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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象持     大照圣朝txt下载     大照圣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乐坊·祝鼓

    这几日,乐坊里的人很少。

    其实,乐坊里的乐工原本就不多。这是由于隆武大帝个人的原因。隆武大帝自年幼即因庶出身份所带来的屈辱而催生了大志,对一切享乐之事皆无兴趣,后来到圣都做了南宫卫士,然后逐步升迁,南宫卫士令、公车司令、卫尉丞直至卫尉卿,一直都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在圣都的政治活动中,全部精力都花在拉拢朝中权贵上。称帝之后,先是取消异姓郡王,花了五年时间,之后又开始苦心积虑地筹谋巩固皇权、取消逄氏郡王,所以一直没有心思欣赏宴乐歌舞。受皇帝的影响,后宫里也多倡行俭朴清净。因此,乐坊只在大型典礼上演奏必需的乐曲,其他场合概不出席,相应的,乐工自然也就很少。久而久之,乐坊的人数越来越少,水平也越来越差,无论是规模还是技艺,乐坊的乐工甚至都无法和郡王府里养着的乐工相比拟。

    时值大丧,乐坊里的乐工,除了留守几个来值班,其他的要全班值守在太庙的正殿里,一刻不停地演奏大丧专用的乐曲。因此,原本就不大兴旺的乐坊,这几日的人比平时更加的少。

    云姬今日格外地高兴,走路都轻盈起来。自从昨晚与融崖在假山那里拜过堂之后,她就觉得自己从一个毫无根基的琉川舞姬成了有家的人了。虽然那个拜堂没有任何人在场,甚至都不算是真正的拜堂,只是融崖临时起意的一个举动,但在云姬看来,那个拜堂就是真正的拜堂,这使得她与以前不一样了,使她成了融崖真正的妻子,而不仅是一个与融崖偷情的琉川舞姬。

    不过,云姬依然是觉得疲累,虽然昨夜没有与融崖在山洞里面激烈缠绵,但是云姬还是觉得疲累。大概是受寒还没有完全康复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凌姬每日半夜去与融崖幽会、夜间休息不佳的缘故,今日排演时,云姬虽然强撑着,但几次都险些摔倒。

    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凌姬过来了,说:“云儿,你这几日怎么了,怎么总是出差错,昨天有好几次差点晕倒,今日又几次险些摔倒,你是不是生病了?”

    云姬点点头,说:“是的,凌姐姐。我大概是受寒了。我是第一次到圣都,圣都的寒气太重了,比琉川郡里冷的太多了。”

    凌姬说:“圣都地气确实寒。春佗说,不定哪天,陛下就要来乐坊看我们跳舞,你可不要病倒了。既然受了寒,你今日就不用排演了,回屋去,多歇息歇息吧。你去找值班乐工说一声,请他带你去乐坊的厨房找些生姜,熬一锅热热的姜汤,喝上一大碗,捂着被子出身汗,明天就会好了。多熬一些,晚间回去,我也想烧热了喝上一些。圣都的寒气实在是太重了,我也有些快撑不住了。我可不敢病倒。要是在陛下面前丢了丑,我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云姬谢过凌姬,简单吃过午饭,回屋休息去了。等到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正是后晌太阳最暖的时候。云姬想,正好可以趁着外边暖和,去找值班乐工带着去熬些姜汤去。

    今日值班的乐工是个精壮的鼓手,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见到云姬过来寻求帮忙,显得十分开心,痛快地答应了云姬,起身便带着云姬往后面的厨房里走,而且十分健谈,边走边说:“你们十个琉川舞姬,长得可真是好看啊。我看,就连先帝和当今陛下后宫里的娘娘和宫女们,也没有你们这么好看呢。”

    云姬笑了笑说:“乐工大人,您真是说笑了。我们怎么能跟娘娘们比呢”

    那乐工笑笑说:“嗨。你才真是说笑了,乐工里面哪有什么大人?我姓祝,是乐工里的司鼓,大家都叫我祝鼓,你也叫我祝鼓好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云姬。祝鼓大人。”

    “云姬,这名字也好听的很呢。我祝鼓,可不是什么大人呀。我比你应该大的多了,你叫我祝鼓大哥算了,如何?能够被琉川舞姬叫大哥,也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啊。”祝鼓说。

    “祝鼓大哥真的是说笑了。”云姬看祝鼓着实是个实在人,说着话,自己也就慢慢放松下来,“我以前听说,琉川舞姬只在王公大臣的家里才养着的,陛下从来不召琉川舞姬进宫献舞。想来宫里的舞姬肯定是有如天仙一般吧?她们的舞技也绝非我们这些凡俗的琉川舞姬所能比拟的吧?”

    祝鼓笑了,说:“云姬妹妹,先帝的时候,宫里头别说琉川舞姬了,无论什么舞姬都是没有的。你来的这几日,没有发现么,乐坊里没有舞姬,只有乐工。”

    云姬想了一下,还真是没有发现其他的舞姬,道:“还真是如此,莫非给陛下献舞的不是乐坊里的舞姬,是宫里的宫女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么?”

    祝鼓又笑了,说:“云姬妹妹,既不是宫女,也不是什么其他的人,实际上,什么人也没有。因为先帝并不喜欢歌舞,也不喜欢宴乐,除了正式典礼,其他时候从不召乐坊侍奉的。”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宫里面天天都是歌舞不断的呢,原来是这么清净的。真是没有想到。”

    “不过呢,以后的情形,肯定是要变了。”

    “为何?”

    “因为当今陛下极爱歌舞啊。当今陛下在藩邸的时候,养了很多一流的乐工和舞姬呢。”

    “藩邸在哪里?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地名?”

    祝鼓愣了一下,呵呵笑了,说:“哎呀呀。你看我,都忘了你是刚到圣都来的了。藩邸,并不是一个地方的名字,而是指当今陛下做永诚亲王的时候住的王府。”

    云姬也笑了:“原来是这样啊。我可真是孤陋寡闻,让祝鼓大哥见笑了。多谢祝鼓大哥教导。”

    “云姬妹妹,你也太客气了。我还没有说完。当今陛下不是一般的喜爱歌舞,简直不可一日无歌舞。陛下在藩邸的时候,夜夜都要宴饮歌舞,有的时候通宵达旦。这是圣都里人尽皆知的事情。陛下继位了,宫里的规矩肯定是要变的。你和其他几位琉川舞姬,以后肯定要得宠了。可是,我们的日子却要难过了。”

    “这是为何啊?陛下喜爱歌舞,祝鼓大哥和各位乐工岂不是马上也要有用武之地了么?怎么反而说日子要难过了呢?”

    “因为乐坊里的乐工只会演奏典礼上的雅乐,外边饮宴上用的那些靡靡之音,我们几乎是一概不知的。而且陛下在藩邸的乐工和舞姬,各个都是一流的,我们这些乐坊的乐工,跟他们一比,简直就跟呆子一样,完全无法比拟。你看吧,大丧过后,我们很可能就要被清退出乐坊了。以后,要想混口饭吃,都难了呀。”

    “不会的,祝鼓大哥。”

    “你日后得宠了,可要照顾祝鼓大哥哟。”

    “祝鼓大哥又说笑了。不过,祝鼓大哥说陛下喜爱歌舞,我倒是也有耳闻的。陛下说,大丧期间不能饮宴歌舞,我们也不能进宫,但陛下自己要亲自来乐坊验看我们的舞呢。”

    “你看你看,我没有说错吧?你们琉川舞姬的好日子眼见着就要来了。云姬妹妹,那你更得多喝一些姜汤了,快些好起来,得宠不得宠的,先另说着,可别在陛下跟前儿出了岔子。御前失仪,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话间,就到了乐坊的厨房。这是一间很简陋的低矮的小房子。俩人找了些生姜,生起火,开始熬姜汤。这时候,进来另一个乐工,看见两人,问道:“祝鼓,你们在做什么呢?”

    “你小子轮班回来了?饿坏了吧。快吃些东西,我看蒸屉里还有些糕。”祝鼓十分热心肠,边说着,边去给来人倒了一杯茶,接着说,“云姬姑娘受寒了。我和云姬姑娘来熬些姜汤。喝些热姜汤,出出汗,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啊。祝鼓大哥有劳了。祝鼓大哥就是这么爱助人。”来人接过祝鼓给他倒的茶,又看着云姬,说,“你是琉川舞姬吧,云姬姑娘。”

    云姬轻轻说:“是的,乐工大人。”

    来人却没有像祝鼓一样,声明乐工并不是什么大人,只是接着说:“你们琉川

    舞姬的好日子可要到来了,先帝不爱歌舞,活的寡淡无味。当今陛下可是极爱歌舞的人,而且还喜欢美人儿。你们十个新来的琉川舞姬,将会成为第一批进宫的琉川舞姬。等大丧一过,你们十个可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喽。”

    云姬心想:看来,当今陛下果真是喜爱歌舞啊。人人都这么说。

    祝鼓笑笑说:“哪里要等到大丧之后啊。云姬姑娘刚才说,陛下很快就要来乐坊验看琉川舞姬的舞技了。所以,云姬姑娘才要多喝些姜汤,尽快好起来啊,免得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

    来人稍微顿了一下,然后说:“哦,是这样啊。云姬姑娘,你说陛下要来乐坊,是什么时候得到的旨意?”

    “我们到圣都的第二天,春佗就来传过旨意了,只是没有定下哪一天过来。”云姬边照看着火炉边说。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一会了,云姬说完,把姜汤倒到一个陶罐里,准备拿回房间里喝。同时,又把剩下的姜汤倒到另一个陶罐里,准备留在厨房,等凌姬回来的时候热一下再喝。

    “那就怪不得你这么着急了,云姬姑娘。”来人说,“不过,你现在不用这么着急,我估计,陛下这几日是来不了乐坊了。”

    “这是为何?”还没等云姬姑娘问出口,祝鼓就先开了口。

    “我听说宫里出了绝大的丑闻,惹得陛下震怒,准备亲自查办这个大案。所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来的了。”

    云姬心里高兴极了,“最好,陛下永远不要来就好了”,云姬心里这样想着,然后拿起陶罐准备走了。

    祝鼓也跟着云姬往回走。来的乐工拿起蒸屉里的糕,一边嚼着,一边嘟囔着说:“你说这些郡守家的公子,怎么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不好好守灵,掺和宫里的事情做什么呢,这不是活够了么?”

    云姬已经迈出了厨房的门,可祝鼓却停下来了,说道:“好兄弟,你别说这些半截话好不好,快告诉我,到底宫里出了什么事情?哪家的公子出的事情?你快说完,我们好快些回去,云姬姑娘还要趁热喝了姜汤将息呢。不管陛下来不来,云姬姑娘的身子骨还是要尽快养好起来的。”

    “到底是什么事情,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听说,是宫里出的绝大的丑闻,导致陛下颜面尽失,以致勃然大怒。今日里,已经派了好多人去了育林苑,把整个育林苑都封禁了,不许任何人进出,说是要翻找什么证据。虽然大家都没有说是什么事情,但我猜测,既然是宫里出的丑闻,那么除了后妃偷汉子,还能有什么别的事情能够让陛下‘颜面尽失’?!南宫卫士已经抓到那个犯事儿的公子下到若卢诏狱去了。你看,前后连起来,细细想一想,这不就是明摆着的事情么,肯定就是这位公子在育林苑里和哪个后妃偷情了。”

    “你说的,确实是在理呢。那是谁家的公子啊?胆子可是真够大的。”祝鼓问。

    “是迦南郡守的公子融崖。”

    “砰”的一声,云姬的姜汤掉到了地上。云姬当场晕倒了。

    云姬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了祝鼓,只有凌姬在一旁照料。看到云姬睁开了眼睛,凌姬赶紧过来,说道:“云儿,你总算醒过来了,可急死我了。都怪我不周到,早知道你病的这般厉害,我就不让你一个人去熬姜汤了。我应该自己回来,替你去拿那劳什子的姜汤。现在,你看看,害得你晕倒在厨房里。幸亏有祝鼓大哥帮忙把你背回来,又让人去把我找了回来。否则,要是出点什么事情,那可怎么好?云儿,你现在可觉得好一些了么?”

    云姬却并不答话,眼睛直勾勾看着天上。凌姬端着一碗姜汤说:“云儿,你不用太担心。热热地喝一些姜汤,身子暖过来,出一身透汗,明日再休息一日,后天就会好起来了。应当误不了为陛下献舞的。要是陛下来的时候,你还没有完全好过来,这一次你就暂时不用去给陛下献舞了。我去跟春佗好好求上一求,我们先演一出九个人的舞。我想,春佗看在我们和他一起来到圣都的老交情上,肯定是会通融的。”

    云姬依旧没有接话,眼神慢慢转到凌姬脸上,盯着看了一会,忽然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抱着凌姬,哭的浑身都颤抖。

    凌姬觉得莫名其妙。云姬平日里是最温柔稳重的舞姬,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未曾这般失态过。云姬的这般表情、如此痛苦,肯定是有什么别的事情,绝不可能是因为身子不适、担心不能向陛下献舞。凌姬把热姜汤放下,扶着云姬的肩膀,然后又捧起云姬的脸,问道:“云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云姬与凌姬平日里的感情极好,一来是因为凌姬颇有大姐的风范和胸怀,对各位琉川舞姬都很是照顾关爱,尤其是对出身悲苦的云姬给予了很多关照,二来是因为云姬性情温顺、天资聪慧又极其低调平和,平日里从不与姐妹们争风吃醋或踩高就低,在一些棘手的问题上还颇能替凌姬出些主意,所以,云姬与凌姬俩人最为要好,几乎形影不离。在琉川乐府一同长大的两位姑娘,就像一对双生子儿一样。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云姬在得知融崖因与自己的私情被发现而打入若卢诏狱之后,才更加的懊恼。一方面,融崖被打入若卢诏狱,让她肝肠寸断;另一方面,自己作为陛下的琉川舞姬,与融崖偷情,那么凌姬作为这十个琉川舞姬的首领,肯定也要被牵连受罚,自己死不足惜,可是连累了自己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两个人,一个是自己深爱、全身心托付的融崖,一个是与自己相依为命、且与此事毫无瓜葛的凌姬,云姬觉得自己是真的作孽了。事到如今,云姬决定,必须要向凌姬和盘托出了,一来讨个主意,二来让凌姬早做准备,是逃走还是周旋,早些知晓情况就能早些筹谋盘算,总比藏着掖着、事到临头才知道要好得多。

    “凌姐姐,我有罪。我连累了别人。我有罪。”然后,云姬一五一十地把她和融崖相遇的经过以及与融崖在育林苑的幽会全部告诉了凌姬,最后说:“凌姐姐,现在融崖公子已经被打入若卢诏狱了,听说陛下因为此事大为震怒。我想,过不了多久,南宫卫士的人就要来抓我来了。我自己死不足惜,可是连累了融崖公子和姐姐,我有罪过。”

    凌姬却颇为冷静,坐正了身子,说道:“云儿,其实,我早就已经知道你破了身子了。你不用问我是如何做到的,对于我这样的琉川舞姬的领首来说,这是起码的本事。你和融崖公子从妫琉山林子里出来的时候,我从你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和你的举止仪态来判断,当时就看出来了。后来你每夜子时就偷偷出去,一两个时辰之后才回来,每次回来,你身上特有的兰花香气就异常浓重,而且还有明显的男人的气味,所以我就更加确定了你是在跟人幽会了。从你在路上偷偷看融崖的眼神里,还有时间和机会来判断,我也猜到了那个人肯定就是融崖公子。”

    云姬想说话,凌姬按了一下云姬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制止你,是么?云儿,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你的秉性我是最为了解的。如果不是真的情投意合,你绝不可能委身于人。尤其对于我们琉川舞姬,处子之身是最为珍贵的东西。我之所以没有制止你,是不忍心把你们拆开,想尽量成全你。这么些年了,我见过这么多琉川舞姬,没有一个过的像个人儿的,哪里又谈得上遇到真心相爱的人?!世人看我们,都是像看牲畜一样,甚至连牲畜都不如。就算那些最后嫁作别人妾室的前辈和姐姐们,哪里能有一个过的舒心?我们自己虽然最珍视我们的处子之身,可是最缺的却是一个珍视我们的处子之身、拿我们当个真正的人的知心人。所以,我虽然早已经看出来你和融崖公子有了私情,也失了处子之身。但看到你每日幸福的样子和流着光彩的眼睛,姐姐是发自内心替你高兴的。我原本想着,等大丧结束了,融崖公子返回迦南,咱们进宫侍奉陛下,你们自然也就分开了。左右不过一个

    多月的时间,索性让你快乐一些罢。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出了这样的变故……”

    云姬听了凌姬的解释,心里无比地感激,但对融崖和凌姬安全的担心却毫无消减,说道:“凌姐姐,云儿能够遇到姐姐,是上天给云儿的眷顾。姐姐,现在融崖公子因为我出了事情,姐姐也可能受到连累,这可如何是好?姐姐,我心里乱的很,恳请姐姐帮云儿想个办法,只要能救出融崖公子,能够让姐姐安然无恙,云儿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说着,云姬在榻上跪下来,匍匐拜了下去。

    凌姬急忙扶起云姬,抚着云姬的长辫子说道:“云儿,你先不要着急,先听我说,看有没有道理。我刚才只是说我早已知道了你和融崖公子的事情。可是至于你说的融崖公子因为和你的私情而下的若卢诏狱。这种说法,我却是觉得好像说不通啊。”

    “嗯?”

    “你想啊,如果融崖公子是因为和你的私情而犯的事情,那么你们的事情是如何被发现的呢?”

    “姐姐,融崖公子每日住在太学里面,人多眼杂,又是每日夜间亥时值守之后到育林苑,难保没有人看到他的行踪而举报他呀。”

    “举报他什么呢?”

    “举报他与陛下的琉川舞姬私通啊。”

    “可是为什么没有来抓捕你呢?这种男女私情的事情,即便要坐实罪名,也要男女双方都要承认罪状才可以啊。要抓捕下狱,岂能只抓捕男方,女方却迟迟不抓捕的道理?而且论身份,你是琉川舞姬,而融崖公子是郡守家的公子,岂有先抓捕郡守家公子然后抓捕琉川舞姬的道理?”

    “那会不会是因为举报融崖公子的人并不知道我是琉川舞姬,把我误认为是宫里的后妃了?刚才一个乐工还说,宫里的丑闻,又是让陛下觉得颜面尽失的丑闻,除了后妃与人私通没有别的可能。”

    “这也是说不通的。如果没有现场捉奸,岂能确定通奸的女方就是一个后妃?等男女双方分开之后,就算是被人举报,如果男女双方死不承认,岂能随便定通奸这样的大罪?如果是融崖公子确因被认定与后妃通奸而被捕,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

    “除非是融崖公子在太庙值守期间,与某个去太庙祭奠的后妃发生了不可告人之事。”

    “这是不可能的,姐姐,融崖公子并不是色急之人,绝不会做这样对不起云姬的事情的。”云姬说道。

    “我当然也不相信融崖公子是这样莽撞色急和薄情之人。可是,云儿,这可也说不准啊。云儿啊,人心可是说不准的啊。尤其是那些男人们的心,……”

    云姬忽然想起了那个乐工说过的封禁育林苑搜查之事,急急忙忙地说:“而且,那个乐工说,陛下已经封禁了育林苑,正在那里搜查证据,不许任何人进出育林苑。”

    “哦。这倒是一条有力的理由。可是,我就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陛下没有先派人来捉你,反而去先捉了融崖公子。听乐工的意思,融崖公子已经打入若卢诏狱了,而我们这里却是风平浪静的,这无论如何说不通啊。”

    “这……,有没有可能只是举报了融崖公子与琉川舞姬通奸,并没有明确说是我呢?”

    “那就应该把所有琉川舞姬全部抓捕,一一拷问查实啊?要不,还有一种最坏的可能……”

    “什么最坏的可能……,姐姐”

    “可能陛下就是打算要严厉惩处融崖,当然是因为别的原因,最有可能的,是因为融崖父亲融铸郡守的原因,例如陛下可能要罢免或惩治融铸郡守。这样的事情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陛下可能就会先从融崖下手,然后逐渐深入到融铸。如果是这种情形的话,可能陛下只是抓住融崖半夜到育林苑的把柄,然后利用这个把柄,随便安插一个私通的罪名,就定了融崖的罪。也就是说,陛下只是想要抓捕融崖公子,而抓捕他的罪名却并不重要。否则无论如何说不通,为什么融崖公子被抓而你却安然无恙。所以,很有可能,你俩的私情并未暴露出来,融崖只是陷入了更大的朝局的纷争中去了,因此陛下要寻机惩处他,而你和融崖公子幽会的育林苑恰恰是融崖公子在圣都唯一可能查出把柄的地方而已。”

    云姬这个时候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了,觉得凌姬的所有疑虑和分析都是有道理的,不过还是有一点疑惑:“姐姐这种说法,确实差不多可以说得过去了。可就算是这样,也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我没有被抓捕而只是融崖公子被抓捕了呀?”

    凌姬站了起来,眉头皱着说:“云儿,这正是最麻烦的事情。如果真如我的猜测,是最坏的可能,你没有被抓捕的唯一的原因,就是你的身份!你是琉川舞姬,说到底,身份是卑贱的;而且我们现在尚未侍奉过陛下,还不能算作是陛下的‘人’,只能算是琉川郡守进献给陛下的‘贡品’。所以,如果以融崖公子和你私通之名来定融崖公子的罪,那罪名顶多只是‘不检点’‘不恭敬’之类的罪名,对融崖公子的处罚并不会太重,当然,对你就不一样了,那是要立时毙命的。而如果把私通的罪名安插在一个后妃头上,哪怕只是一个宫里的宫女,那融崖公子的罪名可就是‘大丧期间秽乱后宫’,那可就是要杀头的不赦之罪了。至于那个被污蔑的通奸的宫女么,随便找一个宫女打死,然后把罪状安在她的头上,也就死无对证了。如此,你才丝毫没有被波及。这也才是你没有被抓捕,而只有融崖公子被抓捕的原因。”

    云姬感觉恍然大悟了,确实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得通所有的问题。凌姬毕竟是见多识广、思虑甚深的领首,小小一点线索,就能够抽丝剥茧、层层探究到朝局中去。可是,如果真是这样,融崖公子就更加危险了,云姬说:“凌姐姐,如果这样的话,融崖公子岂不是就性命不保了。云儿宁愿是我和融崖公子的事被捉住,云儿宁愿自己被处死,也不愿意融崖公子出事。我是不是可以主动去承认我和融崖公子在育林苑的私情,如此就可以救了融崖公子的命了?”

    凌姬苦笑着说:“我的傻云儿,如果陛下是因为朝局之事要寻机惩治融崖和融铸郡守,那岂是你一个小小的琉川舞姬所能救的下来的。你去承认私情,一点都无济于事。陛下完全可以把你悄无声息地处死,然后依旧按照原先的打算惩治融崖公子。到时候,你的性命就白白地丢了,而且,很有可能,我和其他八位姐妹的性命也就丢了。当然,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意义,对融崖公子毫无助益。涉及到朝局变动,别说是你了,就是融铸郡守本人,可能也是完全没有办法的。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云儿?”

    云姬几乎绝望了。在云姬看来,凌姬的解释使得情形完全清晰了,可是同时也表明,融崖的处境比自己设想的更为危急。云姬意识到,这可是在圣都啊,圣都里的朝局,风云翻滚危险四伏,复杂诡谲的程度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云姬历来对这些朝局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趣。如果不是凌姬今日的解说,云姬对这些事情,既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甚至都没有办法去完全听懂。但是,从道理上来说,凌姬的解释是完全驳不倒的。云姬束手无策了,只能掩面长泣。

    凌姬说:“我们现在只能静观其变。如果融崖公子为了自保把你给供出来,承认是和你在育林苑私会偷情,而不是和宫里的什么人。那时候,你依然还是无法逃脱。但是,现在说这些,都无济于事,我们能做的,只能是等着。明白么,云儿。”

    云姬完全信服了凌姬的话,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在内心深处,云姬宁愿融崖把自己供出来,这样她就可以和融崖一同面对危局,如果融崖难逃一死,那自己也愿意和融崖一同赴死。对于和融崖一起死,云姬不仅不觉得害怕,还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和仪式感。但就像凌姬说的,现在说这些、想这些,都无济于事……

第十六章 甘兹郡王府·突变

    昨天,甘兹郡王府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事情。

    逄世桓与逄循从太庙祭奠完之后,即回到圣都里备用的甘兹郡王府。一天无事。

    逄循的习惯,每到子时前后都要起床小解一次。可都快到丑时了,逄循都未呼叫乳母和宫女前来侍奉。乳母有些担心,起身前往逄循的床上查看,可看到的,却是逄循已经完全冷掉了的小尸体。乳母赶紧呼喊太医来抢救。可是,哪里能够抢救的过来。

    等逄世桓赶到的时候,太医、乳母、宫女、卫士已经跪了一屋子,太医宣布逄循小世子已经夭折了。甘兹郡王哪能接受得了这个?他万分珍爱这个小孙儿,自从逄循出生,就一刻不离的养在身边。这逄循不仅生的俊俏灵秀,而且极其聪慧可人,见者无人不爱。更为可人的是,逄循的相貌、脾性,与逄世桓自己孩童之时几乎毫无二致,因此甘兹郡王一直将其视为掌上珍宝和日后承袭王位之人。

    甘兹郡王抱着逄循的小尸体,彻夜痛哭。

    关于此次国丧,崇景皇帝下了明旨,各郡王本人前来圣都奔丧,但各郡王之子一律在所在郡国值守,所以甘兹郡王的大世子、逄循的父亲逄麓以及其他世子都不在身边。守着爱孙逄循冰冷的小尸体,又没有世子在身边排解,甘兹郡王急火攻心,几次昏厥,几度欲寻短见、随逄循而去。

    众人轮番劝解,全然无效。

    甘兹郡王逄世桓的左都侯(1)高岚说:“殿下务必要冷静下来。小世子不幸夭折,实在令人万分心痛。可是殿下,如果殿下也跟着小世子去了,那很多事情就永远也搞不明白了。当务之急,我们是要查明白小世子的死因。”逄世桓听言一愣。

    高岚接着说:“小世子与殿下十分相像,历来体格强健,从不生病,怎么会突然之间在睡梦中就夭折了?小世子去的不明不白,这个死因不查清楚,殿下难道甘心吗?别说是殿下,就是卑职们,也都绝不能甘心。如果殿下不给小世子一个说法,小世子岂能瞑目!此外,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甘兹郡国的国事。殿下如果在圣都追随小世子去了,那么王妃、夫人们还有大世子和诸位世子,该如何是好?现在正值大丧期间,朝局又如此晦暗不明,难保不会有人趁机夺了甘兹郡国的郡王王位啊。如果是那样的话,先王辛苦打下的基业,岂不是要拱手让与他人了么?殿下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总之,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先查明小世子的死因,隆重安葬小世子,待大丧之后回到郡国,再图其他。恳请殿下三思!”

    逄世桓一意求死原本就只是急火攻心才做出的过激之举,现在被左都侯高岚一番剖析,很快就冷静下来。逄循的死因确实是蹊跷,无论如何,一定要查明。于是,逄世桓立即下令立即找太医来验尸。

    太医们一听是甘兹郡王的爱孙逄循离奇暴亡,全都觉得事关重大,谁也不敢轻易应承,于是公推出最高长官太医令前往甘兹郡王府验看。在甘兹郡王和一干人等的众目睽睽之下,太医令自然十分尽心,不仅查看了逄循的皮肤、毛发、眼底、口舌,还专门取来银针验看了血液。经过一番详细的查验,太医令明白无误地禀告甘兹郡王,逄循的尸体未发现任何异样,既无任何病症,亦无任何外伤,更无任何中毒迹象,因此断定逄循应当是在睡梦中自然死去。太医令安慰甘兹郡王道:“殿下节哀。从小世子的身体来看,小世子并未遭遇痛苦。如此说了,这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小世子是大福之人。想那世人,无论多么富贵,要想求得这最后一刻安然平静而去,都是极难之事。这都是殿下累世厚德所换来的绝大的福报。万请殿下切莫悲伤过度。”

    听到太医令的定论和安慰,逄世桓的心情平复多了,虽然依然痛彻心扉、流泪不止,但已能冷静视事。

    逄世桓对左都侯高岚说:“现在正值大丧之际,我不得离开圣都返回郡国,你派出一队得力卫士,护送循儿先回甘兹郡国吧。”想到逄循生前的诸般好处,逄世桓又是一阵老泪纵横。

    丑时末,按照皇室惯例,左都侯高岚派人请来宗正(2)的宗正丞逄烈和少府(2)的少府丞管遄 ,一来请管遄记录逄循夭折的情况,二来请逄烈代表逄氏宗亲率先向甘兹郡王致以哀悼并协助办理丧事。这些都是礼节性的事情,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可偏偏这个过场生出了枝节。

    来的这个少府丞管遄是太医世家出身,原本是个太医,医术极好,尤通药理,同时又极善钻营攀附,因此竟然一步一步从一个普通太医升迁到了少府丞,专管皇帝衣食住行等各类贴身杂事以及皇室的礼尚往来之事。少府丞管遄在验看逄循尸首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逄循的耳后有几颗很不明显的小紫点,心下起疑,为了向甘兹郡王表忠心,因此向甘兹郡王表示:“启禀殿下。下官验看之时,发现小世子的耳后有几颗小紫点,看来十分蹊跷。下官斗胆,能否恳请殿下允准,脱掉小世子的衣服,再行仔细验看全身?”

    逄世桓一听,立即允准。少府丞管遄一验看,果然发现了问题,逄循的耳后、腋下、掌心、脚底、会阴、肛门周围,都发现了几颗类似的小紫点。

    少府丞管遄说:“殿下,从验看的情况看,小世子好像是中了紫星罗兰奇毒。敢问昨日小世子可是吃喝了什么东西了么?可否验看一下小世子昨日用过的餐具和吃剩的吃食?

    逄世桓一听逄循有可能中毒而亡,怒火中烧,立即找来庖厨和洗漱下人查证。庖厨和洗漱下人禀报:“王府里有规矩,每日吃剩的吃食全部都要处理掉。小世子昨日吃喝的东西,早就已经全部倒掉了。”

    逄世桓大喊“废物”,吼到:“那就把循儿用过的餐具杯筷全都找来查证。”

    立即有人把昨日逄循用过的餐具杯筷全都找了来。逄循自出生以来,就由甘兹郡王亲自养在身边,一应吃食饮用的器具均与甘兹郡王一模一样,祖孙二人总是同饮同食。而甘兹郡王起居豪奢,因此,转眼间,昨日所用器具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就在等着庖厨和洗漱下人收拾餐饮器具的空当,少府丞管遄说:“殿下,请容臣为殿下介绍一下这个紫星罗兰。紫星罗兰是世间奇花,也是奇毒,它的毒来自紫星罗兰盛开的鲜花中的新鲜蕊蜜。这些蕊蜜无需任何炮制,直接使用即可产生极强的毒性,只需要将蕊蜜触碰一下水或食物,食用之后就可让人毙命,因此下毒也就极容易。而且,验看紫星罗兰之毒十分困难,银针之类的寻常验毒器具和办法都无法查验出来。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验看。紫星罗兰的蕊蜜遇到白矾,就会呈现出莹亮的紫色,十分好辨识。因此,现在需要将这些饮食器具都投入白矾水,如器具上发现莹亮的紫色,那么小世子中了紫星罗兰之毒,就确认无误了。”

    逄世桓于是马上命人去取白矾和水缸,很快就化开了一缸白矾水。

    左都侯高岚说:“殿下,昨日小世子用过的餐饮器具和白矾水都已经备好了。”

    “好,开始验看。”甘兹郡王下令。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少府丞管遄亲自一一验看。

    可是,所有器具上并未出现莹亮的紫色。庖厨和洗漱下人长舒了一口气。

    可左都侯高岚还有疑虑,问道:“少府丞大人,昨日所用的所有器具都已经认真清洗过了,即便小世子中了紫星罗兰的毒,恐怕也早已经被洗掉了吧?”

    这也是甘兹郡王和其他人都想问的问题。

    “不会的。”少府丞管遄斩钉截铁地说,“紫星罗兰的蕊蜜是清洗不掉的,无论什么东西,一经沾染,就永远无法消失。就算是水煮、火烧、搁置千年,一碰到白矾水,都会呈现出莹亮的紫色。这是全部的器具么,会不会有遗漏的器具?”

    庖厨赶紧说:“昨日小世子使用过的器具全部在这里了。而且,为了周全起见,不光是昨日使用的器具,王府里所有的餐饮器具都拿到这里来了。”

    其他的庖厨和洗漱下人彻底放下了心。

    逄世桓看了一眼少府丞管遄,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恶的神情。

    管遄深悔自己不该多言,慌乱之下随口问了一句:“小世子昨日有没有到王府外面去吃过什么东西?”

    逄世桓忽然想起昨日逄循还在太庙喝了一盏茶:“昨日,我带着循儿前往太庙祭奠先帝,在西暖阁喝了一盏祭茶。”

    少府丞管遄一皱眉,太庙里的茶盏都归宫里掌管,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够验看的。但管遄转念一想,既然太庙茶盏不能验看,所以自己的怀疑和建议也并不能完全算是莽撞,于是心里稍微轻松下来,慢慢说:“太庙的茶盏,可就无法验看了。”

    “不!可以验看。”逄世桓道。

    管遄又是一惊:如果甘兹郡王上奏陛下,要求查验太庙茶盏,那提出验看建议的自己,岂不是会被陛下所深恨?!

    管遄道:“殿下息怒。太庙是社稷重地,似乎还是不要轻易查看的吧?而且,大丧期间,太庙里使用的茶盏数不胜数,无从查起啊,殿下。如果大张旗鼓,恐怕陛下也不会同意吧?!”

    “不!不用去太庙验看,更不用大张旗鼓。循儿昨日在太庙饮祭茶,使用的并不是寻常的茶盏,而是北陵郡王专用的盘龙白玉盏。循儿因为十分喜爱那只白玉盏,当时就向北陵郡王讨了回来,现在就在王府里。”

    逄世桓转向左都侯高岚,道:“高岚,你去把循儿昨日向北陵郡王讨来的那个白玉盏快快取来。”

    “喏。”高岚应了一声,转身离去,很快,就用茶托托着白玉盏回来了。

    少府丞管遄拿起那只精致无比的盘龙白玉盏,轻轻放入了白矾水的水缸。

    白玉盏上,慢慢显出莹亮的紫色。

    众人惊呆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府丞管遄的话被验证了。逄循小世子死于紫星罗兰奇毒。可是,左都侯高岚依然有疑问:“少府丞大人,卑职尚有一个疑问。”

    “请讲。”少府丞管遄此刻大为放松,轻轻说道。

    “小世子和殿下是昨日前晌去的太庙,小世子也是前晌在太庙里饮的祭茶。小世子跟着殿下从太庙回来的时候,甚么事也没有,而且一直到晚间歇息,也无任何异样啊。少府丞大人如何能够确定,小世子是中了紫星罗兰之毒呢?”

    “正是如此,这又如何解释?”甘兹郡王问道。

    “殿下,左都侯,这还要从紫星罗兰的发毒机理独特来解释。紫星罗兰蕊毒只在特定时间发作。如果是在白天,即便服下再多的紫星罗兰的蕊蜜都不会毒发,也不会有任何异样。只有等到子时阴气之时,而且还必须是满天星斗之时,它的毒才会发作。也就是说只有

    在月末月初、月小星多的晴夜才会发毒。一旦发作,立时毙命,身体除了在几处隐秘之处有一些不明显的紫点之外,毫无其他征兆。由于是夜间毒发,又几乎没有中毒迹象,因此一般人很难发现,甚至都不会去怀疑。”

    这样一来,所有的疑团就都解开了。逄世桓想到自己的小孙儿竟死于非命,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左都侯高岚说道:“殿下,现在还不是悲痛的时候。小世子是被毒杀的。这个杀身之仇,卑职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报!当务之急,是不是应该拘捕所有嫌疑人等,认真盘问?如果时间一长,罪人逃脱,一切都不好办了。”

    逄世桓深以为是,强忍着擦了泪水。

    少府丞管遄说:“还有一事,或许对查找下毒之人有助益。这也与紫星罗兰的秉性相关的。紫星罗兰属于极其珍稀的奇花,此花只在冬日里的岩石上盛开,极少人能够遇到;而且,紫星罗兰蕊蜜并不是永远都有剧毒。只有盛开时候的紫星罗兰的鲜蕊才能产生剧毒,毒性只能保持六个时辰,一旦过了六个时辰,蕊蜜的毒性就会完全消失,并且变成珍贵的大补壮阳之药。”

    “按照少府丞大人的说法,那么毒杀小世子所用的紫星罗兰肯定就在圣都?”左都侯高岚问道。

    “只可能在圣都!”少府丞管遄说。

    “可是如此珍稀的奇花,怎么会出现在圣都?圣都什么地方会有紫星罗兰?”左都侯高岚问道。

    “只有一个地方有。那就是太庙以东的育林苑!”少府丞管遄说。

    “少府丞大人又是如何得知?”左都侯高岚追问着。

    “说来也是巧了。但这……”少府丞管遄疑惑地看了看一院子的人。

    “你们全部退下,不许人近前。高岚留下。”甘兹郡王说。

    众人退下了。宗正丞逄烈也退下了。此事出在甘兹郡王府,而且还涉及到了太庙、育林苑等皇室宫院,可见这是涉及皇室的极大丑闻。宗正丞逄烈乐得早日脱身,以免引起麻烦。

    待得众人全部退下,少府丞管遄说:“殿下,左都侯,事情是这样的。陛下继位之后,心悸不止,与此同时,竟然得了严重的不举之症,已完全无法人道。太医们配了无数的药,都没有任何效果。为此陛下大发雷霆。后来光禄卿雒渊概大人找到臣,说是有一味秘药可以一试,并请下官亲自上手配置。此秘药中均是珍稀药材,其中最重要的一味药材,就有紫星罗兰蕊蜜,当然是失去毒性的蕊蜜。但这些珍稀药材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凑齐的,于是派人分头寻找。总算幸运,很快就找到了这紫星罗兰。但由于紫星罗兰的毒性,因此不能养在宫内,而是养在了育林苑人迹罕至的奇石林里。正因如此,臣才能够详细了解紫星罗兰的奇特秉性,也知道圣都里的育林苑里种有紫星罗兰。”

    左都侯高岚说:“这可真是上天的旨意,不能让小世子白白遇害。殿下,您看如何措置。”

    “你来措置即可。我现在心绪甚乱。”

    高岚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逄世桓明白,这是要少府丞管遄退下的意思。那少府丞管遄是何等机巧,还没有等逄世桓开口,就说道:“殿下,臣先行告退了,有何吩咐,随时差人来告知一声,臣随叫随到。只是陛下突患隐疾一事,万望殿下保密。”

    逄世桓道:“这个你尽管放心。少府丞大人,你替我查出了循儿的死因。我必有重谢。”

    少府丞管遄诺诺着,快速退下了。

    “殿下,您可否即刻进宫面见陛下,请几道特旨?”高岚问。

    这是很有见地的主张。因为所有事情都涉及皇宫,如无特旨,逄世桓什么都做不了。

    “这有何难?我即刻就可进宫请特旨。你要哪些特旨?”

