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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味道也还行     剑道路漫漫txt下载     剑道路漫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阴阳家

    九月,玄空山下,段宝生背着琴风尘仆仆而来。

    段宝生在山下看沁水,头天吃了和尚庙素饭,第二天他吃了道观的斋米。

    玄空山下,看门的老道邀请段宝生往道观里走,段宝生摇头。

    他从和尚庙上山,在山腰,老道继续干活,许先生抱拳相迎。

    第二天夜晚,三人一同来到柳易的屋里,段宝生抚琴。

    清静洗着自己的道袍,问道:“你们阴阳家也掺和进来了。”

    段宝生停下抚琴,笑道:“阴阳家嘛,就是四处挑事呗!”

    段宝生出门趁着灯光四处打量着房屋四周。

    古树重重,月色从林间射了下来,照在黑色的树干上,柳易所住的道观红墙青瓦,今后啊,会有很多人住进这个独一无二的住处。

    段宝生笼着衣襟进门,抱拳问道:“先生可是他的学生?”

    许先生抬着袖子,笑道:“前面的动静确实大了点,让你们这些尾巴捕捉到了。”

    段宝生将琴装入琴囊中,坐在柳易的床榻上,伸手将柳易的手抽出来放在被子外,说道:“我觉着吧,他不会只有个假儿子和几个假读书学生,还应该有个有点真的读圣贤书的学生。”

    许先生起身走到桌前,将琴从琴囊中拿出来,放在桌上奏了一曲,曲子极短,完了之后徐先生闭眼坐着享受了一会儿,起身笑道:“阴阳家的后生不但坏得很,嘴更损。”

    老道累了一天,起身回去休息。

    柳易睁着个眼睛骨碌直转,段宝生起身拍着胸脯,笑道:“老子叫段宝生,专门来看你死了没,没想到没死,哎,浪费我的光阴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反正你伤好了之后,得赔钱,赔大钱,一只手提不动的大袋子钱。”

    柳易哗啦啦往下流泪,问道:“我还得揍师父和许先生一顿?”

    许先生起身摊手,笑问道:“有典故?”

    柳易轻声道:“无。”

    段宝生咯咯直笑,“那你还哭?”

    柳易轻声道:“躺着的时候眼泪多。”

    第二日段宝生扶着柳易在山上走一走,柳易换上了那身青衫,将手臂搭在段宝生得肩膀上,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路都是段宝生四处远眺,讲着山上山下,周边各县和山外大山。

    柳易并没有太多问题,山上道观那么大,古树那么多,众仙大殿那么多,二人却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和尚庙。

    栾涂县王家的十一少爷变成了卧龙小和尚,在大殿不修佛法,不事佛事,一心修起了闭口禅,见了柳易,不喜不悲,似乎与他无关。

    柳易算是知道了,为何慈悲的菩萨只有慈悲,没有笑,为何金刚怒目只是怒目,无恨。

    有朝一日成了世外人,出尘了,想入世就难了,礼佛修道认真了,入世成人也不得了。

    看着面无表情的卧龙,柳易笑问道:“有闲钱的时候记得赔我五两银子,在武定县借去喝茶的银子啊,你小子还记得吧?”

    卧龙双手合十,无话无行。

    柳易看着装神的卧龙,气不打一处来,准备抬腿踹他一脚,尝试着抬不起腿,吩咐道:“段宝生,你替我踹他一脚。”

    段宝生将柳易放了靠在神龛上,抬腿狠狠地踹了卧龙一脚。

    卧龙被踹在地上,起身双手合十,看着大殿上的柱子,面无表情。

    柳易知道世上再无王家十一少爷了,也再无平时温文尔雅、借钱时趾高气扬的王谢了,柳易觉得有点悲伤。

    段宝生搀扶着柳易返回道观,路上段宝生自笑道:“我们阴阳家你可能没听说过,但以后你就会知晓了,阴阳家啊,厉害着呢,也不是坏人。”

    柳易挣脱手臂,靠在一棵没有枝叶的古树桩子上,笑道:“那你就说说你们阴阳家,让我这个山里长大的土匪长长见识。”

    段宝生恢复了贱贱的表情,笑道:“阴阳家本是道家分支之一,儒家分了无数流派,什么心学,什么理学,什么气学,什么谶纬神学,最后都没能成气候,贤士君子都在短短四十年的科举中消失了一身的浩然正气,我阴阳家的阴阳谶纬之学,却不出自儒家,而是来自道家占卜之术,我阴阳家将其发扬光大,练气士游历于阴阳谶纬之间,小可以算命维持生计,往大了说嘛,祸乱天下和平地天下亦可。”

    柳易靠着树哈哈大笑,轻声道:“你们阴阳家就是到处害人啊,苍天无眼,没让你们遭天谴。”

    段宝生摇头,反驳道:“害人不至于,帮人也不至于,再说了苍天有眼,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是遭天谴了?”

    柳易指着苍天大骂道:“老天无眼,老子这么个大善人,还他娘的被天打雷轰了。”

    段宝生嬉笑道:“你怎知打你的是老天,就因为雷从天而降?”

    柳易将手搭在了段宝生肩膀上,一瘸一拐地走路,问道:“打我的不是老天啊?”

    段宝生摇头,“你这资质,老天还看不上,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之上有大道,大道之上是青天,谁打的你?鬼知道。”

    柳易回了院子,看着院外的悠悠古松,他一瘸一拐地进屋子找了木剑,拿着出门练了两个时辰。

    段宝生看着练剑的柳易,决定到其他地方逛一逛。

    ……

    ……

    玄空山为佛道两家祖庭,佛道之争如火如荼,就差大沁以王朝的名义组织一次佛道之争了。

    玄空山上有个飞升台,飞升台曾经不叫飞升台,而是地藏王菩萨的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三百年前道家在佛道之中吵赢了,道家大兴,兴盛了三百年,佛家一步一步地被挤压到只剩一个小院子了。

    三百年前的佛道大争,佛家的水陆道场变成了道家飞升台,除了两家吵架,光头大和尚不得再接近飞升台一步。

    段宝生不再背琴,拾步上了飞升台。

    飞升台上,十四五岁的小道童一身黄色道袍,头戴莲花冠,一人坐在悬崖边,将双足挂在悬崖边上,双手撑着大半个身子,仰躺着观看着汹涌翻滚的云海,小道童下意识地摇晃着双腿,似乎一直看不厌云海仙山,又似乎不是在看云海仙山。

    段宝生上了飞升台后,一步一步地穿过广阔的飞升台,与小道童齐身,两人一躺一站,段宝生举目远眺,笑道:“玄空山与飒露山相差很大。”

    小道童也不看一身棉衣的段宝生,抬了双手仰躺在石板上,背脊直接靠在了地上,轻声道:“阴阳家来人了,准没好事。”

    段宝生转头远眺近处黑青色,远处淡蓝色,及远处灰蓝色的延绵大山,问道:“山上仙人也怕了?”

    小道童躺在崖边孩子心性地翻滚了两转,憨笑道:“不怕。”

    小道童转身,嬉笑道:“你从飒露山而来,那你应该看过飒露山的林砚吧,怎么样,他和我相比,谁长得好看,上回我感觉飒露山上有两个师弟,你说有几个?”

    段宝生打量着这个躺在地上,身量还未张开的小道童,轻声道:“林砚嘛,我见着了,长得很好,但没你好看,黄翎收了个弟子,叫韩豆儿,我也推算过了,应该是气运如山的大帝转世,可惜了,气运没了,大帝的根骨倒是还在,但已经支撑不起他的天赋,以后你们三人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有的争。”

    说完之后,段宝生下了飞升台。

    小道童起身,双手撑着身子仰在悬崖上,万事漠不关心的样子,随手掐拾算了一卦,咯咯直笑,悠然地看着云海。

    段宝生下山给柳易买药,在山腰,清静和许先生一人在忙活,一人躺在树下,一手支撑着头颅,一手持书。

    段宝生抱拳问道:“老道长,我早就想问了,你和清辉、黄翎,谁是师兄,谁是师弟?”

    老道停下手上的活计,答道:“清辉是师兄,黄翎是师弟,师弟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娃儿,贫道经常将他扛在肩上,他无数次撒尿在贫道脖子上,一大泡尿能顺着贫道胸膛流到脚背,老道不但要洗自己的衣裳,还得给他洗尿裤子和屎裤裆。”

    段宝生不再问,行礼后继续下山买药。

    ……

    ……

    飒露山持道峰上,平流王世子刘木枯一身狐裘,与一年四季都穿一件单薄道袍的清辉下棋,两人皆是落子极慢,林砚看了一会儿,再无兴趣,起身烧水做饭去了,今天有客人,师父忙陪客,他还得帮师父扫雪。

    思忖的空当里,刘木枯右手食指和中指一下一上捻着棋子放在膝上画着圈子,问道:“许先生来过了?”

    活了两百岁,生机枯竭的清辉一直留恋着持道峰上的雪花,不忍飞升,老道挤出一脸干瘪的笑意,笑道:“来过了,阴阳家的后生也来过了。”

    刘木枯不急着落子,左手握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两声,缓了呼吸后问道:“到底是多大的事呀,这么多人都露面了?”

    老道摇头道:“贫道亦不知。”

    刘木枯摇头道:“该不是改朝换代那么简单,但改朝换代的契机何在啊?”

    刘木枯落子。

    老道跟着落子,笑问道:“刘先生也要去争一争?”

    刘木枯摇头,“我嘛,争什么啊,就想着多活几年。”

    老道笑道:“不难。”

    刘木枯再次落子后问道:“道长觉得李公角如何?”

    清辉轻声道:“许先生在玄空山,他也该去玄空山才是。”

    刘木枯落子后起身,棋局已进收官阶段,输赢嘛,都不重要。

第四十七章 柳易的道

    十月,北方已经遍野严霜。

    太阳不出来的时候,可以看到一层薄薄的严霜盖在瓦上、树上、稻草上,耳朵皮和手脚僵冷,太阳出来后,白色消失了,天气也温暖了。

    柳易坐在他在独立院子中,今天他才得空好好打量自己的住处,以前嘛,白天都在山下干活,晚上就是回来吃饭睡觉,这地方不是家,只是住处。

    段宝生不高,但体质单薄,衬出他身材修长,只要换一身衣着,修修边幅,装个鲜衣怒马的公子哥祸害良家妇女和大家闺秀应该没问题,可惜高高在上的阴阳家寻龙望气士,竟然做起了小使的活。

    段宝生将一碗汤药递给柳易,柳易接了喝下,将碗和披在身上的袍子递给段宝生,段宝生不情不愿地拿进屋里。

    柳易扶着椅子站了起来,苦笑道:“我有点后悔拜清静为师了。”

    段宝生出门后不置可否,而是搬了桌子椅子摆放在院子中,摆琴弹上一曲。

    曲尽之后,段宝生问道:“如何?”

    不懂音律的柳易重新坐回椅子上,活动着双手,一手放到头顶,一手藏到后背,做了个杂耍武把式,摇头道:“我不懂音律,也不知好不好,但听得出来,这张琴,很好,也看得出来,这张琴,很老。”

    段宝生伸出拇指,起身拍掌赞赏道:“春桐琴,世间为数不多存世的好东西,蛇腹断文的古琴,老子告诉你吧,就算是汝阳城皇宫,也不会超过三张。”

    柳易不懂这些,听说贵重之后问道:“值钱了,那怎么不卖?”

    段宝生笑道:“盛世古董,乱世金银,大沁正当盛世,这张琴啊,值钱得很,现在卖,早了点。”

    柳易起身,扶着椅子一步一挪进了屋子,拿出木剑准备练一练,已经落下好多天了。

    段宝生见柳易在摆弄木剑,瞬间没了任何兴致,索性将所有东西搬回屋子,出来后发现没有坐处,段宝生吹了台阶上灰尘,坐了上去,四平八稳。

    柳易身上的伤还没好,练剑没用力,只用心。

    先比了一剑三式,杜鹤离说过,一剑三式只要能近身,任你是剑仙刀圣还是枪神,都能剜出小二两肉来。

    柳易先比了个刺字式,果然生疏了,不伦不类,这一剑若刺进心脏,一击毙命。

    就算是刺字式没刺进心脏,再配合剜字式剜个方圆,剑尖用挑字式一挑,剑尖上不就有二两肉了,剑若是更为锋利,剜断肋骨,那就不止二两肉了,得是三四两骨肉相连。

    柳易心想要是把刺字式改为侧边虚刺,剑够锋利的话,剜字式可直接将对手剜成三段咯,可惜木剑没那么锋利,铁剑也没有那么锋利。

    练了一个时辰后,柳易反手握剑,将剑身靠到手臂上,问道:“师父没说道是什么,也没说怎么修,我自然是不知道,段宝生你知道吗?”

    段宝生摇头,毕竟道这个字用道家之言来说的话,太大了,大到让人不知道怎么去总结和归纳,三教发展了几千年,每一家的教义都发展更新了很多年,早已不是一句话,一篇文章能总结得了的。

    再过一个多月,柳易的生辰就到了,他啊,已经是快满二十三岁的人了。

    柳易不再想自己的事,挤了个笑脸,笑道:“开始时还以为你们阴阳家很厉害,现在看看,问啥都不知道,阴阳二字,你们拿来唬人的吧!”

    坐在门前台阶上的段宝生腾地站起身,气笑道:“几千年来,就算是三教圣人也不敢说我阴阳家拿阴阳二字唬人,也不敢说我阴阳家一无所知,你小子胆子很肥啊,就凭这句话,我阴阳家的算命先生也能将你喷死你信不信?”

    柳易拿木剑指着段宝生,反驳道:“老子说你们阴阳家一无所知了吗?”

    段宝生重新坐下,抬头看着一脸怒气的柳易,随后发现仰视着柳易自己气势也太弱了,站起身望着柳易,咆哮道:“老子最厌恶别人用剑指着我,他娘的,好像就练剑的不讲道理一样,我们阴阳家练气士使起坏心眼来,也是他娘的不讲道理。”

    柳易问道:“你们的坏心眼有剑厉害呀?”

    段宝生哈哈大笑,“对某些人的话,可能没剑厉害,但对你,恕我直言,你的剑就是个屁。”

    柳易挥手道:“滚吧,老子要练剑了。”

    段宝生掏了把匕首剃着胡须,置若罔闻。

    柳易对着万里河山大喊道:“老子的道就是剑了。”

    段宝生想想胡须还是不用剃了,也没闲工夫勾搭女子不是,他捡起一根香签般粗的树枝,树枝上正有只蚂蚁爬来爬去,段宝生两只手像拿个烫手山芋一样来回换着手,蚂蚁爬到了木枝的这头,段宝生就换手捻着木枝的那头,蚂蚁爬到了木枝的那头,段宝生就换手捻着木枝的这头,乐此不彼。

    蚂蚁掉下了木枝后,段宝生伸手越过肩膀向后扔了木枝,起身笑道:“好啊,十年之后又有个一剑破万法的大剑仙了,那时候的江湖,真精彩。”

    段宝生感觉鼻子热热的,他伸出拇指朝鼻孔抹过,看着血红的拇指骂道:“真他娘的多嘴。”

    柳易停下了练剑的身法,大笑道:“佛道两家的圣地可没有窑子给你泻火。”

    段宝生参笑道:“老子一想到某些事情,就觉得可笑,笑着笑着就流鼻血了。”

    柳易一脸疑惑地望着段宝生。

    段宝生扯了柔软的草叶子堵住鼻孔,笑道:“比如风铃山家主迟重锋以后会走什么样的路。比如以后解三秋和杜鹤离,谁是剑术出神入化?谁是剑道出类拔萃?比如疯狗百里青青以后会走到什么高度?比如以后以后舒清浊和李百药、李仕鱼三人,谁从龙?谁扶龙?谁屠龙?比如以后那个讨凤宫娘娘厌恶的倾国倾尘女子现在长开了没有,是不是胸脯子就有个小包?比如佛道之争谁家会赢,儒家以后会不会出个圣人力挽狂澜,再次将儒家拔高到与佛道两家等高的地步?再比如你,以后怎么样?”

    柳易将木剑别在腰间,抬头问道:“你想到了?”

    段宝生翻了个白眼,一脸郁闷道:“快看到了时候,总有云雾遮着,就像飒露山的云雾峰一样,只可见一斑,窥不得全貌。”

    柳易拔剑如拔刀,出鞘入鞘一气呵成,练了这一手后笑道:“老子以后肯定是大剑仙,不过当务之急是做一把剑鞘才是正事。”

    段宝生点头,“百里青青刻的木剑,是该好好珍藏起来。”

    柳易点头,问道:“木的怎么样?”

    段宝生起身,笑道:“剑鞘嘛,当然是越好的材料越好啊,最好是蛟皮,其次嘛,你不要问,好鞘配好剑,入宝马配英雄,理所当然,否则就是明珠蒙尘,美人迟暮的糟糕事了。”

    柳易轻声道:“听起来有些道理,就是囊中没钱,再大的道理也大不过买不起。”

    段宝生回道:“再大的道理也大不过不讲道理。”

    柳易心不在焉地比划着百里青青教他的一招一式,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们阴阳家都如你这般爱说话?”

    段宝生苦笑,回道:“算命的都喜欢神神叨叨地抖机锋,得说的神鬼莫测,才能骗到钱不是?”

    柳易哈哈大笑,笑道:“怪不得那些说话越是让人听不懂的算卦摊子前排队的人最多。”

    段宝生从石板台阶上起身道,又蹲下抓了把湿润的泥土放在手中握着,准备尝一尝玄空山的土壤。

    慢慢将握着一土的手放到嘴边,这个阴阳家寻龙望气士脸色古怪之极,苦笑道:“懒死,洗脚水也不往远些倒。”

    掸下了手中的泥土,段宝生又打水洗了手,笑道:“穷文富武,看你家祖上往上查个十代八代的也没啥有钱人,买几本书读一读,考个秀才相公就差不多了,学武浪费钱,你小子支撑得起花销啊,更何况练剑更费钱,铁了心硬要了爹娘的老命啊?”

    柳易远眺群山,轻声道:“一人吃饱就算是全家不饿了,练剑就是自己能挣多少银子,练多少的本事。”

    ……

    ……

    十月十二日子时。

    汝阳城。

    杨直和老仆所住的那天破街,热闹的破店都已经关门了,整座城除了犬吠声和风声,再无多余的声音,沁帝一副富家翁的样子,紫衫打扮,背着手步行极为缓慢。

    沁帝身后只跟了个面阔口方的中年人,一身紫衫,正好与浓密的紫髯相得益彰,中年人身材高大雄伟,比之沁帝还要英气几分。

    街左右的房子里,跟着几百只神出鬼没的黑蝎,大沁罗网谍子。

    沁帝和中年人站在杨直主仆的破门前,身后中年人没有要上前敲门的意思,沁帝也不敲门,抬腿一脚,破门垮塌。

    门内,倌儿背手站在屋内,见到来人是沁帝,老仆没行礼,只是在狭窄的堂里让了一步。

    杨直咆哮道:“进门没必要这样吧,皇帝都是暴脾气呀,怪不得都死得早。”

    沁帝呵呵直笑,问道:“什么时候搬到宫里?”

    杨直不答话,问道:“今年现在还没下雪,你这个当皇帝的,慌不慌,是不是担心有人将你的私事放出去嚼舌头?”

    沁帝选了个平时用来剁柴火的木墩子作凳子,提着衣摆坐下,发现太矮了,沁帝将双腿伸直在地上,总算是坐的舒适了,问道:“不用替为父担心,大沁的掌舵人嘛,应付大事得心应手。”

    杨直自笑道:“看着你们这对慈父慈母的殷切请求,老子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感情老子要是不去,好像辜负了你们似的,老子去就是了,平日赌钱赢了高兴,输了的话,回来的一路上想着自己有个当皇帝的老爹,心里还挺爽的,不过路太长,犹如嫖资太贵,爽不了多大功夫。老子既然决定去了,自然不会让你太为难,挡住悠悠众口的理由老子都替你编好了,随便选一座山,说老子上山去学啥去了,比如穹庐书院还是白马书院的都行,不过白马书院应该更好,那个书院的读书人爱当官。”

    沁帝笑道:“受委屈了!”

