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七章 开坛**
太州城,日中。
在万人攒动的潮海之外,几间荫凉的华阁里正传来欢笑声,贵人们一边豪赌取乐,一边用冰壶饮用远自长安甚至洛邑的醇酒,而穿着绣金帛裙和厚锦长衣的侍女们,在华阁里来来回回的穿梭,为他们奉上酥酪和瓜果。
这里离法坛并不远,正是听经的好去处,但在华阁周围,却并没有人敢来涉足。
重铠大枪的武士们如同一尊尊森严的铁俑,沉默锁死了华阁周围的空地,听经的人潮也默契远离,远远地,就隔开了一片偌大的留白。
在这里,在太州城中……
有人暴露在正午的日光下,眯着眼睛,在暑热里汗流浃背。也有人被熏风和少女身上的**轻柔簇拥着,清寒的冷雾在脚下流过,连衣袖都带着缱绻的味道。
“这和尚……”
华阁中的一处牌局里,燕令——这位太州燕家的嫡子突然抬起头,他将目光投向华阁外的法台,静了静,然后嘿嘿笑了起来:
“这和尚有点意思啊,我开始喜欢他了!”
一次开坛**,竟引得太州城万人空巷,甚至连邻郡的几个城县都有不少来人,对于素不崇佛的江南三郡来说,这已算是天大的盛举了。
“喜欢?”牌桌中,除燕令之外,其余三人脸上表情都怪异了起来。
“这可是南禅宗的和尚,你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心思,最好收敛些!”陆植皱了皱眉,用力打出一张牌:“你不想活命,老子还想呢!”
“……喜欢是欣赏的意思,你别满脑子混账念头!”燕令扯了扯嘴角,突然沉吟开口:“说起来,我仍是有一事不明。
江南三郡素不崇佛,这叫无明的和尚明知我们这些世家不喜外道,却为何还偏偏要来太州城**?”
“哪里不行自然就要钻研哪里,他来佛脉贫弱的太州开坛讲经,这不是很正常吗?”陆植有些无语。
“我明白你的意思,燕令,不必多说了。”燕令还想开口,却被牌桌上另一道声音突兀中断,衣着华贵的童子凝望着手上的牌局,笑了笑,然后抬起头:
“你是想问,那个无明是否别有用心吗?”
“是。”
“此事不足为奇,跟你明言了吧,我便是奉命前来盯他的!这和尚要么是奉命来江南栽种佛脉,要么……”童子突然停下,嘴角扬了起来:“便是为了上界活物!”
上界活物……
当这个词被再次提起时,燕令突然有种恍然的错觉,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听过这个词了,那一刹那的错愕,令他也微微失了神。
“两年前,谢家南狩的凤凰骑们离奇身死,至今也是桩悬案,便是因为当时传得沸沸扬扬的上界活物吧……”陆植突然接口:“你小子怎知他是因为上界活物?”
“别满口小子小子的,你小姨是我嫂子,我比你陆植可活活高一辈!”
童子翻了个白眼,看得陆植敢怒不敢言:“这是我家老祖鹤公的卦算,你问我?我问谁!”
鹤公?
燕令登时沉默了下来,还欲争辩几句的陆植也闭了嘴。
界京山上代圣主,八千年卜算第一人,算尽苍生!
他的卦象……
“那无明纵是南禅宗僧人,但也不过区区一个弟子。”短暂的沉默后,燕令有些难以置信开口:“以鹤公之尊……”
“老祖是在推算上界活物时,偶然发现那活物的卦象与无明相连。但究竟是如何相连,是照面的因缘还是其他,老祖也算不出更多了。
让我来盯他,也是大海捞针般的一步闲棋,可有可无……”童子摇头:“你们是已经忘了,但两年前,那上界活物引发的撼动,人仙老祖们可是忘不了!”
那是绝地天通后传开,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上界消息!无论是谁,但凡能捕捉到一丝痕迹,便绝不会轻易放过!
“这可有些苦恼了啊,要如何才好呢?”燕令有些闷闷挠着头,本以为不过是个寻常圣地门人,但居然和那传闻中的上界活物扯上了关联,如此一来,但真的难缠了。
无需童子多言,燕令便知晓,那叫无明的僧人已经被无数人仙暗中注视了。
在他愁眉之际,牌局四人中,那自开始便一直静默,从未出声的最后一人,淡淡笑了笑。
“人仙老祖们的谋划,我们自然猜不到,也不敢去妄言。”头戴凤凰冠,明媚照人的女人忽得起身,曲线婀娜妩媚,如花树堆雪。她走到栏杆处轻声笑了笑,吩咐道:“燕令。”
“阿姊!”燕令忙不迭起身,跟了过去。
“别乱想了,就以圣地门人的礼仪来待他,不要辱了我们太州燕家的门楣。”女子又突然回身:“怀清?”
“我在,我在!”小童也赶忙从坐上跳出,举手示意。
“与那上界活物卦象有相连的,不单单一个无明吧?”
“本是不该说的,但燕姐姐既然问起,我也不好卖关子。”童子笑了起来:“不单是无明,与上界活物卦象有相连,足足有数百人之多!老祖把山里的师兄弟们都派出去了,也是想看看能否有所得……”
“那看来,你果然只是一步闲棋啊。”女子沉吟了片刻,明眸突然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此时法会已然落幕。
僧人合掌向离去的信众们一一致意,他一袭白衣如雪,在斑驳的日光里,也是极浅极淡的一抹白。
女子饶有兴致看了半响,许久,才收回了目光。
“明日请他来清凉宫赴晚宴罢,告诉他,太州所有的世家子弟都会来。”她转身:“记得用我的名刺。”
“……”燕令惊恐看着这个平素不假辞色,冷若霜雪的女子突然浅浅笑了起来,心下骤然沉重。
“阿姊……”燕令斟酌着言辞,欲言又止:“和尚……好像是不能成亲的吧?你要是想玩一玩,也犯不上冒如此大险的,那群南禅宗的和尚不好得罪的,个个——”
“住嘴!”
“……哦。”
……
……
……
一天的法会落幕了,
无明合十朝离去的信众们一一致意,心底悄悄地松了口气,手心沁出的冷汗也渐渐褪去。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在江南开坛**,原先的紧张在现在结束之后,心底也诡异地释然了。
无数的声音嘈杂在一起,吵闹着高高升上云霄,无明低下头笑了笑,刚要从法台上离去时,却猛得站住了。
他觉得背后有人在看他,呆呆地,怯怯地,是陌生的,却又好像熟悉的目光。
人潮乌泱泱的,他鬼使神差回过头,却被一张肥白无须的大脸突然挡住,遮住了视线。
“无明大师。”
突然出现,挡住无明视线的肥白管事笑了起来:
“小的是太州燕家的管事,受小姐托付,来请大师明日赴宴。”
第三百八十八章 未曾相逢应不识
名刺是黑底烫金的模样,在尾端,一个隽永小巧的“燕”字浅浅漾着梅花的纹,在正午金黄的暑光下滚烫发光。
“二小姐?”无明抬头。
“我家二小姐素来礼佛,听闻大师是南禅宗祖庭出身,更是心向往之。”肥白管事恭顺低下头,赔笑起来:“明日清凉宫里,太州城的各位世家贵胄们,都会前往赴宴。大师久居在江北,又是初来乍到,二小姐也想向大师引荐江南的人物,以作两家交好。”
明日清凉宫里,还会有太州城的诸世家吗?
无明犹豫了刹那,然后合十颔首。而那燕家的肥白管事见无明点头应允了,更是喜不自胜,连不迭寻了个压在心底已经许久的疑惑,谄媚开始请教。
江南三郡虽然佛脉稀疏,是诸世家的根基所在,容不得外道浸染,但纵使如此,多多少少的,还是有些礼佛的信众。
眼前的肥白管事便是其中之一。
而在肥白管事向无明请教经义之际,乌泱泱的人潮中,一个小小脑袋怔了怔,又默默地低下去。
她已经很用力地在往前挤,却怎么挤,都挤不去法台的边上。前面就像隔着一睹高高厚厚的热闹大墙,声音刚脱口就被淹没,无数的人来来回回地从眼前穿梭,把她也裹挟在乌泱泱的人潮,化成灰色人群里不起眼的其中一个小点。
法台上的僧人并没有看她,也没有再转过头。
他眉眼在正午的暑光里模糊不清,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微微闪着白光的晕。而在那个肥白管事离去后,一个穿红衣的女孩子突然蹦蹦跳跳,兴高采烈挽住了他的手。
日光下。
谢梵镜看见他唇角扬起一个无奈的弧度,然后轻轻笑了起来……
……
“这是什么?”
小秋瞥见无明手中那张黑底烫金的名刺,疑惑睁大眼:“燕?”
“这是太州燕家二小姐的名刺。”无明走下法坛,对她解释道:“她邀我明日去清凉宫赴宴,太州的世家中人也会来,”
“燕家二小姐?”小秋依旧在蹦蹦跳跳,眉眼却沉默了下来。
“喂!”她突然直愣愣看向无明,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那个二小姐,她漂亮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从未见过她,的确是不识得。”无明停下脚步,老老实实开口:“况且皮肉不过外相之好,是红粉骷髅。其实那位二小姐美或丑于我而言,都无甚区分的。”
小秋继续看着无明,把他看得心底没由来的慌了起来,良久后,她才得意洋洋收回了目光,背着小手继续一晃一晃。
“傻秃子!”
她突然笑了起来,无明楞了楞,然后也笑了起来……
远远。
谢梵镜低下头,她已经挤到法台边上了,却突然停了下来,她只觉得心底突然乱得很,心脏深处,那只小小的刺猬又开始蹦了起来,凶狠地,张开了满身的硬毛。
他就像不认识了自己一样,一眼都没有看过来……
谢梵镜想问问他是否还记得自己,他们还是朋友吗?
却在看见那个红衣女孩子,看见她和他相视一笑的刹那,没由来的就瑟缩了。
自己真是个胆小鬼。
以前是,现在也还是……
脑子里一团混沌,心底也乱极了,乌泱泱的人潮中,谢梵镜低着头,呆呆看着脚尖,被来来往往的行人撞得一摇一晃。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难过,明明只见过几面而已,又不是真正的好朋友。但她现在真的难过极了,酸楚的滋味涌上鼻腔,眼前像罩着一层稀薄的水汽。
噗!
胡思乱想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劲风。突如其来的巨力撞了过来,猝不及防的谢梵镜肩膀一歪,被带得摔倒在地。
她楞了楞,然后默默从地上爬起来,准备离开。
而这时,一道惊喜的喊声让她停住了。
“等等!”撞倒她的年轻人讶异大喊:“小谢仙子?你是小谢仙子吗?”
“啊……”谢梵镜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看过去。
“果然是小谢仙子!”看清她的脸后,年轻人笑了起来:“上次一别,我姐姐一直在念叨你,没想到今日竟会在太州城遇见。”
“姐姐?”
“在那呢!”年轻人伸手一指。
在他手指处,是在闹市的街角中,一个面上蒙着薄纱的美人莞尔一笑,用力招了招手。
“呀!”谢梵镜跳了起来:“是你呀!”
……
……
……
城中,青石铺就的小巷里。
小秋快活地像一只欢喜的猫,叽叽喳喳,无明默默跟着她身后,时不时点头附和。
两年不见了,她还是熟悉的样子,还是那个喜欢在假山上蹿下跳,喜欢把自己无端沾上一身灰的小女孩。
两年了,一切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在你走后没多久,我娘就把漆金廷卖掉,和太州的一个富商成亲了。”小秋睁着漂亮的眼睛:“我一直在等你,可没想到你居然也来江南,还在太州开坛讲经了!”
“我也没想到啊……”无明默默地点头,他没有想到漆金廷会被卖掉,也没想到,小秋会远远从江北到来了江南。
他莫名心乱得很,但是为什么,却好像怎么也说不清。在法坛的时候,他似乎是听见声音了,但等到转身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
突然,在他忍不住陷入胡思乱想之际,前面蹦蹦跳跳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突兀停了下来。
无明讶异抬起头,也停住了。
“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这么厉害,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傻和尚。”小秋轻轻踢着脚下的碎石子:“这两年,你好像变了很多了。”
“我……”无明楞住了,一时没想好要怎么接口,而小秋看着他呆呆的样子,也扑呲笑了起来。
“喂!我今年十六了。”沉默了半响,在弄堂的浓阴里,一个细若蚊呐的声音从女孩唇齿小声传出:
“阿娘说。
我可以嫁人了……”
无明心脏猛得跳了跳,颤得像擂鼓。
他扭过头,看着扭捏的小秋,一张如玉的侧脸,耳朵边蜷曲着碎碎的乌发,脖颈处露出的肌肤像象牙般温润,盈盈动人。
那个野猫一样的女孩已经长大了……
她有了女人浮珑的身姿,也像个年轻女人一样,开始用胭脂来画眉。梅花般冷冽的熏香从她衣袖轻轻传来,带着清清淡淡的,凛冬般的寒香气……
“后天……”仿佛一炷香又仿佛只是刹那的刹那,在凛冽的香气中,他被人轻轻地拥抱了。
来不及错愕,小秋扭头便跑,笑声远远如银铃传来:
“记得来这里找我!”
