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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鹓扶君     高维寻道者txt下载     高维寻道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一十六章 绝地天通前的古神

    没有瓦砾,没有废都,没有疯长如四月野草的莲花精怪。

    在黑海和天空的交接处,仿佛所有海水的尽头,只有一片灰蒙蒙的雾霭横亘,遮蔽天眼。

    雾霭也不知也蔓延了多少万里,更不知覆盖了多少域的巨量海水,遥遥远望,只觉它仿佛与天地相连了,与天齐高,填斥了所有的空间,仿佛一堵太古前的不朽魔墙,截断一切,无穷无尽。

    人在它的面前太渺小了,就像蚂蚁无论如何昂起头颅,如何抬起触角,还是无法眺望矗立在云顶的天宫。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手足冰凉,被这股仿佛开天之前的奇景所震慑,动也不动。

    这一幕实在太过惊人,灰蒙蒙的雾霭填满了一切,肆虐海域,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现世还是虚幻,只因太过庞大和宏翰了,甚至超乎了想象的界限

    但令所有人真正惊惧难言。

    骇得飞玄道人甚至匍匐拜倒,虔诚五体投地的。

    却是。

    那灰色雾霭中的事物——

    如同具有呼吸一般,那片仿若开天之前的灰蒙蒙雾霭时涨时缩,每一次喷吐间,罡风卷动三万里黑色海域,雾霭深处的事物也在飓风中时隐时现。

    头颅。

    灰色雾霭深处的,是一颗恐怖无边,如天帝般的可怖头颅。

    他似乎是死去了。

    却仍在呼吸!

    丝丝缕缕的雾气从他的口鼻和双耳溢出,每一次雾气的摇曳,都如同千百道雷霆的炸响,汇成了巨大无朋,动摇天地的颤音。

    “一个断头,一个首级,却比十万座大山相加还要巨大!”

    不朽的生命精气随着断头的呼吸而澎湃,竟然散发出宛若龙吟的长音,滚滚击天。

    遥望着这惊人的一幕,公羊先生老脸震恐,眼珠子几乎要狠狠凸出来:

    “仅仅呼吸时溢出的气机便化成灰霭,宛若混沌,侵染了整片海域!”

    “天神!”

    “唯有绝地天通之前,长生不朽,统御上古先民的神祇们才有如此威德!”

    言语无法描写这一幕的伟大,那是远超在场所有人能理解的事物。

    在黑色海域上,天神的首级仍是在呼吸,口鼻和双耳嘘出的气体化成灰色的雾霭,断颈处隐隐还有黑色的血渍渗出,融入海水,让万里海域更加的浓黑了。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海水为何变了颜色,不复苍蓝,而是浓黑。

    天神的血液污染了整片海疆,灭杀了所有栖居海水的生灵,而血液中那股腐朽而顽固的生机,却意外点化了不少蒙昧的物种。

    他们一路以来,遇见那些畸形又巨大如小山的莲花精怪,便是被天神血液污染,意外生出了灵智的诡异物种。

    “那真是天神吗?”

    庞青脸上也震愕莫名,他安抚住胯下嘶吼难安的狰兽,目光疑惑:

    “真是天神的话,谁能杀死祂?祂又怎会死在了莲花墟?”

    “说起来,莲花墟似乎也太大了些罢,走了这些天却离尽头还是远,简直比一郡之地还要更辽阔!”

    公羊先生勉强收回了心头的震怖,他并没有回话,而是低头叹息一声,意味莫名。

    “去看看罢,去近处一看便知。”

    他开口:“要前往北面行宫,这片黑海也是必经之地,只有渡过海,到达行宫,才能有一线生机!”

    “渡海?”

    张嫣苦笑一声:

    “有祂拦在前面阻道,我们真的能渡海吗?”

    众人都沉默了刹那,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小心驭起遁光,朝天神首级的方向掠去。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随着一声闷哼,修为最弱的宋迟率先不支,脸色苍白。

    噗通!噗通!!噗通!!!

    陆续有人发出闷哼,脸色惨白无比,汗如雨下,连遁光的速度也是一滞,摇摇晃晃,只差坠入海面。

    那颗天帝般的头颅太过可怖了!

    死去干枯的血气已经稀微,可自然外放之间,还是睥睨了天上地下,让八荒大地都颤抖,淹没无垠海疆。

    “噗!”

    又一个燕家骑士被这股无上气势震得颤抖,甚至嘴角流血。

    “开!”

    无明咬牙撑起一片光幕,护住被震得气血失调的诸人,他被反噬震得踉跄后退几步,踩得虚空凹陷。

    待勉强定下来,无明转身看向谢梵镜时,却不由得有些错愕。

    天神断首散发出的威势太过可怖了,宛若一挂星河自极空垂落,横扫了天上地下,锋芒无当!

    便是他修成了天人体,被这股无上气魄一压,也宛若背负十万座神山,脸色苍白。

    可角落的女孩却似乎若无其事般,安安静静待在一旁,像一只乖巧的小雀。

    无明默默看了她一眼,然后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没有做声。

    他心底隐隐有个揣测。

    但这个念头太荒谬了,才刚刚升起,又被很快掐灭。

    越来越近……

    待临近天神断首二十里时,无明撑起的净光大幕已是晃荡不堪,明灭无定,仿佛随时要破开。

    而与此同时。

    重重灰霭深处,肆虐如长蟒重叠的气机下,天神断首的面貌终于清晰呈现在众人眼前。

    没有声音。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这一幕彻底击倒了他们,恐惧或某种神圣的沉默,像雨水从天上泼下。

    无处闪躲。

    也无从闪躲。

    “神啊……”

    良久的寂静后,飞玄道人嗓子眼缓缓发出一声介乎于呢喃或呻吟间的呓语,他颤抖着想上前,又瑟缩着止步了。

    眼前的,是一个威严的头颅——

    那是一个中年人的模样,头戴着破烂而华美的帝冠,五色的二十四旒宛若一轮轮天日闪耀,宝光照耀。

    昂起头。

    无明看向祂二十四旒下的双眼——

    中年人的眸子已经黯淡,里内种种异象都僵硬,像两方枯寂而破败的死去宇宙,连带着所有星辰都黯淡。

    这简直是开天之初的神圣之王,众帝之王,难以揣度深浅,也无从看清神通!

    但这样强大的无上存在。

    还是死了——

    “祂已经陨了。”

    无明复杂开口。

    在方才抬头,他的目光穿透了二十四旒,也看清了二十四旒下,穿透中年人头颅的伤痕。

    那是一道指印!

    一道指印贯穿了中年人的眉心,打灭了这尊众帝之王的所有生机,将祂彻底抹杀!

    “等等……”

    公羊先生突然犹豫抬起手,他指向头颅不远处,一个耸立天地间的古老石碑。

    “那碑文上……”公羊先生一惊,所有血气瞬间逆流冲到额头:“刻有着古文字!”

    石青色的古老碑刻,仿佛亘古长存,透露着一股难以言喻又沉重的意味。

    在周遭漫长屏息中,公羊先生看着那些日轮般的古怪文字,辨认良久,终还是犹豫吐出了几个字节:

    “李……”公羊先生颤声开口:“李况……”

第四百一十七章 天人豹变之初

    “先泐四年己酉朔……罗千……”

    千丈高的古老石碑耸立在黑海上,茫茫无际,像天神的指骨被截断,在漫长岁月里所风化、斑驳的莫名造物。

    日轮般的古怪字符密密篆满了碑身,朦胧而神秘,如雷在鸣。

    公羊先生眉头深锁,但在辨了良久后,解出的字样还是晦涩难言。

    “神……域十三……”

    “泰皇……昃晷不食……卜征巡狩而夭……”

    “岁星入井……抚临亿兆之类……殄灭……”

    “三千列国,八百诸侯,天人豹变之初……”

    “王服、猿公相……杼轴其空!”

    ……

    王服?

    当这个字眼被公羊先生磕磕巴巴解出时,在场所有都惊了跳,然后面色古怪。

    他们可没有忘记,刚进入莲花墟时那片阴地大凶的主人。

    似乎——

    便是被唤作王服?

    汗水一滴滴从额角滚落,公羊先生老脸狰狞,青筋扭动乱跳,像是一条条小蛇在皮膜里翻动,不安腾挪着细长的躯。

    他近乎困惑或悲哀地将目光久久射在碑刻上,不知过了多久,在漫长到足以令人惶惑的寂静中。

    石碑最后几行残缺的日轮文字,也被公羊先生颤声解出。

    “域十三……穷奇灾于上国……无忍,磨厉以须!”