    沁帝悠悠地来,悠悠地走了。

    主仆俩躺在没门板的屋里,皎洁的月光照进了床榻上,两人都睡不着,老仆起身站在门口,替公子挡住了晃眼的月光。

第四十八章 不破不立

    冬月初四,柳易的二十三岁生辰到了,今天他没煮鸡蛋,好像是忘了,在那座山寨,他的生辰鸡蛋不是老爹煮的,就是义父煮的,已经一连三年没能在生辰这天吃上煮鸡蛋,现在他也不是十分的想吃。

    上回糊里糊涂地被雷劈了一下,他躺在榻上睡了两个多月,现在身体已然大好,柳易没和师父下山做活计,拜了青衫儒士许先生为先生,开始读书,白天读书,晚上练剑,无论何事,他都极其认真,做即要做到极致。

    段宝生一看没劲,背着蛇腹断纹的春桐琴下山,他要去灵寿郡看个孩子。

    靖宁二十一年冬月到靖宁二十二年九月,柳易每日闭门读书。

    靖宁二十二年九月,柳易行了及冠礼,许先生说:“既然你喜欢练剑,字‘剑仙’如何?”

    柳易手不释卷,摇头道:“会不会太俗了点了?”

    许先生哈哈大笑,“老子的字才是俗,俗不可耐!”

    柳易将视线从书卷上移到先生面上,问道:“那就不取字了吧,我看先生也取不了什么好字。”

    许先生作势要打,想想自己确实是那样,读书一目十行,讲经头头是道,但取名一途,他不在行。

    才一年时间,及冠的柳易就记下了很多儒家典籍,并且后劲十足,这时候在看法家之学,翻书极快,右手两指基本就在嘴唇和书页之间来回。

    这一年的每一个夜晚,柳易依然在练剑,他没来得及做剑鞘,也没触碰过铁剑,柳易的心底坚信就算是用木剑,他也能练出剑气来,这一年里剑招倒是有点像模像样了,可出剑依然平平无奇。

    玄空山上本就没几本道藏,都被翻烂了,这一年里,山上的都没上过几回的柳易别说要去翻那道藏了。

    有一回上山看到有个道老头竟然拿着剪刀绞了头发,哭着喊着敲开和尚庙的寺门。

    有一回上山看到苦行僧回到山上后,和一个年轻小道士吵了一架,小道士瞪眼说了句:“入世乞食修行看到了啥,众生皆苦还是独我苦,看到人心还是佛心?”

    那苦行僧似乎很久没说话了,嗫喏着无话可说。

    小道童接着说道:“我道家有本书叫《抱朴子》,要看自己去翻。”

    那苦行僧还真散去了一身金刚境佛法修为,特意到和尚庙里和主持吵了一架,舍了一肚子的都难渡厄佛经,蓄发到藏翻看那本破破烂烂的《抱朴子》。

    好奇的柳易一路追着去看了看,那人看书极慢,只看书,不言语。

    ……

    ……

    汝阳城老臣苏罗,年轻时曾是大沁世家中的明珠,高寿一甲子之后,老当益壮,一举成为了国之柱石,封柱国,任尚书令,兼修国史,说句权倾朝野可能谈不上,作为南方士林领袖,若北党不全力去争,说个左右朝局倒是当得起。

    老柱国年轻时参与了凶险的夺嫡之争,时人称为苏谋,但好像是耗尽了苏家的文气和胆气,老柱国的儿孙们一个个平日里欺负良家妇女那叫一个手段熟练,但凡遇到个官,说话都不利索,这两代儿孙中,倒是有人中举,可就没那进士及第,为家大业大的苏家挑起大梁。

    老柱国去年病重了,靠着一口气熬着。

    皇帝旨意到了,荫两子,长子苏植任前朝称为黄门侍郎的给事中,虽在门下当差,却是为天子省读奏案得近臣,若无过错,熬个三四年,在内可做六部侍郎,外放郡守的实缺。

    四子苏绿娶公主拜驸马都尉,一生平安无虞。

    皇帝旨意到了没几日,柱国卒。

    冬月,琉璃河的水烟漫进了汝阳城,一座百万人的大城尽在烟雾之中,没能去游历草原的三人缓缓入京。

    汝阳城南临琉璃河,西倚沁水,东北是一夫当关的重鹤关,天下人天下货均在汝阳周转,不可谓不繁荣,寒冬腊月更是如此,到处都是叫卖吆喝声。

    汝阳城这名字叫了没多少年,初名咸阳城,后改为大兴城,当今沁朝改为汝阳城,大沁立国九十多年后,该是没人再把它叫做大兴城了。

    玄空山老道清静下山,一路直奔京城而来,老道为前朝在京藩王,还是最有能力那个,国家分崩离析前他曾苦劝皇兄,那个九五位上的皇兄继续忙着烧丹练汞,这个天下似乎还不如他的一炉丹药,这座江山似乎还没有那个渔家女子好看。

    曾经的亡国藩王修得一身本事后入京,有很多人不答应。

    一路有江湖之人拦挡,老道一袖挥之,一指点之,最后到了汝阳城外不远处,遇到了个能说上话的,老道说道:“山野之士而已。”

    身穿紫衫的高大中年人不出剑,远远地侧身让路。

    来到城外的新丰酒坊陂足道人,指名要喝二两新丰酒,店内酿酒师父也还客气,送了他二两,未曾想那道人竟不领情,喷了酿酒师父一脸的酒水。

    清静破口大骂道:“拿这淡酒糟烧的酒蒙贫道?”

    酿酒师父只得耐心道:“这正是新丰酒,酒坊做了一百五十年,就是这味儿。”

    “还想蒙我,两甲子之前年轻时我和师父来了这新丰酒坊,那时候师父要了二两,乘着他老人家外出小解去了,我就偷偷喝了一口,那味道啊……”

    说完后老道咂吧咂吧嘴,一脸向往回忆皆有。

    口拙的酿酒师父应付不了道人,不一会儿来了个掌柜说道:“不知老神仙几时来的?”

    老道说道:“两甲子之前,那时候我还年轻。”

    那掌柜说道:“请问仙长在何处修行?”

    老道答道:“玄空山。”

    清静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掌柜的听说玄空山之后,面色平静,依然问道:“仙长修何种功法?”

    老道吹胡子瞪眼道:“你这后生,没完没了了?口干了,说不得话。”

    掌柜使了使眼色,有人递上了茶水。

    那老道喝了口茶,回道:“凿石头。”

    掌柜的大喝道:“打出去。”

    十来个酒坊内小斯拿着扫把铲子就追了出来,陂足道人落荒而逃,脚虽然不利索,但跑的还挺快。

    新丰酒坊两甲子前叫来晚酒坊,老道说错了,就被打出来了,可有谁知道老道修为通天,还是前朝在京藩王,但到现在也不曾识字,平时在山上得了空,就拉着小辈给他读经呢!至于他的道号他为何记那么牢,因为师弟记不住他自己的道号啊。

    酒坊传了六七代人了,早已不卖酒,也不是不卖酒,是不卖散酒,有好多大宗生意要做,这不河间郡的酒帮也该来了。

    酒坊酒好,生意自然也就好了,骗酒喝的人就来了。

    拿些诗词艳赋的,打扮成富商大贾的,还有这仙风道骨的道家打扮的,每年新丰酒坊要应付几十个这样的人。

    灰头土脸的陂足道人到东城门外时,已是晌午了,老道掐着满是茧子的手算了一算,哀叹道:“还是来晚了!”

    老道也不想进城了,本想哼着歌儿出城,可这么多年都在山上,早忘了以前学会的歌儿了,新歌他又没听见过,就算是听到了又怎样,忙着凿石头,怎么记得住?

    陂足道人想想这一路上那么多人阻拦,但他依然到了这里,不进城岂不亏了,想通了的老道欢快地进城。

    城内老道望着李白药三人,随后拉着李白药说道:“公子,老道给您看了看面相,贵不可言啊,可否容贫道算上一卦?”

    李白药哑然,回道:“道长请!”

    吊在后面的郎哥跑上前来,拍开老道的双手,当心摸脏了公子的双手,衣服也是他洗的。

    老道捻了捻胡须道:“公子贵不可言,依老道之见您这几年不宜出行,尤其北方更是煞地,还是读书的好。”

    说到读书,老道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我在大兴城还有个忘年交的读书朋友呢!得了,我还是要进城一趟,看看他死了没。”

    说罢老道自行离去,也不要卦钱。

    叫这座城做大兴城的人啊,肯定会在城里迷路的。

    折桂步蟾宫,历来都是折桂的人多,步入天子堂的人少,但这不妨碍人们随时随地折桂,寒冬腊月,依然不乏折桂求吉的书生跳过围墙,偷偷摘一根桂树枝,逗留京城的书生都想着明年高中,李百药三人一路上都看到好些捻着桂树枝的书生。

    杜鹤离看到众人手中的桂枝后,问答:“李二先生,明年是考举人还是考进士?”

    李白药无可奈何,在剑胆城第一次喊“李二先生”时,还带着恭敬,这几个月下来,就变成调侃似的称呼了,李白药回道:“童生还没考过呢!”

    杜鹤离知道穹庐书院厉害,正士足以力挽狂澜,邪士也足以乱国,可穹庐书院也要一步一步地去考的,说道:“看来李二先生是浪得虚名了。”

    李白药不好说话,郎哥道:“我家公子有没有真才实学,这也轮不到你个只知道抱剑剁人的莽夫来嚼舌头。”

    杜鹤离转身闷声道:“嗯?”

    “剑圣剑圣,杜公子是剑圣!”郎哥急忙补救道。

    杜鹤离对于郎哥的迅速改口,夸赞道:“上道。”

    郎哥嘀嘀咕咕地说道:“剑圣要解剑,霸王要卸甲,”

    隔得有些远,杜鹤离没听到郎哥的嘀咕。

    杜鹤离慢慢靠近郎哥,笑道:“你这书童改口挺快,不过我杜鹤离揍人不需要理由。”

    郎哥转身而逃,杜鹤离在后面追着……

    傍晚时分,汝阳城内依然是熙熙攘攘。

    杜鹤离气喘吁吁地问道:“这事你怎么感谢我?”

    李白药回道:“其实他就是再走慢些,我们也是能到的。”

    “这白面书生的脸皮啊,比城墙四角还厚呢!”杜鹤离无奈道,其实是他自己想走快些。

    李白药点了点头:“比脸皮,我好像还没怕过谁。”

    杜鹤离耸了耸肩道:“不要脸。”

    李白药笑笑,可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的汝阳城内,有三人在狂奔,身后不远处跟着追赶之人,一个老头。

    李白药牵着郎哥,郎哥拖着桂树枝跑得不快,被旁边的杜鹤离推推搡搡。

    三人一路大街小巷地窜着,与身后的老人越来越远,那老人眼看追不上也就不追了,唇焦舌燥地暗骂着,拄着叹息地回去,心里想着看来这几日小院里的那株桂花树啊,要专门雇人来看着。

    老人回了自家院子,见到陂足道人清静,两个多年前的朋友相见,没有半点久别重逢的喜悦。

    “你还活着。”

    “你还没死。”

    两人说道,没有韶华不在的感慨,也没有时光荏苒的唏嘘,不消说年轻时如何的意气风发,更何谈友情如何如何。

    窜到小巷子里的三人再也跑不动了,两个大人拄着膝盖喘息,郎哥拉着断口被虫子啃过的桂花桠枝,摸了摸鼻子上的汗珠。“”

    李白药问道:“郎哥偷人东西了?”

    郎哥回道:“没有,摘根树枝而已,至于追着打骂啊?我们在风铃镇摘了比这还好的柳条都没人追我们。”

    杜鹤离插话道:“郎哥啊,其实我觉得那老头真不算过分,你看着树枝挺大的啊!”

    郎哥问道:“你站哪一边?”

    杜鹤离答道:“自然是你们这边。”

    郎哥问道:“那你该怎么说话知道吧?”

    杜鹤离答道:“郎哥你说得对,那老头小气该打。”

    郎哥老气横秋道:“你这就对了嘛!”

    杜鹤离说了那话,自己都被恶心到了,嘀咕道:“要是老子豪客剑在手,真想一剑剁了你这小子。”

    心明眼亮的郎哥听到了,问道:“剑仙,你的剑呢?”

    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小子,真把杜鹤离气得心绞痛,不耐烦地回道:“你知道个卵。”

    郎哥用脏手掏了掏裤裆道:“我知道两个卵,不信你试试。”

    杜鹤离伸手一拍脑袋道:“你们主仆真是没救了。”

    李白药偏头望着杜鹤离好奇地“嗯”了一声。

    杜鹤离道:“主子脸皮厚如城墙,书童流氓如色鬼投胎。”

    郎哥打了个响指,可惜没响,笑道:“一语中的!”

    杜鹤离啧啧道:“郎哥你这跟谁学的啊?”

    郎哥答道:“我家公子啊!”

    郎哥指着小巷子尽头说道:“公子你看那贴了什么,有好多人在看呢?”

    看书伤了眼睛的李白药哪能看到那么远的尽头,摇头表示自己看不见。

    三人往小巷尽头而去,郎哥依然拖着那桂枝,说要给公子,可公子不要,不过他觉得桂枝挺好的,难怪好多人都捻着。

    人挤人地看着告示,郎哥道:“公子你去看吧,我不识字啊!”

    李白药笑道:“杜鹤离识字,你叫他去吧!”

    郎哥说道:“杜剑圣,劳驾了。”

    杜鹤离下意识地答道:“好说!”

    答话后杜鹤离反应过来,笑道:“本公子好歹也是鹤壁剑宗的剑冠啊,世外高人的样子得一直装下去。”

    郎哥挠头道:“我又不识字,我家公子吧,一副风吹都要倒的样子,只能劳驾杜公子去看一看了。”

    杜鹤离最喜欢郎哥奉承他,一脸受用。

    人群外的郎哥看着挤进人群的杜鹤离,对自家公子说道:“练武的就是厉害!”

    杜鹤离看完之后出了人群,耸了耸肩,觉得白忙活,没什么看头,不经意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死了个人而已。”

    郎哥好奇问道:“死了谁啊?”

    杜鹤离摊手道:“一个姓苏的柱国。”

    李白药沉吟道:“苏罗柱国,天还不下雪,皇帝又痛失肱骨,难道真要应了阴谋家的胡言乱语?”

第四十九章 沁帝入府

    冬月苏罗柱国丧期,登上九五后从不曾出过皇宫的沁帝准备到苏府吊丧,北方在朝中那几个高官清流苦劝不止,又是祖训又是国法的,沁帝还是来了,南方士林有荣与焉的同时,也为北党此次落败拍手叫好。

    大沁王朝的大柱国苏罗卒了,就在昨日,冬月初八,满大街的告示好多人都看见了。

    苏罗大柱国的逝世在民间没有引起多少波澜,这座大城里讨生活的小贩照样出摊,孩子依旧在街道上追赶着嬉戏打闹,酒肆茶馆还是早早地开业。

    往日里生意火爆的街道上,今天也没多少客人,这些热闹时都没多少生意的茶馆更不用说,账房嘴里念着账目,手指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小厮往日里跑堂累了,难得趴着桌子上睡一觉,流了一摊哈喇子,桌子硬邦邦的硌得慌,那小厮擦擦口水,换了个姿势。

    大柱国死了,百姓没乱,官宦乱了,南党突然没了主心骨,乱成一锅粥,北党忙着打压南党,忙着争名夺利。

    今日的京官比大朝时还起的早,都在往苏府赶呢!赶着去吊丧,赶着去争名,赶着去抱苏家这棵大树,赶着去泼苏家的脏水……

    大柱国死了,百姓没乱,皇宫乱了,今日本是大朝的日子,为哀悼苏罗大柱国的去世,沁帝罢了十日,听说还在宫内大哭不止,派来苏府的御医回去之后,已经被他杀了好几人。

    汝阳城很大,琉璃河北岸边居住着上百万人,可汝阳城又很小,小到只有世家倾轧的长安巷和大沁朝的皇宫,至少今天是这样的。

    连通长安巷和皇宫的街道名为凤兰街,街道两旁商铺林立,都是雕梁画栋,彩绘金粉,铺子多卖字画和古董,大沁盛世,古董字画好卖着咧!

    今日凤兰街的铺子也不做生意了,商铺开价上楼一人十两白银,一口价爱上不上的那种,好多人等着上楼看热闹,哪有不上的道理。

    天子脚下也有付不起银子的人,死要面子说不想上楼,其他人也不当面揭穿他,两两对视面后会意一笑,然后携手说说笑笑地上楼了。

    穷人在楼下看热闹,脚尖贴着脚跟,脚板踩着脚背。富人上楼看热闹,也是人挤人,楼上的人看见楼下的熟人时,不忘大声打招呼炫耀,楼下的人害怕被楼上的人看到,卖力地往人群里挤。

    李白药三人硬着头皮上了楼,杜鹤离给的钱,三十两,这里没有小孩不要钱的说法,开始时李白药还觉得贵了,想着换一家看看,说不定会便宜些,可杜鹤离硬拉着他上楼之后,楼下已经变成十五两一人了,李白药暗自咂舌。

    楼上走廊里人太多,李白药三人也挤不到栏杆边去看,也就随着人潮被挤在中间,没什么拉着扶着的地方,四处摇晃着保持平衡。

    胖嘟嘟的富家翁挤的满头大汗,胡乱地抹了圆脸上的汗渍,又卯足了劲往廊道栏杆处挤去。

    也花了十两银子上来的小孩刚学会数数,指着轿子数着,数多了就忘,忘了又数,当爹的扛着孩子欣慰地笑着,云淡风轻,没有心疼钱,应该是个有钱的人家。

    好事的汉子搓着身上出汗后的泥条,嘴上猜测着这个坐轿的是哪个大官,那个骑马的是哪个将军,那三匹马拉的又是哪个勋贵,还有那隔得远的车马,有些人能看清,有些人看不清,双方在争论着。

    京中之地寸土寸金,官员府邸大多杂乱,如同孩子胡乱下的棋子,当然棋盘上还夹杂着其他孩子扔来的沙子泥土,分散在各个大街小巷,也就今日能集齐,争相涌进这长安巷子里,这景确实值十两银子。

    世家大族经营了上百年的长安巷,地方不大,也就住了三十来家人,挤出的多是勋贵,挤进的也多是勋贵。

    多少人拼命地往上爬,想要挤进长安巷里,可长安巷里的宅子啊,是几十年也换不了匾额的!

    苏家在长安巷巷子尽头住了九十五年,周家在巷子里住了八十年,还有陈家、吴家……都好多年没人挪窝了。

    今年有些不一样,户部尚书王灿没有武勋,也没有祖荫,更不是皇亲国戚,可他挤进去了,挤出的是家道中落的李家,其实李家也不算落败,至少出了个李仕鱼,国子监监生自然前途无量。

    好多人坐等着这书生如何让王老匹夫身败名裂呢!不过现在老匹夫势头正盛,无人愿掩其锋芒,那就让他再嚣张几日,王灿老匹夫什么都争,那肯定是不得好死的。

    李仕鱼翅膀太软,还不是王灿的对手,可王灿也太老了,好多人担心这老匹夫可别死得太早,那就真的便宜他了,他们也少看了一场大戏。

    汝阳城内来苏府吊丧的官员不知有多少,长安巷外的车马早已放不下了,都快堵了凤兰街了,但远处还是不断地涌进车马来。

    皇帝也说要来苏府吊丧,任凭各司各部如何劝阻,沁帝皆以高祖千里单骑吊丧司徒武忠的先例来搪塞,决心毫不动摇。

    今日罢朝,沁帝乘着大辇出了皇宫,上千人浩浩荡荡地穿行于凤兰街上,一路的锣鼓仪仗不绝于耳,一街的百姓跪拜不止。

    皇家挤下了蜂拥而来的京中官吏,缓行到长安巷的那石坊前,石牌坊的匾额上写着三个中正平和的大字,不烫金不鎏银,墨色黝黑沉重。

    在这石牌坊之下也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镂着瑞兽祥云,也有“长安巷”三字,这碑虽是落轿下马之碑,却不刻那落轿下马之语,与别处区别开来。

    一声太监的尖细嗓子道:“落……”

    皇辇缓缓地落在了牌坊之外,坊内坊外齐齐地跪了一大片,除了苏家子弟披麻戴孝,其他吊丧之人袍式不一。

    “起来吧。”沁帝淡淡道:“今日是来拜老柱国的,何以拜起朕来了。”

    着黑色正装的沁帝提袍前行,被包裹在了一片谢恩之声中。

    灵堂内上香等等事宜之后,苏府内管家来报:“皇后娘娘吊丧苏老柱国。”

    沁帝完全不知皇后会来,耸了耸肩道:“也不知皇后会来,否则就一道来了。”

    苏家嫡长孙苏敷也从弘桑郡赶来了,父辈忙着陪一众同僚,他赶忙张罗着迎接皇后,忙前忙后地穿梭着,还得小心伺候着来苏府吊丧的几个勋贵,他们在后堂陪着沁帝说话。

    巷外来的不止皇后一人,户部尚书王灿也一道来了,还有个来混脸熟的年轻人,穿一身华贵的黑衣,但头发焦枯,脸色黝黑,不伦不类。

    母仪天下的皇后下了辇,牵着一路走到这长安巷的年轻人,何其自然!

