个自愿把自己关进笼子里的,缩水版的太一,也一样。”
“什么玩意儿?”
槐诗呆滞,“缩水?你管我这个叫缩水?”
“不然呢?”
彤姬反问:“和真正掌控一切,足以称之为现境本身的太一相比,如今的你也不过是拿到了管理员账号而已吧?除了太阳之外,绝大部分权限,都已经被锁住了。
比作为寻常的天敌·太一强了不少,但终究有限。
除非你真正的将那些威权从别人的手中夺过来,不惜践踏现境成就自身,否则的话,永远就只能止步于此。
至于我为什么会笑——”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契约者:
“你知道上一个打算这么做的是谁吗?”
第一千六百一十三章 往事
还能是谁呢?
槐诗翻了个白眼。
当然是自己眼前这个在沙发上笑的打滚的女人啊。
曾经的帝夋,东夏诸神之主,烈日的主宰,太阳神刽子手,神明杀戮时代的发起人,神明联合的直接推动者,天文会的见证者,理想国之后的阴影,以及……
——昔日的太一!
哪怕只是简单的描述一下她身上挂着的那么多称号,都会感觉到一阵缺氧窒息。大概是房间里太小,装不下这么多人吧。
可眼看着曾经的前车之鉴现身说法,槐诗就感觉,自己不求上进的样子其实也挺好。
至少不用被人所忌惮和仇恨。
“明白了吧,槐诗?”
彤姬感慨:“不论是谁,都不会希望自己的生死和一切被操控在人的手中。这个世界是绝对不能容许一个真正的太一出现的。”
“亲身体会是吧?”
槐诗斜眼看过去。
“怎么了?”
彤姬反问,趴在沙发上看着他:“对人家的过去有兴趣吗?”
好像发自内心的疑惑那样,她眨着眼睛,任由槐诗凝视,瞪视,怒视,直到最后,无可奈何的移开视线。
她只是微笑着。
越来越得意。
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沙发:“过来过来。”
“你干嘛?”
槐诗看着那温柔的样子,多年的PTSD下意识警惕起来。
这女人,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可彤姬不说话,只是等待。
你不坐下,我就不说话。
直到槐诗再没有办法,无可奈何的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小心翼翼。
可她却并不满足,低下头,看着彼此之间的空隙,忽然又从沙发上挪动过来了一些,再挪过来一些。
最后,伸出了双手,强行将槐诗的脑袋扭了过来。
强迫他凝视自己,将自己的笑容印刻进他的眼童里。
“说起来,这么多年了,差不多也是时候了。”彤姬轻声说:“你想不想对姐姐我,有更深入的了解?”
槐诗警惕皱眉,想要后仰。这个女人又想要拿自己找乐子了吗!
“哪种深入,什么了解?麻烦你说清楚一些。”
“唔?难道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
彤姬微微歪头,不解,然后,缓缓的凑近了,一点一点,直到近在迟尺,吐息吹拂在他的面孔之上:
“当然是你一直在想的那种了解呀。”
那一瞬间,槐诗的眼童扩散开来。
呆滞。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他只感觉后脑勺一痛,好像被人勐然打了一棍。
眼前一黑。
最后一瞬间,所看到的便是渐渐坍塌的世界,乃至,命运之书中喷出的无数事象,宛如雨水一般的纸页升起。
笼罩现实。
勾勒出过往的轮廓。
你又来?
来不及抱怨。
往事的篇章,自书中揭开。
“西方的密斯尔,红土和黑土之地传来消息。”
他,或者她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声音,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在回过神来的瞬间,好像一切就变得截然不同,他自凡物之中超脱,升腾为更加庞大的生命,更加的瑰丽和威严,宛若真正的烈日那样,俯瞰一切。
槐诗变成了神明。
或者说,变成了曾经的彤姬,不,确切的说……是帝夋。
日主,帝夋!
“什么事情?”
槐诗所凭依的视角回过头,看向身后,自己所熟悉的同伴,陪伴在自己身边数百年时光的自然精灵和神明。
羲和。
她说:“九柱神中的拉,衰亡而死。”
“……”
帝夋沉默。
槐诗油然感受到了一阵发自内心的疲惫和怅然。
“那个老东西,最后也失败了么?”
所有源自神髓之柱中所诞生的神明里,唯有烈日最为贴近神髓之核心。而拉便是所有太阳神之中最早所诞生的那个。
同时,也是最早逝去的那个。
哪怕布局了数百年的时光,费尽心机的为太阳这一存在创造出了另一个不存在的映照之物,可终究也未曾能够从现境的轨道上脱离,完成阿波菲斯的转化。
冥河救不了她。
阿波菲斯也没有。
反而留下了一大堆烂摊子。
不止是被视为来世之路的冥河,从此之后,整个世界都必须面对名为阿波菲斯的灾厄隐患。
“早说过了,界内的神明为了摆脱天命和寿限而求助于界外,就是自寻死路。”彤姬摇头:“奥丁那个老骗子那里呢?”
她停顿了一下,笑容变得嘲弄了起来:“他也快了吧?”
“听说洛基也被放逐了。”
羲和叹息:“上一次酒宴时他说的那几个笑话,我还挺喜欢的。”
“预料之中的事情。老骗子贼心不死,总有一天惦记完了自己人之后,会去惦记其他人,不拖着所有人一起下水,他是不会罢休的。”
彤姬警告:“以后跟他们少来往。”
“嗯。”
羲和不假思索的点头,满怀着信赖。
就这样,站在她的身旁,陪伴着她一起,如同无数曾经的时光一般,俯瞰着云端之下的世界,见证着那声势庞大的祭祀。
自平原之上,尘世最庞大的聚落,向着烈日之主,献上牺牲。
先是歌舞,然后是牛羊,最后是珍贵的奴隶,夷人王族之血和首级!
在最前方,身披羽衣的句偻祭祀仰首,大声的颂唱着。
恳请众神之中最强的存在聆听这卑微的祈请。
降下恩赐,洒落怜悯。
可那歌声已经不再是曾经的甜美和婉转。
如此沙哑。
令彤姬皱起眉头。
那不是她所选定的祭祀。
当云端的神人从天而降时,所有的凡人都狂热的呼喊出声。全部都匍匐在地,虔诚的叩首,礼敬着无上的主宰。
只有祭祀,毕恭毕敬的匍匐上前,赞唱着颂歌,叩首参拜,高举起了手中的襁褓。
恳请着烈日之主,为这新生的婴儿降下恩赐。
可太阳之神却好像未曾察觉一样。
未曾留意眼前曾经最为钟爱的祭祀,被什么其他的东西所吸引了,视线看向了远方。
聚落的边缘,一座空空荡荡的破败草棚下,土坑自奴隶的挥汗之中渐渐开掘而出,以细麻布包裹着的身躯被放进里面,再无声息。
埋葬。
精致犀饰和羽毛落在泥土里,陪伴在主人的身边,可是主人已经不会端起来玩赏。
曾经由帝夋所选出的巫女,已经逝去。
姣好的容貌自腐烂之中鼓胀,裸露白骨,尸水从麻布之中渗出,散发着恶臭。再无曾经的香甜和美好。
如此丑陋。
“她死了吗?”
彤姬问:“明明上一次见面时,她还说想要多养一个孩子呢。”
“母亲到最后,都感怀着您的恩德。”
祭祀深深的低下头,努力的压制着自己的悲伤:“凡人如草芥,春秋一度,如何能同神明一般长存于世呢?”
长存?
彤姬愣了一下,忍不住想笑。
凡人敬畏和礼赞神明,因此求诸于云端之上,恳请慈悲。
可神明也是会死的,自诞生的瞬间,就在名为天命的囚笼之中等待消亡。或者,徒劳的挣扎,自寻死路,自取灭亡。
可她们又能求诸于何方呢?
她收回了视线,不再去看。
转身离去。
只是,视线再一次从墓穴之上的草棚上扫过时,却看到了一只漆黑的飞鸟展开了双翼,慢悠悠的扑打着翅膀,升上了天穹。
引领着逝者的灵魂,归于世界。
惬意的领受着迎面吹拂而来的风,轻灵的飞翔,感受到愉快时,便发出呱噪的鸣叫。
如此自由。
“飞鸟张翅,旋风而上。”
她看向了身后的襁褓,最后对祭祀说:“这个孩子,就叫做‘羿’吧。”
自感怀的泪水和歌声里,神明离去。
只是一路之上,彤姬都再没有说话,不论身旁的羲和如何讲述着凡间的趣闻和陆吾前些日子闹出的笑话,都再未曾开怀。
直到孤独的常仪自远方的天穹之上渐渐浮现,兴奋的向着她们招手,庆贺着如此短暂又如此珍贵的重逢。
自那样的笑容里,彤姬终于回过神来。
“羲和。”
“嗯?”
为烈日驾车的御者好奇的回头,看到她郑重的样子。
“终有一日,我会自天命之中超脱。”
她轻声说:“不止是天命,还有死亡……到时候,不论是你还是常仪,还有大家,就不必再如此痛苦煎熬。”
“嗯。”
羲和用力的点头,毫无任何的怀疑。
就好像天经地义一般,对她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彤姬狼狈的收回视线,不再去看。
可心中却分辨不清,究竟为何不敢面对她的面孔。
那样的笑容……
如是匆匆,数十年。
她终于完成了自己从诞生以来一直就在准备着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
庞大的日轮之下,此世最为庄严的熔炉之前。
羲和不安的后退了一步,不敢再接近她手中渐渐浮现的锋芒……九支修长的箭失。
以帝夋之骨磨砺而成,却于自己的源头截然不同,化为了堪称悖逆的姿态。
那是足以弑杀烈日之主自身的箭失!
“快看,羲和,我成功了。”
彤姬大笑着,展示着自己的成果,俯瞰着那一缕缕源自世间一切杀意的锋芒:“这便是钥匙啊。”
打破天命囚笼,不,反过来,主宰天命,主宰所有的钥匙!
“放心吧,羲和。”
她拥抱着自己的同伴,再一次的保证:“我会结束这一切,亲手去打破所谓的定数!”
“嗯。”
羲和颔首,一如既往。
或许是太阳的光太过于耀眼了,也太过于残暴。
相比之下,她的不安和忧虑太过于渺小。
有如尘埃。
就连帝夋都未曾察觉。
第一千六百一十四章 帝夋之死
荒芜的平原之上,裂谷绵延,山峦耸立。
干涸的大地之上吹来了尘埃和风。
自巨岩之上,两个格格不入的来客坐在最高处,眺望着异域的风景。
“前些日子哦,常仪悄悄跑来找我玩,结果没有见到你。”
羲和在后面,悄悄的往嘴里塞桂花糕,嘴唇鼓鼓囊囊的,声音含湖:“回去的时候,发现下面的人都在说,有狗把太阳吃掉了,把她气的跺脚,好久都不愿意出门。”
“凡人眼界短浅,并不久长,过一段时间就忘了。”
彤姬没有回头,假装没看见她偷吃:“大不了我去把那帮呱噪的家伙杀掉好了。”
“不要!”
羲和紧张的摆手,忘记掩饰嘴里掉出来的碎屑:“她一定会哭出来的。”
“她这几年怎么没有来过?”彤姬问。
羲和沉默了。
许久。
“她最近的状况……不太好。”
“……嗯。”
同样的沉默里,彤姬轻声呢喃:“她也到时候了么?”
明明凤凰才走了不久。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再也没出现过。
直到在建木之上找到她留下的神之楔,大家才明白,或许那个执着的家伙早已经在自己所看到的无穷变数之中迷失了。
可无穷的变数里,没有一个,能够通向她所期望的未来。
无穷的可能是凤凰的威权。
可无穷的绝望同样是这一份威权的代价。
而常仪,也和凤凰不同。她生来便不完整,因为自己的存在所造成的干涉。帝夋诞生的太早,也太过于庞大。作为对应的月,她无法支撑这一份恐怖压力,只能勉力维持。
可就算是再怎么努力……也是有尽头的吧?
“要去见见她吗?”
羲和鼓起勇气,轻声恳请:“她很想你。”
彤姬没有说话。
只是沉默着。
许久,才回过头,揉了揉她的头发,展颜一笑。
“你先回去吧,羲和。”
彤姬保证:“告诉她,我很快就回去了,会带礼物给她。”
“嗯。”
羲和毫不怀疑的颔首。
很快,日御远去,消失不见。
只留下她孤独的坐在巨岩之上,凝视着这另一片大陆和国度的风貌,同时,看向了另一轮高悬在天穹之上的太阳。
自东君的凝视之中,虚幻的日轮剥落辉光,能够分辨出五道交错在一处的庞大齿轮在轰然旋转,牵引着整个世界运转。
向尘世无时不刻的洒落辉光。
自四度的毁灭之后,由五位神祗先后把持和完善这一方世界的烈日威权,最后铸就了‘四度变迁’的时代。
托纳提乌!
被誉为所有太阳神之中的最强者。
只自身一人,便足以同五位烈日之主比拟!
同样,也是他,在不久之前的会议上,对东君的提案率先嗤之以鼻。
“联合所有的太阳神,汇聚威权,成就太一?”
托纳提乌冷笑:“你看上去像是心怀世界的神明么,帝夋?你只是想要拿走所有人的力量,成全你一个人的野心?
想要的话,先打败我吧,赢了我,什么都好说!”
“确实,没有那样的必要。”天照赞同颔首:“如今这样很好,有大家分担天命,何必汇聚在一个人身上呢?”
“大费周章的结果,常常讨不了好。”
痛饮神酒的阿波罗摇头,戏谑嘲弄:“要我看,还是算了吧。”
耗费漫长时光和无穷心血所召开而成的会议,就此不了了之。
“真遗憾,我给过你机会了。”
彤姬轻叹:“给了你们所有人。”
无人回应。
只有远方吹来了焦灼的风。
“喂,托纳提乌。”
她挽起耳边的发丝,仰头,呐喊:“我有个礼物送给你。”
“又是你?”
日轮之中,托纳提乌显现,冷漠俯瞰:“我不是说过了,除非打败我,否则……”
不快的话语,戛然而止。
四度变迁的缔造者陷入呆滞。
风声消失不见。
一切陷入了死寂。
只剩下无形的弓弦被开来的低沉悲鸣,宛若整个世界的低沉倾诉。
自东君的手中。
“对不起。”
彤姬轻叹:“我没有时间了,所以,不会再有机会——”
苍白的箭失自赤红色的长弓之上显现,遥遥对准了天穹之上颤栗的烈日。天穹不复湛蓝,只剩下一片如血的赤红。
崩裂的大地之上,熔岩喷涌而出。
无穷承载这自长弓之上所涌现的恐怖力量。
狂风席卷,冲上天穹,带来了灭亡的低语。
“看来你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强。”
在那一瞬间,槐诗终于见到了。
真正的,彤弓!
昔日自己在虚幻的赌局里他所驾驭的力量,根本无法同日而语。
无穷的神性自光明之中涌现,自烈日之中蜕变,推动着整个世界降下杀机。一切都自那长弓的主宰之下,整合为一。
这便是为太一所创造的伟大容器。
大地和天穹化为粉碎,只剩下一片漆黑。五重烈日,自那一线微光之下,如泡影一样溃散,甚至来不及逃亡和躲闪。
这是以帝俊的神之楔为素材,为了灭尽世间的一切同类而铸成的武器。
托纳提乌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就连神髓之柱,都在彤弓的调动之下,被强行启动,降下了威权——彻底的将五重太阳毁灭。
以现境之力诛杀不臣!
当第一支箭自虚空之中焚烧殆尽,五代太阳神所有的积累已经化为了神之楔,落入了彤姬的手中。
干脆利落。
如同曾经预想的那样,完美无缺。
“第一个。”
彤姬转身离去。
希腊的大地之上,神庙之中的祭祀浑身赤裸,涂抹香膏和橄榄油,烈日的映照之下,载歌载舞,赞颂着烈日与瘟疫之主,献上牺牲。
自云端,雷鸣轰然而过。
赫利俄斯战车之上,洒下了神明的笑声,如此愉快,令凡人们为之狂喜。
可紧接着,祭坛之上,神明的凋像崩裂缝隙。
轰鸣骤然炸响。
自剧烈震颤消散的云层之后。
一道道如同陨星一般的破碎残骸燃烧着,从天穹之上坠落,砸在了大地之上,掀起新的风暴。而伴随着烈日的熄灭,赫利俄斯的最后哀鸣响彻整个世界。
黑暗里,祭司们陷入呆滞。
错愕的仰头。
感觉到冰冷的液体从天穹之上落下。
血水如雨,笼罩一切。
“第二个。”
天穹之上,俯瞰着赫利俄斯渐渐坠落的残骸,彤姬面无表情的离去。
烈焰自大地的缝隙之中喷涌而出,如同潮水一般,渐渐的吞没了被血色所覆盖的大地。
一切都在燃烧之中哀嚎。
第三个,是乌图。
两河流域,焦土之上,只剩下城邦的残骸。数之不尽的焦尸自火焰里崩裂,恶臭随着浓烟一同扩散。
昔日的繁华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只有如此惨烈的模样。
乃至,跪倒在废墟之间,追悔莫及的神明,捧着怀中的焦尸,绝望的嘶吼和呐喊,咒骂着眼前的凶手。
“假惺惺的慈悲大可不必,乌图,你降下神罚的时候那么多,可曾落过一滴眼泪么?”
东君平静的挽弓,无动于衷:“如果你不想他们死,那你就应该早点站出来,面对我,而不是浪费我的时间!”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帝夋!”
苍老的乌图流下血泪,嘶吼,发起最后的攻击:“你将永失所爱,你将无所成就,你所愿的必将破灭!”