    “元恶大憝……戮!”

    “师李况……布告海内,咸使闻知……”

    “明加晓示。”

    “如律令!”

    ……

    黑色的海水哗啦啦涤荡开,往下望去,这万里海疆就像一块巨大的纯净墨玉,黑得没有一丝光彩,像是连声音都吞噬。

    这一刻。

    飞玄道人只觉得自己心跳都要停止了,天与地都仿佛是寂静的,古老的寂静让人膝盖发软。

    他蠕动了半响嘴唇,壮胆般沉沉吐出了一口浊气。

    “李况,这名字也出现数次了……”飞玄道人战栗转头:“李况是谁?古籍里有过他的名字吗?

    “还有泰皇——”

    “北卫的泰州哪有过什么皇帝?我可不记得!”

    “还是上古时谁人姓泰,被后世冠了尊号?”

    “诸位有谁听说过吗?”

    “泰皇并非地号,贫僧曾在《都天子传》里见过一则说法,虽语焉不详,但大抵也是则轶事。”

    无明说:“《都天子传》说上古时有天、地、人三皇,三皇之中,以人皇为最贵。”

    “泰皇非是尊号,而是人皇的帝号,它的意思——”无明看着苍苍然耸立海面的碑文,缓缓开口:

    “是人的皇帝!”

    天地开辟,有天皇氏、地皇氏、人皇氏。

    制耒耜,种五谷,立历日,定星辰,教文字,理乐正,不赏而民勤,不罚而邪正,不忿争而财足,无制令而民从,威厉而不杀,法省而不烦。

    智贵于人,天下共尊之,为泰,为人皇氏。

    “《都天子传》,贫道也曾在邺都的春秋学宫借阅过这本古籍……”飞玄道人目光复杂晦明:

    “可我记得,当时的学宫祭酒杜绍之特意用朱批描红,说《都天子传》是伪籍,是先民的小说家之言,不可尽信!”

    “若《都天子传》是真的,那上古还真有个泰皇不成?”飞玄道人喃喃自语,头颅难以置信的一点一点:

    “可泰皇跟天神的首级又有什么关联,这块古碑插在天神首级边上,十足的示威意思……”

    “莫非,这碑刻是檄文不成?”

    “泰皇和上古时牧养先民的天神们,竟启了战端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疑惑。

    碑刻上那种日轮似的古怪文字,大的就像是房屋,小的,也足有马车的体量。

    公羊先生解的磕磕巴巴,有些部分,甚至只能靠听者自行意会,连艰涩的言传也不得。

    “这种古文字,老朽也只在一个地宫遗迹看见过,太过久远了……”

    公羊先生想起自己年少时探索的一个地宫,那里相传是初代青神观观主发家的地方,沧桑古老,神秘无比。

    他在地宫中当然一无所获,那片古地早被无数风闻而来的人给搬空了,连半个古物也不剩,行走在其中,就像身处在一个空荡荡的巨大鬼窟,唯有阴风呼号相随。

    可意外的,在一片半颓的接天高墙下,他看见了一种形似日轮,又诡异百怪的文字式样。

    那文字,便与眼前的碑刻如出一辙……

    “小谢能认出这古字吗?”公羊先生苦笑着看向边处的女孩,不待回应,又自嘲摇头叹息:

    “这恐怕已经不是古字,史册中都未有端倪的文字,要如何能明它的全义?”

    惶恐或狂烈的情绪逐渐退去。

    一些人好奇去往碑刻处,想撼动那座插天的苍然石碑,却溅不起丝毫动静,而一些燕家骑士胆大到去打量天神的断首,一边昂首,一边发出啧啧赞叹的舌音。

    其中一个骑士兴奋地想用法器斩一斩这个断首,但被眼尖的飞玄道人忙不迭喝止,劈头盖脸,就是一场痛骂。

    在微微沸腾的人潮中,燕家大统领庞青目光沉默。

    他背过身去,神识似乎动了动,又旋即很快转过身,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一幕,并没有逃过有心人的耳目……

    镇定下来的公羊先生眼神含着讥嘲,他与无明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一个眼神讽刺,一个面无表情。

    ……

    “啊!!!”

    静不过刹那,一声惨叫声突然惊破长空。

    无明急忙转身,数里海域之外,一个断臂的燕家骑士踉跄驾着遁光,眼神满是白日见鬼的震怖和绝望

    “我!这里……”

    燕家骑士的吼声刚慌乱暴起,又刹那戛然而止。

    来不及说话,他的身躯爆成了一朵巨大的血花,残肢和断首高高被巨力扇上天穹,落向四方,像是降下了一捧血色的雨。

    “嘿,嘿嘿哈哈~”

    鬼祟阴冷的笑声一闪即逝,一只长满白毛的手臂猛得抽回,然后落入漆黑的海水。

    “这是……”

    无明瞳孔骤然一缩。

    ——

    ——

    百里外。

    如牛首形状,光秃秃孤耸出海面的山崖上。

    穿着莲花僧袍,长着白眉的俊美僧人目光低垂,他一动不动凝视着脚下漆黑的海域,像是假寐,又像是坐禅。

    他身边蹲着一只四蹄如雪,皮毛墨黑的老羊,老羊懒洋洋啃着光秃秃的石崖,明明空无一物,口腔却在迈力蠕动,像是在啃食着鲜草。

    当燕家骑士临死的哀叫响起时,头颅低垂的僧人突然皱眉,目光上望。

    他起身。

    然后拍拍羊头,笑了起来。

    僧人眼神带着十足的满意味道,他舔舔唇角,在短暂的思索后,牵着老羊缓缓跃进了海底。

    嘭——

    一人一羊的身影很快被海水吞没,在这黑色的海疆中,就像投入了两颗微不足道的石子,并没有掀起什么惊涛狂浪般的动静。

第四百一十八章 阴中超脱

    咔嚓——咔嚓——

    死寂中,僵硬骨节摇晃的咔咔声突兀传来,起初只是一瞬,但不过两三息功夫,就几乎连成一片,汇聚成笼罩整片海域的颤音。

    众目睽睽之下。

    天神的断首中,一个足有丈高,浑身白毛的人形生灵缓缓起身,它像是将自己从断首中拔了出来,白毛上还沾着黑色的血与肉,诡异莫名。

    “一个,两个,三个……”

    有骑士还惨白着脸去计数,但不过瞬息,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颤抖着断掉了。

    实在太多了。

    数之无尽,怎么数也数不清——

    无数的长着白毛的人形生灵一一将自己拔出断首,它们的数量仿佛没有界限,永远也无法穷尽。

    这一幕。

    就如同雨后湿润的林地里,春笋们齐齐的拔尖——

    “该死!我们驻留太久了,惊动了这些鬼物!”

    飞玄道人勃然色变:“小心,这里竟有阴神!”

    阴神?!

    “嘻嘻嘻嘻……”

    阴冷的笑声在空气中一闪即逝,旋即有惨叫凄烈响起。

    宋迟等慌乱回首,只见边上一个燕家骑士被一只白毛鬼飞速扑倒,瞬间身首分离!

    碎肉和鲜血浮在海面,随着黑色海水轻轻一荡一荡,被血气和惨叫声一激,那原本僵立在断首上的白毛鬼身躯一晃,瞬间齐刷刷动了起来!

    宛若雨下!

    凄厉的叫声一道接一道响起,大动荡刹那爆发,让所有一切都崩溃了。

    各种法器、神通都根本无用,落到了空处,连白毛鬼的影子都沾不到,更别提斩中它们。

    无数道白影在黑色海域上动作如电,快到无法想象,每一次动作都掀飞人们的天灵盖,摘走首级,只留下载沉载浮的不堪残尸。

    很快,在无数喊杀和惨叫声中,浓黑如墨的海水都被点点染红,带上了一抹凄艳的绯色。

    眼见着部众和亲兵们一个个在眼前死去,庞青怒吼着逼开身侧几个阴神,他将手中断矛奋力掷出,穿透数十里,分开一排深深海水!

    但这断矛击中一头白毛鬼身躯时,竟发出了铿锵铿锵的金石之音,宛若打铁。

    在人们错愕的目光下,被断矛正中刺中的白毛鬼缓缓站立而起,若无其事摇了摇头。

    它胸膛处只有浅浅一个凹坑,落了些许毛发,庞青那势大力沉的一击,莫说破开它的皮肉,竟连血也未流一滴……

    “怎会?”

    庞青怔怔看着这一幕,眼神呆傻了,在宋迟等示警声遥遥响起时,这个汉子仍是在失神。

    噗!