    满巷子里跪着的人啊,大多都认识这人,不过拜也不是不拜也不是,所幸有个不懂事的新晋官员起身,其他人也揣着明白装糊涂,跟着站起来了。

    皇后脸色如常地牵着年轻人前行。

    年轻人眯着眼睛,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王灿满脸沟壑纵横,看不出表情。

    年轻人正是杨直,皇帝年轻时在外游历处处留情,生下了这么个膈应人的杂种。

    灵堂内皇后捻香作了揖,把香递给了苏敷,苏敷把香插在了灵前的香炉里,本想示意堂下跪着的家人谢礼,皇后发谕道:“直儿,你也来给老柱国上柱香吧!”

    苏敷手足无措,点香也不是,不点也不是。

    堂外束手而立的大小官员也呆了。

    杨直看着苏敷不动,也装作没听到皇后的话。

    皇后有些生气地道:“直儿,母后让你给老柱国上柱香!”

    苏敷点香了,堂下的苏家孝男孝女谢礼后,皇后离了堂前站到侧边。

    杨直慢步到堂前欠身,接过了苏敷递来的三柱细香,恭恭敬敬地作揖,然后把香递给了苏敷,苏敷颤抖着双手插上了那三柱香,抖落了香炉里香头上的香灰,落在他的手上,他却浑然不觉。

    沁帝返身入灵堂见到母子两人,说道:“都来了啊,确实都该来,苏柱国为大沁殚精竭力,杨家不可不谢。”

    随后沁帝朝着杨直招手道:“直儿,到朕跟前来,咱父子两有事商议。”

    “是,父皇。”杨直答道,坐在了沁帝下方。

    沁帝问道:“直儿觉得老柱国定哪个谥号为妥?”

    堂前的苏敷在细听,心里想着父亲曾和他说:“我死之后,谥号是什么都好,不要争,否则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了,于我苏家不利,于整个弘桑郡也不利。”

    不过苏家想争一争,乃至整个南党也想争一争,堂下的苏家孝子贤孙也在竖着耳朵听着那父子俩的谈话。

    杨直沉吟一会儿后,回禀道:“老柱国为人刚正不阿,敢于直谏,本该谥为‘文端’,可文端一谥号,哪概得了老柱国的功绩,所以儿臣斗胆请父皇谥‘文忠’。”

    皇帝哈哈大笑道:“黄口崽子,你哪里知道老柱国的丰功伟绩、庙堂经纬啊?他的那些功劳啊,只有朕一人知道。”

    皇帝说着,回忆起了曾经的那些峥嵘岁月,不一会儿回神对堂外的众臣传谕道:“各位爱卿也不必急着哀悼,先给老柱国定个谥号才是要紧。”

    “一个时辰后朝议。”

    沁帝说罢起身抬步离去,身后的随侍太监赶忙去扶着门。

    皇帝乘着大辇回宫去了,先前还在苏府的官员也乘着轿子马车浩浩荡荡地跟在后面。

    苏府内荡然一空,长安巷牌坊前也没几顶轿子几架车马了,凤兰街上来往车马乱成一团,堵得水泄不通,只有皇家车马仪仗畅通无阻。

    杜鹤离看着拥挤的凤兰街说道:“苏罗死了,南党的领头羊死了,大沁朝的大柱国死了。”

    李白药回道:“私生子来了,皇子来了,储君来了。”

    杨直没有出长安巷,而是去请没来吊丧周柱国、陈柱国去了。

第五十章 曾经的狗肉上了席面

    北方沁水之源头,玄空山山顶,坐在悬崖边的石板上的两个天南地北地吹着牛,柳易说着他在鹤壁剑宗山下听见的剑仙故事,还见到剑仙百里青青了,百里青青还教他武功,从小就上山的小道童晃着退,对江湖事一脸的憧憬,也挺羡慕柳易。

    柳易和他说那山下书生讲的志怪小说,还有那河上湖畔的青楼画舫,

    接着柳易讲了他听见的乡野侬歌,还有那百里青青和他说的,山水村的那个练刀宗师萧笙乱唱的船歌。

    “长桥短桥杨,前浦后浦荷花。人看旗出酒市,送船归钓家,风波欲起不起,烟日将斜未钭……唼唼绿头鸭斗,翻翻红尾鱼跳,沙宽水狭江稳,短荻长路遥,人争渡处斜日,月欲园时大潮,我比天随似否,扁舟醉卧吹……钟边山远水远,篷底风多雨多,饥蟹衔沙落簖,结禽映竹窥罗,丫头两浆休去,为唱吴侬棹歌……”

    小道童一把抛了准备慢慢喂仙鹤的蚯蚓,将木盆也丢下山,站起身边往回跑边说道:“这歌有道家真意,我去藏翻书看看。”

    小道童走后,柳易百无聊赖,也试着把腿放在哪悬崖边晃着,一只未开灵智的仙鹤把柳易误认成小道童,落在了柳易大腿上,柳易无心地说道,那么喜欢他,那以后幻化成玄空山祖师爷的青牛,带他去飒露山翻那三千道藏。

    ……

    ……

    杨直请了周、陈两位大柱国,送两人到了宫外后,两位大柱国进宫去了,他没进去,眯着眸子看了看这座皇城,吩咐道:“倌儿,走了。”

    老仆问道:“公子,我们去哪啊?”

    坐着马车的杨直眼神直愣愣地,轻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去哪,今天啊,曾经的狗肉上了席面了,我表现的很好。”

    老仆倌儿觉得公子变了,变得不爱说话也不爱玩了,更变得不开心了,心想肯定是因为做了大官的缘故,这官有什么好的,天天有人送吃的,吃肉他又嚼不动,这大半年还掉了两颗门牙呢!公子也没什么胃口,这都瘦了一圈。

    倌儿本想劝公子要不不做这官了,可他又不敢说,自打公子做了这个他不清楚是做什么的大官后,钱有很多,多到他数都数不过来,还有好些人送钱来给他们,也有了大房子,比以前的小屋大多了,不过没小屋好住,这大房子啊!空荡荡的。

    那小屋还是进京时捡钱买的呢!开始时自己劝公子,这捡来的钱啊,可不能用来制房屋和其他用具,就该用来买吃的,否则会走霉运的。

    后来看着那堆白花花的金银珠宝,买吃的哪吃得完,当然也有些花在玩儿上,本想着公子玩几天就能收住手的,可公子进京后心就飘了,日日斗鸡玩蛐蛐,金山银山也受不起这样的糟蹋啊。

    老仆开始时想着公子开心就好,最穷也不过要饭,再说城里好多要饭的都长得黑胖黑胖的,公子那话怎么说来着,“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哪会有饿死人的道理。”

    老仆看了这城里的乞丐,觉得公子说得真是在理,也就随着公子心意,日日去那赌场厮混。

    主仆俩捡了钱没买什么东西,老仆不知道老话怎么就不灵了呢?他们的运气还是越来越差,公子赌着赌着都开始欠债了,老仆心慌,索性自作主张,顾不上以后运气好不好,花钱买了那间小屋。

    公子可是爱干净的人啊,下雨的时候自己可以去和那些臭烘烘的要饭的挤破庙,公子哪能受得了这个,也不管公子如何怪罪,老仆耐烦地受着,一句也不还嘴。

    以前在那间小屋的时候,公子赌钱输了,不开心的时候可以打骂自己,赌钱赢了的时候,吩咐着他买些肥肉打打牙祭,吃饭时还会给自己夹块肉,自从做了这大官之后,公子好像没以前开心了,每天都闷闷的,也不说话,心烦了就跺脚,也不打骂自己了。

    公子大骂他的时候疼归疼,可老仆还是想公子难过的时候,打自己一顿好了,毕竟自己只是个糟践的仆人,还是要死不活的那种,自己身子疼也总比心疼公子好受些。

    他们都好久没斗鸡斗蛐蛐了,老仆想着王子桢肯定在赌摊上,他不想公子不开心,现在都有钱了还不耍钱寻开心?提议道:“公子,不如我们去斗蛐蛐吧,王子桢肯定也在那里,我找个理由骂他一顿。”

    主仆两个没什么钱的时候,就在这座城摸爬滚打地讨生活,也找些乐子,比如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到赌摊上骂骂王子桢,主仆俩心里舒坦了,等他家的恶奴磨拳擦痒的时候,主仆俩就跑,不敢往小屋里跑,反着跑,那些天天吃肉的胖墩哪跑得过他们?那些恶奴追不上了,他们就歇着喘气儿,休息够了就搂着肩膀笑,笑到别人都以为他们是神经病也不在意。

    今天杨直一直闷闷不乐的,老仆心想这大小伙的,天天这样还不闷出病来,那可要不得,随即提议道:“那我们去呈云阁啊!”

    杨直抬了抬眼皮问道:“倌儿,你都几岁了,还有这心思?”

    若是往日里倌儿提议去呈云阁的话,公子肯定很高兴,可今天公子怎么这样了?

    杨直说道:“我们回家吧。”

    倌儿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啊!公子你说我们去哪?”

    “回家。”

    倌儿不确信地问道:“小屋?”

    杨直点了点头。

    倌儿带着哭腔说道:“公子啊,我们大半年没回去了,再说从这儿去,我可不认得路啊!”

    杨直拍拍老仆肩膀说道:“其实公子也不认得路,咱们就不回去了。”

    倌儿说道:“我觉得那小屋该扫扫了,现在回去肯定满是灰尘,晚上也住不成。”

    主仆两人转身入了街道,杨直也不回头看那座城,穿戴一新的主仆在城里从皇城出来显得格外扎眼。

    街坊上的生意人最好评头论足,大多以此作为赌注,主仆两人路过时,好事的掌柜带着客人倚门指指点点地说道:“这两人一看就了不得啊,尤其那年轻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神流露精光,不怒自威,像是久居上位之人,不过那老者从穿着来看也不像是什么大官,可能就是年轻人的仆人吧!”

    旁人马上反驳道:“乱说,曾经在庆余斋我远远地看到过王老尚书一回,老尚书长得就那老头那样。”

    小厮也想看几眼,可他们急急忙忙地抹了桌子出来一看,那两人都走远了,只好又回去老老实实干活。

    杜鹤离扬扬下巴道:“看到没有?这就是未来的大沁皇帝,你不去讨好讨好?”

    李白药笑道:“我又不当官。”

    郎哥眼睛直转,问道:“杜公子,你觉得我要是给他们买两串糖葫芦的话,那未来的皇帝以后会不会照顾我家公子些?”

    茶拿到嘴边的杜鹤离也不喝茶,说道:“给我买一串我才回答你。”

    李白药听了郎哥的话苦笑不得,不过好多达官贵人啊,就念这种香火情。

    李白药说道:“别浪费你那几文钱了,以前有用,现在你买一百串也不顶用的。”

    郎哥掂了掂钱袋说道:“这可不是几文啊公子,都可以换好多银子了。”

    杜鹤离伸手道:“要不要我帮你拿去换?”

    郎哥紧了紧钱袋,“我自己也可以去换的啊!”

    看到郎哥着动作,也就是还不信任他杜鹤离了,嘟囔道:“就你?还没柜台高!”

    郎哥摇头反驳道:“杜公子小看人了,上回路过钱庄的时候,我试了试,踮起脚跟的话,我能够到柜台的。”

    杜鹤离好奇道:“那你怎么不换啊?”

    郎哥拍了拍钱袋子解释道:“我更喜欢铜钱,换成银子太小,我怕弄丢了。”

    汝阳城人爱看热闹,哪有人归家,都在等着大柱国的盖棺定论呢!

    而消息最为灵通的不是街上,而是这人多嘈杂的酒肆茶馆,李白药三人也是早早就来这旺角的茶馆里占了位置,不然待会儿可就得端茶站着听了。

    朝局如何的风云变幻,怎么个步步为营,这些升斗小民哪里能懂,可一次大朝后,哪派赢了哪派输了,这个城里人还是知道的,争相在茶馆酒肆里论着吵着,在这茶馆酒肆里争赢了也有面子不是?

    满朝文武还没有从皇城里出来,各种假消息已经传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了。

    茶馆内四十几岁的文士提议道:“猜猜这柱国会得个什么谥号?”

    同桌坐着的人五十多岁,带着顶青色帽子,留着些稀稀疏疏的胡子,抖抖青衫问道:“赌什么?”

    那人耸了耸肩说道:“你个七品京官有钱可赌?”

    在京做七品官的老头答得干脆,“没有。”

    那文士说道:“赌你家小院里的一坛女儿红。”

    老头也不问那文士出什么赌注,回道:“不赌。”

    文士问道:“怕了?”

    老头答道:“怕。”

    文士促狭道:“胆小鬼!”

    茶水呛着的老头咳了几声,随后问道:“你家的输了还剩几坛?”

    那文士心想这老头八成是心动了,说道:“埋了十六坛,这些年赢了没几坛,输的倒挺多,前些日子刚输了一坛,也就剩五坛了。”

    老头没反应,文士急了又问道:“赌不赌?”

    老头直摇头:“不赌。”

    文士一副我懂了的表情问道:“怕家里那位?”

    老头也没半点不好意思,说道:“有点。”

    文士挤眉弄眼的说道:“你这不止是有点吧?”

    老头喝了口茶,不耐烦地说道:“十分怕行了吧?”

    文士抱拳道:“既然怕了,那待会儿的茶钱我结了,省得你回去又被骂。”

    老头伸大拇指说道:“够仗义!”

    文士只是笑笑。

    门外响声大起,众人心道“来了。”

    急忙趴的趴窗户,挤的挤门,只见街上骑马的太监也不勒马,大声说道:“苏大柱国功勋卓著,朝议谥文正公。”

    茶馆内说书的老先生心思一转,开始讲心中那个庙堂上的衮衮诸公是如何纵横捭阖,讲南北两党如何口诛笔伐,争论于朝堂之上。

    ……

    ……

    靖宁二十二年冬月十二,大沁直皇子搬入宫中居住。

第五十一章 小道童一语中的

    玄空山藏中,那个所有人以为弃佛修道的苦行僧并没有去翻那几本道家典籍,天天上藏,却只翻那抱朴子外五十篇,读书极慢,慢到柳易都替他急,汉子却一点也不急,柳易现在读书很上道,自从拜了许先生为师,柳易的学问增长极快,在那座小院里,他的书堆了满满一桌子。

    柳易读书读到了快意处,总会不自觉地拍大腿,若许先生坐的近些,他还能连许先生的大腿也一起拍。

    许先生说读书读到快意处时,浩然气才生出,柳易觉得自己已经有几分浩然气了,他现在读书,快意叠生。

    看汉子读书,柳易很急,读书就得大声读出来,而不是闭嘴用眼睛瞧书,许先生还说过读书得养浩然正气,你都不读出来,怎知浩然正气在哪里?

    由释转儒的汉子读书困难重重,三教典籍教义虽说大多数殊途同归,但曾经佛法修为通天的汉子读起儒家典籍来,依然有很多不解之处,这不遇到了疑惑,持卷一路来到这飞升台请小道童给他解惑,小道童早上去和尚庙的农田里挖了一早上的蚯蚓,现在在飞升台边上用筷子夹着蚯蚓抛喂仙鹤。

    柳易如小道童一样坐在崖边,持着筷子夹蚯蚓,一大一小两个道士侃大山,基本是柳易说的多,毕竟柳易的江湖经历比小道童丰富得多。

    柳易说道激动处哈哈大笑,不但拍自己的大腿,连小道童的大腿他也拍了,蓄起了头发的苦行僧疑惑不解,但依然上前打扰这一大一小。

    身材高大壮实的汉子不做合十的佛家之礼,学了儒生拱手之礼,以沙哑的嗓音问道:“在这抱朴子中,吾不解之处甚多,可否请小仙师解惑?”

    小道童将一根蚯蚓抛到崖外,引得数十只仙鹤争相啄食,小道童咯咯直笑,答道:“这云海翻腾都看不完,哪有时间给你传道授业解惑,滚。”

    小道童说完话之后才想到刚才他说了个“滚”字,现在觉得自己刚才的气势应该与百里青青剑斩烟雨楼不相上下了吧,想完之后,小道童在崖边愉快地打滚。

    汉子苦笑一声,左手背于身后,右手持卷与胸齐平,一边读书一边转身离去,离去前自然不忘再行一次蹩脚的拱手礼。

    柳易打量着这个汉子,走路十分稳健,汉子回头对他咧嘴一笑道:“明年吾要下山参加科考,可否请小仙师帮吾从哪山下寻一本书来。”

    柳易下意识地点头后回过神来,说道:“你立个书单,回头有空我就去山下买来,钱不能少,跑腿费也不能少。”

    由释转儒的汉子用食指在那石板上一口气写下了三十来本儒家典籍,笔力之强,像是刻在那石板之上似的,字如长枪大戟,老龙出海。

    汉子边写边说道:“吾自会送钱来,不必担心。”

    汉子走后,柳易打趣小道童,“小仙师,能否教我那神仙之法?”

    小道童笑了笑,也不在这话上纠缠,只说道:“这山上有老道喊我师叔,小道喊我师叔祖,就你那师父,硬要喊我祖师爷,谁稀罕当香烟熏香火烤的破败祖师爷啊,要不是因为你这徒子徒孙,我都不乐意和清静说话。”

    柳易丢下筷子,起身提着木剑准备比划,好奇问道:“哎,你们玄空山祖师爷以前干嘛的?“

    小道童依然坐在崖边,以一个极其不舒适的姿势扭头望着准备练剑的柳易,“修道呗,要不我念几支道歌给你听?”

    柳易笑道:“说来听听吧,不然咱俩聊天,光我一直在巴拉巴拉地讲,迟早我的故事讲完了,咱俩就得看着云海无聊。”

    小道童正了正衣冠,清清嗓子唱道:

    “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

    人头携处非人在,何事高吟过五湖。

    粗眉卓竖语如雷,闻说不平便放杯。

    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

    先生先生莫外求,道要人传剑要收。

    今日相逢江海畔,一杯村酒劝君休。

    庞眉斗竖恶精神,万里腾空一踊身。

    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小道童唱完后,柳易笑道:“虽说不太懂,可听到剑啊酒啊的,感觉有着一股子气。”

    小道童迷眼望着翻滚的云海,笑道:“你悟性真高,已经懂了。说不定你练那祖师爷所谓“一断无明贪嗔,二断无明爱欲,三断无明烦恼”的天遁剑法也能一日千里。可惜金液大丹与灵宝毕法早已无人去练,可惜可惜!”

    柳易笑道:“其他的不急,我先练出剑芒再说吧。”

    小道童自顾自说道:“玄空山上很多道士练剑,剑道天赋好的练,剑道天赋平平的也练,厉害的没能做那飞剑斩黄龙之壮举,不厉害的,就算到山下摆个杂耍摊,也不见得能争多少铜钱,唉,我都替祖师爷愁啊,他这些徒子徒孙,一个二个的都不成器。以剑术入世修行,以剑道登堂入室,以侠义平世间不平事,以斩妖降魔、除邪恶,杀凶顽登九霄,好是好,可贫道和林砚都选了条容易得道的法子,他的道在烧水做饭间,贫道的道在闲云野鹤间,他哪天不觉得烧水做饭烦了,道就成了,贫道哪天知道什么叫闲云野鹤了,道也成了。”

    柳易插话道:“看起来很容易嘛!”

    小道童将筷子仍下山崖后才想起自己扔的是筷子,一脸愁苦道:“我也这么觉得,那就是没看透啊。”

    随后小道童捡起柳易放下的筷子继续夹着蚯蚓朝山崖边扔着,笑道:“飒露山老祖曾想以易龙、指玄,先天三境划分天下武夫之境界等级,可他那有我玄空山老祖天纵奇才,熬到死也没让他得逞,说起这个,那代玄空山几个道心崩碎的老道们功不可没啊。”

    柳易不懂这些道家内幕,也是头一次听说这天下武夫境界划分之争,忙问道:“不知玄空山祖师爷怎么划分武夫境界?”