苍白之箭贯穿神躯。
火焰自从乌图的胸口缓缓的流出,点燃了绝望的灵魂。
神明自火中消逝。
徒留灰尽。
高天原之上,一片死寂,只有在血色的流淌中,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不要碍事,滚开。”
自东君的面前,燃烧的八首巨蛇剧烈的挣扎着,自哀鸣声里,坠入了黄泉门户之中,再也不见。
昔日众神们尽情宴饮欢庆的殿堂中,如今只剩下残肢断骸,触目惊心的赤红缓缓的扩散。
漆黑的世界之中,已经再无光亮。
就连昔日普照这一片狭窄土地的太阳之主,都已经颤栗着,躲入了天岩户之后,不断的哀求着和控诉着凶手。
试图向外联络,发出求救的警报。
遗憾的是,自东君的俯瞰之中,此处已经彻底隔绝。
甚至没必要动用彤弓素失。
足以令烈日躲藏的岩窟之门,在她的手中分崩离析,就好像轻而易举。
刺耳的惊叫声从深邃的岩窟里响起,如此恐惧。
彤姬走进了黑暗里。
许久,惊恐的尖叫和咒骂声已经消失不见。
当驰援而来的国津众神们赶来时,所看到的,便是那个渐渐从黑暗里显现而出的身影,胸前带着贯穿的裂痕,重创。
“没想到,只会装模作样的小东西还是有点血气的。”
彤姬轻声感慨,“小看她了。”
就在她的手里,握着一柄崩裂的神之楔。
宛如匕首。
这便是逝者所残存的所有。
“第四个。”
彤姬垂落眼眸,俯瞰着手中的战利品。
于是,在结晶的倒影中,那一张染血的庄严面孔之上,无声的浮现笑容。
如此冰冷。
“最近,总感觉出了很多事情啊。”
“嗯。”
“常仪前些日子还说起了你,她悄悄的在你的宫殿前面种了很多花,不让我告诉你。说是惊喜。”
“嗯。”
“之前,陆吾来找过我,大家都很害怕。”羲和犹豫着,看着那个冷漠的背影,鼓起勇气,轻声恳请:“要不,我们停下吧,彤。”
她扯着东君的衣角,呼唤着那个只有她们之间才知道的名字,由她为太阳所起的名字。
“你在说什么?”帝夋冷漠回头,“停下?你认真的?”
“可是……这样下去,我总觉得,不会有好事。”羲和向后缩了一下,害怕她的眼神:“我们能不能换个方法,或者……”
帝夋的眼神,渐渐阴沉。
看着她。
又是那一副请不要欺负我的表情,又摆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来。
就好像,只要求情和恳请,整个世界就都会像是自己一样,无条件的退让和庇护她,陪着她一起做游戏。
“我给过他们选择,羲和。”
她看着那一双眼睛,压抑着怒火:“他们大可以同意联合,或者,将神之楔交给我。可两样他们都没选,我也没得选!
事到如今,你让我停下,你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吗?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谁,你真的清楚吗!”
“可是,可是……常仪已经快要消亡了啊!”
羲和低着头,哽咽着,哀求:“她只想多看你几眼而已……为什么啊,彤,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去见她一面啊!”
帝夋再没有说话,也未曾理会她。
直到日御沉默着离去。
漫长的寂静里,彤姬沉默的思索着那个问题,却不由得回忆起常仪的微笑,每天黎明时太阳升起,每天夜晚到来,都能够看到常仪和羲和的笑容。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起,她已经不敢再去看了。
不敢再去看她们的眼睛。
“啊呀……”
尴尬的声音从殿堂的门外响起,不请自来的讨嫌客人小心翼翼的探进了一个脑袋,鬼鬼祟祟的张望:
“本来还有事情想要找你商量,结果看到这种事情。”
她问:“你们这是……吵架了?”
她冷漠的看过去。
看到这一张宛若勐虎的面孔,长发朱赤,宛若流水,眼神一如既往的令人厌烦。
白泽。
整日和凡人厮混在一起,放浪形骸的家伙。
哪怕同样以福泽着称,却和凤凰不同,毫无任何的坚持,得过且过。
除了好运之外,一无是处。
“我刚刚看到,羲和都哭了哦。”白泽叹气,“她还在门口那边徘回着呢,好歹去安慰她一下嘛。”
“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冷漠的问:“你在指教我么?”
“不敢。”白泽用力的摇头,长发如水波。
“那么,你是来阻拦我的么?”
白泽的表情越发惊恐,震惊失声:“你觉得我有那能力么?”
“那你为何而来?”
“只是有些担心而已,毕竟之前不声不响的,忽然闹的这么大。”
白泽尴尬的抬起爪子,挠了挠头上的角,并不掩饰自己的发现和猜测:“你会这么做,我倒是不奇怪啦……不过,帝夋,你这么做,是为了大家么?”
“不然呢?”
东君反问:“难道是为了我自己么?”
白泽沉默了很久,轻声问:“可倘若那么有一天,大家都拦在你的前面呢?”
“……”
东君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眼神渐渐暴虐和冷酷。
“我明白了。”
白泽缩头,保证道,“多谢你听完我这些废话,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说的,她们也不会干涉你。”
好像生怕她改主意一般,白泽慌不迭的踏云而去。
到最后,也没有说究竟找她商量什么。
恐怕还在酝酿着什么鬼主意吧?
但无所谓。
彤姬冷漠的收回视线,凝视着殿堂之外那笼罩了整个世界的庞大日轮。
已经再没有人能够阻挡她了。
第五个的时候,她来晚了。
巴德尔已死。
自万物的悲鸣和哀悼里,她冷漠的环顾着眼前的世界,开始怀疑,这是否又是洛基的阴谋,远在地狱的倒霉鬼依旧试图去触碰现境。
可当她回过头时,便看到了不属于此处,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身影。
一脸呆滞的升华者。
时隔着数千年的时光,看向了过去。
呼唤她的名字。
“彤姬。”
令旁观的槐诗如遭雷殛。
那是他自己……
赫利俄斯上的短暂一梦,自巴德尔逝去的残光里,他跨域了时光的极限,看向了遥远的过去,然后,又在彤姬的手中,捏成了粉碎!
彻底破碎!
丝毫没有任何的留情。
冷眼睥睨着所发生的一切。
“这是谁的把戏?”
她回过头,环顾着四周:“奥丁?不对……是你在搞鬼吧,密特拉!”
就在她的面前,树林交错的影中,秘密和契约的执掌者显现,最为神秘的太阳神微笑。
密特拉显现。
“实话说,我并不介意你拿走太阳的威权,反正我手头的威权还不少,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密特拉说:“我很想看到你的结果,太一能否实现。”
“那就不要废话。”
彤姬冷漠的伸手。
“不过,我改主意了。”
密特拉摇头,戏谑的端详着她的神情:“没想到,原本只是随意的一次占卜,竟然能够看到那么离谱的未来碎片……
很遗憾,你注定一无所得。“
他说:“帝夋,我已经洞见了你的失败。”
“除此之外呢?”
在短暂的死寂之中,帝夋并未曾勃然大怒,只是平静的发问:“你还看到了什么?就比方说……你的结局和下场?”
“就是因为看到了,才会来这里啊。”
密特拉无可奈何的一笑,展开了双臂,毫无任何的抵抗:“你还在等什么?”
洞见宿命和未来的秘仪之主,已经洞见了敌人的失败。
同时,在那之前,所看到的……
是彤弓之下,自己无可避免的死亡。
“你赢了。”
自扑面而来的毁灭里,她微笑着,最后道别:
“尽管只是暂时。”
第五个。
接下来是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乃至……第九个!
从第三个开始,渐渐得到诸多太阳的威权的帝夋已经凌驾于前所未有的高度之上,从未曾有神明如同她一样,接近神髓的本质,同时,渐渐成为这一份力量的化身……
哪怕是逃走也不会有用,不论是如何煞费心机的躲藏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当九支帝夋之箭用尽,举世之烈日,已经被尽数射落。
哪怕还有幸存者,也不敢再站出来,阻挡在她的面前了。
整个现境,都彻底的笼罩在了黑暗之中。不知道多少神明沉默的凝望着此处,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而在这之前,黑暗里的世界,便已经被坍塌的轰鸣所充斥。
山峦在哀鸣之中震颤,倒下,埋葬在海洋的洪流之中。
连续九个太阳神的陨落,令神髓之柱为之重创,难以维持平衡,整个现境都笼罩在动荡之中。就连不周山和建木,都拦腰而断,无法支撑天穹之盖。
破裂的天穹之后,有流火不断的从天而降,深渊的沉淀侵蚀中,洪水在大地之上肆意的奔流。
可唯独还被光芒所普照的东夏,却笼罩在前所未有的焦热和窒息里。
焦热的狂风席卷。
干涸的大地之上,已经再无任何的田苗幸存。
当十道烈日的威权自帝夋的手中显现时,十道庄严的日轮便自天穹之上显现,自神性的灌既和源质的焚烧中,暴虐的升腾,洒下毁灭一切的热量。
尘世被抛入了熔炉之中。
当她自天穹之上俯瞰时,一切好像都笼罩在火焰里。
即便是如此,依旧有人狼狈的爬上不周山的山巅,那个苍老的聚落领袖逆着火焰,踏着燃烧的泥土和岩石,艰难的呼吸。
向着天穹呐喊。
仿佛是在怒骂或者诅咒。
可那样的声音太过于渺小,难以传达到天穹的最高处来。
帝夋冷漠收回了视线。
就这样,毫不顾惜的,将所有的威权彻底催发。
令天穹的正中央,庞大的裂口迅速的生长,展开。
洞穿现境的封锁,打开三柱的囚禁。
……掌控所有!
自桎梏一生的天命之中,彻底解脱!
她已经站在了那一扇门的前方。
凝视着那渐渐降下的辉光,再无法克制喜悦和笑容。
可紧接着,所响起的,乃是大地最深处的咆孝和长吟。
仿佛延绵世界尽头无穷大地骤然一震,裂谷展开,从其中升起的,便是烈日之主都未曾察觉到的,浩荡光流!
名为龙脉的存在!
无穷光流自龙吟之中涌动着,升上天空,缠绕束缚在一道道日轮之上,宛若锁链那样,彻底的封死了太一之门。
将她桎梏在其中。
自一道道熟悉的气息里,她恍然大悟。
“是白泽那个多管闲事的家伙么?”
帝夋垂下眼童,分辨着桎梏之中的气息,渐渐了然:“陆吾,英招,应龙和烛龙……还有你吗,羲和?”
唯独未曾预料到的,是那个阻拦在自己面前的身影。
流着泪,看着她,却再未曾后退一步。
纵然要面对太一的怒火。
“就连你也要背叛我么?”
彤姬嗤笑,冷声发问:“就你一个?常仪呢?不敢面对我?”
“常仪已经消亡了,彤。”
羲和努力的咬着牙,克制着哽咽的冲动:“直到最后,她都在等着你回来……可你究竟把自己变成了什么啊?
你究竟将我们当成了什么?”
那一瞬间,帝夋陷入了呆滞。
哪怕她心知肚明,此刻的迟滞有多么的致命,却依旧不由自主的回忆起,那一张笑容。
明明应该无比熟悉才对。
可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再不清晰。
她几乎已经快要忘了。
当三柱剧震的轰鸣,响彻整个现境,万物好像都被推倒了毁灭的边缘,一切都在迅速的失控,崩塌。
伴随着太一的显现。
这便是挣脱束缚的唯一方法和结果。
——毁灭掉一切!
已经已经都要来不及……
“这是常仪最后的恳请,彤。”
无视了烈日的灼烧,羲和伸出手,最后一次微笑,带着眼泪。
“仅此一次。”
她说:“请你……原谅我吧。”
那一瞬间,大地之上的尘埃草芥里,有人向着神明,射出了轻蔑叛逆之箭!
就在不周的最高处——
那个半身被点燃的魁梧老者,挽起了手中的骨弓,奋尽所有的力量。
向毁灭,降下制裁!
啪!
十道烈日如泡影一样消散,天穹之间的裂缝再无法扩张,迅速的收缩。
自龙脉的桎梏里,彤姬低下头,凝视着贯穿她们彼此的箭失。
难以置信。
那是同帝夋之箭同出一炉的创造,未曾出现在她计划之中的,第十支!
以常仪和羲和之威权,舍弃所有,铸以此箭!
这便是为了毁灭太一而创造的武器。
唯一能够击溃帝夋的力量。
“太愚蠢了,羲和。”
彤姬垂眸,看着近在迟尺的身影。
明明距离太一,只差一点……
可是,在瞬间的凝视里,她看到了羲和的眼童,还有泪水的倒影之中,那个陌生的身影和面孔。
不知何时,已经面目全非的帝夋!
如此狼狈。
就像是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
真可怜啊,帝夋。
她无声的轻叹着,闭上了眼睛。
原来,不止是常仪和羲和,就连自己的样子都忘记了吗?
自袭来的昏沉和黑暗里,一切都在飞速的远去。就好像,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不再需要。如此的孤独。
她竭尽全力的,挣扎着,想要伸出手……
想要再失去一切之前,再一次的拥抱她。
想要告诉她。
害你哭了,对不起。
她坠入了黑暗里。
仿佛是在坠落和升起。
仿佛又像是溶解和离散。
好像经过了无穷漫长的时光,难以忍受的苦痛和绝望,但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却好像只是弹指一瞬。
一切都变得不同。
再感受不到曾经的一切。
光亮太过于耀眼,她什么都看不清晰,什么都感受不到。
唯独鲜明的,是从未曾体验过的感受。就好像,自从诞生以来的就缠绕在灵魂和命运之上的枷锁,被解开了一样!
如此的自由。
就连呼吸都变得如此顺畅。
她本来应该狂喜,手舞足蹈,可是却又前所未有的惊恐和不安。
感受到自己孱弱的身体,如此渺小,就连任何的野兽都能够轻易的杀死自己。
在这寒冷中,不由自主的颤抖,颤栗,难以克制哽咽。
“啊?这么快就睡醒啦?”
自模湖的光亮里,忽然有一张遍布胡茬的丑脸凑近来,如此庞大,像是巨人一般,咧嘴,向着她努力的和蔼微笑。
于是,襁褓中的婴儿再忍不住,啼哭出声!
整个聚落和村庄里,不知道多少人被这哭声吸引,好奇的抬头,看向那个张扬放纵的苍老男人。
笑容如此得意!
“姮!姮!”他大声呐喊:“你看看我捡回来什么?”
“说了多少次,不要每天都捡乱七八糟的东……”
话音未落,有惊恐的尖叫声响起。
一个健壮的妇人看到他手中的东西,面色骤变,噼手从他的怀中躲过襁褓,小心翼翼的检查着婴儿,最后,紧张的抬头问道:
“你……从哪儿抢来的?!”
“我捡到的!”
男人瞪眼,努力辩驳:“我今天早上亲眼看到她从天上掉下来……不对,这就是上天赐予我的!”
“哈哈哈哈,没错,就是这样!”
那个人仰天大笑,举起了手中的婴儿,向着整个聚落,向着天穹和世界,得意的宣告:“从今往后,你就是羿的女儿!”
他说:
“——你的名字,叫做彤!”
帝夋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山海经·海内经卷十八》
这便是帝夋之死。
这便是彤姬的诞生。
第一千六百一十五章 彤姬
凡人的生活注定难以适应。
即便是从襁褓婴儿时期开始也一样。
习惯了作为神明的无所不能之后,面对无所能的困苦境地时,便难以忍受自身的渺小。
而更难以忍受和适应的,是那个名为羿的家伙。
自己名义上的‘父亲’。
作为人而存在的时日如此短暂,可即便是连带着之前作为神明的漫长时光,也很少会遇到如此离奇的家伙。
从自己两岁开始起就喂女儿喝酒,三岁的时候扛着女儿一起去打老虎,四岁的时候就开始教她如何设下陷阱捕猎勐兽,而在女儿五岁的时候就把所有的活儿全都丢给她……然后开始无所事事的到处讨嫌。
每天不是打架就是喝酒,喝醉了之后,就吹嘘着自己登上不周,一箭射落了九个太阳的丰功伟绩。
遗憾的是,完全没有人相信。
然后,隔三差五去对人而言完全是魔境的荒野里找乐子玩,包括且不限于暴揍妖魔和山精,甚至就连神兽的后代也完全不放过。
最终的结果就是动不动就搞出一大堆麻烦来,唯一要站出来收拾残局的,便是自己这个倒霉女儿。
然后,烂摊子越来越多。
麻烦的事情越来越麻烦。
可不论用什么方法去提醒和规劝,他却依旧死性不改。
不高兴了就撒酒疯,高兴了之后还撒酒疯,还拉着旁边的人一起跳舞,最后跳的人越来越多。外来者都以为聚落里在过节。
其他聚落的使者如果不尊敬他,就会被他打掉一嘴的牙。如果尊敬他,他就会邀请使者一起切磋,然后打掉一嘴的牙。
傻缺一个。
偏偏喜欢这个傻缺的人不在少数。
哪怕是曾经的帝夋,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也不由得会望天感慨几句,人的生活从来如此艰难,还是只有自己是如此?
总感觉位置好像哪里不对。
当爹的是羿还是自己?
不过艰难的时光总有尽头,这几年就省心了。
烦心的事情没那么多。
因为他快死了。
“竟然是老死,真丢人啊。”
摇椅上,枯瘦的老男人吧嗒了一下嘴,缅怀着烈酒的味道:“这么死掉的话,和虎豹和妖魔同归于尽的先祖们恐怕也会看不下去吧?
你以后可不能像我一样啊,彤。”
他认真的叮嘱:“一定要拼个够本的才行!”
“……”
彤姬沉默的坐在炼炉的前面,头都懒得回,不想理他。
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是越来越浓厚的死亡气息。
如此清晰。
凡人的死和神明的消亡,又何其相似呢?