    “第一道特旨,立即封禁育林苑,不许任何人进出。同时,特准殿下的卫士与陛下的南宫卫士一道,进育林苑搜查。”

    “可以!”

    “第二道特旨,立即拘禁育林苑周边人等。特准殿下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一起盘问,昨日进出育林苑的情形。”

    “可以!”

    “第三道特旨,立即拘禁昨日太庙值守在西暖阁的内侍,也特准殿下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一起盘问。”

    “可以!”甘兹郡王说,“不光是那几个内侍,还有融铸的那个儿子融崖,当时循儿就是从他手里接过来的白玉盏!”

    “殿下英明!”高岚说,“还有一道特旨,暂时封锁小世子被毒杀的消息,不得告知外人。”

    “这是为何?”甘兹郡王问。

    “因为白玉盏是北陵郡王的专用器具,这件事情和北陵郡王有何瓜葛尚不得知。而且事情还涉及陛下配置秘药一事,因此,也需为尊者讳。还有一点,就是光禄卿雒渊概……事情可能并不是那么简单啊,殿下。”

    甘兹郡王这下完全清醒了。

    俩人又商议一番,甘兹郡王急急忙忙进宫去了。

    注:

    1、左都侯:武官官职名。郡王们的卫士长。

    2、宗正和少府均为九卿之一。宗正主管皇室宗室事务,多为记录;宗正丞为宗正第二等的长官,次于宗正卿。少府主管皇室钱财和皇帝衣食住行等;少府丞是少府第二等的长官,次于少府卿。

第十七章 乾元宫·东阙

    宗正丞逄烈从甘兹郡王府出来之后,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赶往皇宫。宗正丞的职权是掌管皇室宗室事务,非八面玲珑之人无法胜任。现任宗正丞逄烈就是个心思极其玲珑的人,对逄氏宗室们的脾性所知甚深。逄烈早就知道,这个甘兹郡王逄世桓对逄循的宠爱无以复加,是早已默定的未来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如今,逄循竟然在太庙饮了毒茶而暴亡,这对于甘兹郡王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按照甘兹郡王的脾性以及他与崇景皇帝陛下的亲近程度,估计天一大亮就要进宫面见皇帝,为逄循讨要说法。逄烈分析,自己已经知晓此事,且当面见证了管遄验毒的全过程,因此,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在宫门打开之前进宫,提前向皇帝禀报此事,绝不能让甘兹郡王抢了先,否则,自己这个宗正丞的位置恐怕是保不住了。

    但是,卫戍宫门的南宫卫士却极执拗,无论宗正丞逄烈如何央求,南宫卫士就是不肯开门。

    “宗正丞大人,您是知道的。当今陛下即位以来,对皇宫卫戍加强了警备,宫门下钥期间,没有陛下的圣旨,不管是谁,我们都不得放进宫去。就是我们的顶头上司,卫尉卿大人,也绝不可无诏擅入。上一次,光禄卿雒渊概大人有急事要进宫,几个南宫卫士觉得光禄卿大人是皇后娘娘的兄长,就破例放了行,结果事后全部被陛下斩杀。所以,您看,宗正丞大人,我们怎么敢放您进宫啊?这可是会要了我们的命的啊!请宗正丞大人体谅我们这些南宫卫士。”

    “各位小将军啊,你们说的这些,我作为宗正丞,岂能不知道?只是,今日我确有万分紧急之事,必须立即进宫面奏陛下。晚了,恐有大灾祸啊。”

    “宗正丞大人,您这就是不体谅我们这些南宫卫士了。我刚才都说了,我们如果把放您进去了,回头都要被斩杀。说一句您不爱听的话,宗正丞大人的面子难道还能比得上光禄卿雒渊概大人吗?宗正丞大人要禀报的事情,难道比光禄卿大人的事情更加紧急吗?大人还是等一等吧,再过个把时辰,宫门就开了。”南宫卫士的话是在理的:宗正丞只负责宗室事务,一般无甚急务、要务,耽搁上一天半天的,也都无关紧要。

    逄烈有些急恼了:“我可提醒你们,今天的事情干系重大,绝非寻常事务,而是涉及皇室宗亲的重大事务。你们几个南宫卫士要是误了事,陛下要是怪罪下来,那可不是玩儿的。”

    “宗正丞大人,您来禀报,自然是皇室事务。皇室事务,可不是我们这些南宫卫士敢过问的。不过,还是那句话,无论出了什么事情,没有陛下的圣旨,我们绝不擅开宫门。”

    宗正丞逄烈虽然心急,但是心里非常明白,绝对不能把甘兹郡王之孙在太庙被毒杀这样扯不清楚的惊天皇室丑闻告诉这些南宫卫士。南宫卫士人多嘴杂,万一传了出去,如果惹得陛下或者甘兹郡王不高兴,那可就是要掉脑袋的大事。正踌躇间,忽然想起大丧期间太庙里有值守的内侍,这些内侍是可以持腰牌进出皇宫的。意识到此,宗正丞逄烈马上折身,赶往太庙。

    在太庙里果然看到了很多值守的内侍。宗正丞逄烈由于掌管皇室事务,平日里与一些内侍甚是熟稔。找到几个熟悉的内侍,宗正丞逄烈心里松了一口气,说道:“可算找到几位黄门了。麻烦哪位黄门进宫跟中常侍大人禀告一声,就说我有紧急事务上奏陛下。”

    可是几位内侍却并不应承,纷纷说道:“宗正丞大人,着实是对您不住了。按说,依咱们的交情,这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是搁在往日里,这都没的说的。可是现在却是大丧期间,与往日里的情形是很不同的。在太庙里守着大行皇帝,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职责所系,我们可是不敢擅离职守啊。宗正丞大人,您再等上个把时辰,宫门就开了,到时候宗正丞大人再进宫上奏,岂不是更好么。咱们也两相便宜啊?您说,是也不是,宗正丞大人?”

    宗正丞逄烈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些平日里熟透了的内侍这里竟然也碰了钉子。尽管逄烈连番苦苦劝说,这几个内侍就是不愿意做任何通融,丝毫没有松口的迹象。僵持了一会,这几位内侍不仅不通融,还扯起了公鸭嗓子,与逄烈大声地争吵起来。

    宗正丞逄烈心里是有打算的:自己如果没有亲眼见到甘兹郡王府的事情,那也就算了,无奈自己是亲眼所见的少府丞管遄验毒、推理全过程,虽说是甘兹郡王家里的事情,但是事情涉及到了太庙,万一牵扯出什么皇宫里的事情,那可就是令陛下颜面尽失的惊天丑闻了。当今陛下是极好脸面之人,除了这样的丑闻,他这个亲临甘兹郡王府现场的宗正丞,若是躲在一边,上报不及时,无论如何都会被处置。只有及早上奏,才是脱身免责的唯一可能。眼看着天就亮了,再不把消息送进宫去,可能就来不及了。

    宗正丞逄烈万般无奈,长叹一声,大声说道:“各位黄门啊,我就跟你们说了吧。今日凌晨,皇室出了大事,不仅事涉皇室,还牵扯到了陛下的宫里,搞不好,很可能就是宫里绝大的丑闻。如果处置不当,陛下可能要丢了颜面啊。到时候,各位黄门啊,咱们可都是要吃挂落哟!”

    几位内侍惊呆了。半夜三更的,皇室里能出什么惊天大丑闻。乐棚里的乐工们听到这几句话,也都惊呆了,本来还都睡眼惺忪的,一下子都精神起来,支棱着耳朵听宗正丞的话。

    太庙里值守的内侍们再也不敢怠慢了,立刻有一个内侍进宫禀告了中常侍春佗。春佗派专人将宗正丞逄烈带进了乾元宫。这个时辰,崇景皇帝还没有起床。因为自己继位以后忽然莫名其妙地患上了不举隐疾,无法临幸后妃,崇景皇帝最近索性就住在乾元宫的东阙里,而不去任何后宫的妃嫔那里歇息,免得看着后妃们心烦。

    “宗正丞大人,出了什么大事?又是丑闻,又是陛下丢了颜面的,这些话,宗正丞大人可不要随便说呀。陛下继位不久,最听不得这些话!”春佗先给了宗正丞逄烈一个下马威。

    “中常侍大人,如果不是出了大事,我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贸然闯宫门啊。”宗正丞逄烈说。

    “那你说吧,什么事情?”

    “中常侍大人,甘兹郡王的小世子逄循昨夜暴亡了……”

    “哦!这也算个事吗?宗正丞大人,你是办老了事情的老人儿了,怎么还如此慌乱呢?!大行皇帝的灵柩还在太庙里停着呢,国有大丧,事情也没有急迫到哪里去。国家有章程,照着办就是了。一个郡王家故去了一个小孙子,虽说是有些惋惜,可是,再怎么着,也盖不过先帝的大丧吧。记录在案、按既定章程办就是了,用得着急急忙忙地夜扣宫门么?”

    “中常侍大人,您说的对。如果只是寻常夭折一个小孙子,那倒确实是算不上急务。可是逄循的暴亡却绝非寻常。”宗正丞逄烈说,“中常侍大人,逄循是被毒死的,而且与宫里大有干系。一是逄循中的是紫星罗兰奇毒,而据少府丞管遄说,这紫星罗兰只在圣都的育林苑里才有;二是逄循中毒的地方在太庙西暖阁,是在昨日前晌饮祭茶的时候中的毒;三是紫星罗兰之毒是下在北陵郡王专用的白玉盏里面的,逄循当时向北陵郡王讨了那盏茶,这才中了毒。中常侍大人您看,这事是不是与宫里大有干系?是不是应该夜扣宫门上奏陛下和中常侍大人您呢?”

    春佗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心惊肉跳了。这是他亲自安排的毒杀北陵郡王的秘密行动,原先设定的非常精妙,环环相扣,绝无偏差,怎么偏偏就跑出来一个什么甘兹郡王的小孙子逄循,而且偏偏怎么就向北陵郡王讨了那白玉盏里的茶来饮?!这下好了,北陵郡王没有毒杀掉,却错杀了一个甘兹郡王的小孙子,而且还被查出来了是在太庙中了紫星罗兰之毒。春佗意识到:局势已经失控!

    但春佗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哦?没想到,竟有这样离奇的怪事。可是,这又是如何被查出的呢?你先从头细细说来我听听。陛下还在歇息,稍候才会起床。”

    “中常侍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宗正丞逄烈详细地向春佗介绍了事情原委,尤其是少府丞管遄亲自验毒一节,说的甚为细致。

    春佗听完之后,更加心惊,说道:“宗正丞大人,此事关系非小,请大人稍候,我立即去禀告陛下。我估计,陛下可能会召见你,请大人再理一理头绪,陛下召见的时候,一定要说清爽了。”说完,春佗转身进了乾元宫东阙。

    只听得东阙里一声狂吼,接着就是摔了茶杯的声音。春佗小跑出来,隔着好远对宗正丞逄烈招手,请他到东阙里觐见皇帝。

    宗正丞逄烈被引入东阙,崇景皇帝盘坐在床上,没有梳洗,一脸怒容,一言不发。

    春佗先开了口:“陛下息怒,小心伤了身子。先听听宗正丞逄烈大人怎么说吧。”然后转向逄烈,说道:“宗正丞大人,请将刚才所说再细细禀告陛下吧。”

    “陛下,这事当真是奇事一桩。”于是,宗正丞逄烈又从头到尾将事情复述了一边,只是更加清晰有条理,也更加详细,包括少府丞管遄如何主动请缨、如何医术精湛、如何在最后屏退所有人与甘兹郡王秘语等等,都详细做了说明,最后说道,“陛下,微臣觉得,此事涉及宫里面,又牵扯了两位郡王殿下,深恐此事处置不当会有损陛下圣名,故而在宫门未开之时冒死扣宫,惊扰了陛下,违抗了陛下严旨。臣举止失措,不成体统,请陛下严惩。”说完这些话之后,宗正丞逄烈的身上竟然已经湿透了。他不知道刚刚继位的崇景皇帝会作何指示,生死荣辱都在未定之天。

    “你处理得很得体,起来吧,逄烈。”逄图攸说,说完伸手要了一条热毛巾,边擦着脸边说:“你作为宗正丞,宗室里这些事情本就归你掌管,你能遇事先想着我,想着宫里的颜面,这就很好。这事发生在太庙里,还死了人,而且牵扯了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这两位开国功勋王爷,绝不是寻常宗室小事。现在正值先帝大丧之际,更是应该高度审慎处置。逄烈啊,你很好。起来回话吧。春佗,赐座。”

    等宗正丞逄烈小心翼翼地坐定。逄图攸接着说:“太庙里发生了毒杀宗室的大案,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丑闻。只是这中间的关节太多,一时半会,光凭你的这些说辞,什么头绪也还都理不清楚。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世桓也要扣宫门了。春佗啊,你去传旨南宫卫士,如果甘兹郡王来了,不要阻拦,放他进来就是。另外,春佗,你速派人去告诉雒渊概,让他也立刻到乾元宫里来,今日估计是消停不了了。逄烈,你先回去吧,此事事关重大,我会指派宗正卿(1)办理此事,你暂时就不用插手了,下去吧。你跟我说的这些话,一个字也不要泄露出去!春佗,让人进来帮我梳洗吧。”

    “臣遵旨!”

    “奴婢遵旨!”

    春佗和宗正丞逄烈退下,各自散去了。

    逄烈心里为今天冒险扣宫而得到皇帝的认可而无比得意,希冀着即将到来的新君的信任、荣宠、赏赐和满门的富贵。

    春佗去传达皇帝的两个旨意,心里焦急如焚。自己暗杀北陵郡王的计谋竟然没有得逞。他原本以为此事万无一失,从昨日前晌到现在,他一直都信心十足,只等着今晨有人报来北陵郡王深夜暴薨的丧训。紫星罗兰之毒奇妙无比,时间地点也都谋划的毫无差错,春佗原以为绝不可能有人能够发现北陵郡王死于紫星罗兰。可是,自己的计谋竟然没有得逞,不仅没有得逞,还

    错杀了甘兹郡王的孙儿逄循;不仅错杀了逄循,而且使用紫星罗兰之毒的事情也败露了;不仅败露了,而且还将案发之地锁定在了太庙西暖阁里面,锁定在了育林苑,锁定在了北陵郡王专用的白玉盏。春佗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从昨日前晌到现在,他指派去办理此事的秋佗和冬佗未曾来向自己禀报此事?春佗深悔自己太过大意了,早知如此,应该昨日就找来冬佗和秋佗确认行动是否无误,否则,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被动。等春佗派人去给光禄卿雒渊概传旨之后,又专门派了一个小黄门(2)去找秋佗冬佗速来乾元宫宫门外见他,一刻不得耽搁。过了一会,那个小黄门回来了,但却并没有秋佗和冬佗跟着,春佗着急地问:“秋佗、冬佗呢?他们在磨蹭什么,怎么还不过来?”

    “中常侍大人,秋佗、冬佗两位不见了。太庙里、宫里都没有见到他俩。我打听了一下,秋陀、冬佗从昨日中午起,就忽然失踪了。”

    春佗大惊失色。看来是秋佗、冬佗自知行动失败,畏罪潜逃了!

    可是春佗并没有工夫思索太多,因为光禄卿雒渊概已经来了。

    光禄卿雒渊概一脸的不高兴:“何事如此惊慌啊,春佗。”

    春佗将光禄卿雒渊概引到一个左右无人的宫门角落里说:“大人,大事不好了。昨日的事情没有成。”

    “哦?!北陵郡王没有毒发?”

    “没有毒发。因为他压根就没有喝白玉盏里的茶。”

    “哼!这个老狐狸,又逃过一关。我们再作打算吧。大丧最后一日,他还是会来祭奠的,到时候再动手也不迟。权且让这个老匹夫再多活一个月。”

    “大人啊,事情麻烦了!北陵郡王没有喝白玉盏的茶,可是甘兹郡王的小孙儿逄循因为喜爱那只白玉盏,因此向北陵郡王讨了那一盏茶,喝了。刚刚报来消息,逄循已经死了!”

    “啊?!”光禄卿雒渊概惊讶地说,稍一思忖,旋即恢复了平静:“不过也不必惊慌,紫星罗兰的毒,他们是发现不了的。再说了,我们早晚是要向甘兹郡王动手的,先断他一个孙儿,扰乱他的心神,也未尝不可。”

    春佗连连摇头,说:“大人啊大人,请大人听我先把话说完。大人,今日丑时初,逄循死去,原本已经无事。丑时末,宗正丞逄烈和少府丞管遄依例去甘兹郡王府里记档、吊唁,您知道的,这个少府丞管遄是个太医世家、深通医理,当场就怀疑逄循中了紫星罗兰奇毒,并立即做了验看,一步一步查验过来,最后敲定,逄循所中紫星罗兰的毒是下在太庙祭茶时候的白玉盏里面的。所以,太庙西暖阁、宫里、育林苑,现在都难逃干系了。大人!”

    光禄卿雒渊概心里一紧:“这下可就麻烦了。”

    雒渊概眉头紧皱,怒目对着春佗说:“你怎么弄的,北陵郡王没有使用白玉盏,逄循用了白玉盏,这事发生在昨日前晌,当时就已经知道事情未成,为何迟至今日才来告知我?”

    “大人,我也是刚刚才得知的啊。我原本以为大人的计策万无一失,因此昨日根本就没有想到需要确认此事。这是我的疏忽。”

    “那你派去做这事情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也不知道向你禀报么?”

    “大人,我派去做这事情的秋佗和冬佗,原本做事十分得力谨慎,可是从昨日中午竟然就突然失踪了。我猜,十有**,他们俩是畏罪潜逃了。”

    “啊?!坏了!”光禄卿雒渊概脸都吓黄了,仿佛全身的血一下子被吸干了一样,皱着眉头说:“如果他俩把消息泄露出去,一切就都暴露了。春佗,无论如何,你要找到这两个人。找到之后,立即杀掉。”

    “可是,大人,我没有人手可派啊。”

    光禄卿雒渊概顿了一下,点点头说:“也是。此事还是我去做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三个。第一个是堵住育林苑花匠和育林令(7)的嘴。秋佗和冬佗现在消失了,在找到他们之前,事情随时都可能会有变化,为万全计,秋佗和冬佗子夜进育林苑的事,绝对不能说出去。这件事你去办。”

    “喏。育林令是我安插的人,大人尽管放心。”

    “第二个,就是迅速找到这两个内侍,并且除掉他们。这个我去办。”

    “第三个么,就相当棘手了。少府丞管遄配置秘药的事,是我去安排的。据我猜测,这些事,管遄八成已经告诉甘兹郡王了。哎!万没想到,岔子出在他的身上,我也是大意了,他现在是少府丞,宗室里出了丧事,是要去验看并致吊的。嗨!当时假借配药之名送入紫星罗兰,我就该找那个废物太医令来做的。哎!因小失大、因小失大啊!现在不说这个了。当然,最麻烦的还不在刚才说的这些。”光禄卿雒渊概眉头皱得更紧了,慢慢说,“最麻烦的还是在北陵郡王那里。白玉盏是北陵郡王专用的。毒下在白玉盏里。就是瞎子也能看出来,这次毒杀,针对的是北陵郡王。所以,北陵郡王一旦知道这件事情,必然疑心四起。请少府丞管遄配药的是我,掌管太庙西暖阁内侍值守之人是你,所以你我都难逃干系。因此,必须找到一个替罪之人,否则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肯定会揪住你我不放。那样的话,可就真的是麻烦了。”

    这时候,有一个南宫卫士急速跑来报信,甘兹郡王已进入复盎门,很快就要到乾元宫了。

    现在还没有天亮,光禄卿雒渊概按理说是不应该出现在宫里的,因此,春佗将雒渊概安置到了乾元宫的北阙,暂时躲避休息。然后,春佗回到东阙,禀告道:“陛下,光禄卿大人已经到了,奴婢把他安置到北阙了。甘兹郡王也马上就要到了。”

    逄图攸已经梳洗完毕,一言不发地点了一点头

    逄世桓满脸通红、两眼肿胀地进入了东阙,一看到逄图攸,扑通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趴在地上不起来。逄图攸赶忙说:“世桓,你这是做甚?都是至亲骨肉,你这是做甚嘛?天还没亮你就扣宫进来,还行这么大的礼,想来是有甚么事情?”

    “陛下!请陛下为臣做主!”说完,又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跪在地上,嚎啕痛哭起来。

    逄图攸屈身扶起逄世桓,将他引入座,说道:“世桓,你这是怎么了嘛?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了。我待宗亲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是你的事?”

    “陛下,臣的小孙儿逄循被人毒死了。”

    “啊?!”逄世桓故作震惊,惊慌地问道:“这这这,怎会如此?何时之事?”

    逄世桓流着泪,从头到尾将事情讲述了一遍。当然,皇帝患隐疾一事,他明智地省略了。除此之外,无一遗漏。

    逄图攸竟然也流泪了,满脸戚容地紧紧拉着逄世桓的手臂,痛心地说:“可怜了我的好侄孙儿逄循噢。前几日我见他,真是喜欢得紧,没想到竟然为歹人所害。世桓,此事一定要严查到底,绝不能让歹人逍遥法外。世桓你放心,我一定会替咱们的循儿讨回公道。”皇帝的悲恸又一次触动了逄世桓,逄世桓再一次老泪纵横。

    看着掩面长泣的逄世桓,逄图攸却迅速恢复了平静,说:“世桓,循儿着实可怜。你是我的至亲骨肉,是开国功勋郡王,我不能亏待你。我下一道恩旨,追封逄循为“敦悯郡王”,特准许以郡王之礼下葬。你看如何?”

    听得此言,逄世桓心下稍安,侧身行礼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逄图攸说:“世桓啊,你先节哀。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查明案情,查出真凶。世桓,你可有什么主张?尽管说来,我全部照准。一切以便利查案为要!”

    甘兹郡王站起身来,再次跪下,朗声说道:“叩谢陛下隆恩。臣无以为报,惟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以报陛下天恩!臣斗胆,恳请陛下下几道特旨。”

    “你说。”

    “第一道,恳请陛下下旨,立即封禁育林苑,不许任何人进出,并恳请陛下特准臣的卫士与南宫卫士一道,进育林苑搜查。”

    “准了!”

    “第二道,恳请陛下下旨,立即拘禁育林苑周边相关人等,并恳请陛下特准臣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一起,盘问前日进出育林苑的情形。”

    “准了!”

    “第三道,恳请陛下立即拘禁前日值守在太庙西暖阁的内侍和逄循饮毒茶之时在西暖阁的融铸公子融崖,并特准臣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一起盘问。”

    “嗯?怎么还有融崖牵扯在里面?”

    “禀陛下,循儿当时就是从融崖手里接过来的白玉盏。”

    “哦。那倒是应该查查融崖。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事的。但是,查一查总是无妨。好了,准了。”

    “还请一道,恳请陛下下旨,暂时封锁循儿被毒杀的消息,以免外人过分揣度和利用。”

    甘兹郡王这最后一道特旨,其实也是逄图攸心里所想的。事情牵涉到了北陵郡王,没有查明之前,最好不要让北陵郡王知晓此事,否则,两个郡王都来这里哭诉,皇帝就左支右绌了。

    逄图攸毫不迟疑地说:“准了。春佗,你去传前三道旨意。”然后转向甘兹郡王,说:“世桓,现在知道此事的人,除了我和春佗,其他都是去你府里的太医、宗正丞和少府丞,还有你王府的人,第四道特旨你自己去传吧。另外,我还要给你一道特旨:着廷尉杜贡会同宗正卿、少府卿(3)、黄门侍郎(4)、卫尉卿,还有那个少府丞管遄,一同秘密审理此案。事情嘛,就发生在太庙里,真凶难道还能跑到哪里去?!所以,今日就要有个说法。一经查明,立即奏我。我今日晚些时候要听杜贡回奏。世桓啊,你先回王府吧。节哀啊!事已至此,你的身子骨要紧。相信我,我定会给你一个说法的。我也定会还我的好侄孙儿一个公道。”

    “臣叩谢陛下天恩。”

    甘兹郡王逄世桓退下了。

    春佗将光禄卿雒渊概引入东阙,然后退下去传旨去了。

    刚才,雒渊概在北阙也没有闲着。他是逄图攸的亲信,逄图攸继位才一个月,宫里已经形成了新例:乾元宫北阙专供光禄卿雒渊概使用。有时候,逄图攸在乾元宫前殿召见臣工、办理朝政,雒渊概就带着极少几个光禄勋(5)的亲信在北阙里办事,随时听候前殿里皇帝的差遣。就在甘兹郡王逄世桓在东阙哭诉请旨的时候,雒渊概已经差人把该安顿分派的事情,一件一件,全都办完了。

    东阙里,逄图攸眉头紧皱,死死盯着雒渊概。雒渊概了跪下去,俯身长拜道:“臣该死。事情没有办利落。请陛下发落。”

    这几句自责的话一说,逄图攸优柔的性子就又来了。他的眉头舒展了一下,脸上的怒容也消去了一半,长叹一口气,说:“哎……你呀,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啊?”脸上是一幅又无奈、又悔恨、又不忍的神态。

    “臣死罪!”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你起来吧。事到如今,就不用太过追究你自己的罪责了。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吧!”

    “叩谢陛下隆恩。”雒渊概站起身来,神态已经恢复了往日镇定自若的样子,缓缓说道:“陛下,都是臣措置不当,让陛下烦忧了。”

    “我都说过了,不要再追究了。说说下一步怎么办吧。”

    “陛下,臣以为,现在的关节不在甘兹郡王这里,而在北陵郡王。毒,下在白玉盏,明摆着是对着北陵郡王去的。甘兹郡王那边,并不难办。逄循是意外而亡,只要找到下

    毒的人,凌迟处死,让甘兹郡王解了恨,也就没有什么事情了。可是,北陵郡王却知道,他才是毒杀的对象,而事情又发生在太庙,如果撕掳不清楚,陛下就会被北陵郡王深深怀恨。这是臣死罪之所在。”

    逄图攸点点头,说:“你既已思虑到了这一步,那么情形就不至于坏到哪里去。你接着说吧。”

    “喏,陛下。当务之急要处理的几件事,臣已经措置妥当了。陛下暂不用烦忧。现在的难点有两个。第一个难点是,昨日春佗派去安置此事的秋佗和冬佗竟然消失了。他们是昨日中午消失的,当时逄循尚未毒发,事情也并未败露。所以,我和春佗揣测,秋佗和冬佗很有可能是因为事情办砸了,害怕受罚而逃跑的。臣担心的是,他俩如果被什么人给抓住了,一经拷打全部说出来,事情一暴露,我们和北陵郡王就彻底撕破脸了。因此,刚才臣派了光禄勋的人和南宫卫士去秘密搜查秋佗冬佗。大丧期间,如果没有圣旨,谁都无法进出圣都,因此,这俩人肯定还在圣都。臣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俩找出来。”

    “好。找到之后,立即杀掉。”

    “喏,陛下。第二个难点,我们要另找一个替罪羊。”

    “替罪羊?还另找?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前就安排了一个替罪羊?”

    “陛下,此前,臣与春佗推演,如果毒杀行动顺利得手,北陵郡王深夜暴薨,没人发现他是中了紫星罗兰之毒,那就万事大吉;万一北陵郡王身边之人觉察他是中了紫星罗兰之毒,那就必然会引起诸位郡王对陛下极大的猜忌,从而引发朝局动荡,为防万一,为保万全,必须预设一个万一毒杀被发觉、臣等可以抛出来的替罪羊。这个替罪羊要有下毒的动机,更要有下毒的机会,所以,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要与北陵郡王有大仇,二是要在太庙值守,三是要知道配置秘药以及秘药所需的紫星罗兰放置之处。而,秋佗和冬佗,就是臣与春佗精心找来的替罪羊。”

    “哦?!可是,我有一点就不明白了。秋佗和冬佗是我身边的内侍,知道我病了、需要配置秘药、秘药放置在何处并不难;让他们去太庙值守更不是什么难事。可秋佗和冬佗和北陵郡王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仇恨到可以让他们冒着凌迟处死的风险,下毒杀掉北陵郡王?”

    “陛下有所不知。这要从秋佗和冬佗的出身说起。秋佗和冬佗原本出身高贵,是大郜圣朝时河源郡国的嫡系宗室,是时任河源郡王的两个侄子。四十年前,河源郡王起兵造反。仁祖淳皇帝(6),代天子出兵讨伐,一举灭了河源郡王之叛。此后,河源郡王全家受到严遣,四岁以上之人全被处死,四岁以下幼男阉割之后入宫为奴,四岁以下幼女没入官妓。秋佗和冬佗当时都不足两岁,于是就阉割后进宫做了内侍。”

    “哦!原来如此。这个事情呢,我多少知道一点。河源郡王事败之后,河源郡国就并入了北陵郡国,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但对河源郡王一家的处置,我当时年纪还很小,确实一点也不知道。可秋佗和冬佗怎会知道此事的?”

    “原本并不知道。在此次行动之前,春佗特意将此事告诉了秋佗和冬佗。”

    “告知他们此事,是为了让秋佗和冬佗仇恨北陵郡王?那他们岂不是也仇恨起我和先帝来了?我和先帝也是北陵后裔啊”

    “陛下放心。臣与春佗只是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由头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催生出他们对逄氏宗室们的仇恨,否则,陛下的安危也要大受影响了。再说,那秋佗和冬佗于襁褓之时就被阉割进宫为奴了,身上早就没有了丝毫阳气。他们听说此事之后,只是慨叹命运无常,并无复仇之意。此外,除了告知他们的出身,臣还允佗和冬佗,事成之后特许他们在宫外各找一个子侄,冠以他们从前河源郡王宗室的姓氏,也算是替已故的河源郡王续上香火吧。他们对此竟然毫无兴趣,只是说什么‘假的就是假的,又不是自己肚子里养出来的,续不续得上的也无关紧要吧’。由此可见,他们对出身、血脉之类的事情,确乎毫不关心了。后来,臣与春佗允诺了他们巨额财货,这好歹是让他们动了心。”

    “很好。可是,秋佗和冬佗现在都凭空失踪了,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能够找得到他们,那一切都好说。他们事败之后畏罪潜逃,反而更加坐实了他们下毒这一罪状。一旦抓住,立时处死。这样,死无对证,也就说得过去了。怕就怕这俩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是照样可以将下毒之罪安到他们身上么?有何不可?”

    “臣担心的是,如果把罪责推到他俩身上,明诏一旦公之天下,逼的这俩人毫无活路,反而会迫使他们去北陵郡王或者甘兹郡王那里道出实情,以图活命。这样的话,大局就彻底被搅乱了。”

    “那如何是好?”

    “当务之急,一是布下天罗地网,尽快找到秋佗冬佗;二是再踅摸一个替罪羊。只是,这个替罪羊,实在是不好找啊。”

    “哎!你呀。”逄图攸埋怨道,“你速去处置此事吧。做好准备,万一北陵郡王那边揪住不放,你这里又找不到应对之策,那就提前行动吧,明着来,也未尝不可,这都是早晚要做的事。北陵郡国的属地太广,留着他,总是个祸害。大郜圣朝靠着列位北陵郡王的军力,平息了列国的叛乱;先帝靠着北陵郡王的强援,以区区卫尉卿的身份,就推翻了大郜圣朝;我不也是……,总之,北陵郡王一定要除掉,北陵郡国也一定要拆分,我的江山,绝不能再出现任何一个强势郡王!你好好筹谋一下吧。”

    “臣遵旨!”

    “好了,你退下吧。”逄图攸转身正要离去,忽又停住了,说:“对了,你让春佗清理一下宫里的内侍,凡是出身于郡国灭国之后被阉割入宫为奴的内侍,一律查清,无论其本人是否知晓,均不得在宫内做事。尤其是河源郡国灭国之后被阉割入宫为奴的河源郡王宗室出身的内侍,更要单独放置、严加防范。”

    “臣遵旨!臣考虑不周,留着这些人在身边,确是陛下安危的极大隐患。”

    “你说的这些,并不是我所考虑的。我是想,等捉到了秋佗、冬佗,将这些出身于河源郡王宗室的内侍,连同秋佗、冬佗,一并交给北陵郡王处置。做戏嘛,总要做的像一些才行。像你与春佗那般行事,浮皮潦草,漏洞百出,早晚还不是祸害么?”

    “陛下英明睿断!臣遵旨!”光禄卿雒渊概跪了下来,紧张地背上几乎都湿透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受了皇帝的责怪,而是因为,他第一次感到,这个崇景皇帝可能绝非自己原先想的那般优柔和易于操控,与此前的永诚亲王相比,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这些变化来的很突然,但好像又早有预兆;看上去微不足道,甚至说不清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发生这些变化,但雒渊概却又隐约觉得这些变化极其剧烈,自己为此而感到害怕。到底害怕在哪里?为什么害怕?雒渊概说不上来。

    “大概是乾元宫那个宝座所带来的光环吧。”雒渊概有时候会这样安慰自己,但雒渊概自己心里也暗示自己:一定要倍加小心侍奉了……

    针对逄循被毒杀的秘密审查,一步一步地开始了。

    第一步是封禁育林苑并寻找紫星罗兰。在少府丞管遄的带领下,甘兹郡王府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们细细搜罗了育林苑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在一片奇石林的一个山洞口找到了几株紫星罗兰。而且,整个育林苑只有这里有紫星罗兰。管遄他们找到的时候,这几株紫星罗兰的花朵已被摘下了,只剩下花蒂尚在。管遄从花蒂的干枯程度断定,花朵应该在两三天前被摘走了。这就与逄循被害时间基本吻合上了。

    第二步是拘禁所有育林苑周边相关人员。育林苑有西南北三个门,分别对应着三类人。西门,涉及育林苑的花匠,统由育林令 掌管。南门与太学相连,涉及太学里的人,最近太学无课,只有从各郡来的替父守灵暂居的公子,太学由祭酒(8)掌管,但大丧期间无课,因此祭酒之责暂由值班博士掌管;北门与乐坊相连,涉及乐工,由协律都尉(9)掌管。于是, 廷尉杜贡把育林令、值班博士、协律都尉都找了来,一一细细盘查。

    育林令禀报:“大丧期间,宫里的娘娘们那里并不摆花,所以育林苑的花匠都在苑内,从未有人离开,也未有什么人从育林苑的西门进入过育林苑。”

    协律都尉禀报:“近日除了留几个值班乐工,其他乐工都在太庙值守,未看见有乐工从育林苑北门进入育林苑。暂居在乐坊的十个琉川舞姬也很安分,从不乱行乱动。”

    太学里最近几日的值班博士都说,只有融崖公子每日结束亥时值守后,也就是在子时进入育林苑,一两个时辰之后才会回来,其他公子和博士从未进入过育林苑。

    第三步是拘捕前日值守在太庙西暖阁的内侍。结果,当日值守在西暖阁的内侍中,有两人不知所踪,也就是秋佗和冬佗。其余内侍全部收押,打入若卢诏狱待审。同时,全城搜捕秋佗和冬佗。

    第四步是拘捕并审问融崖。经过审问,廷尉杜贡认为,融崖的答话疑点重重。于是,杜贡与其他会审官员共同商议后,当机立断将融崖打入若卢诏狱。

    第五步是搜查融崖暂住的迦南学院。将融崖所用之物交由少府丞管遄一一验看。管遄将融崖的大氅投入白矾水之时,大氅的一角发出莹亮的紫色。管遄断定,这就是紫星罗兰的蕊蜜。童子普光以及两个仆人黄大、胡夏也都供认不讳,融崖从太庙值守回来之后,会去育林苑散心,待一两个时辰才会回来。

    第六步是继续细查融崖。一是检查融崖的身体。结果,将融崖的手浸入白矾水的时候,也发出莹亮的紫色,只是很淡。二是拿着融崖的靴子比对育林苑中的脚印。育林苑中到处都是泥土,因此融崖在育林苑留下的脚印甚多。经过比对验看,发现育林苑里融崖脚印的路线十分集中,除了个别脚印略显散乱之外,其他脚印都是按照同一路线行进,目的地是同一个地方奇石林,也就是紫星罗兰的所在地。

    至此,几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融崖。

    廷尉杜贡心里大感轻松:有了这些证据,足以断定融崖就是下毒的凶手,也就可以向皇帝回奏了。

    注:

    1、宗正卿:官职名,宗正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室的宗室事务,皇帝、亲王、郡王等宗室以及外戚男女的姻亲等都有宗正来记录。宗正的最高长官叫宗正卿。

    2、小黄门:宦官官职名,层级较低。

    3、少府卿:官职名。少府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室的钱财和皇帝的衣食住行等事务。少府的最高长官叫少府卿。

    4、黄门侍郎:宦官官职。层级较高。

    5、光禄勋:九卿之一,主管宫廷内的警卫事务。实际权力不止于此,皇帝的智囊班子也集中在这里。

    6、仁祖淳皇帝:隆武大帝和崇景皇帝的父亲,老北陵郡王。隆武大帝登基之后,追尊祖上,将其父追封为仁祖淳皇帝。

    7、育林令:宦官官职。掌管育林苑事宜。

    8、祭酒:官职名。隶属于九卿之一的太常。太常掌管宗庙事,是九卿之首,机构复杂,编制庞大。祭酒主教育。

    9、协律都尉:官职名。隶属于少府,掌管乐坊、乐律等。

第十八章 乾元宫·前殿

    乾元宫前殿里一片肃杀,气氛冰冷至了极点。

    逄图攸眉头紧锁,低垂着眼眉,一言不发。

    光禄卿雒渊概跪在左侧。廷尉杜贡、宗正卿、少府卿、少府丞、黄门侍郎、卫尉卿等静静地跪在右侧。但没有甘兹郡王府的人。

    逄图攸第一个开了口:“太庙里竟然能发生这样诡谲的事?!我的脸面往哪里搁?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干什么吃的?整日里,就知道在我眼前儿晃来晃去?!先帝的灵柩还在太庙停着呢!国家大丧期间,你们就敢如此懈怠,差事做的如此疏漏不堪。光天化日里,竟然害的甘兹郡王家的逄循在太庙里头被下了毒?这让我有何颜面去面对甘兹郡王和列位宗亲,有何颜面去面对大行皇帝和列祖列宗?”