    对于柳易的没见识,小道童嗤笑一声,自豪地说道:“相生境,无极境,太极境,化境。”

    小道童起身,举手投足间颇有一番指点江山的气势,笑道:“短短四十年间,儒家那一身浩然正气竟然已经消失殆尽了,曾经的三教教义之争变成了如今的佛道之争,武之境界,佛家硬要以‘金刚、般若、涅’对抗我玄空山祖师爷的‘相生、无极、太极’三境,我道门太极之后有化境,入了化境可飞升,他们佛家涅之后啥也没有了,所以不论是打架还是吵架,我道家都该赢才是。”

    柳易没见过这么意气风发的小道童,也不再打扰他,忽记起一事,说道:“那要去科考的汉子看起来挺老实,怕不是要耍赖了,我得去催一催。”

    小道童在悬崖边坐下,晃着腿说道:“玄空山祖师爷有言,世间若有不平事,当以侠义之剑破之,贫道在想,若自己做了不平事,何为?”

    柳易摸摸鼻子,说道:“以后还真得喊你祖师爷了,小道童。”

    柳易临走前挥手笑道:“你说我悟性高,你小子也有眼光啊,天赋不高的人能在这座山被佛道两家据理力争?”

    小道童听到柳易提起这事,哈哈大笑,笑得在崖边直打滚,忍不住透露道:“其实佛道两家都看不上你,就担心以后有你的那家吵架输了,把罪过归在你头上,吵架输赢的事口服心不服。”

    柳易听着小道童说的还挺有道理,问道:“当真?”

    小道童轻声道:“你都要喊我祖师爷了,我还骗你呀?”

    柳易轻笑道:“谁知道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山下那些算命道士一直都在说假话,人有不顺之事才去算命,算命道士知道善男信女有不顺运道,非但不安慰,反而往各种家破人亡上牵引,就为了所谓的逆天改命,随后多挣几个铜钱。”

    小道童不知将筷子丢在了哪边,多半是丢下崖去了,轻笑道:“算命的多是阴阳家子弟,他们经常挑事。”

    柳易去藏向汉子拿了银钱吗,他不再绕道去飞升台与小道童聊天打屁,而是去小屋里,汉子列的书单里,他的小屋里就有七八本,自己看完了,也记下了,卖给汉子看也无妨。

    玄空山山顶最高处是飞升台和佛道两家的藏,其次才是道观佛寺。

    柳易到屋里挑了七八本书,其他的还得下山去买,他一路朝着石梯子下山,很多时候想一步多跨几级,又心存恐惧,想跑快又不敢跑太快,慢了又觉得不甘心,大多数时候是一步三阶地往下跑,也有可以眼花了,会突然忍了一下,那一步只能跨两级台阶。

    柳易的动作看起来十分滑稽,人之常情。

    柳易花了两个时辰跑到山腰新修的石梯处,师父不在,先生躺在树下阴凉处,一身杵着头,一手持书。

    柳易抱拳行礼,问道:“先生,我师父哪里去了?”

    许先生将书移开,笑道:“他算卦好几天了,这几天宜出行会友。”

    柳易轻声说道:“寒冬腊月玄空山山雾弥漫,先生大可不必躲在树下乘凉。”

    许先生四处看了看,笑道:“是了,没注意。”

    柳易下山。

    许先生笑道:“可惜你没见到百里青青蓄势的一剑,若心境有了,小道士说的天遁剑法说不得真的可以一日千里。”

    柳易觉得石梯也不可怕啊,一步敢跨四级石梯了,不过平淡心境没能保持多久,脚步再次杂乱无章,没走几步,石梯子没了。

    一直看着柳易的许先生再次将书卷移到眼前,轻声问道:“先生的儿子似乎平平无奇啊,先生怎么看上他了?”

    天地寂静,山雾弥漫。

    踩在泥巴路上的柳易小跑下山,买了十多本儒家书籍,笑道:“讨饭的不当家,一当家就败家,白得的便宜占了心不安,不占的话,都恨不得抽自己。”

第五十二章 于名山之巅练剑

    大沁宁靖二十二年腊月上旬,大沁汝阳城终于下雪了,满城欢笑。

    京中更有个论调,今年直皇子搬进了皇宫,为大沁添了不少的福气,瑞雪兆丰年。

    去年腊月十四才下雪,今年虽说与以往相比还是晚了,但与去年相比,到底是早了,明年的粮食不会像今年这般贵了。

    汝阳城那些天子脚下的穷苦人家在建国之后一直在变卖田地祖产,卖到再无三分田半亩地,有几个脑子灵光的也不打算卖祖产田地,但官家盖宅子用到了,不卖也得卖了。

    他们最后只能靠挣钱养活一家老小,在外面挣钱不顺心,回家难免不把媳妇儿女当人,老了之后,心慈的老婆子搬去儿女家住了,老人们孤独无依,也想过去儿女家蹭吃蹭喝,但儿女不认他们。

    老人们想起了自己曾经也是如此,当年挣钱很累,没把只会吃饭的父母当人,儿女们读书求学,他们也没上心,儿子一身的力气,码头搬麻袋也能养活一家老小,还浪费钱读什么书?女儿家更是如此,读成了大家小姐又如何,嫁出去的姑娘如泼出去的水,花钱让她们读书,那岂不是泼水连盆也丢了?

    老人们老了之后才信佛道两家的因果报应,但信晚了,于事无补。

    ……

    ……

    玄空山上的柳易领了一套灰色棉袍子,穿得暖和的他在小屋里看着书卷,许先生洁癖极重,自己屋里不愿生火惹灰尘,他也来柳易屋子里蹭温暖。

    柳易起身开门观雪,门外风雪迅速飘进屋里,柳易赶紧关门和掸落棉袍上的雪花。

    柳易读书一年,许先生也不考他,柳易问道:“跟随先生读书一年了,先生为何不考校学生?”

    许先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提着衣襟擦了眼角的眼泪,摇头道:“先生的先生只教了先生读书,先生不管学生学得如何,只谆谆教诲学生要多读些书,先生说:‘这叫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柳易坐回椅子上,不再看书,抬头问道:“先生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觉得圣贤书该如何去读?”

    许先生哈哈大笑,“儒家四书五经六艺,太多太杂,甚至有些书籍表达叙述摸棱两可、晦涩难懂,读书难,读万卷书难,走万里路更难,学以致用极难。”

    柳易望着许先生的眼睛问道:“先生学以致用过了?”

    许先生将书籍放在桌上,抬手向前,大笑道:“学以致用过了,上回还被阴阳家逮了尾巴。”

    柳易伸手烤火。

    许先生再无读书兴致,笑道:“读书也一年,练剑也一年,贪多嚼不烂,终归得选一样,放下一样。”

    柳易抬头问道:“先生劝我读书还是练剑?”

    许先生摇头,“人生路上,很多路要自己选,他人的建议可听可不听,要多思量为何有人说,又为何有人劝。”

    柳易扭头远眺,视线似乎已经穿过了窗纸,穿过了浓雾,他轻声道:“也该想想为何有人帮?”

    许先生一愣,轻声道:“我是知道你要来玄空山了才决定要来的玄空山,年轻人不要知道了算计就将所有事往阴谋上去思量,这世间啊,要信还是好人多,关于杀人救人一道题,我后来多读了很多书之后,不再是不敢说了,而是不知该如何选择。”

    柳易嬉笑道:“先生是觉得我柳易要是不读书,或者要是我柳易读也没能成为我爹那样的读书人,那就算我爹眼瞎了?”

    许先生点头。

    柳易冷笑道:“老子平生最恨任何人帮老子选择,也看不上长辈给张罗铺路的公子哥,老子的路应该是老子走到了岔路口,自个儿想想该走哪条路就行,您老不必费心。龙生龙,凤生凤,意思是我爹是读书人,我以后就必须是读书人,我要是丢下书卷去练剑就算数典忘祖了,你们读书人的道理都不讲道理,怪不得我爹要兴科举折断读书人的脊梁。”

    许先生也不生气,笑道:“我辈读书人看先生,高山仰止,先生还说过:‘弟子不必不如师。’”

    柳易起身拿剑,冷笑道:“我爹捡了我,他错还是没错我不知道,但恕我直言,我爹选你做学生,大错特错。”

    柳易提剑摔门而出,看着那座石崖,柳易绕崖而走,直到临深崖了无路可走,柳易才转身顺着石梯上崖。

    飞升台上的小道童不知在哪里捡了根拂尘,他用拂尘杆子画着八卦。

    在如此巨大的广场上画八卦图,小道童随手作画,竟然极其圆润。

    小道童画完之后,开始沿着画痕挖雪。

    小道童挖了并足宽的雪道,顺便将雪堆在两边,小道童边挖雪边将堆在两边的雪抹平整,让八卦以后看起来不会那么突兀。

    小道童画完太极八卦图之后才抬头看柳易。

    他不问,柳易也不说话。

    小道童笑道:“贫道有些担心仙鹤在大雪天找不到吃食会饿死,又想着你似乎要占用飞升台练剑,贫道想了想先做个八卦图让你练剑要紧,待会儿贫道再去和尚庙挖蚯蚓。”

    柳易不说话。

    小道童离开了。

    柳易右手握着已经被汗渍染成了黑色的木剑,满天地间,百里之内银装素裹,千里之内风与雪是同一颜色,万里之外,风雪已经变成了乌云的颜色。

    硕大宽广的飞升台上,只剩一人一剑而已。

    柳易一步一步走向八卦图中心,步子极慢,但他武功底子极强,又加上这一年勤加练习,步履稳健。

    柳易出手即杀招,一剑三式使出来,木剑似乎将一片片从空中飘落的雪花斩成了两半。

    柳易开始出剑赶风斩雪。

    他提剑从八卦图中心阴阳两边走过,一步一个脚印,踩实了满地雪花,斩尽阴阳鱼内的冽风寒雪。

    他提剑从阴阳之间走过,比天下最顶尖的剑客要温柔,比游历于阴阳谶纬之间的练气士要英气。

    他踩着八卦图边缘,此刻他在欺师灭祖,而他却不似道士,而是剑客。

    他从飞升台万丈崖边走过,专心致志,除了剑,其余东西,浑然不见。

    他从飞升台百丈矮崖边走过,似乎没看到山崖下的道观佛寺。

    柳易出剑极为简单,出的是百里青青教他的剑招,由于学过刀,剑招并不纯净,偶尔也会夹杂着长刀的招式。

    剑招中夹杂着刀法时,总会有风雪成为漏网之鱼,并没有被他的剑锋劈砍碎裂,此时柳易会快速变招为一剑三式将漏网之鱼肃清。

    柳易力竭停下,拄着剑大口喘息,漫天的风此时才有机会吹拂过飞升台,漫天的雪此时才有机会落在飞升台。

    柳易低头望着被踩实在地上的雪花,似问似笑,朗声道:“一剑在手,天下何处去不得?”

    恍惚间,柳易觉得自己握着的是条如琉璃般的长河,又或是一座比玄空山、比九郡还要大的山峰。

    回神的柳易低头一看,还是木剑,不过没有百里青青刚送他的时候好看,现在木色浸满汗水,已经变成黑色了。

    此刻柳易低声念道:“飞剑当空千里去,一根别我二更回,终有一天木剑成符剑,飞剑斩黄龙,降妖除魔证道,快意,比读书快意!”

    一直看着柳易的许先生起身关门后,打扫起了被风吹进屋里的雪花,轻声道:“先生呐,他练剑比读书还上心,学生无能为力了。”

    没挖到蚯蚓的小道童一手将木盆抱了卡在腰间,一手扶着肩上的锄头,“这么厚的雪,我在菜园子里挖了好几个时辰,半根蚯蚓没挖到,还被臭和尚赶了出来,仙鹤得饿肚子了。”

    柳易问道:“仙鹤吃何物?”

    小道童哈哈大笑,扔了出头和木盆,笑道:“仙鹤吃鱼虾蚯蚓,也吃五谷杂粮,走了,咱俩狼狈为奸到和尚庙偷米咯!”

    柳易问道:“你去即可,为何带上我?”

    小道童笑道:“第一嘛,咱们两人可以多搬点米来飞升台,第二嘛,你面子比较大。”

    一大一小两个道士下了飞升台,柳易在厚厚的棉衣内怀揣了两个麻袋,一大一小。

    刚才商量了好一会儿,小道童硬要拿大袋子,柳易担心贪心的小道童拿了大袋子舀米的时候忘了自己有多大力气,若是压断腰杆什么的麻烦就大了去了。

    柳易死活只揣了一大一小两袋子,并且他并不打算扛满袋子米回来,帮别人做贼嘛,意思意思就行了。

    佛道两家为了柳易差点打架不假,柳易面子大,但只是在平时面子大,做贼被抓的时候面子不一定大。

    两人鬼鬼祟祟地翻墙进了和尚庙厨房,房内就一个肥头中年和尚在灶边烤着火,和尚将手臂抱在膝盖上,将脑袋趴在手上,摇摇晃晃地打着瞌睡。

    小道童作为先锋上前将贼路上的坛坛罐罐肃清,柳易才上前舀米。

    大麻袋舀了大半袋,小麻袋舀了小半袋,柳易对小道童急切地表情不管不顾,小道童张牙舞爪的动作他也视而不见,将大半袋百米甩手扛在肩上,悄悄出门。

    小道童见柳易出门后,再看看米缸里那么多米,又看看小半袋米,他实在是不甘心,又悄悄将袋子舀满。

    小道童准备将满袋子米甩在肩上,试了两次没能抬起来,他当即有些后悔自己贪心了,不过想起饿肚子的仙鹤,他勒紧了腰带,一鼓作气将白米扛了起来。

    两人鬼鬼祟祟地出了和尚庙,又鬼鬼祟祟地穿过道观,开始大摇大摆地登上飞升台。

第五十三章 山下有客南方来

    冬去春来,整整一两个月时间,清静老道都不在。

    柳易上回和许先生吵了一架后,许先生当天冒着风雪离开了,柳易每天练剑读书,或者是身穿黄色道袍和小道士一路下山上山。

    有香客背的行囊重了,这俩真假道士就帮忙背上山,善男信女多少会有点难为情,到了山上烧香拜神的时候,人之常情也会多捐些香火钱。

    柳易开始还觉得这不欺负人嘛,就和山下那些个商铺一样,伺候周到了,买客不多买些东西会觉得难为情,有时价格本可以往下砍个几分银子的,都不好意思开口了。

    小道童却不赞同,他认为这叫我以善意待人,人以善意带我,我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会计较那点碎银子小铜钱?

    柳易笑道:“你讲的有道理也没道理,我觉得你在一那点碎银子破铜钱。”

    小道童伸手在嘴唇上,出声嘘道:“天机不可泄漏。”

    这话说了之后,小道童自个儿忍俊不禁,柳易怕放声大笑打扰了那些个善男信女,亦是憋得很辛苦。

    下山的小道童,一步三四级石阶,走得依然轻松写意,柳易则不行,要么两阶,要么三四阶,小道童在石阶上倒退着下山,看了柳易的身法后取笑道:“心猿意马咯!”

    柳易停下身子笑道:“你心里的马死了。”

    小道童就在那石阶的棱上以诡异的角度站定,轻笑道:“这叫动如奔雷,静若处子。”

    柳易反问道:“知道什么叫处子?知道洞房花烛夜要铺红被褥?”

    小道童摇头,“不知。”

    柳易下行几步与小道童踩在同一级石阶上,得瑟道:“我知道。”

    小道童瞬间破功,两人继续朝山下而去,又干起了光明正大的善心绑架。

    下山的路上,小道童很好奇那些他不知道的学识,欲言又止,他看着柳易那得瑟劲儿,觉得让柳易讲出来的可能性并不大,索性懒得问。

    两人远远地瞧见三侠有个老和尚此时正对着富家打扮的两人双手合十。

    男子一身白衣,头梳歪髻,举头手足间皆有写意,女子一身淡紫色衣衫,头别素钗,面容姣好。

    柳易看到这颗皱巴巴的光头,心情不错,笑问道:“这是哪个大和尚?”

    小道童摇头表示不知。

    柳易笑道:“山下那对男女你猜是兄妹还是夫妻?”

    小道童不懂这个,没有要猜的意思。

    两人下山太慢,那对男女已经被老和尚带着上山了,

    擦肩而过的时候,王子桢抱拳行了一礼,柳易和小道童均抱拳行礼。

    女子提着衣裙施了个万福。

    柳易摆了个自认为极好的微笑。

    小道童不知所措。

    待大和尚带着两人走远后,柳易打趣道:“看上了?”

    小道童忧心忡忡道:“贫道就担心那位小姐是那位公子的媳妇。”

    柳易脸色古怪,促狭道:“以后我去和尚庙帮你问一问?”

    小道童轻轻点头,随后担心自己点头幅度太小,柳易不一定看得见,改为重重点头。

    柳易望着一脸正经的小道童,哈哈大笑。

    小道童愁眉苦脸,倒不是因为被柳易笑话,他是真担心紫衣女子已经嫁人了。

    两人继续下山,山下沁水源头水雾漫漫。

    山下来了一主一仆,主子一身雍容华贵的黑衣,不伦不类,看上去倒像市井中的泼皮流浪汉,带着个仆人走路也不看路,拽的跟个二五八万似的 ,鼻孔朝天而行。

    像是个丐帮帮主带着个老叫花巡视自己的地盘,那老仆尖嘴猴腮,一身黑袍正好陪一身黑帽子,比他家主子还要滑稽。

    老仆身子上肉头还没骨头份量大,走路都打蔫儿。

    主仆两人身后跟着六个呼吸沉稳,气机绵长的扈从,六位扈从依然很拽,就差脸上没写着我是高手高手高高手了,都不拿正眼看人。

    柳易和小道童摇头,这八个人实在是一无是处啊,两人都看不上,干脆土坡上歇息,柳易问道:“我师父也不知道撂下活计去了哪里了,也不忙着回来修石梯子?”

    小道童答非所问,“,你说好不好笑,前朝的皇亲制度被大沁调侃为养猪王朝,所有皇家藩王皆由户部出钱粮养着,养到最后竟然有两百来万藩王皇亲,不事农桑的皇亲硬是将整个王朝的财政给拖垮了,大灾小灾,户部左右拿不出钱来,王朝倾颓的那几年啊,那个修道的皇帝接连着杀了好些个户部尚书,杀到没人敢做掌管钱粮户策的户部尚书了。”

    柳易问道:“这与我何干?”

    小道童哈哈大笑,“你师父清静老道就是前朝在京藩王,那时候空有一身抱负只能用在床榻上糟蹋女人,王朝大厦将倾的时候,他曾冒死进宫劝过那个九五至尊的哥哥,但那位皇帝一心烧丹练汞追求长生,直到叛军杀到大兴城时,他才知道自己能不能长生似乎并不重要,自己有没有脸面见列祖列宗才是要紧。”

    小道童似乎没说过瘾,向柳易透露了一些关于南方祖庭的密事,“同为道家祖庭,为何玄空山与飒露山说个云泥之别也不过分?这就要从九十五年前的前朝说起了,那时候道家南北两大祖庭交相辉映,虽说也有吵闹,但到底还是亲兄弟,外人欺负不得,百年前飒露山出了个妖道,不敬神不求长生,一心以异道恶毒法子炼丹求圣,那个倒霉蛋皇帝就成了他的第一个试金石,龙运浩瀚的皇帝硬生生被妖道折磨致死,顺便让整个王朝成为了陪葬,你家清静师父呢,亡国之后还不知道怎么就亡国了,一头雾水地在飒露山潜心修道,知道了秘事之后师兄弟也不要,一心在玄空山修石梯子。”

    师父清静获得他的“芳心”后就开始撂挑子,柳易对这些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换了个问题,“飞升台靠北那面山崖是不是直达山下?上回练剑之后,现在想想一阵后怕,以后也不敢坐在那里了。”

    小道童笑道:“直通山下又如何,怕了?”

    柳易笑道:“现在想想以前胆子太大了。”

    小道童起身下山,随口问道:“不知道杜鹤离和解三秋两人以后谁更厉害,百里青青嘛,小道不看好,师弟林砚和韩豆的话,贫道不知,但想着山上人嘛,厉害也没了比较的心性,也就是不厉害了。李白药也好,舒清浊也罢,算上国子监监生李仕鱼,三人都不像能陪供至圣之人。”

    柳易跟着起身下山,抬手一拍小道童的脑袋,“飞升台太高了,你个小道童年年生长在飞升台上,得了个谁都看不上的毛病,看不上就看不上吧,玄空山大山之巅的小道童说话,谁也不敢说个不字,但怎么这么多人你就独不看好百里姑娘?”