    一道白影贴着海面扫来,措不及防的庞青被正面轰中脖颈,脑袋歪出了个诡异的弧度,彻底跌进了海水深处,气息全无。

    众人个个悚然。

    “他娘的!”

    “打不下去了!”

    “给道爷死!!!”

    被几头白毛鬼团团缠住的飞玄道人狂叫一声,拼死从泥丸宫中取出一个黄泥瓦罐,他犹豫了刹那,还是咬牙打碎了泥封。

    刷——

    一片炽烈霞光如赤凰般冲天而起,眨眼间突破了瓦罐,无差别卷向这片染血的黑海。

    “干!”

    远处,公羊先生正在几头白毛鬼围攻下苦苦支撑,突然被一片霞光澎湃近身,骇得他难得怒骂一声,额头滚汗。

    那片从瓦罐飞出,璀璨如朝虹的霞光并非是光烛,而是道闪烁着古老符号,神秘无比的火流!

    黑水海域在火流的蒸煮下沸腾,咕咕冒泡,霎时间,便炙热了整片天地。

    “这是什么,先天火精吗……”

    大火刹那席卷了视野所见的所有海域,在高温和热浪中,白毛鬼一个个哀嚎着退避,它们的吼叫声也像婴孩的嬉笑,让人不寒而栗。

    暂得片刻喘息的公羊先生不敢久留,他扯起宋迟和附近几个燕家骑士,便赶忙冲天而起,

    “你怎会有这种杀招?”

    凝视着脚下的火海,公羊先生向一旁慌乱架住虹桥的飞玄道人问道:“早几日在被无生府刺客截杀时,怎不用出来?”

    “阴神们没脑子,刺客可是有脑子的……”

    气喘吁吁,勉强冲出脚下火海的飞玄道人手足都在颤,他打碎瓦罐的泥封时,离那片火流最近,受创也最重,险些就要被焚成干尸。

    “这把火得劲啊!”

    浑身大片大片焦伤的飞玄道人嘿嘿一笑,他试探将脚下虹光下坠了几十丈,却被那股刺人热浪一逼,慌得他又忙不迭升起虹光。

    “这可不是先天火精,是贫道前年从一个古洞府得来的宝贝,虽同是焰火,但观这个威势,比先天火精还要更加霸道!”

    无数的白毛鬼在火海中哀嚎挣扎,皮肉炸开,散发腐尸般的恶臭,淌落出绿色的,像稀粥般的脓水。

    这些仿佛具有金刚体魄般的阴神虽然动作如电,快到让人目不暇接,但也因阴神的特性,架不起遁光,而无法飞行。

    飞玄道人正是抓住这一点,行险放了把大火,才侥幸让众人脱身。

    “贫道怎么觉得……”

    短暂的得意过后,飞玄道人看着脚下那片不熄的火海,又看看身边的几个人,面色有些惴惴不安:

    “是不是,还少了几位道兄?”

    无明。

    人呢……

    不会,也被这把大火烧死了吧?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强作镇定的飞玄道人终于开始慌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刚要开口说话时。

    下方,一道净光大道瞬息铺卷向天穹。

    “道长这把火可真是酷烈。”净光大道上,无明有些狼狈抬头,在他身后,跟着无数惊魂未定的燕家骑士:

    “那方瓦罐不知是何处宝地的出产?竟有如此神通,比存世的先天火精,更要胜过不知凡几了。”

    “那是在钟离郡的一个古洞府里,当时共有二十三个瓦罐,如今都被抢空了。”

    看着净光大道如虹铺卷开,飞玄道人心下松了口气,他目光古怪在无明手上停了停,又默默错开。

    谢梵镜被无明抓住衣领,整个人像提猫一样提了起来,她脸上灰扑扑的,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也像一只不慎掉进了烟囱的猫。

    “贫道还记得当时瓦罐畔有幅枯骨,盈盈有玉色,被不少人引以成神异。”飞玄道人话语里有些唏嘘:

    “那枯骨在薨前以手刻字,写的是什么也看不清了,依稀是‘光量’、‘域’、‘炉心’一类的古老字样……贫道当时也抢夺了一番,但枯骨被一个巨室族人收走,贫道舍了命,也只夺过来一个瓦罐……”

    “光量……域?”

    无明沉默了刹那,低头看向下方。

    脚下的火海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势,那道璀璨似霞光的火流就如同是不熄的造物,蒸煮天地,熬练虚空,就连深邃的海渊,也被火光一一的引亮、点燃……

    无数的白毛鬼在火海中嘶嚎、挣扎,它们并不能飞行,即便速度如电,也逃不出眨眼百千里蔓延的烛焰。

    那些嚎叫声凄惨聚在一起,就像地狱里群鬼在岩浆湖的哭诉,声声刺耳,令人皮毛悚然。

    “这火再过半盏茶功夫就要熄了。”

    飞玄道人眼底有自傲也有十足的肉痛:“贫道一直把它当保命牌,每一点的分量都是省之又省,没料到今日把棺材本都折了。”

    “……”

    公羊先生摇头,有些无奈。

    “说来也奇怪,这些东西……”他看着在火海中扭曲挣扎的白毛鬼物,皱眉开口:“怎会寄居在天神的断首上?它们因何不能飞天?”

    “老先生毕竟是阵道大家,到底有些阴诡东西,还是贫道这种靠掘坟走阴为生计的,更熟络一些。”

    飞玄道人也将目光投向火海中挣扎的白毛鬼物,叹了口气。

    阴神,便是阴中超脱之神,不避雷光风灾,能白日显圣。

    这种阴中生灵往往是因一口怨憎之气而生,一旦出世,便要屠戮饮血,赤地千里,无有灵通,亦无法交流。

    飞玄道人曾在古墓里见过阴神,这些阴中生灵的生主或是命藏,甚至也有人仙的存在……它们便是从这些大修士死前的怨憎中出世,阴邪无比,秽暗难言。

    “阴神为何不能飞遁,这贫道也不知,有说法是这些阴中超脱之神因一口憎气聚成了形体,不能飞遁,是见不得极天上的罡风,会被吹散肉壳。”

    飞玄道人咂咂嘴,将脚下的虹光再次拔高了数十丈。

    脚下的火海理应是将熄了,却在最后时分愈燃愈旺,即便立在极空上,也仍是一股热浪袭来,蒸得气血沸腾不已。

    “这天神……”飞玄道人眼神莫名:“死前怕是有大怨大愤啊……”

    一口死前憎气,竟产出了如此之多的阴中超脱之神,而且个个肉壳坚固无匹,金刚境的攻伐都分毫打不动,坚固无双!

    那祂生前,又该是如何的伟力?

    摘星拿月,移山改陆。

    只怕也莫过于此了——

    来不及再唏嘘,刹那,飞玄道人原本松散的瞳孔陡然一凝,在他边上,无明等人也个个变色。

    火海依旧,在肆虐的光焰中,无论是天神断首还是那座刻满了日轮的古碑,都丝毫没有被火势动摇。

    此刻——

    咔嚓咔嚓的骨节晃动再次响起,像催命的鬼嚎。

    在无数人错愕的注视下,天神空洞的眼眶中,一个足足有二十丈长,长满白毛的生灵缓缓蛇行,游了出来。

    并非人的形象。

    那头足有二十丈长,几乎有如一条小山般的阴神,虽然也是通体白毛。但下半身,却是长着粗长的蛇尾……

    半身是人。

    下半身,却是有如龙蛇!

    它甫一游出眼眶,便被炽裂的霞光焰海逼得后退,发出嘻嘻的怪笑声。

    仿佛某种不为人知的讯号。

    在怪笑声响起的刹那,簌簌——簌簌的声响也纷纷响起。

    无数的白毛龙蛇嘈乱从天神的眼眶、耳孔、鼻窍游出,探出头颅。被火光一触后,这些山脉长的阴神默默盘起身躯后退,目光齐刷刷盯着极天上的无明诸人。

    它们也畏惧着席卷了整片海疆的焰火,但仍是蛇立着躯干,蜷缩进天神断首深处躲避,默默等候着火势的散去。

    “竟还有……”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寒气自脚底缓缓蔓延,无明瞳孔瞬间紧锁,毛骨悚然。

    “走!”他低喝一声:

    “快走!”

    这群白毛龙蛇单是伸展身躯,便足有二十丈的长短,而困住它们的火势已经力竭,终会散去。

    那个时候……

    “走!走!”

    “速退!”

    “不能留了!”

    飞玄道人等个个悚然,惊骇架起遁光,朝远空疯狂遁去。

    不过半盏茶后,澎湃的霞光焰海突兀一止,旋即缓缓停歇,彻底黯淡了下去。

    噗!