    皇帝的语速很慢,声音不大,但语气十分严厉,而且还带着深深的自责。

    只有光禄卿雒渊概听得出来,这是皇帝在做戏。但皇帝的戏,做的太高明了,就连雒渊概,也有那么一个瞬间,恍惚间觉得这是皇帝的真情流露。只有到了“又有何颜面面对大行皇帝”这一句的时候,雒渊概才意识到,皇帝确确实实是在做戏。就在这意识流转之间,雒渊概对皇帝的认识更深了一层,甚至开始感到一丝惧怕。

    大臣们把头趴得更低了,纷纷说道:“陛下息怒。臣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万死又有何助益?!你们的罪,我先不予追究,看你们审理的是不是清爽,要是办成个无头案,久拖不决,我决不轻饶!”皇帝这个下马威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廷尉杜贡和一干人等,想尽办法尽快结案。皇帝接着说:

    “廷尉,你先跟我说说你们秘密审理的情形吧。你们哪,一定要把头绪给梳理清楚了,然后再去告知甘兹郡王。没有查清楚的事情,不要妄议。查清楚的事情,也不要欺瞒。不要一会子这个样,一会子又是那个样,搅得甘兹郡王不得安生。”这句话,明面上是关心甘兹郡王,实际上是暗地里又下了一个旨意,那就是要一次定谳,不要节外生枝,更不要捕风捉影。

    廷尉杜贡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朗声说:“是,陛下。今日,臣奉旨,会同宗正卿、少府卿、卫尉卿、少府丞、黄门侍郎以及甘兹郡王府的左都侯高岚,带着南宫卫士、甘兹郡王府的卫士等,进行了全面审查。就现场证据和各方口供来看,几乎可以肯定,融崖就是凶手。”

    “杜贡!你说话要动脑子,要审慎!这是牵扯到甘兹郡王府的人命案,是大案,一旦定谳,就是要处死的大罪。融铸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家风淳朴厚重,举世皆知。融崖这小子,我在他小时候也经常见,绝不像是能下这么狠的杀手的孩子?!”皇帝慢慢饮了一口茶,接着说,“而且,这件事情,可不单单是涉及到甘兹郡王一个郡王啊,毒是下到白玉盏里面的!白玉盏是谁专用的?还用我提醒你们么?!啊?!所以,下毒之人杀人的目标,到底是谁,尚还在两可之间!起码是会让人心生怀疑吧!你要把这些细小的关节之处都搞清楚、弄明白!不要糊糊涂涂,让别人问出毛病!明白么,杜贡?”皇帝的话虽然说的貌似着三不着两的,但其实这些话里的意思却很明白:第一,证据要确凿,让人无可辩驳;第二,涉及的范围要尽量小,既然甘兹郡王的孙儿被毒杀了,那就只集中在甘兹郡王一家身上,不要牵扯到北陵郡王。

    可是,要同时做到这两点,谈何容易啊。光是做到第一点,已经千难万难了,何况还有后面这一点。廷尉杜贡感到十分为难,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于是,杜贡咽了一口吐沫,硬着头皮说:“陛下英明,臣明白了。臣不敢辜负陛下的托付,会同各位大

    人,认认真真做了盘查。现在来看,证据是充分的。这几日,包括前日夜里,进出育林苑的人,只有融崖一人,这是其一。融崖前几日在育林苑的行走路线,全都指向紫星罗兰所在的奇石林,而且只有这一条路线,这是其二。融崖的大氅上和手上都沾染了紫星罗兰,这是其三。融崖自己十分清楚,育林苑里头,越艳丽的花,毒性越大,这是其四。逄循小世子在太庙西暖阁,是从融崖手上接过的白玉盏,这是其五。臣等以为,有这五条理由,足以证明,融崖就是凶手。”

    这五条证据,确实是非常充分了。但逄图攸却并未表示认可,依然皱着眉头,低垂着眼眉,似乎并不满意。光禄卿雒渊概明白,这是因为,光证明融崖下毒杀死了逄循还远远不够,还要有证据证明,融崖毒杀的目标就是甘兹郡王,而不是北陵郡王。只有证明了这一点,才能将北陵郡王的疑惑打掉。否则,即便将融崖明正典刑,也仅能消弭甘兹郡王的恨意,而不能消除北陵郡王的疑惑。这不是皇帝想要的结果。

    逄图攸不便明说这层意思,于是光禄卿雒渊概必须出面了。他稍顿了一下说:“杜大人,从您所说的这些证据来看,确实算是足够了。可是,还有一条,没有说明白。那就是动机。动机呢?融崖为什么要杀害甘兹郡王的孙儿呢?难道融崖与甘兹郡王有什么深仇大恨么?”

    廷尉杜贡心想:果然没有搪塞过去,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个节儿。

    这个问题,杜贡暂时确实还回答不了。但光禄卿雒渊概所说的话,让杜贡茅塞顿开:只要证明融崖与甘兹郡王有仇,融崖杀人的动机就找到了,这样就不会牵扯到北陵郡王。

    想通了这一点,廷尉杜贡就知道怎么应答了。他一顿首,说道:“陛下,恕臣等无能,暂时还没有找到融崖毒杀甘兹郡王王孙的动机。恳请陛下,再给臣几个时辰。臣以为,融崖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公然毒杀甘兹郡王的爱孙,想来必是与甘兹郡王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是何仇恨,臣保证,今晚一定会查出来奏明陛下!”

    对于杜贡的这个回答,皇帝很满意。光禄卿雒渊概转头看了一下皇帝,皇帝的眉头舒展开来,神情也放松了下来,嘴角甚至还轻微扬了扬。

    逄图攸说道:“杜贡,你好生去料理此案吧。再给你一晚时间。如果到时候,这案子还办的不周全,我必惟你是问。明日一早,宫门一开,你就进来回奏。你下去后,把这些情形也去告知甘兹郡王一声。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光禄卿留下。”

    廷尉杜贡他们都退出去了。

    逄图攸看了一眼雒渊概,轻松地说:“这个案子已经结了!”

    雒渊概有些莫名其妙,刚刚皇帝还催促杜贡去寻找融崖的动机呢,说的那么煞有介事的,怎么一转眼的工夫,皇帝自己却说案子已经结了?雒渊概稍一迟疑,说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逄图攸笑了笑,呷了一口茶,说:“这个融崖与那甘兹郡王是有嫌隙的。”

    皇帝踱下来,示意雒渊概陪着自己往外走,出了前殿的侧门,皇帝就转向后面,往东阙那边走去,边走边说:“春佗跟我说,他带着融崖和其他几个郡守的公子回圣都的路上,世桓在甘兹郡国里见过他们一次。世桓看上了华冲进献给我的一个琉川舞姬。你也知道世桓的秉性,他要是来了性致,可是什么都顾不了的。加上又仗着我宠着他,更是肆无忌惮。因此,他当时就想临幸那个琉川舞姬。在场的人,无一敢言,只有这个融崖跳出来制止他。你想,世桓是跋扈任性惯了的,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何况还是他那胯下之物的委屈?世桓当时就大发淫威。他的左都侯替他出头,结果和融崖起了武力冲突。一番折腾

    ,世桓也就没了性致,但又不能失了郡王殿下的颜面,所以说了几句疯话,辱骂了融崖的双亲。融铸和象廷郡王的家风你也是知道的,刚烈勇武,宁折不弯!那融崖当场就顶撞了回去,把世桓给气得够呛。但世桓自知理亏啊,众目睽睽的,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当场撂下狠话,说是要到圣都里来收拾融崖。所以啊,你看,这不是平白无故地送了咱们一个台阶么?”

    雒渊概大喜过望,说道:“甘兹郡王这个性致来的真是太妙了。有了这个嫌隙,融崖毒杀甘兹郡王就有了理由。虽然不是那么充分,但也可以说的过去了。廷尉定谳的时候,可以说融崖既记恨甘兹郡王无端辱骂其父母,又惧怕甘兹郡王在圣都里挟私报复,于是痛下杀手。这样的话,融崖的毒杀,仅仅是针对甘兹郡王,北陵郡王那边就完全排除出去了。甚至秋佗冬佗两个内侍也都可以被开脱出来了。”

    “正是如此啊。但是,融崖和世桓之间的这个过节,不能由我说出来,要由世桓自己说出来。所以,刚才我才让杜贡去向世桓通报案情审理情况。想那杜贡不至于是个呆子吧?不会到了甘兹郡王府,连顺道问一问他与融崖有何过节都不晓得吧?”

    “圣明无过陛下。”

    “但是,秋佗冬佗找不到,总归是极大的隐患。你千万莫要松懈,务必要尽快找到。”

    “喏。等明晨廷尉来向陛下回奏案情、定谳之后,臣就对外放风,好让那秋佗冬佗放下心来,尽快回来。”

    逄图攸点点头,然后说:“不过,这两个内侍逃走这件事情的缘由,你也要暗示杜贡,让他在定谳的时候一定说清爽了。秋佗和冬佗,他们不是什么‘畏罪潜逃’,而是由于担心被‘无端牵连’才逃走的。这其中的差别,你可明白么?”

    “臣明白。关于他们逃走的时间,也要改一改,不能再说什么‘从昨日中午就没见到’,而要说成‘听到逄循在太庙被毒杀的消息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陛下您看,这样措置可还妥当?”

    “很好很好。你去告诉春佗一声吧,这事让他务必要安顿好。”

    “喏。”

    “这一关呢,就算是过去了。可是削除北陵郡王一事,还是不能放松。北陵郡王一日不除,我在圣都里头一日不得安枕。只是,紫星罗兰这个办法,不能再用了。你好好筹划一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等我这几日腾出空来,再好好琢磨琢磨。等融崖这个案子彻底完结了,我们专门议一次。兹事体大。”

    “喏。还有几件事,一个是分封郡王的名录以及分封郡国的清单;二是恢复郡国制度之后,原先那些郡守们的安置;三是牵制各郡王的羁縻之法。届时,臣一并向陛下回奏。”

    “很好。对了,那秘药,何时能够配好?”

    “陛下,臣让少府丞管遄尽快研制,请陛下稍安勿躁。”

    “哼!说起那个管遄,我就心里别扭!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多嘴,我的隐疾,估计他也已经告诉世桓了。不过啊,话说回来了,世桓比我还大三岁呢,他怎的倒是如此龙马精神!见到一个美色的琉川舞姬,竟能马上性起临幸,可真是天赋异禀啊。还有,华冲进献的那几个琉川舞姬,会是何种绝色?竟能让夜夜醉卧花丛的世桓当场不能自持?我当真是好奇啊!”

    “臣即刻就可以安排,请陛下召见、临幸她们。”

    “嗨。我现在这个样子,如何‘临幸’她们?嗯?!”

    “臣失言。”

    “嗨,你呀你呀!哎,也无妨。还是下下功夫,早些配好秘药吧!”

    “喏!”

    “好了,你下去吧。”

    “喏,陛下!”

第十九章 乾元宫·廷尉

    其实不用廷尉杜贡来禀报案情进展,左都侯高岚早就把情况一五一十禀告了甘兹郡王。

    逄世桓怒不可遏:“不杀融崖竖子,我誓不为人!”

    “殿下息怒。相信陛下肯定会为殿下和小世子做主的。”

    “哼。我不光要杀了融崖,还要杀光融铸一家老小。我要用融家全家的鲜血,祭奠我的好孙儿。”说着,逄世桓又嚎啕痛哭起来,边哭边说:“也怪我疏忽,若不是我执意带循儿去太庙,也不会让他小小年纪就遭此毒手。”说着又是连番自责。

    廷尉杜贡来了,将白日里的审理情形详细禀告了一遍,又引得甘兹郡王一场大哭。杜贡和高岚苦苦相劝,甘兹郡王才稍稍好转。

    杜贡趁机问道:“殿下,下官有一事不明,望殿下明示?”

    “你尽管说就是了。”逄世桓说。

    “殿下,那融崖与殿下有何深仇大恨,竟致其对小世子痛下如此狠毒之杀手?殿下可否明示?”

    “这?”甘兹郡王有些犹豫,眼神游移地扫过左都侯高岚。此事是隐情,事关自己的颜面,更事关皇家体统,如果实话实说,实在有些难为情,而且也可能引起很大的麻烦。

    高岚的心里转的更快,于是说道:“殿下,事到如今,卑职以为,还是向廷尉大人道出实情吧。如果不把融崖与殿下之间的嫌隙说明白,那么融崖杀人的动机就不充分。如此一来,恐怕此案就很难定谳了。”

    廷尉杜贡由衷敬佩左都侯高岚的思虑深远,于是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左都侯智慧无双,左都侯智慧无双。”

    逄世桓顿了一下,说道:“哎!事到如今,也顾不得我这张老脸了。杜大人啊,说起来,都是我那胯下之货,惹出来的祸端啊。”于是将他与融崖那一段恩怨,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杜贡。

    听完甘兹郡王的解说,杜贡虽然表面上表现的十分诧异和紧张,但心里边却实实在在大舒了一口气。甘兹郡王与融崖之间的这个嫌隙过节并不算什么深仇大恨,但却足以为此案提供定谳所必须的作案动机。有了这一过节,此案就算是可以圆满地办结了。至此,他到甘兹郡王府里来的目的就全部达到了。杜贡又与甘兹郡王稍事周旋了一会,很快起身告辞了。

    第二日宫门刚开,廷尉杜贡就赶到了皇宫。南宫卫士早就得到旨意,杜贡一到,就将其引入了乾元宫前殿。崇景皇帝已经坐在御座上了,下面站着光禄卿雒渊概。

    廷尉杜贡跪下俯身行了礼。

    逄图攸看了一下杜贡,问:“起来说话吧。案子办的如何了?”

    杜贡难掩兴奋地说:“陛下,昨日,臣奉旨去甘兹郡王府通禀案情,顺道就问了甘兹郡王殿下,他与融崖有何仇恨。没想到甘兹郡王自己向臣透露了一个隐情……”

    等杜贡如实回奏完,逄图攸说:“看来,融崖的杀人动机也是有的。如此,这个案子是否可以定谳了,杜贡?”

    “启奏陛下,该案可以定谳了。”

    “可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么?”

    “这?倒是有一个地方尚存疑点,不过也并不打紧,臣以为,似乎是可以忽略的……”

    没想到,逄图攸厉声打断了杜贡的话:“什么疑点?疑点尚存,你还说什么‘并不打紧’,什么‘似可忽略’?你觉得,这么糊里糊涂的,就可以定谳了?!办案子,就要办成死案,你这般推诿,终是遗患。你不要忘了,这是皇室事务,岂容得你这般麻痹?你就是过的了我这一关,过的了其他郡王那些关口么?”

    “陛下训斥的是。陛下训斥的是。请陛下息怒。是臣疏漏了。启奏陛下,目前尚存的疑点是,案发当时在太庙西暖阁值守的两位内侍秋佗和冬佗,从案发当天中午就消失了。这事透着蹊跷,也无法解释。秋佗和冬佗迄今尚未找到,臣对此还不敢妄下评断,不过这应该也不影响定谳。”

    “糊涂,怎的不影响?这

    两个内侍若没有事情,为何会无故消失?如果这两个内侍才真凶,那融崖岂不是就被冤枉了,他可是象廷郡王的外孙、迦南郡守的嫡长子!另外,秋佗冬佗这两个奴才是我身边使唤的人。所以,他们俩与此事的牵扯,你一定要给我撕掳清楚,个中利害,你可晓得么?”逄图攸目光幽幽地盯着杜贡,带着期待。

    杜贡猛然警醒了:是呀,秋佗冬佗是陛下宫里的人。如果不把秋佗冬佗从案子里面撇出来,皇帝本人就会被别人猜疑。这一点,自己此前竟然没有料到?!自己还是多年的讼官,可真是糊涂啊!但秋佗和冬佗又确确实实没有捉到,这该如何评断呢?杜贡愣在了那里,无言以对,瞬间满身大汗。

    光禄卿雒渊概见杜贡竟然如此不开窍,就上来解围道:“杜大人,秋佗和冬佗是中常侍春佗的人。要不,请中常侍春佗出来,杜大人有事可以问一问他?”

    逄图攸没有等杜贡回答就直接说道:“光禄卿此言甚是。春佗,你过来!”

    春佗早就站在后面等着了,这时候疾步出来,先行了个礼,趴在地上说:“奴婢死罪。没有管好手底下这帮奴婢,给陛下和各位大人添乱了。秋佗和冬佗,历来是谨慎小心的,事发第二天,也就是甘兹郡王进宫上奏案情和请特旨查办的那一天,这俩奴婢听说在他们值守西暖阁的时候,甘兹郡王府的小世子在那里误饮毒茶身亡,之后就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奴婢这几日一直在和南宫卫士们寻找他们的身影,迄今尚未找到啊。奴婢死罪!请陛下赐罪。”

    皇帝没有说话,光禄卿雒渊概也没有说话,俩人都看着杜贡。这一次,杜贡还算是机敏,听出了春佗话中传递出来的重要关节,他顿了一下,问道:“烦请中常侍大人再说一次,秋佗和冬佗是从何时开始不知所踪的?”

    “杜大人,秋佗和冬佗是在甘兹郡王进宫上奏案情并请完旨,他们得知案情之后失踪的,也就是事发第二天消失的。”

    杜贡诧异地问道:“不对啊,中常侍大人。太庙值守的内侍和宫里的内侍都说,自从事发当天中午,秋佗和冬佗就不见了呀?”

    “廷尉大人,宫里内侍们的职责都是很分明的。大丧期间,太庙之人都在太庙里面值守,并不知道宫里之事。宫里之人呢,整日里都在宫里做事,也不知道太庙和其他地方之事。秋佗和冬佗是奴婢用的最顺手最得力的内侍,因此承担的差事也重,两边都要跑一跑。他们那一日从太庙回来后,我又差他们去办了别的差使。第二天的早上,秋佗和冬佗还和我一同侍奉过陛下,而且也在乾元宫迎候过光禄卿大人呢?”

    “正是如此。”逄图攸和雒渊概都说。

    皇帝和光禄卿都出来作证。廷尉杜贡就没有什么可再问的了。

    廷尉杜贡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说:“陛下。这两位内侍想来并无嫌疑。”

    逄图攸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杜贡道:“如果是这两位内侍下的毒,那他们为了逃命,事发当天中午就会畏罪潜逃,又岂会等到第二天。他们等到第二天甘兹郡王进宫禀告之后才逃跑,说明他们是从甘兹郡王口中得知的太庙之事,而并不是自己下毒。因此,臣料定他们与此案并无干系。从他们逃走的时间可以断定,两位内侍应该不是‘畏罪潜逃’,而是担心被此案株连而逃,毕竟他们俩在案发之时在太庙值守啊。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值守之地出了问题,值守内侍全都要株连。太庙一案是涉及郡王宗室的人命案,值守内侍自然难逃一死。这都是成法,他们自然知道,因此也就自然畏惧,并因此而逃走。虽然两位内侍私自逃跑同样也犯了宫禁,但对本案却并无影响。如此,陛下,臣以为,此案完全可以定谳了。”

    逄图攸点点头,说:“杜贡啊,你办事还算是有章法,思虑也还算得上周全。很好,你下去吧,把刚才说的这些,理一理清楚。罪状么,你们要拟好。这是弑杀皇室的大罪,决不可轻判。明白么?”

    “臣遵旨!”

    “同时呢,这个融崖,出身与别个郡守的公子还略有不同,他的外祖父是象廷郡王,你在定罪的时候也要斟酌着些,不可太过孟浪。”逄图攸的心软病又来了。可这一次,光禄卿雒渊概却没有此前听到逄图攸大发妇人之仁时自己心里产生的那种鄙视,这一次,雒渊概心里隐隐觉得,皇帝可能不单是妇人之仁这么简单,但到底皇帝有何考虑,自己又暂时还无从得知。

    “好了。你下去拟好条陈。一会,我会把甘兹郡王叫来,到时候你来说一说这些情况,算是给甘兹郡王一个初步的交代。你下去吧。”

    “遵旨!”廷尉杜贡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光禄卿雒渊概依旧留了下来。

    逄图攸斜靠着,语气轻松的说:“此案总算是了结了。北陵郡王那里,要不要也去说上一说,以免他起了疑心?”

    雒渊概不以为然,但语气却十分恭敬的说:“臣愚见,似乎不用。等此案完全定谳了,北陵郡王也就一清二楚了。如果在定谳之前去说,反而显得咱们心虚。定谳之后去说,又更加画蛇添足,莫名的引人怀疑。若无其事的,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才显得问心无愧。若是北陵郡王问起,我们再去应对,似也不迟。”

    逄图攸点点头,说道:“确是这么个理儿。不过,这个北陵郡王,可不是好糊弄的,你要多加小心。我想,无论怎么着,他都会起疑心的。”

    “陛下圣明!”

    “你一会和甘兹郡王一起进来,就把这个案子定了吧。”

    “陛下,臣以为,此事还不能如此简单处理。”

    “哦,你是何意?”

    “陛下,正如您刚才所说,融崖可是象廷郡王的外孙啊。给融崖定罪,恐怕还要费些周折。一来,朝廷有‘议贵’之法。融崖虽然不是宗室子弟,但他是开国功勋郡王的外孙,又是郡守和郡国郡主的嫡子,因此也算是顶级的‘显贵’了,不能不遵照‘议贵’之法来‘议一议’。二来呢,象廷郡王常基这俩月正在圣都,丝毫不让他知晓,就把他的外孙定了死罪,在他那边,似乎也说不过去吧?”

    “我不是没有虑到这一层。只是那象廷郡王非比寻常。那气吞山河的气势,我每次见了他,总是心里不舒畅。如果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外孙要因罪处死,依照他的秉性,就是举全郡国之力来造反,也绝不会让他的外孙束手就擒的。而且,他的妹妹还是宣仁皇后,单这一层关系,就会引出多少扯不清的麻烦。本来先帝一脉如何处置,我就还没有想好,如果牵扯上象廷郡王这个倔老头子和宣仁皇后,那不是更麻烦了么?”

    “陛下,臣斗胆说一句,麻烦归麻烦,但这个麻烦,却无论如何避不过去啊。如果不让象廷郡王参与‘议贵’,就算是全部逄氏宗亲共同给融崖定了罪,那象廷郡王不还是一样不予认可么?如果宣仁皇后再掺和进来,那事情就会更麻烦,涉及到的可就不单单是宗室案件了,而是朝局稳定和人心向背。所以,臣的愚见,最简单的办法,还是让象廷郡王一同参与议贵。证据一条一条都摆在那里,谅他象廷郡王也不会有何过分的举动。而且,臣以为,让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在朝堂上争上一争,让他们之间的嫌隙拉的更大一些,也未尝不可啊?”

    光禄卿雒渊概说的话,逄图攸都听进去了,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彻底打动了逄图攸。郡王之间的关系如果太过密切,那对皇帝本人就会构成很大的威胁。反之,如果郡王之间嫌隙颇深、互相龃龉,那皇帝本人就可以居中调停,各个击破,分别控制。

    逄图攸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对。那就让象廷郡王也一同来议一议吧。我辰时要去太庙,和皇后一起去祭奠先帝。你让他们巳时来乾元宫吧。”

    “喏,陛下。”

    “你下去吧,除了刚才说的几个人,还应该叫些什么人来,你自己斟酌着办。”

    “喏!”

第二十章 象廷郡王

    象廷郡王在圣都的郡王府相较于其他郡王在圣都的郡王府算是十分简陋的。这一来是因为历代象廷郡王都常年与军旅在一起,对这些日常享乐颇不在乎,二来是因为象廷郡国是西北边陲郡国,财力并不充足,无力建造太奢华的王府,别说是圣都里这座备用的郡王府,就是象廷郡国里常居常用的象廷郡王府,也并不奢华,除了规制颇高之外,陈设布置都十分俭朴。

    俭朴的象廷郡王府里,从昨日晚间起,就灯火通明。

    象廷郡王常基彻夜未眠。他已获知融崖打入若卢诏狱一事了,昨夜与左都侯霍旌商议推演了整整一整夜。这是昨日戌时末,融崖的童子普光急匆匆过来禀报的。

    昨日辰时,南宫卫士将融崖从迦南学院带走之后,普光遵照融崖的指示,一直守在迦南学院,静等下一步消息,未敢轻举妄动。

    可是整整一天过去了,除了南宫卫士中间又来了一次,拿走了融崖公子所有的物件,又问了融崖每日子时是否去育林苑之外,再无其他消息。

    稳重的普光有些着慌了,猜度着应该尽快将此事禀报象廷郡王,以防出现什么不测。但手头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就是去见了象廷郡王,也禀报不了什么太有用的信息。

    普光想到了华耘。这几日戌时前后,华耘总是和赵允到迦南学院来同融崖一起吃晚饭,吃完之后又一起喝茶闲聊,每次都是直到融崖起身去值守,华耘才一步三回头地带着赵允离开。普光虽然年纪不大,但察言观色、体察人心的功夫却十分老道,从华耘的言谈举止,普光明显地感觉到,华耘是在有意结纳笼络融崖。而且,普光觉得,华耘虽然言语放浪、举止轻佻,但实际上华耘的为人处世却无比周全,即便是他时不时地调戏赵允,也总能让赵允心情大好而不是感到尴尬。关键是,华耘那顾盼神飞的眼神里面,深深隐藏着一种笃定和坚韧,甚至隐藏着一种常人无所觉察的正直和担当,当然,还有毫不隐藏的,对融崖的高度认可。尽管只有短短几天,但普光认定,华耘是值得信任的。因此,普光决定,当此万分紧急、又无从下手之际,应该去华耘那里打探一下消息。

    戌时过了一会了,华耘却还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赵允到迦南学院里来。普光断定,华耘肯定已经知道融崖出事了。这更加笃定了普光去找华耘的决心。

    为了保密起见,普光没有打灯笼,借着微弱的月光找到琉川学院。琉川学院的门紧闭着,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普光打算敲门,但刚刚举起手来,忽然意识到,如果融崖出了事情,自己作为融崖的童子,肯定会引人猜忌,如果扣门而入,一是可能被琉川学院的童子拒绝,而一旦被拒绝,再行进入就难了;二是可能引起周边学院里其他公子的注意,这可能会对华耘、也对融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为了自己行事方便,也为了不给华耘带来麻烦,普光决定翻墙而入。

    这些学院,原本都是宫室,墙都很高。普光一个飞身,轻松跃上琉川学院的院墙。琉川学院的布局和迦南学院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院子里摆上了不少新奇漂亮的东西,有的是摆件,有的是行礼,有的是盆景,有的是屏风,等等等等。一个不大的院子,已经琳琅满目了。

    普光看到,琉川学院的正厅和东西厢房都亮着灯。普光飞身到正厅的屋脊上在飞檐的角落里藏了起来。普光听到正厅里一位童子的声音说道:“公子,赵公子,两位公子今日可还去迦南学院用餐么?”

    “不去了。我们今日在这里用餐。让我们看一看你们的手艺吧。允,你想吃些什么?”这是华耘的声音。

    “我还是吃冰草。今日,我也没有什么胃口。”是赵允的声音。

    “那你下去做吧。给赵公子上他自己的冰草,给我做的东西,也清淡一些,我们都没有什么胃口。”华耘说。

    “是,公子。”那个童子出来,走进东面厢房,与里面两位仆人忙活起来。

    普光知道,这个童子和那两个仆人是光禄卿雒渊概安插在这里监视华耘的三个眼线。为了安全周密起见,他与华耘的见面和对话,必须躲开这三个人。至于那个赵允,现在来看,是没有办法避开的了。普光以极快极轻的步法翻身下来然后闪入正厅。华耘和赵允几乎没有看到正厅的门有什么变化,普光的身影就显了出来。赵允差点叫出来,被华耘一把捂住了嘴。

    普光又将身子闪到华耘和赵

    允的身边,轻声说:“华公子,融崖公子今晨被一些南宫卫士带走了,迄今未归,也未带回任何消息。我觉得公子肯定是出事了。两位公子是我们公子的至交。情急之下,普光只能来找两位公子了。如果有冒犯之处,还请两位公子海涵。斗胆请问,两位公子可有我们公子的消息?还望两位公子能够告诉普光。普光在这里代我们公子谢过两位公子了?”说着竟然叩拜了下去。

    华耘和赵允都没有说话。

    普光接着说:“请两位公子相信普光。各个学院的童子和仆人都是光禄卿雒渊概安插进来的眼线。但普光却不是。个中缘由,一时半会,普光也说不清楚,但是请两位公子相信普光就是。普光也不求两位公子说什么越界的话,只求两位公子告诉普光,我们家公子到底怎么了?”

    华耘的脸上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镇定和从容,他先是拍了拍赵允,把他搂到怀里,示意他不要害怕,然后转脸对着普光说:“普光,你说的这些我早已知晓了。我也早已看出你不是光禄卿安插进来的眼线,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何人,但坚信你是融崖公子和我们能够信任的人。你很好,能够想到来找我,而且还能想到秘密地进来,处置的很妥当。此处你不宜久留,我择要跟你说一下。融崖公子已被打入若卢诏狱。具体罪名,我也不知晓。但估计很可能与甘兹郡王有关。今日,南宫卫士们来抓捕昨日值守在太庙西暖阁的内侍,期间一直在询问融崖,当时并不知何事;晚间回来的时候,向值班的桑中博士打听了一下,才知道,甘兹郡王的小孙儿逄循世子在太庙西暖阁里饮用了含有紫星罗兰奇毒的茶,今晨已经暴亡了。而当时在西暖阁的只有融崖公子和那几个值守的内侍。我估计这两者之间应该有关联,但并不完全确定。陛下已经下旨秘密严查。我与赵公子今日一直都在太庙守灵,并无其他更多的消息。我劝你,尽快去告知融崖公子的外祖父象廷郡王,他应该能够打探到更多消息,应该也会有更多办法。”

    “谢过赵公子。赵公子大恩大德,普光永世难忘。普光告辞了。”

    “很好。”华耘稳重地表示。

    普光又极快极轻地闪出了正厅,一个垫脚,飞身翻出了琉川学院。

    普光不敢一刻耽搁。普光想,融崖被捕了,自己如果向值班博士恳请出门,很可能不会被允准,甚至很可能也被拘捕控制起来,因此索性几个飞身,翻越太学的高墙,火速赶往象廷郡王府。普光找到霍旌,请霍旌把自己带到象廷郡王面前。

    象廷郡王听完普光的禀报,说:“还有别的消息么?”

    “没有了,殿下。”

    “融崖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常?”象廷郡王问道。

    “融崖公子自从来了太学之后,每日夜间亥时去太庙值守晚班,值守结束之后,也就是子时,公子都会去育林苑,待上一两个时辰。”

    “哦?他去那里做什么?”

    “公子没有跟我说过。不过我从公子脸上的神情、公子身体上和公子换下的小衣上的气味猜测,公子很有可能是去育林苑与什么女子幽会去了。”

    “嗯?!”象廷郡王皱着眉头哼了一声。

    霍旌插话问道:“融崖公子会不会是与宫里的什么女子有情,被捉奸了?这可是犯忌讳的。”

    “不可能。”象廷郡王决然地说,“他是我象廷郡王的外孙,就算犯了这样的过错,哪能一声都不告诉我,就会打入若卢诏狱里去?我想,还是华耘公子判断的对,此事很可能与甘兹郡王的小孙儿逄循中毒暴亡有关。逄循是在太庙西暖阁饮的毒茶,而当时崖儿正在太庙前导引,这一点我们也都是亲见的。所以,很可能崖儿和甘兹郡王在西暖阁共处过。可是,我不明白,就算是共处,崖儿也不会去给逄循下毒啊。那甘兹郡王怎么会和崖儿攀扯上关联的呢?崖儿自八岁起就离开圣都到迦南去了,和甘兹郡王绝无可能有关联啊?”象廷郡王深锁着眉头,陷入思索。

    稍停了一会,象廷郡王说:“普光,你要是没有更多的讯息,先回太学去吧。如果有新消息,就出来告诉霍旌;如果没有消息,轻易就不要出来了,以免引起麻烦。”

    “是,殿下。普光告辞了。”普光转身离开了。

    象廷郡王看了一眼霍旌,说:“哎!我在太庙的时候,还专门提醒过崖儿要多加小心,没想到他还是陷入到圣都这个烂泥污里来了。”

    象廷郡王又安排了几个卫士去四面打探消息。一夜过去了,出去打探消息的卫士陆续回来了,结果,除了确认甘兹郡王的孙儿逄循暴亡但又秘不发丧外,竟是一无所获。象廷郡王和左都侯霍旌毫无头绪。

    左都侯霍旌看着外边逐渐升起来的太阳,满眼通红地说:“这事蹊跷啊,殿下。就算是融崖公子犯了什么事,根据朝廷议贵的规矩,总是要让殿下知晓的。现在融崖公子下到若卢诏狱都一整天了,还没有丝毫消息传过来!而且,甘兹郡王平日里最爱这个逄循,逄循死了,怎的还要秘不发丧,连个来报丧的也没有?”

    象廷郡王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地应和着:“是啊,霍旌,‘反常就是妖’。可是,我们知道的情况实在是太少了,怎么推演也推不顺畅。暂时,我们还不能轻举妄动。我隐隐然觉得,这可能是一场大战啊,霍旌。”

    霍旌深有同感,重重地点了点头。

    辰时到了,这是象廷郡王几十年来一成不变的梳洗时辰。从象廷郡王记事开始,这个晨起梳洗的时辰从来都是不差分毫。宫女们托着各式的梳洗物件儿鱼贯而入,仔细地侍奉象廷郡王梳洗。象廷郡王指了指霍旌,宫女们明白这是让霍旌也一同梳洗的指示,于是又给霍旌拿来一方热巾和一碗漱口茶。霍旌自少年初长成就跟随象廷郡王,俩人在名义上是王臣,但实际上情同父子,有时候彻夜议事,俩人晨起就会一同梳洗,象廷郡王府的人对此都习以为常了。待象廷郡王和霍旌梳洗完毕,侍奉的宫女一起退了出去。另一队宫女端着各色食盒进来,一样一样地摆到了桌上。霍旌侍奉着象廷郡王用早膳。

    这时候,外面传来宣旨内侍的报唱:“象廷郡王接旨!”

    象廷郡王慢慢起身,走到前厅,跪下道:“臣常基接旨!”

    来宣旨的竟然是中常侍春佗:“殿下快起来。奴婢是来传一道口谕的,殿下站着听宣就是了。”春佗边说边双手扶起了象廷郡王,说,“陛下有旨:着象廷郡王巳时进宫,到乾元宫议事。”

    象廷郡王像一座小山一样站在春佗面前,这让春佗感到了沉重的压迫感。象廷郡王微微颔首,然后慢慢踱到摆着早膳的食案边坐下,说道:“给中常侍赐座、看茶。”

    春佗躬身道:“春佗谢过殿下。”

    象廷郡王不慌不忙地继续用早膳,边吃边道“中常侍,今日去议些什么事啊?这么一大早,竟然劳烦中常侍亲自来我这里跑一趟,陛下应该是有什么大事吧,嗯?”

    “殿下,容奴婢多个嘴,说句不该说的话吧。奴婢觉得,恐怕不是好事啊。”

    “哦?怎么了呢?”

    “事情具体的来龙去脉,奴婢也说不清爽。奴婢虽然侍奉在陛下身边儿,可是这些政事国务,奴婢可不敢随便听,更不敢随便说。不过,今天这事与殿下所关不小,奴婢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说什么都要犯一次忌讳,提前禀告殿下。不管有用没用吧,好歹让殿下多少做些准备。殿下,今日宫门一开,廷尉杜贡大人就进来向陛下奏事,奴婢远远听见,好像是融崖公子犯了什么事,要定谳了。今日陛下把殿下召进宫,估计是要议贵。除了殿下,还叫了甘兹郡王、宗正卿、少府卿、少府丞,还有光禄卿雒渊概大人。”

    “哦?!有劳中常侍了。老夫承情之至。可是,我那崖儿自小就十分规矩懂事,他初入圣都还没有几天,能否犯下何事?再说了,他不是每日都待在太学和太庙里么,哪里有犯事的机会?”

    “哎呀,殿下。这么细的关节,奴婢可就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了。殿下,巳时很快就到了,还请殿下早些起身吧。等殿下进了宫,自然也就知道了。奴婢得回去伺候陛下了。请殿下恕罪。奴婢告退!”

    象廷郡王稍一欠身,就算是送过了。春佗躬身退了出去。霍旌已安置了人给春佗一个布袋,里面装着些金叶子。春佗没有拒绝,也没有致谢,接过来,一拱手,离去了。

    看着春佗离去的背影,象廷郡王发了一会呆,待回过神来,转脸看了一眼霍旌,说:“竟然是春佗来传旨,这也是非常之事。霍旌,此事必有大蹊跷!”

    “殿下说的是。殿下,时辰快到了,该起身进宫了。大轿已经备好了。”

    “好,进宫!今日议贵,我尽量拖住他们不要定谳。等我回来,我们再作商议。”

    “喏!”

第二十一章 乾元宫前殿·激辩

    象廷郡王来到乾元宫前殿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不少人比他早到了。光禄卿雒渊概、廷尉杜贡、宗正卿、少府卿,还有少府丞管遄都在前殿里候着皇帝。

    象廷郡王稳步跨入前殿,其他人都过来行礼道:“下官拜见殿下。”

    象廷郡王朗朗地说:“免礼吧,各位大人。”

    话还没有说完,后面又走来了甘兹郡王。甘兹郡王进入前殿时,看到象廷郡王竟然也在这里,略有些吃惊,但随即拉着脸说:“王兄,你也来啦。”

    象廷郡王微微一笑,没有应答。

    “下官拜见殿下。”

    “免礼。”与象廷郡王的随和不同,甘兹郡王逄世桓的口气里带着疏离。

    原本,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都是爽朗豪迈一路的豪门世家子弟,又都喜谈兵事,往常这两个郡王聚在一起,是一刻不停地大谈特谈的。今日,两人各有心事,相互不知如何开口。其他都是朝廷里的大臣,平日里本就谨言慎行,见两位郡王都不开口,他们当然也就更不敢开口。满殿的人,竟全都是默然而立,没有一句话。乾元宫前殿里,冷得都要凝固了。

    还好,这尴尬的僵持很快就过去了。皇帝来了。

    “陛下驾到。”

    “万岁!”正殿里的人都跪了下来。

    逄图攸慢慢坐下来,说道:“平身吧。春佗,快给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赐座。这是两位上了年纪的郡王了,怎么能这么长时间站着?!你是办老了事情的,怎的这么不晓事理?!”