    小道童轻声道:“这个姑娘似乎与所有人都不同,就拿近的说吧,世间武夫上玄空山大有裨益,独独他害怕佛道之争。”

    柳易小道:“山中只七日,世上已千年,若不是数着日子,我都忘了今年已经是靖宁二十三年了,也不知百里姑娘过得怎样。”

    小道童笑道:“和喜欢的人有共同喜欢的事,世间极好。”

    柳易捧腹大笑,“是了,小大人。”

    柳易笑完之后,轻声道:“以后我顺便给你问问那个紫衫姑娘喜欢何物,是不是喜欢练剑?”

    小道童停下步子,正衣襟道:“极好。”

    两人开始下山去迎土包子般看着沁水就忘了闭嘴巴的杨直。

    ……

    ……

    飒露山持道峰上,林砚和师父打扫完了院子,又烧好了水,一老一小俩人均坐在屋外一根歪倒得枯树上,林砚正用道家神通望着玄空山下一行几人。

    林砚伸手推醒正在打瞌睡的师父的手,说道:“师父,快看,那人有龙气哎,到底是皇帝还是太子殿下啊,或是太子皇子?或者是个造反的混世魔王?”

    老道人的哈喇子拉成长线,犹如纺织娘面前织机上的丝线,他有条不紊地揩了口水,语重心长地问道:“徒儿,是修行重要还是看外面的花花世界重要?”

    林砚辩解道:“这不睡不着嘛,若是耽误修行,则外面的花花世界不重要,若是两不耽误,那就两者兼顾,未尝不可。”

    老道拿着捡来地松树叶子在眼前看了看。

    林砚说道:“师父还说我看花花世界,你也在看呀!”

    老道起身笑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佛家就这句话说得还行,其他的都是些狗屁。”

    林砚望着飘落下的雪花,以手掌托住一篇雪花挪到眼前,端详着雪花随口问道:“师父,我道家说佛家之教义,会不会有失偏颇?”

    老道答道:“会啊,佛家说道家之教义也会咧,否则佛道之争吵什么呀。”

    林砚正经问道:“师父怕佛道之争吗?”

    清辉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有头发的不怕光头的。”

    林砚嘻嘻笑道:“那些大光头想不通道理的时候就摸一把光头,和我道家想不通的时候挠一挠头发好像是一个道理,不过没挠到头发应该很失望吧。”

    清辉哈哈大笑。

    素羊峰上,老道黄翎叼了根茅草坐在三清肩膀上,伸手指点着韩豆卷蜘蛛网,听到师兄的的笑声后他跳到地上,吩咐道:“去看看你师伯发什么神经,笑得那么人?”

    曾经白白净净的韩豆儿浑身护色更加晶莹剔透,面容也长开了些。

    韩豆儿将带叶的树枝递给师父,下山上山。

第五十四章 一见如故

    玄空山下的柳易看着这个年轻人,那可不就是去年的自己吗,看着泼皮年轻人特别顺眼,那泼皮年轻人亦然。

    一见如故的两人间发生了一段了无生气的对话,

    泼皮年轻人杨直看着这个不像道士的年轻人,问道:“你谁呀?”

    柳易答道:“你猜呀。”

    “我不猜呀。”

    “我不说呀。”

    接着柳易问泼皮年轻人:“你谁呀?”

    泼皮年轻人答道:“你猜呀。”

    “我不猜呀。”

    “我不说呀。”

    只混过土匪窝子,没混过市井江湖的柳易落败破功,笑道:“兄弟你这混的有点差啊,才跟我去年一样。”

    泼皮年轻人抱拳道:“兄台承让。”

    柳易眉飞色舞道:“不过我去年好像也比你厉害点,前朱雀剑仙百里青青开路,后玄武鹤壁剑宗杜鹤离压轴,左青龙穹庐书院李白药负责骂人,右玄武郎哥给我端茶送水,捏肩捶腿,聊天解闷。”

    泼皮青年人插上一句,“真是神仙日子啊!”

    柳易心里认同,话语不是说停就停地,接着说道:“那叫一个威风,神挡杀神,砍瓜切菜喀喀喀喀,佛挡杀佛,切菜砍瓜嚓嚓嚓嚓。”

    泼皮青年人抱拳深深一拜,附和道:“久仰久仰。”

    柳易抱拳还礼。

    接着轮到泼皮青年人说自己的英雄事迹了,只见青年人一把将老仆拉过来,那叫一个轻松,几乎是提过来的,口若悬河地说道:“小弟不才,只有这老仆是自己人,带上他那是逢赌必赢,就算是不带半颗铜板去赌场,那也是两袖清风去,盆满钵溢归,身后这位,要吃肉酱不要捣臼,拿拳头捶出来的肉酱,鲜得很咧!”

    从未吃过肉食的小道童不知肉是何滋味,也没注意听听什么是肉酱,只想着从山上差着他好几个辈分的小道童手中没收来的那些书上说的事,好些赌客那是输多赢少,没去赌时想赢,赌赢了那就想继续多赢,回头输了之后想着赌几把扳回本,然后接着输,倾家荡产。

    小道童一边想着一边好奇,逢赌必赢,那赢的金银珠宝那不得成金山银山珠宝山啊,怎么进赌场还半边铜钱也不带呢?

    身后那位短衫打扮,一身那位满身腱子肉充满了力量,面阔口方的国字脸拳师朝着柳易点头行礼,

    这吹牛和煎药一样,讲究个火候,三分水阴,七分火阳,是为药,吹牛吹到刚刚好,比之药,有奇效。

    柳易笑着说道:“回头我想吃肉酱就去找你,还要麻烦这位师傅了。”

    两人一人一句笑道:

    “棋逢对手。”

    “将遇良才”

    “龙王碰头真天子。”

    “杀手遇着蒙面人。”

    两位青年人一见面,颇有一番他乡遇故知的情景。

    那个在飞升台上意气风发的小道童发现自己竟然插不了话了,好心提醒一句:“该上山了。”

    柳易和泼皮青年人同时摆手笑吼道:“大人说话小孩别开口。”

    弄得养气功夫极好的小道童郁闷得不行。

    老仆从未见着自家公子如此高兴过,咧嘴而笑,说话都漏风的门牙长得老长。

    两人自卖自夸的同时亦相互捧场,那叫一个其乐融融。

    上山路上,柳易笑道:“老子叫柳易,在山上拜了个修石梯的老道为师,马上你就能看到我师父修的石梯了,但老子实在是不想修道,我爹的学生想让我读书,我也不想读书,我更想学剑。”

    青年人笑道:“老子叫杨直,有个狗屁倒灶的皇帝老爹,硬要我当什么劳什子的皇帝。”

    对于这个去年刚搬进皇宫的皇子的到来,玄空山佛道两家 波澜不惊。

    道家这边大到不出世的老不死道士,小到遇到人都要喊师祖、师叔祖的小道童对于杨直的到来,两者表现得惊人的一致。

    不闻不问。

    佛家这边好似先前迎了两个宝,对忙着关门乐呵,对于大沁储君更是置若罔闻。

    佛道两家不闻不问的杨直不出意外地住到了柳易的小屋。

    杨直看着小屋四周清雅的环境,笑道:“比我们那个破屋子强多了!”

    小道童来到了柳易的小屋后并未进门,打了声招呼后就走了。

    柳易看着乡巴佬进城的杨直,笑道:“那是,好歹我也是道家几位硕果仅存的真人的高徒不是?”

    杨直两面百丈的悬崖,感叹道:“早听人说玄空山很怪,佛道两家一直再为‘玄空’二字的先后顺序吵着,绵绵不休,在山下时看着佛道两家实力阵容不相上下,到了山上再看后觉得道家要厉害些,佛家的话,能不能再熬个二十年都是个问题,现在再看看百丈悬崖,到底也觉得不虚此行。”

    柳易哈哈笑道:“刚才那个小道童就是唯一住在悬崖上的道士,现在是不是感觉错过了天大的机缘?”

    杨直将双手掐在腰间活动腰身,轻声道:“谁说不是啊,早知道刚才背他上山就好了,多少能换点香火情。”

    柳易对于大户人家的香火情不是很明白,只知道上回算是彻彻底底地得罪死栾涂王家了,现在成了山上人,除了那几个于他有恩的朋友,他不太愿意去想山下事,索性不答,拿着木剑在院中开始练剑。

    柳易出剑速度极快,虽然到现在依然没能练出剑气,但柳易想着应该快了吧,再说了练剑基本功练好了,以后再怎么折腾都能一日千里。

    百里青青告诉过他练剑从来都是由快到慢,在由慢到快的过程,由快到慢是拿着剑就开始呼呼哈哈地一顿胡练,出剑快了,内心自我感觉极好,初学于剑道剑术无益,好好的剑招可能也只能磕磕绊绊地分解着才能使出来,一气呵成的剑招分解后已不纯粹,慢慢地练的就不是练剑了,倒像是剑在驾驭人。

    柳易现在正处在那个练剑由快到慢的阶段,当然现在他只是快,追求出剑极快,快到极致,快到泼水不进,他的剑就能成一半。

    柳易一直想问百里青青的剑有多快,但他没来得及问,到了来得及问的时候又是离别,在玄空山山腰问这个的话,有点不合时宜,他也见过了,百里青青御剑千里的时候,极快。

    杨直正摸着下巴津津有味地观看着柳易练剑,柳易突然停下身形。

    杨直笑骂道:“担心我偷师啊?”

    柳易呵呵笑道:“你杨直以后三宫六院都顾不过来,怎的会有时间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武功?”

    杨直不知可否,抱手找了棵就近的槐树靠着,“登九五和登九天比起来,似乎低了一等。”

    柳易将木剑立于身后,轻声道:“什么侠以武乱境都是屁话,说到底就是当官的实在看不惯逍遥九天的武人,才会出个什么传首九边的劳什子政策。”

    柳易以前读书,读到了“肉食者鄙”的时候并没有多大感触,现在看杨直国之储君竟然不关心黎民疾苦,而是上仙山求神拜庙,柳易忽然有些生气。

    柳易笑骂道:“国之储君为何不关心九郡军民财政人口田亩,而是上山求仙问道?”

    杨直与柳易本就是性情中人,见了柳易的深情后猜到了七八分,听了柳易的话后更加笃定柳易把他想在一心求仙的人了,笑道:“老子以前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扛麻袋,累死累活地挣点碎银子,那几年倌儿病重,老子又忙给他寻药看病,饿了好多顿地肚子,最他娘的糟心的是老子一个当爷的得饿肚子,倌儿一个老仆老子却要想方设法给他吃饱,万一哪天腿一蹬嗝屁了,老子晚上没人说话还不得疯了。”

    柳易耸耸肩,笑道:“咱俩真是同道中人啊?”

    杨直点头附和,一直站在杨直五步范围内的老仆倌儿背着手,一脸愧疚,啜泣道:“公子啊,那几年是倌儿拖累您了。”

    杨直摆手毫不在意,笑道:“咱俩什么交情,你又不是不知道。”

    榜外十分,佛寺道观屋顶的琉璃瓦被夕阳照了反着光,黄灿灿的,悬崖上白色的岩石也反射着夕阳光芒,此时的玄空山顶沾满了仙气。

    柳易小屋的仙气被破坏了,杨直带来了个大厨,肥到圆滚滚的妇人如同六月的青牛,走路也要小心翼翼,担心身量太重一不下心踩滑了还不得多交代几斤肉。

    柳易望着这个长相剽悍的中年妇人,远远地柳易就闻到一股窒息的胭脂味扑鼻而来,现在一看,妇人脸上果然是“份量十足”,柳易保守估计也有二三两。

    妇人朝柳易和杨直行礼,留在小屋的倌儿也没放过,可能是遇到了能讲些荤话的同龄人,妇人朝着倌儿风情万种地又行了一礼。

    市井中骂架在行,打架不行的老仆破天荒地有些露怯,红着那张枣红中透着老年斑的老脸。

    杨直走近老仆后一拍倌儿脑袋,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差点被杨直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倌儿咧着嘴歪笑,回道:“要是年轻三十年,公子哎,你看看我有没有出息。”

    杨直指着妇人笑道:“这是老子请来的大厨,以后你可以跟我们一同吃饭。”

    柳易扭头望着杨直,“意思是我荣幸之至?”

    杨直望着柳易一脸笑意,本来想骂人的话被他咽了下去,一脸贱样笑道:“老子可是国之储君,以后说话想着点,在胡乱说话指不定那天就被传授九边了。”

    柳易哈哈大笑,“老子虽然只是一介武夫,但你听说过‘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否,再说了,有朝一日飞剑变符剑,飞剑黄龙斩得,真龙天子亦斩得,那时就是伏尸一人,信否?”

    杨直咬着嘴唇沉默不语,倌儿伸出枯槁的手拍打了公子的后背,此时得主仆两人和住在那条阴暗狭窄巷弄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老仆觉得挺好,自己又和公子亲近了。

    缓过情绪的杨直轻笑道:“吹吧你。”

    柳易不再说话,开始练剑。

第五十五章 牛皮

    自从杨直来到玄空山后,有一件事很明显,从第二天起天起飞升台就不再是小道童一个人的了,甚至是在玄空山地位超群得小道童已经没了什么存在感。

    柳易和杨直两人在悬崖边意气风发地高谈阔论的时候,在整个玄空山存在感极强的小道童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玄空山的那个“空”,也是佛家的那个“空”,因为自己在与不在俩人都一样,蛮横地夺了他的飞升台。

    小道童觉着这日子真是没法子过了,有喋喋不休的两人在的飞升台上,他就算是当个木头人去看云海都觉得多余。

    以前的柳易上飞升台的时间很多,练剑的时间也多,自从杨直来了之后,柳易上飞升台的时间更多了,但练剑的时间变少了,因为杨直主仆的打扰,心不在焉的柳易出剑极慢,经常放下剑式扭头与杨直聊着天。

    杨直盘腿坐在距崖边一丈左右的位子,春风呼呼,在一身华贵的黑色衣衫衬托之下,杨直像个迎风飞扬的仙人。

    杨直望着云海感叹道:“若是有朝一日本太子也能御剑长空,那将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呀!”

    柳易停下架势笑道:“帝王嘛,爱江山还是爱美人都是个大问题,两者皆不爱,想必极难。”

    杨直扭头望着柳易,问了个草包问题,“沙场军人和江湖武夫有何不同?”

    柳易点头笑道:“不同之处极大,底层的江湖武人犹如沙场军人,出手即杀招,杀人或者是被杀变数重重。中层武夫则不同,出手即杀招不假,但捉对厮杀的时候招招致命也不一定能杀死同级对手,两人基本上是奈何对方不得,只能找破绽钻空子,取巧夺胜。至于最顶尖的武夫的话,打到山河变色也一样,除非差距极大,否则打个几天几夜也是平常事。”

    盘腿坐麻了双腿的杨直将腿伸直,右手握成拳使劲捶打着麻木的大腿,自嘲地笑道:“看起来沙场冲锋陷阵的军人终究打不过江湖武夫呀!”

    柳易白了杨直一眼,将剑靠在背后走到崖边才轻轻开口道:“底层武夫若是被骑军围杀,大多数只能被活活耗死,少数能逃脱的也只能说是运气好。中层武夫有心恋战的依然会被军中阵法耗死在战场上,若是无心恋战,骑军可能打得过,但追不上。至于跨入飞升境的武夫嘛,除非一心求死,倾力杀个几千人后力竭而逝,否则的话,骑军根本见不着他们的影子。”

    杨直换了个姿势,直挺挺地躺在飞升台上,十指相扣盖在眼睛上遮挡阳光,轻声道:“听起来养个江湖武夫比养几万骑军省钱啊?”

    柳易回了句,“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杨直咋呼呼地坐了起来问道:“你小子什么水准。”

    柳易转身接着刚才的剑招练剑,笑容和煦地柔声道:“提刀的话,底层水平,握剑的话,怎么也该有中层水平才行啊。”

    杨直复直挺挺地躺着的姿势,一脸不可置信道:“吹牛皮。”

    柳易一脸无所谓,刚才的话虽说有点水分,但水分其实不大,他感觉水分不大。

    直挺挺地躺在石坪上的杨直没躺多久就觉得后脑勺被石头磕的生疼,采用双手跪地支撑着整个上身后问道:“你说为何两军打仗的时候不派几个江湖高手去刺杀敌方高层武将和关键文臣呢?”

    柳易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杨直一眼,他收了练剑的架子,笑道:“忘了你没当上皇子几天,不懂这些军国大事理所当然,两军对垒的时候刺杀本就层出不穷,无数亲军保护的将军极难刺杀成功,但也不是没机会,只要打仗,大沁罗网那帮谍子肯定有半数会撒到敌国去干九死一生的刺杀勾当,成不成功两说,光一波接一波的刺杀的威慑力也足以使敌国胆寒。”

    说到罗网的柳易呼吸有些沉重,但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又在开始练剑。

    杨直则实在是找不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吩咐老仆去院子里拿了给凳子。

    站不如坐,坐不如躺。

    坐着凳子的杨直依旧觉得不舒适,吩咐老仆下山去编个竹椅子,可以躺着的那种竹椅子。

    几天之后,躺在竹椅子上的杨直又觉得柳易木剑破风的声响实在是太吵,但这回他没说什么,飞升台的小道童已经被他和柳易气到不来飞升台了,若是再有个道士被他气下了飞升台,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的他还不得被朝堂上的口水给淹死了?

    万丈悬崖边的云海从来只有小变化,这么多天杨直也没见着什么大波澜,已然看腻。

    再看柳易练剑,来来回回就是那几招,老仆看得津津有味,杨直却只想打瞌睡。

    老仆低头在杨直耳边说道:“柳道长很有毅力,普通剑招他也能练千万遍,剑式剑招极有样子,重规矩也重创意,堪堪已经踩到相生境的门槛了,但差一个契机,差一个练出剑芒的契机,到时候真要一日千里。”

    躺在竹椅上的杨直只听到老仆说话的声音,但没听清老仆在说什么,闭目问道:“倌儿,你是老爹派来保护我的高手吗?”

    老仆笑道:“倌儿不是什么高手,公子才是高手咧!”

    杨直一脸失望得表情,苦笑着轻声道:“我以为我那个老爹会派十个八个的高手保护我,没想到就派了你一个老子每年要买猪肚皮给你贴秋膘,才能熬过一个又一个冬天的老仆。”

    老仆双手掐着腰将腰杆伸直,笑道:“公子有一点说错了,老仆虽说一介废人,但不是谁都能指挥得动的,还记得那年老仆倒在码头上的时候吗,整个码头的汉子都当作没看见,就公子看见了,公子当晚还给我买了猪肚皮,那时候公子做饭的手法老道呀,猪肚皮煮的是一抿就化,老仆感觉吞下的是满口油水,解馋得紧。”

    杨直哈哈大笑,差点打断了柳易练剑。

    杨直问道:“老子一顿肉就将你收买了?”

    老仆摇头,“公子也许忘了后来又给老仆煮了几顿肉,但老仆没忘。”

    杨直看着缓慢变化的云海瞬间联想到了波云诡异的朝堂,想到那个烂摊子的杨直心情甚是不好,他伸手捋了鬓角之后轻声说道:“满朝的事公子有时也不一定应付得了,如果出事了你先跑,公子比你年轻,后跑一步也能轻轻松松地追上你,说不定到时候你还会被公子反超了。”

    老仆倌儿一脸憨笑道:“若前方是深渊老仆就将公子拽回来,实在是拽不回公子老仆就跟着跳就是了,才多大点事儿。”

    杨直哈哈大笑,快意之至。

    练完剑的柳易对杨直主仆不管不顾,提着剑下了飞升台又走到和尚庙,曾经答应了要帮小道童问一问那个紫衫女子婚嫁了没,自然是要说到做到。

    到了和尚庙的杨直进门就看到了那一男一女,杨直提着木剑走上前行了一礼,再看看男女两人,男的应该就是个草包没错,女子看起来很好看啊,笑容恬淡,柳易觉得差点就比得上百里青青了,百里姑娘眉间有股子英气,这个姑娘没有,有的只是大户人家的伤春悲秋。

    柳易开门见山问道:“小姐是否婚配了?”

    王子桢以为柳易是什么登徒子色胚,大骂道:“老子日你娘。”

    王烟然眉头一横地望着哥哥,轻声道:“不许骂人。”

    王子桢气势瞬间弱了一头,扭头干脆不再说话。

    王烟然施了个万福,笑道:“这位是我哥哥,道长误会了。”

    柳易甩头就走,笑道:“上回我和一个小道童在山下偶遇你兄妹两人,那个住在飞升台的小道童当时就看上你了,但他脸皮子太薄,不好意思来问一问,只好让脸皮子还行的我来问你了。”

    王烟然笑道:“道长为何不自称贫道?”