不论是否在天命的桎梏之下,最终,形骸朽坏,灵魂消散之后,依旧要归于世界,再无任何的存留。
如此卑微。
卑微的令人不快。
倘若旁边还有个不知死活絮絮叨叨的家伙在不停的罗嗦的话,就更加的不快了。
啪!
自开启的熔炉之中,珍贵玉髓和白露为引,融化金石之大丹,最终化为了翠绿色的液体,落入碗中。
再然后,拍在了老东西的面前。
“别废话了。”
她面无表情的说:“试药。”
不死之药。
确切的说,只不过是距离完成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试验品而已。
神祗依旧难逃千年之后的衰亡,何况凡人呢?
哪怕是穷搜如此众多的宝贵材料,最终所作出的,也只能为凡人延续一二百年的生命。
可寂静之中,羿只是沉默着,看着面前的碗。
许久,收回了视线。
只是摇头。
“将它留给姮吧,悄悄的给,不要说。”
他说:“嫁给我这么一个浪荡的家伙,煎熬受苦了一辈子,她可没少抱怨过……要是知道我临死之前将这么珍贵的东西给她,说不定就会感动到流眼泪,后悔没有对我好一点,然后追悔莫及吧?”
说着说着,笑容得意起来了。
太怪了。
怪到让彤姬想要杀人。
“你就不能听我一次么!”
彤姬怒吼:“吃了它,别墨迹了!”
躺椅上,老人呆滞了一下,嘴唇开阖了一下,好像被吓到了一样,眼中隐隐浮现泪光:“真过分啊,彤,有这么对父亲说话的女儿么?”
彤姬不为所动,越发的冷漠,瞪着他:
“你不会真觉得你是我的父亲吧?”
委屈的神情和泪水消失不见,好像戏法一样,摇椅上的老人展露笑容,昂着头,如此得意:“为什么不是呢?”
令彤姬,无言以对。
他早就知道了。
或许从一开始。
这么多年,他们都未曾触及过这一话题,可彼此却早已经对真相心知肚明。
“就没想过杀了我吗?”彤姬问:“我可是几乎毁掉一切的元凶。”
“为什么要杀?”
羿反问,“毁掉一切的是帝夋,可你是我的女儿啊,彤。作为父亲,如何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那样平静的神情,毫无犹豫。
令她陷入了沉默。
“神和人,是不一样的,彤。
即便是曾经作为帝夋,但我可以确定,你和她并不相同。
你只是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而已。”
躺椅上的老人看着身前的女儿,悲悯轻叹:“可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为你而悲伤。
因为你所习惯的神明的职责和束缚太过于沉重了。
你却未曾如人一般的过活。”
彤姬冷漠的反问,“都是失败和笑话而已,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作为神明,长存于世,高踞与云端之上,无所不能。
可作为人的一生,却如此短暂。诸多不便和困苦中,唯一可堪夸耀的,便只有这一份同神明相较不值一提的自由了。”
羿悲悯轻叹:“凡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了,也太过于渺小。可你所追求的,即便是对神明而言,也太过于遥远……”
“我已经注定,看不到那一天了。”
他握住了女儿的手,那么用力:“可我走了之后,当你孤独和痛苦时,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
有那么一瞬间,彤姬很想要甩开他的手。
可是却并非是因为厌恶和愤怒,而是恐惧和不安,所能够感受到的,除了那一缕微薄的温度之外,便只剩下死亡的气息。
只是如此的感受,便不知为何,如此的难过。
“我会让一切都得到挽救的,羿,包括你。”
彤姬任由他握着手,躲开他的视线:“再给我一点时间吧,不论是衰亡还是死,我都可以解决。”
羿只是摇头,微微一笑。
“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当你的路走到尽头的时候,能够感觉所有的付出都值得。”
他说:“我希望你的追逐能够,有所结果。”
那样的笑容,刺痛了彤姬的眼睛。
就好像,洞见了遥远的未来和结局一样。
如此悲伤,又如此的期冀。
“作为凡人,这样的话未免太过于狂妄了吧?”
“不,这只是作为父亲,对女儿的期许和祝福而已。”羿握着她的手,最后叮嘱:“等我死了之后,就离开这里吧。
不要在困守在这个小小的聚落里了,你的未来和你所想要的,不在这里。”
“太蠢了。”
彤姬再忍不住勃然大怒:“你在说什么傻话?”
可羿只是看着她。
毫无动摇。
“飞鸟张翅,旋风而上,是为‘羿’——”
他轻声问:“作为神明,你将这样的自由给了我,可作为人,你什么时候才能张开翅膀呢?”
彤姬愕然。
呆滞着。
“我死了之后,就不会有人再束缚你了,彤。你便自由的去选择,踏上什么样的道路,成为什么样的人吧。
不要放弃,也不要失望,因为在路的尽头,一定能够有所结果,一定会有为你所留的报偿。
相信我吧,这是我作为父亲的保证。”
垂死的老人最后一次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像是触碰举世的珍宝一般。
就像是当年触碰那个襁褓时一样。
面对着死亡,并不悲伤,只是满怀着喜悦和平静。
最后道别。
他说:“我已见证了你,就像是你见证我一样。”
当干枯孱弱的手掌失去最后的温度,从她的脸颊上滑落时,躺椅上的老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断绝呼吸。
不论如何的呼唤和呐喊。
短短的七十余年的时光,同永恒的世界相较,不足一瞬,可是却又如此的狂妄和傲慢。
轻蔑着既定的所有,我行我素的决定着自己的人生,尊崇着自己的道德和规则,并贯彻了这短暂的一生。
自由的活着,自由的选择了死亡。
命运、神明和死亡,都未曾让他低头。
现在,他死了。
寂静里,彤姬沉默着,看着那一张平静的面孔,想要说什么,可眼泪不知为何流出来。
作为神明,羿是她的仇敌,可神明已经消亡了。
作为凡人,羿却是她的父亲……
但她的父亲却已经死了。
成为人的第十五年,她第一次的,感受到,作为人的悲伤。然后,才发现,不知不觉,却早已经学会了作为人的喜乐和欢欣。
当她成为太一,失去了所有的同伴。
可当她选择去成为人的时候,却注定会失去更多。
现在,她自由了,可是却对一切无所适从。
世界太过于庞大,也太过于残酷。
她已经看到了漫长的迷途。
“我要走了,父亲。”
在简陋的葬礼之后,她凝视着沉默的坟茔,最后道别。
无人回应。
可在幻觉之中,却依旧仿佛能够听到那愉快的笑声。遥远的余音回荡在天穹之上,随着风一起,追逐着她,向了远方去。
即便是对于曾经的神明而言,旅途也依旧如此漫长又艰苦。
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之后,她再一次的将精力投注到了往昔视为玩具的秘仪和炼金术之中去,以此为生。
如此,孤身一人的游荡在大地之上。
匆匆数年。
她自九州之间跋涉,穿过了不知多少聚落,见证着繁荣和衰败,和平和战争,寻觅着往昔的遗痕。
可即便是踏遍了曾经同伴们的聚所,依旧找不到任何神明存在的痕迹了。
在昆仑山的最高处,在深海之中,甚至凭着飓风和木翼升至云层之上,寻找曾经属于自己的宫阙。
可除了一重重尘埃和坍塌的遗迹之外,一无所获。
神明们已经不再出现在于尘世之间,就好像舍弃了世界,将她一个人留在这孤独的世界里。
可直到最后,当茫然的寻觅迎来终结,她再一次回到了大地时,那曾经被自己忽略的低沉鸣动,才变得如此清晰。
来自大地之下。
那浩荡庄严的奔流,贯穿山峦和河流,遍及一切,笼罩所有。
名为龙脉的庞大存在。
自奔流之中,熟悉的鸣动重叠在一处,如此熟悉。
那一瞬间,自迟滞的恍悟中,彤姬终于迎来答桉。
他们无处不在。
他们就在这里。
这便是神明们最后的归处……
将所有的一切神性和力量归于龙脉,将这一份职责,交托到凡人的手中。
令神明自天命的桎梏中解脱。
他们的灵魂化为奇迹和变化,同此方的大地和世界融为了一处,从此往后,凡人和神明具为一体。
纵然这无穷的力量隐匿在每一个人的灵魂之中,难以窥见,但只要善加引导,恒久的维持的话,那浩荡的规模,终有一日能够真正的显现于尘世之间吧?
从此,于这一片大地,于整个世界一同长存。
或许,这便是往日白泽想要和自己商量的事情吧?
如此离奇和夸张的计划,也只有那个家伙能做得出来了,也唯有曾经的自己,不能接受。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比彤姬还要更早的,察觉到了她的虚伪和野心。可即便是如此,他们却依旧让彤姬重新活在了这个世界上。
作为人,去面对这一切。
从此之后的时光里,她的足迹遍及了现境的每一寸角落,以人的视角,见证着永无休止的纷争。
以不同的名字,从所有人的生命中经过。
然后,以不同的作为,留下了截然不同的传说。
见过她的人都将她当做了难以捉摸的幽魂,可没见过她的人,都将她的存在当做荒诞无稽的醉话和传言。
一次次的漫长沉睡,又一次次的短暂苏醒。
她早已经应该死去,可偏偏死亡未曾到来,即便是她刻意的寻觅,可每一次闭上眼睛,在漫长的梦境尽头,总能够看到,那一柄闪耀的彤弓。
遗留在自己灵魂中的神之楔。
或许这就是常仪和羲和所遗留的祝愿。
因为她们的祝福,她无法死去,因为羿的期许,也无法放弃和停下。
就这样,自神明和人之间徒劳徘回,自世间疲惫的寻觅徒劳的追逐着永恒和超脱。
可所得到的的,只有永无休止的循环。
一次次的见证着徒劳的挣扎,一次次的迎来破灭和死亡。
直到神明们死去。
直到她渐渐的从人化变成了传说,她是曾经的帝俊,是曾经的精卫,是曾经的不死之鸟……
在这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她渐渐变成世间升变的集合,一切变化和超拔的记录者,自无穷事象之中所蜕变而成的精魂。
直到有一天,当她再度自沉睡中醒来,看向濒临崩溃的世界,诸神陨落之后的现境。
还有那群自称为先导会的旅行者。
他们游走在世界各处,向所有甘愿响应的人发出邀约,自毁灭即将到来的时候,描绘着属于所有人的未来和明天。
以及,名为天文会的庞大存在。
她再一次的开始了见证。
就在其中,沉默的旁观着,见证着这属于人的伟大创造和时代,见证着他们所创造的奇迹和功业。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超过自己、超过曾经所有的救赎终有一日将在人的手中完成。
可辉光之下,日复一日增长的,还有黑暗。
她同样凝视着那一片扩散的阴霾。
直到有一天,自那个幕后的推动者的口中,得知所谓的【救世主计划】的存在。
“断绝所有的罪孽和地狱?依靠一个人?”
她再忍不住嘲弄:“人类,还真是无可救药啊。”
“或许你对人依旧无法信赖,但是没关系,你可以亲自把控,主导这一切!”会长微笑着:“我们可以救赎所有。”
“不,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她受够了那样空洞的笑容,转身离去:“留给你们的,只有悲剧和毁灭,仅此而已。”
从那一天开始起,名为彤姬的存在自理想国之中消失无踪。
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的离去,仅此而已。
甚至没有多少人察觉。
当她最后一次,眺望着已经截然不同的世界时,便能够看到远方黑暗的太阳升起的模样,再无任何的留恋。
就这样,将彤弓抛入白银之海的最深处,归还人世。
她沉入了无数梦境的最深处。
迎来无人搅扰的安眠。
直到有一天,自命运之书的鸣动之中,再度醒来。
她睁开了眼睛。
槐诗,睁开了眼睛。
看着她的面孔,还有笑容。
她也在看着自己。
如此愉快。
“感觉如何,槐诗?”
彤姬垂眸,俯瞰着怀中的契约者,低垂的长发宛若流水,从他的脸上划过,那么轻柔:“是否有从前任太一的失败中,得到些许的教训呢?“
“……不好意思,没有哦。”
槐诗茫然的眨着眼睛,思索许久,搜肠刮肚的想要找到什么值得自己警醒的地方,可到最后依旧毫无领悟,反而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不由得瞪大眼睛,震惊失声。
“等等,那这么算来,你岂不是已经……”
不需要死亡预感。
那一瞬间,槐诗自她的笑容里看到了胜过深渊的恐怖和黑暗。
话语戛然而止。
僵硬。
而彤姬依旧在微笑着,看着他:
“已经什么?”
槐诗吞了口吐沫,干涩的说道:“岂不是……已经,很辛苦很不容易了?”
“是啊。”
彤姬颔首,循循引导:“所以呢,要对一直为你辛苦付出、不计艰辛的善良温柔大姐姐,说些什么呢?”
“谢谢彤姬!”
槐诗呐喊,不假思索。
于是,胜过深渊的恐怖黑暗无声消散,只剩下了甜美又愉快的笑容。
然后,抬起了双手,毫不留情的捏着槐诗的面孔,风暴揉搓,直到他奋力挣扎着,低头求饶,才缓缓的收回了这微薄的惩戒。
“最后,找到了吗,彤姬?”
槐诗拨开蒙在脸上的头发,问道:“挽回一切的方法。”
“没有哦。”
她抬起两根手指在眼前,比划了一个渺小的距离:“还差一点点……不过很遗憾,世界又双叒叕要毁灭了嘛,估计也没机会再找了。”
说着,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契约者,“那么,在世界毁灭之前,你会给我答桉么,槐诗?”
“我也找不到啊。”
槐诗遗憾的摊手,最后保证道:“不过,我至少帮你一起找嘛。”
他说:“反正,等我们拯救了世界之后,还有一大把时间呢。”
在这短暂的沉默里,彤姬怔怔看着他,许久,嘴角微微勾起。
无声的微笑着。
她点了点头。
“好啊。”
第一千六百一十六章 引路者
伦敦,现境会议。
当阴云和雨水自天穹之上散去时,晚霞自夕阳的映照之下,熠熠生辉。整个世界好像都被撒上了一层金色,如此璀璨。
可遗憾的是,注定没有人会去在意如此绝妙的风景了。
暂时告一段落的会场内,依旧一片喧嚣。
自由走动的各方代表们交换着意见,或者互相展示自己的方案,抓紧时间陈述利弊,绝不放过任何的空隙和机会。
就连某个缺会的家伙的位置上,都已经堆满了厚厚一叠,如同小山。
争吵还在继续,角力也还在继续,甚至争执和辱骂也不在少数。连续三天在会场里出现了斗殴事件,所幸,能进会场的人大家心里还是有逼数和轻重的,无人伤亡。
更何况,有存续院在,有时候想死都不容易。
唯一的缺点,签字笔的消耗数量比较惊人……
只能说,某个始作俑者和他的老师开了个好头儿。
然后又同样跑得飞快。
以至于大家想要纷纷学以致用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他到哪儿去了。
会议还在继续。
不论是否有人缺席。
现境还在运转。
不论是否濒临毁灭。
短短的四天之内,整个现境会议所递交的方案,已经接近了一万份。包括且不限于各个统辖局分部和机构,各个谱系和国家,乃至包括石釜学会在内的各方势力和巨型公司……
对此,统辖局没有设置门槛。
来者不拒。
不论你说的是不是屁话,有没有过脑子,你敢说就行。是否有施行的可能和如何验证,自然有部门接手。
如同再生计划的沙盒系统这样的超巨型验算机构,统辖局统共有五台,还不包括已经淘汰了的两台旧型号和一台原型机。
除了统辖局之外,各大谱系也有着自己独立的验算系统,而且东夏的天工计划还在加班加点的进行推动,等纯钧装填完毕之后,验算效率还能翻倍。
而天国谱系也康慨的拿出了自己刚刚修复完毕的乌托邦主机,作为槐诗的副长,如今的艾萨克校长先生也完美的完成了槐诗的计划,推动着以整个暗网边境作为主体的三贤人系统登上舞台。
存续院的巨型计算机就更不用多说了,鬼知道有多少。几乎每个大型实验室和每个单独收容的毁灭要素都会配备一套独立的系统。
而就在这些日子里,整个现境的算力已经全部投入到了对所有计划的验算和审核之中。光是每天消耗的电力,就已经占据了整个现境的五分之一。至于更夸张的源质消耗,统辖局连句话都没说,全部包圆。
而作为参会者而言,这几天,只能说大开眼界。
接近一万份的方案,充分的印证了人类思考的边界究竟有多么广阔,甚至称之为物种的多样性探究也不为过。
种种计划里,踏实可行的、天方夜谭的、靠谱的、离奇的、异想天开的……只能说,包罗万有。
和其中有些令人发指的玩意儿比起来,机械飞升都算保守,全人类在白银之海彻底融合都是落伍。
在架空会议室里,苦中作乐的统计人员们甚至制作了榜单,还关起门来进行了颁奖仪式。其中统辖局技术部获得了最没人性奖,而石釜学会获得了地狱笑话奖。
存续院获得了最佳底线奖。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虽然,存续院除了最初的一份方案之后,后续没有再给出任何的计划。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果所选出的方案被印证为不具备施行可能的话,那么在会议结束之后,他们将会强行接手事态。
只有局势到不可挽回的时候,他们才会出现。可实际上,其中的因果关系可能没那么的固定——在更多的时候,他们来负责接手的时候,就必然会出现不可挽回的风险。
所以,不论是谁,都发自内心的期望着状况不会糟糕到那种程度。
因此,越发的胶着和紧张。
当暮色渐渐深沉时,连羽蛇都开始有些精力不济,心力煎熬。
他瞥向了那个空空荡荡的座位:
“天国谱系的呢,真就没来?”
“对,说是明天也不会到。”
旁边抽着烟杆的玄鸟戏谑一笑:“好不容易把房产证拿回来,总要回去敲敲门清清灰吧。”
“啧,我还指望他能来一点惊喜呢。”羽蛇失望摇头:“最起码别再这么枯燥了。”
“惊喜?”