    春佗应诺着,指挥两位内侍搬来了两个座椅。这其实并不能够怪春佗无礼,隆武大帝威仪甚隆,从不会在召见时给郡王、宗亲和大臣赐座。春佗觉得,崇景皇帝对宗室们优容至极,与隆武大帝截然不同,看来这原来不赐座的老规矩以后是要改掉了。

    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也有些吃惊,这是从未有过的礼遇。内侍把座椅摆好了,他们却不敢坐,只是躬身道:“臣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象廷郡王都是六十好几的人了,甘兹郡王也快五十了,都是有了年纪的老宗亲了。今日么,既是政事,但更是家事。你们不用拘礼,坐着就是了。”逄图攸摆摆手说道。

    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都略微顿了一下。赐座虽然超出了常规礼遇,按理说应该固辞,但这是皇帝的恩赐,更是皇帝的旨意,是绝不能违背的,因此道:“谢陛下隆恩。”说完,轻轻地坐到了座椅上。象廷郡王高大的身子一下子矮下去了一块,殿里站着的其他人心里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逄图攸本人,心里也轻松了许多,说道:“今日,叫几位过来呢,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我刚才也说了,是政事,但更是家事。此事关系到甘兹郡王和象廷郡王,所以我把两位郡王都叫过来,把宗正、少府都叫来了。光禄卿与此事,虽然并无什么关联,但正好过来做个居中调停。我还是那句话,都是自家的事,大家商量着来。廷尉,你先说说吧。”

    “喏,陛下。”杜贡说:“象廷郡王殿下,甘兹郡王殿下,各位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前日午时初,甘兹郡王殿下带着王孙逄循到太庙祭奠。祭奠完到西暖阁饮祭茶时,遇到了北陵郡王,逄循因喜爱北陵郡王专用的白玉盏,于是向北陵郡王讨了那只白玉盏并饮用了白玉盏里的茶,还讨要了那只白玉盏,之后回到郡王府。子时末,逄循被乳母发现,已经故去了。丑时末,依惯例,宗正丞逄烈、少府丞管遄到甘兹郡王府记档并致悼,少府丞管遄出身太医世家,在验看逄循尸体时发现异样,怀疑是中了紫星罗兰奇毒,于是恳请甘兹郡王准其验毒。经甘兹郡王允准,少府丞管遄详细验看,确认逄循确是中了紫星罗兰奇毒。此后,少府丞管遄主持查验了甘兹郡王府里逄循曾经使用过的所有餐饮器具,未发现有紫星罗兰之毒;又查看了逄循在太庙里饮茶所用的白玉盏,发现沾有紫星罗兰之毒。之后,甘兹郡王向陛下奏报了此事,并请了几道特旨,特准廷尉、宗正、少府、卫尉、甘兹郡王府卫士与南宫卫士一同审理此案。经各方查证,所有证据都表明,融崖是下毒之人。”

    象廷郡王心中一沉,但未言一字,脸上也未有任何异样。倒是甘兹郡王已经泪流满面了,但碍于皇帝和象廷郡王在场,没有出声。

    逄图攸看了一下两人,对着廷尉杜贡说:“杜贡啊,融崖是贵戚,不光是迦南郡守的公子,还是象廷郡王的外孙,也是宣仁皇后的侄孙。你们如果查证不足,我决不轻饶你们。”说完看了一眼象廷郡王,象廷郡王上身稍稍一躬,算是谢过皇帝的好意。可逄图攸目光扫过甘兹郡王的时候,发现甘兹郡王脸上略有一些不快。

    “喏,陛下。陛下亲自垂询此案,而且牵涉两大开国功勋郡王,臣绝不敢掉以轻心。但各方证据确实表明,融崖就是下毒之人。证据有二。其一,案发之时,在西暖阁里面的,除了甘兹郡王、北陵郡王、逄循外,只有宫内几位内侍和融崖,而且逄循正是从融崖手中接过的白玉盏。其二,紫星罗兰之毒只存于盛开鲜花的蕊中,且毒性只能保持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后毒性即彻底消失,也就是说,只有采摘紫星罗兰鲜花之蕊并在六个时辰内下毒方能产生毒效。大丧期间,圣都严禁进出,所以,毒死逄循的紫星罗兰只可能存在于圣都。紫星罗兰属极罕见的奇珍,据查,圣都内也仅在育林苑内有几株紫星罗兰。经查,事发前的几日,除融崖外,无人进出育林苑。融崖每日亥时在太庙值守后都要去育林苑逗留一两个时辰才回迦南学院。经比对脚印,融崖每日行走路线都颇为集中,全都指向紫星罗兰所在的奇石林。已查明,奇石林里紫星罗兰的鲜花都被全部摘掉了。经少府丞管遄查验,融崖的大氅和手上都沾有紫星罗兰之蕊蜜。根据上述查验实证,臣与宗正卿、少府卿、少府丞、卫尉卿均认定,融崖即是下毒之人。臣以为,此案可以定谳了。只是,融崖属于贵戚,根据朝廷的规矩成法,定谳之前,应予‘议贵’。”

    廷尉杜贡说完后向前躬了躬身。杜贡所说的证据非常充分,道理也无可挑剔。但是,此案关联之人都是身份高贵的功勋郡王,现在又都在场,因此在场的大臣们谁都不敢轻易表态。

    逄图攸低垂着眼帘,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光禄卿雒渊概和其他几位大臣都目光淡淡地盯着廷尉杜贡,一言不发。甘兹郡王抽泣着,因为不能哭出声,脸已经憋得通红了。

    象廷郡王眉头越皱越紧,眼睛向下盯着自己脚下的金砖,手不时地抚一下雪白浓密的长髯,也是一言不发。

    光禄卿雒渊概觉得,这种时候,自己必须得出来说话了,因为崇景皇帝在开始的时候已经明明白白地说过了,他是来“居中调停”的。

    雒渊概问:“廷尉大人,你还有别的要向陛下和两位郡王殿下回奏的么?”

    “光禄卿大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陛下,象廷郡王殿下,甘兹郡王殿下,案情总体情况就是臣刚才回奏的这些。所有查问都已记档,所有实证都已封存入库。陛下,两位殿下,各位大人,随时可以调阅、查看。另外,鉴于紫星罗兰的秉性特殊,而这些秉性与此案进展密切相关,臣恳请,由少府丞管遄介绍一下紫星罗兰的秉性。”

    光禄卿雒渊概看了一眼皇帝,逄图攸点了点头,说:“这是应有之义。管遄啊,你说说吧。”

    “喏。”少府丞管遄应了一声,迈上前来,条理清楚地详细解说紫星罗兰的秉性。

    等他说完,雒渊概说:“宗正卿大人,少府卿大人,卫尉卿大人,各位大人可还有什么要说,要问的么?”

    各位大臣都这么说:“廷尉大人已回奏的十分齐备,并无其他多说多问的。”

    光禄卿雒渊概看了皇帝一眼。

    逄图攸抬起眼,一脸悲戚地说:“这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情。那小逄循我是见过的,十分喜爱。实在是……哎!”说着,竟然流出眼泪来,春佗见状赶紧拿着一方热巾,边递给皇帝边说:“万望陛下节哀。陛下为了逄循小世子已经痛哭几次了,昨天一日都未曾进食,昨夜又为此哀痛而无法入眠。陛下节哀,龙体要紧啊。”春佗不说这话皇帝还好一些,春佗这话一说完,皇帝竟然哭出了声音,长叹一声,说:

    “哎……!咱们逄氏一族,这是怎么了?逄氏宗亲,本来就人丁不甚兴旺,最近又接连遭遇大丧,先是先帝毫无征兆地驾崩,留下了这么重的担子让我来担着。现在又是我最喜爱的逄循暴亡。列祖列宗啊,难道是图攸做错了什么吗?如果是图攸做错了什么,请列祖列宗惩罚图攸一人,不要再惩罚逄氏子孙了吧。呜呜呜……”

    皇帝这一番话,来的如此突然,话又说的如此沉重,座椅上的两位郡王赶紧站起来,和站着的几位大臣,呼啦啦跪了一大片,拜在地下,说:“陛下节哀。”“陛下节哀。”

    雒渊概叩了一个头,说道:“陛下如此自责,让臣等何以自处?主辱臣死,臣等甘愿受罚。”

    跪在地下的人都附和道:“臣等甘愿受罚。请陛下节哀!”

    “请

    陛下节哀。”

    皇帝这突如其来的痛哭和自责,让原本满心悲痛的甘兹郡王竟然也止住了哭,跪在地上说:“陛下节哀。有陛下如此厚爱,逄循也不算枉来这人间一遭。万请陛下节哀。说到底,都是逄循福薄。臣甘愿受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大丧期间来叨扰陛下。请陛下赐罪!”说完,朝着宝座上的崇景皇帝叩了一个重重的头。

    春佗换上来一个新的热巾,然后用手给崇景皇帝慢慢揉着后背,轻轻地为皇帝顺着气。过了好一阵子,逄图攸的哭才止住,用一条干巾擦了一把脸,叹息道:“哎………你们呢,也都知道我的脾性,从来都是袒护宗室,珍爱宗室子弟,一点也听不得宗室子弟夭折之事。更何况还是……”说着又要哭起来。

    逄世桓又重重嗑了一个头,说:“陛下节哀。若陛下因逄循一事,过度伤悲而伤及龙体,臣甘愿一死。”

    甘兹郡王如此表态,一是因为他与崇景皇帝平日里就相交极厚,皇帝破例赐予逄循超常哀荣,而且今日又如此动情,使逄世桓备受感动;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甘兹郡王想通过自己的自责与谦让,来逼迫象廷郡王,让象廷郡王也能做出类似表态,希望常基能够为了皇帝龙体计,为了皇室宗室稳定大局计,顾全大局,莫要因徇私情而一味纠缠拖延。

    光禄卿雒渊概一眼就看明白了甘兹郡王的用心,于是用余光看着象廷郡王,盼着象廷郡王说话。

    可是,象廷郡王常基仍然只是默默跪着,不发一言。

    逄图攸扫了一下跪着的几个人,稍等了一会,说:“你们还是起来说话。两位郡王还是坐下。我说到伤心之处,又想到先帝,有些失态了。你们,就不要过度自责了。不管怎么说吧,今天议的这个事,是宗亲们之间的事,说到底呢,还是自家人的家室。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总之,就是一定要公公道道的。你们有什么话,在我跟前儿,尽管说、尽管问就是了。”

    皇帝这话,说的就不明白了。在场的人,全都有些摸不到头绪。皇帝到底是倾向于严惩融崖来给甘兹郡王一个“公道”呢,还是轻罚融崖来顾及宗亲们“一家人”的颜面呢?就连一向自诩深知圣意的光禄卿雒渊概,也没有完全体察到皇帝的真实用意。但此时此刻,他又不得不说话,于是试探地问道:

    “甘兹郡王殿下,您有何主张?对如何处置融崖,您可有想法?”

    逄世桓看了一眼雒渊概,又把脸转向皇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何处置融崖,臣谨遵圣训,绝无异议。”

    这话说的就很滑头。先说了“国法、家规”,那肯定就是要置融崖于必死之地;后面又说“谨遵圣训”,就是表示如果皇帝法外开恩,他也“绝无异议”。话虽然说的很漂亮,似乎把人情给了皇帝,但隐含的意思也很明确,如果皇帝法外开恩,甘兹郡王虽然“绝无异议”,但他的内心里却不见得完全认同和服气。这就相当于把球又踢还给了皇帝。

    逄图攸很不明显地皱了一下眉。雒渊概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赶紧又转而问象廷郡王常基:

    “象廷郡王殿下,您是融崖的外祖父,根据朝廷议贵的规矩成法,疑犯亲属可以参与议贵和定谳。融崖的双亲都远在迦南,一时半会还到不了圣都,您作为融崖的外祖父,可以参与议贵和定谳。您对此案可有何看法?”

    象廷郡王没有看雒渊概。他慢慢抬起眼睛,两手按在大腿上,神色镇定地看着崇景皇帝,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如果融崖确实是犯了如此大罪,那是他自己罪有应得,臣决不偏袒,听凭国法家规对他处置,臣绝不敢有半句怨言。臣相信,融铸也不敢有何怨言。这是臣与融铸教子无法,有负陛下重托,臣与融铸不仅不会有怨言,还要请陛下赐罪。”

    甘兹郡王逄世桓想,常基这就算是明确表态了。逄世桓松了一口气,廷尉杜贡也松了一口气,心想,此案终于可以定谳了。

    可逄图攸和雒渊概却听出了话外的意思,象廷郡王常基说的是“如果融崖犯了如此大罪”,那么言外之意很明显,还有“如果融崖没有犯罪”这一种情况。

    果然,就在逄世桓差点脱口说出“王兄处事公允,令人钦佩”之际,常基转脸看了一下廷尉,又把脸转向崇景皇帝,说道:“不过,廷尉大人刚才所言,似乎还有不少漏洞。臣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尽管问就是。廷尉,你要如实作答。”逄图攸毫不犹豫地说。

    “喏,陛下。”廷尉杜贡应道,然后转向象廷郡王说:“殿下请问。”

    “好。刚才你说,事发时,除了融崖,还有几个内侍也在现场。那么,这几个内侍你可曾一一查证?他们都没有嫌疑么?”常基问道。

    雒渊概心想:这个象廷郡王看似粗犷,没想到,竟这般体察入微,一下子就抓住了案情审理的关键环节。

    “禀象廷郡王殿下。当时在场的共有五个内侍,其中三个已一一查证,均无嫌疑。另外两个……,秋佗和冬佗,已经失踪了,下官还没有捉到他们。”

    “哦?这两个内侍为何失踪,何时失踪?他们可有嫌疑?”

    “他们为何失踪尚不得知。嫌疑之处也暂未找到。但从常理推断,他们应该不是下毒之人。”

    “如何推断得知?”

    “下官是从他们失踪的时间来推断得知的。他们是在事发第二日甘兹郡王殿下进宫禀告逄循小世子被毒身亡之后,才失踪的。下官以为,假如他们是下毒之人,应该是事发当天就畏罪潜逃,怎会等到第二日甘兹郡王殿下进宫禀报之后才逃亡?因此,下官推断,他们并不是下毒之人,也并不是畏罪潜逃,只是在听说逄循于太庙之中饮毒茶而亡后,担心被牵连而逃走。”

    “谁能证明他们是事发第二日失踪的?”

    “事发当日,中常侍春佗大人还分派过他们其他差事。第二日晨,他们还和中常侍春佗大人一同侍奉了陛下,也与中常侍大人一同迎候过光禄卿大人。”

    常基看向了春佗和光禄卿雒渊概,春佗和雒渊概一起说道:“确实如此。”但,皇帝并未说话。不过,虽然皇帝并未说话,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不说话,其实就是默认。

    常基右手抚了一下长髯,稍一思忖,说:“廷尉大人,你的推断皆为臆断,并非实证。有此疑点,怎么能匆忙定谳呢?是不是应该找到这两个内侍,审查清楚再做定论呢。”

    廷尉杜贡不敢说话了。这确实是此案最大的一个漏洞。无论如何,这是不能搪塞过去的。杜贡脸色尴尬地应道:“殿下,审案,除了实据实证,推断也是手段之一。只要推断合理,亦可以作为审案的依据。”

    常基抚着长髯的手停了下来,放到大腿上,看着廷尉杜贡,正色道:“廷尉大人说的好。确如廷尉大人所言,只要推断合理,亦不妨作为审案的依据。可是廷尉大人的推断,恰恰并不合理!”

    杜贡前后推演过无数次该案的前后,自认为推断合理、毫无破绽和可疑之处,原本还打算利用此案审理在新继位的皇帝面前博一个好的观感,没想到竟然被象廷郡王如此抢白,心里十分不服气,红着脸说:“下官愚钝,请殿下明示!”杜贡说话的语气已经颇有些生硬了。

    常基却不紧不慢地说:“方才少府丞大人说了,这逄循所中之毒为紫星罗兰奇毒,发毒机理十分诡异,如果不是少府丞大人深通医理且恰好代表宗室前去吊唁,试问谁能够发现逄循是中毒而亡?廷尉大人也说了,就连太医令也未验看出来逄循的真正死因,反而认为逄循是寿终正寝。廷尉大人说,推断也可以作为审案依据,那老夫也来推断一下。假如秋佗和冬佗是下毒之人,他们自然也会对紫星罗兰奇毒的诡异发毒机理十分了解,因此自认并不会有人发现逄循为中毒身亡,有此侥幸心理,自然也就不用逃走。直到第二日甘兹郡王进宫向陛下禀明,他们发现下毒之事已然被人知晓,于是畏罪潜逃。敢问廷尉大人,老夫这种推断是不是也是合理的?”

    逄图攸、雒渊概心中大惊。象廷郡王的这个推断确实也是合理推断,甚至可以说,是比廷尉杜贡的那种推断更合理的一种推断。逄图攸和雒渊概因为身处此案之中,心中关切的都是如何解除北陵郡王的疑惑,因此未能客观深析,所做的推演也就有所遗漏。而遗漏掉的这一种推断,却恰恰是最为关键的。

    廷尉杜贡也被象廷郡王的推断震慑了,象廷郡王的这种推断,杜贡确未曾想过。象廷郡王一说出来,杜贡就觉得,此种推断确实也是合理推断,杜贡是资深的廷尉吏员出身,向来推崇断案公正,于是惭愧地说:“殿下之推断确也是合理推断。下官思虑不周,请殿下恕罪。臣思虑不周,请陛下恕罪。”

    如此一来,正殿里的众人就说不下去了。原本,逄图攸和雒渊概、杜贡以为今天只是议贵、定谳,没想到,象廷郡王的一番简单推理,使此案变得更加复杂。这几乎是将此前定论全部推翻了。只要秋佗和冬佗找不到,难么,此案决不能够定谳。

    这是

    一种谁都没有想到过的情形,就连机智善断的雒渊概也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候,逄图攸不得不出来说话了,他指着雒渊概,语气很硬地说道:“光禄卿,象廷郡王所言甚是。你会同卫尉卿窦吉,多加派些南宫卫士出去,务必尽快找到秋佗、冬佗。不必局限在圣都里面。不惜一切代价,就是搜遍大照圣朝每一个角落,也一定要把这俩奴婢给我找出来。”

    皇帝认可了象廷郡王的说法。而且皇帝的话外之意也很明显,找不到这秋佗和冬佗,案子就无法定谳。逄世桓的眉头皱了起来。

    常基朝着皇帝顿了顿头,抚了一下长髯,接着说:“还有两事,不知廷尉大人是否也审理过了?”

    “请,请殿下明示。”廷尉杜贡心里有些打鼓。

    “第一,白玉盏是北陵郡王专用的,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毒是下在白玉盏里面的,那么下毒之人要毒杀的,不应该是北陵郡王么?第二,如果融崖是下毒之人,那无论他要毒杀的是北陵郡王还是逄循,那总要有杀人动机吧。可融崖八岁就离开圣都随其父前往迦南郡去了,此次是八年来首次进入圣都。据我所知,他与北陵郡王、甘兹郡王、逄循都并无任何仇怨。这无怨无仇的,融崖为何要毒杀他们?嗯?”

    光禄卿雒渊概开始真心地佩服起这个象廷郡王来了。象廷郡王提到的这几个问题,全部都是此案关键所在,也正是他与皇帝这几日苦心孤诣谋划、设计、补救的地方。

    杜贡听到是这两个问题,心里放松了下来,娓娓道:

    “殿下这两个疑虑,其实是一个疑虑,也就是疑犯的杀人动机。请听下官详细禀告。殿下大概不知,融崖公子恰恰与甘兹郡王有一段嫌隙。”

    “哦?”常基十分惊讶,道,“融崖随春佗直接从迦南到了圣都,之后就一直在太学和太庙里,哪里来的什么嫌隙?”

    “殿下莫急,请听下官陈述。这段嫌隙,原本就是新近发生之事,也正是发生在融崖来圣都的路途之上,故而殿下不得而知。”廷尉杜贡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的用意很明显,因为这涉及到甘兹郡王逄世桓的颜面。

    逄世桓的脸腾地红了,这是自己的一段丑事,实在不愿意提及。尤其是现在还有皇帝在,当众说出自己差点强行临幸郡守进献给皇帝的琉川舞姬,即便不会获罪,那也是十分难为情的事情。但逄世桓心里明白,如果不把这段纠葛说清楚,象廷郡王断难同意定谳,而且情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自己也不能当众阻拦廷尉说出此事,于是红着脸说道:“廷尉大人,你尽管说就是了。不必有所避讳。”

    “喏。那下官就直言不讳了,有得罪处,请殿下谅解。”廷尉看到甘兹郡王红着脸点了点头,接着转向象廷郡王说:“殿下,融崖跟随中常侍春佗大人到达甘兹郡国时,甘兹郡王殿下曾去春佗营中查看琉川郡守进献给陛下的十个琉川舞姬,当时,甘兹郡王殿下想临幸其中一位琉川舞姬,但被融崖所劝阻,融崖还因此而与甘兹郡王的左都侯高岚发生了冲突。甘兹郡王一怒之下辱骂了融崖公子的双亲和家族,激怒了融崖,融崖当众顶撞了甘兹郡王,甘兹郡王一气之下说了狠话,声称到了圣都就要收拾融崖。殿下,这是一段新事,也是一段秘闻,因此,下官揣度,殿下可能不知此事。”

    常基的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目光凌厉地看向了甘兹郡王逄世桓。逄世桓起身,朝着崇景皇帝跪了下去,头一碰地,说道:“陛下,臣举止不检点,有损陛下天颜,也有愧陛下对臣的隆恩。臣罪该万死,请陛下严惩。”

    逄世桓摇了摇头,慢慢说:“今日先不说这个。宗正卿,你记下此事,日后再说。今日专说逄循一案的案情吧。廷尉,你接着说。”

    “喏,陛下。正因融崖与甘兹郡王殿下有此突发过节,融崖对甘兹郡王一来心怀仇恨,二来心生畏惧,担心甘兹郡王殿下在圣都出手惩处他,因此就出手毒杀了逄循,以报复甘兹郡王。所以,融崖心中想要毒杀的人就是甘兹郡王或者逄循,并不是北陵郡王。至于毒下到了白玉盏里面,那应当只是偶然之事。如果当时北陵郡王不在西暖阁,那毒就会下到其他茶盏里去。还有一个细节证据,也能证明融崖公子的嫌疑。据当时值守在西暖阁的内侍交代,最初端着白玉盏的人是秋佗,但后来融崖公子主动上来接过了白玉盏,此后,逄循小世子就是从融崖公子手中拿走的白玉盏而后饮了白玉盏中之茶。所以,从时间上来说,融崖公子也是甚为可疑的。而从物证上来说,融崖公子的身上手上确实都沾着紫星罗兰的蕊毒。”

    象廷郡王常基不说话了。融崖与郡王的这段新仇,是他此前绝没有想到之事。融崖的脾性他还是知晓的。融崖与象廷郡王本人十分相像,对家族荣耀和双亲尊严最为看重,如果不是甘兹郡王这样尊贵身份的人而是其他人当众辱骂他的双亲和家世,融崖肯定会当场将其痛打一顿,甚至杀死。从常理来说,融崖为此而毒杀甘兹郡王的爱孙逄循,虽然略有些过激,但也还算能够说的过去。而且,象廷郡王已经八年没有见过融崖了,融崖到底变成了个什么品性的孩子,象廷郡王也并不是十分托底。

    光禄卿雒渊概看着常基问道:“殿下可还有其他问题么?”

    常基思索了一会,摇头道:“没有了。”

    雒渊概又转向逄世桓问道:“殿下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逄世桓又一次跪下来,朝着皇帝叩首道:“臣犯了大不敬之罪,甘愿受陛下严惩。但融崖因此而毒杀臣的孙儿逄循,实在是罪大恶极,也请陛下做主。”

    这就是要逼迫皇帝来表态了。逄图攸看了一眼雒渊概。

    雒渊概迅速将眼神从皇帝身上移了过来,对甘兹郡王说:“这两件事情之间虽然有因果牵连,但从断案定谳来说,却是两件事情。刚才陛下已有明旨,甘兹郡王对琉川舞姬所犯之罪,由宗正卿记录,日后另议。融崖毒杀逄循一事,应予单独处置,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常基直了直身子,说:“光禄卿此言差矣。”

    雒渊概一惊,自己所说的话实际上有些偏袒融崖,但象廷郡王为何却跳出来对自己予以质疑?!

    常基道:“两个涉案的关键内侍尚未归案,似乎还不能就定论说‘融崖毒杀逄循’吧?光禄卿大人慎言!”

    象廷郡王一说完,大家都明白了:融崖此案绝不可能轻松定谳,象廷郡王绝不会轻易认输。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紧了一下。

    雒渊概反应很快,说:“殿下说的是。下官失言了。”

    连雒渊概也被象廷郡王抓住了话里的把柄而予以申斥,大家都看的出来,今日的朝议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逄图攸说:“今日议的很迟了,一时半会怕也议不出什么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秋佗冬佗。光禄卿,你会同卫尉卿窦吉,全力查办此事,务于今明两日找到秋佗、冬佗。你们都下去吧。”

    “喏。”众人行完礼退出了前殿,各自离去了。

    雒渊概和春佗留了下来。

    逄图攸道:“没想到这个象廷郡王如此心细如发。原本我还想,这些郡王里边,最麻烦的是北陵郡王那边不好交代,真是没有想到,象廷郡王也这么难缠啊。看来,这几个功勋郡王是必须要清理掉的,否则早晚都是我们的心腹大患。秋佗、冬佗的事,你俩怎么看呢?光禄卿,你老实跟我说,秋佗和冬佗今明两日能够找到么?”

    “陛下,臣无能。臣已经尽全力搜捕秋佗冬佗了,圣都里,能搜的地方已经全部搜过了,依然毫无线索。依臣看,今明两日断难找到秋佗冬佗。依臣的判断,秋佗、冬佗很可能已经通过什么渠道逃出圣都了。”

    春佗跪了下来:“奴婢有罪。都是奴婢做事不周全。”

    逄图攸叹了一口气,说:“好了。说这些都没有什么用了。现在看来,如果秋佗冬佗找不到,象廷郡王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个案子也就绝无可能立即定谳。案子不能定谳,北陵郡王那边的隐患和疑虑也就解除不掉。大丧很快就要过去了。大丧会后,我还想尽快推行新政,要平衡处理的方面很多,也很麻烦。如果北陵郡王和我之间存了这么一个大疙瘩,可不是办法啊!”

    雒渊概眼睛转了一下,说道:“陛下,此案必须尽快定谳,否则,一旦北陵郡王、甘兹郡王两位郡王心怀不满,那陛下在圣都就是南北受敌,不得清净了。”这确是逄图攸本人最为担心的:如果圣都紧邻的南北两个郡国与自己不一条心,那皇位就坐不稳,哪里还谈的到什么大政和雄心。

    雒渊概看皇帝点了点头,接着说:“事到如今,恐怕只有一个办法了。当机立断,不如找两个替死鬼,把他们杀掉,毁掉容颜,对外就说是秋佗冬佗死了,如何?”

    春佗顿首道:“确实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

    逄图攸半天没有说话,站起来来来回回踱了几步,说:“也只能这么办了。哎,只要秋佗冬佗不再出现就好。”

第二十二章 北陵郡王

    从乾元宫回来后,象廷郡王、甘兹郡王两个王府都异常慌乱。

    象廷郡王与左都侯霍旌反复推演,可惜始终毫无头绪。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也都毫无新新消息。

    甘兹郡王与左都侯高岚则十分愤怒,证据确凿无误,象廷郡王却一味无理取闹,揪住两个无关紧要的失踪的内侍做文章,导致此案迟迟不能定谳。

    快到傍晚的时候,光禄卿雒渊概各遣了一个虎贲中郎将(1)分别到象廷郡王府和甘兹郡王府通报:秋佗和冬佗已经找到了。虎贲中郎将说:南宫卫士扩大了搜查范围,直至圣都以外周边之地,结果发现,两个内侍已经逃出了圣都,但在圣都外林子里遇到了野狼,被野狼咬断喉咙,并把脑袋和内脏都吃了。两具尸体已经抬回来了。两人的脑袋已经无法辨认,但中常侍春佗亲自验看,从服饰、身量、玉佩等细节看,确认就是秋佗冬佗。确认身份之后,廷尉杜贡立即请少府丞管遄前去验看了秋佗冬佗的所有衣物与身体,结果并未在俩人的身上和衣服上发现紫星罗兰之蕊蜜。

    前来通报的虎贲中郎将还带来了一道圣旨:“明日巳时,着殿下进宫,继续研议逄循被杀一案。”

    送走了虎贲中郎将,象廷郡王常基皱着眉头看着左都侯霍旌,摇头道:“崖儿看来是保不住了。这是毒杀宗室的大罪,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依律,应当凌迟处死。所谓议贵,也就是换一个死法而已。哎。我明日只能全力争一争了。”

    霍旌无言以对。

    常基又道:“嗨!这孩子,怎么能够这般鲁莽。我只怕融铸也要为此而吃挂落啊。甘兹郡王可绝非是能够善罢甘休之人啊。更何况,陛下现在还……”常基欲言又止。

    霍旌垂着头,说:“只是卑职看融崖公子,无论如何也不似能够做出这种事情之人啊。”

    “哎………”

    俩人正在感慨,王府的卫士带进来一个白衣白冠白裘的俊仆,一看而知,是北陵郡王府里来的人。那仆人走到象廷郡王面前,端正地行完礼,说:“殿下,北陵郡王殿下说,十分思念殿下,希望今日与殿下一叙。但大丧期间,不能饮宴,请殿下晚膳后到北陵郡王府茶叙。”

    象廷郡王苦笑道:“替我谢过你家北陵郡王殿下。只是,我今日心绪不佳,实在无心去与你家北陵郡王茶叙。你回去,就跟你家殿下说,象廷郡王府里出了大事,我实在无法脱身。日后,我再去向北陵郡王当面赔罪。”

    那俊仆微笑着,没有离去,说道:“殿下,我们殿下让小的给您一张短笺。请殿下看过短笺后再定夺。”说着递上来一个用蜡封起来的短笺。

    常基漫不经心地打开短笺,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就这一瞥,眼睛里马上闪出光来,然后把短笺递给霍旌,霍旌的眼睛里也闪出光来。

    常基大声道:“备轿,去北陵郡王府。除了霍旌,其他人一律不用跟随。”

    北陵郡王逄图修送来的短笺上写着:“秋佗冬佗。”

    北陵郡王府是圣都里规制最高的郡王王府,建在圣都西北角。而象廷郡王府恰好建在圣都西南角。等象廷郡王常基斜穿过整个圣都到达北陵郡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常基下了轿,带着霍旌,走进了北陵郡王府。奇怪的是,一向灯火辉煌的北陵郡王府的门外竟然没有点灯。

    常基和霍旌迈入正门,发现门内也没有迎候的仪仗和宫女,只有一个白甲白袍的卫士走上前,行礼之后说道:“有劳殿下,请殿下随卑职这边走。我们殿下在后面等候。”

    这一切,与北陵郡王逄图修那起居豪奢、不厌其烦讲究繁文缛节的一贯风格,都大相径庭。

    常基看了一眼霍旌,然后转脸冲这个白甲白袍的卫士点了点头。跟着这个卫士,绕过王府的正殿,穿过一条长长的游廊,来到后花园。沿着后花园里一条蜿蜒小河,穿过了一片大大的竹林和一条长长的龙柏过道,折过一片假山,常基的眼前呈现出一个大湖,湖边停着一艘玉白色的小龙舟,龙舟上站着四个同样白甲白袍的卫士。四个卫士执篙执桨而立,像是四个天神一般。

    引着象廷郡王进来的那个卫士指着龙舟说:“殿下,我们殿下在湖中间的无心坞候着殿下。有劳殿下和左都侯大人登舟。卑职就送殿下和左都侯大人到这儿了。”

    霍旌说:“有劳了。”然后扶着象廷郡王登上了龙舟。龙舟不算大,中间有一个加了飞檐的小厅。小厅内仅一桌四椅。桌上摆着香炉,香炉里面燃着说不出名字的好闻的熏香。

    待常基和霍旌进入小厅坐定,四个白甲白袍的卫士从龙舟的四个角同时发力,龙舟平稳而快速地开始在湖面上滑行。

    湖面上升腾着浓浓的雾气,四周什么都看不见。龙舟穿行在这些雾气中间,就像穿行在云朵之中,令人觉得仙气自生。不一会的工夫,龙舟缓缓地减速,最后停了下来。

    站在龙舟前方左角的卫士进入小厅,行了个礼,说道:“殿下,无心坞到了。有劳殿下和左都侯大人下船吧。”

    霍旌扶着常基走出小厅,步下龙舟。连接着龙舟的是一个小栈道,栈道的两侧站满了白甲白袍的卫士,这些卫士手里都拿着银白色的戟,头上戴着白盔,白盔上的白羽白缨随风飘动。小龙舟和栈道连接的地方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白甲白袍卫士。

    那卫士走上前来,单膝跪地行礼说:“殿下,卑职是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珲方,殿下指派卑职在此恭候殿下。有劳殿下了。”

    常基点了点头,跟着珲方往前走。

    走下栈道,看到前方一片林子中间掩映着一个明灿灿的圆顶的小宫殿。小宫殿周围栽植着各色植株花卉,周边点满了灯,照的整个小岛有如白昼一般,但周边空无一人。绕过一大片茂密艳丽的植株,到了小宫殿的门口。小宫殿的门,紧紧地闭着。

    珲方说:“殿下,我们殿下就在里面,有请殿下。我们殿下与殿下有要事密商。有劳霍旌将军与卑职守在门外。得罪了,左都侯。”

    常基向霍旌点了点头,霍旌一顿头,转向珲方说:“客气了,左都侯。”

    常基转身推门而入。

    门的后面,紧挨着的是一个大屏风。屏风上是用淡墨氲染而成的仙苑图。

    绕过大屏风,常基的眼睛被一片明亮的光刺了一下,禁不住闭了一下眼睛,等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亮如白昼的一个圆厅,圆厅的正中间地上有一个小圆圈,圆圈里站着仙人一般的北陵郡王逄图修。逄图修没有戴冠,只是用一根龙形的白玉簪子束着发。一袭白袍拖到了地上。在灯光的照影下,逄图修整个人熠熠生辉,比仙苑图上画的仙人还要脱俗雅致。

    逄图修从小圆圈里走出来,趋前几步,双手一抱,说道:“有劳王兄了。不便远迎,还望王兄海涵。”然后右手握住常基的手,边走边说:“来,王兄,请坐。”

    常基端详着逄图修,苦笑道:“神仙啊,你倒是越活越快活了,唉。我可真是羡慕你啊。唉……”

    常基坐了下来。大厅内没有其他人。逄图修竟然自己动手烧水煮茶。常基看着他,脸上有些疑惑。逄图修抬了一下手,说:“王兄安坐即可。今日不用他们伺候。”边说边为象廷郡王倒了一盏茶。那茶盏是北陵郡王专用的白玉盏,不过不是盘龙白玉盏,而是飞马白玉盏。马首高高昂起,形成了一个把手。四条腾空飞奔的马腿,巧妙地构成了四个支腿。

    常基双手接过飞马白玉盏,说道:“有劳神仙了。”然后盯着飞马白玉盏,双眼呆呆地说:“白玉盏啊,白玉盏。嗨哟……神仙啊,你给我递的那个短笺,说……”

    逄图修用手轻轻按了一下常基的前臂,说:“王兄,不急。先品茶。”

    “神仙啊,我是……”

    “稍安勿躁,王兄。稍等等。我们再等一人到了再说。”

    常基略惊了一下,问道:“还有一人?”

    “正是,正是。王兄啊,品茶。”

    常基无奈,只能客随主便了,他端起飞马白玉盏,漫不经心地嘬了一小口,舌尖尝到了一种从未品尝过的清香滑软。常基禁不住说:“啊。果然好茶。神仙,这是从哪里得的?我竟从未饮过。”

    “哈哈。这是我自己采摘,自己制的茶。”

    “北陵郡国地处圣都以北,地气比圣都还要寒冷得多,竟然还能种茶?神仙莫要骗我啊,欺负我是粗人么?”

    “北陵郡国哪里能种的了茶?这种茶并不是产自普通的茶树,而是北陵郡国东部与上谷郡国交界的云顶雪山上特产的一种云顶雪菊的蕊,我叫它‘雪蕊’。一年,我这里也只能制得这雪蕊不足一两。”

    常基听到“蕊”这个字,立即想到了紫星罗兰的蕊蜜,说道:“又是什么花蕊!嗨,神仙你看……”

    “唉。王兄,你又来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这雪蕊茶,最是清心败火的。我们都上了岁数了,最戒急躁。”

    常基只得摇头苦笑。

    俩人正品着雪蕊,忽听得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之后,门开了。象廷郡王和北陵郡王都站了起来。一个人慢慢踱着绕过了屏风,马上单手遮住眼睛,说:“好亮的灯!”

    竟然是甘兹郡王逄世桓!

    常基转眼看着逄图修。逄图修用手轻轻拍了一下常基的手臂。

    逄世桓说:“神仙哥哥啊,你这是点的什么灯啊,怎的这般亮?”边说着,边慢慢放下了遮着眼睛的手,一双眼睛细细地眯着,然后才慢慢睁开,先看了一眼北陵郡王,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发现旁边竟然还站着象廷郡王常基,惊道:“象……?!怎的,这……”

    北陵郡王走上前,伸手握住甘兹郡王的手,说道:“世桓啊,来。”然后,逄图修同样请逄世桓坐下,也同样为他倒了一个飞马白玉盏盛着的雪蕊。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俩人都颇感尴尬,互相之间竟然未置一词,只是端起飞马白玉盏,想要通过饮茶来掩饰尴尬。

    逄世桓看见那白玉盏,眼圈顿时红了,嘴里嘟囔着:“白玉盏,唉……”脸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世桓啊。你到了,咱们就开宗明义吧。”

    逄图修自己在座椅上坐下,眼睛先看着甘兹郡王说:“世桓啊,循儿夭折,我已知晓了。如何夭折的,我也已经知晓了。你先节哀。”

    逄世桓的老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常基的心里则感到十分愧疚。这是自己的外孙做的孽,害得甘兹郡王老年丧孙、如此悲戚。但象廷郡王极不善于应对这类情形,于是只能频频饮茶以掩盖愧疚。正在思索着如何安慰甘兹郡王并致歉的时候,只听得逄图修又说:

    “不过呢,世桓,你一意严惩融崖,却是严重失当的。”

    常基抓住此话的时机,站起身来,对着甘兹郡王长躬一身,说道:“这都是融崖那个小畜生自己作孽,罪有应得。融崖那小畜生,但凭甘兹郡王发落,老夫绝不姑息,绝无异议。杀人偿命,这都是应有之义。老夫教孙无方,甘受甘兹郡王责罚。”说完,已是满脸胀的通红。

    逄世桓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一只手掩面长泣,一只手连连摆手。

    逄图修一手伏案,站了起来,先把象廷郡王扶着坐下,又替甘兹郡王拿过来一方热巾,然后回到座椅上坐下,缓缓说道:“两位,事情可并不像你们想的那般简单啊。”

    逄图修转向象廷郡王,问道:“王兄啊,你在乾元宫上也参加朝议了,廷尉杜贡通禀了案情,你就没有什么疑问么?”