……
日光绚烂。
长满青苔和藤萝的荫凉巷弄里,无明复杂看着那袭红衣飞快跑远,眼底闪过一丝挣扎的神色。
他回到自己所住的客房,关上门户,也像隔开了两个世界。
两年前……
坐在椅子上的无明用力摇头,紧紧皱眉。
两年前,他被北卫巨室中的叶郁冉和窦方追杀。明明是万劫不复的死局,可在脑海里,却偏偏并没有关于那段的记忆……
他在一座小荒山慌乱醒来,四处都是散乱的酒瓮,满满滚了一地,映着天上的月明如水。
在头疼欲裂的痛楚中,早不见了叶郁冉和窦方两人的行迹,而惊愕下,无明也惶然发觉自己因元神受创,竟从金刚境坠下了阳符。
在走出荒山,在向山民问过时序后,满心的讶异更是不必多提。当时,距离他被叶郁冉和窦方两人追杀的那日,已经足足过了三天……
那三天里,他的记忆始终是空白一片,像是被一只手给无形抹去了,又像个另一个接管他的身体,把他的意识压制到了最深的末端。
“那三天……”他闭上眼睛,想起小秋刚刚的话语,又想起法坛时,那道似有似无的目光,一时间心乱如麻:“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不过片刻,腰间的传信玉圭突然一闪,也惊醒了迷惘中的无明。
他神色一正,连忙起身,肃然行了一礼:
“老师。”
“我要你做的事……”玉圭里,广慧的声音遥遥传来:“进展如何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鸣蝉
玉圭里无数细密的阵纹汇聚成线,在隐隐的青光里,跨越了无数城郭和山海,把两个声音交织在一处。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房,面朝着朔北的方向,在敞开的窗户里,暖风和日照都一齐倾泻如流水。面对着广慧的问话,无明脸上短暂流露出一抹难堪的神色,他低着头,然后选择如实开口。
“毫无进展。”他说。
“……”
“老师那边呢?”面对玉圭那头的沉默,无明尴尬寻了个话茬:“老师在江北和北卫的地界,可有所得?”
“毫无进展。”广慧说。
“……”
“盗经一事,看来还需商榷则个……”顿了顿,广慧的声音木然传来:“我原以为你我二人出山,这些烦琐小事都不过手到擒来,但如今回想起,却是我太过自大了。”
“江北便不说了,各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老敌手,我非但没能占得他们丝毫便宜,盗他们一部经,反而还碰上一鼻子灰。前次在太微山里,那个叫裴菏的女冠甚是城府深沉,谈话之间,几乎便要勘破出我伪造的身份,让我着实难堪!”
裴菏?
默默垂首的无明想了想,他记得自己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
是的,他听说过。
太微山的明珠,姿容绝代,被界京山那群无聊的算师们笃定成太微山三千年以降的女剑仙。
无明记得自己跟她还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在邺都的龙溪大会里,她以一柄木剑打灭了北阙燃起的七百盏风灯,熄了满阙的盈盈星火,在满堂的喝彩声中,赢了那次龙溪大会的头彩。
当时他是和老师一起去观礼的,两人坐在偏殿里,看着青裙的绝美女人提着木剑,在北阙明亮的光烛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光烛一盏盏被剑气轻轻点灭,煌煌如昼的北阙也渐次黯了下去,寂静无声中,唯有那袭青裙在幽邃中盛开如莲花,让人想起那些绝艳而斑驳的壁画。
回想起来,她在北阙昏暗的灯火里淡淡抬起头,缓缓走来的时候,的确是极动人的一幕,美得惊心动魄……
“在江北碰上硬茬子后,我意识到,这里我已再难有所得了,即便有,也是千难万难。然后我去北卫,可没想到那里的貉子,个个都是食古不化,个个都可杀!”
广慧的声音继续传来,可这一回,那木然而平缓的语调竟难得添上了几许震怒:“我伪装成行脚僧人去广霞宫**,本以为这次就算盗经不成,但至少,也可以用交互之名,来互换几本典籍……”
“出差错了吗?”无明小心翼翼开口。
“广霞宫里有个叫沈蓁的,她借着与斩仙飞刀的灵觉揭穿了我。”广慧语气漠然一片:“那一刀……若不是逃得足够快,为师的命就要交代在北土了!”
裴菏……和沈蓁吗?
无明默默点头,把这两个名字记了下来。
“老师且宽心。”他对着玉圭踌躇半响,然后干巴巴补充了两句:“这两人冒犯老师威德,弟子记住了,日后定不会放过她们的……”
“凭什么?”广慧摇头:“凭你那从金刚坠到阳符的下三境修为?”
“……”
“说起来。”广慧语调唏嘘:“盗经一事,你那边究竟是个如何进展?就从未得手过一次吗?”
“弟子羞愧,至今还从未得手,反而是屡屡被人拆穿,好几次险些被活活打死。”无明低下头:“这次在太州开坛**,也是刚见面就泄了底细,幸好弟子临时起意,以开坛讲经才搪塞了过去。”
玉圭那头的广慧发出一声长叹,也是默然无语。
两师徒踌躇满志下山,欲盗取天下经义来补全《赤龙心经》,来成就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伟业!
可两年过去后,满心的壮志也被一一消磨了个干净,只剩下意气颓唐。
“你的心疾。”在最后,广慧传音过来:“现在可好些了?”
“弟子早已大好了。”
二年前,在莫名从一座小荒山,从满地酒香的簇拥中迷惘醒来后,那困扰了他无数年的心疾和呓语,就全都消失不见了。
他失去了那三天的记忆,也同时,失去了时不时发作,似乎也药石无医的心疾……
“老师。”无明犹豫了刹那,还是问出了一个压在心底许久的疑惑:“我修成了神足通的事,真不用向方丈他们禀明吗?前番……”
“不必!”广慧冷冷打断他:“这寺里鱼龙混杂,比你想的,可要乱得多!瞒下神足通的事,是为了你自己好!”
“我们是……师徒。”他的声音沉默了起来:“我害了谁,也不会害你的。”
“弟子明白。”无明默默点头。
“有暇时,也记得留意一二上界活物的踪迹。”玉圭青光闪了闪,广慧声音在断开前最后传来:“方丈找它,已经找得快要发疯了。”
“上界活物……”
无明愣了愣,而玉圭的传讯此刻已然断开,对面也没有声音再传来。
他静了半响,将玉圭小心收起,然后沉默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闭上眼。
阳光和暖风像水银一样从小窗泻进来,带着十足的仲夏的味道。蝉声辽远而聒噪的响起,穿透金黄的暑气,也穿透了被晒得滚烫的青石板道。
“后天,记得来这里找我!”
在那个长满青苔和藤萝的荫凉巷弄里,她蹦蹦跳跳着跑远了,快活地像一只咬到鱼干的猫。二年了,她长高了,也变得更漂亮了,一切好像都变了,可在她笑起来的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无明慢慢捂住脸,铺天盖地的阳光落进来,它们充满整片狭小的客房,也氤氲如金黄色的潮水。
“后天吗……”
他的声音穿过指缝,低低响起。
明与暗随着日光的变幻不断交替出现,在窗外,在树叶与树叶之间的罅隙,蝉在夏天高高叫了起来。
……
……
小酒肆里,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谢梵镜低着脑袋,在她身边,人们喷着酒气,红着脖子高声谈笑,热闹的,像是屋顶都掀破一样。
“怎么了?”
蒙着面纱的女子回过头,她看着谢梵镜呆呆的,那颗好像有点难过的小脑袋,伸手轻轻揉了揉:
“小谢你不开心吗?”
第三百九十章 人世倥偬
红油打底的汤锅中,萝卜、白肉、青笋都在浮沫里上上下下地飘,小儿臂粗的牛骨被熬成金黄,微微带着辣红的诱人光泽,香气也一阵一阵地飘,让人食指大动。
这是一间破鄙的小酒馆,连临门的酒旗都是东倒西歪,半黄半白,被雨水久污了的浑浊样式。可内里,却热闹地像另一个世界……
谢梵镜坐在小桌上,默默看着身边无数人在高声谈笑,他们红着脖子,醉醺醺地大口吐着酒气,把整座小酒馆都吵得乱嗡嗡,吵成一团乱糟糟。
这是太州城无数小酒馆中的其中一座,却因廉价的酒水,被这些落魄的武夫和江湖侠客当成了知交的地界。
蒙着面纱的女人看着谢梵镜。
她呆呆缩在桌上的角落,双手乖乖交叠放在膝盖上,沮丧低垂着脑袋,像一只有些怄气又难过的小猫……
女人心底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手心处毛茸茸,软软地,也像只呆呆,小小的猫。
“小谢你不开心吗?”她说。
“我……”在吵闹声中,谢梵镜闷闷抬起头:“小嫣姐姐,我……”
她想了想,然后认真开口:“如果一个人以前认识你,但现在不认识你了,这样要怎么办?”
以前认识,现在不认识?
被唤作小嫣姐姐的张嫣皱了皱眉,半响后,才恍然会意过来。
“原来是这样啊。”她摸了摸谢梵镜光洁如玉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你去问他了吗?”
“问?”
“你不去当面问他,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不想理你呢?”张嫣笑笑:“有些时候,有很多事情,在心底胡思乱想一百句,也抵不过亲口去问一句……”
问……去当面问吗……
谢梵镜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问……
要怎么去开口呢?
明明是他先遇见的,救自己的,难道不也是他吗?可为什么今天却装作一点都不认识的样子?
谢梵镜想起在那个山城的酒楼,在摆满蒸笼和酱碟的小木桌上,他轻轻捏住自己的脸,笑得玩味又漫不经心,眼底清清亮亮的,像沉着一层浅浅的水光。
“能吃的小虫子啊……”
小小的刺猬在心底来回的滚,浑身坚毛都倔强地倒竖起来,扎得她鲜血淋漓。酸酸地、瑟瑟地,却又莫名地高兴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感受这种奇怪的心绪,也是她第一次,开始明白了一些事情。
比如心动,也比如喜欢……
要去问吗?
谢梵镜把小酒杯拢在两手间转着圈圈,清澈的酒液也跟着转了起来,冰冰凉凉的,像冰块的触感。
好像很多很多的事都在心头涌动起来,但只是短短一瞬间,却又突得戛然而止,停了下来……
她突然想起了一幕,无论怎么绕,都好像也绕不开。
在正午金黄的暑光下,在那个漂亮的红衣女孩子蹦蹦跳跳挽住他的瞬间,他明明是扬起嘴角,然后笑了起来的……
想起这个瞬间的时候,她心底又没由来的瑟缩了,像是心底刚刚燃起的一盆火,被泼头的一桶凉水又给狠狠浇熄。
看着那个沮丧的小脑袋,张嫣轻轻叹了口气,她将杯底酒一口饮尽了,脸上泛起桃花似的红。
“要听个故事吗?”她说。
谢梵镜抬起脑袋,迟疑片刻后用力点点头。
在两年前离开了深林,离开八云城。她见识了很多不同的风景,也认识了很多朋友。在认识的朋友中,身边这个总是蒙着面纱的女人却总像一团雾,像一个迷。
没有人知道她的生平,也从没有人,见她揭下过面纱。
“我家住在阴山脚下,我父是猎户,我阿祖也是猎户……”
带笑的女声穿透轻薄的纱幕,轻轻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沉默的故事。
捕猎的少女偶然用箭射中行路的书生,在嗤笑和埋怨中,在夏末的突然山洪里,被困在的草屋的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悄悄靠近了……
“他真是个迂腐又傻的蠢男人,每天早上大声念书的时候真是吵死了,被吵醒的时候,总是恨不得当初干脆一箭射死他算了。”
张嫣淡淡地笑:“可等他真正死了,屋子就好像突然空了下去,又空又冷,静得晚上让人害怕……”
“死了?”
“阴山里的游魂,可是会化成鬼魅的啊。”张嫣轻轻掀起面纱的一角,在她左颊上,烙着铁一般的痕印: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很后悔,为什么我没有去问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呢?可这么多年过去,后悔也没用了,他早就死了,那个喜欢或不喜欢的答案,我永远都听不到了。”
女人声音依然带着轻轻的笑意,但人人都听出了她心底的难过,气氛沉默了起来,静得有些发涩。
“逝者已矣,张姑娘难道还放不下吗?”
一道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谢梵镜回头,见着一个穿着暗青色,半新儒衫的书生叹息起身。他目光灼灼盯着张嫣,眼底眉梢尽是掩饰不住的倾慕之色,而张嫣偏过了脸。
“听闻为庆贺无明大师来太州**一则。明日里,燕家和诸世家将特意在清凉宫设宴迎他。在下有个师兄在清凉宫里当值,他说明日的宴席上,会有许多江南江北的妙手被请来布置华灯,以为取乐。”
书生痴痴盯着张嫣,笑道:“你不是最喜欢看灯会吗?明日里,你我一同去清凉宫赴宴如何?”