    海水突兀暴起,一道白影极速掠过刚熄的海面,沿途所经,震得浪涛惊天。

    噗!噗!!噗!!!

    无数道白影极速从天神头颅中窜出,海面彻底沸腾爆开,山岳大的巨浪排向四面八方,剧烈翻腾,风雷大作!

    ……

    ……

    ……

    莲花墟。

    白骨堆积的阴山上,两尊第五境巨擘盘坐虚空中,宝相庄严,瑞彩无穷。

    “唔……”

    突兀,一个看不清真容,如同紫日横空的烂陀寺尊者微微一动,他掏出一枚晶莹玉蝉,蝉身上正有几个字符在缓缓浮现。

    “无明竟然去了神首所在的海疆吗?真是不知死活。”

    他笑了笑:“这莲花墟还真是诡异,明明是半日前传来的讯息,居然此刻才到。”

    “师兄。”

    烂陀寺尊者对身侧一个模糊人影微笑:“既然消息送到了我处,那想必也在各方传开了,我等还是早行为好,已免被别家抢了头功。”

    莲花墟中场域错乱,即便第五境修士已能破开虚空壁障,瞬息万里,但在这莲花墟内,还是得老老实实驾驭遁光,以步伐丈量天地。

    “好。”

    模糊人影颔首。

    两尊第五境大修联袂出行,无量光澎湃万丈,震得山河皆颤,诡祟阴物都如虫蚁隐匿。

    不过几个时辰,他们便横渡了小半个莲花墟,临近了天神断首所在的海域。

    而正是此时。

    模糊人影发出轻咦声,烂陀寺尊者也微微皱眉,停下了步伐。

    前方海域,古怪的断崖之上。

    牵羊的俊美黑衣僧人低着头,似是假寐,却偏偏,拦在了两人的去路之前。

第四百一十九章 饕餮与真人化神

    濛濛海雾缭绕,黏稠而阴湿,时刻透着股渗金消铁的森森阴气,无孔不入。

    在万丈漆黑的大渊之上,烂陀寺尊者如一轮紫日横亘虚空,浩大光明,庄严无尽,照耀得天宇都一片瑞彩,连海水深处也璀璨。

    “和尚坐在这里是要拦路吗?”

    烂陀寺尊者戒备开口,声如龙虎咆哮,隆隆震彻数百里:“退去!不退便死!”

    在他唇齿间爆出一道雷音,可怖的声波如天刀涤荡,扩散过偌大海域,斩向前方那个低头假寐的黑衣僧人!

    倏——

    云霭破碎,海雾分开!

    这股几乎要崩碎了四野的可怖音杀之术,斩在黑衣僧人躯干时却如泥牛入海,激不起丝毫浪花。

    海面矗立的断崖依旧,低头的黑衣僧人也依旧,天刀的音杀似乎被无声破解,一切皆消弭于无形。

    “……有意思。”

    烂陀寺尊者先是错愕,旋即皱眉。

    他掌心裂开,一枚杀兵爆出万丈黄金光,显露出降魔宝杵的形体。

    但还未等他再动作,朦胧人影便抬手,强行压下了降魔宝杵的万丈黄金光,示意他停下。

    “总觉得你有点熟悉,似是相识。”模糊人影看向前方的黑衣僧人,沉吟良久后,缓缓开口:

    “和尚。”

    “还请抬头!”

    模糊人影全身都被丝丝缕缕的雾霭包裹,显然是不愿意露出真容,让人无法看真切,但那股若隐若现的可怖威势却如混沌般,偶然的外泄,令天地都战栗。

    这是一个极强大的修士,连烂陀寺尊者都要恭敬以对,不敢怠慢。

    “这么多年过去,你修为还真是大大的精益了。”

    僵持的死寂中,终于有声音响起。

    断崖上,黑衣僧人轻声笑了起来,却依旧没有抬头:“命藏五浊,你已是众生浊的境界,能见心中诸法之恶了。”

    “可我早先就告诫过你,急求得法,往往是不得,用涅槃池的外力来行进,道基也再也不纯了。”

    “想证人仙大道,成陆地至尊,除非你从头再来,否则此生无望。”

    “如此,也值得吗?”

    笑声平淡穿透了浓重的海雾,却震得模糊人影骇然莫名,他死死盯着那个黑衣僧人,瞳孔中的雷光幽深,几乎显化成实质。

    “你是谁!”模糊人影低喝。

    “你们这些人破开莲花墟,闯入我的居所,却还不知此地主人的名讳吗?”

    “放肆!还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暴喝声突兀如雷响起,烂陀寺尊者咬牙冷喝,他迈出一步,却瞬间脸色大变。

    整片天地变得迟钝不堪,虚空浑沌成了泥潭,他仿佛背负着十万座神山重量,连步履都沉重不堪。

    “莲花墟里多诡祟,但我并非是装神弄鬼。”

    “你们无门自入,已经大大扰了我的安宁。”

    “这里……”

    黑衣僧人微笑抬起头,露出了清晰的眉目:“的的确确是我的居所。”

    “……石头僧!”瞥见黑衣僧人眉目后,烂陀寺尊者身躯勃然一震:“你是金刚寺的叛僧然因!”

    诃佛骂祖——

    打烂二十四重山门,踢碎佛相金身,眼前的,正是两百年前那个离寺离宗,搅翻了天下禅宗风云的叛僧。

    叛僧,然因!

    “去。”

    石头僧起身,他拍拍羊头,淡漠指向烂陀寺尊者,显然也不愿再多言了:“去吃了他。”

    乌光大盛,气冲斗牛,在一声羊咩后,旋即而来,是一道炸开极天的狂怒咆哮!

    “饕餮?!”烂陀寺尊者既惊又怒:“这怎么可能!”

    那头皮毛墨黑的老羊身躯极速膨胀,转眼变化成了一头吞天噬地的巨兽,凶恶狰狞,身长也不知几许里,恐怖无边!

    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饕餮,是食人!

    这种生存在绝地天通前的古兽理应早已绝迹,与真龙、神象、犼、大风等一并神隐,再也不见。

    但烂陀寺尊者万万没有料到,在莲花墟这片厄土里,居然还有一头古饕餮存世!

    “吼!!!”

    黑色的大爪子如同一片魔云拍落,乌光炫目,打得百里海域都沸腾动荡,巨浪滔天。

    烂陀寺尊者祭出降魔宝杵,如一轮紫日冲撞过去,极力抗衡。

    两者间的对碰瞬息爆发出冲天的杀机,一股股龙卷肆虐翻飞出去,几乎把海面整个夷平,连万丈深水下的海兽都哀嚎,然后在这种恐怖波动下爆碎,烂成了肉泥。

    吼声震天。

    石头僧并没有过多理会饕餮和烂陀寺尊者间的抗衡,他看见那个模糊人影,微微一笑,便抬指点落。

    “方丈对你算厚爱了,为何要叛呢?”

    石头僧身如流云,淡淡开口:

    “也对,是我忘却了,然钩你本就一直是烂陀寺的暗子,又谈何叛与不叛。”

    “今日,我也勉为其难。”

    “替金刚寺来一番清理门户罢。”

    “清理门户,你也配吗?!”模糊人影身若流光,极速暴退出数十里,但无论如何闪躲,石头僧的指尖都与他始终隔着三丈的距离,闪躲不开。

    “然因,你明明已经叛了金刚寺!”

    模糊人影怒叱一声,十万八千个穴窍齐齐发光,气血如天海翻涌,勉强将石头僧震退:

    “两禅宗之间的争端,又干你甚事!何苦来搅和我!”

    “我叛的是佛,却与寺不太相干。”

    石头僧微微一笑,他一振袖袍,头顶便冲出三股清炁如剑,朝模糊人影刷落。

    轰!!!

    暴烈的拳头打烂真空,将三股如剑清炁一一粉碎,模糊人影以掌触地,身躯如真龙盘转,瞬息挪转天地,又避过了石头僧打来的五光石。

    “你这是……”

    模糊人影瞳孔一缩,在他看来,莲花僧施展的的这种手段。

    与武道——

    竟然是大相径庭!

    那清炁不是真炁催发的神通,而石头僧体内,似乎也并没真炁的存在。

    那是……

    “两禅宗的争端我并不在意,你们还拘泥在天地,我的眼界却已经跳出了这天地。”

    似看穿了模糊人影心头的困惑,石头僧目光平淡:

    “我如今,走得已不是九境武道了。”

    “那是什么?”