    象廷郡王因为已经知道了前后所有经过,而且唯一的漏洞两位失踪的内侍,也已经找到了,因此说道:“神仙,这确实是老夫外孙融崖犯下的罪孽。多谢你的盛情调停了。这是他自己做的孽,他自己罪有应得,老夫不会偏袒他的。”

    逄图修又转向甘兹郡王,问道:“世桓,那你,就没有什么疑问么?”

    甘兹郡王用热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先是朝着北陵郡王双手一抱以示感谢,然后转脸对着象廷郡王说:“王兄大义灭亲,世桓实在佩服之至。融崖是王兄的嫡亲外孙,世桓本应该网开一面,只是融崖也太狠毒了些,怎能毒杀了我的孙儿,逄循他才是个孩童啊。是,从根上说,是我不对,可他也应该对着我来啊,为什么毒害我的孙儿?他怎能下得了如此狠的毒手?”

    逄图修抚了一下长髯说道:“世桓啊,你先不要如此激动。”

    逄图修饮了一盏茶,又起身给两位郡王和自己斟满茶,接着对着象廷郡王说:“王兄啊,你当真没有什么疑问?”

    “神仙,老夫确实没有疑问了。证据确凿,辩无可辩。”

    “哈哈哈。王兄啊。那你在乾元宫里,就没有对什么地方表示过疑惑么?”

    “当时倒是有的,有两个案发之时在场的内侍失踪了,一直未找到。当时,老夫对此颇有疑惑。但今日已在圣都城外找到这两个内侍的尸首,他们逃到了圣都以外,在林子里被野狼咬死了。”

    “确认是他们么?”

    “春佗已经确认过了,确是那两位内侍。”

    “样貌也确认过了?”

    “他们被野狼吃了脑袋和脏腑,样貌已经无从辨认了,但春佗从身量等细节,已经予以确认了,就是他们。”

    逄图修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举起案上的一个玉杵,敲了一下案上的一个纯白色的铜磬。铜磬发出清越悠扬的响声。

    只听门外响起了左都侯珲方的声音:“殿下!”

    “把他们带进来吧。”

    门开了,三个人影从屏风后走出来,一个是珲方,另两个是两个内侍。两个内侍一进来,马上跪了下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逄图修看了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一眼,问道:“王兄,世桓,你们可知这两个奴婢是谁么?”

    常基摇了摇头,逄世桓盯着那个白面内侍看了一会,说:“这一个好似有些面熟。”

    逄图修瞥了一眼那两个内侍,冷冷地问道:“你们俩自己说吧,你们是谁。”

    那白面内侍先开了口,说:“奴婢是秋佗。”

    另一个内侍跟着说:“奴婢是冬佗。”

    “啊?!”常基和逄世桓都惊讶地叫出声音来。俩人对视了一下,常基问道:“他们不是已经……?这是怎么回事?”

    逄图修抬了抬手,请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稍安勿躁,然后对着秋佗和冬佗说:“你们俩自己说吧。”

    冬佗趴在地上没有动,秋佗跪着直了直身子说:“奴婢罪该万死。事情是这样的:春佗命我们从育林苑摘取紫星罗兰之鲜花,摘出花蕊,并把蕊蜜涂抹到北陵郡王殿下专用的盘龙白玉盏中,将这只盘龙白玉盏存于太庙西暖阁茶房。春佗命我们,当北陵郡王殿下在太庙祭奠后到西暖阁饮祭茶之时,请北陵郡王殿下用涂抹了紫星罗兰蕊蜜的盘龙白玉盏饮茶,确保北陵郡王饮下。谁知,甘兹郡王殿下的小世子逄循半路冒了出来,说是喜欢那只盘龙白玉盏,央求北陵郡王殿下允准他使用那只盘龙白玉盏饮茶,北陵郡王欣然同意了逄循小世子的恳求。逄循小世子用盘龙白玉盏饮完茶之后,还向北陵郡王索要了那只白玉盏,北陵郡王也当即允准了。奴婢与冬佗一看事情出了如此大的变故,担心被春佗处罚,所以就逃跑了。几位殿下可能不知道,这个春佗手段十分狠辣,奴婢们没有办好差使,肯定是要被毒打致死的。事情就是这样。奴婢们犯了大罪,甘受殿下责罚。”

    “王兄,世桓,你们俩可还有什么疑问么?”

    常基站起来,对着秋佗和冬佗,先开口说:“白玉盏是你俩准备的,毒杀北陵郡王的差使也是春佗交给你俩去做的,那白玉盏又怎会到了融崖手里?”

    秋陀说:“殿下,白玉盏原本是奴婢端着的,但当时北陵郡王没有立即饮下,打算稍后再饮,融崖公子是北陵郡王的导引,于是就顺势把白玉盏接了过去。后来逄循小世子也是从融崖公子手中拿到的白玉盏。”

    常基点了点头,又问道:“不对啊。那毒既然是你们下的,事发当时你们已经知晓差使没有办好,出了变故,难道当时你们没有想到春佗要毒害你们么,为何等到第二日甘兹郡王进宫向陛下奏报之后才逃走呢,难道你们还心存侥幸?”

    秋陀和冬佗互相看了一下,秋陀有些疑惑地说:“殿下,奴婢与冬佗并非逃走的呀。北陵郡王殿下和甘兹郡王殿下离开太庙后不久,奴婢们即被人叫出了太庙,然后就被人掳走了。此后就不知道宫里发生什么了?”

    “嗯?!你被掳走是何时?”常基更加疑惑了。

    “当日午时。”

    逄图修这时候也站了起来,说道:“逄循饮完白玉盏的茶之后,我发现这俩奴婢神色莫名的慌张,那冬佗竟然两腿颤抖地几乎站立不住。我当时觉得蹊跷,但并未打算怎样。离开太庙上轿之后,我将此事顺口告知了我的左都侯珲方。珲方觉得,这俩奴婢恐是有非常之事,我回忆了一下在太庙的情形,这秋陀当时紧着催促我饮那白玉盏的茶,确实大大超出常理,只是在西暖阁时并未在意。于是,我就命珲方带人将这俩奴婢诱出太庙并掳了来。时间么,当是在午时末。”

    “确是午时末。”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珲方应道。

    “啊?”常基和逄世桓同时惊讶道。

    左都侯珲方接着说:“这俩奴婢是十足的软货,我刚把他们擒来,他们就招供了,说是原本打算毒杀我们殿下,没想到被逄循小世子抢先喝下去了。”

    逄图修接着话茬说:“我当时,其实并不相信这俩奴婢说的鬼话,原本打算把他俩一杀了之。但珲方劝我,为保万全,还是暂时关押起来再看看。第二日,竟果然传来逄循孙儿夭折的消息。我这才相信了这俩奴婢所说之事。只是事情实在诡谲,局势晦暗不明,因此我当时决定暂不告知世桓,让珲方派人密切关注动向,然后待机而动。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复杂,竟然牵扯进了融崖。最奇之处是,融崖毒杀逄循的证据竟然莫名其妙地如此充足,一条一条全都合得住。还好王兄在御前出面质询,指出了漏洞和疑问,才没有当场定谳。我原本想再等一等,看是不是会有转机。可是,今日傍晚,宫里忽然传来秋陀冬佗身亡毁容的消息。我觉得,事情不能再隐瞒了,不能不把实情告知二位。否则,你们两位莫名结怨,自此成为世仇,而且也会平白无故地冤杀融崖。”

    常基忽然想起了春佗和雒渊概说过的秋佗冬佗失踪时间的话,于是问道:“明明是案发当日中午他俩就失踪了,可为什么雒渊概和春佗却合伙作证说他俩是第二天上午才消失的呢,而且陛下也……”

    逄图修打断了他,说道:“王兄莫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世桓应当也要问这个问题。稍后我与你们再议此事。王兄啊,你应当还有问题要问这俩奴婢吧?你先问完,然后咱们再议别的。”

    常基想了想,对着秋佗和冬佗说:“春佗有没有告诉你们,为何要毒杀北陵郡王?”

    秋陀说:“春佗未曾说过。”

    常基眉头紧锁着,没有再问什么问题。

    逄图修转脸问甘兹郡王:“世桓,你可还有问题?”

    “我,我,我,容我再想一想,我一时还想不出什么要问的。”

    “那好了。珲方,你先带他们俩下去吧,好生看管。”

    “喏!”珲方带着他们转身而去了。

    逄图修看了看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问道:“王兄,世桓啊,我先让这俩奴婢下去,咱们先说说体己话。”逄图修踱了几步,又整理了一通茶具,然后才慢慢悠悠的说:“你们方才问,为何春佗和雒渊概要作证,说这俩奴婢是第二天逃亡的,是么?”

    俩人都点了点头。常基加了一句:“我记得,当时春佗说,这俩奴婢和他一起,在第二日晨起时还一起侍奉了陛下。而且,陛下当时并未予否认啊……”

    经象廷郡王提醒,逄世桓也惊觉了这一点,轻轻点了点头。

    逄图修冷笑一声,说:“哼!这就是整个事件最奇之关节……”

    甘兹郡王惊讶道:“王兄是说……,可怎么会……?”

    逄图修摇了摇头,神情落寞地说:“我与那春佗,能有什么怨仇?他怎会平白无故地布下如此奇局,处心积虑地秘密毒杀我?”

    逄图修缓缓站起来,慢慢踱着步说:“你们好好想一想,雒渊概和春佗为何要编造说这俩奴婢是第二日世桓你去向陛下奏报后才逃走的?”然后转向象廷郡王道:“王兄,你在御前说这俩奴婢找不到就不能定谳,此后,南宫卫士当天就在圣都外找到了这俩奴婢的‘替身’,而且春佗还出来确认说,那两个在圣都外林子里被野狼咬死并毁容的内侍,就是秋佗和冬佗?春佗为何要扯这些慌呢?雒渊概为何也要扯这个慌呢?陛下又为什么纵容他们呢?”

    常基和逄世桓如有所思,也若有所得,但却都没有说话。

    逄图修又给他们添了些茶,苦笑一声说道:“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正想毒杀的人是我。为了秘密地毒杀我,他们铺排的可真是周密啊。前前后后这一整套的铺排,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想得到的,更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得到的。用那紫星罗兰奇毒,可谓是高明至极啊。世桓啊,如果不是那个少府丞管遄恰好深通医理又恰好近日正在使用

    紫星罗兰,谁能够看得出循儿是中了紫星罗兰之毒?如果不是循儿年幼懵懂,谁又会向我索要那白玉盏?假如不是循儿意外出现并饮用了白玉盏的茶,而是我自己饮用了白玉盏的茶,那白玉盏就会留在太庙里,切莫说我年事已高,子夜暴毙也并非奇事,就算是有人恰巧发现我死于紫星罗兰之毒,又哪里能够查得出来我是在太庙里中的毒?听闻,那紫星罗兰之毒毒性奇异,不是满天繁星的月末月初子夜时分也不会毒发,而大丧三十日正好是月初,我们这些郡王和宗室肯定会去太庙祭奠、饮茶。紫星罗兰恰好又是少府丞管遄为陛下配秘药所必须的药材,而这药材又恰好在月末之时才秘密送到了育林苑。这一步一步、一环一环,设计的完美无缺,衔接的浑然天成,即便有些环节出了纰漏,也绝不会被人发现真相。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逄循出现了,错饮了白玉盏。更没有想到融崖莫名其妙掺和其中。更巧的是,融崖的所作所为,还一步一步都与案情完美契合。最最巧的是,融崖恰与世桓有嫌隙。于是融崖就被他们利用,当了他们的替罪羊。而循儿,也阴差阳错地替我遭了这无妄之灾。”

    逄世桓站起来,使劲跺了一脚,大声说道:“哎!我那可怜的孙儿啊……而且,我还差些冤杀了融崖,哎……”

    逄图修示意甘兹郡王坐下,接着说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追悔都没有什么用了。今日,我把你们请过来,向你们讲清楚这些关节,一个是为的你们不要平白生了嫌隙,错杀了融崖。”

    逄世桓不等逄图修说完,起身向常基双手抱拳道:“王兄啊,是世桓莽撞了,差些冤杀了融崖。我在这里赔罪了。明日一早我就去向陛下陈明缘由,赶紧放了融崖。至于融铸那边,我自会去致歉的。”

    常基微笑了一下,却没有接话,而是转过脸来,对着逄图修说:“神仙啊,你应该还有其他的话吧?”

    逄图修又坐了下来,饮了一盏茶,缓缓说道:“世桓啊,你想要去向陛下陈明缘由?你好糊涂啊,世桓!你不要忘了,陛下是和雒渊概、春佗一同为秋佗冬佗做了伪的……”

    常基和甘兹郡王逄世桓又一次沉默了。

    逄图修说:“你们既不敢说,那么,还是我来替你们说吧。实际上,毒杀我,本就是陛下同意了的。”

    逄世桓的脸憋得通红了,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又不敢说。常基不是逄氏宗亲,更是不敢轻易评论。

    逄图修接着说:“至于陛下为什么要毒杀我,今日咱们暂且不谈。我说什么,你们心里都是有疑虑的。你们再等几日看看。据我猜测,大丧结束之前,陛下必会制定钳制诸郡王的政策。到时候,咱们再来商议此事也不迟。”

    常基和逄世桓点了点头。

    逄图修又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明日陛下召见,如何给融崖定罪。融崖固然无罪,是被冤枉和利用的。但是,如果你们拿出实据证明融崖无罪,那就是证明了陛下作伪,而且揭穿了陛下和雒渊概、春佗一同毒杀我的阴谋。这样一来,不光融崖的命救不了,就是你们自己,恐怕也难逃被杀的命运。”

    常基首先点了点头说:“确是如此。”

    逄世桓思索了一会,也说道:“确如王兄所言。那该如何是好?”

    逄图修说:“我的意思是,只能装糊涂,将错就错!宗旨呢,是两条,一条是保住融崖的命。第二条呢,不要引起陛下的猜忌。我有个主意,你们先看看行不行。按律,杀害宗室,应处凌迟,就算是议贵,也无法免死,恩典再大,也就是赐自尽。但也有例外,如果被害人自家不再追究或者有意宽免,那就可以另当别论。但是,这个例外,世桓你却不能用。为什么呢?因为循儿是世桓你的心头肉。这一点,宗室里头无人不知。这几日,你为循儿报仇而必置融崖于死地的决心,也是人尽皆知。你若是忽然完全转换态度,别说是陛下和雒渊概他们,就是宗室里的其他人和廷尉杜贡他们,也难免起疑。所以,融崖要受点委屈,罪还是要担一点的。只是不能是死罪,也不能是下狱坐监,最好是流放。这样的话,我们在路上就可以做些手脚,融崖也就无事了。你们说,可是这个道理?”

    常基想,事情也只能这么办,于是说道:“确是这个理。”

    逄世桓已经知道融崖无罪,自然也就不会再死咬融崖,于是说道:“确是。”

    逄图修接着说:“既然王兄和世桓认可我的愚见,那么,明日,王兄,你就咬住世桓之大不敬是全部事件的起因,坚称融崖只是行为过激,并非蓄意谋杀,罪不至死。世桓啊,你呢,就主动认个罪,毕竟是大丧期间当众猥亵嘛,又当众辱骂了融崖家族,真要细究起来,你的罪也轻不了,所以你可以顺势同意王兄所请,同意不处死融崖,改为流放。你们看,如此可好。”

    常基和逄世桓略一思忖,都说:“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逄图修站起来说:“那就好了。明日的事,你们自己去御前处置。今夜,我还要差人去见一下融崖。”

    “哦?见崖儿作甚?”常基问道。

    “王兄啊,依律,定谳之前,还要嫌犯认罪、画押啊。融崖对这些事情的前后关节毫不知情,忽然被问认罪,岂能服膺画押?到时候,一旦融崖叫起屈来,那可就又麻烦了。”

    常基点头道:“还是神仙思虑周全。正该如此才妥当。”

    逄图修说:“去若卢诏狱里见融崖,你们俩去都不合适,也没有什么门路。还是我来处置吧。不过,王兄啊,我需要你一个信物,能够让融崖一见就相信我,否则融崖岂会相信我一个外人?”

    常基想了一下,北陵郡王所言确是句句在理,如果空口白牙地去让融崖莫名其妙地认罪画押,融崖是绝不会同意的。于是他摘下腰间的团龙玉佩,说:“这是我随身携带、须臾不离的团龙玉佩,崖儿小时候在我身边时十分喜爱,日日把玩,叫这块玉佩‘大白’,他离开圣都前往迦南时,我还特意送了他一个一模一样的团龙玉佩,他自己起名叫‘小白’。你把这个‘大白’拿去,他自然就会明白了。另外,敢问神仙,谁将去若卢诏狱里见崖儿?”

    “我的左都侯,珲方。”

    “能否借纸笔一用?”

    “这边请。”

    圆厅里的纸笔都是现成的,常基走过去,执笔写下:“崖儿,尔深陷一桩奇案,所关甚重,所关亦甚多,暂无法述尽。只管听从珲方所言,认罪画押即可,切勿多言。予自有措置。阅后即毁。”

    逄图修看了一看,说道:“这就万分妥当了。王兄,世桓,我们各自行动吧。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多留你们了。最后,我还有一句话,要与王兄和世桓说。圣都里风云乍起了,咱们都要谨慎行事啊。大丧结束之前,陛下必然会举行朝会,商议新政举措,到时候我们就知道咱们这位陛下到底要做些什么了。珍重啊,珍重!”

    “珍重,珍重!”常基和逄世桓匆匆离去。

    等左都侯珲方送走两位郡王回到大厅,逄图修说:“珲方,你拿着象廷郡王这块团龙玉佩‘大白’、这张笺,再带上我的王印,去若卢诏狱见一下融崖,跟他说几件事情。第一,你先把这几日的情形详细跟他说一遍,让他心中有数。第二,跟他说一下,此案涉及朝局,十分复杂,请他先把罪名认下来,我与他外祖父象廷郡王商议好了,保他性命无虞,结案之后,我们自会安顿好他,到时候我们再细细跟他解释;第三个,最关键,你告诉他,当日他在太庙导引我时,提醒我有人在白玉盏下毒杀害我,这一节,千万不可告诉任何人,否则,……否则,他的双亲和外祖父都难逃一死。”

    “喏。”珲方拿过象廷郡王的团龙玉佩、短笺和北陵郡王的王印去了。

    逄图修走出大屋,走到栈道边上,望着雾气缭绕的大湖,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

    左都侯珲方在若卢诏狱里有自己的秘密渠道和眼线,通过这些渠道和眼线的安排,珲方顺利进入若卢诏狱,在一个牢房里见到了融崖。

    左都侯珲方首先说明来意。融崖起先疑心四起,但珲方旋即出示了象廷郡王的团龙玉佩、亲书短笺和北陵郡王的王印。融崖感到十分震惊。那团龙玉佩他是识得的,象廷郡王曾经说过,这玉佩是象廷郡王的母亲送给他的护身符,象廷郡王一直随身携带,从不示于外人,融崖小时候常伴象廷郡王身边时,日日把玩、爱不释手,叫作“大白”,因此极为熟悉。这倒也还算了,最郑重的是那北陵郡王的王印,王印可是北陵郡王王权的象征和行使一切权力的印信,持有此印可以在北陵郡国内为所欲为,包括调兵遣将,甚至是杀人,北陵郡王能够派人拿来王印,足见其诚意。当然,还有象廷郡王自己亲书的短笺。这些都让融崖不得不充分信任这个左都侯珲方。

    珲方按照北陵郡王的旨意,一一与融崖做了解释。融崖此时方才明白自己是为何被打入若卢诏狱。他一面感慨圣都朝局之复杂、人心之险恶,一面为云姬和自己的私情没有暴露而庆幸,如此一来,云姬就绝无危险了。

    融崖痛快地答应了珲方的建议,同意按照北陵郡王和象廷郡王商定的方针,认罪、画押。

    象廷郡王回王府后,终于算是舒了一口气。他知道了融崖是无辜的,这使他颇为欣慰;融崖能够保住一条命,他也倍感幸运。但同时,他对圣都的朝局、崇景皇帝的政治倾向、列位诸侯王盘根错节的关系,感到十分厌烦、也十分担忧。他与左都侯霍旌细细商定了第二日朝议时的说辞,郁郁地睡去了。

    甘兹郡王则大感伤怀。自己最爱的孙儿不明不白地代人受害惨死,而且此仇还不能得报。那两个直接下毒的杀人凶手不能处死,这倒也还罢了,那下毒的背后纵容或指使之人,竟然是自己冒着全家人性命一手扶持上去的崇景皇帝逄图攸。而且,北陵郡王话里透露出的讯息更为可怖,这个一直以来以宽仁德厚示人的永诚亲王、崇景皇帝逄图攸,在毒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时,布局之周密、手段之高超、用意之狠毒,令人不寒而栗。如果说,崇景皇帝毒杀隆武大帝是形势所迫、且有被列位郡王胁迫的嫌疑,那这一次设计毒杀北陵郡王则是崇景皇帝自己小圈子密谋之事。崇景皇帝此举所为何来,让甘兹郡王百思不得其解。正如北陵郡王所说,“圣都里风云乍起了”,自己作为荣宠最盛的开国功勋郡王,何以自处,又会有何风险?甘兹郡王的心寒透了。他守在逄循那个小巧的灵柩前,苦苦思索了一整夜。

    注:

    1、虎贲中郎将:官职名。光禄勋中的高层官员。是光禄卿的下属。

第二十三章 灵台

    灵台是建于圣都东北角一座小山丘上的观星台。

    平常只有灵台侍诏(1)带着几个掾属在这里观星。

    大丧期间,灵台侍诏照理应该在圣都城里值守,随时听候皇帝的召见,并协助大典星支应大丧所需要的评测时辰等一应故事。因此,灵台里如今空无一人,既没有点灯,也没有生火。为了便于观星,灵台的屋顶建的很高,而且没有任何遮挡,四面也没有什么墙,只有区分天空区域的不同网格横梁和二十四根大理石做的梁柱。寒风从这些梁柱中间呼啸而过,灵台里的气氛很是怖人。

    一个穿着黑色貂绒大氅的人站在灵台正中间。这人用大氅的帽子裹住了头,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星斗,一动不动。

    一个人影从灵台的台阶上急匆匆地赶了上来。

    在这深夜里,俩人都没有拿灯笼。也没有任何人跟着。

    赶过来的那人走进灵台正中间的人,喘着粗气说:“丞相,我来迟了。南宫卫士们盯的太紧,我周转了好几次,才将他们甩开,没有被他们尾随,请丞相恕罪。”

    原来是丞相洪统和御史大夫廖峡。

    丞相洪统没有动,过了一会,才说:“这一个多月,我们连动也不敢动。大丧一月之期已经过了,图攸的位子坐稳了,南宫卫士们的监禁也松弛多了。而且,他们现在正由雒渊概和窦吉带着,秘密监视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象廷郡王他们。否则,你我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摆脱他们。”

    御史大夫廖峡慢慢平息了呼吸,说:“丞相说的是。丞相,这一个月来,您可还好么?”

    丞相洪统叹了口气,说:“哎!隆武大帝死的这么不明不白,图攸继位的这么莫名其妙,我怎么能够过的好呢?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也都闭门谢客,咱们是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啊。图攸和雒渊概他们把咱们控制德就跟铁桶一般,连一丝风都进出不了。说句实话,咱们已经一败涂地了。您觉得呢,廖大夫?”

    “丞相说的极是。图攸的手段可真是让我大感意外。从隆武大帝驾崩之夜起,这一步一步、一环一环,一点漏洞都没有,我们和百官、外边的郡守们,连个面都见不上,一片纸都递不进来。现在想要翻盘,是绝无可能了。”

    “哎!皇后娘娘和我早就提醒过隆武大帝,一定要警惕图攸,可他就是不听。隆武大帝英明一世,临了竟然在图攸身上犯了糊涂。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大错啊。图攸的心机和手段,绝不在隆武大帝之下。这么些年,他隐藏的太好了,也运作的太好了。逄氏宗亲们几乎全都被他笼络住了,文武百官里也多有他的亲信。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图攸就完全掌控了局面。现在,他文有雒渊概,武有窦吉;内有逄氏宗亲,外有逄氏郡王;明里有隆武大帝的临终遗诏和宗亲们的拥戴,暗里扣留着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和各位郡守的嫡子。图攸现在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丞相,咱们就这么认输了么?”

    “廖大夫,咱们不认输,又能怎样?现在,咱们人出不去,话也出不去,外边的郡守们更是动都不敢动。你倒是说说,咱们手里有什么牌可以打?”

    “丞相,难道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隆武大帝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图攸和雒渊概这俩无耻竖子么?”

    “廖大夫,隆武大帝的江山,可不是咱们拱手让给他们,是他们自己夺过去得,而且现在已经牢牢的握在手里了。”

    “陛下啊!”廖峡郁闷悲痛的情绪再也无法遏制,掩面长泣起来。

    洪统挪动了一下脚,然后开始顺着二十四根梁柱慢慢地走,廖峡一边抽泣一边跟随着。

    洪统走到一个正对着皇宫的梁柱时,兀自站住了。他盯着巍峨的皇宫,眯着眼睛说:“眼下,咱们是输了,可往后看,咱们还没有输。”

    廖峡闻言猛地止住了哭,盯着洪统说:“丞相,莫非提前有了什么措置?!”

    “我倒没有什么特殊的措置。不过隆武大帝英明神武,他强力施行郡守制的那几个郡,委任的郡守都是自己人,对隆武大帝忠心耿耿。这些年来,图攸主要在逄氏宗亲、逄氏郡王和圣都里的臣子们身上下功夫,可是对那些外边的郡守们,他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现在,虽然图攸他们暂时掌控了局面,但我料定他们不敢对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有何举措。”

    “可这些郡守们的儿子都在圣都里被图攸他们控制着啊。图攸他们就算是动手杀了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那些郡守投鼠忌器,难道还能起兵造反么?”

    “为了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那些郡守可能不会起兵造反,可要是为了皇位,那些郡守可就什么都敢做了。”

    “皇位?丞相的意思是说,这些郡守们要自立为帝么?”

    “正是!廖大夫,这些郡守的本事如何,想必你也是心里知道的。他们都是追随隆武大帝打江山的名臣名将,哪一个不是独当一面的将才、帅才?他们都在各郡经营了这么些年了,要钱粮有钱粮,要兵将有兵将,又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比那些郡王们可是要难对付的多了。隆武大帝生前,虽然打算全面推行郡守制,但同时也对郡守们的权力过大忧心忡忡,一直在思忖羁縻之法。”

    “丞相,隆武大帝控制这些郡守,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廖大夫说的是。不过,隆武大帝担心的不是现在,而是

    以后,他担心他的子孙们没有他自己那般的威仪和手段,羁縻不住这些郡守们。如果再碰到主少国疑的时候,这些郡守们就是极大的祸患了?现在呢,这些都说不上了。隆武大帝突然驾崩,局势已经大变。对于图攸他们来说,这些郡守,现在就是极大的祸患。以前有隆武大帝在,这些郡守,既不想也不敢造反;隆武大帝暴崩,图攸莫名继位,他们其实已经有了造反的口实,但是只要有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在,这天下,从名义上来说就还是隆武大帝的天下,他们也就没有了起兵造反的由头。如果图攸他们胆敢杀了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就相当于给了他们举起义旗起兵造反的最佳口实。图攸他们啊,在圣都里耍弄些权术阴谋还可以,可要是真刀真枪地打,他们可就差得远喽。打仗,靠图攸那一套假仁假义,是绝对不行的,靠那几个坐享其成的逄氏宗亲和郡王们,更是不行。这一点,图攸知道,雒渊概、窦吉他们也知道。所以,图攸为了自己的皇位坐的稳,绝不敢对太子和皇后娘娘怎样。”

    “丞相见的深,见的是。”

    “据老夫来看,图攸用的是假仁假义、无为示弱那一套来笼络的宗亲和郡王。那些逄氏宗亲和郡王们,之所以拥戴图攸,据我猜测,无非是两条原因。一个是图攸肯定承诺他们不取消郡王制,另一个么,是因为图攸看上去更好控制!图攸在皇位稳固之前,他那一套假仁假义和优柔宽仁,还得接着演下去,否则,那些逄氏宗亲和郡王们里里外外联起手来,立时就可以把他推翻。所以,老夫断定,图攸为了扮演仁义和宽厚,绝不敢换上另一副面孔,贸然举起屠刀来屠戮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说到底,宽仁厚德、优柔寡断,是图攸最大的武器。”

    “丞相所言甚是。只要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还在,咱们就还没有输到底。”

    “正是!所以当务之急,就是竭尽全力保住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见惯了风雨之人,从隆武大帝驾崩之后图攸对外释放的消息来看,皇后娘娘当夜就做出了判断,所以第一个站出来拥戴了图攸,而且还拒绝见其他皇子,这都是英明之举。太子殿下也是久经历练之人,所以隆武大帝驾崩后,紧跟着皇后娘娘也表态效忠图攸,同样的,他也深居宫内,不见外臣。我现在只担心………”

    “丞相担心什么?”

    “一个是象廷郡王和融铸他们俩,他们俩不仅是隆武大帝的亲信,更是皇后娘娘的亲属,是外戚,现在融崖又卷入了逄循中毒一案,一旦雒渊概那帮蠢货处置不周,老夫担心他们俩会有过激之举。一个在西北、一个在南边,这要是闹了起来,那局势可就失去控制了。好在呢,象廷郡王和融铸都是深谋远虑之人,所以老夫这个担心只有一成。另一个担心呢,才是老夫最忧虑的,老夫担心北陵郡王可能会兴风作浪。”

    “他能有什么作为,天天求仙问道的。”

    “有些事你不太明了。咱们北边这个北陵郡王啊,可不是个良善的人啊。这么些年,他怕隆武大帝忌惮他的权势和疆土,因此装神弄鬼的,又是修道,又是修仙,其实玩儿的也是图攸的那一套,只是没有想到图攸捷足先登、弑君自立了。北陵郡王这些年,伪装的也够辛苦了,以前他是慑于隆武大帝才不敢怎样,可对图攸,他可就没什么好忌惮的了。这么些年,他在北陵郡国内一边广施仁政、与民休息,另一边整兵经武、厉兵秣马,可是没有闲着啊。现在正是上下猜忌、内外不协的最佳时机,而且北陵郡王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再不动手,此生再无机会登龙。从另一角度来看,以雒渊概的为人和心胸,他早晚会腾出手来彻底清算北陵郡王这个眼中钉的。一边是皇位的巨大诱惑,一边是被清算的巨大风险,这么一拉一逼,北陵郡王想不做乱都难啊。而他搅乱朝局的切口只有一个,那就是怂恿其他郡守拥立太子殿下。这才是我最担忧的。”

    “那咱们该怎么办?”

    “咱们的宗旨就是一条,那就是保住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只要他们俩在,咱们就什么都不怕。现在北陵郡王要的就是个‘乱’,他好趁乱而起。咱们呢,从维护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的安危角度来看,现在反而和图攸是一致的。北陵郡王想要乱,咱们偏偏要稳。不光要稳,还要顺着图攸来。否则,如果咱们和图攸之间有了分歧,北陵郡王马上就会趁虚而入。”

    “丞相说的是。具体应该怎们办,请丞相明示。”

    “咱们要跟随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一道,全面让步。大丧期间,我们告病在家,谢绝一切访客;大丧之后,图攸登基之前,咱俩致仕。”

    廖峡略一思索,叹了口气,说:“唉!也只好如此了。我与丞相共进退。”

    “好。大丧之后,图攸准了我们致仕之后,咱们立刻还乡,赶回郡里去。如此,一来呢比待在圣都里更安全,二来呢,咱们和郡守们一起,也更容易铺排各种事项。”

    “丞相大人所言甚是!”忽然,一个内侍的声音从灵台的台阶下传了过来。

    洪统和廖峡猛然一惊,都伸手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此次会面,洪统特意交代廖峡,一定要只身秘密前往,不能带任何随从。现在出了如此状况,洪统和廖峡只能拔剑自保了。

    一个戴着黑色斗篷的人从灵台下面直接飞跃上来。洪统和廖峡做出了搏击的架势。廖峡一弯手臂,一直袖箭飞向了来人的心脏位置。来人没有躲闪,只

    是伸出右手,就像摘一朵花一样,轻而易举地就接住了袖箭。

    来人说道:“两位大人不用慌张。我是须泼焉。”

    “大长秋(2)大人。失敬了。”廖峡说。

    须泼焉是宣仁皇后的大长秋。须泼焉自宣仁皇后在象廷郡国做郡主时就侍奉她,是老象廷郡王为保护最宠爱的郡主而为她特意精选的身怀绝技之人,也是宣仁皇后的第一亲信之人。

    “不敢。”须泼焉把袖箭还给了廖峡,然后向洪统和廖峡分别行了一个礼说,“洪丞相,廖大人,还望不要怪须泼焉尾随两位大人和偷听两位大人议事。只是局势危殆,须泼焉遵皇后娘娘懿旨,不得不谨慎行事。还望恕罪。”

    洪统还了一个礼,眼里泛上了泪花,语带哽咽地说:“娘娘可好?太子殿下可好?”

    须泼焉说:“娘娘一切都好。但太子殿下那边,我还不曾去过,未能亲眼见到殿下,不敢妄言。不过听宫里的内侍们说,太子殿下深居宫内,不见外臣。有此可见,太子殿下应该也未做什么过激之举。”

    廖峡把袖箭又放回袖内,也还了一个礼,说:“大长秋大人是如何从宫里出来的?奉德宫估计肯定早被南宫卫士层层包围了吧?”

    “奉德宫岂止是被南宫卫士层层包围了,就连皇后娘娘身边的内侍和宫女也全都换了,皇后娘娘身边只留了我一个人。不过那几堵宫墙么,还是难不倒我须泼焉的。”

    洪统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大长秋大人既然能够出宫来,那肯定也能去太子殿下的宫里去,可大长秋大人为何又说未曾当面见过殿下呢?”

    “洪丞相所言甚是。如果我想去,长乐宫那些宫墙和南宫卫士,也是难不倒我的。只是皇后娘娘有旨,不许须泼焉去见太子殿下。”

    “这是为何?”廖峡惊问道。

    “娘娘说,她相信太子殿下必会妥善处置一起事务的。”

    “知子莫若母啊。皇后娘娘圣明!”洪统由衷地说。

    须泼焉点点头,接着说:“皇后娘娘还说了,洪丞相和廖大夫是自己人,老诚谋国,必会择机相见商议对策的,但绝不会在城内。因此,皇后娘娘交代,让我待两位大人出城来之时,再与两位大人相见。”

    洪统笑了一声,说:“看来大长秋大人还是信不过老夫和廖大夫啊,所以才在灵台下先听听我们是何主张是么?”

    须泼焉也笑了:“洪丞相误会须泼焉了。我方才是替两位大人剪了几条尾巴。”

    “啊?!没想到我还是被南宫卫士盯上了,险些坏了大事。”廖峡懊恼的说。

    “廖大夫并未被盯上。”须泼焉说。

    洪统一惊,说:“老夫被南宫卫士盯上了?不可能啊,老夫是从密道中出来的,老夫一路行来,完全没有南宫卫士盯梢啊。”

    “洪丞相,您确实没有被南宫卫士盯上。雒渊概和窦吉带出来的南宫卫士,确实没有本事盯上丞相。”

    “那还能是谁?”

    “北陵郡王派出的卫士!”

    “啊?!他这么快就动手了?”廖峡惊叹道。

    “两位大人请看。这是那些人身上的。”须泼焉从怀里拿出十几个腰牌,都是北陵郡王军内特有的玉质腰牌。

    洪统皱着眉说:“最可怕的是,北陵郡王的卫士竟然比南宫卫士还要高明。老夫是从密道中出来的,竟还是被他们给盯上了。”

    须泼焉说:“隆武大帝一直对北陵郡王不放心,早就私下里派出了大量绣衣使者(3)严密监控他。隆武大帝秘密指定由我来统领这些绣衣使者,因此我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也多亏了这些绣衣使者,否则,雒渊概他们现在管控的如此严密,咱们就成了瞎子和聋子了。”

    洪统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须泼焉说:“大长秋大人,皇后娘娘派出大长秋大人,可是要跟老夫和廖大夫说什么话么?”

    须泼焉笑了笑说:“皇后娘娘要说的话,就是刚才洪丞相说的那些话。皇后娘娘请洪丞相和廖大人不要做无谓之举,大丧期间,不要与太子、其他皇子、象廷郡王、外地郡守们串联,大丧之后请两位大人致仕返乡。皇后娘娘还有两句话,命我一定要只字不错地转告两位大人,并请两位大人牢记,一句是‘稍安勿躁’,第二句是‘拥戴新君’。”

    听到皇后娘娘和自己的判断是一致的,洪统和廖峡大大松了一口气。

    须泼焉紧接着问:“两位大人还有什么要我转奏娘娘的么?”

    洪统和廖峡心里飞速地思索着,但却想不起应该说些什么,最后洪统说:“圣明无过皇后娘娘。请大长秋大人转奏娘娘,臣等定当遵照皇后娘娘懿旨,告老还乡,恭候娘娘懿旨。”

    须泼焉说:“好!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宫了。两位大人也早些回吧。恕我直言,大丧期间,两位大人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今日若不是我恰好要见两位大人,估计两位大人已经被北陵郡王拿住把柄了。咱们后会有期了。”

    “大长秋大人所言甚是。请娘娘和大长秋大人多多保重。后会有期了。”

    “后会有期!”