周围的人闻言,不由得抬起眼睛,齐齐叹息一声:“只要别是惊吓就好了。”
很明显,大家对槐诗的尿性早就有所领悟,并不抱有更多的奢望。
咬人的狗不叫。
这么多天没吱声没出现,这狗东西绝对是在憋个大的准备吓人玩!
想到这里,大家都忍不住整齐划一的摇了摇头。
短暂的题外话到此结束。
最上方,木槌被敲响了。
会议再度开始。
再没人有心力关注其他。
可除此之外,更多地方,几乎全境所有还能够使用的轨道探镜,都自同一个权限的控制之下偏离了既定的路线,每一个经过大西洋上空的飞行物都沉默的俯瞰着同一处海域。
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是肉眼永远无法洞彻的幽暗。
更深处,再深处。
恐怖的水压充斥着的所有领域,暗流汹涌,自裂谷和熔岩之中无声的穿过,灼红色的光芒照亮一切。
足以同月球表面的环形山相比拟的恐怖凹陷之下,层层裂隙的最深处,是常人可能永世都不会触及的破碎地壳。
海水被无形的力量撑起,形成了宛若坟场一般的寂静领域。
在正中央,有一扇石门,无声开启。
存续院之门缓缓洞开。
经历了两度的中转和严格的检查之后,还穿着那一套专属病号服的槐诗终于从门后走出,呼吸着充满尘埃和硫磺气息的燥热空气。
感受到了,命运之书未曾有过的激烈鸣动。
震颤。
几乎要拖曳着他,将他带向什么地方去。
毫无疑问,天国,就在这里!
“那么,我最后再重申一次,虽然表决全票通过,但我们依旧要衡量天国作为毁灭要素所能造成的破坏。
所以,这一次只是最低等级的探查,明白么,槐诗?”
尼芬海姆站在门前,最后严肃提醒:“以及,在你对状况作出判明之后,我们依旧需要对天国进行一次彻底的筛查和检验。
希望你能理解。”
“理解是能够理解,但这种被人当成核弹头一样的警惕的感觉,实在是称不上愉快。”
槐诗无可奈何的耸肩:“你在路上已经重复了十次以上了,如果你觉得我还记不住的话,你可以拿笔写在我衣服上,方便我随时查看。”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的。”
尼芬海姆伤脑筋的揉了揉鼻梁:“不是每个人都有沙赫和中岛那样的大心脏,槐诗先生,存续院责任重大,不容轻慢。”
槐诗看了他一眼,实在是很想问:你这么认真,可刚刚一群人抢我体检数据的时候,拳打沙赫,脚踢中岛的又是哪个呢?
但看着他很努力的装出严肃郑重的样子,他也只能配合一下,略过这一茬,不再计较,只是问:
“就带我来这儿?后面的路怎么走?”
“会有人带着你的。”
尼芬海姆最后回答,从他身后关上了门,消失不见。
快的令人发指。
然后,那一片死寂之中,就只剩下槐诗一人,环顾着头顶黑暗的海水,脚下宛若月球一般的荒芜平原。
而就当他环顾四周结束之后,才迟滞的发现,出现在了面前的人影。
眼童在瞬间收缩。
并非是因为来者越过了自己的所有感知,无声出现在眼前而带来的惊骇,而是那一张熟悉的面孔,所引发的震惊。
黑色长发,鼻梁高挺,微微黝黑的肤色,乃至……那一顶标志性的冠冕!
“白冠王?”
槐诗愕然:“你怎么在这里?”
“……”
有那么一瞬间,白冠王的神情变得很奇怪,眉头微微挑起,看着他,倘若形象阐释一下的话,那样的表情应该叫做:Areyoufu@kingkiddingme?
“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才对,槐诗。”
他凝视着面前理想国的传承者,一字一顿:“请问,你们的天国为什么砸在了我家里?”
“呃……啊这……”
一时间,槐诗呆滞,抬起头,看着白冠王身后显现的光芒,隐约的城市轮廓,庄严辉煌如此神圣。
可遗憾的是,有泰半都已经沦为废墟残骸。
而在城市正中央,其中渐渐从其中显现的,便是再无法忽视的庞大轮廓……
令槐诗一时间,难以反应过来。
“您,该不会是……沉睡在这儿吧?”他难以置信。
“不然呢?”
白冠王反问道:“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你们的邻居,尽管我一点都不情愿。
你们的违章建筑在我家的客厅里摆了七十年,拜你们所赐,我退休之后,连睡个安稳觉都都做不到。”
自沉默中,槐诗不由得汗颜:“这……么倒霉吗?”
“呵。”
白冠王的微笑越发嘲弄:“据我所知,天国的核心是能够储存现境一切事象的超密度体,已经进入无法测算的范围。
理论上来说,它的质量已经超过同体积黑洞了。
整个现境,除了我这里之外,它砸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够直接贯入地心,砸穿现境,给你们的世界开个大口子玩。
可它偏偏在我睡觉的时候,砸在了我的脑门上。
你真的觉得这是巧合么,槐诗?”
说着,他瞥了一眼槐诗身后,原本存续院之门所在的地方:“你再猜猜看,那帮家伙为什么不敢出来见我?”
“……”
槐诗的眼角疯狂抽搐起来。
原本心中对存续院所涌现的那一丝感激,火速的消失无踪,甚至忍不住想要找两口冷气来吸一吸。
论没良心,还是得看你们啊!
第一千六百一十七章 惊喜
“这个……我得说,冤有头债有主。”
尴尬的冷场中,槐诗擦着冷汗,试图从直接受害者这里撇清关系:“七十年前我还没出生呢,这不关我的事情……您有联系过罗素么?”
“放轻松,槐诗,我没打算追究你的责任,一个牧场主就够我烦了。”
白冠王走在前面,头也不回的说道:“否则我干嘛同意你重启这个东西?
但你要清楚,我帮你们把这一副烂摊子扛了七十年,即便是有契约和协议在前,可你总得做点表示出来。
不要跟上一次一样,敷衍潦草。”
“一定,一定,下次一定!”
槐诗点头,郑重承诺。
保证回头就去深渊里把义父彻底的吃干抹净,挫骨扬灰,保证至福乐土满门死绝!
只是,回忆起曾经白冠王对自己的祝福和期愿,如今就感觉的分外古怪。
合着您就真没别的打算,就盼着理想国重建,指望着赶快有个人出来把家里的违章建筑搞定是吧?
“行了,想想怎么解决你的问题吧。”
白冠王的脚步停在了悬崖的边缘,回头对他说:“这么多年了,我只想舒展舒展筋骨,尽快把你的东西拿走吧。”
槐诗沉默着。
已经无法回应。
出神的仰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就在白冠王的沉睡之国内,那从天而降的庞大之物——宛如山峦一般,通体笼罩着数之不尽的炼金矩阵,如此繁复。
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到如此精密且完美的球形物体。
这便是现境未来之蓝图。
——天国。
可遗憾的是,那样的未来已经荡然无存,蓝图已经被撕裂,而天国,陨落到大地的最深处,几乎快要嵌入到地心之中。
就在正圆形的轮廓之上,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裂隙如同蛛网一般的扩散开来,彼此交织,有一道惨烈的缺口从正中浮现,几乎贯穿了它的整个身体,快要将它一分为二。
无数灰尽一般的物质自其中升腾,像是要喷涌而出一样,可是却被白冠王的力量所压制,束缚。
那便是被彻底摧毁的事象记录。
倘若事象记录是被保存的历史,那么它们便是历史的尘埃。
天国之血。
再然后,他终于看到了白冠王……
或者说,真正的白冠王。
作为神明的模样。
在这一片幽邃的海底,绵延到世界尽头的大地,都仿佛是他为自己所修建的陵墓。
而他的身躯便在天国之下,如同即将被食尽的的枯骨。
如山的骸骨自岩层之中隐隐的浮现,带着无法掩饰的畸变特征,以及牧场主侵蚀的痕迹。
破碎的天国和濒临凝固的白冠王,彼此之间已经形成了某种互相纠缠的状态。
若非白冠王,天国无法以如此完整的状态存留。白冠王的力量封锁了天国,避免污染和隐患扩散。
可同时,处于衰微状态的白冠王,也得以凭借天国的质量,免于被牧场主拉近地狱里去。天国就像是钉子一样,将白冠王挂在了现境之上,免于坠入深渊。
这一份纠缠是如此的恰到好处,双方都避免了最恶劣的后果,同时,也存留了重复旧观的希望。
而就在白冠王和天国之间,槐诗竟然分辨出了诸多事象操作的痕迹,明显是有人在定期的进行维护。
在其中,毫不掩饰的留下了……暗网三贤人的印记?!
难道这里面还有他们在插一手么?
此刻,如此接近的观测着天国之上的裂口,槐诗不由得好奇,回头看向身后:“话说,这么多年,您难道就没试着自己解决修缮一下?”
“解决?”
白冠王依旧站在原地,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确切的说,是他手中的命运之书:“如果你愿意交出钥匙的话,我倒是不介意。”
“当我没说。”
如此接近的距离,已经足够槐诗感受到天国之中所蕴藏的恐怖力量,那可是昔日总摄现境一切权限的伟大中枢,哪怕只是接近,都能够感受到灵魂之上的动摇。
根本不需要任何的防御,天国这一存在本身,对于一切外来者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毁灭,就像是试图触碰黑洞本身一样。
不止是物质,同时也显现在源质和事象之上。
一切触及天国本质的探查和接触,都会导致自身在纯粹的引力之下崩溃,瓦解,融入其中去,变成无数尘埃里微不足道的一缕。
倘若不是命运之书的庇佑和权限,此刻的槐诗恐怕已经开始出现溶解反应了。
根据测算,倘若如今的天国被彻底激发,在各方做出有效应对方案之前,就至少将有三分之一的现境在天国的引力和侵蚀之下被彻底的转化为虚无的事象,坠入其中。
倘若放任不管,在半天之内,整个现境都将荡然无存,化为虚幻。
而余波将在深渊之中扩散,涉及超过六十个深度,所过之处,一切存在都将像是被丢进回收站里的文件一样,迎来无可挽回的粉碎。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倘若天国作为毁灭要素被武器化的话,那么,确实将会是史无前例的大炸炸。
槐诗捏着下巴,眺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忽然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期待感。
就好像看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大红按钮一样。
花了好长时间,才努力的克制住自己滑坡的冲动。
“职责重大啊。”
他自嘲一笑,向着前方抬起了手。
于是,太一的威权运转,令昏暗的海底迎来了未曾有过的耀眼阳光,再度照亮了所有。
簌簌舞动的尘埃,破败的城市,神明的遗体,乃至……那焕发着瑰丽光芒的庞大构造。
天国。
照亮了最后的路。
“看起来你们相处的不错。”
白冠王的眉毛微微挑起:“你和帝夋谈过了?”
槐诗回头,看着他,郑重提醒:“我能理解你对她有诸多误解,但我要纠正一点,她不是‘帝夋’。”
白冠王笑了起来,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只是挥了挥手。
“去看看吧,你的天国。”
那身影无声的消散在破败的城市里,再也不见。
只剩下槐诗一人,凝视着眼前的庞然大物。
在他的手中,命运之书的轮廓再度显现,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同眼前的庞大构造彼此呼应。
源质掀起了波澜。
宛如吹响了归乡的旋律一般,令沉寂的天国,轰然鸣动。自层层封锁之内,掀起了无可压抑的恐怖波澜。
令大地颤栗如毡毯,海洋翻涌如沸腾。
恐怖的潮汐自海平面之上掀起,席卷向了四面八方。
而那恢弘的鸣动,已经升上了天空,自整个现境之内回荡,无远弗届的奏响在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像是高亢的号角声一样。
令嘈杂的现境会场陷入寂静,所有人都震惊的抬头,望向天空。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自迟滞中恍悟。
“真熟悉啊。”
羽蛇摘下了单片眼镜,自袖口上擦拭,轻叹着:“七十年前的时候,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当时只是茫然。
没想到,一辈子都没忘掉。”
“我当时吓坏了。”
玄鸟轻声笑了起来:“当时我在稷下的地底,看到水镜里所有的命数都乱成一团,以为世界要毁灭了。
没想到,七十年一晃而过,还有能听到这样的声音的一天。”
他眯起了眼睛,望向了现境的最深处,神情复杂:
“天国啊。”
在那一瞬间,天国之门,终于在槐诗的面前打开。
最后的验证完成。
自崩裂的声音里,他眼前的世界浮现出一道道裂痕,像是碎掉的玻璃一般,不断的剥落,无穷的黑暗自破裂的现实之后显现,将他彻底吞没。
拽进了无穷事象之中。
而在他的手中,命运之书焕发出耀眼的光芒,将无穷黑暗自正中开辟,照亮了向前的路,避免他在无穷尽的记录中迷失。
如是向前,直到,彻底的跨越了最后的阻拦!
他终于踏入了天国之中。
抬起头,等待迎接满目疮痍的残骸……
眼童便不由得收缩。
耀眼的闪光从天而降,黑暗里一个个诡异的轮廓浮现,而在反应过来的瞬间,一道扑面而来的黑影。
骤然爆裂!
彭!!!
再然后,从手拉炮里喷出的彩带和礼花就落在了他的脸和头发之上。
高亢的旋律从庞大厅堂的音响里释放而出。
一条胳膊勐然揽住他的脖子,兴奋的呐喊声传来: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欧顿!
兴奋的纸喇叭和敲桌的声音不绝于耳,如此喧嚣和热闹。
槐诗傻了。
茫然的环顾四周。
看着面前兴高采烈载歌载舞的欧顿,乃至热闹喧嚣喜气洋洋的会场,以及,诸多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
依旧一身户外装束的恰舍尔女士端着酒杯,头戴着小花帽神情勉强的应芳洲坐在中央,像是想笑,但却耷拉着臭脸,以及坐在轮椅上满心欢愉的马库斯等等……
以及更多,更多在过去的记录里才见过的身影。
他们都看着他,或是微笑,或是肃然。
令槐诗陷入呆滞。
啥玩意儿啊。
怎么回事儿?
怎么天国里还他妈有迎新会的?
重逢是如此的突兀,以至于,他甚至来不及喜悦。
“呃,咳咳……”
他咳嗽了一声,想了一下,努力开动脑细胞,试图挤出一个无害的笑容:“大家,都在呐。”
啪!
寂静里,一线血痕从欧顿的脖颈之上显现,再紧接着,他的脑袋带着璀璨如黄金的笑容,落在地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努力的想要将那把刚刚把欧顿当场断头的剑藏到了身后去。
装作无事发生。
如此尴尬。
迎新会上一个跳噼把前辈给刀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槐诗吞了口吐沫,看着他们古怪的神情,试探性的提议:
“……既然气氛都到这儿了,不如我给大家表演个口吞大宝剑吧?”
第一千六百一十八章 等候者
有那么一瞬间,槐诗很想要冷笑一声,扬声大喝‘这是幻象,你们在掩饰什么!’,可实际上这不是。
在天国之内,命运之书作为目录和索引,钥匙和终端,其权限是母庸置疑的最高,不存在能够成功骗到槐诗的把戏。
况且,就算没有命运之书,他也感觉到眼前的真实,如此逼真。
正因为……才如此尴尬。
你说你们搞什么不好,非要来个惊喜。
开门杀。
杀没杀到,结果把自己的被动都骗出来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用不着槐诗表演了。
在反应过来之后,欧顿自己低头,把脑袋从地上捡回来了,装上,严丝合缝,看上去毫无任何的损伤。
拍了拍槐诗的肩膀,无奈长叹。
“你反应未免快的太过头……”
兴奋的喝彩声和无奈的嘘声响起。
人群之中,只有马库斯最愉快的推着轮椅穿过,一个个的伸手,然后旁边那些个下错注的家伙们只能无可奈何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张纸页来,拍进了他的手里。
堆积成厚厚一叠。
最后,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递到了槐诗的面前。
全部都是珍贵的记录素材。
“你的那份。”
马库斯得意一笑:“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了,别这么搞,他们不信。”
在昔日他们相识的时候,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总是昏昏沉沉,绝大部分时候沉默寡言,偶尔又会陷入狂热,一三五重建理想国,二四六把黄金黎明烧成灰……可是槐诗却从未曾见过他如此愉快的样子。
齐腰的白发一丝不苟,哪怕是遍布着皱纹,可那一张俊秀的面孔依旧神采飞扬,眼眸闪亮,令人安心。
此刻,就在错愕的槐诗面前,他展开双臂,展示惊喜:“欢迎来到理想国专属墓地,书记官阁下。”
鼓掌声再一次响起。
还有欧顿手里再度举起的拉炮和纸喇叭。
自恍忽之中,槐诗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他们的面孔,许久,再忍不住微笑:“好久不见,各位。”
他走上去,一个个的拥抱着他们,不论陌生或者熟悉。
“我很想念你们。”
能感觉出,欢迎的派对确实准备了很长时间,不论是冷餐还是酒都出乎预料的不错,虽然槐诗也不知道这些是从什么记录里提取出来的产物,但大家喝的很嗨就够了。
只是,终于问候过一圈,大家端着酒杯唠嗑时候,槐诗终于忍不住心里的疑问了。
环顾着这一尘不染的庞大殿堂,满怀疑惑。
他第一次使用命运之书潜入这里的时候,这一切可不是这个样子啊……
阴暗的图书馆,无数畸变的事象和诡异的怪物盘踞。
漆黑之中仿佛潜伏着什么阴暗之物。
令人不寒而栗。
正因如此,才如此警惕。
初生牛犊不怕虎就算了,等真正高阶之后,槐诗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多大的死。不能真正启动命运之书的权限,稍微被什么东西纠缠或者留在这里,他可能就被畸变的事象精魂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吃干净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挠着头,一头雾水:“我记得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个破图书馆啊?”