    “仙道。”

    石头僧猛得一跺脚,千里海域瞬间天象齐动,大作风雷:

    “真人,真人化神!”

第四百二十章 半步至人

    这是场极惨烈,却又似乎没有悬念的搏杀,百里海疆都在怒吼,巨浪滚滚如山碾压,宛若星辰掉进了海里。

    烂陀寺尊者狂喝连连,每一寸肌肤都流光溢光,绽放紫色的不朽宝辉,像一尊从古庙里走出的紫色佛相。

    但在上古恶兽的面前,他的一切举动,也都如螳臂当车,太过于无力了。

    降魔宝杵被爪子拍碎,护身的甲衣支离不堪,片片染血,就连烂陀寺至强的杀伐神通打在饕餮身上,也如泥牛入海,伤不了太深。

    他面对的似乎不是血肉生灵,而像是一口深邃无边,能吞噬万象的幽暗黑洞!

    一切的物质、血气、光线、能量、元炁……

    昏昏邃邃,吞噬所有!

    随着最后一声不甘的惨嚎,大渊动荡,烂陀寺尊者的遁光刚要狼狈升上云天,便被一股恐怖的吸力,给生生扯了回来!

    那是一张永远饥饿,永远也无餍的大嘴!

    千万顷海水和九天上的所有云气都被饕餮贪婪吞入了腹中,夹杂在其中,还有烂陀寺尊者奋命咆哮、挣扎的身影。

    如同黑洞吞噬了一颗紫色的太阳——

    肉身无垢,通体绽放紫色宝辉的烂陀寺尊者被饕餮吞食,落入了这头上古恶兽肚腹,彻底沦为了血食。

    “嗷吼……”

    在一声满足的低嚎后,羊身人面的恶兽收回了巍峨本相,重新化作普通寻常的黑羊。

    老迈的黑羊踏着汹涌海波,缓缓寻了块未被斗法崩碎的小石山,四蹄收起,跪伏在上。

    它洞腹传来滚滚的雷鸣,又似龙蛇长嘶的异响,偶尔还夹杂着不甘的怒吼和咆哮,但不过几十息的功夫,这一切也彻底静了下去,再也无声。

    吞天食地!

    饕餮这种恶兽是古来最可怕的种族之一,是真正的大凶,其腹内天生便是一口造化神炉,可吞噬万象,用来采精取粹,反哺于己身。

    莫说第五境的烂陀寺尊者被其吞入腹中,掀不起风浪,便是人仙之尊一个不妨,被饕餮不慎吞入了肚腹,也要狠狠吃一个大亏!

    在饕餮盘膝炼化腹中血食的同时。

    另一边。

    自绝地天通后第一次以来,仙道与九境武道间的碰撞,也缓缓落下了帷幕。

    万丈海水倒流冲天,宛若一挂挂大瀑布从星河深处垂落,倒灌进了海底!一枚枚仙道符文烙印虚空中,发出悠扬的大道天音,以大天地合道的伟力,将武道的澎湃血气死死压制,强绝封镇人身小天地!

    “斩!”

    石头僧清喝一声,黄庭中飞出一柄赤色仙剑,将已经力竭的模糊人影当胸贯穿。

    “斩!”

    “斩!”

    “斩!”

    第五境修士的血气简直如同骄阳,煌煌不可正视,垂死的模糊人影狂喝一声,肉壳发力,几乎将赤色仙剑生生逼出了体内。

    石头僧并不动容,继续连喝三声。

    从他黄庭中再度飞出金色、青色、玄色三柄仙剑,依次贯穿了模糊人影的膝骨、手骨和肩骨。

    赤色、金色、青色、玄色……四色仙剑铮铮齐鸣,云霭邈邈,嗡嗡锁死了模糊人影最后的挣扎,如同锁死了一头人型的真龙。

    “不是真炁,你身上没有真炁……”

    惨笑声低沉响起,模糊人影身上的遮掩无力散去,露出他的真容。

    面目古板方正,一身简陋麻衣的僧人大口吐血,目光涣散,瞳孔深处开始逐渐失神。

    他被钉死在海面上,被四柄仙剑锁住了肉壳变化,连武道元神也遁出不得,陷入绝地。

    然钩挣扎仰起头颅,这位金刚寺的龙华院首座,烂陀寺布局多年的暗子目光晦暗,他勉力看着石头僧一步步踏波走近,自嘲低笑:

    “有趣,还真是有趣!”

    “元神也不似元神,你居然连泥丸宫都没有吗?”

    “然因……”

    “你修的到底是什么法?行的,又是什么道!”

    “……没想到金刚寺里,还真被你们渗进来了,我从未想过你竟也是别家的暗棋。”石头僧默然看着垂死的然钩:

    “寺里面,如你这般人,到底还有多少?”

    “你早已背寺了,一介叛僧操甚么心,如我这般……如我这般人远比你想得还要多!”垂死的然钩冷笑连连:

    “两禅宗的争端,你明明已是脱身了,却非要掺和,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然因,莫要自狂自傲了!”

    这一刹那,四柄仙剑竟是铮铮齐动,几乎要被然钩奔涌如龙的血气打飞。他奋力昂首,嘶哑狂笑一声:

    “今日是我修为不继,若有人仙出手,杀你——便如屠狗宰鸡!”

    广袤海疆都被最后的血气撼动,像一只大手,在不断搅弄着风云,掀起重重如山巨浪!

    石头僧黄庭中光华一闪,他伸手,握住最后一柄飞出的明黄色仙剑,目光淡漠。

    “炼精化气,练炁化神,之后便是练神返虚,炼虚合道。”

    他平静开口:

    “我已触及到炼神的门槛,古籍记载中,如我一般的,被称为半步至人。”

    “至人,半步至人吗……”

    然钩目光短暂亮起,明如金灯,又缓缓黯淡了下去:“你背佛,只怕入不得西天极乐了。”

    “你若知道这世上神佛,知道那群上界神圣是什么模样,只怕便不会如此作想了。”

    石头僧挥剑,五柄仙剑共鸣发力,将然钩的头颅一斩而落。

    “我叛佛……”他看着那滚落海面的头颅,叹息一声:“是为了救世啊。”

    风晏浪清——

    一切落下帷幕后,墨玉般深沉的海面上,唯有石头僧一人站立而已。

    黑羊咩咩叫了两声,缓缓走到他身畔,蹭了蹭裤腿。

    “两禅宗的恩怨……你我两人合力,能胜过一尊人仙吗?”

    石头僧轻轻抚了抚羊头,长叹一声,又摇了摇头:“打生打死,恩恩怨怨,终归也不过是螺蛳壳中做道场。若非万不得已,我难道想淌这片浑水?”

    如来禅。

    佛家六神变——神足通!

    即便石头僧意外转修了仙道,对此也是震撼莫名。

    在石头僧的宏业,这样一人即便不能为己所用,但也不能死在无谓的内耗中。

    而若庇护无明,便等同主动跳进了两禅宗间数千年的旧怨,那时候,恐怕直面六境的人仙大能,也并非不可能。

    “真是两难啊……”

    他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海疆的尽头。

    那里,一群白毛龙蛇驱策风雷,庞大的躯干把无明等人团团圈住,而在远处,还有一群五境修士正在分波踏浪赶来,恐怖无边。

    “少年人终究不智,连有内鬼都不知吗?”

    石头僧叹了口气,双手结成一个古怪的手印。

    而在手印结成的刹那,漆黑海域上,天神的断首轻轻颤了颤。

    在那空洞的眼底,一点火光倏忽亮起。

第四百二十一章 蜃

    “杀——”

    “速退!速退!”

    “冲出去!”

    “斩它!”

    “斩个屁!老子斩不动啊!”

    ……

    惊呼和怒吼声阵阵响起,接连不断,在黑海的尽头,一群白毛龙蛇如同浮在海面的巨木,团团将无明众人围住,身躯掀起无尽的风雷和巨浪,滚滚煞气横空。

    噗!

    浊浪如电光划过,一条白毛龙蛇甩动蛇尾,抽得数个燕家骑士当即身躯爆碎,化成了摊碎骨和肉泥。

    噗!

    噗!!

    噗!!!

    几乎在同一时间,其他的白毛龙蛇也纷纷动了起来,惨叫和痛呼声刚刚凄烈响起,又霎时戛然而止,突兀中断。

    有人被这群嗜血的阴神当即吞入肚腹,囫囵化成了血食,也有的被庞大躯干狂暴轰中,当即身躯爆碎在海面,变成了猩红血雾。

    “天神啊……”

    一个断臂的老骑士绝望大吼,在他身边那几个年轻人只是刹那,便被一头白毛龙蛇自海下吞杀,死得无声无息。

    “庞青大统领死了,这么多人都死了!这是阴地,是大凶的葬区!”