    柳易摆手道:“你以后问一问小道童为何喜欢自称贫道也一样,我就想着要是自称贫道了看上的姑娘觉得我穷看不上我可如何是好?”

    王烟然捂嘴咯咯直笑。

    她想给小和尚带个好消息,那个一直被小道童欺负的小和尚肯定高兴。

    ……

    ……

    上巳节,柳易和杨直两人在飞升台上疯疯癫癫。

    杨直对着青山云海笑道:“看,朕的江山。看,朕的子民。”

    柳易有样学样,对着朝阳云海道:“看,吾之华舍。看,吾之美人。”

    那个一直跟在杨直五步以内的老仆倌儿望着自家公子在笑,也在跟着笑。

    小道童觉得两人该吃几颗丹药冷静冷静,他小大人样地背着手去往那个他喜欢喊作炼丹师兄的炼丹房。

    小道童的到来把那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给感动坏了,顾不得一炉珍贵的丹药,小跑过来恭敬地问道:“小师祖今日得空了啊,炼丹房您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

    小道童根本不扭头看一脸恭敬的老道士,笑骂道:“这么大年纪了,做事毛毛糙糙,贫道又不是不识得路,还用你来迎接?白白浪费了这一炉天才地宝。”

    老道士刚想开口解释。

    想着一炉子天才地宝的小道童生气道:“成事不足还则罢了,败事有余的东西,要我怎么说你,你才能长大啊。”

    一把年纪的老道被训斥一通,既不会觉得自己大半辈子真的是活到狗身上的废物点心,也不会觉得小祖师爷是真生他的气,小祖师爷的飞升台被两个泼皮占了,这会儿正不爽,找自己这个徒子徒孙发发脾气,那是应该的,没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事了。

第五十六章 汝阳城中的布局人

    汝阳城内,那条不知名的小巷里,住着个不知名的老人,老人腿脚不利索,只能拄着根拐杖侧身挪步子。

    老人打扮与其他同龄人并无不同,穿一身黑色衣衫,戴一顶黑色帽子,行将就木的老人大多是这身着装,毕竟黑色衣衫帽子比较容易捂热身子骨。

    老人是这条巷子里唯一的读书人,平时谁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都会让老人帮忙写对联、挂礼单。

    老人爱说话,也十分会说话,巷里人来了客人后经常请老人去陪客,老人也十分上道,桌上荤菜素菜该夹几筷子就夹几筷子,只有少吃的规矩,没有多吃的时候。

    近来巷子里有几个汉子挣了钱,除了置办屋子和家伙什,还会给家里老父母买两身衣裳,媳妇也没落下,都有闲钱买胭脂水粉了,家里那些以前只会在巷子里疯跑玩尿泥的稚童也跟着老人读书写字,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才想着给孩子读书,他们那些没读过书的苦力在外面肯定也吃了不少没读书的亏。

    老人对七八个孩子的学业并不十分上心,倒不是因为孩子们家里没给钱,而是人老了之后觉得孩子实在是太吵,晚上下学后孩子们回家了,老人耳朵里孩子们的声音依然在嗡嗡作响。

    老人看管小院子的桂花树,比老财主看管自己新纳的小妾还勤紧。

    不过一个是对床笫之事有心无力的老财主,一个是春意洋溢的小妾,老人完全看管不过来。

    不知名老人老眼昏花瞌睡多,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能睡一下午,桂树也实在是长得太好了些,前几日刚被春闱讨喜的书生摘去了几枝。

    老人深深地自责的同时,也下了狠心,老人天天搬个躺椅在桂树下躺着晒太阳,时不时喝一口提神醒脑的浓茶保证自己不会打瞌睡,拐杖也放在旁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有人敢动他的桂树,他就卖力挥一棒让那些书生骨头断两根长长教训。

    傍晚夕阳斜照,睡了一天一夜的陂足老道拉着桂树枝桠下了树,衣衫稍有褴褛的他拍着打哈欠的嘴巴问道:“这是你布的局?”

    醒着熬了一天的老人不说话,也不看清静,就那么枯坐着。

    清静自顾自倒茶,只有小半碗,喝了之后到口不到肚,没能喝舒坦的老道启开白色茶壶盖子,抓了把泡熟的茶渣放在嘴里嚼着。

    不知名老人提着拐杖准备打老道的手臂,又担心失手把茶壶打烂了,只能把拐杖放下双手拄着,笑道:“你还是没能改掉吃茶渣的臭毛病。”

    清静自顾自将口中茶渣咽下,一屁股坐在躺椅上自顾自说道:“比以前厉害多了,在平山郡杀太子后,皇帝莫名其妙地冒出个私生子来。双峰对双峰,江湖盛事,还真要应了老秃驴的胡言啊。旨意要迟重锋入京做太子妃,东宫无主了还选个屁太子妃,无非是想让身无龙运的私生子汲取小妮子身上那份与汝阳城龙气相得益彰的气运,以后继承大统自然顺理成章,无人诟病。王音一辈子算是活到了狗身上了,好一条忠心的狗啊,自己外孙女也下得去手。鹤壁剑宗,苌楚宫,穹庐书院,白马书院等好些势力都卷了进来,九郡暗流涌动,真是一盘大棋哟!你也不怕在局里淹死咯?”

    刚才老道挤在躺椅上的时候不知名老人让了半边屁股,现在的老人需要双腿帮忙使力才能坐稳在躺椅上,他往老道屁股位子挤了挤,老道寸土未让,老人只得拄着拐杖起身,晒了一天太阳的他将拐杖夹在胯上,慢吞吞地拉拢衣衫,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边的夕阳,感慨道:“人老了,太阳还在山头就觉得身子骨有些冷。”

    看着老书生不说话,老道清静急道:“老头,问你话呢?”

    老书生一手扶着躺椅,一手拄着拐杖桀笑道:“确实是老头问我话,你说你比我大了多少岁,还不死啊?”

    清静一脸傲然,起身笑道:“不多不多,也就那么点,这不等着先给你送行后贫道也就飞升了。”

    重新坐回躺椅并且也打算寸土不让的老书生不确信地问道:“飞升?”

    老道不计较躺椅的得失,轻嗯了一声。

    老书生一脸的不信。

    清静回头看了书生的表情后忍不住说道:“你什么表情啊,不飞升贫道活一百五十年干嘛?”

    老书生躺在躺椅上,侧身将拐杖抱在怀里后有节奏地摇着躺椅,悠哉游哉道:“我以为你只是单纯的不想死罢了。”

    清静哈哈大笑,附和道:“听起来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不知名老人躺在椅子上一边摇晃着椅子一边哼起了沙哑的小曲。

    清静陂脚来回踱了两步,忍不住问道:“真是你布的局?”

    老人一脸自傲道:“不是,是我弟子布的,怎样,堪称国手了吧?”

    人老了之后有儿女的就开始比儿女,他们无儿无女的,就比徒弟,看着自己徒弟成器,老书生有荣与焉。

    老人望着哑口无言的清静,爽朗笑道:“我这个弟子啊,比你那个强太多了。其实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我徒弟也就安排些小虾米去杀他,命不该绝不是因为有贵人相助,而是我们对他根本不上心,或者说不在乎。”

    清静又从茶壶里抓了把茶叶放嘴里嚼着咽下,“你的嘴巴一如既往地毒。”

    老人扭头望着清静,轻笑道:“我一直在想,如果是我这个毒士终结了你们家的大夏王朝,咱们还能不能成为朋友。”

    清静看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犹如百年前他看着大夏的那抹余辉,不同的是那时候心冷,现在身冷。

    老道想起了那个不爱上朝的老爹,想起了那个当上太后以后喜欢挨个儿子女儿家串门的娘,想起了想成仙想疯了的哥哥,想起了成为胯下玩物的嫂嫂,想起了一个个被戳死在汝阳城各个角落的叔伯、兄弟姐妹、侄儿侄女……

    老道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之后才回神,他转头一看,老书生已经将躺椅收进了屋子里,此时双手拄着拐杖与他并排而立,不同的是老人看夕阳余晖,老道看着毒士老人。

    想通了一切的清静一拍老人肩膀,轻笑道:“你这收了个好弟子,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我呢,收了个不好不坏的弟子,死嘛,肯定不能闭眼,只好退而求其次,飞升做天上神仙去。”

    在玄空山常年干活的清静出手不知轻重,被拍了生疼的老人耸肩缓解疼痛,问道:“真的?”

    清静伸手拍老人的头顶,头没拍疼但帽子被拍落了,露出了老人没几根白发的光头,失手的清静哑然笑,将落地的帽子捡起扣在老人头上,轻声道:“假的。”

    听老道说是假的,老书生哈哈大笑,“你也会死我就放心了,毕竟大家都变成鬼才公平。”

    清静嘟囔道:“你会死是真的,我是死还是飞升最后才知晓,既然能比你多活那么多年,自然还要比你多活几年。”

    清静内心感叹自己确实老了,好些事差点就忘记问了。

    刚才老人夸了他弟子大半天,老道还不知道老人的弟子是谁呢,既然故交收了弟子,那他也要颇为“照顾”一下才是,好奇地问道:“你那弟子是谁啊?”

    玩了一辈子心计的老书生一听了这话,就知道这牛鼻子没安好心,摆手道:“不说,说了他小命难保。”

    老道耸了耸肩道:“不说我也知道,李仕鱼嘛。”

    老书生有些好奇,这牛鼻子怎么会知道这事,笑道:“这后生聪明归聪明,布局不怎么样,出手太小气,没有国手风姿,以前想过收他后好好教授老夫这一身绝学,可这后生名声太大,根本不适合做这个,我在国子监另找了个好的。”

    说着弟子的事,老书生一脸欣慰。

    听到老人说他徒弟在国子监,清静作势道:“那我就杀了整个国子监的监生。”

    老书生不慌不忙地提醒道:“身为道家真人你不怕惹了因果后飞升不得是小,折了道家气运你赔得起?”

    清静抱拳道:“多谢提醒!”

    老人一提起清静内心十分火冒,询问道:“身为方外之人,你不是快飞升了,人间事与你何干?”

    老书生心想道家人就是奇怪,年轻时见他也是这样,天天说着忙凿石头,可又天天往山下跑,当然那是他年轻的时候,不是清静年轻的时候。

    清静笑道:“人间贫道也得争一争啊,你看清辉那牛鼻子。”

    老书生补刀道:“你也是牛鼻子。”

    清静自顾自说道:“别打岔,黄翎收的那孩子是个好苗子。”

    老人有些跟不上清静的节奏,问道:“刚才才说了清辉,怎么又变成说黄翎了,清辉我也不会了,你说说黄翎的徒弟有多好吧?”

    在玄空山上凿了两甲子石头的老道不知道怎么去形容,他知道那孩子很好,可他不知道怎么去说,憋了大半天后才说道:“那黄翎收那个孩子,也是好苗子,五百年一出的那种。”

    清静说到了五百年一出之人,老书生马上想到了他以前看的那些宫廷密档,乘机调侃道:“好像你曾经也是五百年一出的吧,怎么就只在玄空山上凿石头了?”

    陂足老道打哈哈道:“旧事不提也罢,旧事不提也罢。”

    老书生转身拄着拐杖侧着挪步子,小步小步地靠近屋门,屋檐上的瓦片被春风吹得松动,摇摇欲坠,老人举着拐杖想推一推,没能够到瓦片。

    清静陂脚跺着步子靠近老人,跳起身将瓦片紧紧地塞进了瓦缝里,得瑟地点点头。

    老书生哭笑不得,酸道:“你再不找个徒弟的话,玄空山可能真的就要改名空玄山了。”

    清静吹胡子瞪眼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道家兴盛该有这个数。”

    说完之后清静才慌忙地伸出五个指头。

    老书生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挪着步子靠近桂树下,笑道:“五百年啊,太长了,中间说不定会有几个变数,兴有理由千千万,败却只需一个理由罢了。”

    清静满不在乎。

    老书生将拐杖塞进桂树枝桠里,轻笑道:“说说黄翎那传人吧,我听听是如何的了不得,看看以后跳不跳得出我弟子的布局。”

    清静取下拐杖后仔细端详着,自语道:“他那传人叫韩豆儿,才十多岁。”

    老书生笑道:“这些不重要,你那时都三十多岁了。”

    老书生就嫌弃他这个,每次说话都找不到重点。

    清静眼神无限柔情,肯定又忘了自己现在是方外之人,柔声道:“那时候贫道都三十多岁了,本王的妃子可是顶尖的美人儿。”

    老书生问了一个自己多年前就很想问但没问,那时候也不适合问的问题,“说实话,刚去玄空山时想不想媳妇?”

    清静老道无奈道:“想啊,怎么不想,刚去飒露山得时候就特别想念了,毕竟什么都经历过。”

    老书生抢过拐杖接着问道:“是不是差点破了道心?”

    清静抬眼望着老书生,笑问道:“你怎么知晓?”

    老人指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脑门。

    老道揩了揩手上刚才塞瓦片留下的灰尘,无奈道:“跟你说话真没意思。”

    老人笑道:“你说岔了还不自知。”

    老道回归正传道:“你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没有半点气运奇不奇怪?”

    老书生答道:“还行。”

    清静轻声咆哮道:“说句‘奇怪’会死啊?”

    老书生再次将拐杖塞进桂树枝桠里,笑道:“会不会死我不知,我知我不想那么说。”

    陂足的清静拉正衣襟道:“老道掐指一算。”

    清静本想卖弄自己的本事,不曾想老书生一句话让他差点气死。

    老书生不经意地问道:“去了多少天的道行?”

    老道随口答道:“六十年。”

    老书生一脸的幸灾乐祸,快意之致,哈哈大笑道:“一下子去了这么多年道行,你不是才修道两甲子,心不心疼?”

    清静一脸肉疼道:“心疼啊,这一世飞升无望了。”

    清静幡然醒悟,食指遥指着老书生说道:“你他娘的套贫道话呢!”

    老书生爽朗地哈哈大笑,说道: “醒悟过来了?”

    清静笑道:“跟你说话真没意思。”

    老书生说道:“你已经是第二次说了。还是接着说让你泄了六十年道行的小道童吧。”

    清静今日心情实在是不好,懒散道:“他上山前封正了一条化蟒的小蛇儿,五雷轰顶拍散了如飒露山般粗的气运,留下了香签般的自身气运,这还不算,自身气运也日渐消散了,上了飒露山后竟然一丝也没有剩下。”

    老书生说了个猜测,“应该是某个大帝转世。”

    老道轻笑道:“雷劫时像是知晓了前世,狂语说道:‘我韩豆儿,扛天道,覆灭天道,抗天劫,斜睨天劫。前世我姓甚名谁,不顾。后世我将是何人,不管。我修道了,不是这天的天道,不是这地的地道,也不是这芸芸众生的人道,我修我的道。这道不求超脱生死,只求俯身看苍生,飞剑指乾坤。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六十甲子念完,天劫威压已经不存在了。”

    老书生笑道:“六十甲子有这神力,这倒奇了。”

    清静表示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老书生说道:“你确实该再找个弟子,否则这玄空山更不更名我不知道,南方的香火慢慢地肯定会比你们山头旺些,你那个徒弟到底哪里不好,你个老小子眼神昏聩看走眼了?”

    清静笑道:“眼拙不至于,他有他的道,老道管不着。”

    老书生好奇问道:“南北两山相隔万里,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清静笑道:“你猜。”

    老书生有些担忧道:“你不会也看到我学生了吧?”

    “不敢,这世道变了,万一再泄我六十年道行可怎么办”说着这个,老道就有些想骂娘,这什么破世道啊?随便出一个人来,他两甲子的修行好像不值钱似的,看一眼就散了一半。

    老书生提议道:“那就别算了,再找个徒弟,凿石头也有个伴。”

    清静点头附和道:“是这么个理。”

    清静说完之后作势离去,气呼呼地说道:“‘风赴千山山山翠,铃音万竹竹竹声’怎么就不好了?听人说风铃山就用了‘风赴千山,铃音万竹’作了个没横批的联子,贫道很是不爽,准备去掰扯掰扯道理。

    老书生落井下石道:“俗是俗了点。”

    老书生没有拿放在桂树枝桠间的拐杖,开始挪步朝屋门走去,清静陂脚朝巷道上走去,两个腿脚不利索的老人背道而行,谁都不回头。

    清静走远之后。

    老书生又将躺椅拖出放在桂树下,老人看着桂树,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李仕鱼那小子会送新丰酒来,有了念想后一个人的日子也不算太难熬。

    ……

    ……

    国子监学堂内,同一制式的青色衣冠让外人分不清这些学子谁是谁,好些都在小湖边抱着书念,没带书的另类只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子监监生李仕鱼。

    湖边好多蚂蚁,李仕鱼抱手蹲着看蚂蚁来来往往地搜寻着食物,拿了颗搓了满是汗渍的糖果放在地上,蚂蚁触了触糖果,往蚂蚁窝里去了。

    书生眯了会儿眼睛,好多蚂蚁往这赶来,书生拿了糖果搓在线头绑有石子的线条上,把线条垂到水里,在先前位置找不到糖果的蚂蚁一路地嗅着食物味道上了那线条上。

    书生在那等啊等啊,太阳落山了好一会儿,书生才抖抖爬满蚂蚁的线条,水里满是逃命的蚂蚁。

    远处跑来的小书童叫道:“公子,吃饭了,菜都凉了。”

    书生也不看那书童,随意回道:“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书生一圈一圈地甩着挂了石子的线条,哼着戏文离去。明天该给老头送酒了,这回要少送一坛,喝多了酒后看不看得住那桂树他不在意,他担心的是一辈子活在拨云诡谲的算计中的老头,哪天没了念想就嗝屁了。

第五十七章 新鲜事

    玄空山,飞升台藏上,曾经的苦行僧变成了儒生,言行没了苦行僧的耿直,也没了和尚的机锋,多了几分儒家君子贤人的文雅之气。

    小道童推荐的《抱朴子》到底是没读进心里,内篇他根本没去碰,外篇倒是读了,读着读着就想经世济民,随后还是选择了儒家典籍,毕竟科考的时候用得上的还是儒家经典子集。

    儒士决定要走科考之路后,藏上的那几本普普通通的儒家典籍倒是给他读了通透,柳易帮忙买的几本儒家典籍他也早已铭记于心,更是有了儒家士子风流,改了身青衫大袖,话语多说之乎者也。

    儒生想着今年要去参加童试,读书越发卖力,大沁儒生必须通过了一县县官所举办的县试,并且成绩佼佼者才能成为童生.

    童生之考并不以比例定人数,而是当有十人则十人,当有五人则五人,别看是一县之试,童生之考,最能体现一县教育水准,童生之难,有些儒生每年必考,花甲之年依然没能考上童生,有的县境辖区广大,但几年没能出一个童生。

    由释转儒的儒生读书用功至极,与柳易练剑的勤奋程度已然不相上下。

    儒生读书累了,就来飞升台坐坐,多是向学识渊博的小道童请教学问,不过小道童在时也不会回答他,更何况现在小道童不在。

    今日儒生手持书卷来到飞升台,两个青年人和一个老仆都在上面。

    身份尊贵的杨直躺在竹椅上一边往崖边扔食物,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仆说着话,崖外几十只仙鹤争相捉食,。

    柳易专心致志地练剑,儒生望了一眼,赏心悦目,一脸笑意。

    杨直将食物抛洒完了之后,拍了拍手上的食物残渣,望着手掌似乎觉得不干净,将手在华贵的衣衫上擦干净,望着干净的手掌满意后似乎对一身脏了的衣衫不是很满意。

    老仆和儒生可能因为年龄相当,投机的两人说着话,老仆一边给公子换衣服,儒生则一边翻着书。

    僧不言名,道不言寿,道家追求长生,问寿数那不是没事找事?佛家子弟抛下了忠孝节义一心修佛,问僧人之名那不是让出世空人有记得了红尘中的父母亲人了?和找佛祖挑事没啥区别。

    倌儿内心没有臭规矩,就算是有他也能忘了,或者是根本不会在意这些臭规矩,老仆问道:“你叫啥名?”

    已经还俗的苦行僧也没有了避讳的意思,手持书卷背在背后笑道:“乌野先。”

    老仆将杨直的衣衫脱下来抱在怀里,准备下去小院里拿一身干净的衣衫上来给公子换上,临下石梯子时傲然道:“你是准备读圣贤书当大官啊,不过再大的官也没我家公子官大。”

    乌野先笑道:“为官者,上无愧圣人之言,下可保一方百姓,足矣!”