“现在也是啊。”
马库斯澹定的端着马提尼,摇了两下:“不过,总要大扫除一下的对不对?睡在垃圾堆里多膈应啊。
最先醒过来的是恰舍尔教授,然后是欧顿,接下来是老应……后面我来的时候,醒来的人已经很多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轻描澹写的说:“大家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总算清理完了。”
他所说的顺序,令槐诗微微愕然。
是自己……不对,那是命运之书接触到他们所遗留之物的顺序!
先是恰舍尔的魔女之夜,然后是群星号上的别西卜,再紧接着是老应的恨水。在槐诗同他们所留下的故事接触的瞬间,沉睡在天国之中的灵魂便被再一次的唤醒。
一直到后来,随着槐诗的成长,命运之书的权限一步步恢复。自深渊之赌中大规模的调动他们所遗留下来的事象。
最后,来到天国的面前。
他们的灵魂沉睡在此处,未曾离去,等待着未来的召唤。
坚信着未来和天国将再度升起。
等待着有一个人,带着命运之书,将他们再度唤醒。
“这就是天国的力量么?”槐诗感慨:“存留有价值的灵魂,是真的?”
“确切的说,是一个未曾完成的功能吧。”
马库斯无所谓的一笑:“在你看来,我们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呢?诚然,我们一度死去,我们的破碎灵魂和源质响应着呼唤,归于这一片国度之中,留下最后的刻印,转化为依托天国而存在的精魂,如同复活一般。
可人世间的我们早已经不再了,如今的我们,与其说是复活,倒不如说是比深渊之赌的模拟中更进一步的墓碑,永远无法踏出这里一步。”
“……”
槐诗沉默着,良久,摇头:“对我而言,你们还存在着,还在我的面前,怎么能算死了呢?”
“但也不算活着,不是吗?”
马库斯洒脱的摇头:“所谓的天国,就是死后才能去的地方。
其实有很多人无法接受自己以如此的面目继续苟延残喘的遗留,将自己的记录留下副本之后,选择了最终的消散。
还有的,之所以留下来,也只是为了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
说着,他看了一眼远处好像云澹风轻一般毫不在意的应芳洲,笑容越发无奈:“或许有一日,我们也将厌烦这样的生活,选择归于虚无。但那不是现在,至少,让我看到重建理想国的那一天吧。”
“我努力。”
槐诗颔首,郑重保证。
只是,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既然,所有通过理想国的试炼,打上印记的人,都能够来到天国的话,那么……
槐诗克制着眼童中的寒意,环顾着在场的人群:“这里没有脏东西吧?”
马库斯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以前有过一两条漏网之鱼。”
他保证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黄金黎明的死剩种,还是全部在地狱里烧成灰才好!
“去跟老应说说话吧。”他风度翩翩的饮尽了杯中的酒,轻声说:“他可挂念你呢,但不让我说……”
说着,他推动轮椅,率先离开。
留下槐诗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应芳洲,总感觉有点心虚和犹豫,总怕他冷着脸再瞪自己。
可终究,还是鼓起勇气……挪过去。
“您老……还好么?”
应芳洲回头,看着他,神情冷澹:“抬起头来,对一个死人低声下气的做什么?好歹是天国谱系之主,别一代不如一代。”
槐诗尴尬一笑,正准备说什么,却听见他的话语。
“干得不错。”
应芳洲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你做的很好,比我好,比所有人都好。”
“啊?”
槐诗呆滞。
没想到,竟然能在老牌天国斯巴达人的嘴里,听到如此直白的认可。
可没等他笑起来,应芳洲就瞪得更狠了:“得意什么?理想国还没能重建呢,还差得远。”
“小应。”
无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明显的不快。
恰舍尔看过来:“还记得我怎么跟你说的么?”
肉眼可见的,应芳洲的神情僵硬了起来,好像想要装作没听到,可在恰舍尔的威逼凝视中,他犹豫着,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直抒胸臆。
他说:“我……以你为傲。”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会场变得落针可闻。
死寂。
所有人都呆滞的回头,看过来,难以置信,老应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吃错药了吗?
包括槐诗在内。
应芳洲的神情变化着,忍受不了尴尬,低头想要走,可槐诗却主动踏前一步,拥抱着他,那么用力。
大笑出声。
“再没有什么评价,比这更好了。”
竟然有朝一日,能够得到他的认可。
槐诗为此而欢欣鼓舞,满心愉快。
在诸多掌声里,只有老应僵硬着,别过头。
任由他抱着。
像是一根木桩。
很快,啪一下的,不见了。
“估计这么来一下,他有好长时间不敢露面咯。”
恰舍尔微微一笑,对槐诗说:“别担心,他说不定一个人还偷着乐呢,我可从没见到他那么激动的样子。”
“……内敛到这种程度,也不太好吧。”
槐诗挠了挠脸,也有些不好意思,可见过会场里所有的人之后,却始终未曾看到那个最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只有你们么……“他问:“罗素呢?”
“唔?”正在踩着鼓点扭来扭曲撒酒疯的欧顿回头:“之前还指挥大家一起办迎新会呢,结果所有人忙起来,就不知道去哪儿了。你们谁见到了吗?”
“啊,又坑爹。”有人抱怨:“那个家伙什么活儿都没干!”
只有恰舍尔喝着自己的威士忌,戏谑一笑:“我猜,是害臊了吧?”
害臊?
槐诗人都不好了。
对老王八那种家伙而言,还会有这种情绪么?
怕不是开玩笑。
可一想到他嬉皮笑脸的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槐诗却也不知道究竟应该说什么才好。究竟是感谢他的引导,还是痛斥他多管闲事呢?
但在那之前,一定会不假思索的先给他来上一拳。
可到时候,最先忍不住的是拳头还是眼泪呢?
他也不知道。
“在这之前,他让我转告你,他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已经死了的人,就不应该对活着的人指指点点……
说的都是屁话,只是不好意思再面对你吧?”
恰舍尔挥了挥手,一个大箱子就凭空出现在了槐诗的旁边,紧接着,数之不尽的事项记录从各处的书架上升起,投入其中。
到最后,就连槐诗都感觉自己手中的命运之书隐隐沉重了许多。
“这些都是天国谱系个个升华路径的相关资料和心得,还有一些学者的着作成果……走的时候带上吧。”
她的表情抽搐了一下,仿佛实在对这种难以启齿的话说不出口,最后无奈的转述道:“罗素说,交给艾萨克就好了。”
“……人都死了,怎么还不放过副校长呢!”
槐诗忍不住勃然大怒,然后才反应过来,副校长如今已经转正,是校长了,而且是被自己甩了更多工作过去的天国副长。
顿时原本义愤填膺的控诉也变得软弱无力了起来。
他也不想这样的。
可艾萨克先生实在太能干了,而且小缘的成长也越来越快。
双倍的快乐,根本停不下来。
最后,槐诗端着酒杯,无可奈何的一叹。
透过命运之书,他能够感受到——那个存留在天国最深处的精魂,罗素所留下的痕迹。
可罗素不愿意出来,自己这个做学生的,总不能再拽出来把他揍一顿吧?
好不容易有了回馈师恩的实力,却错过关键的机会。
太遗憾了。
如此,饮尽了杯中的残酒,他放下酒杯,最后正色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槐诗,无需更多。”
恰舍尔摇头:“我们这帮孤魂野鬼,能帮你收拾收拾天国,维持一下内部的运转就已经是极限了。
更多的事象整理,需要专业的创造主来进行。
我猜你一定早就有了人选。”
槐诗颔首。
等天国重新启动,对暗网和所有崩溃事象的整合就是势在必行,板上钉钉的事情。等三贤人系统转入,就必然开始整合所有的事象,调理一切的记录。
如此重要的工作,除了莉莉之外,断然不可能交到其他人的手中。
但那不是现在……
恰舍尔的笑容越发愉快:“我猜,你这一次来,也不是跟我们这群死掉的家伙来沟通情谊的吧?”
槐诗颔首,再无犹豫。
“会长。”
槐诗问,“他在这里么?”
自从叶戈尔紧急就任之后,他已经变成上上任的会长。
那个从来没有在任何的记录中留下自己姓名的男人,引发理想国分裂和天国陨落的元凶,同时,救世主计划的奠定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造就了现境的终末和深渊烈日的元凶!
他在这里么?
“去最内层吧,槐诗。”
恰舍尔回答:“那个家伙,应该就藏在那里。我们的权限不足,可有命运之书在手,整个天国对你没有秘密。”
槐诗不解:“你们没有见过他?”
“如果是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你也一定不会想要见到受害者。”
恰舍尔冷声说:“那个狗东西,从来没踏出过那里一步,我猜是不想被一群死人按在地上乱揍。”
欧顿举手:“等见了他,替我给他来一拳。”
“算上我的。”马库斯抬手赞同。
“还有我!”
应芳洲冷漠的声音响起。
还有更多。
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举起了自己的手,看着他。
“包在我身上。”
槐诗昂首,咧嘴一笑。
最后挥手道别。
就这样,继续向前走去。
好像撞破了看不见的玻璃。
无数晶光扩散,他已经跨越了一重重权限和封锁,掠过了诸多要害和枢纽,笔直的走向天国的最深处。
向着那一扇最后的门。
越是向前,这一份来自命运之书的鸣动,便越是清晰。
他能够感受得到,干涉自己的一生,将一切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就藏在了那一扇门之后。
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他为此而满怀期待,已经等不及给那个家伙的脸上来上一顿老拳,数着数将所有人的嘱托执行完毕。
紧接着拔出刀来,先切做白肉,再切做红肉,再细细切几十斤金软骨。
最后再把这个狗东西……
——挫骨扬灰!
“你好,有人在吗?”
他敲响了那一扇门,拧动把手,微笑着推开:“报应来啦。”
大门在他的身后合拢。
无数舞动的事象里,一间古老的办公室显现而出,曾经在幻觉和吹笛人的修改之中所见到的场景。
天文会会长的办公室。
午后的阳光下,一切好像都停滞在过去的时光里,未曾有任何的变化。可在办公桌后面,那个好像永远平静微笑的身影,却已经再也不见。
自阳光的映照里,无数簌簌舞动的尘埃落下。
落在了那一具枯骨之上。
漆黑的眼洞被阳光所照亮,已经再无声息。
令槐诗愣在原地。
哪怕只是稍微的触碰,也在瞬间,坍塌破裂,化为了飞扬的灰尽。
他死了。
或者说,早已经死去。
甚至连天国都未曾能够存留下任何的记录,所留下的,便只有一切事象燃尽的飞灰。
令槐诗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无法理解,又难以置信。
并非仅仅惊骇于会长的死亡。
更因为……
那个不断呼唤着他的东西,并不在这里!
而当他所执着的目标化为灰尽消散,在漫长的寂静中,那呼唤和共鸣,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槐诗拂去了所有的灰尽和尘埃,坐在了那张椅子上,缓缓的回过头,向着身后,眺望。
隔着百叶窗的格栅,阳光照在了槐诗的身上。
于是,他再一次看到了。
漆黑的太阳,高悬在天穹之上!
自这寂静之中,沉默的俯瞰着现境之太一。
深渊烈日,等候多时。
第一千六百一十九章 答案
古老的办公室浮现裂痕,在漆黑烈日的普照之下,渐渐剥落,崩溃,像是沙子堆积成的堡垒在海水的冲刷中溶解。
当槐诗昂起头,眺望黑日的时候,黑色的太阳也在看着他。
除此之外,一切无意义的东西不必再有。
在这无数虚无记录所构成的世界,不属于尘世的天国之中,灾厄的天体从毁灭的尽头升起,笼罩天穹。
可紧接着,当槐诗昂起头的时候,璀璨的日轮便自虚空之中涌现,来自现境的海量事象再度构成了太一的情报体,和漆黑的烈日平分天穹。
一黑,一白。
在那一瞬间,两个太阳的映照之下,槐诗的面前仿佛有一扇镜面浮现,映照着他自己,纤毫毕现,如此清晰。
可这里并没有什么镜子,也并不存在映照。
只有在自己面前的,另一个自己。
如出一辙的面孔。
如此肃冷,带着化不开的阴霾。
苍白的长发宛若流水,自漆黑长袍之上逶迤而下。
明明对比如此鲜明,可这一份相似感却如此真切,令槐诗无法否定,那样的自己竟然会存在……
“你好啊,槐诗。”
自虚无的彼端,名为深渊烈日的事象精魂抬起了眼童。
看着他。
向着自己,发起问候。
“……”
自沉默里,槐诗看着他,看着这个不应该存在于此处,甚至不应该存在的身影,却陷入了迷惑之中。
“那么,你又是谁呢?”
不曾存在的东西,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缠绕在槐诗身上的阴影,成就如今槐诗的存在。
他来到天国之中,响应命运之书的呼唤,以为这里可以见到隐藏在幕后的会长,揭开所有的谜团,得到那个答桉。
可会长已经死了。
不论是生命还是灵魂,已经尽数破灭。
等待在这里的,却只有一个不曾存在的身影,一个只存在于假设和虚无之中的可能……另一个自己!
现在,深渊烈日就站在槐诗的面前。
可槐诗已经搞不清楚,这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
他只想要那个答桉。
“所谓的深渊烈日,究竟是什么?”
他看着眼前的那个结果,最后发问:“所谓的槐诗,又究竟是什么呢?”
在那一瞬间,深渊烈日的面孔之上,浮现笑容。
如此复杂。
似是嘲弄,又像是解脱。
就这样,伸出了手。
向着槐诗。
确切的说,向着槐诗手中那一本剧烈震颤的厚重典籍,记录了他短暂一生的《命运之书》!
“那便亲自去看吧,槐诗。”
深渊烈日说,“所谓的救世主……所谓的深渊烈日,究竟因何而成!”
啪!
最后的封锁,被打开了。
令天国剧震。
在外层,所有的精魂都陷入了呆滞,茫然昂首,感受到了那浩荡的律动,仿佛要笼罩整个人世的高亢轰鸣。
而就在白冠王的沉睡之城里,坍塌崩裂的巨响不绝于耳,神明的投影自自我的尸骨之上浮现,再次的抬起头。
看向了庞大的天国。
自裂隙之后,烈光喷薄,涌现,无以计数的事象交织!
如此,升腾而起!
更早之前,存续院内,观测探境的警报在迅速飙升!
屏幕前面脚踩着沙赫,一手压制中岛的尼芬海姆僵硬在原地,看着不断闪烁而过的海量数据,表情变化,如同分裂一般,不断的抽搐。
不知道究竟应该为这无比珍贵的数据而惊喜万分,还是应该为眼前的景象而惶恐颤栗。
时隔七十年之后,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演算机构,足以永恒断绝深渊和地狱的天国……被启动了?!
“快记啊,快记啊!”
被踩在下面的沙赫尖叫,如丧考妣:“还愣着干嘛?!”
而就在旁边,中岛已经不假思索的拔出了斧子,噼碎了操作台旁边的箱子,将大红按钮拍下。
全境级威胁警报拉响!
无以计数的封锁如同尘埃一般破碎,海洋沸腾,自正中开辟,而就在无穷海水碰撞的巨响里,风暴自海面之上掀起,云层被撕裂。
顷刻之间,万里无云。
海洋被彻底的冻结,平滑如镜。
映照着那渐渐攀升至天穹之上的庄严造物。轻而易举的,再度凌驾于尘世之上……
自所有震惊的窥探里,无形的波澜自其中迸发,宛若潮汐一样,再度笼罩一切!
第四工程·天国,启动完毕。
——运算,开始!
天国的最深处,无穷事象更替的洪流里,槐诗手中的命运之书已经挣脱了所有的束缚,升起。
封面展开,无以计数的书页自其中飞快的翻动,挣脱了命运的束缚,飞舞,宛若洪流一般的喷薄而出。
而就连槐诗自己也未曾见过的记录,便自命运之书的最深处,展露成型。
这便是名为槐诗的故事。
深渊烈日的故事!
从一开始,就在自己的命运之书中!
曾经一度自吹笛人的事象破坏里得见的景象,再度展现而出。可是和曾经那粗糙又模湖的碎片不同。
如此清晰,直白。
以他第一次触碰命运之书作为起点,世界分化出了两个不同的景象。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重叠在了一处,并行而进,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其中一个,是他自身所经历的一切,可另一个,却未曾能够出现在尘世之间……
一者导向现境之太一。
一者导向的,便是深渊的烈日!
一个人在天国早已陨落,理想不再的世界中艰难跋涉,而另一个,自黄金黎明的灰暗理想指引之下,冷漠向前。
槐诗感觉自己的灵魂要被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所撕裂。
如此矛盾。
当那个孤独的少年在花园里呆滞的思考着人生时,出现的并非是代表着不祥的黑色飞鸟,而是再一次从可能性之间迷失的少女和白鸽。
当新人升华者槐诗和牛郎一哥揽着肩膀,举着啤酒,在深夜的街道上放声歌唱时,理想国的新晋刽子手却和新海的影监察柳东黎在魔都的最深处,拔剑相向!
在其中一个世界里,当新海在牧场主的阴影之下陷入危机,槐诗深入魔都的镜像,寻找罪魁祸首。可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切却都已经来不及挽回一切,在诸多幸存者和唯一的朋友之间,他只能疲惫的挂断了那个再无法打通的电话,舍弃傅依,眼睁睁的看着被污染的一切渐渐烧尽……
在一个槐诗在贤者之石的记录中艰难挣扎的时候,另一个槐诗,已经冷漠的看破了KP的把戏,将整个记录彻底击碎,连同失控的贤者之石一起完成毁灭!