他犹豫了刹那,终于注意到一旁的谢梵镜,又勉强把她也捎带上:“你若是愿意,小谢仙子也可以一起去赴宴的。”
“随你。”张嫣冷笑一声:“若想让我去清凉宫见世面,那小谢也要带着一起去!”
书生忙不迭点头,接着大喜过望。
“对了,险些忘记自陈了。”兴奋过后,看着谢梵镜的一脸茫然,书生拍拍脑袋:“在下姓宋,单名一个迟,小谢仙子呼我为宋迟便是。”
“在下与阴山的张嫣姑娘之间……”
宋迟抬起眼,目光炽热无比:
“可谓是神交已久了!”
……
……
……
二月春风遍柳条,九天仙乐奏云韶。
蓬莱殿后花如锦,紫阁阶前雪未销。
偌大的园子里,宴席早已顺着水流的方向,在幽微或明亮的烛光里蜿蜒排开。一座座漆金的水阁挂着不同的木匾,世家出身的年轻人们在长案后轻声欢笑,他们一个个衣冠似雪,袖袍翩翩,连饮酒举箸间,都有股世家莫名的规矩仪态,看得谢梵镜似懂非懂。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啃着清甜的糯玉糕,把那些或鄙夷或讥嘲的眼神,都悄悄抛在了脑后。
她并不喜欢这里,这园子里的每个人在看见自己时,都笑得轻蔑又讨厌。如果不是想看见他,她早就悄悄逃跑了,连头也不回。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谢梵镜悄悄啃完第三块糯玉糕时。有笛声忽的响起,仿佛晚归的飞鸟掠过水面,投向深沉的暮林。
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去,那些世家出身的年轻人们不约而同纷纷屏息正色,挺直了背脊,静静听着随风传来的笛声。谢梵镜也抬起了头。
在正中心的水阁里,在美玉和璎珞堆砌而成的假山中心,白衣的僧人默默站在亭柱下吹笛,声音冷而清寒。
无数人的屏息声中,他奏得华艳而孤寂,像流过金玉废墟的,那一流呜咽的清水,又像千百白鹤振翅,落羽乱砌,一时萧萧如雪……鬼使神差的刹那,谢梵镜悄悄踮起脚尖,在叠叠水阁和那无数讨厌又傲慢的世家年轻人前方,她看见了白衣僧人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像藏着一团渐渐散开的烟雾,孤独,平静……不是她曾经见过的淡漠和戏谑,也少了一些玩味和居高临下的漫不经心。
明明是一个人,可眼神却陌生的,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谢梵镜默默低着头,嘴角轻轻动了动,说出一个名字。
而同时,在一处水阁的角落,红衣的女孩子蹦蹦跳跳,对着笛声处招着手,用力笑了起来。
“白术……”
“无明!”
第三百九十一章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万籁清寂——
在笛声停止后,也仿佛有一只白鹤在孤空久久地悬,穿在灯烛映出的层层水汽,一身乱羽轻柔如雪,不染尘埃。
偌大园子里没有再出声,就连那些骄慢的世家子们也小心屏息着,生怕自己的呼吸盖住最后的音韵,惊扰了那吹笛人奏出的冷寂。
谢梵镜在无声中仰起脸。她只觉得那笛声中尾音的极轻极淡,纯净透明。在慢下来的时候,就像林鹿的呜咽,随着孤绝的山风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耳垂。
华艳,又孤寒……
颤颤如缕的尾音里,她的记忆也仿佛在随着延伸。
可以回溯到黑暗密林里的花与水,可以回溯到那个熄灭了所有星光的晚上,甚至也可以回溯到八云城清早,那个晨雾和热气相互杂糅的小小茶楼。
这一刻,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她看见僧人眼睛里原本的淡漠、戏谑全都消失不见,那些本应有的戏谑和居高临下的漫不经心也全都都消失不见……孤独,平静。面前是一双温和而寂寞的眼睛,他静静吹着笛,眼底的烟雾在尾音中一点点散开。
一个是高远而淡漠的神,另一个,是孤独而温和的人。
明明是一个人,却拥有完全陌生的两种眼神。
神。
与人……
“好!好!”
举目清寂中,突然一个笑声轻轻响起,打破了沉默,在这种时刻,就像一把明秀的绯刀裁破空气中的霜寒。
人们顺着笑声的方向转头,只见到一个头戴凤凰冠,姿容绝丽的女人在微笑击掌,她在婉约的光烛里盈盈一笑,眉色淡如远山。
“燕荻施主。”无明放下长笛,合十行礼。
“大师也知道我的名字吗?”戴着凤凰冠的女人笑。
“既来主人家做宾客,应有的礼数,贫僧自然会用心去记。”无明楞了楞:“这难道不是应有之意?”
“或许吧。”
燕荻不置可否应了句,她走到无明身前,然后拾起那根横放在桌中的长笛,细细端详了良久。
她拾起的是一根寻常不过的竹笛,在集市上随处可见,竹纹细密,管身直而圆,泛着淡青如烟的薄薄晕色。
“大师竟然也精通音韵吗?我原以为你们这些僧人,一天只是吃斋念佛罢了。”
“不然,其实佛家亦有妙乐天宫的故事。”无明合掌:“贫僧幼时为心疾所扰,药石难医,老师说乐理可以养身宁神,因此才学会了奏笛。”
“养身宁神?”燕荻微微挑眉,眼底多出了一丝好奇。
她想起方才那孤寒清绝的笛声,在月光里缓缓地浸,仿佛霜从天上一点点降下来,堆到水阁齐檐的高。那一刻,就连她都感到了凄寒入骨的冰冷凉意。
就像小时候在梧桐楼看雨,她从小檐里悄悄叹出头,看着秋风把那些干硬的枯叶都打折,打成零碎而支离的形状……白茫茫、棚盖般的雨从天上塌下来,湿润的水汽就在泥土中一寸寸上升,让人手脚冰凉。
“大师的笛声寒涩空冷,虽是难得的好曲韵,但可算不上养生之道啊。”
燕荻看着白衣僧人静静立在亭柱下,一身素白的僧衣袖袍轻摇,也像融进亭外那片素白的月光里。
她忽得笑了笑,然后开口:
“你是南禅宗的高足,更被誉为‘知觉’第一,如此远大的前程,却还有什么不满的吗?你笛声中的悲意,即便是不通曲律的俗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吧。”
“不满吗……”
对于女人的问话,无明短暂沉默了刹那。
靠岸的亭子里,红衣的女孩子在卖力冲自己招着手,她的红衣灼得像火,明艳如一树桃花。
无明眼底闪过一丝苦涩和挣扎,终是自嘲低下头:
“所谓不满,无非是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人世种种,难道不都是如此吗?”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本不该的,可心底那满腔的苦涩和愁绪,还是借着笛声散了出来,化成冰冷的结晶,迸溅着四散……
他真讨厌抉择这个词,硬生生着逼出人做决断一样,无论怎么选,都意味着注定要舍弃一边,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另一边,再不能回头,连留恋也只是静悄悄的……
恍惚之中,两种声音在耳朵里不停的绕,好像两群嗡嗡叫的蜂子,把天地都吵得乱嗡嗡。
蠢死了蠢死了蠢死了!你怎么连缝荷包都不会?!
——庄严其身,令一切有情,与我无异。
今天本姑娘带你去爬山,去爬九章城最高的山!
——不应往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往生心。
看嘛看嘛,你果然还是适合穿白的,黑衣服丑死了!
——心垢故众生垢,心净故众生净。
我以后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多到大家都要害怕!到时候我可以勉强分你一点,但既然收了我的钱,你就是我的天字一号大总管了,谁不服我,你就帮我用钱砸死他!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清净。
喂,和尚……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你过来,把耳朵伸过来,再过来一点,别躲!你别躲!我现在又不揍你!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喂。”软糯的声音轻轻响起,好像有一双眼睛在倔强地盯着他,不依不饶:“我好像喜欢上了你,怎么办啊?”
回忆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在漫长到仿佛漆黑一片中,无明听见自己回答的声音:
“阿弥陀佛……”
头越来越疼,疼得好像要裂开了。
无明几乎忘了自己是在清凉宫,是在水阁的中心,是在无数人的簇拥下……他只是觉得难过,恨不得放声大哭。
他真讨厌抉择两个字,可他又不得不做出抉择了。
是佛,还是姻缘?
要怎么取舍,他要怎么去抉择?
心底其实早已有答案了,一开始,其实就已经有答案了。但每每想起那些落满暑光的傍晚和那些相互依偎的时候,又总会狠狠犹豫起来。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老师在下山前的教诲只是依稀了、
这一刻,在他沉默看着小秋蹦蹦跳跳的时候,却又猛得闯进心头,像洪钟大吕被狠狠敲响: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
……
……
满座衣冠翩翩,如千百白鹤欲举,世家公子们虽然疑惑于无明那短暂的沉默与失神,但在刻意结交下,场面又很快活络了起来。
在仿佛千百人的簇拥中,谢梵镜看着那张温和的,又带着点沉默的脸,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悄悄走上前。
“我叫谢梵镜。”她抬起脑袋,在众目睽睽中,有些瑟缩地对僧人开口:
“请问你还记得我吗?”
第三百九十二章 素昧平生
空气静了刹那。
华衣高冠的公子们面面相觑,都默契没有开口,就连无明也一时沉默,久久没有出声。
远远,燕荻慵懒抱着手,不置可否眨眨眼。这个明媚的女人轻轻笑了起来,她唇角扬起一起微不可查的弧度,饶有兴致地投向满座衣冠中,那个沉默的,小小的身影。
她两手在衣袖下紧张地攥成小拳头,指尖有些发颤,像是随时都会逃走,但却还是固执仰起脸,迎着所有沉默或讥嘲的目光,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谁都没有说话。
一切都像失去了声音的模样。
在漫长的寂静无声中,终于,有人轻轻摇了摇头……
无明茫然地打量了她几眼,又沉默摇头,退后了几步。
他微微皱着眉,眼底露出思索的神色,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似是在心底悄悄肯定了。
“这位施主想必是记差了。”谢梵镜听见他歉然开口:“贫僧与施主素味平生,想必是没有见过的……”
有笑声,开始响了起来。
渐渐地,越来越高,越来也越大。
满座的世家公子和女人们都哄笑了起来,他们是太州城里,是江南三郡里最杰出的年轻贵胄。今日的清凉宫里,更是咸集了所有高贵的世家公子,可谓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但没等他们与无明继续攀谈,这场集会,这场俊采星驰般的集会,竟被一个莫名其妙,不知从哪冒出来,也没有丝毫世家风仪的女孩,给突然插话了。
她身上没有名贵的熏香,没有随侍的仆僮,衣饰粗糙,仪态也不合世家的风仪。一个连食器饮器次序都不懂的乡人,一个连侍食者都不知的蠢材,一个在乐舞时,居然惶然不知所措的俗夫!
这让向来骄慢,自诩身份和门第尊贵的年轻人们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被一个下人,被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被一个贱庶!
“大雅之席,我倒不是想出苛责的言语。”有人低声笑了起来:“只是燕兄,你也太过无礼了啊,今日清凉宫的集会,难道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吗?你不看门第也就罢了,但我要问了,难道是不知礼的仆僮,也可与堂而皇之的与我等共列一席?还在此大放厥词?”
“可谓是极无趣了。”
“今日兴致大扫。”
“这张入门的柬帖真是易得啊。”有人讥嘲了一句:“不知燕兄你出卖这些柬贴,到底是换来了几个铜锱?可够弥补你去年修筑盈虚台的花费了?”
又是满堂的大笑。
笑声乱哄哄的,在这些嘲弄或满是恶意的笑声中,谢梵镜死死揪着粗糙的,露出了几根线头的衣袖,头顶素简的小木钗一晃一晃。
她不怕这些人的笑话,也不怕那些要把她践踏进泥里的眼神。小嫣姐姐说过的,有些话如果不去问就永远没有答案,自己也会后悔的。
她不在乎这些人,也不在乎他们都在笑自己,她来这里的时候,只是为了问一句话,为了得到一个答案。
“我们真的见过的。”在满堂的哄笑声中,她依旧死死揪着衣角,一动不动,只是不依不饶看着他,然后倔强笑了起来:
“你还记得我吗?”
我们……明明是见过的……
明明,你还捏过我的脸,说我是很能吃的小虫子。
是你救了我,是你把我带走的,我能活下来,难道不是因为你吗?
明明……
“止住了!”羞怒的冷喝声突然响起,把笑声也压得一停,作为开宴者的燕令沉着脸,眼底神色万分不善。
宾客的事宜他都是让几个管事商议,可没想到,那几个狗才居然闹出这桩泼天笑话来,让他颜面尽失!
“你是谁领进来的?”他怒目转向谢梵镜。
“我……”
“给她几个钱,扔出门去,再将管事的人都鞭上三百鞭!”燕令并不理会,只是招手唤来早早侍立的金甲武士:“快些!”