    只穿了白色内衫的杨直笑问道:“可否觉得有负皇恩?”

    乌野先笑道:“读书之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立功立德立言求名声不朽,为师为将为相成完人,至于公子之言吾儒家亚圣早已说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柳易拍手叫好,“先生读书比我用心。”

    乌野先摇头,“若吾又读书又练剑,必不如先生耳!”

    柳易摇头,“若我只读书亦差先生甚远。”

    两人抱拳哈哈大笑。

    读书人的快意杨直并不懂,但偌大的飞升台上就他们三人,两人在大笑,若是倌儿在的话他还可以假装在和倌儿说话,但倌儿不在,杨直只能苦恼地陪笑着。

    乌野先笑完之后继续回藏读书。

    文人相轻,君子自重。

    两人一没有相轻的想法,二没有自重的心思,竟然有些像儒家圣人。不过一人想着可能明天就能练出剑芒,一人读书之后有了一颗经世济民之心,都不是为了规矩。

    臭味相投的两个青年人听见和尚庙里钟声嗡嗡,更是夹杂了喧闹之声。

    柳易和杨直在崖边望了望,只见和尚庙乱作一团,无数光头从深山之极远处赶来,一步百十丈。

    更有道士御剑长空,百里之外方能看到的黑点转瞬即到,背上斜挎着剑鞘,手上拿着拂尘,道袍随风飘摇,长发随风飘摇,拂尘随风飘摇,爽朗笑声随风飘摇。

    柳易见怪不怪,他见过了一夜死千人的手段,也见过一剑杀十人的手法,他听说女子剑仙翻手向上轻轻地推出一剑,风铃山上的烟雨楼被斩成了两段,他见过百里姑娘御剑千里,风流至极。

    逃下清风山寨后他经历了很多事,现在他相信世间有仙人,可能不是“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的那种仙人,但施展起神通来也应该差不了多少。

    曾经在码头搬麻袋,后来在京城里斗鸡耍钱的杨直虽说成了皇子,甚至可以说成了太子,但直到现在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望着一步百十丈的大光头一脸讶然,望着御剑而来的道士更是神情复杂,身在高位不久的他养气功夫十分有限,同时也流露了内心深处的向往之情。

    两人见到和尚庙围满了人也匆匆忙忙地去看热闹,热闹不出在自家,再怎么大都只有嫌小的道理,柳易笑道:“说不定待会儿我们再回飞升台时能看到百里之外的深山内和尚道士打的是你来我往,天昏地暗。”

    杨直懒得说话,稳定心神一步四级阶梯跨到了柳易前面。

    柳易也不甘示弱,两人一溜烟地跑去和尚庙。

    玄空山和尚庙出了个倔和尚,今日不念经拜佛,将佛殿门外大柱子下的柱基拆了,体态壮实的老光头学着喜爱负重的老鼋打坐在巨大木柱下。

    和尚庙里早已乱作一团,好些个入定几十年的大和尚现身苦劝,原来小小的和尚庙住着这么多光头,亮堂堂地晃眼根本数不清到底有几个和尚。

    柳易和杨直爱看热闹,道观内追求清静无为的道士也一起凑热闹不嫌事大。

    若非两方都没带着兵器,那些个香客差点以为曾经听说的佛道之争要从吵架要变成打架了。

    柳易一众人到和尚庙大殿门口,满院子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光头,有老的光头上都是老年斑,有年轻的光头虽说剃刮得勤快,近看也能看见短短的发茬。

    柳易跟着在前面卖力凿阵的道士挤了进去,只见柱底和尚头流金色鲜血,已成头陀,身前有金色鲜血所写“顿悟”二字。

    一个睁眼后额头纹沟壑纵横的老和尚苦劝道:“师弟你武功比我厉害,佛法比我精深,怎得就想不开呢,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趺坐四十八天才参悟佛法,已是十二月初七日,这天晚上,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他默坐金刚座上,示现种种禅定境界,遍观十方无量世界和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一切事情,洞见三界因果,十二月八日凌晨,明星出现天上,他豁然大悟,得无上大道,成为圆满正等正觉的佛陀。人成佛有出处,你说你写这顿悟二字作何解,出自何经何文?”

    在柱子底下趺坐的大和尚先前任你是师叔师叔祖来劝阻,依然是一言不发,现在听了师兄的话后,大和尚抬眼看了一眼大和尚,柔声道:“京城的皇家讲经师弟去不成了,师兄替我去一趟,那日我否了师兄所悟之偈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当时佛心快意至极,后来看了师兄脸色后,又觉得自己做的不太对,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想想不后悔。”

    大和尚一言不发,临了的趺坐和尚笑道:“师兄啊,你把佛祖之于‘我’看得太重,把‘我之佛心’看的太紧。佛一字,我有一解两悟,说与师兄听听。佛祖不重要,佛僧不重要,佛经亦不重要。一悟众生自有佛性,二悟顿悟成佛。”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佛涅之时,其言皆佛语,满堂和尚静心聆听,似有所悟,被涅和尚称为师兄的老和尚则重重点头。

    趺坐的和尚双手合十放在鼻尖上,轻笑道:“不过我是参佛祖,阅佛经,有所得所悟尚未能自圆其说,神秀师兄带着卧龙下山多听多看,替我完此佛愿,以后师兄可将所悟的佛理讲给道家那些道士听听。”

    说罢和尚头顶血流如注,并迅速整个身躯染成了金色,当和尚身上皆是金色血液时,不垢不净,大和尚已经坐化为金身。

    最终来的那么多老和尚老道士还是没能打起来,毕竟这事好像单单是那个叫慧能的和尚没想通,并不是道家这边的道士使坏阴了那个大和尚。

    慧能和尚事了之后柳易上飞升台练剑。

    杨直则坐在院子里开始学下棋,并收了一封信书,杨直快意大笑。

    跨上山来的老道士老和尚们下山回自己的茅屋了,几十个老和尚大多是有的面容枯槁,最小的也是八十以上高龄,更有几个生机枯竭的老老和尚辈分高的出奇,就算是慧能也得喊师叔祖。

    老和尚们离去前脸上满是惋惜,却也无可奈何,虽是看淡生死的方外之人,但那些师兄弟之情、师徒之谊到底还是存在的。

    离去的老道士面上有惋惜之情,心里却笑开了花,有几个辈分稍小的道士养气功夫欠佳,没走几步就现出了原形,哈哈大笑着离去。

    院子里的老道士老和尚都走完了之后,和尚庙这边的和尚依旧各司其职,里外忙活,几位得道高僧商量着搬进大殿陪供佛祖还是就随他留在大柱之下,随后决定还是留在柱下为好。

    道观那边的道士们乘兴离开,方外之人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至始至终都在大殿内的卧龙朝着厌次郡瞪了一眼。

    清静乘船下弘桑,为老不尊老道地在船头上狠狠地瞪着回去。

    飒露山持道峰上的清辉抬手一挥,挡回了小和尚的视线的同时也让外人再也看不清飒露山上的情景。

    当晚的飒露山皓月当空,清辉满地,一直不忍飞升的清辉老道溘然长逝。

    玄空山上的在和尚庙里挖了一天蚯蚓的小道童顺便在和尚菜地里喂饱了一只仙鹤,今天好似没有看到这一切,大半夜抱起装着十来根蚯蚓的木盆上了飞升台,他慢慢往崖边抛下蚯蚓,十根蚯蚓丢下崖后也没能引来仙鹤。

    怅然的小道童轻声道:“兴科举之前的漫长千年,佛道两家同气连枝地对抗儒家,你俩是‘同气’,本来是一人飞升另一人只能被迫跟着飞升才对,你俩倒是一个比一个脾气倔,都不飞升,现在倒好,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成,所幸人间之事结果之后你们二人之命不在相连,下一世透个好胎,离着玄空山远一点又不要太远,太近了灯下黑找不到,太远了没心思去找,或者离着飒露山近点也成。”

第五十八章 下山

    玄空山上,以前几乎不踏足和尚庙的道士昨日破例了一回。

    今日从来不踏足道家道观的神秀和尚破天荒地登上飞升台,他邀请三人一同下山去看他师弟所说是否有理。

    师弟说他神秀将佛祖之于“我”看得太重,将“我之佛心”看的太紧。这一点神秀认可。

    但师弟说佛祖不重要,佛僧不重要,佛经不重要这一点,他神秀是不认可的。

    “众生自有佛性,顿悟成佛”一说,他需要下山验证师弟之言才知晓。

    柳易和杨直都在飞升台上,小道童今日破天荒地在飞升台观望云海,算是三人都在。

    杨直在飞升台不稀罕,因为除了这里他似乎哪里都去过,但哪里他都呆不久。

    柳易练剑之后觉得院子实在是太狭窄了点,不够他的剑招辗转腾挪,所以基本都是在飞升台练剑。

    对于柳易和杨直的挤兑,小道童美其名曰“耐烦”。

    柳易见大和尚登上山来,心想小道童似乎就在等他。

    神秀和尚说完来意后,千辛万苦来到玄空山的杨直表示自己不会下山,从小在飞升台上长大的小道童是不想下山。

    柳易来到玄空山也惹出过佛道相争的盛况,但现在他师父去哪里了他都不知道,更何况练剑嘛,只要地方够宽敞,似乎在哪里都一样。

    柳易很想下山去听听百里青青干了什么,杜鹤离闯出了比百里青青更响的江湖名声了没有?

    李白药这个穹庐书院的读书人除了写给杜鹤离的打油诗之外,是否还有诗文流传在江湖。

    还有那些个一面之缘的游侠现在,在这一年里是否闯出了诺大的名声。

    决定下山的柳易毫不扭捏,告辞之后对小道童他并无交代,只朝杨直说道:“你说你是太子爷,我说我还是皇帝,怎么样,官还是比你大吧?老子走了之后,你遇着新兄弟,就继续吹牛,但别捡着我的话去吹,我以后也会结交新朋友,又可以和其他人乐呵乐呵。”

    杨直躺在竹椅上胡乱抱拳,“你这副欠扁的模样真是恶心人,信不信你前脚下山,我后脚就派人杀你,你看我那几个家奴,那是高手高手高高手,厉害厉害贼厉害。”

    柳易假装四处看了看,随后佯装恍然大悟,指着崖下的小屋问道:“就他们几人?”

    杨直站起身笑道:“我还有个便宜老爹,你信不信我这就送信给他,让他找人来砍你?”

    柳易哈哈大笑,左手我成拳用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尖,“爹在这呢,不用送什么信了,你说一声,我自己把自己掐死。”

    杨直气得牙痒痒。

    柳易满意离去。

    柳易回到院子收拾行囊,胖婆娘大厨在忙着做饭,敬业精神让柳易十分愧然,柳易练剑的时候只要杨直说话他都想反驳几句,但今日他从厨房外走过,大厨依然在忙着切菜,竟然顾不上看他一眼。

    柳易走到小院中,六个武夫都在闭目养神,柳易朝光头笑道:“以后我想吃肉酱的时候会联系你家公子的。”

    光头扈从苦笑。

    柳易收拾了几身换洗的衣衫,又带了身道袍。提着木剑要出远门的他这时又想起木剑还未做鞘。

    背着行囊提着剑的柳易赶往和尚庙与神秀和尚会和,到了和尚庙的柳易折返身跑到小院后对着大厨说道:“今日不要做我的那份,我要下山了。”

    胖婆娘大厨将头伸到窗户外问道:“柳道长这是要下山斩妖除魔?饭差不多熟了,柳道长何不吃了饭再下山也不迟,要是事情实在是紧急的话,柳道长只管忙就是,您的那份我能帮忙您吃。”

    柳易笑道:“那感情好啊!”

    柳易和一大一小两个和尚一同下山,行及山腰,大和尚神秀将小和尚背着的行囊放入自己的背篓中,笑道:“卧龙啊,这个佛号很好。”

    卧龙小和尚点头却不说话。

    柳易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卧龙和尚将他的手臂推开,依旧不说话,闭口禅,被人骂了也不会还口的闭嘴禅。

    ……

    ……

    风铃山下小镇,来了个勾着腰的老道,住着李白药主仆二人住过的客栈。

    那时候江湖盛事传得沸沸扬扬,小镇内的物价飞涨,没了盛事之后,小镇内生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现在便宜了,只要三分银子就可以住一个晚上不说,为了客源灯油给了满晃晃一灯碗,只要能厚着脸皮去索要,还有茶水饮用,热水泡脚。

    若是使上二三十文铜钱,还有人给捏肩捶腿解乏。

    这辈子前三十年锦衣玉食的老道从踏入道门那天就开始一步步由奢入俭,两甲子之后想由俭入奢终究是强人所难。

    好多年不曾下山的他已经是过了时代的人了,他不知道山下客栈变着法子地拉生意,但他知道教化万民的儒家倒下了,世事人心会有很大的变化,只是常年在山上没见过也没听过。

    前三十年没少花言巧语地骗小娘子暖被窝的老道,在玄空山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垒石梯中,淡了花花心思的同时,也消磨了口才。

    客栈伙计送洗脚水的时候顺嘴说了几句:“客栈里的捏肩姑娘那叫一个水灵,手法老道力道得当,别看客栈破,这里前几天可是天天爆满啊。”

    伙计几次问老道要不要捏肩捶腿的时候,老道光顾着烫脚,没怎么搭话。

    生意上的事不怕你不说话,就怕你一口拒绝。

    伙计三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什么老年人最怕筋脉堵塞,血脉不通,严重时中风瘫痪,什么若是赶路快了,歇息的时候浑身肌肉没放松下来,轻则抽筋痉挛,重者可决定生死。

    活计三子心思活络,最后不忘拍马屁一句:“老道长修长生道还是医道?不过两者都好,医成则悬壶济世,道成则飞升成仙,小的看老道长怕是已经修道多年了,常年累月积累下来,老道长自然是道法高深,说不定明天就飞升成仙了,但今晚终究还是人呐!”

    活计三子见老道不答话,他拉着袖子擦眼泪,啜泣道:“小的家父在世的时候常年生病,但村里有人病了,不论是男女老少,家父都会拖着病体上山采药帮忙医治,家父活着的时候也会给自己熬两副药,久病不治之后家父经常感叹‘医者不自医’的事。”

    生老病死,亡国皇亲见过很多遍,见过上到八十岁老祖宗下到吃奶乳童皆死在刀下,见过曾经的庸臣殉国、能臣成为贰臣最后惨死。

    师兄前几日也死了,清静依然没上飒露山,方外之人本就无情,上回在汝阳城和不知名老人说过话之后,清静心中早已没了多少牵挂,好些仇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报,好些仇早已忘了。

    老道恍惚之际,活计三子认为自己再努力一把就能得逞,笑道:“身子骨疲乏了自己握着拳头敲敲打打几下终究功效轻微,倒不如喊上两人来伺候伺候,老道长是世外仙人,小的也不喊放浪形骸、衣着风骚的女子来仙长面前碍眼,自有良家女子,家里遭了灾,客栈老板心善,不但出银子让她们去学着一技之长,还把她们留在了客栈,日子不算好,只有一日两餐,温饱不成问题,与被卖去动辄打骂下人的大户人家,或是卖去勾栏里终归是要好些。”

    老道依然沉在自己的思考中无法自拔,他想着风铃山事了还是得去飒露山一趟,见不着师兄不要紧,能见着师弟也行。

    伙计三子依然喋喋不休,“小的手糙,就会端茶送水、扫地擦桌的粗活,否则的话小的倒是可以帮老仙长捶捶腿,我家去年遭了灾,老板看我手脚勤快,妹妹心灵手巧,才让我们兄妹在这客栈里安定下来,我妹妹保准按得舒舒服服,前几日客人多,我这当伙计的每天楼上楼下几百趟,累了晚上差不多是爬着回的租住小屋,我妹妹每晚给我捏捏肩捶捶腿,我第二早上又能恢复了昨日的力气,古话说‘力气是个怪,今天使完明天还在。’我倒是觉得那几天能多挣几两银子,我妹妹是功不可没的。”

    回神的清静笑道:“那就喊来捶几下子,贫道能解乏,也能光顾你们的生意做一庄功德。”

    伙计三子眉开眼笑道:“得嘞,家里的弟弟在私塾读书,笔墨纸砚贵着呢,上回弟弟看上一本四两银子的书籍,小的到现在还没攒够钱,算命先生说我弟弟是文曲星下凡,以后能要考状元当大官,再苦不能苦弟弟,那本书我们兄妹苦点累点也要攒钱买了,熬到弟弟考状元当大官就好了,到时候我们再不用累死累活地挣铜钱。”

    说罢伙计转身开门出了屋子。

    老道动了恻隐之心,昧着道心让伙计把他妹妹叫来捏肩捶腿。

    姑娘来了之后顺带关上了屋门,屋内只有非亲非故的一老一少,或者说一男一女,气氛有些奇怪。

    身材瘦弱的女子率先打破了尴尬,她将清静按在椅子上坐着,先捏肩。

    女子捏肩的时候胸脯子时不时地蹭在老道的白头上,老道起身在行囊里翻找了那顶很多年不曾戴过的莲花冠戴在头上,再次坐回椅子上的他心安了很多。

    老道已经很多年未曾如此享受过了,小姑娘手法果然娴熟,清静感觉被按摩之时只觉得浑身痒痒,不算舒服,现在却是通体舒泰,神清气爽的他愉快地付了钱。

    拿了钱的女孩儿怯生生地出屋子门,门外先前还和老道有说有笑的伙计三子已经等候多时,见姑娘出门后他眼神阴鸷地盯着她,姑娘哪里是他妹妹,他的摇钱树还差不多。

    女孩儿不敢藏私,亦是不敢怒不敢言,只得乖乖把钱拿给伙计三子,至于伙计给他多少,那就看他的心情了。

第五十九章 梦

    神秀和尚对于入宫讲经似乎从来不心急,柳易三人走走停停。

    要是饿了,一大一小俩和尚会端着钵盂去化斋,若是渴了,山间并不缺山泉。

    三人在一个冷清的小镇中看到一个竹竿似的扒手窃了大户人家公子哥的钱袋,衣衫颜色不伦不类的公子哥马上指挥家奴上前追赶。

    累成狗的扒手逃脱了魔爪之后将银钱高高抛起,满脸得意。

    扒手领着一只灰毛老狗一同去买了七八个热腾腾的肉包子,离去前不忘丢一个包子给跟了他一路的老狗。

    低头吃完包子的老狗再抬头时,麻秆似的男子已经不知所踪。

    神秀冒冒失失地靠近了得意之后退着走路的年轻人。

    年轻人后背撞道老和尚时给他吓了不轻,以为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底是没逃脱,一口肉包子皮厚馅小,差点没将他噎死。

    年轻人按了按脖子将卡在了脖子内的包子皮咽下,拍着胸脯直感叹有惊无险。

    年轻人再看老和尚头上有戒巴,又见到一个提剑的青衫公子,还有个白白净净到男人都想睡的小和尚,他眼睛轱辘转后想想唐老爷家也不会养这样的三人。

    神秀唱了句佛号,“阿弥陀佛。”

    年轻人后知后觉地以为柳易三人要抢他的包子,他慌忙把肉包子藏在身后。

    柳易抱拳笑道:“兄弟误会了。”

    年轻人难掩笑意,觉得自己确实是脑子想的和平常人不太一样,经常一惊一乍。

    神秀一脸慈眉善目道:“施主有佛性。”

    大半辈子没接触过和尚的年轻人笑意冷了下来,一脸怒气。

    他以为老和尚要骗他去当和尚,本想破口大骂,不过今日心情不错,好歹也算惩恶扬善了,不太想骂人,双手合十回了声阿弥陀佛,转身乐呵乐呵着离去。

    年轻人走远后吹着口哨,想着今日的收获后再回头望一眼三人,老和尚不算太丑,小和尚面冷心善,至于那个青衫年轻人嘛,若不是彼此身份天壤之别,他很想结交一番。

    年轻人向后招手道:“老子名程达,字千里。”

    柳易抱拳笑道:“老子叫柳易,无字。”

    年轻人哈哈大笑,笑世间有知己,一问知何以答,随后年轻人说道:“交了姓名就是交了朋友,以后混不下去了,可以来白马镇找我,老子以后混不下去了也会找你。”

    柳易膛目结舌,心想年轻人交朋友也太随便了吧?

    年轻人没听见柳易的声音,大声问道:“答不答应你倒是说啊?”