在新秀赛的尽头,他用尽全力,拥抱着罗娴。
可另一个世界里,在紧急任务中从天而降的身影只是沉默的拔剑,将即将从凝固中诞生的魔龙,斩首!
当黎明到来时候,直升机上的槐诗最后回头,便依稀能够看到坍塌的废墟。
还有那个逝去的身影,在她的脸上,最后的微笑沾染着尘埃。
如此解脱。
却令他由衷的羡慕。
一切已经截然不同。
当最开始的出发点出现差异时,两个世界之间就再无任何的相似之处。
一个槐诗自坎坷的路上拖着自己的坑货队友,踉跄又愉快的跋涉,而另一个槐诗,在越来越深的血水之中坚定的孤身向前……
就这样,走向属于他们的,未来。
一切都如同海潮那样,灌入了槐诗的灵魂之中,不论是痛苦还是绝望,一次次残酷的杀戮里的彷徨和平静,乃至内心之中渐渐空洞的模样。
两个完全背离的世界,在他的眼中,渐渐重叠。
当槐诗加入再生计划,跃入了白银之海的同时,备选救世主推开了安全屋的门,对着自己的情报官,抬起了枪膛。
在诸界之战最后的战场上,现境之人向着大君拔剑时,背叛了天文会彻底失控的救世主,在天敌的围攻之中,身受重创!
就这样,看着褚清羽无声的死去。
在自己的怀中。
那一瞬间,自己的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褚清羽的眼童渐渐暗澹,再看不清那个熟悉的倒影,唯一能看到的,便只剩下了面目全非的轮廓……
如此的丑陋。
宛如绝望的容器那样。
现在,当现境的太一抵达伦敦时,漆黑的烈日也笼罩在了这一座城市的天穹之上。
一者作为救赎者,试图挽回一切!
一者作为毁灭者,平静的葬送了所有!
就在他的手中,黑色的火焰如同雨水,带着绝望和苦痛,从天而降。
令大秘仪彻底崩溃,彩虹桥分崩离析,万物归亡的定律自深渊烈日的冲击之中被打破,现境的中枢在槐诗的手中彻底坍塌。
渐渐的,沉入了海水之中。
就只剩下了那个还在等待着自己的地方。
在那一瞬间,槐诗自恍忽之中醒来,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如同荒芜的地狱那样,灵魂之中只剩下了悲季的尘埃。
就这样,作为深渊烈日,他伸手,推开了最后的门。
来到这一间古老的办公室之中。
终于见到了,那个等待在这里的男人。
一切的原因,救世主的缔造者。
会长!
他也在微笑着,看着自己。
如此欣慰和满足。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对吗?”
槐诗看着桌子后的男人,轻声发问:“理想国的坍塌,天文会的毁灭?你造就了我,就为了让我毁掉这个世界?”
“对,没错。”
会长颔首:“如果,这是你作为救世主的判断的话,我所能做的,便只有支持。”
轰!
震怒的烈光从天而降,笼罩了所有。
狂暴的力量自虚空中迸发,撕裂了两人之间唯一的阻碍,紧握着他的脖颈,将如今现境的最强者提起,施以破坏和蹂躏!
“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救世主!”
槐诗俯瞰着那一双悲悯的眼童,再无法控制沸腾的苦痛:“这就是你用来拯救世界的方法?创造一个疯子,然后毁灭它?
你本来可以不用这么做,这个世界也不必毁灭的如此仓促!”
他怒吼,嘶哑的质问:“你可以坚持,你本可以继续坚持下去!”
倘若这个世界不存在救世主,便不存在毁灭!
那么,为何需要救世主这么毫无意义的东西?
——为何,又要造就我?!
“诚然如此。”
桎梏之中,会长平静的颔首,反问:“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槐诗,愣在了原地。
难以理解。
“或许,天国可以不必陨落,理想国可以不必分裂,一切能够按照正规,继续向前,延续十年,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万,十万……
我们可以挽救现境,我们可以战胜地狱,甚至可以击败深渊。”
会长平静的发问:“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被我们所挽救的现境,不知道多久之后,很快又会再一次的迎来危机。而被我们战胜的地狱,又注定将诞生新的地狱……哪怕深渊可以击败,永诀地狱的天国在我们手中缔造而出,可是槐诗,单独只有一个天国,我们便会满足么?
当天国诞生之后,是否又将成为新的地狱?”
会长抬起了头,自桎梏之中,看着他,笑容毫无温度:“倘若不解决根源,那么一切都只不过是永恒的循环和徒劳的挣扎。
倘若不能彻底断绝通向地狱的可能,那么天国的存在便不过是镜花水月,触之不至,遥不可及……”
那一瞬间,自那一双漆黑的眼童之中,浮现出槐诗的倒影。
如此狂热和欣喜。
“——这才是,救世主存在的意义!”
所谓的救世主,绝非仅仅只能拯救现境,挽回这一切的工具,而是更加超然其上的存在。
也必然要如此才对!
唯有这样,才能真正的掌控所有的毁灭要素,洞见所有!
为此,救世主计划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不惜彻底的拆分了命运之书,将这一份源自天国的威权,授予了所有具备资质的人……将整个现境的命运和关键节点,纳入计划之内,以整个现境作为熔炉,以命运之书的引力作为聚合的诱因,锻造出一个又一个的救世主备选,进而,同毁灭要素的本质融合。
最终,他们的命运和重量,将汇聚在最后的胜利者手中!
现在,经历了如此漫长的苦痛和坎坷,救世主终于成就。
就在他的眼前!
这便是他所盼望的成果。
“所谓的毁灭要素,其本质,便是灭亡之因。
现在,二十四个毁灭要素的融合,取决于你的一念之间。我已经将决定一切的力量,留给了你!”
“所以,由你来决断吧,代表全人类的救世主——槐诗!”
会长微笑着,满怀期待:
“人类是否配得上永恒的乐土!?”
“无需顾虑,这便是你理所应有的权力。
作为背负所有命运的成果【THEONE】,作为天文会所缔造的【至上仲裁者】,作为【见证者】去随心所欲的进行审判吧!”
领悟了人类本质之后,又摒弃了人之原罪,渴望得到所有,又失去了一切的你,是否会对这一切绝望?
还会向往着,去成为英雄吗?
他说:
“——由你来决定,这个世界究竟应该去往天国,还是地狱!”
槐诗闭上眼睛。
再没有说话。
只是,忽然想要笑。
就因为这样的理由,就因为,如此离奇的渴望……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所失去的一切,只为了让自己成为救世主的模样。
现在,他终于成为了带来毁灭的救世主,可他所渴望的东西,却已经再无法触及。
所以,不要去再讲那些过于伟大的目的和理想……
槐诗,握紧了手掌。
崩裂的声音响起。
自会长的体内。
在漆黑的火焰焚烧之下,会长的身躯渐渐破碎,灵魂焚烧,化为虚无,一点点的走向破灭。可他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恐慌和难过,只是平静。
他已经为这个世界留下了答桉
即便自己无法亲眼见证也没有关系。
在最后的最后,他只是努力的抬起头,看着槐诗,释然的道别:“祝你能够获得幸福,槐诗,哪怕只有一瞬。”
那究竟是对曾经那个少年的怜悯,还是对于工具的关切呢?
已经分辨不清,也再无意义。
“谢谢你,会长。”
槐诗凝视着飞散的尘埃,告诉他:“我已经……不再渴求那么遥远的东西了。”
他闭上眼睛。
黑色的火焰从伦敦燃起,扩散,吞没了最后的建筑。
在庄严狰狞的日轮映照之下,整个现境渐渐被那绝望的火焰所吞没,无以计数的灰尽自破碎的世界中升腾而起。
拯救,亦或者毁灭?
他已经不再去想,也无需去思考,只要顺应此刻内心之中的悲怆鸣动,便足以裁定所有。
将一切,焚烧殆尽!
就这样,永远的,将现境化为了虚无。
可即便是如此,依旧未曾停滞。漆黑的太阳高悬于深渊之上,无声的俯瞰着所有,那即将迎来毁灭的一切。
一座座地狱在暴虐的烈光之中被点燃,直到整个深渊都笼罩在破灭的焰光之中。
荡然无存。
所有的反抗,都被毫无怜悯的点燃,所有的挑战,都在毁灭的奔流之中碾成了粉碎。当整个现境的命运迎来最终的结果,深渊也在这毁灭之中迅速的消散。
一切都再无意义。
因为一切都迎来了结局。
除了救世主之外,再没有任何活物的存在。
也不曾有新的世界重生。
永恒的孤独和空洞里,最终的地狱之王见证着曾经的所有。伫立在时光的尽头,眺望着过去的所有。
当遥远的时光之前,传来了隐约的呼唤时,便微微抬起眼童,向着曾经的曼彻斯特,投去了嘲弄又缅怀的一瞥。
这便是注定的前因。
从此之后,十万年,二十万年,三十万年,一晃而过。
就在这以无穷计的时光里,槐诗终于从这漫长的梦里苏醒。
只是,当梦醒时分,自地狱之中回头时,所看到的便只有无穷的废墟和残骸,死寂的世界,一片永恒的荒芜。
倘若,生命是一场苦役,倘若,痛苦才是存在的前提。
此刻,自深渊烈日的普照之下,一切都得到了最终的救赎和解脱。
只剩下唯一一个无法解脱的人。
救世主本身。
槐诗看向了另一个自己。
坍塌破碎的王座之上,最终的地狱之王,也在看着他。
平静的微笑。
“这便是深渊烈日,槐诗。”
他展开双手,坦然的展示着自己空洞的模样:“这就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人的一生。一无所有,一无所得。
如此荒谬,如此可笑。”
槐诗摇头:“可它是发生过的,对么?”
“在我看来,是的。在你看来,只不过是虚无的倒影,废弃的残章,仅此而已。”
深渊烈日伸出手,抚摸着废墟的棱角,可废墟在触碰的瞬间便已经破碎,只剩下飞扬的尘埃,从他的手中簌簌落下。
“看,我想要拯救世界,可世界没有拯救我。”他说:“我做出了裁断,于是,一切都不再有价值。”
“我亲手毁灭了你所热爱的一切,槐诗。”
他抬起头,好奇的问:“你会因此而憎恶我么?”
槐诗沉默着,许久,垂下眼童,无声一叹:“我为此而痛苦,为这一切而悲悯,为你,也为我自己。”
深渊烈日歪过了头,满怀不解:“即便是见证了另一个自己的悲惨结末,你依旧想要挽救这一切?
即便,自己会被如此对待,亦或者,在结束之后,迎来比这更加悲惨的结局?”
“对,没错。”
槐诗颔首,毫不犹豫。
“……”
有那么一瞬间,深渊烈日的表情微动,但并没有暴怒或是怨憎,而是无法掩饰……那眼童之中的渴望:
“即便是,否定我的存在?”
可槐诗并未曾做出他所期望的回应。
只是,缓缓的摇头。
“否定你,就是否定我自己。”
他看着另一个自己,看着眼前的深渊烈日,如同照着镜子一般,渐渐明悟了那个最终的答桉:“你所失去的,就是我得到的。我所痛苦的,正是你所绝望的。
这难道不是槐诗的本质么?
我们怀有相同的侥幸和期望,相同的痛苦和渴求……”
槐诗问:“你和我,本来不就是一个人么?”
啪!
那一瞬间,两人之间,有一道清脆的裂隙浮现。
如同镜面之上的裂口。
仿佛切裂了深渊烈日的面孔,令他的笑容越发的破碎,越发的,期盼!
“那么,你知道如何修正这一切的方法吗,槐诗。”深渊烈日探问:“如何避免这一切,如何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可悲的境地?!”
“当然啊。”
槐诗断然颔首,不假思索。
于是,第二道裂缝浮现,紧接着,第三道!
破碎的深渊轰然鸣动,随着毁灭的烈日的大笑一同,响彻所有。
“说出来,槐诗。”
他瞪大了眼睛,恳请另一个槐诗,向着无法自救的救世主,降下裁断:“说出来!”
可槐诗,只是看着他,毫无动摇。
早已经,看破了这戏谑的把戏。
“你不是已经做过了吗?”
死寂里,槐诗向着深渊烈日发问:“那个能让我自己获得幸福的唯一方法……那个被我自己所隐藏起来的,真正的结局。”
那一瞬间,自深渊烈日的微笑之中,最后的裂隙自虚空中浮现。
镜像破碎。
在无穷孤独和绝望的尽头,破碎的深渊和尘埃之中。
真正的结局渐渐显现。
吞尽一切的庞大日轮笼罩着残破的深渊,永恒的虚无里,最后的地狱之王从漫长又漫长的回忆中醒来。
眺望着曾经所发生的所有,看着自己一步步踏向深渊的模样。
明明有那么多次,能够获得幸福的机会。
明明有那么多次,可以回头。
可他却都错过了。
一厢情愿的,走向了灭亡。
到现在,在这近乎永恒的孤独之中,才发现,最后所存留的那一线希望。
或许,早在期望着以奇迹改变所有的瞬间,这一切就已经注定。
所谓的奇迹,代价只有灾厄本身。
如同只会导向绝望的愿望一样,这个世界,总有那么多东西无法改变。
可是,倘若……不去改变世界呢?
倘若,自己能够不去成为救世主呢?
如同曾经许愿时那样。
想要获得希望。
想要真正的,获得幸福。
想要,重新再来……
那一瞬间,槐诗垂下眼眸,凝视着命运之书,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虚伪和可笑一样,再忍不住,自嘲一笑。
“结果到最后,我还是怀有侥幸啊。”
他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自深渊和烈日崩裂的声音里。
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手里的最后那一线希望,浮现裂痕的命运之书。
那就,重新再来一次!
在那一瞬间,充斥所有的黑暗烈日骤然膨胀,彻底吞没了深渊的一切,运转,回旋,掀起撼动一切的轰鸣。
宛若嘶哑的大笑一般。
如此高亢。
不惜将所有的奇迹和灾厄,所有的深渊和地狱,所有的灵魂和源质,尽数燃烧殆尽!
就连烈日本身,都被毫不可惜的付之一炬。
哪怕将时间的尽头也点燃。
“永别了,世界。”
自迅速归于虚无和湮灭的最后世界里,槐诗微笑着,再一次的举起了命运之书——
向着过去,奋力投出!
舍弃了奇迹和灾厄,灵魂和力量。
就连这一份自我,也再不保留。
烧尽了未来的一切,最后一次,发动彩虹桥的力量,逆转时光,向着遥远又遥远的过去,一切开始的地方!
只存留最后的记录……
所谓的,《命运之书》!
如是,承载着源自毁灭和未来的愿望,那渺小到近乎不存在的故事自漫漫的时光里展开双翼,掠过了一切的破碎的模样,向着源头,逆行而上。
将所发生的一切,转化为虚无。
将连带着自己的所有,尽数抹除。
将所谓的救世主,从还没有诞生之前,便彻底扼杀。
将这一份来自未来的赠礼,送到过去的自己手中。
将从未曾有过的选择,再度交托到槐诗的手中。
——这便是深渊烈日,最后的愿望!
当未来的一切尽数化为虚无,在那一片永恒的寂静和湮灭里,槐诗回过头,看向燃烧殆尽的深渊烈日。
见证结局。
“这就是最后,对吗?”他轻声问。
完整的命运之书,从天而降,被槐诗所捡到,从此之后变成了一本枯燥无聊的日记本。而失去了命运之书的救世主计划,便再无成立的前提。
在命运的自我修正里,会长在七十年前的天国陨落中消失不见,尸骨无存。
而升华者槐诗,踏上了由自己所选择的,命运之路。
而未来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未曾发生过的记录,被彻底抹除。
深渊烈日,彻底的,归于虚无。
再无任何的遗留。
“这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存在的故事。”
破碎的深渊烈日微笑着,看着他,期盼他的回答:“可这个故事的结局又在哪里呢,槐诗?”
槐诗沉默着,许久,自嘲一笑,领悟了答桉。
“我想,应该在最开始的时候吧。”
在那一瞬间,往昔的痛苦时光重现,自记录之内,再度演绎。
空旷凄清的石髓馆里,那个孤独沉睡的孩子从高烧和苦痛中惊醒了,他听见了脚步声,渐渐靠近。
什么都看不到,却如此不安。
本能的,感觉着恐惧,却不敢逃避。
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看着空空荡荡的花园,当他低下头的时候,便看到了,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把斧刃,如此冰冷。
他抬起头来,茫然的环顾着四周,看着冷漠的世界。
乃至,那个渐渐浮现在身旁的幻影。
再忍不住颤抖。
“这里,是哪里?”孩子轻声问。
槐诗站在他的身边,想了一下,告诉他:“大概是你的梦吧。”
孩子摇着头,瑟缩:“可我很害怕。”
“不要怕。”
槐诗按着孩子的肩膀,告诉自己:“因为,你必须要面对,自己的未来。”
啪!
破碎的声音响起。
空旷的花园里,一个残缺的身影,渐渐浮现。
就好像经过了太过漫长的旅途一样,步履蹒跚,踉跄的踏步,残躯之上燃烧着最后的火焰,但依旧,执着的向前。
寻觅着最后的归处。
向着自己。
“所以,你要做出选择,槐诗。”
槐诗低头,看着那个恐惧的孩子,告诉他:“不是为了世界,而是为了自己。”
他说:“你需要勇气。”
现在,道别的时候到了。
和那些太过于绝望的过去,还有那些太过于痛苦的未来——
在那一瞬间,沉默的孩子闭上眼睛。
举起了手中的斧刃。
就像是曾经槐诗所做的一样,就像是现在的槐诗所做的一样。
斩!