“我不是要钱的。”谢梵镜闪身,躲过武士们捉来的手。
“那你要什么?”燕令冷笑了起来。
“我……”看着那个沉默皱眉的年轻僧人,谢梵镜终于低下头,声音很轻地响起:“我真的认识他……”
嘲弄的笑声愈来愈大,在这场闹剧中,燕令终于恼怒了,而金甲武士在他的示意下,也拔出了长刃。
“等等。”
在刀芒下斩的刹那,一只手轻轻托住了凄绝的寒光,武士们惊异了刹那,但也不愿得罪这位被自家主人宴请的贵客,连忙纷纷收刃归鞘。
“我,贫僧……”无明收回手,迎着诸多的目光,他绞尽脑汁,干巴巴地说明了几句:“贫僧的确认识这位施主,她,她是寺里的香客,是无氿,不,她是无仉师兄家人的旧识……”
“那刚才怎没想起?”女人笑。
“惭愧,贫僧竟一时忘事了。”
“那这位香客,这位无仉大师家人的旧识……”燕荻促狭笑道:“名姓又如何?出身何方宝地,又是如何跟无仉大师家人结缘吧?”
在无明的窘迫中,众人都会意轻笑了起来。并不难猜,这两人之间实则并无瓜葛,只是无明为了让她不至于太过难堪,才牵强附会了如此联系。
“大师扯谎的样子真是可爱。”燕荻目光戏谑:“我还是第一次,见出家人扯谎呢。”
她朝有些无措的无明传音了一句,然后自顾自走上廊桥,身影很快没入五色迷离的灯火中。
收到传音的无明楞了楞,面上也罕见凝重些许,他先朝周围的世家公子们合十告退,在追上燕荻之前,眼角余光却偶然一滞,凝在了那个沉默的女孩身上。
“……姑娘今天的钗子很别致,样式也很漂亮……”结结巴巴的传音响起,无明看出了她心里的难过,但他并不怎么擅长去安慰女孩子,于是连语句都有些文不对题。
“你真不记得我了吗?”
“贫僧与施主之间……”无明犹豫了刹那,最终还是如实回答:
“的确是素昧平生。”
素昧平生……吗?
来不及想更多了,僧人已急步走远,谢梵镜呆呆低下头,然后自嘲笑了起来。
人群渐次散开,燕令见到了无明隐隐的维护后,也懒得再出面,不想得罪。于是金甲武士们也一个个退开,重新退进园子里。
空荡荡的一片。
在昏昏的灯烛中,她一个人低着头,默默坐了下来。
……
……
长亭如雪。
不知过了多久,迟来的张嫣提着裙角,愤愤跑过来,她刚才在另一处隐隐听说这边水阁里的事,但等赶过来的时候,也已经迟了。
昏昏一片,仆僮们把悬挂在檐上的彩灯都撤去,黑暗中的水阁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低着头,默默坐在漆金的长案后。
“小谢?”张嫣心里有些难过:“是你吗?”
似乎是她的声音惊醒了静谧,黑暗中,那个身影颤了颤,然后衣袖轻轻动了起来。
“是小嫣姐姐吗?你来得好晚啊,我都快睡着啦。”
谢梵镜抬起脑袋,她看着张嫣,揉着眼睛呆呆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我们回去吧……”
……
……
廊桥上。
无明和燕荻两人并肩行在一处。
“不知是燕家哪位长辈要见我?”无明开口:“是何有要事?”
“见面就知道了。”燕荻慢悠悠应了句,她在几步后又突然转身,那双明媚的眸子里满是戏谑和好奇。
“喂。”她开口:“你与那个穿红衣,似乎是叫谢秋的人,是有私情吗?”
第三百九十三章 今生要证无上菩提
“你与那个穿红衣,似乎是叫谢秋的人,是有私情吗?”
廊桥上,无明动作突得一僵,面上也沉默了下来。
“看来果然是有的,一个和尚,跟一个女人么?”瞥见这一幕,燕荻了然笑笑,露出排玉似的牙齿:“真是有趣,你们是怎么相识的?在山上,还是在山下?”
“这跟施主有什么相关?”
“相关,或许是不相关吧,或许我只是今晚觉得无趣,想找个人聊聊。”燕荻将裹着金漆的小巧绢花轻轻投入水中,看着那一圈浅浅淡淡的涟漪,她歪了歪头:
“别生气,只是好奇而已,不会告诉其他人的……我从不明白什么是情情爱爱,但今日听见你笛声里的悲音,心里居然也跟着难过,然后就忍不住好奇了。”
无明沉默了一会,没有说话。
此时。
水阁的灯浊尽数被取了下来,在昏昏一片中,远处堂皇的清凉宫却焰光如昼。一片片明净的光辉远远辐射开,散进空中,散进水里,光和鼓吹声远远地传来,空洞低扬,让廊桥下的湖水都跟随着皱褶了。
“施主也认识小秋吗?”在远处焰光如群魔乱舞的光明里,无明低声开口。
“她母亲在两年前变卖了妓院家产,然后来到江北的太州城,嫁给粮商张渠颂做正室。你可能不知晓,张渠颂背后主人的管事,便是我弟弟燕令。”
燕荻轻轻走到无明身边,她身上有一种凑得极近才能察觉的淡香,清雅又锐利:
“当时张渠颂大婚的那天,燕令还嘲笑他的蠢笨,以张渠颂富商的身份再加上燕令的扶植,他完全可以娶一个小世族的女儿为妻,可偏偏,他却喜欢上了一个妓院的老鸨,还以正室的礼节来迎娶她。”
似乎是觉得好笑,燕荻笑了起来:
“一个是年老色衰的女人,一个是年富力强,至少还算有前程的男人……无明大师,我想问你,这样两个本不该成婚的人却偏偏成婚了,如此,便是喜欢吗?”
“……喜欢?”
无明低下头,又沉默了一会。
一个老女人……和有钱的年轻人吗?
他想起小秋母亲,那个掌管着偌大漆金廷,总是凶巴巴的老鸨。她总是面上涂着极厚极重的粉,身材臃肿而有些走样了,就连脾气也不是贤淑温婉的样子,她对妓女们发怒的时候,无明也会被吓得出神。
这样一个年老色衰的坏脾气女人跟一个年轻有钱的男人成婚了,他们在一起,是因为喜欢吗?
不知道。
无明并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他觉得自己有很多事都不知道。这世间的事太多也太乱了,多到有些东西他觉得自己穷尽一辈子,也是理也理不清的。
“是喜欢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那无数个在假山上蹿下跳的傍晚,无数个肩膀和肩膀相依偎的时候,无数的悄悄话,无数经意或不经意的脸颊滚烫。
“那是喜欢吗?”他又在心里问自己。
明明在最后一天,在那个落满暑光的庭院里,小秋说喜欢自己的时候,眼眶也是酸涩的,几乎要落泪的冲动。
脸颊烫的像火烧,胸膛嘭嘭嘭嘭乱跳,一颗心也要撞出来……
痛。
真痛。
头又在痛了,痛得像裂开,像有人持着斧锯用力地,在头顶一下又一下地,死命地凿。
那是喜欢吗?
无明不能去想,也不敢去过多的想,心底的难过那么汹涌,一寸寸涌上来,简直要把他吞没了……
“我不知道啊……”在漫长的沉默中他闭上眼,然后苦涩笑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
“佛门戒律里——”
看着那双沉默的眼,燕荻似是不经意转过头:“若是僧人婚娶,当受什么惩处?”
“守心阁养静三十年,誊八千卷《定心意经》,暂削法名,当受阴风之刑。”
“三十年吗?也不算多大的惩处。”燕荻说:“你与那谢秋之间,要如何呢?”
“我立下过发誓的,我不能破戒,人人都赞我是知觉第一,我……”
他张了张口,一瞬间脸上所有的哀痛和苦涩都默然了下去,淡淡地,沉默着没有一丝表情:
“我立过誓言的,我今生……”无明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在僧袍里安静地握紧:“我今生,立志要证那无上菩提。”
……
……
……
走到廊桥尽头,再转过几间宫殿,终于,一路无话的两人在湖水的尽头停了下来。面前的是一座古老的宫殿,没有侍女,没有仆僮,就连灯烛也没有几根。
它在黑暗里静静沉默着,像一头庞大的巨兽匍匐在幽邃里,向来往的行人悄悄张开嘴。
“就是这了,请进罢。”
燕荻沉重分开宫殿的门户,朝无明笑了笑。
“究竟是哪位燕家长辈要见贫僧?”无明问。
在方才,燕荻传音唤他的时候,便是明言燕家有人要见自己,但究竟是谁,她却始终不开口。
太州燕家,十二巨室的其一,更是当初相助南郑建国的梁柱。江南三郡中,绥曲、松阳、庆乌,位于绥曲腹心的太州燕家更是隐隐有郡国皇帝的名号。
这样的江南大世族与江北金刚寺之间,还能有什么瓜葛,又为何特意要见自己?
“你去了便知。”燕荻笑盈盈开口,头顶的凤凰冠流光溢彩。
“阿弥陀佛……”无明无奈颔首,然后双手合十,迈步走进去。
噗——
脚底传来柔软的,仿佛踩在水草丛中的触感。
黑暗中,老鼠一般的细细黑影从角落一闪而过。
噗——
噗——
噗——
四周一片森寂,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无数细细的黑影在头顶、脚畔、眼周无声地掠过,像鱼群环绕旋涡着纷乱游戈,天地间群魔乱舞,宫殿中心的无明拊掌低眉,目不斜视。
“咔嚓——”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声音低沉响起。
“自前朝斗僧空法过世后,多少年了,便再没有僧人来太州城开坛讲*******椅被推动向前的声音咕噜咕噜响起,苍老的笑声在轮椅上飘忽传来:
“金刚寺,你的法号是无明么?”
第三百九十四章 石头僧
须臾。
不过刹那。
在苍老的笑声响起后,顷刻之间,天地皆通明,精神如海。
在正前方,木质的普通轮椅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掩唇咳嗽了两声,他面如金纸,一身气机似有似无,眸中神彩黯淡到几可忽略不计。
斑驳的殿堂里,垂死的老者就如同一尊刚刚掀开棺椁的腐朽古尸,阴暗、潮湿、深邃、幽深、扭曲……
在老者身后,两道素白的剪影推动着轮椅,它们面部扁平,没有五官,也并不存在丝毫的,属于人的性征。
无明强忍住心头的惊惧,双手合十,默默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
“无明,金刚寺的僧人,你来我太州城中开坛**,是有什么所图吗?”老人嘿嘿低笑了两声,在身后那两道素白剪影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抬起了头。
他全身骨节都发出噼里啪啦,仿佛炒豆子般的激烈爆响,一股股腐臭气味扑鼻传来,就连闭塞了鼻窍,居然也能清晰闻到。
那是发自元神深处的腐臭气味,无色、无味、无形、无相,却又无孔不入……
“你我两家之间,可向来没什么交情啊。”老人眼眶中的神彩一点点澎湃涌动起来,声音也渐次如洪钟大吕,震得无明耳鸣目眩:
“早在前朝,在斗僧空法被王秋意耗尽血气,回寺里枯坐死去后,你们当时的金刚寺方丈责怪我燕家救援不及,两家自此就音讯稀疏了……这桩老故事,你可听你寺里长辈说过?”
“从未听说。”无明摇头。
“从未听说吗?”老人笑笑:“那你特意从江北远来太州,可是有什么见教?”
“长者当前,小僧怎敢如此托大……”无明苦笑一声,他本能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到底是什么不对,却又怎么也说不清楚:
“贫僧前来太州,只是为了广博游历,增长见闻罢了。若是此行有不慎得罪之处,还特望海涵则个,长者若是不喜的话,小僧明日便可远离太州,不敢妨碍视听。”
“哪有这般撵人走的道理,小和尚机心也太重了。”老者嘿嘿吐出一口浊气:
“你我两家交情稀疏多年了,你肯来太州开坛**,这不正是重新联谊修好的意思吗?我留你还不及,怎肯赶你走呢?”
“小僧不过一个‘无’字辈的僧人,长者也太高看我了。”无明脸上有些不自然之色。
“你来太州想必也不止是增长见闻的。”
在老者起身到现今不过几次交口的功夫,但他的皮肉却充盈了起来,每一寸肌肤都在沉眠中苏醒,好似蕴藏着万万口炽盛的神炉,光亮神圣:
“你寺里命你们寻的上界活物踪迹,可有什么条理了?”
“并无行踪,寻了这些年下来,小僧心底甚至疑心那活物是否真切存在。”
听他问起这遭,无明心底也丝毫不意外。这些年下来,关于上界活物的事迹,在天下早已不是秘密了,但在多年的苦寻而不得后,曾经对于上界活物的狂热,也渐渐有了沉寂的迹象:
“长者唤我来,是因为鹤公的卦算吗?”无明抬起头,不动声色:“我也听闻了,鹤公在卜算上界活物的卦象中,曾出现过小僧的影像。”
“老呆鸟的卦象也就那样了,那次卜卦中出现了数千人,再下一次,竟是有了足万人。”
老者不以为意挥手:“唤你来与此事无关,不单是你,连荻儿和燕令那混小子都出现在了卦象里了。”
难不成他们都与那上界活物有关?这便可谓是贻笑大方了。”
无明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鹤公卦象中出现了自己,虽然不大,但亦算是不小的麻烦。
他知晓界京山已派人盯住了自己,太州燕家与金刚寺交情平淡,眼前老人若是以这个缘由发难,他也无可奈何。
“我唤你来,不是为了上界活物,是因为另一件事……”
在无明出神之际,老人的声音突然淡淡传来,他抬起头,只见到一张嘲讽的老脸:
“和尚,何其的胆大包天啊,你是怎敢来我太州盗经呢?”