    他发出悲声:“根本就不该来莲花墟,这里是鬼神的厄土!惊扰了它们的安宁,所有人都要死,没有意外!”

    飞玄道人放出的那片大火只阻了片刻,火势散去后,复生的阴神们循着血肉的味道,游过海面,像闻见血味的鲨群,死死咬定了他们的踪迹。

    根本无法抗衡……

    这群上身似人,下身如龙蛇的阴神个个都硬得像神铁,同是阴神,却比先前那群白毛鬼物还要更加可怖,更令人生畏!

    整片海域满是夭矫的白色长影,狂乱塞满了整片天地,无数人被它们拖进大渊深处绞杀,一时间,视野内都缭绕着浓稠的血雾,触目惊心。

    “轰!”

    无明肉身净光万丈,像是着上了层仙衣,熠熠生辉,宛若一尊高居妙乐天宫的清净天人。

    当!!!

    他并掌成刀,横劈在一头白毛龙蛇的头顶,却只是在勉强破开了表层的皮肉后,便被坚韧的头骨挡住。

    “嘻……嘻嘻嘻……”

    尖锐的婴孩笑声刺耳响起,白毛龙蛇明明是在哀嚎,可发出的叫声却透着股十足的欢喜意味,诡异莫名。

    “死!”

    无明面色凝重,他单手打出一个宝瓶印,数十丈长的白毛龙蛇被收进瓶中,足足挣扎了数十息的功夫,才被消解成了脓水。

    轰!!!

    浊浪滔天,茫茫一片,摧枯拉朽般卷向高空,像是要将云气和星光都扯进大渊里,一起扯进无边海底!

    在万顷的骇浪中,无数道白影也夭矫腾空跃起,朝无明缠杀而去。

    本能的。

    这群阴神在无明身上感到了威胁……

    入目所见,唯有莽莽白影纷乱游动,从漆黑的渊水中鱼贯而出,扑向低空下那个遍体净光的人影。

    这一幕,就犹如长龙升天。

    天人——

    斩龙!

    无明双手结印,瞬间点燃了周身所有的气血,让虚空都刹那白茫茫一片,如同数轮天日被拘禁而来,齐悬海面,耀得一切阴邪诡祟都无处遁形。

    轰!!!

    这片海域都似乎要沸腾了起来,每一寸海面都在盈盈发光,像是一块燃烧的巨大墨玉,只是刹那,形势便瞬息进入了白热化!

    数头白毛龙蛇被无明击穿身体,打烂了头颅,血与白森森的骨茬一并泼洒,成片成片坠入了海面。

    再也退无可退——

    滚动的杀机肆虐逼人,连远处的海疆都被波及,一头偶然掠过的海鹰被杀气瞬间斩得爆碎,死无全尸。

    无明点燃了全身的气血,越战越勇,神通层出无穷,他时而抬手落大岳,时而捏印镇星月,掌指便是剑光,翻手便成天河,如同一尊无敌的战仙,要轰碎眼前拦路的所有!

    “嗡。”

    一**月剖开了虚空,如银盘旋转,将数头白毛龙蛇拦腰切断,身首分离。

    赤红的铜炉喷涂焰火,炉盖揭开,将数里内的生灵都吸进了炉腹,随着数十息后的一声巨颤,里内便只有堆炭尸。

    巍峨神山轰然分开海水,把逃遁的白色长影打成了肉泥,而一柄以南极仙光凝成的天刀更是斩破虚空,如同要切分开这天地。

    流血漂橹,百里赤川。

    在如山的血色巨浪中,无明如同一尊神魔,满身浴血,脚下满是残破的伏尸。

    突然!

    海底深处一道雷光骤起。

    一头体态足有三十丈长,比其他阴神更为庞大的白毛龙蛇突然张嘴,射出了道雷光!

    “轰。”

    无明身躯一颤,护体的净光被雷光悍然削去了八成,他左臂一阵剧痛,全然焦黑。

    雷法?

    无明心头一惊,他张嘴喷出一口混元气冲天,化成一幅深邃图卷,挡住了再度激射而来的雷光。

    世间存世雷法共有三千六百种,这头白毛龙蛇明明是阴神之属,却施展出了最是阳刚霸绝不过的诸邪神雷!

    大片大片的雷光从海底升起,璀璨夺目,让这乾坤都在颤抖,海疆澎湃,仿佛是上古时代的雷泽降临,要轰灭一切。

    刷!

    无明顶着一片净光强势杀穿了雷海,在数十合的惨烈搏杀后,终是以眉心险些被贯穿的代价,击杀了那头施展诸邪神雷的阴神,

    艰难得手后,他并不敢在原地停留,如一颗大星极速冲出了大渊,避过阴神们的合围。

    “要如何逃!”

    远处,飞玄道人抱着罗盘,在阴神们的撕咬下上窜下跳,嘶哑大吼道:“神足通呢?神足通还能用吗!”

    嘭!

    一条长尾抽来,甩得罡风浩荡,无明举拳将长尾轰碎,掌指一阵发麻,如同撞上神铁。

    “上一次已经偏离了方位,落入黑海。”

    无明猛得如蛇游走,暴退出百丈外,避过一头阴神吐出的金乌火。

    “就算催动神足通,贫僧也无法锚定方位,只怕会落入更险恶的阴土!”

    莲花墟中场域错乱,虚空乱得像一锅浓粥,以无明当前的神足通造诣,行进虚空内,也如若是稚子在骇浪中操舟,时刻会倾覆。

    “我的娘嘞,都什么时候了!就算落进了阴地,那晚死一刻也是好的!”

    飞玄道人被一头阴神甩尾抽飞,他胸骨碎裂,大口大口的吐血,声音也含混不清:“现在不走,就再也走不成!”

    惨呼声和哀嚎声渐渐低弱了下去,墨玉般的海面上,活人已是依稀,只有断肢和残肢在随着水波浮动,带着猩色的红。

    远处。

    宋迟的右臂齐根而断,露出白森森的骨茬,他单手抱着昏死过去的张嫣,一边颤抖,一边卖命的逃,而结阵守御的燕家骑士们也所剩无几,他们艰难撑起大阵,吼叫的很绝望。

    一片海水如同琉璃罩子,罩住了海域内的所有人,阻止他们遁向极空——

    这群龙蛇状的阴神比白毛鬼更为可怖,不仅肉身坚固难毁,而且还能驱使神通,使用玄法。

    “……好!”

    无明吐出一口淤血,他沉吸了一口气,刚要踏出步伐时。

    突然。

    轰!!!

    百里天宇爆碎,海水乱溅,一个金色的大掌印拍落,将困住他们的海水巨罩轻易轰烂,像戳破了层窗纸!

    万万吨的海水从天降落,像界壁开了个豁子,天河滚滚从银汉跌进了尘嚣,迸溅琉璃。

    在飞玄道人等慌乱回头的时刻,脚步声响起,声响震得整片海疆都在咆哮,然后战栗掀起波涛,最后颤抖。

    远空烟尘弥散,然后神光璀璨。

    五尊命藏联袂而来,超凡入圣,个个肌肤都萦绕着宝辉,宛若一睹睹与天齐高的古老魔墙,神秘而强大,威势让人无法想象。

    阴神们在这股气机下战栗,尔后咆哮嘶吼,如临大敌,而飞玄道人等个个大口吐血,在这股气机的逼迫下,他们只觉得自己神魂都要撕裂了,仿佛随时都会身躯炸碎,身首分离。

    “找到了,还真是能躲藏啊……”

    五人中,一个穿着黄金甲胄的英伟男子微笑,他正是刚才轰出大手印,打碎了海水巨罩的人:

    “无明,把你带回北地,此番便功成了。”

    “勿要不言,快擒了吧。”五人中,另一个持玲珑塔的命藏开口:“莲花墟太过诡异了,便是我等,也还是不要久留为好!”

    穿着黄金甲胄的男子笑着点头,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在意无明等人的动作,像是巨龙并不在意草叶下跋涉的蚂蚁。

    那是全然的漠视和不屑。

    他淡淡抬起手,刚要压落的时候。

    甫一刹那。

    脸上表情却瞬息大变!

    在男子身边,其余四尊命藏也个个勃然变色!

    此刻。

    黑海的另一头,石头僧结成了一个古怪手印,天神的断首在这一刻动了起来,祂空洞的眼底渐渐明亮,像是藏着一束光。

    光!