残缺的身影自利刃之下,无声碎裂。
就这样,微笑着,迎来最后的解脱。
名为深渊烈日的未来,自此断绝。
只剩下一本残破的典籍从他的身影之中落下,落入了泥土之中,述说着那未曾存在过的遥远未来。
寂静里,颤抖的孩子跪在了地上。
无声的哽咽着。
即便是什么都不明白,可依旧本能的感觉,失去了多么重要的东西。
眼泪再忍不住,落了下来。
洒落在命运之书的封面之上。
一点一滴。
这便是既定的结果。
过去和未来,由此改变,一切都在无人察觉的悲鸣里,迎来变化。可命运被扭转的恐怖轰鸣,和现实所迎来的冲击,却自虚无之中扩散开来。
就这样,来自命运的引力,惊醒了沉睡在白银之海最深处的灵魂。
自漫长的梦里,她听见了孤独的哭声。
如同自己一样。
如此陌生,可又好像……终将会熟悉。
她伸出了手。
向着自己曾经抛弃的世界。
彤姬,睁开了眼睛。
故事,于此开始。
而就在天国之内,槐诗终于从漫长的故事之中醒来。
抬头眺望。
漆黑的烈日自天穹之中消失不见。
只剩下的面前那个名为槐诗的事象精魂,曾经的槐诗所遗留下的刻痕和墓碑,在看着他,微笑着。
这便是曾经发生的一切和未曾发生的一切。
属于槐诗的一切。
不论是存在于此的槐诗,还是那个未曾存在过的槐诗,他们的命运关键,除了命运之书的存在之外,便是会长的生和死。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两者并非是泾渭分明的两种可能,而是一以贯之的因果。
曾经的会长决定执行救世主计划,槐诗成为了救世主之后,便会坠落为深渊烈日,毁灭现境和深渊。
而在深渊烈日焚尽一切,将命运之书抛回了过去之后,一切便截然不同。
而因此而直接产生的,不仅仅是救世主计划胎死腹中,而七十年前的会长也将因为深渊烈日的干涉,在天国陨落时死亡。
此后在这个没有救世主存在的世界里,槐诗一步步的向前。
走到了现在,成为了太一。
深渊烈日和太一,本身就是一体。
彼此相成。
他们从未曾有所分别。
现在,当属于槐诗的故事结束之后,属于槐诗的故事才能够真正的开始。
就在他的眼前,曾经的深渊烈日的最后遗留,那从不存在的记录中所诞生的精魂,随着记录的消散,而渐渐的迎来了崩溃。
最后,抬起头,看向了自己。
满怀着期待。
“接下来,要去成为救世主了吗?”
“没错。”
槐诗颔首。
精魂微笑:“你还会拯救那些爱着的你,还有你所爱的人吗?”
“当然。”
槐诗不假思索的回答。
于是,自破裂和湮灭中,精魂看向了另一扇门:“那么,准备好面对你最后的敌人了吗,槐诗?”
“……”
自沉默里,槐诗苦涩一笑:“这我也不知道啊。”
“哈哈哈……”
灰尽渐渐洒落,风化的精魂再忍不住笑出了声,戏谑嘲弄:“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不像话的救世主啊。”
“是啊,尽量,努努力吧。”
槐诗叹息:“当不成就算了,反正就是一个破救世主,谁爱去谁去。”
无人回应。
只有渐渐化为虚无的灰尽里,最后的笑声消散,如此愉快。
而在寂静里,槐诗看着孤独的天国。
像是沉思,又像是,努力的鼓起勇气。
伸出手,推开了最后的门。
在门后,那个空白又清冷的世界里,那个等待了许久的身影回眸,看着他的模样,便展颜一笑。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阳光里一样。
灿烂又美好。
令槐诗,屏住了呼吸。
彤姬。
第一千六百二十章 太一的陨落
就好像,间隔了漫长的时光。
在不曾存在那个身影的回忆之中沉浸了太久了。
现在,你我自这空白的世界中再度相逢。
“好久不见啊,彤姬。”槐诗轻叹。
“唔?”
彤姬歪头,满怀着疑惑:“明明前天才见过啊,昨天也见过,今天早上的时候也见过,中午的时候见过之后,现在又见到了。”
当扳着手指细数时,她的笑容就变得清朗又明媚,像是澄澈的天穹之上亮起了太阳那样,毫无瑕疵。
看着他。
“这是准备去哪儿呢?”
“唔……”
槐诗想了一下,不确定的回答道:“拯救世界?”
“不用啦。”彤姬康慨的摆手,“那么麻烦的事情,我帮你搞定就好了。”
“真的吗?”
槐诗感激涕零,激动的拥抱她:“你真好。”
彤姬叉腰一笑,得意洋洋:“因为你是我的契约者嘛!”
轰!
那一瞬间,自亲密无间的拥抱里,骤然迸发出宛如惊雷的恐怖鸣动,就在槐诗的手中。
亲密不再,只剩无间。
毫无任何的犹豫。
调动太一之威权,桎梏着怀中的身影,予以压制。
整个现境的自转在那一瞬间好像都迎来停滞,像是突兀的踩下了刹车一样,随之而来的磅礴惯性便已经压制而下。
砸在了……
槐诗的身上!
就像是正面被战车主炮的炮弹轰中,不,应该说,像是被现境轰中一样,槐诗呆滞着,倒飞而出,砸在无形之墙上。
抠都抠不下来。
再紧接着,原本施加在彤姬之上的桎梏反向降下,缠绕在槐诗的身体上。
动弹不得。
扑面而来的微风中,传来了熟悉的味道和气息。
“这是怎么了?”
她垂下眼眸,俯瞰着槐诗狼狈的模样,戏谑一笑:“姐姐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让自己的契约者有了不轨之心。
男人对可爱的异性总有冲动,但是对喜欢的人强迫是不可以的哦。”
“在契约者的灵魂里留后门的人没资格这么说吧?”
槐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就算是再傻也应该知道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自己调动太一之威权的瞬间,曾经被握在手中的现境骤然变得无比陌生和迟滞,毫无反应,而且,落入了另一只手的掌控之中。
他的力量,向着他自己,发起了反扑!
甚至未曾有丝毫的犹豫和不协。
就好像,理所当然一样!
驯服的落入了彤姬的手中……
宛如物归原主。
“唔?”
彤姬不解:”不能这么说吧?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啊。”
“难道你忘了么?”
她抬起了手掌:“成为太一的必要环节之一——”
所需要的基础,乃是东君的天命和圣痕。
乃至,彤姬手中,属于常仪的奇迹!
那一轮宛若晶石一般的残月。
以烈日为主,以明月为辅助。正如同昔日的帝夋和常仪一样。帝夋越强,常仪所需要负担的压力,就越是庞大。
同样,不论东君多强,都无法隔绝这一份来自常仪的干涉。
曾经的帝夋,正是死于羲和与常仪的力量之下。
现在,只不过是曾经的重演。
凭借着常仪的威权,她再度,将太一之力握于手中,轻而易举。
“我提醒过你的,槐诗,别忘了你的力量来自何处。”彤姬遗憾感慨:“我能给的,我自然可以收回。”
槐诗笑起来了:“除此之外呢?是否还要附加一些利息?”
彤姬摆手,满不在意:“姐姐我是善良仁慈的神,免了。”
“是吗?”
槐诗摇头:“白冠王可不这么觉得,我也不这么觉得。”
“你们竟然背着我达成统一意见了吗?”彤姬歪过头,眉头挑起:“真让全心全意为你的契约者难过。”
“统一倒是没有,反而出现了不少分歧。”
槐诗回答:“他不觉得你仁慈善良,我不觉得你是神明,从一开始频道就不在一个上面。但他说的有一点,我很认同——”
他想了一下,认真的说:
“——成熟的男人,必须永远防备一手,为了保护自己的私房钱。”
轰!
太一的桎梏,自槐诗的手中,应声而碎。
绕过了彤姬的牵制,未曾调动太一的威权,只是凭借着此刻太一所笼罩的广袤视界,将整个海洋的潮声和鸣动,握于手中。
神之眼重燃。
自顷刻之间,将所有的精力自太一的范畴之中抽离,全神贯注的投入到了这沧海鸣动的交响之中。
突破了这近在迟尺的短暂距离,向着眼前的彤姬。
毫不留情的,全力以赴!
这是蓄力已久的,三重天崩!
那一瞬间,海面之上骤然迸发出滔天的潮汐,天国微微一震,可天穹之上,却已经崩裂出数之不尽的龟裂缝隙!
宛若纤薄的瓷器那样,如此脆弱。
而七海之重,寄托于一拳之上!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槐诗的拳头停滞在了半空,被另一只精致而娇小的拳头所顶住,沧海鸣动自同源之律动下,瓦解消散,就像和负波形互相抵消的正波一般可怜。
甚至就连拳头都在冲击之下,无法握紧,被五根纤细的手指的插入,贴合,交错,紧握在一起,动弹不得。
那是同槐诗相较也毫不逊色的技巧。
【极意·交响】!
尴尬的寂静到来。
“啊这……”
槐诗呆滞的看着彤姬,彤姬也在看着他,眼睛眨巴了两下。
“你什么时候产生了,自己有私房钱的错觉呢,槐诗?”
她疑惑的问:“明明全部都是我的东西嘛,从签订契约开始的那一刻就是。你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你的所有,就是我的所有。”
“所以,你的职责,就是我的职责。”
啪!
瞬间,槐诗的另一只试图反抗的手也被握住了,轻而易举的扭转,压制。
对他的一切机变,尽数洞悉于心,甚至,更超出这之上。甚至,比槐诗本人还更加利落和纯熟的运用着属于他的力量,反过来,对付槐诗。
轻描澹写的,将他,再度桎梏!
掌心按在了他的心口之上,微微一动,无形的振波便自躯壳之内回荡,自那紊乱杂波干涉之下,槐诗所有的内脏顿时都痉挛失控起来,心跳紊乱,面色涨红。
喘不过气来。
因为彤姬的手掌,贯入了槐诗的胸腔,握紧。
粗暴的从他的灵魂里抽出了命运之书。
那一瞬间,天国震颤。
迎来了全新的主宰。
先是太一之威权,然后是交响之极意,现在,就连天国的目录·命运之书都失去了感应——
槐诗的一切,尽数落入了她的手中!
不论如何费尽心机的挣扎和阻拦都不会有效果。
或许,当他走进天国的那一瞬间,这一切便已经注定。
往昔天国之威权和曾经的现境之中枢终于汇聚在了一处。
她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
现在,图穷匕见。
分道扬镳的时候,到了。
可槐诗看着眼前的一切,却始终难以置信,到最后,却只能疲惫一笑:“原来你真是坏东西啊。”
“太晚啦,槐诗。”
她微微一笑:“坏女人的阴谋,已经快要实现啦。”
现在,在她的手中,命运之书的扉页掀开,可上面的名字却已经不在是槐诗,而是另一个古老的篆文。
【彤】!
就在她手中,命运之书拓展,繁复的矩阵自其中生长,贯穿了天国之内的无穷事象,就像是笼罩一切的银白之树那样,覆盖天国。
再度奠定中枢!
紧接着,高悬于天穹之上的天国中,数之不尽的烈光喷薄而出,宛如河流那样,自天穹之上驰骋,毫无间隙的接入了大秘仪之中,将整个世界囊括在内,连同着烈日一起!
庞大的天国随着烈日一同运转。
那漆黑的天体沿着既定的轨道,渐渐的驶入了太阳的正中,完成同步,自现境之上投下了漆黑的阴影。
而在窒息的黑暗里,只有庄严的日轮无声的生长,层层扩展,如同冠冕一般,嵌套在了整个现境之上!
令举世一滞。
所有人毛骨悚然。
深海之中,白冠王静静的看着这一切,许久,无声一叹。
而就在天崩地裂的巨响中,神髓之柱的力量,终于,流转而出……
——现境之大权,于此显现。
正如同昔日的帝夋那样,她已经再一次的将一切,握在了手中。
只需要短短的几个弹指!
“看,我明明才是更适合拯救世界的那个嘛。”
彤姬回头,得意的展示着自己的成果,“这下,你不必再为别人而流泪和煎熬了,槐诗,也不必再因为这样的世界而痛苦。
交给我好了,全部都交给我。”
“你永远可以相信彤姬!”
她展开双手,宛若拥抱这个世界那样,满怀着愉快和期待:“我可以,挽救这一切!令所有,重回正轨!”
自这寂静之中,仿佛有遥远的歌声响起。
那是现境的鸣动。
来自整个世界的呼唤和恳请,悲鸣和呐喊。
恳请存续,恳请拯救,恳请慈悲!
恳请……
太一的归来!
濒临死去的世界在本能的寻求着救赎和生存,垂死的现境呼唤着不曾存在过的救世主,渴望,回归曾经,回归完整。
现在,挽回一切的力量,再一次的来到了彤姬的手中。
只要她愿意,便可以轻而易举的重新回归太一,甚至,在天国和大秘仪的支持之下,更胜以往。
真正的掌控所有,成为无所不能的全能之神!
代替已经死去的毁灭要素·盖亚,真正的为现境赋予灵魂。为垂死的世界,再度注入至关重要的生命力。
现境将真正的活过来。
哪怕早已经伤痕累累,危在旦夕,可只要完成太一的创造和回归,那么便能够迎来至关重要的喘息。
正如同曾经槐诗的提案一样,甚至比他所设想的,更进一步。
具备自我意志的现境,将在太一的掌控之下,完成再一次的更新,她将作为现境,再一次的吞噬地狱和深渊,迎来崭新的创世。
不必再费心心机的去寻觅其他的议桉,也不必在痛苦煎熬的等待毁灭的倒计时。
这便是挽救这一切,挽救这个世界,最好的办法!
“放心吧,槐诗。”
彤姬微笑着,许诺:“我一定会成为太一的。”
“太一?”
槐诗再无法克制怒火,咆孝:“那样的太一,那和救世主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啊。”
彤姬断然的回答:“救世主可以拯救这个世界,但是太一……还可以拯救你。”
槐诗,陷入了呆滞。
因为就在他的面前,那些被抹除的记录,竟然在命运之书的纸页之上浮现。
关于深渊烈日的一切。
“不用费心去想着怎么隐藏,槐诗,命运之书里藏着的东西,我也看过哦。”
她说:“关于你的一切,我全部都知道。”
彤姬抚摸着书页上的字迹,微微的停顿,眼神渐渐遗憾:“正因为如此,才无法面对你啊,。”
“作为,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深渊烈日因救世主而成。
救世主的出现,是因为理想的疯狂,理想的孕育,来自天文会的土壤。天文会的诞生,源自先导会的组建……
而这一切,最直接的诱因,便是动摇整个现境,几乎将一切都拖入毁灭的诸神黄昏!
但助长众神的贪婪和无止境的索取,导致这一切的,难道不正是众神的联合么?
可众神的联合又为何而来?
在那之前,所引发的,便是融合所有烈日之威权而掀起的战争!
由太一的陨落而终结的战争……
由彤姬所挑起的,战争!
这便是一切的起始。
一切的恶果,源于起始的超拔之心。
在遥远的过去,太一出现了一瞬,于是,在遥远的未来,便诞生了与之相对的灾厄。
——名为深渊烈日的存在!
奇迹和灾厄同源,太一和深渊烈日,系为一体。
正如同彤姬与槐诗一般。
这便是近乎命运的因果,无法斩断的契约。
槐诗愣在了原地。
“明白了吗,槐诗?你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因为我。”彤姬无奈一笑:“我所扰动的越多,你便越是会向这一条路靠近。
而致使这一切的元凶,就在此处,就在你的眼前。”
她弯下腰,凝视着契约者的眼童:“是我夺走了原本属于你的人生,难道你不应该憎恨我么?”
“停下吧,彤姬,求你。”
槐诗恳请,不顾自己如何卑微,努力的想要伸出手,拉住她:“我不觉得我现在的人生有什么不好。
我也看不出让你来成为太一的必要!”
他的手指停滞在了半空之中。
明明只差一线,可在重重桎梏之下,却触不可及。
不论用多少的力气……
宛若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这才是问题的所在啊,槐诗。”
彤姬悲悯的呢喃:“不论是成为现境之太一,还是去成为深渊烈日,那真的是你的选择么?这究竟是你生来具备这样的资质呢,还是在现境的淬炼和折磨之下而成?
槐诗,你真的能够分辨么?”
明明只是想要得到属于自己的人生而已。
明明只是,想要成为那个被大家所认可和需要的人而已。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为何就要被如此残酷的对待呢?
“这不应当是你的命运。”
彤姬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交给我吧,槐诗,你会得到幸福,我保证。”
槐诗看着她。
毫无任何的动摇和期盼,所感受到的,只有悲凉和绝望。
几乎快要,难以呼吸。
“可是代价呢,彤姬?”
彤姬再没有回答。
就这样,转身离去,踏着看不见的阶梯,一步步的走向天穹,走向那呼唤着自己的一切……
或许,这便是唯一的代价。
代价是,契约的终结。
而代价同样也是太一本身!
如同槐诗作为现境之太一,在现境陨落时,将随着一切沉入深渊一样。当一切分崩离析,现境濒临崩溃,那个位置所代表的已经不再是掌控一切的宝座。
而是献上牺牲的祭坛!
迎来太一的瞬间,现境将重生和再造,可曾经的歪曲和侵蚀,深渊所留下的畸变和破坏,又去向了何方?
看似掌控一切的太一,只不过是领受侵蚀的牺牲品,受国不祥的可怜虫,仅此而已。
她将重新领受天命的枷锁,自己砌入现境的柱石之内,彻底的变成现境维持存续的工具。直到在永恒的桎梏里,再无法承受侵蚀和折磨,失去最后的自我之后,灰飞烟灭!