……
……
……
心脏骤然一沉。
无明僧袍下的双手忍不住一颤,血液也一寸寸凉下去,他方寸大乱,在慌张中想张口辩驳,却被老人抬手打断。
“你们两师徒真真狂悖,把天下人视作无物吗!你本是意欲盗经,却在发现事有不谐后,干脆顺水推舟讲了一次法,以为搪塞。
小和尚,你当你做的这些事,真能瞒过我的法眼吗?”
老人似笑非笑,然后说出一句令无明绝没有想到的话:
“但经文,我不是不能给你。”
“给我……吗……”无明脑海一片空白,他茫然抬起头,十指指尖仍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替我做一件事,若是功成了,五小经之中,无论是《圣人藏相》还是《龙虎经微论》,你都可任选一门。”
“……不知是何事?”
“替我揪出石头僧,找出他的老鼠洞所在。”老人笑意醇厚:
“石头僧是你们金刚寺的叛僧,若真杀了他,你们方丈也定会有赏赐下来的。想一想,这可是件难得的合则两利的事。”
“……”
场中顿时静了下来。
漫长的沉默中,老人脸上始终挂着一抹诡笑,他看着沉默的无明也不催促,似是在心头,早已是笃定他不会拒绝。
而终于。
在良久的寂静中,无明艰涩点了点头。
“好。”他无奈应了下来。
“石头僧与我有大怨,你就不问问,为什么我非得要你去做鱼饵吗?”老人有些好奇。
“毕竟他在叛宗前,曾是寺里长辈,有些事迹,我也曾听说过的。”
无明默然了半响,然后苦笑摇摇头:
“因为石头僧此人,尤爱谤佛!”
……
……
……
在所有华灯都熄灭后,偌大一片清凉宫,也悄悄寂了下来。
树影和人影都是依稀,雨水打在深夜寂静的街头,溅.asxs.点的水花,谢梵镜站在高大的树荫下,身子轻轻贴着老石墙。
她默默看着远处街角,在那层浮在小街的,浅浅的一层水上,有声音如风铃一般传来。
“你去哪里了,我刚刚找了你好久,都没有找到你!”小秋踏在马车的辕架上,探出半个小脑袋,那双漂亮的眼睛气汹汹的。
刚刚与老人结束对话,才走出清凉宫的无明楞住了,突然被截住的他一时有些无措,待看清马车上的女孩后,他又轻轻笑了起来。
“像个大傻子一样,只会笑啊笑的。”小秋撇了撇嘴,脑袋飞快缩进马车里,只有声音飞快传来:
“明天,你一定记得在那里等我,千万别忘啦!”
马车也飞快地消失在街角,车轮碾过浅水上飘着的,那一层浅浅的紫红色小花。无明深深吸了口气,望向马车消失的方向,沉默着没有开口。
他沿着墙角缓缓行走,风雨突兀如狂,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白衣上,也打在那张沉默的,早已落满了雨水的脸上。
而另一个方向,谢梵镜也低下头,她用力揉了揉眼睛,也沉默着没有说话。
一南,一北……
即便有隐隐几点灯光的模样,也很快在滂沱的雨夜里变得依稀了。在狂乱的风雨里,两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没有说话,彼此也没有再回过头。
一切都沉睡在雨下。
天地间寂寞无声。
第三百九十五章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
清晨雨又下起来的时候,谢梵镜在老阁楼里收拾行囊。几个很大的布包顺着木桌摊开,于是各色各样的东西都被装了进去,像冬眠的小松鼠一样,紧紧拥抱着,蜷成了一团。
雨声敲打在青瓦上,水花顺着不同的房檐落下,如同串起了一挂挂长帘。
老阁楼的窗户是敞开的,涩寒的冷风随着淅沥雨声吹进来,明明是仲夏,风中却有一种初冬般的寒意……
谢梵镜把最后一个猫头玩偶塞进布包,她用力摁了摁那张胖胖的,看起来有些滑稽的脸,然后紧了紧布包的绳结。
做完这一切后,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小小的木凳上,抬头看向窗外。
从这里看出去,只能看见一片洁净的青色与白色,漫天的水花垂直着下落,落在青苔和青色的石墙上,一切都沉睡在雨里,一切都寂寞无声。
街道上很少有行人,一层浅浅的水漫了半指高,当偶尔有马车经过,车轴碾过那些石板堆砌的巷道时,积水就被很激烈的溅了起来。
这里的雨真是大,好像总是要下个不停的样子。谢梵镜挽起头发,有水花从窗棂溅到她的脸上,湿湿地,像雾一样的轻。
这两年里,她走过很多的地方,也见到很多的事。但好像无论哪个地方,都跟这里的太州城不一样。
这里的夏天总是下雨,潮湿却又热的滚烫,这里人人门前都种着月桂树,苍青高大的树冠,好像是用来祈福家宅平安的意思,这里城外有很大一片莲花池,这里有很甜的蜂蜜,这里……
谢梵镜唇角拉直,她盯着窗外一个小小的雨点,胸口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好奇怪。
明明不要去想的。
但怎么绕,都好像绕不开一样。
“这么大的雨,他们今天还会见面吗?”
谢梵镜用力摇了摇头,她跑到窗边悄悄探出半边身子。刹那,滂沱的雨水猛烈敲打下来,谢梵镜又飞快缩回脑袋,像只受惊的猫。
她摇着满头的雨水,在地上轻轻蹦了蹦,然后不自觉笑了起来。
今天这么大的雨,他们应该不会见了吧。
今天下雨,明天下雨,后天也是下雨的,大后天,大后天也会下雨吗?
心底的小刺猬又悄悄动了动,但又被她迅速一把摁住,掐得动弹不得。
谢梵镜沉默托腮,默默看着雨水打在城市的街道上。雨水中的一切都迷蒙了起来,氤氲着,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晕。
就算天天下雨,但总还会有天晴的时候,再然后,他们总是会见面的……
他为什么会是和尚?和尚能喜欢女人吗?和尚难道是可以成亲的吗?他们会成亲吗?
时间在谢梵镜的胡思乱想中一点点过去,在这个时候了,她只觉得心里还是乱得很。
明明是见过的,为什么却要说不认识?明明是同一个人,眼神却那么的陌生……
她轻轻吸了口气,隔着大大的布袋子,烦恼地用手捏了捏猫脸玩偶。
这是她在学会针线后,亲手做的小猫布娃娃,谢梵镜本来想着再见他的时候,要再做一个小猫送给他,谢谢他救了自己。
但已经没有必要了。
就算送给他,他也不会要的吧……
“以后还会见面吗?”
她在心里说:
“就算再见了,还是一样不认识自己吧。”
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了,谢梵镜抹了抹眼睛,把大布包费力提到了桌子上,然后有脚步声自下而上传来,老阁楼的门被人推开了。
“小谢你要走了吗?”张嫣看着桌上几个大大的布包,心底有些难过:“你要去哪?”
“我想去西边的长安,明天去大运河坐船。”谢梵镜转过身,笑了起来:“大家都说那里的灯会很漂亮,我想去看一看。”
“长安吗?西楚的都邑啊……”跟在后面的宋迟叹了口气:“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小谢仙子既然要走了,那小生便厚颜做个东道罢,请小谢仙子万勿推辞!”
“对,对。”张嫣拍拍手,也连忙附和:“小谢你不是最喜欢吃鱼了吗?我们去八珍楼好不好?那里的锦鱼你一定喜欢!”
“……”
谢梵镜静了下来,她呆呆低着脑袋,似是不舍,又似是难过,半响后,她才抹着眼睛,然后用力点点头。
“嗯!”
……
……
……
八珍楼。
觥筹交错,酒气扑鼻的散,在满桌的残羹冷炙中,几个人躺在椅上东倒西歪,宋迟早已快醉得昏死过去,就连张嫣脸上,也添上了几抹重重的绯色。
在这场从正午延续到傍晚的酒宴中,一坛坛酒水递来又送去,人人脸上都有了几分醉意,宋迟借着酒劲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话,谁也听不懂,也没人用心去听。
谢梵镜嗷呜吞下最后一块鱼肉,开心眨了眨眼。她看看满桌人的醉态,又看看一旁的张嫣,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她衣袖。
“小嫣姐姐……小嫣姐姐……”
“怎么啦?”张嫣被摇了摇,才如梦初醒。
“我能去城西的如月斋里看孙婆婆吗?要走的时候,我想跟她说一声。”谢梵镜认真开口。
在她刚来太州城的时候,如月斋的孙婆婆就帮她找回过被偷的荷包,她想自己在走之前,应该要跟孙婆婆告别的。
“好啊,当然可以啦。”
“嗯。”谢梵镜挽起袖子,对张嫣开口:“那我们先把他们搬回去吧。”
“哪里用我们动手,放心罢,酒楼的小厮会照顾他们的。”张嫣哑然失笑,旁边的宋迟迷迷糊糊凑过来,又被张嫣一巴掌扇了回去。
“你快去吧。”张嫣摸了摸谢梵镜的小脑袋,笑道:“不用管他们。”
“嗯……”谢梵镜迟疑了刹那,又乖巧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出门外,朝城西的如月斋跑去。
“啊这?”
脸上清晰五道指印的宋迟懵懂摸了摸脸颊,疼得龇牙咧嘴。他并不明白自己脸上怎么突然就疼了起来,好像还肿了。
“张仙子真漂亮,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一样……”
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干脆就不去想了,宋迟继续痴痴望向张嫣,嘿嘿笑了起来:
“等小生做完石头僧这一单,小生就有钱了,小生就可以继续去学宫读书了,到时候……”
“到时候?”张嫣面无表情,冷如冰霜。
“到时候小生要八抬大轿,将——”
宋迟的豪言还没放完,整张脸就被张嫣摁进残汤里,他唧唧呜呜了半响,在汤底高声打了个酒嗝后,也不动了。
凉意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伴随着如线般的雨丝……刚收回手的张嫣楞了楞,然后走到窗前。
有水声响起。
条条水线从云幕落下,一瞬间,在昏暗的天光下,大大小小的伞都撑开了,叫喊声和雨声熙攘着传来,在老旧的青石之间来回地响。
下雨了。
“又下雨了啊……”张嫣轻声说。
……
……
……
如月斋。
这座小小的酒馆里。
谢梵镜提着湿漉漉的裙角坐在角落,有相熟的姑娘们拿着软巾,笑嘻嘻地,像搓猫一样揉她的脑袋。
今晚孙婆婆不当值,她的孙女从汾阴回来省亲了。孙婆婆从如月斋告了半个月的假,谢梵镜一路跑过来,也自然什么都没有见着。
待了半响,谢梵镜摸了摸已经变得干燥的头发,正要告辞离去的时候,突然鬼使神差转过身。
她本不该转身的,却突然转过身,于是她看见了隔座竹帘被风掀起的那一角,看见了竹帘后那张沉默又孤独的脸。
仿佛那就是宿命,是天神的意思,要让他们相遇……
二尺高的白石小桌上,暖席上的年轻人默默饮着酒,醉得满脸通红,连指尖都在颤抖。他身边没有陪侍的女孩,也没有一同来作乐的朋友,在满屋的男人与女人笑声中,他孤独的像一只鹤,茕茕孑立,衣冠似雪。
鬼使神差般,谢梵镜大胆地揭起竹帘,然后坐在了他的对面。
她闻到了他身上一股浓重的酒味,醇馥幽郁,被熏风一吹,谢梵镜好像也要醉了。
年轻人抬起手,手上却突然一软,于是青瓷雕花的小酒樽就咕噜噜地,从案一头滚到案那头,酒水满满洒了谢梵镜一袖。
“抱歉……”
无明疲惫笑了笑,他用力捂住脸,眼前女孩好像有无数个,在到处的晃,到处的摇啊摇。
“贫僧是第一次饮酒……”他的声音从指缝传过来:“我现在,好像是喝醉了吗?”
第三百九十六章 石桥禅
如月斋,雨。
无数的人来来往往,熏香、酒气和无数弥散在竹帘间淡淡的暖香味,汇成了一股奢艳而轻柔的味道。他在小石桌那头默默饮着酒,面无表情,神色寡淡得像清水。
谢梵镜看着对面那张沉默的脸在灯下几乎显得透明,五官也被染得朦胧,只有浓密如鸦羽的眼睫,衬得那双温和的眸子此刻漆黑如墨,像一口藤萝架下的幽邃古井。
“你今天……”谢梵镜低下头,声音传去对面:“没有去见她吗?”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什么?”