    那是一束光!

    刹那间,白昼出现。

    “蜃?!!!”

    被光芒吞没的最后,穿着黄金甲胄的男子惊怒大叫了一声,他还想挣扎,却也瞬息沉寂了下去。

    那光无声无息,却轻易地湮没了海域里的所有事物。

    无明等人的身躯在那束光中融化,一点点消散,待光芒逐渐散去,海面之上,便再也无声息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下雨了。

    水从地下往天上飞,像一场自下而上的豪雨。

    踉跄着爬起身,无明在一片昏黑中摸索站起来,水花把他脸颊打得湿润,衣衫也湿透。

    意外的,却并不觉得冷……

    及膝深的水是温暖的,柔煦贴紧了皮肤,让人想起雨林正午时分那些湿润又带着暖意的雾气,柔柔的扑面,让身体都暖和了起来,

    这个时候,无明才发现自己是**的。

    他在水里摸索着走了半个圈,呼吸时,一股仿佛香膏般的味道馥郁着涌进鼻腔,连吐气都是微甜的,就像被水稀释过的金黄蜜糖。

    真甜。

    他怔了怔。

    真甜……比白糖还要甜……

    那股味道留在唇齿间,仿佛带着点强硬的意味。

    熟悉的,像是能让人想起很久很久的从前……

    无明想起在漆金廷那座小假山的后面,他和小秋对坐着分糖人。那个时候,薄薄脆脆的糖片仿佛能够被一口咬碎,当像甘蔗又像蜂蜜一样的糖融化在牙齿,顺着咽喉流淌进去时,心脏突突跳着,似乎也在期待着什么。

    是期待着什么?

    香膏般的馥郁味道静静浮在了水面上,在仿佛自下而上的豪雨里,一个人影突然沉默了,寂得有如一座石雕。

    “真甜啊……”

    许久后,他轻轻地说。

    浓郁至极的香味直入神窍,让脑海都苍白了。

    无明踩着水在摸索,他像是穿过了浓雾,又像是踩在云端的莲花上,连脚步都是轻飘飘的。

    那些只是转眸一睇的瞬间交替着在脑海里来回的转,像浮上海面换气的深海里的鱼群,它们一条条跃出水面,对着阳光和空气吐出金黄色的小小气泡,鳞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无明没想过自己能记起这么多东西,每一个瞬间,他都能想起小秋的脸。

    快活的、皱眉的、爬山的、吹笛子的,摇头晃脑着比鬼脸,一切开心或不开心的,难过和不难过的。

    记忆在这里无限的开始拉长,顺着填满脑海的香气,一点点,像是可以延展到最初的,那座落满余晖的小小假山……

    突然!

    “啊啊啊啊!!!”

    惊叫声惊恐炸起,惨烈的让人想起被踩住尾巴的猫。

    脑海里那根轻轻的弦猛得崩断,所有遐思都霎时荡然无存,无明被叫声惊得倒退了几步,黑暗的前方,一个又吓又恐的男声啊啊响起。

    “谁????谁摸我!!!!”

    那男声隐隐带着几点哭腔:

    “鬼吗???鬼摸我,那我现在是死了吗?!!!”

    哭声凄烈传进耳朵,然后与不知何来的叫骂声混杂一团,混淆不清,水花激烈溅起,在漫长的僵持和尴尬中。

    吱呀一声响。。

    然后有光亮了起来。

    华衣广袖,眉宇间带着森然古意的女人们款款走进,她们不知从何处分开了门户,明亮的光便像潮水,把这里每一寸的暗色都冲刷的荡然无存。

    目光所及,再也没有任何的遮掩。

    也正是这一刻,所有人都在明亮的光下眯起眼,不由自主的,轻轻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间高旷的大屋,青色的,还带着苍叶的十四根大梁并排撑起屋顶,每一重梁上都悬着羽色的纱幕,薄的像蝉翼,却又透着暗沉,仿佛金属般的冷冽色泽。

    垂髫的女人们笑着将垂下的纱幕卷起,好让外面的光照进来,她们虽然在笑,却并不发出声音,眉眼温柔款款。

    “我们现在……”

    远处,公羊先生低声开口:“是在水池里?”

    纱幕外灯火明媚,青金色砖块砌成的水池里,男人们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被镇住了。

    这里就仿佛是天人或者是神仙才能拥有的居所,是只存在于幻境中的景象。三人高的珊瑚树遍地都是,像寻常盆景一般,团团点缀、拱卫着青金色的水池,豹皮般的毛皮铺盖在地面上,柔软地像云,却偶尔会钻出点点苍色的雷光来,柱是全然的由海玉雕成,檐下挂着成百上千枚小巧的风铃,晕黄的金色,风一吹,便叮咚作响。

    无明有些窘迫的重新浸入水中,他沉默着四望,瞳孔也微微收缩。

    举目望去,整片大殿里似乎只有这方青金色的水池,它被嵌在大殿的最中心,也像嵌在白璧上的青玉……

    “贵客应约前来,主人很是欢欣。”

    女人们把碎冰轻轻投进水池里,在碎冰裂开的刹那,登时便有香膏般的雾气涌上水面,馥郁香浓。

    这个时候,无明才看见雨,那些仿佛自下而上的豪雨。

    四个饕餮般的兽首悬在水池的四角,它们喷涂着雾气,把然后把雾气化成了冲天的豪雨,氤氲落在了每个人身上。

    纱幕角落,眉间贴着玉片的女人一边投着碎冰,一边半跪下身子,对无明等轻声开口,她在女人中最是年长,气势也最华贵:

    “主人已在白玉京设了晚宴,贵客沐浴之后,请随仆妇一同去。”

    “我们还有几个人呢?”无明问。

    “女客们在另一间池子。”

    “这是何处?”

    “员峤。”

    “我……”

    “请贵客洗浴。”

    女人温温一笑,还不待无明等再次发问,就悄然带着所有人,轻轻躬身退了出去。

    殿外有光透进来,没有纱幕的阻拦,让里内比先前亮了不少。

    短暂的寂静后,公羊先生错愕的声音响起。

    “我们不是在莲花墟的黑海上吗?这里是何处!”他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阴神呢?那些五境呢?我们升天了吗?这里是死后的乐土不成?!”

    “不是有光吗……”

    宋迟缩了缩脖子,不动声色离身畔的飞玄道人远了些,刚才,他感觉好像是飞玄道人摸了把自己:

    “我明明记得那个穿黄金甲胄的命藏,好像叫了个‘蜃’字,然后就有光扑过来,再然后,我们便是在这水池里醒来了……”

    “只有我们几人吗?那些燕家的卫从呢?”

    “当务之急,还是弄清这里到底是何处!”

    “怕不是死后的天宫?”

    “乌鸦嘴!”

    明明方才还在黑海海面,身畔无数阴神环伺,又有数尊五境联袂渡海而来,正是十死无生的惨局。

    可只是一转眼。

    他们竟然躺在了温暖的华池里,浑身舒泰而适意,像是可以长久的融化进温暖的池水里,连呼吸之间,都带着蜜糖般的甜香。

    世间诡异,也莫过于此了……

    这究竟是垂死时的癔症,还是真正死后的天宫净土,几人争论了许久都没有结论,而这时,无明忽然抬起头。

    “贫僧记得,宋先生……”

    无明抬头:“宋先生的右臂,不是被阴神咬断了吗?”

    所有人都悚然一惊,像是有一股寒气从足顶猛得窜到了脑门。

    “我,我……对啊!”

    宋迟后觉后觉抬起了臂膀,声音也突然呆傻了:

    “对啊……我的手,不是断了吗?”

    ……

    ……

    ……

    另一处小楼里。

    穿着黄金甲胄的男人在地上拼命爬动,像是恐惧着身后那片莫名的漆黑,他面目狰狞,再也无之前的淡漠与从容,只剩下慌乱和十足的惊惧。

    “蜃!蜃!”