    注:

    1、灵台侍诏:官职名,负责观察星月运行。是大典星的下属。

    2、大长秋:官职名。掌皇后事务。

    3、绣衣使者:密探。

第二十四章 乐坊·凌姬

    自从得知融崖被打入若卢诏狱并由凌姬剖析事情之利弊之后,云姬就一直头晕目眩、卧床不起了。凌姬知道她的心事,便与其他几个琉川舞姬说:“云儿受了风寒,不能见风,只能卧床。”

    其他几个琉川舞姬担心被传上风寒,不敢过来看望云姬。云姬终日在床上猜测,融崖现在怎样了,融崖会不会被杀死,融崖死了自己如何求死。云姬终日不食一餐,头晕得更厉害了。

    凌姬每日亲自照料云姬,自知无法劝解,也就默默无话。但凌姬拿出自己的一些值钱的首饰珠宝,私下重托了几个好说话的乐工,请他们帮忙打听融崖的消息。可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有等来。

    到了这日晚间,凌姬重托的一个乐工趁着晚间换值的工夫回来了,悄悄找到凌姬,说:“凌姬姑娘,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吧。我听太庙的人都在传,说融崖公子的罪已经确认无误了。具体的情形我也不甚清晰,只是听说,融崖公子毒杀了甘兹郡王的孙儿,证据确凿无误。陛下明日巳时要召见几位郡王和廷尉大人他们,估计明日就要定谳了。”

    “啊?毒杀甘兹郡王的孙儿?!”

    “是的,太庙里的几位公子说,人证物证都齐全了。”

    “可有人说过,会定个什么罪么?”凌姬急忙问道。

    “几位公子说,杀害宗室,依律应处凌迟,但融崖公子是贵戚,可能会议贵。”

    “什么是‘议贵’?”

    “议贵就是宗室贵戚犯罪之后可以适当减罪。”

    “原来如此。那会减到什么样子?”

    “那几位公子说,无论如何议贵,融崖公子总免不了一死。重的话,就是斩首,轻的话,就是赐自尽。”

    “啊?!可是,他可是迦南郡守的公子啊。这也不能免死么?”

    “哎呀呀,凌姬姑娘啊,他可不光是迦南郡守的公子哟,他还是象廷郡王的外孙呢,也是先帝皇后宣仁皇后的侄外孙。听那几位公子说,象廷郡王都出面了,和甘兹郡王在御前都闹翻了。可是依然没有用啊。你想啊,凌姬姑娘。他毒杀的可是甘兹郡王的孙儿啊。甘兹郡王是谁,你可知道?甘兹郡王可是先帝和当今陛下的堂兄弟啊,是五服以内的嫡亲的宗室,是大照圣朝的开国功勋郡王啊。而且啊,甘兹郡王的荣宠是在所有郡王里面排首位的,就连先帝和当今陛下的同父兄长北陵郡王,都无法和甘兹郡王相比呢。再说了,毒杀了人家的小孙儿,融崖公子的心,也太过狠毒了些儿了吧。所以啊,虽然说是要议贵,但象廷郡王毕竟不是逄氏宗亲的郡王,杀的又是最受宠的甘兹郡王的小孙儿,能不能减刑也还真是不好说呢。几位公子说,陛下也出面了,可也没有用。嗨!就是减刑,还不是一个死么。杀人偿命,融崖公子也是罪有应得……”

    “啊,这……这……如此说来,融崖公子岂不是明日就要被杀了?”

    “这倒不是。那几位公子说,依律,大丧期间不处决人,融崖公子起码能够活到大丧之后。”

    “哦……”

    “你倒是对融崖公子非常上心呢,凌姬姑娘。”

    “哦……嗨……,我们十个琉川舞姬是和融崖公子一同来的圣都,一路上,融崖公子不嫌我们地位卑贱,对我们颇为

    照顾,所以,我们都很感激融崖公子,其他倒也没有什么……”

    “你们琉川舞姬,还是没有见识啊。知人知面不知心。融崖公子竟然狠得下心来毒杀一个小孩子,可见他不是一个好人。而且,你们十个琉川舞姬如此美貌,你怎知他不是有别的什么想法呢……”

    “是的,是的。乐工大人说的是,说的是。谢谢乐工大人。”

    凌姬回到她和云姬住的地方,看着躺在床上的云姬,不知道该不该跟云姬说自己打探到的消息。

    云姬自己却先开了口:“凌姐姐,你别瞒了吧,你是不是知道融崖公子的什么消息了?”

    “啊?你为何如此问我?”

    “云儿与姐姐一同长大,日日都在一起,姐姐一颦一笑,云儿都能心领神会。姐姐今日一从外边回来,就是这般苦楚为难、欲言又止的样子,必是有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姐姐尽管告诉我就是了。”

    凌姬看云姬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狠了很心,说道:“云儿,我说与你了,你可不要着急。”

    “姐姐尽管说就是了。”

    “云儿,融崖公子的罪已经定下来了。”

    “何罪?”

    “云儿,我们都猜错了。融崖公子并不是被污蔑与宫里的什么人偷情……,他,他,他毒杀了甘兹郡王的孙儿了……”

    “啊?!”云姬的血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过了好久,才慢慢悠悠地说:“他还是因为我。他肯定是因为甘兹郡王非礼我,所以动了仇杀之心……”

    凌姬点了点头,说:“我猜也是的,不管怎么说,融崖公子还真是至情至性之人……”

    “凌姐姐,杀了甘兹郡王的孙儿,会判个什么罪?”

    “这……云儿,在太庙值守的乐工听几位公子说,明日陛下就要主持定谳了,估计……估计,融崖公子要被处死了……”

    云姬惊地瞪大了眼睛,问道:“不会啊,不会啊。融崖公子是贵戚。他可是象廷郡王的外孙,是迦南郡守的公子啊……”

    “你别急,云儿。听我说。我听说,象廷郡王确实出面了,但是融崖公子杀的,是陛下最宠爱的甘兹郡王的孙儿,象廷郡王在御前和甘兹郡王闹翻了,可也还是无济于事。总之,太庙里的几位公子说,融崖公子恐怕……,恐怕……,肯定是要,被处死了……”

    云姬听得此言,一口鲜血直接喷涌出来,立时昏厥了过去。凌姬赶紧给她灌汤,然后用手在云姬胸前轻轻地揉摩顺气。过了好一会,云姬慢慢睁开了眼睛,两眼直呆呆地盯着房梁,一句话也没有,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云儿,云儿,你别急,别急……”凌姬语无伦次地说。

    云姬忽然笑了。凌姬眼睁睁地看着云姬,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云姬坐了起来,两眼看着凌姬,说:“凌姐姐,云儿和融崖公子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融崖公子要被处死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很好。等他去了,云儿也随公子一起去。我们活着不能长相厮守,等我们死了,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这样也很好。”云姬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点惧意和悲戚都没有,反倒是一副很知足的神情。

    凌姬知道,云姬这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了。

    姬被吓哭了,抱着云姬,痛哭道:“云儿,你不要吓姐姐。你不要吓姐姐。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但其实,凌姬只是嘴上这么说,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

    云姬反而更加镇定了,她用手抱了一下凌姬,轻轻摇了摇头,说:“姐姐啊,连象廷郡王出面都无济于事。我们能够有什么办法?!我们只是琉川舞姬。什么都没有,什么人都不认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姐姐不用安慰云儿,云儿已经想明白了,云儿不害怕……”

    “琉川舞姬”!云姬说出的这四个字,一下子让凌姬心里闪过了一个主意,她捧着云姬的脸说:“云儿,云儿,我们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我们是琉川舞姬啊,我们有秘技……”

    云姬又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那又有什么用?不过我现在也不在乎有没有用了……”

    凌姬擦了擦自己的泪,语气恢复了平静坚定,用手扶住云姬的肩膀,看着云姬,慢慢说:“云儿,你听我说,琉川舞姬的秘技当然有用。云儿,你别忘了,我们可是陛下的琉川舞姬,陛下也说了,要让我们侍奉他。到时候,我就让你去服侍陛下。云儿,只要得到了陛下的宠爱,你再去恳求陛下,兴许陛下一时高兴,就能宽免了融崖的死罪……”凌姬不知道自己说的可不可行,但她心里能够想到的办法,只有这一条。

    云姬想了一下,又苦笑着拿起凌姬的手,说:“凌姐姐,你是不是急糊涂了?刚才你还说过,明日,陛下就要亲自主持定谳了,咱们哪里有时间去侍奉他?”

    “不,云儿。我们还有机会。乐工还听公子们说,大丧期间不处决人,融崖公子就算是被判斩立决,也必须等到大丧之后才能行刑。也就是说,我们至少还有二十几日的时间。云儿,你说是不是?”

    云姬心动了,眼睛里有了亮光,看着凌姬的眼睛,说道:“凌姐姐,你可别骗我……”

    “云儿,我怎会骗你?但我就是有几个担心……”

    “姐姐有何担心?”

    “我担心你一心只在融崖公子身上,不愿意委身侍奉陛下……”

    “凌姐姐,只要能够救下融崖公子,我做什么都愿意……”

    “就算是你愿意,但你心里有了融崖,对陛下必然抵触。如此一来,我们的秘技不能完全发挥出来,那我们和一般的女子就没有差别。我记得华冲郡守曾经说过,当今陛下可是阅女无数、天赋异禀的男子,光是琉川舞姬,他就不知道临幸过多少。你若不能出类拔萃、超拔于其他女子之上,陛下即便临幸了你,对你的宠爱也不可能达到言听计从的地步。如果是那样,同样也是无济于事,万万救不下融崖公子的。何况,你看你这现在的身子……”

    云姬深吸了一口气说:“凌姐姐,你放心,为了救融崖公子,云姬怎么敢不竭尽全力呢?我这就开始吃饭……”

    “那就好。这样,这几日,我找个由头,去见下春佗。请他帮帮忙,尽快让陛下来乐坊看我们,就说是我们排好了特意专门献给陛下的吉舞。到时候由你来侍奉陛下。可是,云儿,你可要先养好身子啊。”说完,端过来一碗祝鼓大哥送过来的肉糜。

    云姬点了点头,接过了凌姬递过来的肉糜。

    ……

第二十五章 玲珑花溪

    午时三刻的时候,卫尉卿窦吉遣人进宫告诉窦昭仪,说是他们的母亲窦太夫人因为圣都这几日天气骤冷骤热而染上了风寒,高烧几日不退,几近昏迷了。窦太夫人思女之情甚切,昏迷中一直念叨窦昭仪的乳名“玲珑”,窦吉希望窦昭仪找个时间回窦府探望一下母亲。

    窦昭仪是出了名的孝女,原来在永诚亲王府做良娣的时候,每隔一日就要回窦府侍奉窦太夫人起居饮食。自从逄图攸继位、自己随同雒皇后进宫成了昭仪之后,一来由于宫规森严、不似在王府时那般自在,二来由于先帝大丧、新君后妃均需终日守宫守丧,因此,窦昭仪破天荒的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窦府侍奉母亲了。

    闻得母亲染上了风寒,窦昭仪急急忙忙赶往长秋宫觐见雒皇后,希望雒皇后能够准她回窦府半日,探视并侍奉母亲。她平日待雒皇后十分勤谨周到,雒皇后待她也异于其他嫔妃。果然,她一禀完,雒皇后立即允准了她的请求,并特准她在窦府过夜,侍奉母亲左右,以尽孝道,还派出了太医令亲自前往窦府诊治。窦昭仪万分感激,从长秋宫辞出来,一路流泪着赶回了窦府。

    等她赶到窦府的时候,太医令已经诊了脉,又验看了此前几天的脉案和方子,回说:“娘娘,太夫人的病不碍事,只是病来的太急,此前几天又不断的换太医,一个太医一个方子,不同太医开出来的方子里的药有些都是冲着的,有些方子的药性又互相辅助、迭次加强,太夫人是有春秋的人了,这么一来二往,身体就有些吃不消了。不过,终归不是大病,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医治。臣给太夫人开两剂汤药,不间断的吃,十日之内保证就可以大安了。”

    窦昭仪悬着的心总算下来了,送走了太医令,赶忙进来看望母亲。时间正在午后小憩的时分,窦太夫人朝内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貂绒大被。窦昭仪轻轻走到母亲榻前,把手轻轻放到母亲后颈上,试试母亲的体温。窦太夫人却转过身来了。

    窦昭仪盯着母亲的脸细细的看,脸色还算红润,可见没有什么大碍了,可毕竟已经受了好几日的罪,窦昭仪还是流下了泪,说:“阿母受苦了。玲珑不孝,没有侍奉阿母。”

    窦太夫人还没有来的及说话,窦吉从外边走了进来,边走边问:“娘娘回来了么?”

    一个侍女说:“回来了,正在里边陪着太夫人呢。”

    窦昭仪站起来,等窦吉快走近的时候,怒目道:“兄长,你也太不尽心了,怎么弄了那么一帮着三不着两的太医给母亲诊治,险些出了大差错。要不是……”

    窦吉走近窦昭仪,笑着说:“不妨事不妨事的。”

    窦昭仪大感诧异,呵斥道:“你怎么如此说话?阿母得病,你怎敢如此大意?!”

    窦太夫人笑着说:“玲珑,你过来,不要责怪你兄长。我原本也没有什么病。”

    窦昭仪更加疑惑不解了,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一脸轻松的窦吉。

    窦吉说:“娘娘不要担心。我是有要事想与你商议,但大丧期间我也不能直接进宫觐见,于是想出了这么个下策。”

    “可是那些脉案和方子呢?!”窦昭仪问。

    “那都是找人随手写的,免得被人瞧出来。”窦吉说。

    “你好糊涂啊。”窦昭仪叹道:“方才是太医令,他肯定能够看出其中的蹊跷之处的。雒皇后疑心很重。我费了这么些年的工夫,日日隐忍,才换得她的信任和优容。若是被她知道了,还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呢?!”

    窦吉说:“是我疏忽了。不过此事干系重大。我实在是太过心焦了,因此考虑不够周全。”

    窦太夫人从榻上下来。窦昭仪仔细验看了一番,确认母亲确没有生病,这才转过身来问:“你有何事找我?至于如此急躁,如此没有章法么?”

    窦吉说:“这里不便说这事,我们去花溪吧?”

    窦吉所说的花溪,全名叫做“玲珑花溪”,是专为窦昭仪所建的一个水榭。这关系到窦氏一族奇迹般发迹的一段往事。当初,窦玲珑的父亲只是一名普通匠人,家境贫寒,窦玲珑出生之时,一位仙游的道人正好路过,为刚出生的女婴卜了一卦,大惊道:“此女有鸾凤之命。窦氏一门日后将因此女而发迹。但此女生性木讷,心地柔善但却机敏不足,当以‘玲珑’名之以补其短;此外,此女属木命,但却缺水,临水为此女建一水榭,即可确保周全。”窦昭仪的父亲囊中羞涩,无力修建水榭,但恰好窦家寒舍就建在一处溪水之侧,于是窦昭仪的父亲亲自动手,建了一个简陋的小亭子,权做水榭。此后,窦家逐渐发迹。窦玲珑的父亲因为给逄图俐修筑府邸而受到逄图俐赏识,家境逐渐好转,玲珑也到逄图俐府中做了逄图例的夫人象廷郡主常夫人的侍女。一日,逄图攸偶遇玲珑,大爱玲珑的美丽端庄、娴静少言,于是向兄长和嫂嫂求情,将玲珑娶入府中成了侧室。窦玲珑因颇识大体、不争风吃醋而颇受逄图攸宠爱,就连妒性很大的逄图攸的正室雒渊葳也对玲珑十分喜爱、礼遇有加。再之后,逄图俐立国为君,逄图攸成了永诚亲王,玲珑就成了仅次于王妃雒渊葳的良娣。与玲珑受宠同步的,她的家人也颇受逄图俐、逄图攸两兄弟的照顾呵护。只是窦玲珑的父亲福泽不够、寿限不长,倒是窦玲珑的兄长窦吉,一路从南宫卫士,做到南宫卫士令,南宫卫士丞,等逄图俐做了皇帝之后的第五年,在逄图攸的力荐之下,竟然成了九卿之一的卫尉卿。窦氏一门也就飞黄腾达,正式成了新贵。窦太夫人和窦吉始终不忘当年窦玲珑出生之时那道人所言,于是在窦吉成了卫尉卿、建了规制恢弘的窦府之后,专门在后花园引入活水,造了一方大池,并在池北建了一个水榭,命名为“玲珑花溪”。玲珑花溪虽然号称是一个水榭,但经过这些年的不断扩建和修缮,早已不是一座普通的水榭、而是一座规制颇高的华厦了。对窦氏一族来说,玲珑花溪还不单单是一座华厦,而是简直无异于一个庇佑全族富贵的神龛,是一个时时洒扫清洁、年年巨资修缮、除了窦昭仪本人从无别人敢使用的神圣幽静之所在。

    因此,当窦吉说要去玲珑花溪时,窦昭仪知道,窦吉要说的,必是极其机密、万万不可为外人知道之事。

    窦昭仪拜别了母亲,随着窦吉赶往玲珑花溪。窦吉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带着窦昭仪来到玲珑花溪。当窦昭仪跟着窦吉到了玲珑花溪正厅的时候,窦昭仪发现,正厅里已经点上了火炉,厅内温暖如春。由此可见,窦吉是早就做好准备了。

    窦吉请窦昭仪上坐,自己动手给窦昭仪斟上热茶,然后说:“玲珑,陛下继位了,你可有何想法?”

    窦昭仪皱着眉头说:“我能有何想法?我现在是昭仪,你现在是卫尉卿。咱们窦氏一族还想有什么奢望呢。兄长,我早就跟你说过,知足常乐,知足常乐。千万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是要招惹祸端的。”

    “你说的都对。我不是问你和我,我是问你对穆儿有何想。”

    “穆儿?他是陛下的亲儿子,陛下还能亏待他么?陛下和皇后娘娘都经常说,穆儿是陛下所有子嗣里最有福相,也是教养的最好的。穆儿已经是天家骨肉至亲至贵的皇子了,有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关爱,我还能有何想法?”

    “妹妹啊。你总是这般与人为善!皇后?还关爱?你若是不多加小心,将来诛杀穆儿的必是这个雒皇后。”

    “胡说!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皇后娘娘这些年对咱们怎么样,你自己没点儿心数么?!我不容你对皇后娘娘这般不恭敬。以后,你不要在这么胡吣!”

    “你不信是么?”

    “皇后娘娘自从我进逄府就对我多加关爱。虽然她对别的嫔妃略有些刻薄,可是对我却另眼相看,对穆儿也是格外疼爱有加。你平白无故地把我哄回府,又跟我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皇后知道了,我们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了。以后也决不允许你再如此胡说。我要回宫了。”

    窦昭仪站起来,迈开步子就要走。

    窦吉赶忙说:“你先稍等,听我说完。”

    窦昭仪停了下来,没有转头看窦吉,而是看了看门外,确保无人偷听,才说:“你若是再说疯话,我再不会见你!而且,我会奏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免了你的一切职务,回家养老去吧!”

    好好好!可是你也要想让我把话说完啊。我先问你一个事情,你可知道,陛下将要立谁为太子么?”

    “自然是立秩儿啊。他是嫡长子。你问这个做什么?这个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太了!陛下今日与我私下说,他不打算立逄秩为太子。”

    “啊?为何?皇后娘娘知道此事么?”

    “应该不知道。连雒渊概也还不知道呢。陛下说,雒渊概和皇后娘娘天天想着让他立秩儿为太子,他心里很烦。”

    “这是天大的事,你可别掺和。”

    “不是我要去掺和,是陛下跟我提的啊。你可万万想不到,陛下跟我说他想要立谁为太子。”

    窦昭仪心里一惊。如果陛下不立嫡长子做太子那么紧随其后的,第一顺位就是自己的儿子逄穆,难道陛下想立逄穆做太子?一想到这个,窦昭仪心里并没有丝毫高兴,而是充满了担忧。她紧紧皱着眉头,略有些慌张的说:“这样的事,你不要胡乱猜想,也不要胡说。轻言废立这种事情,要是出了差错,就是谁也保不了你。到时候,别说是你,就是我和穆儿也会吃挂落的。”

    窦吉笑着说:“哎呀。你不必慌张。陛下并未打算立穆儿。”

    窦昭仪心里放松下来。但隐隐然地,她又感到有些失落。她的眉头舒展开,说道:“那他打算立哪位皇子呢?”

    “哪位皇子都不立。”

    “嗯?!你看你,又要说疯话了,是不是?哪有不立太子的?!”

    “陛下不是不立太子,而是打算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

    “嗨。原来是这个。这是在陛下继位的圣旨中早就说过的。莫说是我,天下人谁不知道?可是明眼人心里也都清楚,这不过是陛下的权宜之计而已。陛下早晚会将太子之位传给逄秩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原先也是如此想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今日陛下跟我说,他是真的要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

    “为何?将皇位传给别人的儿子,这也有些太匪夷所思了吧。”

    “陛下有他自己的想法啊。陛下说,他觉得逄秩并无人君之相,而且又是心智不全之人,实在不堪为君。如果立他为太子,国祚恐不长久。”

    “这是陛下跟你亲口说的?”

    “千真万确。”

    “可还有别的人听到?”

    “没有。当时只有我与陛下两人。就连春佗也不在。”

    “可是陛下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嗯?”

    “我是想问,如此机密的事情,陛下为何要与你说?”

    “我也没有想明白,所以把你叫来,商议一下。”

    “陛下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别的都是朝政之事。陛下说让我做太尉,替他掌管天下兵马。他还打算让雒渊概做丞相。但陛下也说,他担心雒渊概揽权自重,担心雒氏家族太过强盛,所以让我替他多分分忧。”

    窦昭仪眉头紧锁,低头沉思着,没有说一句话。

    在这窦府里,虽然窦吉是一家之主,但上上下下都知道,真正的主心骨是窦昭仪。从窦玲珑**岁逐渐晓事之后,她就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沉着与周到,为人处事远远超出这个比她年长的窦吉。等窦玲珑进入逄图俐府中成了常夫人的侍女之后,眼界、规矩、心机、手段逐渐与日俱增。待到她嫁给逄图攸成了妾、继而成了良娣之后,更是成了窦府里说一不二的神一样的人物。

    窦昭仪低头深思,窦吉就不敢说话叨扰他了。

    过了许久,窦昭仪盯着窦吉又问:“陛下可曾提到穆儿和我?”

    “提到了穆儿。”

    “如何说的。”

    “他说穆儿是所有这些皇子里面教养的最好的。只是欠些历练。”

    “陛下可还曾提到过别的皇子?”

    “还提到了逄科。”

    “怎么说的?”

    “陛下说,逄科也是可造之材,人品、才气俱佳。其实啊,陛下不光说到了他们三位皇子,陛下还一口气评点了其他几位皇子,说是这些皇子各有各的长处。但所有皇子都有一个不足,就是欠缺历练。”

    “他还说了些什么?”

    “其他就没有了。”

    窦昭仪又不说话了。她站起来,在地上慢慢地踱来踱去,一会摇头,一会皱眉。过了一会,她走向窦吉,问:“你当时是如何说的?”

    “我觉得此事事关重大,不便表态。所以一句话也没有说。”

    窦昭仪点了点头,说:“很好。这样就对了。今日,陛下是在试探你啊。”

    “试探我什么?”

    “试探你,看你是不是有野心。是不是像雒渊概一心想让逄秩当太子那样,挖空心思让穆儿当太子。你若是今日接话,替穆儿说话,陛下就再不会信任你了。我和穆儿的荣宠也就走到头了。”

    “为何?雒渊概的心思,我们都知道,陛下也知道,可是陛下不是还是一样信任雒渊概么?”

    “那可不一样。逄秩是皇后的嫡长子,当太子是应有之义。雒渊概这么想并不是非分之想。可你却不一样,我只是昭仪,穆儿是庶子,而不是嫡子,你若是想推他做太子,那就是野心,是非分之想,就会生出无数的祸端来。”

    “那我今日未曾应答,看来是很妥当的,是不是?”

    “很妥当。陛下一直视你为憨直可信的厚道人,与他对雒渊概的看法是截然相反的。而这也是你受宠的最大原因。你今日不应答,做的很好。”

    窦吉很难在窦昭仪这里得到赞赏,今日连着几次被窦昭仪说妥当、很好,窦吉心里很欢喜。

    窦昭仪又说:“兄长,日后陛下若再与你说这些事情,你打算如何说?”

    “我还是不应答就是了。”

    “不,不,不!你若仍是不应答,陛下就会疑心你了。第一次问你,你不应答,是你生性憨直,没有思索清楚。以后问你,你若仍是不应答,就说明你心里有了想法,而且是不同于常理的想法。常理是什么,常理就是逄秩当太子。不同于常理是什么,那就是你想让穆儿当太子。真要是那样,陛下就会对你疏远了。”

    “可是陛下已经说了,逄秩不宜立为太子。他如果在皇子里挑选一个来做太子,穆儿无论年齿还是才华,肯定都是最适宜的啊。玲珑,你难道不觉得平时陛下也是更偏爱穆儿一些么?”

    “平时是平时。那时候他只是个亲王,但现在他是皇帝了,想法就不一样了。历朝历代,夺嫡引起了多少祸端,陛下不能不有所警惕啊。如果逄秩是个心智健全之人,那还好说。可偏偏逄秩是那个样子。而且,陛下还是越过逄稼、兄终弟及得的皇位,这又是一个不一样的地方。陛下不能不有所顾及啊。”

    “那我应该怎么说啊?”

    “陛下怎么说,你就怎么说。现在陛下不是说他打算保留逄稼的太子名位么。那你也这么说。你就说‘陛下如何说,臣便如何做’。切不可说立陛下的儿子为太子的话。”

    “我明白了。你放心就是了。”

    “还有啊。从现在开始,你要对雒渊概比平日里更加恭谨,切不可因为你成了三公之一的太尉而对雒渊概倨傲。你和我,对雒皇后还有对逄秩,也都要更加恭敬。要让他们觉得,我们已经认定了,陛下以后肯定会将皇位传给逄秩的。我们是衷心臣服于逄秩和雒皇后的。你也是衷心服膺雒渊概的。”

    “这个我也能够做得到。不过我是真不喜欢那个雒渊概,他在陛下面前都敢指手画脚的,实在是太张狂了。他那个妹妹,雒皇后更是如此,幸亏她对妹妹还算友善,否则,我可决不放过他们。”

    窦昭仪皱着眉头说:“兄长,我说了你不知多少回了。我们是什么出身?雒渊概和雒皇后是什么出身?你我心里都应该有数啊。我们拿什么和他们比呢?我们什么都没有。你现在虽然是卫尉卿,日后还将会是太尉,但上面可都有雒渊概呢。你的卫尉里的南宫卫士,一大半都是听雒渊概的调遣的吧?”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可是那个雒渊概懂什么带兵?!他一天仗都没有打过。我可是追随隆武大帝和陛下南征北战的。要论带兵,他可差得远了。”

    “哼!兄长,

    雒渊概是不擅长带兵,但是他擅长计谋啊。在圣都里,可不比在战场上,你带兵打仗的那一套,可没有雒渊概那一套管用啊。要不然,为什么陛下一遇到政事,就要去问雒渊概呢?”

    窦吉有些赌气的拧着脸。窦昭仪最不喜欢窦吉的这个执拗的性子,可今日所说之事关系太大了,窦昭仪必须把其中的利害仔仔细细说清楚,否则窦吉很可能会闯出祸端来。

    窦昭仪笑着说:“兄长,要论兵法,论军事才干,满朝文武,哪一个能比得过你?我和穆儿能够在陛下跟前得宠,还不是靠着兄长在外边给陛下撑着的缘故么?”这是一句严重不属实的恭维,窦吉的庸懦无能是天下皆知的,王公大臣们私下里都把窦吉戏称作“窦草包”。可窦吉听了窦昭仪的夸奖,依然很高兴,脸上泛起了好看一点的颜色。窦昭仪接着说:“这些我和穆儿都知道,心里跟明镜似的。可是,兄长啊,现在情势可大不一样了。陛下跟你说的那些话,虽然是在试探你,但同时也是在暗示你啊。”

    “暗示我什么?”

    “陛下暗示你,他要在自己的儿子中间择贤而立一个太子,而不是根据法统立逄秩为太子。至于立逄稼么,那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个缓兵之计而已,是目前的一个障眼法。穆儿、逄科还有其他那些皇子,是一视同仁的。谁能拔得头筹、得立太子,全凭陛下一人的决断。”

    “你是说穆儿也可能做太子么?”

    “不是穆儿,只要是陛下的血脉,都可能做太子。”

    “逄秩也有可能么?”

    “陛下不是已经说了么,他不可能立为太子。”

    “他既然不可能立为太子,那咱们为什么还要对雒渊概和雒皇后他们那般恭谨?那不是瞎耽误工夫、白受罪么?”

    “正因为逄秩不可能立为太子,咱们才要对他们更加恭谨。这一点比什么都紧要,这不是我们过的好不好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活的问题。”

    “玲珑,你说的也太严重了吧。”

    “严重?!你且先听我说一说。虽然陛下已经下定决心不立逄秩为太子,可是雒渊概和雒皇后却绝不这么认为,陛下为了笼络雒渊概和雒皇后,也绝不会告诉他们真实的想法。在雒渊概和雒皇后看来,太子之位以及日后的皇位都铁定是逄秩的。如果我们对他们不够恭谨,甚至倨傲,立时就会触犯他们,他们一个是光禄卿、未来的丞相,一个是皇后,我们眼下就要吃亏,这个呢,倒还不太要紧。更要紧的是,我们对他们的态度如果不够恭谨,很可能把陛下的真实想法暴露出来,为陛下添乱,给咱们自己添乱。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以后的事了,但是却最紧要,也最可怕。总有一天,陛下不立逄秩为太子的事会暴露出来。到时候,咱们就面临着一个非常复杂的局面,雒渊概和雒皇后怎会善罢甘休,为了夺回太子之位,他们大开杀戒都是很有可能的,我们犯不着去当这个冤大头。咱们对雒渊概和雒皇后越好、越忠心,到了那个时候,咱们的风险就越小,穆儿顺利成为太子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窦吉终于明白了。他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为了穆儿,我对那个匹夫恭谨一点算什么。等穆儿继位了,我可就是国舅了。哈哈哈。”这是窦吉的真性情,也是他的真心话。窦昭仪知道,窦吉虽然生性率真愚鲁,但对家人却十分友善亲爱,尤其是对自己和逄穆,更是呵护有加。这也是窦吉的可爱之处。

    窦昭仪接着说:“你能明白就好。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你务必高度重视啊。”

    “你放心好了。”

    “照陛下和你说的那些话来看,穆儿最大的对手不是逄秩,更不是那个逄稼,而是逄科啊。”

    “逄科?他天天修习白教那一套东西,五迷三道的,我看他也没有人君之相。”

    “你这话可就差了。你别忘了,他的母妃孟婕妤,可是持莲代牧啊。在圣都白教教众心里,她这个持莲代牧比圣都主教还要尊贵和神圣。而且,逄科的师傅是疏衍主教。疏衍主教可不是寻常人哟。他是圣都主教,最善交际,你看他,和圣都里的王公大臣们哪一个不是熟稔至极啊。而且疏衍还掌控这大典星他们,他们可以假托天象、星象来劝说陛下,这可是我们比不了的。更别说白教的那些神奇秘法了。而且逄科那孩子,有过人之处,处事沉静、心地仁厚,这些都是穆儿所比不了的。”

    窦吉边听边点头,道:“疏衍确实是不太好对付。其实,你知道么,持莲代牧刚嫁给陛下的时候,陛下对她和疏衍之间非同寻常的深厚情谊颇为怀疑,遣人一直秘密访查,谁知道查了几年下来,俩人竟是清白如水的关系。我真盼着他们之间能够有点奸情。要是他们有把柄在我手里,那就好了。”

    “那些个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持莲代牧和逄科得到陛下的宠爱。持莲代牧虽然已经人老珠黄,可是影响太大了,威望也高,在那些教众的心里,持莲代牧的威望比雒皇后都要高得多,更何况是我了。不过,对付他们是个慢活,咱们得慢慢来,急不得。如何做,咱们以后再慢慢商议吧。”

    窦吉点点头,接着问道:“那其他那几个皇子呢?”

    窦昭仪说:“那几个皇子资质远不如穆儿和逄科,而且他们的母妃多是从外郡来的,当时都是各郡郡王、郡守进献来的美人,家族实力有限,应该没有什么可能当太子。不过,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你做了太尉之后,绣衣使者可要牢牢把在手里。有了绣衣使者,就不愁找不到他们的把柄。”

    窦吉连声应诺着。

    窦昭仪和窦吉从玲珑花溪出来,拜别母亲,就回宫去了。

    窦昭仪回宫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长秋宫见雒皇后。

    窦昭仪一见到雒皇后立即拜倒在地,这让雒皇后颇为惊讶,赶紧上来扶起窦昭仪,问道:“玲珑,你怎么了?难道……”

    窦昭仪一脸羞愧,低着头说:“娘娘。妾请娘娘置妾的兄长欺瞒之罪。”

    雒皇后问:“这话怎么说的?”

    窦昭仪说:“这都是妾的那个兄长太过糊涂。禀娘娘,妾的阿母并未病重,略感了些风寒是有的,但并不甚严重。妾自从随娘娘进宫之后,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窦府侍奉了,因此妾的阿母几次念叨妾,说是想念妾了。妾的那个兄长是个至孝之人,为了把我诳回去,结果就夸大了妾的阿母的病情。这是欺枉的大罪。请娘娘治罪。”

    雒皇后将窦昭仪扶着坐下,说:“我当什么事情呢。就这么个事,值得你也这般兴师动众的么?回府探视太夫人,那是尽孝道。你兄长也是一片至孝之心。你可不要冤屈了他。我知道你是个孝女,时时都要侍奉太夫人的。我已准你在府里过夜了,怎么又急急忙忙回来了?”

    “妾的兄长欺枉了娘娘。妾于心不安,无论如何不能错上加错在府里过夜。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妾就真是有意欺枉娘娘了。妾出身卑微,全凭娘娘一路爱护照看才有今日,妾决不做欺枉娘娘、有负娘娘之事。”

    窦皇后很欢喜听到窦昭仪这一番话,因此语气里充满了关爱地说:“你呀,就是这般谨慎。我与你的情分岂是别个比的了的。你的阿母与我的阿母无异。我母亲故去的早,因此每次看到你回府去照顾太夫人,我都心里热乎乎的。孝是百德之首。一个人如果不孝,那就更谈不上忠了。我们现在搬进宫来了,你日后还是尽管和以前一样回府就是了。这是我特准的,你尽管放心就是。”

    “妾叩谢娘娘隆恩。”

    “你快回宫歇息吧。这一大半天来回周转,也怪累的。明日我们再叙吧。”

    “喏。”

    窦昭仪离去了。大长秋柳傩扶着雒皇后从座位上站起来。雒皇后看着远去的窦昭仪,对柳傩说:“窦昭仪倒是老实。我真是没有想到她会过来跟我原原本本承认她的兄长作假。”

    柳傩说:“娘娘,恕奴婢多嘴。奴婢倒觉得,窦昭仪谨慎的有些过头了。反常即是妖。娘娘还是要多警惕着她一点。多亏娘娘派出太医令以看病为由一探真假,否则咱们就被窦吉给骗了。另外,派出去的南宫卫士说,窦吉和窦昭仪在玲珑花溪密谈了许久。如果只是太夫人想念她,哪里用得着他们去玲珑花溪密谈?”