“檀越听过一个故事吗?”无明并不答话,只是用两手撑着额头,摁住疼得像是要炸开的脑袋。
眼前到处都在晃,天地都在旋涡里放肆的摇,这一刻,他只想找一个人说说话,无论是谁,只要坐下来,能够听他说话就好……
“一个桥的故事。”无明撑着额头,沉默扯了扯嘴角:“石桥的故事。”
谢梵镜把身边歪倒的小酒樽扶起来,她默默点点头,没有说话。
“有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出身豪门,家产丰厚,又多才多艺,日子过得很好。
媒婆也快把她家的门槛给踩烂了,但她一直不想成婚,因为她觉得还没见到她真正想要嫁的那个男子。
直到有一天,她去庙会散心,在万人攒动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年轻男子,只是一眼,从此便爱慕难舍。她在晨昏礼佛祈祷,终于虔心打动了世尊,于是一日,世尊现身遂其所愿。”
无明开口:“世尊说——”
【你要修持五百年,才能再见他一面,会后悔吗?】
【我不后悔!】回复世尊的,是女人斩钉截铁的语气,
于是女人变成了石头,她在荒郊躺了四百九十九载,受足了风吹日晒和寒来暑往,终于在最后一年,她被采石队相中,凿成了条石,被安制在石桥的护栏。就在石桥制成的那一天,男人终于从桥上走过,他带着妻儿,行色匆匆,也不会发觉有一块石头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这一眼过后,男人又消失了。
【你满意了吗?】世尊问。
【我如果不是桥的护栏,如果我被铺在桥的正中,就能碰到了、摸到他一下。】
【不后悔吗?】
【我不后悔!】依旧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那你还要再修持。】世尊说。
这一次,女人变成了一棵树,她立在繁华的官道上,无数人来人往,她等了很久很久,一日又一日过去,出乎意料的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她的心竟然平静了下来,不会再激躁,也不会再茫然了。
最后一天,男人终于来到了她的树冠下休息,他和衣小憩了片刻,在睡醒之后,又轻轻抚摸了下树干,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来,你要祈愿做他的妻子吗?】在男人走后,世尊现身开口。
【已经足够了,这一切,已经令我很满足了。】女人说。
——
“我曾跟老师说过这个故事,然后老师告诉我……”
无明脸上慢慢出现如广慧一般的木然:
“他说男人是执取,女人是我执,这是一个围绕求不得而产生的故事。不能如愿,不能得欲,从女子见到男人第一眼始,她便为心中欲念所迷,陷入了见闻觉知的烦恼障之中,尔后一切的爱慕难舍,也无非是在烦恼障中欲陷欲深,越是求不得,便越是为五蕴深累,不得清净。”
“老师告诉我。”
无明双手合十,沉默笑了笑:“这是一个关于解脱的故事……”
放下,便是解脱了!
心不净,身不净,如何证得无上菩提,如何去得极乐彼岸!
时时心颂大雷音,以斩魔剑破一切障,我心无敌!
……
老师下山前的教诲还犹在耳边,它们在脑子里像奔马一般左冲右突,把一切都掀翻,把一切都打得粉碎!
无明在席上踉跄后退几步,把身后藤壶噗通撞得滚了几个转,他用手轻轻撑着桌角,嗓子里发出嘶哑的苦笑声
“你今天没有去见她?”谢梵镜莫名有些难过:“你没有去。”
“没有。”
“为什么?”
“僧人……不能破戒。”
“那你……”
谢梵镜忽然猛得抬头,那双总是呆呆的眼眸忽得亮了起来,嫣然流盼,满目星河,明净如雨后星河的星星。
“那你……”
她的声音猛得急切起来,蕴藏着一股说不清的迫切和彷徨,像将要破开堤岸的,那股猛烈的江潮。但她后面的话还没能说完,对面的人已如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趴在小石桌上,醉死了过去。
他并没有用真炁化去酒力,相反还刻意纵容了几分,对于一个从不会饮酒的人来说,他喝得太多,也喝得太急了……
谢梵镜楞了楞,然后无声笑了起来。
“那你,喜欢她吗?”
她看着无明,在心底轻声地说。
小小的清浊在石桌上放着光,一层浅浅的,明黄色的晕。他半张脸露在光中,眉眼低敛,眼睫在这样的灯光下显得疏离而冷淡,另外半张脸被宽大的僧袍遮住,只能看见抿起的唇角。
他身上是一股好闻的酒气,温热又酥麻的气息,在近端的时候,像是某种馥郁的花香。
心跳声莫名像打鼓,鬼使神差地,她轻轻凑上前。
馥郁的花香包裹了她,唇角传来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她的脸忽得通红滚烫,像被一群蜂子嗡嗡蛰咬了,带着酥麻的痒意和细碎的气息。
——喂。
——你还记得我吗?”
——我们之间,明明是见过的……
……
……
……
翌日。
宽大的厅堂里,下首的数百人脸上都带着兴奋或激动的潮红,他们齐刷刷望向上首那个白衣僧人,眼底带着不加掩饰的炙热。
面前的,是一笔大生意!一笔完成了,大到足以让他们子孙三代富贵无忧的大生意!
没有人能拒绝财帛,也没有人能拒绝成为人上人的机会,通天大道已摆在眼前了,成或不成,就看这一刻了!
“石头僧谤佛谤法,罪不容诛!”
正上首,无明环视下方诸人,缓声合十开口:“其人久居在莲花墟,更兼行踪诡异,今日,贫僧还请诸位居士不吝赐教,共襄此灭魔盛举!”
声音低沉,却犹如狮子吼,震得每个人心头都是一撼,在周遭的狂热应和中,张嫣把一旁看热闹的谢梵镜拉过来,狠狠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不是去运河坐船,要去长安看烟火吗?”张嫣揉着她的脑袋,一脸古怪:“怎么又跑来这看热闹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明日启程
“我……”被揉着脑袋的谢梵镜支支吾吾了半响,吞吞吐吐道:“我,我也想跟大家一起玩……”
他要去莲花墟找人?那自己,不也是可以跟着一起去的吗?
现在不记得自己,但相处久了,他应该就会记起来了吧。
她想起昨晚如月斋里,在那个熏香、酒气和无数弥散在竹帘间的暖香味,共同汇成一团的小小暖席里。她鬼使神差地亲吻了他,唇角传来的那股温热而柔软的触感,让全身都战栗着滚烫了。
只要一想起他就会觉得开心,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觉得很开心。
这样的,就是喜欢吧?
话语出口后,一旁的张嫣被气笑了。
“你知道莲花墟是什么地界,又知道石头僧是什么邪魔吗?”张嫣把小姑娘又拉回身边,一脸古怪莫名的恨铁不成钢:“会死的,会没命的啊!”
“啊?”
“数千载前的宋郑之交,或许是更久,我听人说这可以追溯到前宋建国之初了,甚至更久。”
张嫣摇了摇头,开口:
“莲花墟本名是小莲花洞天,天地不能负载,幽栖虚空,贯通地极,是一处绝佳的修行宝地。但不知是何缘由,也不知是何时,小莲花洞天突兀便坠了方位,从极天幽虚沉入了地面,此后又不知多久,沉坠的小莲花洞天被人陆续发现,在前宋、郑国乃至更久的古册里,都有记载的。”
“阴冥、邪异、古怪……沉坠的小莲花洞天已不再是什么世外洞天了,那里有无数鬼神和阴灵,是怪异的巢穴,更有种种耸人听闻的离奇诡事,在一次前宋的监天司入内探查而伤损过半后,小莲花洞天便已成为不逊于西平原的禁地,如今,更是被更名为莲花墟,用来警醒世人。”
张嫣叹了口气,对谢梵镜语重心长:“禁地古区,这可不是跟大家一起玩的,你还是赶紧回去罢,听明白了吗?”
“啊?”
谢梵镜懵懂应了声,见张嫣气急败坏要来捏她脸,又吓了一跳,连忙找了个话茬:
“那,那个……”谢梵镜冥思苦想:“那个石头僧,他又是谁啊?”
“据说是金刚寺的叛僧吧,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竟占据了莲花墟,成了一半禁区的主人。”
“叛僧?”
“无明大师也是出身金刚寺的,他今日和燕家一并舍下重金,想必……”张嫣望向上首笑了笑:“也是为了清理门户罢。”
……
……
高台下。
三面丈许高,纹着不同玄纹的石壁光华流转,无数人在石壁前抓耳挠腮,苦苦思索而不得,而另一边,无明沉默捻动着腕上念珠,一言不发。
他身前聚集着无数人,个个都在群魔乱舞,乱成一团糟。
有的将符水藏在掌心,还自夸是虚空造物的手段,有的嘴中念念有词,忽然口吐白沫,叫嚷着阴神上身,更有甚者手持木剑,在无明周身随意比划了比划,就一脸即将就地圆寂的表情,言说自己刚才施展无上大秘,已为他强行平添了三百载的阳寿。
鱼龙混杂,群魔乱舞……
“诸位肃静,现在请看我佛家秘法!”
一个青衣配剑的邋遢胖道人挤开人群,跳到无明面前。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
无明木然抬起头,手上微微一颤,捻动念珠的动作一停。
见他抬起头,邋遢胖道人瞬间欣喜若狂,更加卖力表现: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般若巴——”
“够了,施主。”无明合十打断他:“一遍,一遍就已经够了。”
“啊?”胖道人一愣:“啊这?”
……
“这些宵小之徒是没脑子吗?还是在把你我二人当傻子?”
协助无明一同来招贤的,还有燕令,他缓缓从长案上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如梦初醒:
“走罢,大师!公羊先生既然已闻讯来了,那这次招贤便已圆满,再留在此处看这些蠢货胡闹,也不过徒费精神罢了!”
无明犹豫了刹那,还有些迟疑,但眼神转过那个仍在高喝“大威天龙”的胖道人,也终是无奈颔首,赞同了燕令的提议。
公羊先生是公羊衔,虽是山野散修,但却精通古阵纹一道,这次莲花墟之行,他是不可或缺的领路人。但也正因公羊衔无宗无派,多年行踪未定,无明才放出招贤消息,来引他的注意。
正如燕令所言,既然公羊衔已闻讯来了,那这次的招贤,便的确可以到此为止。
无明转身向后,目光掠过阔面长须的道人、白发苍颜的老者和夹在中间,一脸喜不自胜的宋迟。他合十朝选中的这三人微微行礼,正待宣告此次招贤结束时,一道声音突然传来。
“九天生神章,乃三洞飞玄之炁,三合成音,结成灵文……”谢梵镜仰起脸,看着石壁上那些鸟羽状,不同变幻位置的玄纹,轻声开口:
“混合百神,隐韵内名,生炁结形,自然之章。”
无明微微一怔,神色有些错愕。
“有点意思啊。”
白发苍颜的老人在宋迟的搀扶下起身,他缓缓抬手一指,谢梵镜面前的石壁瞬息变幻,汇聚了一组如日月堆砌的古怪文字。
“如此。”老人对谢梵镜和蔼笑道:“还能解否?”
在老人开口后,场中瞬息静了下来。谢梵镜被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想躲到石壁后面,却在撞见无明错愕的目光后,又用力握拳定在了原地。
“若,若……”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脸颊滚烫,声音也有些结结巴巴:“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
“下一句呢?”
“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
声音越来越流畅,从最先的磕磕绊绊,到后面的言从字顺,也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无明看着小姑娘挥洒的写意自如,眼底神色也愈发错愕,一脸古怪。
“大善,大善,果然能解古文字!”老人拊掌赞叹,转身面向无明:“大师。”
“公羊先生。”无明不敢怠慢。
“莲花墟中有不少绝阵,多出一个能识古文字的,想必老朽也能轻易些。”公羊先生一笑:“这位,可能入选?”
“能识古文字固然最好……”无明有些迟疑:“可是……”
“如何?”
“她还太小了些吧。”无明苦笑一声:“禁区凶险,我——”
“我不小了!”
谢梵镜有些生气地抬起头,她抿了抿唇角,又闷闷低下小脑袋:“我是大人,是很大的人,只是还在长,长得慢……”
公羊先生和燕令都大笑了起来,而无明一脸无奈。
“既然檀越执意如此。”他笑了笑:“那贫僧又多一臂助了。”
在一片欢声中,宋迟觉得自己脸笑得有点僵,脚步轻飘飘的,像踩在软乎乎的云堆里。
这是他人生里最不可思议的一天,儿时教他读书的老乞丐竟是名震天下的公羊先生,今日居然离奇相认了!而一名不值的自己因为老师的缘故,居然也有幸跟着去莲花墟,与一众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一起!
扬名立万、富甲一方、出人头地、崭露头角、建功立业……这些词接连不断从宋迟脑海里闪过,当他正乐得连嘴角都合不拢时,突然,一旁的张嫣撞进了他的眼中。
她在台下,站在乌泱泱的人群,笑着冲谢梵镜用力招手,头顶的青钗一晃一晃。
看着她的笑,宋迟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下,他猛得转身。
“老师!”宋迟开口。
“有屁就放。”公羊先生头也不回。
“莲花墟一行,或许还需一个知地理的。”宋迟小心翼翼,他不自觉将目光投向张嫣,欲言又止:“弟子或,或许有……”
“你有个屁!毛都没长齐就晓得去讨女人欢心了?孽障种子!”