    柳易朗声道:“答应了。”

    年轻人大踏步离开,不再回头。

    神秀在小镇验证佛性的事了之后,三人离开镇子,老规矩,神秀和尚走在前面,柳易和卧龙和尚并排而行。

    柳易离开玄空山之时杨直的话他只当作笑言,他并不在意。

    柳易下山没几天,他就见那个铁头能捣肉酱的扈从了,虽然只是匆匆地见了一眼,光头男人他在玄空山见过很多,但杨直扈从的那颗光头令他印象十分深刻。

    光头的来意不是试探,而是宣战。

    柳易见了光头后破口骂娘,“杨直你个狗日的,开不起玩笑那不开玩笑就是了,仗势欺人算什么东西?”

    骂完之后的柳易有些没底气,向神秀问道:“他真是狗屁太子?”

    神秀摇头道:“不是。”

    柳易以为自己赌对了,抱着剑哈哈大笑道:“我就说嘛!”

    老和尚抖搂一身灰色僧衣,双手合十道:“杨施主是皇子。”

    柳易握着木剑画了个大圈,满不在乎道:“太子只有一个,皇子多了去了,怕是还不如世子大少爷什么的值钱。”

    柳易说完之后收剑挂在要上,抬手重重地拍在与他并排而走的卧龙头顶上,毕竟抖搂机灵学识这种事嘛,以前的王谢没少干。

    被柳易拍疼的小和尚抬头不让眼泪流出来,眼泪汪汪。

    走在前面的神秀后脑勺似乎长了眼睛,轻轻叹息一声,谁也听不到他的叹息声,但可以被感知,眼泪汪汪的卧龙望着师伯的背影,不知所有,但仿佛知道一些事情。

    走在前面的神秀有些担心柳易没完没了,苦笑道:“柳道长不必跟他一般见识,您爱听,老僧说给你听就是了。”

    柳易朝老道摆手,“我就想听卧龙禅师说与我听,你他娘的管得着?”

    柳易不让神秀说并不代表神秀真就不说了,“杨施主是惟一的皇子,太子死了。”

    柳易笑道:“那挺值钱啊,我现在回去认个错来不来得及?”

    神秀和尚抬头看青天,轻笑道:“武夫看不上庙堂,庙堂鄙视武夫。下山那日杨施主有了鄙视武夫的勇气,柳道长今日好似有了武夫的精气神了。”

    柳易抱拳道:“正如你有了佛家的慈悲心啊。”

    和尚轻轻点头,笑道:“慈悲心老僧倒是有了,玄空山上清静老道日复一日修石梯,十分无聊,师弟天天讲经,一句经文他能讲千万遍也不觉得烦,更无聊,老僧悟性没师弟高,武功没有清静好,但老僧与清静相比,没执念,和师弟相比,有信仰。以前还经常沾沾自喜,现在才发现老僧没他们活得自在。”

    三人一直走傍晚时分,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偷懒,趺坐在地上开始念经。

    柳易忙前忙后拾了柴火生火,天已经慢慢黑了,柳易摸黑又割了蒿草堆在火上,火堆上冒出了一股能驱散蚊虫的滚滚浓烟。

    柳易割了一堆茅草铺平在石头上,累了一天的他躺在石头上面。

    明月当空,天上的星星忽闪忽闪的,如同面饼上的芝麻,可惜苍天不是面饼,星星自然也不是芝麻。

    柳易伸手从怀中掏出个干硬的面饼咬着,面饼实在是太干了,柳易起身偷卧龙的水葫芦。

    神秀和尚的水壶他已经偷过很多次,首次偷卧龙水葫芦的柳易当下就着了道,新做的水葫芦盛装的清水也是苦涩的,喝了之后的柳易打了几下冷颤,嘴巴差点就闭不下来了。

    柳易最终还是忍住了丢葫芦的冲动,小和尚知道他有钱,万一开口第一句话就找他借钱买水葫芦如何是好?

    躺在石头上的柳易半梦半醒间做了个梦。

    一座宏伟巨大的宫殿,大殿中央有个身高万丈的雕像,雕像一手持剑,一手上托着个以云为衣裳的女子。

    大殿堂内站满了人,都是剑客,因为他们都带着剑,各人带剑方式不尽相同,背着、抱着、挂在腰间皆有,所有人的神情都很复杂,敬畏崇拜自豪皆有。

    站在众人身前的几个老人白发苍苍,眉毛老长,他们面上有敬畏,也有跃跃欲试的炙热。

    柳易眯眼仔细看了看那个雕像的面容,有点像他,至于那个女子的面容身躯他根本看不清,在他走近后已被衣裳遮了整个身子,那么大的神像上的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柳易心想应该是任何人也看不清女子的面容。

    柳易听到开门的声音,大殿两扇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走进来一男一女。

    男子以火为衣,以鼎为冠,浑身炙热,金光闪闪。

    柳易未见其人貌,先闻其爽朗笑声,待到见时才知道是个面阔口方,身材高大的汉子。

    女子以水为衣,一身清辉,女子还在远远地柳易就觉得如沐春风。

    对于一男一女的横穿大殿,满屋子的剑客下意识地让路,包括那几个老人也不例外。

    男子一脸笑意道:“看我给你做的雕像如何?”

    柳易刚才已经记下了雕像面容,现在才发现多半像自己,少数有点像男子,柳易抱怨道:“不像我,也不像你,不伦不类。”

    男子一手搭在柳易肩膀上,小声嘀咕道:“你帮我做这样的媒人,我也只能帮你做这样的雕像。”

    女子一手拍在男子的肩膀上,吃疼的男子赶忙松开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大庭广众之下双手抱着女子。

    巨大雕像在柳易心中砰然炸开,柳易惊醒,只见天现黎明,只觉身下茅草,

    柳易起身练剑。

    梦醒之后的柳易意气风发,练剑卖力,一练就到了巳时许,几人吃了干粮继续上路。

    ……

    ……

    两人快到汝阳城的时候已是六月。

    九郡六月多雨,不下雨时天气很热,赶路的行人如同头顶着太阳一样,几乎被晒到冒烟。

    天热口渴时大多需要忍着,不能想喝水就喝水,喝多水之后人软弱无力,浑身无力就走不动路了,三人在驿路旁见到七八十人背着斧头,同时还斜挎着一大缠子粗绳。

    他们是官家负责维护驿路的工人。

    大沁同样是维护驿路的工人就分了三种,有修路的,架桥的,维护的,工有不同,又都是苦力活,但他们地位崇高,都是吃皇粮的。

    三种工人中又分了七八种,而几个背着斧头的工人是专门负责砍树的,遮挡驿路的大树都将它砍倒拉向一路外。

    军民两用的驿路通常不会出现大问题,就算是路旁某几棵树长大了碍着路,民间那些汉子也会顺手砍一砍,管那些驿路的护工十分消闲。

    汝阳城四周驿路发达,路有长短。

    柳易三人所走的这条驿路单单是军用的,汝阳城与北方三十里外的驻军大营和重鹤关三者形成了犄角之势,这条驿路正是三个地方的纽带,城北驻军可以迅速达到迅速驰援的目的,但民间商队去往河间郡的少之又少,更何况这也不是去河间郡最近的路。

    三人路过大营时天要下雨了,一路上都是该死的蝉鸣声,进入密林后蝉声更胜。

    神秀拉拢着脑袋说道:“前方林子中有杀机,不知是针对柳施主的还是针对老僧的。”

    柳易停下步子笑道:“肯定是针对我的了。”

    柳易先迈步子走到神秀面前,一马当先,在深山当土匪的柳易哪次抢人不是冲在最前面,狗日的太子殿下,老子跟你死磕到底。

    柳易边走边想着怎么保命,与神秀和尚“委婉”地商量道:“你这身行头不行,卧龙小和尚这身行头也不行,你俩走一起,就像是大骗子带着小骗子一路坑蒙拐骗,我柳易就不同,说句玉树临风再贴切不过了,看起来面善心慈,你知道我与飞升台上的小道童很熟对吧?”

    神秀点点头。

    柳易笑道:“你给我保命,以后你们佛道之争,我让小道童给你们放水?”

    神秀听后眉开眼笑,试探性问道:“真的?”

    柳易也不废话,笑道:“我跟他啥交情你不知道?”

    神秀摸摸卧龙的小光头,笑道:“好。”

    柳易笑道:“在山下的日子你都护送我。”

    神秀爽朗道:“行。”

    都是聪明人,也都是爽快人,做事都不拖泥带水。

    柳易几句话就把小命谈妥,依然是一马当先跨入密林。

    三人平静地走出了密林,按理说三人就该去汝阳城才是,但神秀和尚没有马上去汝阳城,而是每天在汝阳城方外两百里以内转悠,有时砍一棵树,有时拔一棵草,有时挖一土,还是很喜欢说“有佛性”。

    某日下雨,三人在茅草屋檐下避雨,屋内老妪给他们端了三碗热水。

    神秀双手合十道:“有佛性。”

    某日三人在市井中添置烧饼,拿着糖人稚童把糖人递给家贫的小伙伴吃了一半,他才愉快地吃起来。

    神秀双手合十道:“有佛性。”

    某日三人在山巅砍了棵大树,下山时看到担着一担柴火的樵夫将不小心蹿出土的蚯蚓用脚薅在一边,随后放下柴火,樵夫用柴刀挖了个坑重新将蚯蚓埋在土里。

    神秀和尚对樵夫说道:“施主有佛性。”

    樵夫挑起柴火,将扁担挪在了习惯的位子,挑起柴火后笑道:“我想着它好歹是一条命。”

    神秀和尚双手合十朝樵夫行了一礼,樵夫挑着柴火下山,什么也没看见。

    某日三人被占山为王的强人掳上山去,强人只劫财,不伤人命。

    强人头子命两个喽将三人送下山。

    神秀双手合十说道:“施主有佛性。”

    强人头子抬头苦笑,一脸的笑,一脸的苦涩。

    柳易三人被送到山下,神秀对两个强人喽说道:“两位施主有佛性。”

    两个强人不见得有他们老大好脾气,一个敲他两板栗。

    神秀和尚依然说道:“两位施主有佛性。”

    其中一个强人咆哮地说了句“滚”。

    神秀和尚笑容温暖,并无不快。

    某日三人见到渡船上的民父子俩竟给身无分文的读书人撑船过河。

    那个读书人上船后侃侃而谈,“若得高中,必会上书御案,废了这贱籍之制。”

    神秀双手合十道:“佛性也。”

    柳易看了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四个月,他只见大和尚佛心,不见私心,他没看到小和尚的心,不知道他是什么心。

    柳易这回见了很多事,但他似乎并无多少感触,好似超然物外。

    假道士犹如真方外之人。

第六十章 堪称国手

    老道在汝阳城和朋友聊天之后有些感慨老朋友收了个好徒弟,不比较不知道,再看看自己的徒弟,一无是处,活不想干,道法不修,每日练着木剑读着书,还能自得其乐。

    老道也想过是自己疏于管教的原因,但说到底还是那个年轻人不知上进。

    老道其实知道读书人的弟子就是国子监监生李仕鱼,但读书人否认,他也懒得拆穿。

    老道事了后准备上飒露山看一看,但在风铃山小镇事乱如麻,他也没有多少必须去看看师弟的决心。

    ……

    ……

    直皇子搬入宫中的那天李仕鱼想去混个脸熟,但总觉得时机并不成熟。

    直皇子入玄空山这件事李仕鱼并未出力,事后他去小屋请教过先生,先生说“极好。”

    李仕鱼也觉得极好,直皇子搬入皇宫的那天晚上李仕鱼和先生在小屋做了一个推演,师生两人推演的初始条件相同,都是入学正名。

    忙了一夜的师生两人推演的结果却相差甚远,先生的结果是束水郡的白马书院,李仕鱼的结果是开阳郡的穹庐书院。

    先生认为白马书院入仕学子甚多,直皇子为了以后登位绝对会选择这个不小的助力。

    李仕鱼则认为认为南方的穹庐书院多出儒林大贤,直皇子既然想正名,儒林大贤的助力不可不顾,太平盛世的口诛笔伐要比当官的奏疏管用得多。

    最后的结果出来之后师生两人可谓大跌眼镜,先生感叹自己耳朵聋了,年迈的他对外面世界知之甚少。

    李仕鱼则想着他怎么将玄空山给忘了,其实李仕鱼忘记的不是那座这几年来不怎么折腾的大山,而是忘了两教之争。

    没有文气的两大书院很大,也有很多读书人,但也仅仅是读书人而已。

    曾经有个读书人给了天下读书人一个理想,也顺便折断了他们的脊梁,儒家的浩然正气消散在了天地之间,从此儒家与皇家不再是兴亡与共,而是互不相干。

    李仕鱼以前也想过,但他觉得这件事太冒险了,皇家要的是万无一失,绝对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事实证明李仕鱼可以正确认识到沁帝的铁腕无情,但他还是低估了沁帝的决心,皇帝就是要直皇子的命运与两教之争产生难舍难分的瓜葛。

    李仕鱼的先生在知道直皇子上了玄空山之后只说了句“疯子”,再无它言。

    李仕鱼也感叹这才是真正的大手笔。

    李仕鱼知道皇帝有个私生子的时候,他一番细小的推演之后知道皇帝想让私生子继承大统当上皇帝,至于皇帝和那个女子的爱恨情仇,李仕鱼并不知道太多,但他知道沁帝的心思就够了。

    知道皇帝心思的李仕鱼果断出手,初露峥嵘的太子殿下死在了凉王治下的天心湖。

    事后皇帝什么也没有追究,大事小事出殡衣冠冢一应大事操办完之后,皇帝才让他知道私生子的事。

    诗家对诗的评价有句话叫做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李仕鱼对于自己出师的第一局棋很自豪。

    先生也说比较满意,不留痕迹,才是阴谋。

    坐镇汝阳城中枢的户部尚书王灿真是什么都想去争一争,他现在正在慢慢地接近大沁的谍报机构。

    对于他的要求,皇帝没有拒绝,特别和蔼地让他们一老一下多多合作。

    王灿之下户部主事有些大户人家的税收收不上来的时候,他会请李仕鱼派人去帮忙查一查,某个县瞒报人口田亩的时候他也会请李仕鱼派人去帮忙查探,一来二去一阴一阳的两人公务经常合作,也算点头之交。

    几个月前李仕鱼曾给远在玄空山的直皇子送去过一封书信,曾经的世家子,如今的读书人说不紧张是假的,说太紧张也是假的,他更多的是期待。

    十月,玄空山有书信递来,两封书信一封递到了御案,一封则交到了李仕鱼手上。

    见了书信后李仕鱼笑道:“一个老和尚带着个小和尚,身后还跟着个假道士,不好对付,好对付也轮不到我。听说他们两人在玄空山还是朋友哩,说杀就杀,帝王心术不过都是阴狠刻薄罢了,这些我李仕鱼都管不着,我能做的只是在国子监好好读书,跟随先生好好学棋,以后做好鹰犬,皇帝让咬哪就咬哪,让要谁就咬谁。”

    对于皇帝案前那封书信,李仕鱼想着跟直皇子给他这封书信应该是大同小异,那里面应该多了两三句问候,更多的则是家长里短,给他的则多是命令之语。

    李仕鱼默念着书信内容,轻笑道:“比我想象的学得要快。”

    有的只是祖荫,没有功名的国子监监生李仕鱼不出意外地被请到了拙政宫,掌管钱粮的王尚书早已在堂上。

    沁帝见李仕鱼来了后,大晚上他也并不觉得疲惫,笑道:“朕当了大半辈子的皇帝,杀儿子不眨一下眼睛,因为他该死,也因为我要杀,但既然坐了这狗屁的九五之位,护短也不需要讲什么道理,你两人是合作也好,单干也罢,总之我要这个叫柳易的年轻人的头颅。”

    沁帝揉着眉心说道:“要不王尚书就别管了,你李仕鱼亲自布局,让王音带人去杀,将功补过,至于那个老道就让他在风铃山耗着,还剩一个和尚,也是个没什么佛性的和尚,就算是玄空山的和尚,又有什么杀不得,能杀死最好,杀不死,麻烦也不大,就是三人会来到朕面前一本正经地叨叨。”

    李仕鱼抱拳离去。

    ……

    ……

    厌次郡,出生白马书院的士子舒清浊毫不意外地和一个年轻人成了好兄弟。

    舒清浊心思缜密,两人合伙坑起孟烟尘来,孟烟尘慌忙接招,只有防守之力,没了强龙的进攻之势。

    生活奢华的孟烟尘在清平城买了一座巨大的宅子,宅门外布局平平,丝毫不敢有僭越之心,宅内则是穷尽极致之物,附庸风雅。

    今日孟烟尘宅子门外停了孟烟尘的马车,下车的却不是孟烟尘,而是他认得干女儿答应搬来他家住了。

    胖乎乎的孟烟尘从宅门内几乎是滚出来的,抱手呵呵笑道:“干女儿来了要早点说一声,这样义父也好去接你。”

    柳芊芊极不协调地提着一瓦罐酸菜,见了义父之后自然地将瓦罐递给义父,她不望孟烟尘,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说道:“我娘说‘我家穷也没有什么你能看上的东西,这一坛子酸菜就当是礼物了。’”

    孟烟尘拿着坛子靠近鼻子,果然很酸,他轻笑道:“芊芊提了这么久累了吧?”

    柳芊芊横眉反问道:“你说呢?”

    孟烟尘哈哈大笑,“义父想着我的干女儿肯定是累了,义父背你回家。”

    说完之后孟烟尘蹲下身子,柳芊芊自然地趴在他的背上。

    孟烟尘一手提着晃悠的陶罐坛子,一手搂住背上的干女儿抬步进门。

    在义父背上的柳芊芊撒娇道:“芊芊提着坛子走了一路,很累的,半路上很想把摊子放在车上,但驿路太颠簸了,万一坛子里面的酸汤撒了还不得把你的车弄脏了?”

    孟烟尘老怀欣慰道:“我的干女儿最好了,都知道心疼义父的车了,也知道心疼义父了。”

    柳芊芊在孟烟尘背上四处打量着孟家的宅子,随后感叹道:“你们家真大,你每天进门出门的走这么远的路还那么肥,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吃肉啊?”

    孟烟尘跑的是呼哧带喘,笑道:“以后芊芊监督义父减肥如何。”

    柳芊芊伸手摸摸孟烟尘脖子后面的三条带汗珠的肉勒子,哈哈笑道:“我只能监督义父多吃酸菜。”

    孟烟尘哈哈大笑。

    父女两人回到屋里,他将小丫头放了下来,捧着小丫头的脸问道:“芊芊想做大家闺秀还是想做江湖大侠?”

    柳芊芊睁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她问道:“我来你家不是享福你啊?”

    说罢小姑娘回望来路,潸然泪下道:“我要回家,我要告诉爹爹你欺负我。”

    孟烟尘手足无措,本想丢了那个坛子,想想是干女儿送的啊,他把坛子放在桌上柔声道:“芊芊啊,话我们可不能乱说。”

    柳芊芊哭道:“我要告诉爹爹你不但欺负我,还不让我跟他说。”

    孟烟尘欲哭无泪,着=这是什么事啊,小姑娘不但性子剽悍,人也挺精明啊。

    孟烟尘商量道:”咱们不哭了,以后你想干嘛就干嘛,需要钱就来找义父?“

    柳芊芊啜泣道:”不是随便花啊?“

    孟烟尘啊了一声,”你把我当冤大头了?,随便花,我还想随便花呢?“

    柳芊芊再次眼泪滚滚而下,大声哭道:”义父你吼我,我要告诉我爹你吼我。“

    孟烟尘摊手道:”义父正在跟一个年轻人斗法,你希望我赢吧?“

    柳芊芊边擦眼泪边答道:”希望。“

    孟烟尘哈哈大笑,”随便花,随便花。“

    柳芊芊抽泣道:”那我想买下剑胆城,以后咱们光靠收租子都能养活自己,不用再去劳心劳力地苦钱了,你看你头上都有白发了。“

    柳芊芊说完伸手将孟烟尘头上的白发拔了。

    孟烟尘错愕,张着一张夸张的嘴巴黑洞完全跟不上干女儿的脑回路。

    柳芊芊望着孟烟尘的神情,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回神的孟烟尘忙答道:”愿意,义父没有不愿意,只是买下了一座城天天收租过日子也太没前途了吧?“

    柳芊芊歪着脑袋想了想确实如此,她说道:”唉,看起来义父以后还得挣钱养我了。“

    孟烟尘眉开眼笑,轻松了很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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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道路漫漫介绍:
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之上有大道,大道之上是青天。
天才的道,神明即是尽头。
他的道,青天尤不是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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