    雒皇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 圣都白上院

    白教在迦南雪山顶上的教廷叫白上宫,在各郡或郡国的派出宗所叫白上院。圣都白上院在圣都正北的茂岭。

    茂岭是一个不甚高的小丘陵,但因为茂岭上长满了树龄千年的古松柏,草木旺盛,溪水丰茂,因此被称为茂岭。白上院就筑在茂岭山顶一处水潭的边上。这个水潭叫溪源,是圣都所有水源的源头,溪源极深,据说与大海相通。

    逄图攸的孟婕妤笃信白教,每月总要带着自己的儿子逄科到白上院来清修五日。

    孟婕妤原本是白教教职。二十年前,孟婕妤是圣都白上院的一名代牧(1),教名持莲,人称持莲代牧。持莲代牧人如其名,貌美如荷,圣洁如莲。持莲代牧在白上院只管一件事,就是给那些到白上院祷告的信众们在焚香礼拜时吟唱教曲。那一日,当时还担任南宫卫士令的逄图攸来白上院替自己刚满周岁的大儿子逄秩祈福,持莲代牧恰好为其吟唱教曲。持莲代牧的玉音一起,那清亮雅洁、气韵悠长的歌声让深通音律的逄图攸大为震惊,好奇地抬头看吟唱的代牧,这一看不要紧,持莲代牧的玉容让阅女无数的逄图攸惊为天人。那是一种与寻常女子完全不同的圣洁之美。于是,逄图攸苦求当时担任卫尉卿的兄长逄图俐出面,由逄图俐亲自向圣都主教替他去求亲,终于将持莲代牧娶为侧室,并恢复俗家之姓孟。嫁给逄图攸后,持莲代牧当年就为逄图攸生下一子,也就是逄科,如今已经二十岁了。持莲代牧则追随逄图攸一起,一路扶摇直上,由孟夫人到孟孺人,直至现在的孟婕妤。

    由于和白教这种极深的渊源,持莲代牧一直保持着对白教的虔诚信仰,而且在白教教内仍保留着持莲的教名。持莲代牧还利用逄图攸的强大势力,对圣都白上院以及一众教友多予照拂。因此,持莲代牧在圣都白上院以及圣都白教教众中威望很高,圣都白上院屡次恳请在教内提升持莲代牧的宗秩,随着持莲代牧跟随逄图攸地位变化而出现的地位提升,先后申请将持莲代牧晋秩为持莲监牧、持莲司铎、持莲主教,对此,圣都主教和白教教廷的宗座(2)也都已经首肯,但持莲代牧本人却坚决不同意,坚称自己早已入俗且为人妻人母,不宜担任教内神职,更不宜晋秩为高等神职,以免引起教务混乱。但圣都白上院和圣都白教教众对持莲代牧爱之甚深,尤其是受过持莲代牧恩惠的教众和民众更是视之为神,因此这种恳请总是不能断绝,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后来,圣都主教出了个主意,他建议持莲代牧仍旧保持还俗前的宗秩,仍称代牧,但在教内享受礼同圣都主教的尊崇和待遇。持莲代牧无奈,只好勉强同意如此措置。于是,持莲代牧成了圣都白教教徒心中一个圣母一般的存在,民间多有为持莲代牧偷偷建祠膜拜的。对于这些,持莲代牧只得顺其自然,不便予以强制禁止。

    不仅如此,持莲代牧还将自己的儿子逄科也逐渐影响成为了白教的虔诚信徒。白教经典,几乎成了逄科的开蒙书籍,逄科倒背如流,随着年龄的增长,逄科对白教教理的理解也越来越深,最后,经持莲代牧引荐,逄科拜了当时的司铎、如今的圣都主教疏衍为师,成为了修为甚高的俗家弟子,疏衍主教赐给逄科一个教名,叫丘顼,宗秩也是代牧,但由于持莲代牧的崇高地位,加上逄科的高深修为,教内都不称呼逄科为丘顼代牧,而是尊称他为“丘顼子”。

    持莲代牧和丘顼子在圣都白上院都有自己独立的修所,分别叫做持莲修所和丘顼修所,持莲修所位于白上院的西北角,丘顼修所位于东南角。每次来白上院清修,母子二人除了在白上院正殿共同燃香礼拜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在自己的修室里独自静修。

    自从逄图攸继位之后,自雒渊葳而下的诸位夫人、侧夫人,虽然在大丧期间还未曾正式册封,但名分已经初定,持莲代牧晋封婕妤,地位仅次于雒皇后和窦昭仪,逄科也由一名亲王府里的普通世子一跃而成为最亲贵的皇子。与之相应的,持莲代牧和丘顼子的地位更加独特和尊崇了。这一日,正是他们到白上院清修的日子,也是逄图攸继位之后,他们首次到白上院清修。疏衍主教早已吩咐了司铎和众多监牧、代牧,仔细洒扫持莲修所和丘顼修所,恭候两位的带来。

    巳时一刻,孟婕妤和逄科到了。与以往持莲代牧和丘顼子轻车简从的风格不同,今日,他们的大轿已经换成了后妃、皇子专用的大轿,前后也都跟随着相应的南宫卫士、内侍、宫女,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转入了白上院的大山门,在正殿前停下来了。

    一位宫女扶着孟婕妤走了下来。孟婕妤已过三十五岁,但由于她原本就是天生丽质、圣洁如玉的胚子,加上这二十年的养尊处优,特别是常年的精研教理,因此保养的极好,不同于寻常贵妇人那般俗艳臃肿,倒是有一种兼具仙子与贵人风范的特殊气质。孟婕妤依然是平时清修时穿的一身白素教袍,只是由于大丧的缘故头上没有带任何配饰,头上盘了一个普通的发髻。一身清素雅洁的服饰和发饰,让孟婕妤更加望之如天人了。

    疏衍主教主动迎了上来。疏衍主教与逄图攸同岁,今年四十一岁。他与孟婕妤自小从白上院长大,与孟婕妤情同兄妹。疏衍悟性很高,且极善与皇室权贵们周旋,因此宗秩不断晋升,孟婕妤当年做代牧的时候,年纪轻轻的疏衍已升任司铎;孟婕妤嫁给逄图攸之后,疏衍顺势与逄图俐、逄图攸建立了联系,成了逄图俐和逄图攸的座上宾。大照圣朝立国之后的第五年,在逄图攸的斡旋和隆武大帝的旨意帮助下,白教教廷里的教宗、宗座和列位枢机主教们最终同意,破例晋封年轻的疏衍接任圣都主教。疏衍就成了白教所有主教(3)之中地位最尊的主教,不仅超越了所有的郡一级的主教,而且也超越了所有枢机主教,是白教中仅次于教宗、宗座的二号人物。当然,疏衍也是所有主教中,年纪最轻的主教。

    疏衍主教最令人瞩目的,还不是他的年轻,而是他那天人一般的美姿容。北陵郡王最引以为傲的是自己的仙风道骨和华贵姿容,历来以此为傲、睥睨世人,但唯独在疏衍主教面前甘拜下风,自己也承认,“世间竟有疏衍这样的天人之姿,自己自愧不如”。

    疏衍主教瘦高身量,身子挺拔如山中松柏,举止清雅如竹林清风,一张略长的圆脸有如玉琢一般,饱满俊雅,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如古水深潭般宁静悠远,两道细长的新月长眉直入鬓角,有如雨后的远山一样悦目,配上胸前那五绺漆黑飘逸的长髯,真如画中走出的仙人一般俊美飘逸。

    “疏衍恭迎娘娘。”疏衍躬身行礼道。

    孟婕妤没有看疏衍,而是朝着疏衍后面的司铎和监牧、代牧们行了个教礼,缓缓地说:“日后,只要陛下和皇后娘娘不在身边,你们还是称呼我持莲代牧。不用改口。主教大人,也不必行礼。我教最重教礼和宗秩,不能坏了规矩。我原本不愿意带这么多人来的,可皇后娘娘说,陛下继位为君,我们一举一动都是皇家威仪所关,不能过于轻率,仪仗和护卫都要全套出行,实在是叨扰了,还望疏衍主教和各位教友多多海涵。”

    疏衍主教笑道:“不敢不敢。”

    这时候逄科也走了过来。未等疏衍主教开口说话,孟婕妤先说道:“只有教友的时候,你们也仍旧称逄科为丘顼子吧。丘顼子对疏衍主教仍执弟子礼,对其他教友执平礼吧。”

    逄科赶忙向疏衍主教行礼道:“丘顼拜见疏衍主教。”

    疏衍微微一笑算是还了礼,然后转向孟婕妤问道:“持莲代牧和丘顼子还是按平常的规矩一样,先在正殿里焚香祷告,然后各回修所清修么?这一次还是清修五日么?”

    孟婕妤轻轻摇了摇头,说:“这一次,住不了那么长了。现在还是大丧期间。上个月是新丧,又加上皇后娘娘带我们往宫里搬家,也就没有来。这个月呢,虽说还是大丧期间,但宫里都安顿好了,所以我和丘顼子就奏请皇后娘娘特准,到白上院来清修一日。丘顼子明日还要去太庙祭奠,我也要随皇后娘娘操持一些宫务,因此午饭之后就要回去。”

    “疏衍明白了。那就先到正殿焚香祷告,然后各回修所清修片刻吧?”

    “丘顼子如此安顿是可以的。”孟婕妤说,“我就不回修所了,正殿焚香祷告后,我到溪源边上散散心吧。”

    “疏衍明白了。”

    于是,孟婕妤和疏衍主教在最前面,逄科紧随其后,后面跟着一行人,慢慢往正殿里走。

    焚香祷告完,疏衍走向逄科,道:“丘顼子,我向宗座借来了一本孤本经书,是白教第五代教宗担任教宗前亲书的清修心得。丘顼子可有兴趣一读?”

    逄科说:“这是圣物,我怕是不能过目吧?”

    “丘顼子过谦了。宗座对你的修为十分赞赏,一直想请你前往教廷精研典藏经书,并与你论经传法呢。再说,这本孤本经书,我原本就是替你从宗座处借的。”

    “有劳主教。”逄科一躬身道。

    “走吧,我随你去丘顼修所去。”疏衍道。

    “主教请留步。”孟婕妤说,“我已两月未来白上院清修,有些修习上的不通之处想向主教请教。此次,我们只能略待一两个时辰,等下月我们来清修时主教再与丘顼子论经吧。这次,

    可否请主教先开导一下我?”

    “持莲代牧言重了。是疏衍会错了意。方才,持莲代牧说要去溪源散心,疏衍还以为,持莲代牧不想别人随同。”

    “这倒不是。我只是刚入宫禁,又遇大丧,待的有些憋闷,因此想去溪源散心。由此可见,我还是修为太浅。还请主教多加教导。”

    “不敢不敢。”疏衍主教微笑着说,把一个司铎唤过来,道:“你带丘顼子去修所。好生侍奉丘顼子。经书我就放在丘顼修所书案上的楠木盒子里。”

    逄科对着孟婕妤和疏衍主教说:“母亲,主教大人,我先退下了。”

    送走了逄科,疏衍主教带着孟婕妤和随行的南宫卫士、内侍、宫女们去溪源。

    溪源虽说是个水潭,但规模却不小,实际上是个直径数百丈的小湖。到了溪源岸边,孟婕妤对着后面的随行人员说:“我和主教大人要研议教理,不能受人打扰。我和主教大人,就在溪源岸上走一走。你们在这里远远地护卫着就行,不用随身伺候。”

    “喏。”

    孟婕妤转身走向了环绕溪源一周的木栈道。木栈道内栽植着平枝子等矮灌木,都只有半人高,为的是不遮掩木栈道上的人观看溪源的视线。清明刚过,平枝子、雪茜、五彩南天竹、山矾海桐、红叶小檗、林奈、忍冬、石楠等都抽出了新芽,有的嫩绿、有的淡红、有的略紫,五彩斑斓,映着溪源波平如镜的潭水和水中倒影的白云,甚是喜人。

    孟婕妤和疏衍主教走到离南宫卫士们十丈开外的地方时,在一株茂盛的忍冬前停了下来。这种忍冬大概已经有几十年的树龄了,经过了精心的修剪,老干虬枝横生着,枝条上挂满了去年结的忍冬果,红艳欲滴。孟婕妤盯着忍冬看了好一阵,幽幽地说:“忍冬!这名字起的可真是好啊。忍冬!好一个‘忍’字!”

    疏衍主教不明白孟婕妤是何意思,轻声问道:“持莲,你怎么了?”语气充满柔情。

    “怎么了?疏衍,我怎么了,你还不知道么?”

    “我当然明白。”

    “其实你不明白。我们女人不像你们男人们,在外边有施展手脚的地方,你们一搅和到政事、教务之中,转眼就把我们女人给忘了。我们女人们可不是这样,终日待在深宅里,什么人也见不着,就是过多少年,也是忘不掉的。若不是陛下当年横生枝节……”

    “持莲,我们每月还能相会五日,总比见不到面要好吧。”

    “哼!你贵为主教了,日后很可能还要做宗座。这是你天天想的吧?我可能还说错了,估计宗座都小了,你可能天天想的是要当教宗吧?疏衍教宗?!”孟婕妤知道,疏衍对教宗权威的向往,远远超出对自己的男女私情。

    疏衍没有否认,他平视着溪源,语气坚决地说:“你说的很对。确实如此。我现在是最年轻的主教,又是主教中地位最尊的圣都主教,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教宗的。”

    孟婕妤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厌恶,但旋即恢复了平静,她叹了口气道:“原来的时候,或许确有这种可能。但现在的情势,你是绝不可能当上教宗了。”

    “哦,为何?”

    “因为图攸继位做了皇帝了。”

    “你这话,我就不懂了。我与陛下相交甚好,他继位不是更有助于我接任教宗么?”

    “你与陛下交好?!我问你,你与陛下因何交好呢?”

    疏衍主教的脸瞬时红了,眼神里也有些慌乱。

    孟婕妤有些动气,但她强行平复了一下,接着说道:“陛下之所以与你交好,还不是因为我么?”疏衍没有否认,只是默默低下了头。孟婕妤稍稍摇了摇头,道,“可我今日不想与你说这些。我想说的是,因为有我,所以你与陛下交好,但也正是因为我,你不可能当上教宗!”

    疏衍惊恐道:“难道陛下知道了……”

    “这倒没有。而且,我之所以说你因为我而当不上教宗,与陛下也没有关系。”

    “持莲,你是何意?”疏衍主教已经完全无法理解孟婕妤所说了,慌张地问道。

    孟婕妤冷笑了一声,说:“你看,我说的不差吧。什么事能让天下闻名的疏衍主教如此慌乱?除了能不能接任教宗,估计再不会有第二件事情了吧?!就算是我和科儿的生死,也不能让你如此动容吧?!”

    “怎么可能?你和科儿是我最看重的人,这,你还不知道么?你若是连这个都疑我,那我岂不是要冤死。当年得知你怀了身孕,我就提议我们从白上院逃走,过平常人的日子。可谁知道,逄图攸他看上了你,强行把你要了去。后来你生下科儿,我再提议咱们带着科儿一起逃走。可你说,逄图攸和逄图俐的势力非同小可,我们如果逃走,逄图攸绝不会善罢甘休,就是搜边天涯海角,他也会寻到我们,除掉我们和科儿。为了科儿的安危着想,是你决意隐忍,留在逄府。如今,你怎能如此冤屈我呢,持莲?”

    孟婕妤想起了往事,眼里泛起了泪光,她略带歉意的说:“好了。是我说的重了。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们这些白教里的神职,都是些无家无根的可怜人。要是咱们不相互爱重,那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人再爱重咱们了。”

    “你说的对啊。我也正是因为这个,才拼命地在宗秩上攀爬。只要我做了教宗,你和科儿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到时候,我把科儿也调到教廷里来,以他的贵胄身份和精神修为,在我之后接任教宗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么些年,你让科儿跟我精研白教经典,为的难道不是这个么?”

    “你说的根本不对。那是你自己的盘算,可不是我的盘算。我让科儿跟你精研经典,可不是为了让他当教宗。我是为了能跟你多在一起,毕竟你们是亲父子,虽然名义上不能相认,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多待在一起,好成全你们的父子之情。”孟婕妤说的很动情,眼里的泪也流了下来。

    疏衍主教看了看远处的南宫卫士们,然后看着孟婕妤说:“这些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孟婕妤没有擦眼泪,任由风把眼泪吹干。她举手拢了一下鬓发,说:“不过我今日来,并不是与你说这些的。你方才说等你做了教宗,我们娘俩就不用担惊受怕了。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你已经不可能当上教宗。”孟婕妤转身开始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疏衍,方才我也说了。如果陛下只是永诚亲王,你接任教宗,几乎就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但现在他继位做了皇帝,你接任教宗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

    “方才我们正要说这个,又打断了。你说的这些个道理,我就不能懂了。现在图攸做了皇帝,一言九鼎,我接任教宗不是更稳当了么?”

    孟婕妤冷笑了一声,说:“疏衍,我说你的那些话,你还不服气。你也是静修几十年的圣都主教了,又是深谙人心的圆融之人,按理说早就智慧通达、世事洞明了,可有些摆在眼前的道理,你却看不出来。你可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眼里只盯着教宗的位子,心里只装着皇帝。其他的你就看不到了。‘心不正,眸子焉’。你是当局者迷啦。”

    疏衍并没有动气,而是回说道:“我算什么智慧通达、世事洞明啊?!持莲,你才是智慧通达、世事洞明的圣女,如果你不是女子,教宗之位,必是你的。”

    “我可不稀罕什么教宗之位。装神弄鬼的,我看着都觉得累。”孟婕妤瞥了一眼无地自容、手足无措的疏衍,自己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暖意,说:“疏衍,你并不是没有做教宗的资质和心智。只是因为我和科儿的缘故,你现在就当不了了。”

    “持莲,你就快直说了吧。”

    “疏衍,你光看到图攸做了皇帝,权势更大了,影响也更大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儿子们中间,也是要有一个来继承大统做皇帝的啊。”

    “持莲,你是想让科儿做皇帝?因此我就当不上教宗了么?”

    “并非如此。不是我想让科儿当皇帝。而是有人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疏衍,雒渊葳和雒渊概她们兄妹俩肯定要力推逄秩做太子、然后承继大统的。窦玲珑和窦吉兄妹,肯定也想推逄穆做太子。图攸做了皇帝,所有的情势就和图攸做亲王的时候决然不同了。图攸做亲王,他的嫡长世子理所应当地承继他的王位,继续做第二代永诚亲王,其他的儿子们要么获封郡王,要么获封公侯,不管怎么说,都是能够永葆富贵的皇室贵胄,相互之间差别不是很大。可是现在,图攸做了皇帝,他的儿子中间就要有一个来继承大统,也做皇帝,其他的儿子们就成了他的臣子。君臣分际,那可是天壤之别的差距啊。乾元宫里那个座位,所有的皇子都想要啊。就算皇子们不想要,皇子们的母后母妃们也想要啊。太后,太妃,这两者之间的差距比皇帝和臣子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这和我做教宗又有什么关系?”

    “这其中的关系可大了。以前图攸是亲王,他可以力荐你接任教宗,别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但现在他成了皇帝,你想,雒渊葳她们会看着你做教宗么?谁不知道我和科儿与你关系甚密。你想一想,你若是做了教宗,以你与科儿的师徒情分以及你与我兄妹

    般的情谊,肯定会力推逄科继位。你如果以白教教宗之尊强力推动,以白教的巨大影响力,科儿就最有可能做太子。到时候,即便是其他皇子做了太子甚至登基为帝,但是,只要你这个白教教宗振臂一呼,天下亿万白教教徒教众立时就会群起响应,反对他们,推翻他们,那都是须臾之间就可能做到的事。所以,你要是做了教宗,那就是为她们的儿子做太子、做皇帝,种了一根最大的刺。你想,他们谁会同意你做教宗呢?”

    “可是,这几千年来,白教教宗和主教们,从不介入政治啊!”

    “你说的很对。可是,这几千年来,也从没有那个女代牧成了嫔妃还生了皇子,皇子还是虔诚的白教教徒啊!”

    疏衍恍然大悟了,不禁轻声的说了一声“哎呀”!

    孟婕妤接着说:“你是知道的,几千年来,很少有圣都主教继任教宗,原因就是圣都主教因为常年浸淫在圣都,因此与皇室、王公大臣、朝廷朝政多多少少都有瓜葛,如果圣都主教继任教宗,那白教很容易卷入朝政风波,进而影响白教的神性与超脱。隆武大帝立国以来,皇帝对白教的控制越来越严,但禁绝白教介入朝政的宗旨却更加明确。到时候,只要雒渊概他们拿出这个大帽子来。你想一想,图攸就算和你再交好,他还敢让你做教宗么?另外,你的野心之大、能力之强,图攸、雒渊概、窦吉他们谁看不出来?你若是成了教宗,对他们自己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挑战。你说是不是啊,疏衍主教大人?”

    疏衍的脑袋上冒出了汗。孟婕妤所言句句属实。照此说来,他继任教宗已经绝无可能了。

    孟婕妤瞥了一眼他那高冠下流出来的汗水,很轻微地翘了一下嘴角,然后又停了下来,顺手摘了一串平枝子,端详了一会,说:“再说了,疏衍,你这些年游走于各位王公大臣和权贵宗亲之间,介入朝政的还少么?以前图攸是亲王,他因你善于游说,可以为他所用,因此待你如上宾,尊崇礼敬你。可如今他做了皇帝,你想想看,他还会愿意看到你这么个人在他眼皮子地下继续做这些事么?就是图攸容得下你,雒渊概和雒渊葳容得下你么,窦吉容得下你么?众口铄金,到时候,别说是继任教宗,我估计你连性命都怕是难保啊。”

    疏衍主教已经脸色惨白、汗流浃背了。这么些年修行所得的万事不动心的修为,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这正是孟婕妤最想看到的。她对疏衍主教的了解深入骨髓。疏衍主教,虽然看上去悠然世外、仙风道骨,但其实内心里对权力十分热衷。自从她嫁给逄图攸做了侧室,疏衍就再未她有过身体的接触。孟婕妤知道,疏衍并不是嫌弃她的身子受了别的男人的玷污,而是不愿意冒险得罪逄图攸,尤其不敢得罪是逄图攸背后的逄图俐。正因如此,虽然孟婕妤以持莲代牧的身份每月出入白上院,但逄图攸却从不怀疑疏衍,因为逄图攸秘密派出来监视他们俩的南宫卫士们从未发现疏衍与持莲代牧有任何私情。

    孟婕妤知道,她的一番话,已经把疏衍内心炽热的追逐教宗宝座之火彻底浇灭了。

    疏衍主教低垂着头,眼睛呆呆地盯着平枝子那弯弯绕绕的枝条,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气,往日顾盼神飞的神仙姿容完全消失了,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就连神情也显得猥琐起来。

    孟婕妤拿着手里的那根平枝子的枝条,转身又开始往前走。她把平枝子枝条送到鼻下轻轻嗅了一下,说:“嗯,好清香。”

    疏衍主教依旧低垂着头,了无生趣地往前踱步。步子很沉,仿佛一个耄耋老人。

    孟婕妤笑着说:“不过呢,你当教宗,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只是,要好好周旋一番。只要周旋的好,你不光能做教宗,你还能做国师,成为白教几千年以来最有权势的教宗。我相信,以你的能力,疏衍教宗的权威和功绩可以直追五大开山教宗。你自己也会成为万众敬仰的中兴教宗!”

    疏衍主教摇着头,沙哑地说:“绝无可能了。我哪里有实力和雒渊概、窦吉他们去斗啊。”

    孟婕妤笑出了声,说:“呵呵。你又忘了,你有我啊。”

    孟婕妤这是一句与前面说的话十分矛盾的话,她方才还说正是因为她,疏衍才做不了教宗,现在又说是因为她,疏衍才可以做教宗。疏衍主教没用接话,嘴角一抬,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下。

    孟婕妤看着疏衍主教的冷笑,紧紧地皱了一下眉,冷冷地说:“或者,说的更明白一点。你有科儿啊。”

    疏衍主教思忖了一会,然后猛然抬起头,脸上泛上了红晕,说:“你的意思是……”

    孟婕妤知道,疏衍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道:“对。疏衍,你的无上智慧终于回来了。你可以全力辅佐科儿继位。只要科儿继位,成了皇帝,以他和你的师徒情深,必会力推你继任教宗。假如他到时候心有犹豫,我就可以将你们父子的身份向他亮明。骨肉亲情,至亲父子,又是最信任的恩师,他不让你继任又让谁继任呢?到那个时候,皇帝是你的儿子,又是追随你学法的徒儿,你还担心不能畅行其志么?疏衍,你想一想,白教几千年来,哪一个教宗能够比得上你?到了那个时候,你这个白教的中兴教宗、至尊教宗,跑都跑不掉啊。”

    孟婕妤说完,径直走到前面,在一株吐露出花苞的单瓣黄刺玫边上站住了,仔细地看着鹅黄色的小花瓣。她不用看疏衍的脸色就知道,疏衍主教必定恢复了生气,重新成为那个美姿容的仙人了。

    果然,疏衍主教用极其轻快地步伐跟了上来,语气坚定明快地说:“为了你和科儿的安危和前程,我就是拼尽全力,也在所不辞。”

    孟婕妤为疏衍主教的虚伪与做作感到恶心。她都怀疑,当时自己是如何看上这么个伪君子、假神仙的。不过,孟婕妤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忧心忡忡的说:“要做到这一点,岂是那么容易的?”

    “事无可不为,关键看我们自己的筹谋和运作。你可别忘了,我是圣都主教,你是教众视之为神的持莲代牧。我们有千千万万的教众啊!”

    “可是,科儿的前面还有逄秩、逄穆。我毕竟是代牧出身,与他们背后的雒家、窦家的外戚势力是没有办法比的。”

    “但你不是寻常的代牧,你是持莲代牧。这就有很多的文章可做。何况,我还是圣都主教。这更是雒渊概和窦吉所不能比的。”

    “你说的都对。我也想到了。可是,这事情急不得。要想做成,就得做到两点。”

    “哪两点?”

    “恰好是我们看到的两种草木,一个是忍冬,一个是子。第一条,就是要忍,不能冒进,也不能冒尖。逄秩和逄穆在咱们的前面,雒家和窦家肯定会去争的,我们最好坐山观虎斗。第二条呢,就是子循子,要完全循着科儿所需去筹谋,暂时要放弃你对教宗的追求。在科儿继位之前,你绝不能追逐教宗之位,就算是图攸明确让你继任教宗,你也要坚决力辞。在科儿继位之前,你就算是当上教宗,也绝不可能坐稳。疏衍,你说,我说的对么?”

    “持莲,你说的对。我们就按这个宗旨办。我才四十岁,再等二十年,我也不着急。”疏衍主教的眼睛里放出了焕彩的光辉。

    孟婕妤心中又是一阵厌烦,疏衍主教的心里只有自己的教宗之位,说来说去,都是围绕着教宗的位子在思考。可孟婕妤转念一想,正是因为疏衍主教的自私和权欲,自己才能操控和利用他,来为逄科夺嫡。

    孟婕妤舒展了一下眉头,说:“好吧。今天先把大宗旨定下来,大丧之后咱们再细细筹谋吧。”边说边往回走。

    疏衍主教跟着,低头思考了一会,说:“当务之急,是不能让图攸册立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好在他在继位之初已经明诏天下了,要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这就有了极好的基础了。我进宫之时,寻机再用天道星象坚定他这一想法,要他暂时不要册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这些话,我来说最为适宜。”

    孟婕妤较快了脚步,神清气爽地说:“疏衍,你果然是智慧无双的上师之姿。须臾之间就想好了对策。就这么办吧。咱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呢,你慢慢想。我们娘俩的性命和前程,可全靠你了,疏衍。”

    疏衍主教正在兴头上,完全没有听出孟婕妤最后一句话是在重复自己,也没有听出孟婕妤语气中明显的揶揄,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说:“持莲,相信我,我肯定会竭尽全力的。相信我!”

    孟婕妤根本没有理会疏衍主教,早就快速地走到大前面去了。

    注:

    1、代牧:白教神职人员。最低等神职。一些有地位或有修为的俗家弟子也可称之为代牧。

    2、宗座:白教教职。仅次于教宗,职同副教宗,负责白教教廷和全教日常工作。

    3、主教:白教内有两种主教。一种是在白教教廷内任职的枢机主教,掌管全教某一领域的教务;另一种是在一郡之内掌管教务的郡国主教或郡主教,如圣都主教、甘兹主教、迦南主教等,掌管一郡之内的所有教务。其中地位最高的是圣都主教,在全教之中的地位仅次于教宗和宗座,高于其他所有枢机主教和一郡主教。

第二十七章 乾元宫·定谳

    逄图攸睡了一个好觉。

    昨日,春佗和雒渊概处理完假扮秋佗和冬佗的内侍之事后,逄图攸觉得,此事终于结束了。这事原本是出了一个极大的失误,但没想到会带来意外的收获。一是使甘兹郡王和象廷郡王之间有了巨大的嫌隙,二是使融崖之父融铸与甘兹郡王之间有了深仇大恨,且再也无法弥合。虽然北陵郡王暂时还没有被除掉,但其他两个功勋郡王之间、功勋郡王与最具实力威望的郡守之间产生了嫌隙,也算是一个很大的收获。甚至,在历来崇尚平衡牵制各方的逄图攸看来,除掉北陵郡王与成功挑起各个实力派之间的矛盾相比,后者更有价值。因此,现在的结果比成功毒杀北陵郡王,还要令逄图攸满意。

    逄图攸还明显感觉到,光禄卿雒渊概对自己的态度也在慢慢转变。原先,雒渊概在自己面前总是摆出一副说一不二的样子和口吻,通过这几日共同处理融崖一案,雒渊概的眼神里明显有了惧意,也多了些许敬意,这让逄图攸的信心大增。其实,隆武大帝在世的时候,逄图攸虽然十分敬佩隆武大帝的雄才伟略和大开大合,但对于隆武大帝羁縻皇室宗室和王公大臣的手段,他却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隆武大帝一味强势、严厉,缺乏柔性暖化和感情笼络,所造成的结果就是,宗室和王公大臣们无一不敬畏隆武大帝,却同样也无一喜欢他。逄图攸认为,作为领袖,被臣民喜欢比被臣民敬畏更重要。被喜欢,是一种私人的情感,所以更持久。被敬畏则是一种公事的感受,没有力量。而赢得别人的喜欢,正是逄图攸最大的长处,这个长处无人能及。这也正是他能够得到宗室一致拥戴、越过太子逄基顺利继位而不被质疑的根本原因。

    他还在昨日深夜,带着窦吉一人,由绣衣使者护卫,秘密出宫并接见了丞相洪统。洪统是隆武大帝最亲信的心腹大臣,对隆武大帝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忠诚。不仅如此,洪统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手段也是超凡的,隆武大帝之所以能够一路扶摇直上,从一个庶出的郡王世子,直至成为万民拥戴的隆武大帝,直至后来削藩、改制等等,都与洪统的运筹、谋划、操作息息相关。洪统自隆武大帝立国开始就担任丞相一职,十三年来,已经积累了巨大的人脉优势和政治号召力,在朝廷大臣和外郡郡王郡守看来,洪统的命令与隆武大帝的圣旨几乎毫无二致。逄图攸继位之后,最忌惮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宣仁皇后,另一个就是丞相洪统。宣仁皇后颇识大体,当夜就带头拥戴跪拜了自己;而洪统却始终没有表态,一直托病不出。逄图攸一直等着洪统自己归顺,但洪统却一直没有丝毫表态。

    昨夜,逄图攸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决定亲自去丞相府探视洪统。丞相府里一片寂静,毫无隆武大帝在世之时的繁荣和忙碌。逄图攸原本打算使出浑身解数来争取洪统归顺自己,只要洪统归顺自己,就象征着朝廷内外各大政治势力都基本归顺了自己,自己辛苦得来的皇位就基本上能够坐稳了。当然,他同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洪统执意不归顺,就寻个理由,秘密地处死他,以防养虎遗患。

    谁知道,洪统一见到逄图攸就立即表示归顺。不仅如此,洪统还允诺通过书信劝朝中大臣和各地郡守都一一归顺。这是逄图攸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一度令逄图攸心生警惕,觉得这其中必有诈人之处或什么阴谋。但洪统的坦诚陈述逐渐解开自己的疑虑。更重要的是,洪统深刻分析了隆武大帝施政的思路、成绩、隐患。洪统认为,隆武大帝看到了郡国制的弊端,也敏锐的发现了郡守制的优点,削藩改制是英明的,但推行的速度有些过于急躁,导致举国上下都不太适应,而且隆武大帝本人对于郡守制的缺点还认识不足。洪统对隆武大帝的施政并不完全认同,对于郡王宗室的反扑早有预料。与此同时,洪统也毫不客气地预测并批评了自己打算施行的尽废郡守制、全面恢复郡国制的新政思路。对于皇帝的想法、苦衷,洪统做了全面的推演和分析,竟然全部符合事实。除了洪统神准的推断和鞭辟入里的分析之外,最能打动皇帝的是洪统的一段话,洪统说:“恕臣莽撞,如果臣猜测不错,陛下大概就是靠允诺诸位郡王宗室恢复郡国制才得到的拥戴吧?但是,臣以为,陛下恢复郡国旧制之时,就是大照亡国之始。”这令逄图攸惊出一身冷汗,他完全认可洪统的分析,也马上承认洪统所言句句属实。逄图攸痛快承认了错误,并向洪统询问应对之策。洪统拿出自己早就书就的新政纲领,这份纲领既保全了逄图攸已经提出来的“复郡国”的面子,但在“复郡国”的里子里却铺排了郡守制的精髓,取名叫做“新郡国制”。据洪统的介绍,“新郡国制”,兼具郡国制与郡守制的优点而却兼去其弊,堪称完美体制。逄图攸诚恳的邀请洪统继续担任自己的丞相,并允诺自己肯定会向隆武大帝信任洪统一样继续信任洪统。但洪统建议,为了保证皇帝能够尽快建立新朝气象并聚拢权威,自己最好致仕。逄图攸坚决不同意洪统致仕,甚至一揖到地,恳请洪统留任。洪统称,自己不担任丞相,也是为了当今朝政推行顺畅,自己此前是隆武大帝的丞相,全力支持并推行隆武大帝的郡守制,现在又转而推行“新郡国制”,这会令朝廷的威望下降,还会令新政推行不畅。但逄图攸慰留洪统的诚意很足,无论洪统如何解说,他都决不允许洪统致仕离去。最后,双方相互妥协并达成一致,洪统名义上致仕返乡,但实际上却秘密留在圣都,做皇帝的秘密参议,但完全躲在幕后,决不让第二个人知道。洪统的意外归顺和同意秘密辅佐,让逄图攸的信心完全建立起来了。在逄图攸看来,洪统是自己治理国家最需要的人才,这一点就连雒渊概也比不了。逄图攸认为,雒渊概虽然善于计谋,手段也花样翻出,但却并具备雄才大略,对于国家大政方针却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建言,而且雒氏家族庞大的势力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让逄图攸深感不安。但洪统却不一样,他久处中枢顶端,参与了隆武大帝立国、削藩、改制的全过程,对于国家的大小事情、大小制度、大小人事,几乎无一不知,是真正的老诚谋国之人。最难得的,是洪统的“秘密辅佐”,如此一来,洪统的所有智谋都将完全转化为自己的主张,洪统自己的影响力也都完全叠加到了自己身上,这就使得洪统所有的计策都比雒渊概更加没有私心,与此同时,洪统贡献到自己身上的智慧,将使自己变得更加英明神武,这对于打压雒渊概不断上升的威权、尽快树立皇帝自己的帝王权威,十分有帮助。逄图攸投桃报李,爽快的向洪统承诺,一定会重用洪统的子嗣族人,一旦时机成熟,还将重新请洪统出山执

    政。洪统对此未置异议。

    总之,继位之后一个多月的诸多变化,使得逄图攸坚信,自己这个皇帝肯定会比隆武大帝做的更好、更成功、更得臣心民心。早晚有一天,臣民们也会称呼自己“崇景大帝”,甚至给自己冠以一个比“大帝”更雄壮的尊号。他对此越来越深信不疑。

    辰时末,光禄卿雒渊概、廷尉杜贡、宗正卿、少府卿、卫尉卿等几位大臣陆续赶到了乾元宫前殿,在那里候着皇帝。

    巳时到了,象廷郡王常基和甘兹郡王逄世桓先后踱入乾元宫前殿,分列在东西两侧。

    “陛下驾到!”春佗报唱的声音响起来了。

    “万岁!”

    “平身吧。给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看座、看茶。”逄图攸还没有坐下就命令道。

    果然不出春佗上一次所料,皇帝又给两位郡王赐座了。

    等常基和逄世桓坐下,逄图攸开口道:“昨日,南宫卫士在圣都外找到了秋佗和冬佗。这两个奴婢逃出圣都,结果在林子里被狼咬死了,脸和脏腑都被吃掉了。好在春佗机敏,通过诸多细节,确认了他们就是秋佗和冬佗。哼!这些奴婢啊,既然没有犯罪,我岂会无故加罪给他们。他们私自逃出宫禁,依律,仍旧是个死罪,如此说来,他们也算是死有余辜了。”逄图攸拉拉杂杂地扯了这么一大篇,主旨就是一条,那就是这俩奴婢没有下毒,他们的罪只是在于无故逃出宫禁。雒渊概听出来这个意思。当然,象廷郡王常基和甘兹郡王逄世桓也听出了这个意思。

    看大家都没有接话,逄图攸问道:“象廷郡王,你可还有什么疑问么?”

    “臣没有疑问了。”

    对于常基的这个答复,逄图攸和雒渊概早已预料到了。常基是个信守诺言之人,昨日他已说过,只要证据确凿,他就决不偏袒。既然两个内侍已经找到,常基唯一的疑虑也解除了,他自然不会再纠缠。

    逄图攸点点头,对着大殿扫视一圈,接着说:“那好。我今日把大家叫来,就是想今日把这个案子定谳。该如何定罪,廷尉,你给大家说一说吧。”

    “喏。”廷尉杜贡从东侧一列向前趋几步走出来,躬身回奏道:“依律:杀害宗室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应处凌迟极刑。融崖是贵戚,依律,应予议贵。虽是议贵,但也绝免不了一死。因此,今日要议的是,如不判凌迟,那该判什么死罪,斩立决、腰斩、绞,还是赐自尽?”

    “廷尉大人且慢。”象廷郡王一挺身站起来,大声说道:“陛下,臣有异议。”

    “你说。你坐下说,坐下说。”皇帝道。

    “陛下,融崖下毒导致逄循身亡,证据确凿,臣对此已无异议。不过,方才廷尉说,逄循之罪难免一死,臣却不敢苟同。”说完,稍顿了一下,这是在等皇帝恩准他继续往下说。

    “你尽管说就是了。”皇帝的口气中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是完全赞同象廷郡王的意见一样。

    “谢陛下。臣有两点理由。第一,融崖此举实属事出有因。甘兹郡王在大丧期间当众猥亵舞姬,说是丧心病狂、目无君上,绝不过分,不管是依律,还是依皇室宗规,这都是大不敬之大罪。融崖出于义愤,对甘兹郡王之猥亵予以劝阻,堪称义举。甘兹郡王作为亲贵和长辈,不能做到闻过则喜也就算了,竟然还当众羞辱融崖的双亲和家族。臣的这个外孙,臣是知道的。融崖虽然不才,但却是至孝至性之人,听闻有人羞辱他的双亲和家族,岂能气平,又岂能忍得住?加之融崖毕竟年幼,尚在舞象之年 ,血气方刚、容易冲动。这才做出下毒之事。因此,融崖此举,虽是报复,但却并非‘挟私报复’,而是因‘义愤’而起。第二,融崖本意并非杀死逄循。融崖自幼长在军营,并不通晓医理,当然也并不知晓紫星罗兰的毒性之烈和秉性之奇。别说是融崖,就是宫里的太医令也并不知晓这些。因此,臣敢拿身家性命担保,融崖只是想用紫星罗兰的毒,小惩一下甘兹郡王,未成想此毒如此剧烈,因此才酿成巨祸,并引起这一连串的猜忌。融崖下毒之举,着实可恨,但终究不能算是蓄意谋杀,只能算是误杀,而且还是情有可原,具备将功赎罪的理由。综上,臣以为,融崖之罪并不在十恶不赦之列。议贵,首先应免其死罪。”

    这是逄图攸和雒渊概没有想到的变故。象廷郡王常基从来都是言出必行的,决不出尔反尔、不守信诺。昨日,他已说过,只要找到两个内侍并确认无罪,他就对朝廷处罚融崖“决无异议”,没想到今日竟然先发制人,说了这么两条道理出来。而且,这两条道理竟是任谁也驳不倒的!

    雒渊概转念一想,象廷郡王此举倒是也是人之常情。从私情来说,爱孙心切,人人共有,像象廷郡王这般性情炽烈、极重情谊之人,面对外孙将被处死,有此大反常态之举,也并不算格外奇怪。这些并不是雒渊概最担心的,他最担心,如果甘兹郡王不依不饶,坚持要处死融崖,而象廷郡王又据理力争,那么此案恐怕一时半会就无法定谳。这是皇帝和雒渊概绝对不想看到的事。但如何应对和调解,雒渊概毫无头绪。

    这时候,逄图攸看了一眼甘兹郡王,说:“世桓啊,你可有何要说的么?”