公羊先生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当初看你骨骼惊奇,老朽才细心教你了五年堪舆风水学,结果呢,你个孽障居然跑去春秋学宫当穷酸了,气煞我也!”
公羊先生吹胡子瞪眼:“你叫我先生?我哪配是你宋大学士的先生!就应当让你这混账自生自灭好了!”
宋迟一脸尴尬,而那个阔面长须的道人笑着走近,饶有兴致。
“先生,大师。”
道人向公羊先生和无明行礼,笑道:“莲花墟常年游走地脉,行踪不定,还请两位早下决断,否则几日前推算出来的位置,又要作废了。”
“禁区还能自己动?”宋迟吃了一惊,但没人理会他。
“依照飞玄道长的意思。”无明请教道:“那几时动身为好?”
“自然是越快越好,不可拖延!”那阔面长须,道号飞玄的道人也并不客气,然后又解释道:
“莲花墟本就是异种洞天,难以揣度,更兼它坠入极天后身合地脉,几乎化成一片厄土后,贫道前几日推延出的结果,几日后未必就正对了。还请大师早下决断,愈早动身,自然是愈好了!”
“明白了。”
无明低头笑了笑,沉默了刹那。
其实已经没有可留恋的,现在要做的,只是要探得石头僧踪迹,然后用燕家的经文补全赤龙心法。
一切都过去了,他昨天没有赴约。
那一切来不及发生的,也再也不会发生了……
“那我们。”
谢梵镜看着台上的他扯了扯嘴角,然后抬头:“明日便启程吧。”
第三百九十八章 流寇
“星宿带动天气,山川带动地气,天气为阳,地气为阴,阴阳交泰,天地氤氲,万物滋生。”
半个月后。
日华如水,天地空寂,一片孤独萧索之景。
道道赤色山脉横亘在视野尽头,连绵无尽,如同一条条赤色巨蟒匍卧在大地,截断云气,高耸上天。
在遍野的赤色沙烁中,公羊先生拿捏着一本银光闪闪的奇书,对身侧恭敬侍立的宋迟念念有词。
“我教了你五年堪舆风水学,点穴、明堂、水势、龙虎、案山、朝山、水口砂……多少都有涉猎。”
公羊先生指向远空那片磅礴雄伟,几乎要连向高空的山脉,开口朝宋迟问道:
“如今依你来看,此处离莲花墟还有多远?”
这里是位于绥曲与松阳郡交际处的,一片偌大的无人区。戈壁千里,黄沙漫天,沿途荒无人烟,连一寸水草也看不见。
无明一行人从太州城出发,沿途随指引变动了数十次方位,才终于在半个月后赶来了这片无人区,临近了莲花墟所在的方位。
面对公羊先生的问话,宋迟脸色一僵,万分尴尬。
他支支吾吾了半响,良久后,才犹犹豫豫伸手一指。
“学生曾见圣人言,气者,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宋迟试探讪笑道:
“西北那片云气阴浊淤重,学生猜想……”宋迟小心翼翼打量着公羊先生脸色:“可是——”
“滚蛋!是个屁!”
“……”
宋迟乖乖闭嘴,一声不吭。
“山上龙神不下水,水里龙神不上山,阳从左边团团转,阴从右路转相通。”
在宋迟尴尬之际,那正拿着罗盘测量地势,阔面长须的飞玄道人忽得洒然一笑,走上前来。
他与公羊先生相互见礼后,目光停留在宋迟身上时,却多出了几分莫名意味。
“公羊先生何必为难他,宋公子想必是一时生疏了,多练习几遭,也便记起来了。”飞玄道人抚着长须,嘿嘿笑了笑:
“我观他骨相惊奇,贫道若没看错的话,这应当是丙龙的骨貌?看来公羊先生还真是收得佳徒了!”
“老朽可不敢托大,让宋大学士喊一句老师。”
公羊先生冷笑摇头:“骨相惊奇又有甚用?当年传他的看家本事全忘得精光啦!这孽障如今更是进了学宫,要学那些高帽的穷酸们当圣人!早知如此,当初还教他读个屁的书!”
宋迟被骂得哑口无言,只得默默垂手侍立,装乖讨巧。
不过片刻,他也被嫌弃地打发走,只留下公羊先生和飞玄道人继续攀谈。
“我听闻先生在学阵前,还曾师承了前宋的老监天司……”飞玄道人声音远远传来:“贫道斗胆问了,罗罗、日课、玄空学、葬法、形家这五大部,不知先生继承了哪几部?”
“道人欲换法吗?”
“此事全凭先生做主。”
……
宋迟支着耳朵,但那两人声音却逐次低了下去,细若蚊呐,到最后,更是丝毫声响也无。
他郁闷地低下头,一屁股坐在沙丘上,闷闷玩着沙子,但不过刹那,又猛得抬起头。
“又被骂了?”张嫣坐在宋迟身侧,似笑非笑。
“……”
这半个月来,宋迟屡屡被考校,又屡屡逃不脱喝骂,张嫣看在眼中,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还未谢过你。”她将发丝轻轻撩到耳后,展颜一笑:“多亏了你,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才能跟过来,与大家见一见莲花墟的世面。”
“哪,哪有……”沙丘上的宋迟有些窘迫,他突得站起,满脸涨得通红:“莲,莲花墟如此禁区,我一直想不明白,张,张仙子为何要来?”
“开开眼界罢了。”
张嫣转身,她看向远处沙丘上,那被燕家如林铁骑所簇拥的无明和谢梵镜,淡淡笑了笑:“既然连南禅宗的大人物都不惧死,那我为什么要怕呢?”
“不一样的。”
宋迟闻言连连摇头,压低声音:“仙子多想了,你看见那群燕家铁骑了吗?他们名义上是护卫我们,实则只是拱卫那无明而已!”
“况且……”宋迟长叹一声:“你真以为我们进入莲花墟,是要斩杀那石头僧吗?”
“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宋迟转身:“无明不过是鱼饵,我听老师说,燕家那群人似乎笃定了在进入莲花墟后,石头僧会对无明出手。而一旦石头僧现身,燕家幕后的大人们就会使出雷霆手段,彻底了解了石头僧!”
张嫣不置可否点点头,没有做声。
周遭一时寂静无声,还欲卖弄的宋迟见她沉默下来,也不由得有些无措。他两手胡乱揪住衣摆,闭上眼睛,只觉得脸上热得滚烫,一颗心几乎要撞破胸膛来。
“张仙子……”
良久的寂静后,宋迟猛得抬头,却迎面撞上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老脸。
“我……我……”话语卡在喉咙上,宋迟眼角抽搐了数十下,脸红得充血。
“嘿嘿。”公羊先生看了看边上无语的张嫣,再笑眯眯地打量了下宋迟,胡子高高翘起:“你小子!”
讥笑过后,他也并不理会一旁无地自容的宋迟,而是朝远处铁骑拱卫下的无明招手。
“公羊先生。”无明双手合十。
“三日后的子时,莲花墟会随着地脉移到附近三十里内。”公羊先生回了一礼:“若是飞玄道人与老朽勘探无误,便应该是如此结果了。”
无明脸上闻言露出一丝喜色,他对铁骑中那个身着青甲,英武不凡的中年男子开口:“大统领,进入莲花墟后,便有劳了。”
“大师客气了。”
青甲男子名为庞武,正是这支燕家铁骑的统率,他神色郑重,脸上同时也有一丝喜色:“我等本就是护卫大师周全的,这是应有之意。”
在确定莲花墟的真切消息后,一行人也松了口气。
燕家护卫的骑士们纷纷在沙地立下营寨,开辟出一圈栖息的场地,有的以神通召来河水,也有的用法术幻化出一座座楼观宫阙。
此刻,距离莲花墟随着地脉到来还有足足三日的功夫,一行人在半个月接连不停的赶路后,也终于能暂歇一二。
半个时辰过后。
在安营扎寨完毕,一切皆已妥当之后。
走出宫阙的无明谢绝了庞青的酒宴,正欲寻个楼观开始调息时,突然面色一凝。
他望向西北天的方向,那里的云层不断破碎又重聚,宏大的,像万马齐鸣的声响突兀狂烈传来,滚滚落下极天!
“这又是哪里来的流寇?”庞青打着酒嗝从宫阙里走出,望向天穹,一脸见怪不怪。
这里是两郡交界的无人区,荒凉偏远,却是聚集了不少穷凶恶极的寇盗,他们以这片无人区为营寨,聚散无形,如同灾年的流蝗。
一路以来,庞青甚至亲手杀了无数盗贼头领,因而这一次,他也认为眼前的不过是纤芥之疾。
“不!”
远处盘膝打坐的飞玄道人睁开双目,瞳孔骤然紧缩:
“小心了,这绝不仅仅是流寇!”
第三百九十九章 无生府
“威!”
“威!”
“威!”
西北天方向,一个个骑士纵兽而过,踩破了滚滚长空。他们身躯魁梧高大,从躯体到坐骑,都覆盖着漆黑如墨的厚重甲胄,如同一股股钢铁洪流汇集,要摧毁一切阻碍!
那率先出言警醒的飞玄道人连忙起身,他将罗盘悬挂头顶,洒下一片清辉,神色极其郑重。
“这个……”
庞青脸上也有些迟疑之色,他一挥手,于是无数燕家铁骑也冲天而上,乌泱泱一团,气焰喧嚣。
“来者是何人!快止下锋矛,勿要冒犯了我燕家的贵客!”
庞青也旋即冲天飞起,他骑坐在一头庞大的狰兽上,铁衣寒光刺目,声如雷鸣。
他胯下的坐骑,那头形状像赤豹,却长着五条尾巴和独角的狰兽也跟着咆哮,发出如若万千巨石相互敲击的宏大声浪,震得苍穹隆隆作响。
庞青一开口便点出了自己这行人的身份,显然也是忌惮这群陌生骑士的神通。
对面的骑士一个个皆强大无比,肌肤闪耀发光,如同尊尊巡山检海的神将,便是庞青统率着身后偌大的燕家铁骑,也并不愿意轻易与他们对上。
“燕家?是太州燕家?”
西北天方向,那数十铁骑瞬间而止,如同决堤的汪洋突兀静止,一股莫名的压迫从他们身上散开,令人感到窒息。
在短暂的沉默中,对面数十铁骑中有声音响起。一个提着紫胎大弓,后背插着三杆旗帜的人缓缓越众而出,看向无明众人。
他的声线沙哑而低沉,如同两方粗粝沙石相互摩挲所发出的尖音,令人耳膜都忍不住刺痛。
这群陌生的骑士人人皆用重甲覆盖了身体,丝毫不露出容貌,是以也只能从声音揣测他们的年岁、身份。
“正是太州燕家。”
见对面的行军停止,庞青脸上微微有些自得。
他只是搬出燕家的名号来,这群陌生军伍便被震住了,止步不前,面对如此景况,他心头也难免有些暗喜。
“朋友又是哪家的门客,辛桐,还是高陵的?”
见对面行伍整肃,庞青也升起了攀谈的心思,亲切笑道:“我——”
“没错了,燕家!”
尖利的冷笑声打断了他,对面骑士瞬息引弓搭箭,乌光划破长空,射向庞青左侧的亲兵:“那就没杀错!”
砰!
庞青大骇下伸手一抓,却早已来不及,那名被乌芒射中的亲兵当即四分五裂,骨肉成泥,连坚固的甲胄都碎得稀烂,模糊看不出形状。
“你!”庞青既惊且怒。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别怨我!”
骑士笑意冷漠,他伸手往后一招,天空中,那数十铁骑瞬息一齐冲杀过来,如同天河水滚滚冲刷而下!
“你怎敢?!”
庞青惊怒大吼,刚飞身欲护住无明等人,却被一杆重戟横截阻断了去路,寸进不得。
蛮兽长嘶,战旗猎猎,钢铁洪流成片成片从天穹掠过,对面只是数十旗,却杀出了仿佛千军万马般的气魄!
战事,在一瞬间引爆!
刷——
在两股铁骑悍然冲撞的时刻,无明心头突然一警,他运转玄功,身躯凭空挪移出数百丈外,消失在原地。
呲!
一柄三寸长的小剑如鬼魅般隐现虚空,刹那洞穿了无明原地方位,只留下一道惊鸿残影!
杀意炽烈,剑光锋寒!
无明凝目四顾,在地平线尽头,正有四人缓缓踱步,朝自己合围而来。
他们全身也覆盖着乌漆的重甲,勾勒玄纹,看不清形体,看不清面容。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是金刚境的修为,是证得了诸天无漏的大境界!
“四个金刚境……”
无明心头一沉。
他也曾证得了金刚境,虽然因被叶郁冉和窦方两人追杀重创,在醒后莫名本元亏损,从金刚坠到了阳符境。
但是,他昔年的眼界依旧还在……
这四人体魄无垢无漏,合围过来时,就如同四尊不熄的永恒神炉在缓缓困锁天地,断绝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纵是在圣地、世家中,以这般的金刚品相,也绝对是嫡系,是宗子了!