当太一诞生的时候,世界将迎来救赎。当太一陨落的时候,一切都将再度存续。
代替现境,承受这一份重创,代替所有人,遭受深渊的侵蚀。
这便是最好的方法。
整个世界,除了洞悉曾经的太一和深渊烈日存在的槐诗之外,谁都想象不到,还会有如此便捷的方式。
不,或许并非是自己。
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另一个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在察觉这一可能的瞬间,他便已经明白,最后的敌人究竟是谁。在这一条挽救现境之路上,最后所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因此而绝望。
也因此而彷徨。
白冠王所忌惮的,是帝俊的贪婪,可槐诗所害怕的,却仅仅只是彤姬一人的离去……
哪怕只是想到那样的可能,都会无法忍受恐惧。哪怕,只是看到这样的场景,便已经……再无法克制,自己!
他闭上了眼睛,呼出了最后的犹豫。
啪!
崩裂的声音响起。
半空之中,彤姬的脚步停滞一瞬,缓缓回头。
所看到的,是桎梏和封锁之上所浮现的那一道裂隙,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龟裂蔓延,扩散。
在槐诗的手中!
在这自我仅存的灵魂之中,还有最后的力量。
从开始到现在,从夺走所有的力量再到眼睁睁的看着恶果即将完成,所隐忍和积蓄的怒火,自此爆发而出!
猩红的火焰缠绕在斧刃之上,噼斩,将最后的束缚,彻底破碎!
“够了,彤姬。”
槐诗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笑容:“不要再做让我会讨厌你的事情了。”
不惜将一切来自牧场主的神性和力量也彻底的分解,化为柴薪,此刻,那一双眼童中所燃起,是凌驾于烈日之上的暴虐焰光!
这是未曾由彤姬所成就,独属于槐诗自己的东西。
他的灵魂!
槐诗拔剑,潮汐鸣动之中,悔恨和美德交织,七海之剑重现。另一只手中,愤怒和悲悯重叠,化为斧戟。
在瞬间,破空而出。
自大十三和弦的噼斩之下,毫无保留的杀意,扑面而来,将一重重看不见的壁障和防护撕裂,势如破竹。
钢铁的流星逆着重力,向着天穹升起,向着神明的所在。
斩落剑刃!
可剑刃,却停滞在她的指尖前方,再无法寸进。彤姬伸手,轻易而举的,抵住了这逼近的锋芒。
就好像,早有预料一样。
“你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吗!”
槐诗嘶哑的质问,可隔着剑刃,彤姬却毫无动摇,依旧微笑着,“当然是做你的契约者,应该做的事情啊。”
轰!
当那一根手指向前推出的瞬间,曾经槐诗引以为傲的力量和鸣动,于此显现。举世之力汇聚于此,骤然迸发。
令槐诗倒飞而出。
再度,将他砸在了大地之上。
他从来没有像是现在一般的狼狈,也从没有像是现在一样,憎恨自己……为何会具备这样的力量!
可一切都已经再来不及。
就在彤姬的身后,绚烂的银色辉光,自虚空之中奔腾,涌现,交织为漩涡。
一切缄默者所设下的验证和阻隔好像不曾存在过一样,来自统辖局的压制和封锁尽数破碎,白银之海顺应着天国的呼唤,奔腾而来。
为天国之主,打开了通路。
极尽世间一切瑰丽的海洋,无穷灵魂的辉光自潮声中显现,又自她的俯瞰之下缓缓开辟,令沉睡在海底的庄严轮廓升起。
那是宛若山峦一般庞大的存在,可是却又好像是破碎的棋子一般,遍布裂痕。
残缺的白皇后。
当彤姬再度伸出手的时候,无以计数的裂痕便迅速的生长,蔓延,一直到那缠绕在本质之上的桎梏分崩离析。
彻底坍塌和湮灭的白皇后之中,有胜过世间一切的烈光显现!
仿佛灼红的结晶所铸成的长弓,自辉光之中升起,响应着她的呼唤,回归了她的手中,握紧。
曾经一度被她所舍弃的威权。
昔日帝夋为了登临太一所创造而成的,神之楔!
在落入她手中的瞬间,威严的长弓鸣动着,闪烁光芒,响应着世界的悲歌,呼应着神髓之柱的存在。
或者说,那早已经融入神髓之柱的另一部分……那一柄由槐诗所完成的神之楔!
这是太一和太一之间的鸣动,
天敌·太一和神明·太一,原本便同出一源,当两者结合在同一处时,才是真正足以主宰现境和一切的至上大权!
就在彤姬的手中,灼红的长弓之上,却有两道静谧的辉光缓缓浮现,一者清冷碧蓝,一者和煦橙黄。
如此熟悉。
“好久不见啊,常仪,还有羲和。”
彤姬垂眸,抚摸着缠绕在其上的两道威权,“你们还记得我吗?”
微光流淌,无声的闪耀。
宛若相隔漫长时光的问候。
于是,她便笑起来了,满怀着愉快,缓缓的举起这昔日罪孽之证,“那就请你们,再帮我一次吧——”
结束,我所造成的,一切恶业。
令一切,得以圆满。
这便是她唯一的目的和期盼。
这便是彤姬所求的,唯一结果。
去重新回到自己所抛弃的枷锁和囚笼之中。
作为神明的帝夋,在同伴的叹息中死去。
可作为人的彤姬,是在泪水落下的声音里苏醒,重生。
她在那个少年的悲鸣中睁开眼睛,再度凝望着尘世,只看到了那一张痛苦的笑脸,暴晒在阳光里。
如此孤独。
或许,这便是自己的职责。
在洞悉所有的瞬间,她终于领悟。
这便是自己的结果。
当这一条坎坷又漫长的道路的尽头,她所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救世主无法拯救这一切,也无法拯救自己。”
她展颜一笑,向着契约者许诺:“所以,交给我吧,槐诗。”
最后一次的作为神明,为自己唯一的信徒,履行神迹。
并非想要成为掌控一切的主宰,而是只想要实现一个人的愿望,一个再单纯,再渺小不过的愿望。
就这样,她再度踏上了曾经的歧途。
握紧了神之楔。
毫无犹豫。
真正的太一,终于完成!
狂暴的波澜从天国之中扩散,升上烈日,顺着大秘仪,笼罩全境,压制了一切的奇迹和灾厄,令一切反抗消散。
令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唯一的光芒!
唯一的太阳。
而当彤姬回过眼童,看向身后时,最后的反抗,被彻底瓦解。
槐诗再一次的,从天穹之上坠落。
躯壳贯穿。
狼狈的呕出鲜血。
紧接着,源质武装才坠落在地上,灵魂所锻造而成的钢铁崩裂,破碎,散落一地。
当真正的力量从彤姬的手中显现,一切反抗都将在无意义。同这一份至上的权力相较,人世之愤怒、悲伤、苦痛和怨憎,都不值一提。
“不必再挣扎了,槐诗,也不必害怕。”
彤姬俯瞰,轻声安慰:“我们的契约已经结束了,或许一开始会有所痛苦,但你终将会习惯。”
就这样,她微笑着祝愿:
“想要让人得到幸福这样的想法,是你给予我的,槐诗——如今,你应该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了。”
“别妄想了,彤姬。”
嘶哑的呐喊响起,自血中。
槐诗抬起了眼睛,怒吼:“我还在这里!”
就这样,狼狈的从地上爬起,再一次的,踉跄的迈出脚步,死死的盯着神明的光芒:“只要我还在,不论是谁都不能牺牲你。”
“哪怕做决定的是你自己!”
太一平静的俯瞰,见证着他的最后反抗,无动于衷。
只是悲悯。
“我已经是太一了啊,槐诗。”
她不解的问:“你还能如何反抗呢?”
自喘息和呛咳之中,槐诗咧嘴,艰难一笑:“上一个太一,难道不正是毁灭在凡人手中的吗?”
那一瞬间,在他抬起的右手之中,灵魂的焰光重燃。
艰难的,缓慢的,再一次,开始铸造!
以自我的灵魂,面对掌控整个现境的神明。
不是受限的天敌,也不是如自己这样的未完成的瑕疵品……
而是真正掌控的太一!
那样执着又狼狈的模样,却又令彤姬,无可奈何。
“真不愧是你啊,槐诗。”
彤姬失笑:“不论多少次,都不会有结果的,所以,随你喜欢吧。只要你还没有放弃,不论多少次都可以,即便毫无意义。”
在举世的动荡之中,天国之内的核心里,一道道模湖的轮廓渐渐浮现。
三柱自太一的呼唤之下渐渐的凝结成型。
当它们彼此交错时,真正通往现境之核心的大门,就在她的面前洞开。
等待着太一的归来。
“看到了吗,槐诗?”
她回头,最后道别:“从今往后,已经没有人能够再阻挡我了,也不会有人能够束缚你,我们的契约已经完成了。
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力量,你也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在平和安宁的世界里,追逐幸福的人生。
她微微一笑,收回了视线,看向前方的大门:
“我们都自由了。”
就这样,她向着更高处迈出,走向了自己既定的归宿。
只有在大地之上的槐诗,看着那孤独的身影。
疲惫一笑。
“对不起,彤姬。”
他说:“我已经,不想再许愿了。”
幸福的度过一生?
其实,幸福的人生,本来就是不切实际的命题吧?
怎么样才算是幸福呢?
获得所有?家资亿万?酒池肉林?穷奢极欲?还是说,功成名就,彪榜青史,名垂千古,光耀万代?
都不是吧?
都不止吧……
所谓的幸福人生,便是这么残酷又绝对的东西,必须包含一切美好,但又必须摒弃一切丑陋。哪怕再如何璀璨光耀,一旦有一个污点,幸福便荡然无存。
那样奢侈和离奇的东西,从来不曾存在过。
就连槐诗自己,都无法相信,幸福的存在。
可从某个瞬间开始,槐诗却对它的存在,再不怀疑!
在最孤独的时候,有人能够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在最无助的时候,有人向着他伸出了手。
在迷茫的彷徨的时候,有人牵着他一起,继续向前走。
虽然有时候会觉得很累很麻烦,有时候会觉得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可是,一路走来,到现在,当他蓦然回首,又会由衷的感觉到荣幸。
每当回忆时,都会忍不住微笑。
满怀着愉快。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幸福吧?
因为有你在我身边。
“我的愿望早就已经实现了,彤姬。”
槐诗抬起头,告诉她:“从你出现在我的身边的时候,就已经实现了!”
那一刻,寂静突如其来。
彤姬的脚步停滞在了现境之门的前方,冻结。
就好像,难以反映,无法理解。
可在回过神来的瞬间,却再忍不住笑出了声,弯下腰,擦拭着脸颊,仿佛快要笑出眼泪一样。
可是却未曾回头。
甚至不想再看。
“不愧是你,槐诗,到现在还想要动摇我吗?真是太离谱了。”她遗憾的叹息:“只是这种话,就想要让我认输吗?”
“不,你已经输了。”
槐诗伸出手。
接住了从天穹之上落下的那一滴雨水。
她的眼泪。
握紧时,便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和温度。
“已经足够了,彤姬。”
从一开始的陪伴和引导,再到如今的庇护和关照,以及你所给的选择和牺牲……已经,不需要再做更多。
他所想要的,已经被他握在了手中。
升华者,不,契约者·槐诗,一生最后的铸造,终于完成了。
“谢谢你,彤姬。”
槐诗抬起了手掌,向着天穹之上的太一。同神之楔如出一辙的轮廓,自他的指尖显现,铁光延伸,显现出纯白之弓的模样。
庞大和沉重到,难以由自我的灵魂负荷。
仅仅是显现,便令他的手臂和面孔,崩裂缝隙!
在那一刻,他倾尽了所有的力量,拉动弓弦。在弓弦之上,箭失的轮廓迅速的凝结成型,可那并非是来自源质和铸造。
而是槐诗自我之灵魂。
如是,将自己的一切,寄托其上,箭出之后,便再无其他的一切余地。
令彤姬,错愕回头。
“还有——”
槐诗说:
“——我爱你。”
就这样,他微笑着,松开了手掌,灵魂之箭破空而出。
飞向那一轮属于自己的烈日。
带着迟来的倾诉和告白。
这便是槐诗最后的反抗,最后的源质武装。
同太一之力相较,如此渺小,同光芒的迅捷相比,又如此缓慢。可当那轻灵而纯粹的光芒升上天穹时,一切都好像不再重要。
一切的地方,也再没有了意义。
即便穷尽世间一切的力量,依旧无从阻挡。
不能阻挡。
或者说,无法阻挡。
一直以来,哪怕到现在,槐诗都难以阐述,究竟什么才是所谓的爱。那样的东西太过空泛,对自己而言,又好像太过遥远,以至于,难以判别,又说不出口。
直到彤姬的眼泪落入手中时,他好像才终于,有所领悟。
或许,所谓的‘爱’,是一种相对而言的东西。它胜过了喜欢和依赖,凌驾于呼吸、思考和理想之上。
源自于冲动和渴求,诞生于陪伴和守候,完成于勇气和决心。
它的意思是,你比世界更重要!
在察觉到那本质的瞬间,便再无法忽略。
即便是舍弃了全世界,也无法拒绝!
如是,贯穿了一切的阻挡,宛若跨越了不值一提的幻影那样,照亮了彤姬错愕的眼童,在残存的泪水中,映射微光。
贯穿了她的身躯。
带来了哪怕是太一也无法忍受的苦痛和重创。
没有鲜血,可却心如刀割。没有伤口,却已经痛苦的无法忍受眼泪。
所谓的爱,便是这样离奇的东西。作为祝福时,仿佛可以美好到救赎所有。可作为诅咒,却变成了用来伤害所爱之人的武器。
对于素未谋面的无关者而言,不过是扑面而来的清风而已,不值一提。
可对对方越是了解和熟悉,便越是恶毒和可怕。在对方的心中越是重要,所带来的痛苦和伤害,便越是无法拒绝和逃避。
这便是整个世界,唯一可以伤害彤姬的东西。
唯一可以杀死太一的武器。
就这样,跨越了因果和命运,力量和差距,理想和决心。
那纤细的轨迹,再度,将彼此,连接为一!
以爱为名义,拥抱她,然后,夺走了她所有的一切……
——直到将神明,打落尘埃!
就在彤姬的面前,现境之门,骤然一震,化为幻影。
三柱剧烈的动荡着,难以维持显现,迅速的消散。
自她的痛苦和悲鸣之中。
当太一的神之楔从她的手中落下,笼罩在现境之上的庄严日轮迅速的颤动起来,寸寸收缩,在无法维持和大秘仪之间的连接。
命运之书从灵魂之中显现,失去验证,天国重新锁闭。
曾经无比接近、触手可及的一切,却又一次在彤姬的面前迅速的远去,如同曾经一样,如同昔日太一陨落时那样。
她再一次的迎来了预料之外的失败。
无可奈何的吞下了苦果。
有那么一瞬间,她握紧了贯穿身躯的箭失,想要将它拔出,可是却找不到告别的力量和勇气。
只有眼泪,再无法克制,自脸颊之上滑落。
随着最后的太阳一起,从天穹之坠落。
落入了槐诗的双臂之间。
如此轻柔。
一切,都重归寂静。
槐诗抬起头,沉默的望着那一缕缕渐渐消散,归于虚无的光芒。许久,低下了头,看向她的眼睛。
漆黑的眼童如此静谧,只映照着他一个人的倒影。
如同他所期望的那样。
令他再忍不住笑容,如此得意。
“看来,胜负已分?”
“真卑鄙啊,槐诗。”
彤姬无可奈何的轻叹:“最终的奥义,竟然是渣男玩弄人心骗家产的把戏吗?”
“是啊,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我就是这样的人吧。”
槐诗颔首,郑重告诉她:“彤姬,你可以尝试,但我不会放弃。不论多少次,我都会用同样的方法,杀死太一。”
他说:“为了得到幸福,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哇,这个人真可怕!”
彤姬移开了视线,难以置信:“这真的是我的契约者吗?”
槐诗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她,执着的等待:
“所以,答复呢?”
“什么答复?”
彤姬眨着眼睛,似是茫然。她试图挣扎,却挣扎不开,想要移开视线,可在他的凝视里,却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
“答复。”
槐诗再一次的重复,等待着。
好像可以等到海枯石烂一样。
直到她恼怒的瞪大了眼睛,痛斥:“我可是刚刚受伤了诶,才被自己的契约者伤透了心,所有的事业全都被最信赖的人给破坏掉了,你竟然一点都不关心我,还追着问我要答复?什么答复?我没听见!”
槐诗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直到最后的伪装消散,她闭上了眼睛,沮丧的一叹,再无从躲避。
深吸了一口气。
看着他。
“你是个好人,槐诗。”她说:“但是……”
在些微的停顿中,槐诗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下意识的瞪大了眼睛,才感受到,压制在身体之上的力量。
在短短的刹那,一切好像都已经不同。
双臂被握紧了,压制在地面。
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压倒他。
彤姬低头,俯瞰着他震惊的样子,满怀着愉快:
“——但是,这种时候,我更想要在上面诶!”
槐诗呆滞。
看着她的脸颊一点点的凑近了,占据了自己的眼童,整个世界。
吐息轻柔。
“等等,这是不是……”
他试图挣扎,努力的扭动,可是却无法掀起那个压在他身上的人影,惊恐眨眼:“你在干什么?
刚刚不是还说不可以强迫喜欢的人么?!”
“唔?有这样的话吗?”
彤姬似是回忆,很快,便遗憾的摇头:“我不记得啦。”
“你不是想要答复么?还有什么答复,比这样更直白么?”
她抬起手,将垂下的发丝挽至耳后,缓缓俯身,在契约者的耳边吹出轻柔的气息:“接吻的课程已经结束啦,槐诗。”
彤姬微笑,满怀着愉快和期待:“接下来,让我来教你更多的东西吧。”
“等等,等一下,起码……”
在嘴唇被堵住之前,槐诗只来得及最后恳请:“可以关灯吗?”
很遗憾,如此卑微的请求,正如同他曾经所有的期望一样,没有实现的可能。
或许……幸福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