    逄世桓呆了一小会,慢慢从座椅上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郑重地叩了一个头,带着哭腔说道:“陛下,臣有罪,请陛下严惩臣大不敬之罪。方才象廷郡王所言,句句在理。昨夜,臣深夜反思,无比懊恼,这大概就是报应轮回。当时,臣若不是被那琉川舞姬妖冶柔媚勾摄地倏忽之间不能自持,也不会发生后面这些巨变。总归,还是臣修身不够、德行欠缺的缘故。臣当众猥亵、大不敬于前,口出狂言、辱骂融崖于后,实为罪上加罪,也确是所有事情之起因。因此,融崖之所为,虽为必杀之罪,但也确有可恕之由。臣赞同象廷郡王的主张,愿意不再追究融崖之死罪。只是,臣虽罪不可恕,但臣的孙儿何辜,正当幼龄竟遭杀身之祸。议贵,免了融崖死罪,臣无异议,但若议贵判融崖无罪,臣宁死不服!”

    听闻此言,雒渊概悬着的心终于算是落下去了。从道理上来讲,甘兹郡王的表态,雒渊概也是能够理解的:如果象廷郡王揪住他不放,一来,融崖一案可能久拖不决,而案子一日不决,逄循的仇就一日不得报,这是甘兹郡王所绝不能容忍的;二来,如果此案持续发酵,甘兹郡王在大丧期间猥亵舞姬的罪状就会暴露,朝廷舆论风向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朝廷正直之士可能会对甘兹郡王的大不敬进行正式弹劾,到时候,就算皇帝再有意袒护,但因涉

    及到隆武大帝的身后之事,为国家礼制计、为皇帝自身清誉计,皇帝都不得不给甘兹郡王一个处分,处分大小倒无所谓,只是有此处分,将使甘兹郡王的脸面上挂不住,最得宠的宗亲郡王在先帝大丧期间狎姬而受罚,这可是要计入宗室档案的,还很有可能计入大照的正史典籍,有了这么一笔,甘兹郡王和他的后人都将为人所鄙视,这也是甘兹郡王所绝不能接受的。雒渊概认为,甘兹郡王此举不失为识时务的做法。

    逄图攸看了一眼雒渊概,然后转向廷尉杜贡说:“廷尉,你看,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都这么说了,依律,该如何定融崖的罪?”

    “陛下。杀人案,原本就是按照‘不究则不查不罚’的原则来办理。既然甘兹郡王殿下同意不追究融崖的死罪,那融崖自然死罪可免,议贵的范围也就宽泛得多了。依律,可以收监、充军或流放。”

    逄图攸看常基和逄世桓都不再提出异议,于是点点头,对杜贡说:“杜贡啊,你是廷尉,你有何主张?”

    “陛下,臣的意思,可将融崖收监,一来以示严惩,二来可对其好生管教,收一收性子。”

    “臣有异议。”逄世桓大声道:“陛下,若是只将融崖处以收监,实在太轻了。一遇特赦,融崖马上就能放出来。臣恳请,判融崖流放。”

    逄图攸没有说话。廷尉杜贡也没有说话。雒渊概这时候又不得不出面了,他转向常基,问道:“象廷郡王殿下,您对甘兹郡王殿下此议可有异议?”

    常基忽然流出了眼泪,摇晃着从座椅上起来,跪下道:“臣叩谢陛下不杀融崖之恩。融崖虽是情有可原,又是无心之失,可毕竟是杀了宗室之人,还是一个无辜的小孩子,这个罪,无论如何也不小了,陛下和甘兹郡王能够免他一死,臣已心满意足。把融崖处之以流放,臣无异议。”说完,拜了下去。

    雒渊概再一次大感意外。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竟然这么容易就达成了一致!事情兜转变化如此之迅速,结案定谳如此之顺利,大大超出了他和皇帝的预料。他原以为今日将是一场硬仗,事先推演了无数种情况,没想到哪一种情况也没有出现,仗也没有打起来,转眼间,事情就尘埃落定了。当然,这是一件好事。对雒渊概来说,最重要的是尽快定谳,此案定谳越快,牵扯越少,对皇帝和自己的风险越小,至于融崖是处死还是免死,是收监还是流放,则都并不重要。雒渊概心里彻底放松下来了。

    逄图攸心里也放松下来了,他看了一眼廷尉杜贡,没有说话。杜贡明白了皇帝的眼神,干干脆脆地跪了下来,说:“陛下,臣以为,此案可以定谳了。稍候,臣会去找融崖认罪画押。人证、物证俱全,又有陛下的法外开恩,算是罚的很轻了。臣料定融崖不会拒不认罪的。臣建议,此案定谳的结论是:融崖因故误杀逄循,拟判流放三叶岛。大丧之后即施行。”杜贡的定谳结论虽然只有很少的字,但藏着很多机巧,兼顾了各方关切,这充分体现了杜贡的才干,逄图攸心下甚慰。

    杜贡所说的三叶岛是东海里的一个大群岛。三叶岛盛产黄金,是朝廷采挖黄金之主要场地,是朝廷金融命脉所系,历来都是专署专治专采专运,管理极严。采金所需人力甚多,为保万全,三叶岛采取了一种特殊的军政体制,除了独立编制的三叶都护府负责防务和行政外,还多用案犯以充采金之劳力,是朝廷流放人犯的首选之地。

    至此,案子终于定谳了。

    逄图攸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说:“这个案子呢,这就算是定谳了。关于此案本身,我就不再说什么了,你们都是全程参与了审案和定谳的,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心里都很明了。我今天想说一说此案背后的一些事。宗正卿,你回头把此案卷宗整理出来,拟定几条宗室戒律,附在后面,下发给各宗室认真研读。宗正要定期考课。”

    逄图攸从御座上站起来,慢慢踱了下来,走到殿内王公大臣中间,挨个看了一下大家,然后说:“你们大概觉得奇怪,我为何要这么兴师动众地亲自审理此案,又如此大张旗鼓地让宗正卿去做那些事情。为何呢?因为此案的根子在宗室贵戚,在你们和你们子孙的行为不端。大丧期间,竟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发生,要是传了出去,外人会怎们看我们?他们会笑话我们这些宗亲的。大照圣朝立国才十三年啊,宗室和贵戚们怎么就都堕落腐化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大丧期间,是隆武大帝的大丧期间啊!世桓啊,你们怎么就这么不知道检点,又是当众猥亵,又是泄恨下毒,你们这都是在做什么呢?!你们这是在自掘坟墓!前朝呢,大郜的国祚不长,一百来年。可我现在看大照宗室和贵戚们的所做所为,我们大照恐怕是连百年的国祚也不会有,再牢固的基业,也经不起你们折腾!你们都是王公、贵戚,朝廷柱石,先帝和我最信任的人,可你们看看你们做的这些个事情吧!嗯?!难道不该自己感到羞愧么,难道不该好好自省自警么?宗正卿,你去通知各宗室,大丧期间,谁要是敢再惹事,给先帝和我丢了颜面,我决不姑息轻饶。”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众人都跪了下来。

    随后,廷尉杜贡和宗正卿一同去了若卢诏狱,向融崖说明审案经过和议贵结论,杜贡特意说明了陛下、两位郡王和各位大臣们出于仁心、破例免了融崖一死,提醒融崖如此定谳之难得,暗示融崖不要做无谓之抗争、尽快认罪画押。出乎杜贡意料的是,融崖丝毫没有犹豫,也没有说任何话,认罪画押了。

    常基回到王府,命左都侯霍旌,将事情经过简单写成特制的笺,用象廷郡国特产的云鸽即刻送给迦南郡守融铸夫妇。云鸽其实并不是鸽,而是一种只产于象廷郡国的特殊品种的隼,体型较一般的隼略小,飞得极高极快,一日可行八千里,且极有灵性,驯服后可用于传信,准确无误而又迅捷,百里之地须臾可至,绝无偏差,故被称作“云鸽”。由于云鸽稀少,且极难驯服,象廷郡王府又垄断了云鸽和云鸽驯师,并严禁民间使用,云鸽遂成为象廷郡王府和象廷军的专用之物,其他郡国甚至圣都均无此物。这也是象廷大军人数虽少但却战力极强的法宝之一。由于融铸是象廷郡王的女婿,因此象廷郡王特赐其两只,以便于他们之间交通信息。送完了信,象廷郡王已无他事,只能按照北陵郡王的说法,静等着大丧结束前,皇帝公布新朝政纲。

    逄世桓,则依然是满心伤感,但却又无可奈何,几天的功夫,仿佛老了几十岁,原来甘兹郡王的英姿飒爽和豪迈豁朗已经消失无影了。

第二十八章 御花园

    在乾元宫里处置完融崖一案,皇帝心绪大好。等众人都离开了,他带着光禄卿雒渊概和春佗到御花园里散心。皇帝走了一会,觉得有些热,把外边披着的大氅脱掉了。

    “陛下,您要珍重龙体,天儿还冷得很呢。”雒渊概说。

    “不碍事的。这都仲春了,再过二十来天都要立夏了。我的身子骨强健的很哪。”逄图攸笑着说:“这个案子,总算是定谳了。我看他们俩的样子,应该也都没有什么怨言了吧。北陵郡王那边怎么样?”

    “陛下,北陵郡王那边这几日十分平静,并无异样。”

    “你不要掉以轻心。我那个王兄与众人不同。你别看他天天仙风道骨、优哉游哉的样子,其实心里面想的深的很。等廷尉和宗正卿他们拟好了定谳文书,你找人去给各宗室全都送一份,这样呢,好让北陵郡王详细知悉事情的经过。要不然,以他的心思周密,必然会发现漏洞。”

    雒渊概恍然大悟,原来方才皇帝针对宗室贵戚们说的那些诫勉之语,命令宗正卿整理定谳案卷分送各宗室,其实还隐藏着这个目的,名义上是整顿宗室作风,实际是只是为了让北陵郡王知悉案情经过。这个手法堂堂正正,又浑然不觉。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但皇帝的这个心思,用意之深、手段之不着痕迹,实在是高明之至。这个崇景皇帝,看来真的不是此前那个永诚亲王时候的逄图攸了。

    雒渊概小心伺候着。皇帝忽然问道:“对了,分封郡王的宗室名录,你拟的怎么样了?”

    “臣已拟好了。”

    “很好,今日晚间你递上来,我先看一看。”

    “喏。”

    逄图攸看着远处,说:“一下子分封出去这么多郡王,不予以钳制,那是绝对不行的。前朝的教训,那都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啊。那个时候,皇帝和朝廷的窘境,你和我都是见识了的。说心里话,先帝削藩,包括隆武后期,先帝打算全面推行郡守制度,我在心底里,其实是完全赞同的。”

    雒渊概大惊失色。皇帝的这番心思,此前竟然一点都没有透露出来过。当时,雒渊概、几位郡王、其他宗室,之所以拥戴永诚亲王而反对隆武大帝,就是因为隆武大帝一意削藩、对宗室亲贵日益刻薄,而永诚亲王逄图攸力主保留郡国制度并优容厚待宗室。彼时的永诚亲王逄图攸还为此而和隆武大帝闹翻。怎么此时此刻,皇帝又说自己赞同隆武大帝削藩的主张了呢?如果这样,那逄图攸得位的权力基础岂不是荡然无存?如此说来,几日前皇帝与几位郡王拟定的恢复郡国制的国策是不是要推翻?可皇帝明明刚才又问到了分封郡王名录一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雒渊概心里又惊又乱又害怕,不敢多说一个字,默默地跟着往前走。

    逄图攸注意到了雒渊概惊慌失措的神情,失笑地说:“你不用奇怪。我如此说,并不是要改变既定的恢复郡国制的新国策。不过么,不能恢复到前朝大郜时期异姓郡王的郡国制度,也不能恢复到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他们想要的那种分封郡国完全独立于朝廷的制度。”

    雒渊概还是不明了皇帝的心思,停了下来,鞠躬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你是豪门世家出生,一直在圣都中枢,没有在分封郡国里待过,不大明白郡国制度的真正意味。你知道么,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在他们的郡国里,和我在圣都里毫无区别。为什么呢?因为郡国里的人、事、军、财诸权,全都由郡王一人执掌,朝廷对他们根本无权过问。只要他们不作乱,朝廷就不能对他们怎么着。我虽然名义上是皇帝,可并不是一人独尊

    ,这天下,我是和这些郡王们一同分享的。”

    “陛下圣明烛照,非臣所能见识。”

    “更可怖的是,这些分封出去的宗室郡王,比那些异姓郡王更不可信。”逄图攸摇着头说。

    “哦?”这是雒渊概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逄图攸披上大氅,在一块向阳的大石上坐了下来,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乾元宫的飞檐说:“试问天底下谁不想去坐乾元宫里那个御座?地位越尊崇,离那御座越近,心里对那个御座的执念就越不能遏制。这些宗亲一旦分封出去做了郡王,离皇位,可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他们血统又正,位分又高,对皇位的寄望比那些异姓郡王更炽、更旺。如果不加钳制,诸王必定会兴兵作乱。我想啊,不用等到三四代之后,我在位期间,估计这些宗室分封出去的郡王就等不及喽。”

    “陛下,这……过虑了吧?”雒渊概大着胆子说。

    “哼!”逄图攸用手指了指雒渊概,笑着说道:“过虑?你呀!这些宗室拥立我继了大位,个个都以为自己有拥立的大功,理应受到巨大的封赏。我就是分封他们做郡王,给他们的郡国扩展疆土,他们又岂会心生感激?尤其是北陵和甘兹,他们本来就是位分最尊的开国功勋郡王,我就是再给他们并进去更多疆土,他们心里又岂能泛得起一丁点波澜?对于他们来说,坐在郡王的王位上,心里想的,就是乾元宫那个位置了。”

    崇景皇帝的长处就是深知人心,在做永诚亲王的时候,就是用这深知人心、设身处地的宽仁,把那些宗室们搓拢地服服帖帖。当时,雒渊概和那些宗亲们只是觉得永诚亲王宽厚,甚至有些妇人之仁,但现在想来,那何尝不是永诚亲王深思熟虑之后、有意为之的策略呢?

    但关于皇帝刚才说的宗室比异姓郡王更不可靠的判断,雒渊概却不能完全接受,于是说道:“可是这些宗亲总比那些外姓的郡守要可靠一些吧?”

    逄图攸舒出一口气,接着说:“这个么,我说不好。我没有和那些郡守们厮守过,自己也没有做过郡守,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但郡守制,起码有两点是可取的。第一呢,就是任命权归朝廷,权操于上,一道圣旨,郡守就免掉了,这比那些世袭罔替的郡王,操控起来就方便多了。第二呢,施行郡守制的那些地方,税赋交上来的也多,进贡的东西也好,这是那些郡国所万万不能比的。但你说的也很对,他们毕竟都是外人。而且,这些郡守原来的时候都是名臣名将,是真刀真枪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个个都是全挂子的本事,放他们在一个郡里大权独揽,他们要是犯上作乱,比那些富贵堆里长起来的宗室分封郡王们,可是难对付多了。所以,我对那些郡守呢,总归也是觉得不甚放心。”

    “陛下圣明。那该如何是好呢?”雒渊概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今日所见之皇帝,可能才是逄图攸的真实样子,此前的永诚亲王大约只是逄图攸可以扮演的一个角色而已。雒渊概打叠起全部的精神,倾听着皇帝的政见。此前二三十年,雒渊概从未听到过逄图攸认真议论过任何政事。在此前的雒渊概看来,逄图攸,就是跟着时任卫尉卿的逄图俐的附庸,就是在隆武大帝的优容之下纵情声色的永诚亲王。可自从逄图攸继位之后,雒渊概越来越觉得,自己可能大错特错了。雒渊概觉得,皇帝的本心藏的太深了,深到根本无法探究,就连自己这个时时刻刻常伴左右的核心智囊,都未曾探究到万分之一。这让雒渊概无比畏惧,是一种从心底里发出来的不可战胜的畏惧,比对隆武大帝那种威仪隆盛的畏惧更甚、更不可化解。

    逄图

    攸脸上泛着光彩,笑着说:“我想了个法子。把这两个制度结合起来。”

    “陛下的意思,还是施行郡国郡守共存共治么?臣愚昧,那岂不是和先帝刚建国时的国策一样了么?”

    “不。不是共存、共治。是共存,但分治。”皇帝摊开两个手,然后合在一起,道,“我的意思是,将郡国制和郡守制,合二为一。每一个郡既有郡王,又有朝廷任命的郡守,这就是共存。”皇帝举起左手道:“祭祀、军事之权,归郡王执掌;”举起右手道,“行政、财政之权,归郡守执掌。这就是分治。”逄图攸两只手晃动着说:“郡王、郡守互不统辖,都对朝廷负责。如此,郡王有位有兵却无权无财;郡守有权有财却无位无兵。而且,郡王、郡守共处一郡,必然矛盾丛生。如此,朝廷就可以居中协调,左右逢源,予取予求。”

    崇景皇帝一番话,让雒渊概醍醐灌顶了。雒渊概一撩前襟,跪了下来,说道:“陛下高瞻远瞩。圣明无过陛下。陛下,圣明啊!圣明啊,陛下!臣心悦诚服,心悦诚服。陛下,臣敢断言,郡王郡守共存分治之法一经施行,用不了十年,崇景盛世必然来临。臣为天下臣民幸。臣为天下苍生贺。臣为陛下,贺!”这是雒渊概发自心底说的话。雒渊概没有想到,逄图攸此前一直声色犬马、醉卧花丛,对政体这些深邃的考虑是从何而来的?雒渊概自诩是极有天赋之人,日日思索权术之道、理政之法,但逄图攸关于政体设计这般睿智的政治措置,雒渊概自己是万万无法想得到的。雒渊概对皇帝的敬畏更进了一层,同时,雒渊概也被皇帝无与伦比的圣明激发地雄心万丈了。

    逄图攸扶起雒渊概,满脸兴奋地说:“哈哈哈哈。你起来吧。还是我方才说的,很多事情你并没有经历过,因此体悟就不深。我天天与那些郡王们在一起,他们的心思啊,我最知道。你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么。”皇帝差一点就顺口说出来,即便是他自己,也是继位之后,坐到乾元宫正殿御座之上之后,在乾元宫东阙里深夜辗转难眠、万重高压之下,才想破的这些道理。逄图攸原本还不是很明确,这个“新郡国制”是不是真的可行,但看到心机颇深的雒渊概真心诚意地恭维颂圣,他终于完全的自信了。

    逄图攸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心情很好地说:“圣都里啊,地气还是太寒,这都仲春,快到立夏了,御花园里可还是没有什么可看的。”

    雒渊概心里也很兴奋,憧憬着大刀阔斧的新政和指日可待的盛世,那将是在他的筹谋和推动下开展的新政,也将是他协助皇帝开创的盛世。雒渊概笑着,回道:“陛下,大丧期间,宫里不能摆花。但育林苑里有温泉水暖着地气,珍卉很多,陛下移步,到育林苑里赏赏花吧。”

    “育林苑就不去了。我去看看那些琉川舞姬吧。”

    “陛下,啊…可是,那秘药,臣还没有配好……臣有罪……”

    “无妨。我今日心里痛快。案子办的漂亮,政事也有了头绪,我心里松快。今日就是去看看她们,让她们给我跳跳舞就行了。琉川舞姬么,人家的看家本事还是‘舞’哟。哈哈哈。也不要声张,其他人都不用跟着,也不用宣协律都尉去侍奉,让他们好生待在太庙里吧,先帝的大丧要紧。让太庙里大丧上的乐工过来侍奉,不光是不吉利,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好话来呢。就你和春佗,带一队南宫卫士随行就够了。反正啊,都是在宫里,出不了什么事。”皇帝的心情看上去好极了。春佗和雒渊概明白,皇帝这是不想大张旗鼓,免得声张出去,为人所非议。

第二十九章 乐坊·凤鸣阁

    虽说皇帝不让声张,但春佗还是先遣了一队小黄门飞速先去乐坊做些必要的准备。

    这队小黄门到了乐坊后又分成三个小队。一队去乐坊正殿凤鸣阁铺设座位,准备茶点吃食、点香燃炉;第二队去凤鸣阁后面的鸾台,铺设被褥,以备皇帝临时起意临幸琉川舞姬;第三队只一个小黄门,向凌姬通报皇帝陛下即将驾临赏舞的旨意。

    凌姬听闻,又惊又喜。自从昨夜她和云姬商定通过侍奉皇帝来营救融崖之后,凌姬一直在思忖如何重托春佗,把皇帝尽快领到乐坊里来。凌姬万万没想到,第二天皇帝自己竟然就来了。凌姬急忙让琉川舞姬们梳妆,准备跳舞用的器具。乐坊里没有其他的乐工,而且来传话的小黄门说了,陛下特旨不让太庙里的乐工回来侍奉。凌姬找了一下,发现现在乐坊里只有值守的祝鼓,于是凌姬跟祝鼓说明皇帝要来、请祝鼓击鼓配乐的请求,说:“祝鼓大哥,还请多多关照了。”

    祝鼓倒是一脸兴奋,说:“好呀,我在乐坊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有单独为陛下敲过鼓呢。你看,我早说过的吧,这都是沾了你们琉川舞姬的光呀,凌姬姑娘。”两个人又挑定了几只鼓曲,凌姬跟祝鼓说了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就赶回住的地方找云姬。

    “啊?!凌姐姐,怎么这么快?”云姬惊讶道。

    “这不是正好么?这可真是天遂人愿。你看,融崖公子还是福大命大啊。下面就看你的了,云儿。行不行的,我们也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云儿明白,凌姐姐。”云姬说完就赶紧开始梳洗上妆,边梳妆边说:“请凌姐姐帮我梳发髻。”

    凌姬摇了摇头说:“今日你就不用梳发髻了,就梳这个长辫子。今日陛下有旨,不召乐工侍奉,乐坊里只有鼓手祝鼓一人,今日伴乐只有鼓曲。你就留着辫子吧,今日,你来领舞,这样更能够引起陛下的注意。”

    “多谢姐姐。”

    凌姬说完,急匆匆的走了。

    等到云姬梳妆完,赶到凤鸣阁的时候,其他九位琉川舞姬和祝鼓早就已经跪在凤鸣阁的台阶下候着皇帝了。云姬赶紧往最后一个位置走去,凌姬一把拉住云姬,说:“你就跪在我旁边。”云姬明白,凌姬这是想方设法要让云姬引起皇帝的注意。等云姬刚刚跪下,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声的报唱:“陛下驾到。”“陛下驾到。”

    一队南宫卫士走了过来,之后是四对内侍和四对宫女。南宫卫士们都没有执戟,而是带着佩刀,可见他们不是负责皇帝仪仗的南宫卫士,而是负责皇帝警戒的南宫卫士。崇景皇帝的步辇慢慢抬了过来,春佗和雒渊概在步辇的两侧陪走着。

    步辇没有在凤鸣阁的台阶下停,径直抬到了凤鸣阁的殿内。皇帝缓缓走下步辇,坐到了凤鸣阁殿内正中条案的后面。紧接着,几个内侍和宫女端来了茶点吃食。崇景皇帝看了一下四周,香炉已经点上了,熏香的轻烟袅袅地从香炉里升腾出来。殿内各个角落的大暖炉里也已经燃上了木炭,火烧的很旺,殿内的温度慢慢升上来了。崇景皇帝对春佗说:“春佗,跟你说了,不要声张,怎么还是这般铺排?”

    春佗明白皇帝的担心在哪里,笑着说:“奴婢没有惊动任何人,都是派咱们乾元宫里的奴婢过来办的。也没有宣协律都尉和乐工。”

    逄图攸点点头,指了指雒渊概,说:“给光禄卿赐座。”等雒渊概坐下,逄图攸道:“宣她们进来吧。”

    “宣琉川舞姬进殿!”

    凌姬领头,云姬次之,祝鼓殿后,十一个人鱼贯而入。进入凤鸣阁后,凌姬站在中间,其余的琉川舞姬分列在她的两边,祝鼓站在琉川舞姬的右后面,齐齐跪下去,行礼道:“婢子叩见陛下。万岁!”

    “起来吧。”逄图攸语气和缓地说。

    “谢陛下。”十一个人站了起来,但却都低着头。

    春佗看了一眼皇帝,朝着琉川舞姬们说:“你们抬起头来。”

    十个琉川舞姬抬起了头。

    崇景皇帝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果然是十个绝色美人。崇景皇帝自长成以来,不知拥有过多少女人,除了王妃雒渊葳是为了与雒家联姻而娶、姿色中等之外,其他的良娣、孺人、夫人(1)都是从各地遴选的上等的美人,而且他极爱饮宴歌舞,王府里养着一大帮子歌姬、舞姬,个个都是容姿极美的女子,其中也不乏琉川舞姬,就连永诚亲王府中的宫女,也都是姿色上佳的。逄图攸身体极其康健,阳气充沛,天赋异禀,宠幸过的女子数不胜数。尽管如此,这十个琉川舞姬的美貌还是让他眼前一亮。

    这十个琉川舞姬,身高一模一样,身量也颇为相似,大约是常年练习舞技的缘故,腰身极瘦极软,站立的样子不似常人那般直挺挺的,而是略带柔美的曲线。他们的脖子都很长,衬托着玉琢一样纯洁的脸。她们的气质娴雅淑静,绝不似平日里寻常的舞姬歌姬那般媚气外露,这些琉川舞姬的身上,甚至还带着一种贵气和仙气。但她们又与那些寻常人家未经人事的处子少女不同,她们虽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好像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毛发都散发着灵动的妩媚气息,那是一种让你不能不去凝视、不能不去尽力追逐捕捉的气息。

    逄图攸发现,除了有一个琉川舞姬梳着长辫子以外,其他九个琉川舞姬都束着高椎髻,高椎髻上插着特制的银质步摇,步摇下垂的银质穗子做成了秋海棠花的样子,垂着很多小小的粉红色的花瓣,这些花瓣其实是轻巧精致的银铃,稍有清风吹过或者琉川舞姬身子稍有晃动,银质秋海棠状的步摇就发出哗啦啦的清越悦耳的声音。十个琉川舞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那是琉川舞姬特有的淡粉色舞衣,舞衣紧紧地贴着身子,十个琉川舞姬那玲珑有致的身段完全展露了出来。她们的腰间垂着浅紫色的流苏,流苏下面缀满

    了悬着的银质圆铃铛。

    这是阅女无数的逄图攸此前从未见过的梳妆和着装,也是他从未领略过的美色。他怦然心动了。皇帝看着领头的凌姬说:“你是领头的?叫什么名字啊?”

    “禀陛下。婢子叫凌姬。”凌姬的声音比那秋海棠花状的步摇发出来的哗啦啦的声音还要清越动人。

    “很好。你们几个都很好。学艺多少年了?”

    “禀陛下。婢子们都是三岁以前就进琉川乐府学艺的。最少的也已经学艺十二年了。”

    “那看来是有些绝活儿了?”

    “陛下谬赞了。婢子们只是学了些村野舞姿,只怕入不了陛下的眼。”

    “你不必过谦。琉川舞姬可不是浪得虚名的。我以前在潜邸的时候,王府里有一些琉川舞姬,那是其他舞姬所不能比的。你们是华冲专门进献来的,想必更是不一样了。只是,今日,我没有召乐工回来伺候,你们能做何舞?”

    “禀陛下。乐坊里正好有一个司鼓,如果陛下恩准,婢子们就为陛下献上一支专为陛下继位编排的吉舞,《凤来朝》?”

    “哦?只用一个司鼓,你们就能起舞么?这个新花样,我可是从未听过。”

    “禀陛下。其实,不单单是一个司鼓,就是一管洞箫、一支古琴或者一支笙,只要有一个乐工、一种器乐,婢子们都能成舞。甚至,即便没有任何器乐,婢子们不用任何乐工伴乐,同样也能起舞。”

    “那可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了。起舞竟然可以不用伴乐。那好吧,这里叫凤鸣阁,你们的吉舞名字又叫《凤来朝》,可见还是有些缘分。那你们就先舞《凤来朝》吧。”逄图攸很喜欢这支舞所取的吉利名字,这预示着自己是真龙天子,吸引了凤凰来朝。而且,他很喜欢这个大方得体的凌姬。

    “请陛下稍候。”凌姬叩拜了一下,然后朝祝鼓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去司鼓了。

    祝鼓和另外九个琉川舞姬也跪下来叩拜完,然后十一个人一起退到殿内东侧的大屏风后面。那是乐工演乐和舞姬更衣的地方。

    一个干脆的鼓点响了一下。这是宣布,琉川舞姬的舞,开始了。

    忽然,屏风后面响起了一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出来的鸣叫,那是一种类似于笙管发出来的声音,但是更加纯粹清冽,也更加柔美悠扬。这是凌姬的口技。逄图攸是此中高手,他知道,这声鸣叫是一个提醒,意思是凤凰要来了。

    一声鼓声响了起来。隔了一小会,又是一声鼓声。鼓声渐渐地越来越密。鼓声很轻,像是荷塘里雨滴落到荷叶上的声音。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忽然,一声清扬的鸟鸣声长长地发了出来。

    只见一个舞姬从屏风后出来了。那舞姬稍稍仰着头,高椎髻侧擎着,一只手反扣在腰后,一只手举起来侧扭到耳旁,胯轻轻地往前顶,踏着鼓点,以一种从未见过的舞步和节奏滑行。头上的步摇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

    紧接着第二个琉川舞姬也出来了,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第九个。凌姬是第五个出来的,也就是在九个琉川舞姬的正中间。等九个琉川舞姬都出来,鼓点更加密集了起来,节奏不断地变化着。

    忽然,鼓点停了,九个舞姬同时将一条腿弯曲着抬高到胯间,同时将胯更加突出来,两只手臂高举起,做成葫芦的形状笼在高椎髻旁边,脖子也快速地向一侧顿了一下,整个大厅里,响起了无处不在的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的铃声,那铃声层次分明又步调一致,像是从一个器乐上发出的,但又像是从无数个器乐中同时发出的。那声音清灵如山涧的泉水,高洁如晴夜的朗月,爽脆而悠扬。整个殿内每一个细小的角落仿佛都被这铃声覆盖了。

    “好!”逄图攸情不自禁地击节叫好。

    紧接着,这九个琉川舞姬和着鼓点,不断地变幻舞姿。那都是逄图攸从未见过的舞姿。九个琉川舞姬的舞姿,产生了一连串仿佛是幻觉的效果。有时候,满眼里都成了淡粉色,就像是春日里绚烂的繁华;有时候,满眼里都成了玲珑的曲线,就像是画里面一群飘逸轻盈的仙子;有时候,满眼里都成了晶莹美丽的面孔,就像是一个个等待关爱的小精灵;有时候,满眼里又都成了亮晶晶的眼睛,就像是秋夜里漫天的星星。

    还有那奇妙的声音。虽然除了一支鼓,什么伴乐也没有,但在场的人都感觉,整个殿内乐声充盈饱满,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有乐声,每一个乐声都有节奏。慢慢地,鼓声和铃声已经完全分不出来了,仿佛合成了一种奇妙的虚幻境界中的声响。逄图攸深深地沉醉了。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就连那轻盈的银质秋海棠步摇都好似被什么凝固住了一样,一点声响都没有。大殿里静的出奇了。逄图攸的呼吸都屏住了,自己就像是从云端往下掉一样失落。

    这时候,屏风后面走出来了又一个舞姬云姬。云姬没有露出脸,背对着皇帝。一支长长的辫子下垂至腰下,辫梢上拴着一对儿垂下去的银铃。鼓声又响了起来。云姬随着鼓点往前滑行。云姬的头丝毫没有动,但那长辫子却自己形成了一段波浪,像是平静的大湖上荡漾起来的涟漪。随着那涟漪荡漾的越来越快,幅度越来越大,辫梢上垂着的银铃的声音也越来越响。那是一种与其他琉川舞姬的银铃不同的声音,声音很纯,没有一丝杂质掺在里面;声音也很轻,好像是一种来自于自己耳朵里的声音,仿佛一不小心那声音就听不到了一样,但那声音又明明白白地就在那里。

    云姬滑行到了殿中央,但还是没有转过头。云姬轻轻舒展开手臂,用一种柔软的弧线往外伸着,手指又细又长,拈成了一朵玉兰花的形状。云姬的腰侧着,头不断地后仰,腰不断地弯曲。辫梢上的银铃眼看着就要碰到殿中铺设的金砖上去

    了。忽然,云姬的头猛的大幅后仰了一下,银铃与金砖碰撞出了哗铃叮咚的乐音。逄图攸觉得,那哗铃叮咚的声音好像敲击到了自己的心尖上。同时,其他九个云姬也抖动了一下腰肢,扭晃了一下脖子,步摇、铃声、鼓声同时都响了起来。

    云姬弓着的身子开始翻转,那辫子一圈一圈地缠绕到了云姬的脖子上。最后,垂着银铃的辫梢正好转到了云姬的唇边。云姬张开口,轻巧地咬住了辫梢。云姬一个卧云盘在了地上。嘴里含着辫梢,一对银铃垂在喉间。云姬从卧云的姿势慢慢的站了起来,快要站直了的时候,变化了一个手臂的姿势和脖子倾斜的方向,脸正对着皇帝停了下来,眼睑低垂,嘴角微翘。

    逄图攸已经意乱神迷了,他想亲自上去拿掉那个辫梢,好好看看这个长辫子的琉川舞姬到底长得是何模样。

    凌姬又发出了一声清脆悠扬的凤鸣。

    伴随着这一声凤鸣,云姬的嘴松开了辫梢,辫梢上的银铃垂了下去,弹了一下云姬的前胸,转了一个小圈,垂到了云姬乳间。云姬抬起了眼睑,眼睛里散发着七彩斑斓的光,仿佛有一颗宝石嵌在了眼睛里。

    逄图攸感到自己的心,随着那银铃在云姬胸前的跳动,猛然地,少跳了一下。

    云姬对着皇帝很不明显地笑了一下。

    忽然鼓点一阵紧似一阵起来。随着这鼓点,云姬开始站立着转圈,云姬的头侧仰着,长长的脖子弯着,前胸高挺着,那长辫子与身体形成了一个角。所有的步摇银穗、银铃都不响了。整个大殿里只剩下了鼓点声。鼓点越来越密,云姬的身子转得越来越快。云姬仿佛不见了,只有一个粉色的云朵从殿中升了起来。一声干脆响亮的鼓声传来,九个琉川舞姬同时发出了清扬的凤鸣。

    在这一声鼓声和一群凤鸣中,云姬旋转的身体真的飞了起来,云姬以一种凤舞九天的姿态停在了空中,然后又以一种飞天的姿态轻轻落到了地上。辫子垂在腰间,一对银铃一动不动,毫无声响。

    鼓声停了。步摇银穗子停了。所有琉川舞姬的银铃停了。

    大殿里没有一丁点声音。

    云姬的脸高高侧仰着,像是一枝圣洁的莲花。

    逄图攸目瞪口呆了。雒渊概和春佗也都目瞪口呆。

    过了好一阵子,逄图攸才回过神来,眼睛直直盯着云姬说:“好。很好。你很好。”

    逄图攸被撩拨的性致高涨,浑身都发着热,但下身却毫无反应。逄图攸拼尽全力调动着胯下,可下身依然无动于衷。他口渴极了,端起茶盏,一仰头喝了个精光。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雒渊概,深恨这个雒渊概没有及时配好秘药。他在御花园里的好情绪完全消失了。他懊恼至极,但他不想在这个凤凰一般的舞姬面前动怒,于是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禀陛下,婢子叫云姬。”

    “云姬!云姬!”逄图攸品咂着这名字。过了一会,他的性致冷却了一些。他今天的情绪很好,他不想被这无处发泄的欲念扰了自己的好情绪,这十个琉川舞姬都是他的,来日方长。等配好了秘药,再来临幸云姬也不迟。

    逄图攸又饮了一口茶,站了起来,慢慢走了下来,深情地看了一眼云姬,然后转向了凌姬。云姬心里一沉,看来自己没有能够获得皇帝的喜爱,她和凌姬的计谋落空了。

    逄图攸走到凌姬面前,笑了笑说:“很好,凌姬。你们都很好。今日我先看这一支舞吧。乐坊里的乐工技艺不行。等大丧之后,我把王府里的乐工叫来,让他为你们伴乐,你们再好好给我献上几支舞。今日就到这里吧,你们好生休息。春佗,你下旨给协律都尉,让他把这十位琉川舞姬安顿好。你再给每一位舞姬配拨两名宫女侍奉。”

    春佗连连称诺。

    十位琉川舞姬跪了下来,嘤嘤道:“婢子叩谢陛下隆恩。”

    逄图攸扶起凌姬,说:“你起来。”然后又朝其他几位琉川舞姬抬了抬手,说:“你们也都起来吧。”说着就要往外走,忽然他想起了甘兹郡王,于是随口问凌姬:“凌姬啊,当时在甘兹郡国,甘兹郡王是看上的你们哪一个?”

    “禀陛下。甘兹郡王殿下……当时看上的是云姬。”

    “哦!”逄图攸惊叹了一声,心下想,这个逄世桓,果然眼光不差。这一想,他就有些舍不得走了,又折回来,走到云姬跟前,用手把长辫子拉到手里,抚着长辫子说:“云姬,你多大了?”

    “禀陛下,婢子今年十六。”云姬因为刚才跳舞的缘故,有些气喘,而且她病了两天,身子原本就弱,因此气喘的就更加厉害。

    逄图攸禁不住嗅着云姬呼出的迷人气息,深情地品味着,又不再说话了。

    云姬知道,这是一次难得机会,必须要抓住。可是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做。她只知道,琉川舞姬的秘技里,有一条非常重要,就是琉川舞姬情动之时散发出来的独特香气。她集中心神开始想念她和融崖在一起的种种情景。

    云姬想着这些,身子热了起来。她的脸上飞起了红云,胸膛也开始因为情动而起伏,一股兰花香气散发出来。

    逄图攸忽然嗅到了一股神秘的兰香。那兰香仿佛沁入了他的五脏六腑和每一个毛孔,从每一条血脉往他的身体里冲。兰香越来越浓郁了,他奇迹般的勃发了。逄图攸觉得,就是在自己精力最为充沛的少年时期,身体也未曾这般充胀过。

    他挥了挥手,急匆匆地说:“你们都下去吧。春佗,这里可有歇息的地方?”

    春佗明白,皇帝要临幸云姬!

    注:

    1、良娣、孺人、夫人:亲王、郡王的妾。亲王、郡王的妻妾分三个等级,分别为妃、良娣、孺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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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照圣朝突发帝位更迭。同时,乱世征兆与盛世征兆同时显现,天象紊乱。大照圣朝面临着重重危机,政局、民情、国运进入了大开大合、波诡云谲的激烈变动时期。在此期间,一群少年应势相聚,顺势而起,因缘际会,风云骤起,共同见证、演绎、创造了一段瑰丽恢弘的神奇历史。大照圣朝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照圣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照圣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