“无明?”四人中,有人沉声喝问:“名不虚传,刚才果然好遁法!”
炽烈的神芒从他甲胄中爆发而出,如同一轮璀璨的小太阳。他揭开一个陈腐不堪,巴掌大的玉盒,于是那柄险些刺中无明,三尺长的小剑一敛而没,飞入了匣中。
“尊驾何人?”
“奉命来杀你的人!”
“今日这场血光……”无明默然抬头望了眼上空的战场,那里无数血肉横飞,喊杀声不绝:“竟然,是因贫僧而起的吗?”
“我与尊驾之间。”他合十苦笑一声:“是有什么仇怨吗?敢问尊驾姓名?”
“不用多揣测了,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若真要怪,便怪你自己罢!”
冷笑的声音低低响起:“至于姓名,你还没猜出来吗?”
“果然是无生府吗?”无明警戒着四人合围而来,奇诡莫名的步法,皱眉开口:“是谁出了大价钱,竟请动了你们这群西楚的刺客来杀我?”
无生府是西楚的杀手神朝,只要出价足够,这群人上至王朝宗室,下至寒门黎庶,无人不可杀!
这个声名狼藉的杀手神朝向来收价不菲,要价极高,眼下更是出动了如此之众的刺客,想来也是一笔天大的花费。
“和尚又在说笑了,雇主的名字哪能轻泄呢?”在临近无明二十丈时,四人脚下步法一停,开口那人当先踏出一步,一圈无形的场域从他脚下辐射开来,将天地都闭锁。
他飞身而至,率先横击向无明,拳头带起了一股狂风,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响,将虚空打得一阵塌陷!
“但我叫元一,后面那三个,叫元四,元六和元七。”
元一的拳头将虚空都折叠收缩,刹那之间,便临近了无明周身三丈内。
在暴烈如神炉燃烧的气血中,他的冷笑声穿透层层气浪,比拳头更先传来:
“在你死之前,这些倒是可以先告诉你!”
再次跟大家坦诚一下,这真的只是一本单纯的伪文青自嗨文啊!!!
因为工作原因,最近更新拉胯,也很久没有出来跟大家一起臊皮了,但今天有人传评论区的截图给我,在此,我觉得自己要说一下。
单女主还是后宫,这个我其实也不好说,但从角色栏里看,单女主的戏份还是最大的。
其实从写无明的记忆开始,群里就有作家朋友劝我不要这样写,说这样很枯燥,无趣,没多少人会看的,还是赶紧进行下一个世界,别做煞笔的三流文青事。
当然了,我没有听,现在还是写出来了。
很多章之前的作家感言我好像就跟大家坦诚过,我写这本书纯粹是当时闲,闲得蛋疼,所以在下班有空时码了几章,然后传到网上,陆陆续续写到了现在。
写网文大概也快一年了,付出与收获是绝对不成正比的,陆陆续续写到了现在也就纯粹是兴趣两个字。因为我自己觉得嗨,所以我可以在朋友吃烧烤、互相臊皮的时候,我戴上我的小耳塞开始码字,我觉得不嗨,所以我会短暂地去天际找找灵感。
归根结底,我已经向大家重申过很多次了,这本书还不是一本成熟的网文,这是一本起于自嗨,也注定要终于自嗨的三流小说啊。有人喜欢,那我当然很嗨,要是不喜欢,那我也没办法啊……
从很早之前的收订比爆炸开始,我就放弃了恰烂钱的希望了,今天朋友传给我的评论区截图里,说我什么什么啥的……那个,其实说的那些我根本也就不在乎,我在上架之后就再没有求过票,也没有求过打赏,正版订阅这种事,也就只能随缘了。
说到底,这本书自始至终都是本自嗨的书,我重视所有意见,但我同时也会选择性地去采纳意见。
其实没有必要说这么多的,但想了想,小作文既然都写了,那就给它结个尾吧。
评论区那位说单女主不看,不想浪费时间,那我就说了是单女主,你不想浪费时间我主动都帮你剧透了,为避免你看到后面是单女口吐芬芳……结果我删了自己的剧透,你居然还要给我来个灵魂三连回复。
我:“……”
说到底,单女还是后宫我也不太说的清啊,结局是模棱两可,算是开放式吧……当然了,为避免再有人再杠,那就权当是单女吧。
开书以来收到的恶评也蛮多的,有些真的挺逗,我自己都给看笑了。比今天骂得更狠的并不是没有,反而相当多。
但为什么要特意开个单章写小作文,一是因为今天下班特别早,比较闲,应该是这个星期最闲的一天了,第二,那当然是趁此机会向大家再次重复下本书的基调,自嗨,这本书自始至终都是我的自嗨啊。
先要感谢一下管理,要是没有他,评论区早就完犊子了。
接下来——
无明的片段我知道大家都不是很喜欢,但我还是会写下去,大家就权当是煞笔文青的自嗨吧,感情戏其实都在这一卷里了,为了满足我那颗中二的心,这一段我是不会修改的。
接下来,后面的无限相信大家都看出来,就是寻找那七块流散的本质,补全自己,也就是寻找七龙珠的故事。
开书以来,就一直有疑问,说这到底是不是无限啊?是的,接下来的是伪scp、北欧、圣经、希腊、芬兰、凯尔特、埃及、克苏鲁……排名不分先后,可能有删减。
我倒不是喜欢剧透,但这一卷拖得好像有点长,觉得也应该把大纲稍微放一点,让大家知情。
这里要说一下,这些副本没有意外的话都不会太长,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希腊神话。
金苹果、忒修斯之船,命运,超原始神族,英雄、怪物、城池和战争……我很喜欢这些,并为此做了很详细的大纲,希腊这一卷可能会比其它稍长,但肯定不会是武道人仙的长度,因为写长了自己也很累。
小作文就到此为止吧,该说的也都说完了,还是那句话,有人喜欢,那我当然很嗨,要是不喜欢,那我也没办法啊……
最后。
这章也1k多字了,大家就把它当做是更新吧。
第四百章 天下极速
“轰!”
突然之间,天地都黯淡了下来,元一的拳头沉重无比,定住了一切,如同大磨盘般猛得挥出。
刷——
这片赤色沙原瞬间黯淡了下来,天地精气都被这一拳抽干了,撼山摇岳,十方皆颤,恐怖的神能在那个拳头上炸开,熊熊燃烧!
“这是……”远处的公羊先生悚然一惊,元一这一拳的力道太过可怖了,竟把天地精气都汲取了个干净,化入他的掌指中,成为滋养神意的柴薪。
他挥舞的这一拳,足以动摇龙象,在这种精气神三者巅峰合一的大拳术面前,便是百十座大山一起堆叠阻拦,也要被轰得粉碎!
轰!!!
虚空崩解,无数道百丈长的漆黑大裂缝蔓延向远处,让大地都暴动了起来。
虚空沸腾,四野疮痍。
但挥出这通神一拳的元一面上却毫无喜色,他额头青筋狂跳,胸膛剧烈起伏。
落空了。
这一拳居然落到了空处!
“我……”
心头一股莫名的大警兆袭来,全身肌肤都在刺痛,疯狂示警!
元一还来不及回头,其身后的虚空便如潮水分开,一根荧白如玉的手指突兀出现,刹那之间,向着他的头颅点落。
叮!
清脆一声响。
千钧一发之际,元一泥丸宫冲起一片炽烈霞光。
一方巴掌大小,汇着日月星辰,鸟兽虫鱼的铜炉在霞光中翻滚,挡住了无明那飞仙一指。
嗡——
铜炉嗡嗡颤抖,霞光乱放。
在挡住无明一指后,元一动作如浮光掠影,身与大地阵纹相和,迅速从原地远走,不敢停留。
“你这到底是什么遁法?!”
他直直退出了数里外,才敢略喘口气,脸色万分难看。
“剑遁、缩地成寸?还是金刚寺秘传的莲花走影**?”
心头那股惊惧感仍是不散,那种遁法太过可怖了,近乎是天下极速!
元一从未想过,这次任务居然会碰上如此扎手的点子。他修行的禹步已经是世间罕有的遁法了,步罡踏斗,寸寸虚空,寻常金刚修士根本连他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但现在……
元一心头陡然升起一股焦躁,若是连衣角都触摸不到,要如何去打杀他?
“檀越还请退去吧,两相罢手如何?”
远处,无明试探结印出手,一片黄金光化作宝瓶,朝虚空中斩落,却被一圈无形场域拦了下来。
这里的天地都被禁锢了,早在无明发觉无生府这四人时,一圈无形场域便笼罩了周遭河山,冲他而来,将他困锁在其中。
“除非是动用它……”
见神通被场域拦截下,无明微微皱眉:“不然想破开这场域,恐怕不是一时半刻的功夫……”
“和尚,真真狂妄了!你以为凭着遁法神妙,就能吃定我了?”
元一瞥见无明出手轰击场域的动作,冷笑一声:“别白费功夫了!这是血祭过的四御合合阵,你除非杀了我们四人,粉碎元灵,否则别想出去半步。”
他头顶的铜炉正霞光喷涂,隐隐有兽吼、鸟鸣的万灵叫喊传出,其音隆隆,响彻天宇。
“杀!”元一再度大喝一声,他头顶着铜炉,脚踏禹步,极速杀来无明身侧,掀起无尽火光。
当!
两人拳掌交击,竟发出金铁交击的刺耳声响,元一被震得踉跄后退半步,脸上露出几分惊容。
“再来!”
来不及多想,元一怒啸一声,动用了肉身的极限力量,单凭体魄便洞穿了虚空,狂放到无法想象。
他如同一口熔炼天地的大火山,每一举一动,在头顶的赤炉加持下,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沉重力道!但在这等几乎以力破道的攻伐之下,元一却丝毫没有占得便宜。
每一次的攻伐斩在无明体表那层净光,都如泥牛入海,被卸去了九成九的力道,而对面的每一次举拳抬掌,都仿佛身与道合,具备无边大力,难以匹敌,难以撼动!
元一愈打便愈是心惊,他已经证得了诸天无漏的大境界,更修成了意连虚冥,法力无穷的二重境变化。
可即便如此,居然他还是在近战搏杀中被震得气血动荡,骨骼碎裂。
大地的土层被高高掀起,一座座沙丘无声湮灭,恐怖的气血如龙卷肆虐,将虚空都消融出一片片凹坑。
“遍净天人体!”
数百招过后,元一猝不及防,被无明举拳轰得倒飞出数里地,在地面留下了一道深深凹痕。
这个时候,他总算在心头肯定了,无明居然修成了号称肉身成圣第一的遍净天人体!
“开!”
以快打快,再一次将元一头顶铜炉打得撼动,战栗不稳后。无明双手猛得一合,旋即分出了一道璀璨仙光,电射向元一头颅!
他毕竟从金刚境坠境了,现在阳符境的修为,除了遁速和肉身外稍占优势外,他的真炁与元一相比,无疑是浅湖和瀚海的区别。
这一记南极仙光,是无明爆发出全身真炁所施展的必杀一击!足以彻底洞穿诸天无漏者的法躯!
仙光锋锐若天剑,伴随无尽霞光缭绕,自无明双手飞出,似乎可以斩将封神,煌煌不可阻挡!
“轰!”
惊涛骇浪,在宛若飞仙般的景象中,南极仙光刹那洞穿了虚空,如天神如宇外投来的矛戈,化成了一道刺目的白线。
嗡!!!
元一头顶破损的铜炉被彻底掀飞,脱离了身躯,而余势不减的南极仙光一闪消逝,却最终还是被元一堪堪挡下。
天地间,静了片刻。
“你坠境了?”元一错愕了片刻,旋即他一把捏碎手中的南极仙光,对着无明放声大笑:
“原来,我说你为何只与我近战搏杀,却不动用神通!原来,你现在只是一个三境的阳符!”
他伸手将铜炉重新召回头顶,一身真炁如神日喷涂光辉,浩大无当!
“现在。”元一冷冷笑道:“我要用真炁活活镇死你!”
同时。
远处天地一声爆响,一个紫金葫芦挪移天地,周身道道瑞彩盘旋,云纹瞩目。
无明周遭虚空顿时凝固,让他如若陷入泥沼,挣脱不得。
在元一和无明肉身搏杀的同时,剩下的元四等人始终在凝聚神意,现在,在无明失神的刹那,终于被他们抓住了时机。
“合力,斩了他!”
元四等人大吼,祭出无数刀枪剑戟、钟鼎塔楼,爆发出无穷穷的神光,朝无明轰击而去。
而元一同时也迈出一步,他的气势在这一步跨出后,瞬间攀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附加的地步,如鬼神临世。
“麒麟九踏!”
他探出一只真炁大手,周围黑纹翻涌,鳞甲峥嵘,透露出让人心悸的气息,遮天蔽日。
“碾碎你!”
元一对无明放声大笑,重重一手抓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