    男人的目光逐渐涣散:“你怎,你怎……”

    “毕竟是五尊命藏联袂,胜过你们的确不易,还会惊动了其他人。”

    石头僧搓着手,站在漆黑中笑了笑:“无奈之下,也唯有用此法来打破僵局了。”

    呼~

    他轻轻吹了口长气,缓缓卷向前方那个挣扎爬动的人影,还欲挣扎的男人登时目眦欲裂,但也如块僵木般无力软倒了下去。

    “如此死。我……不甘心……”

    男人嘶哑大吼,声音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头颅也无力垂下:“我不服……”

    “我要是你,我也不服啊。”

    石头僧叹了口气,他越过男人僵硬不动的身体,走到窗前,把积灰的小窗用力推开。

    好风吹月过楼西,楼前人影稀。

    一轮月盘挂在乌亮的空,清光把整个云层和云下的海面都照透,照得崖石古怪嶙峋。

    这是临海崖上的小木楼,石头僧推开了窗,正好能看见万顷水涛滚滚成浪,澎湃冲击着崖石。

    “员峤,白玉京……”

    他拭去脸上溅来的海水:“即便已看过多次了,此地还是如此令人难以忘怀啊。”

第四百二十三章 白玉京

    从水池中爬起身,走出远旷的大殿后,门户之外,便是一片远天外的海潮和仿佛是接着海潮的满城焰火。

    “是海城啊……”无明轻声开口。

    这是一座建在海岛上的城,推开门户后,他们才明白自己是站在半山腰。

    脚下的,应该是岛上最高的一座山了……

    放眼望出去都是不同的景致,一切都在眼下一览无余,苍青的高大树冠有如华盖、素白色,篆着泼墨大字的经幡、白茅草为顶,青砖砌成的小塔和建在摩云古树上的巨大的巢。

    所有屋宇都像鱼鳞,密密沿着脚下山峰为中轴,扩散着向四方排去,与呼啸的海潮亲密连在了一起,再不分彼此。

    映入眼帘的,首先的便是灯火了……

    这里所有屋宇的檐下都挂着一盏灯火,氤氲扩散着的一团光,像极了夏夜河川里聚集起来的萤火。无明看见那些火光盛大的铺开,一直铺到海岸线和沙滩,把接壤的海水也一齐点燃,让海水深处都染上了亮色的光。

    就像是梦中才有的景象。

    一切都美的虚幻不真,

    “这里绝不会是莲花墟,鬼神肆虐的厄土里面,怎会有如此人间至境!”公羊先生叹息了一声,额头上青筋如老蚓乱跳,他本能地感到惶惑与不安,却茫然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员峤,白玉京……贫道从未听过这两个名字,我们现在的立身处,莫非是世外的仙山神岛吗?”飞玄道人说。

    此刻,天边一**月盘正亮得出奇,清光像潮水般轰轰然泻了满地,一个个明亮又迷离的光斑,叫人看得恍惚绚目。

    天上的月光连着地上的火光,两片光幕吻合在半空低悬的云海,就像两只亲密交颈而眠的海鸥,温煦着,然后水乳交融。

    明明是月现,却亮得叫人分不清时辰。

    无明默默看着远空发灿的灰色云霭,公羊先生和飞玄道人也个个沉默无语,山风下,宋迟怔怔握着自己那原本应当断掉的臂膀,眼神迷茫投射出去,没有焦距。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得错愕,久久的失神。

    “请贵客随仆妇来。”

    背后突然传来女人的声音。

    无明回过头,在另一层殿宇里,眉宇间带着森然古意的女人们浅笑,她们身后跟着几个不知所措的燕家骑士,神色有的惊恐,也有的懵懂。

    “……大人!”

    一个年轻的骑士看见无明,眼前登时一亮,他用力甩开拦在身前的人,像是舒了口气:“这里是何处?我们不是在莲花墟里吗,莫非已经逃出生天了?”

    “贫僧也不知。”

    “大人?”

    “她们说这里是员峤,此间主人在白玉京设宴,要见我们。”无明看了女人们一眼:

    “崔瀛将军,贫僧同样是一样无知,为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原来是如此。”那个叫崔瀛的年轻骑士有些失望,他不善瞪了女人们一眼,手压着腰间的法剑,沉默退到了同伴身侧,不加掩饰,十足的戒备意味。

    “主人已在白玉京久候了。”

    女人们对他的冒犯仿佛不以为意,眉心贴着玉片,最雍容也最年长的女人笑了笑:“请贵客随仆妇来。”

    “白玉京在何处?”

    “山顶。”

    ……

    出了殿宇便是半山腰低旷的暮云,女人们领着他们踏上曲折的登山回廊,朝着山顶一步步登去,在这过程中,渐渐,他们依稀听见了山顶的琴声。

    那仿佛是破阵的军乐,透露着十足杀伐碾骨的气势,又仿佛大海崩裂,长龙从海床升天而起,对着人世发出咆哮,又仿佛千万记流星砸下云天,砸得一切都龟裂、粉碎!

    至雄!

    至伟!

    人人都听出了琴声,但谁也没有想过,那些还没有手指粗的弦,竟能发出如此雄浑壮烈的音色,简直像夔牛的皮被剥落制成重鼓,打出了万钧雷响。

    这一刹那,风黯云轻,仿佛天下忘机……

    “请。”

    踏上最后一层阶,眼前广场的乐声便清晰如雷,女人们分开两侧,微微屈膝。

    “终于到了吗?”公羊先生唏嘘一声,登上最后一层阶,他还想开口,表情却在登上山顶的刹那,倏忽凝固了。

    宋迟、飞玄道人和崔瀛等一个个先后上前,表情也如出一辙的,统统僵在了脸上,像凝固的石雕。

    “……真是人间至景。”

    无明最后上前,看着视野尽头的神宫,他顿了顿,忽然合掌,由衷赞叹道:

    “原来——”

    “这便是白玉京吗?”

    帝作黄金阙,仙开白玉京,在通体由黄玉砌成的广场尽头,仿佛真有一座神宫从霄云上降下,柔软落在黄玉打底的基石上。

    白玉京在山的顶峰,在整座海岛的最高处,它在日光下泛着优雅华贵的群白色,不是油漆或粉料的涂饰,而是像玉却又比玉更坚硬的名贵石料,分成了十三层,每一层都整齐划成了十三丈高的大小,层层优雅垒叠,婉约如处子身上最柔软的肌肤。

    这大概是巨人或神灵才能居住的宫阙,无明仰视着它的顶层,千百枚悬在檐前的风铃在月光下摇曳作响,缓缓和着殿内如雷的暴烈琴音。

    “请。”

    女人笑:“贵人都已到齐了,只待客人们落座,主人便要开席了。”

    “好,好……”

    宋迟讷讷接口,一行人被接引着踏入大殿,在满座的宾客和殿内成排的紫檀大梁中小心落座下去。

    “不知……”

    满满一殿的宾客和华衣侍女,在无明等落座后,几个空席也被填满了,看起来,白玉京主人也的确是在等待他们。

    无明看向殿中,在舞姬簇拥下那个玄衣抚琴的年轻男人,问道:

    “不知此地主人名讳?”

    “姓王,单名一个服。”未等侍奉的女人开口,在无明身侧的另一个席位,一个黑衣牵羊的僧人便微笑解疑:

    “此地的主人,是唤作王服先生。”

    王服?

    未来得及多想,殿中,如狂龙吐息般的琴声突兀戛然而止。

    抚琴的男人微笑起身,然后在搀扶中落座在上首的主位。

    满殿,霎时欢声雷动。

第四百二十四章 炙佛手

    “多少年过去了,员峤总算又来了新客,这座小小荒屿,真是许久都未热闹过了。”

    雷动般的欢声渐次停歇,主人微笑着举杯,看向无明等人。他一袭长袍翻飞在空中,面容完美的仿佛玉石塑造:

    “来!请诸君满饮此杯,为新客贺!”

    霜雪般的酒浆漾在金樽里,带着一股清冽的冷气,众目睽睽之下,宋迟等慌乱跟着举杯,然后只能在无数道注视中硬着头皮饮下。

    就像是在严冬嚼碎了一块冰。

    坚硬的寒意顺着喉管流下,刺痛着每一寸内腑和毛孔,但在短暂的麻木甚至疼痛过后,出人意料的,浑身竟然暖烘烘的热了起来。

    “……好酒!!!”

    飞玄道人眼前一亮,不自觉赞叹出声。

    体内的暗伤,和旧年受损过的经脉与骨骼,都在这股温煦升起的暖意面前,仿佛彻底消失了。

    飞玄道人手指微颤,他小心翼翼捧住金樽,忙不迭再次吞咽了几口,旋即全身不受控制的爆出重重光焰来,精气冲天,他不敢怠慢,连忙盘膝坐下,炼化那股滋养着一切肉身与元神的药力。

    宋迟等人个个惊异,然后脸上相继露出喜色,便是一直神情阴沉的崔瀛,此刻也露出笑容,如坠云雾中。

    圣药,还是神药?

    只是一杯酒浆,就治好了多年不愈的暗伤,在一片惊呼声中,甚至还有几人当即喷涂出清炁,身躯内传来钟磬交加的清澈金石音,结成五彩……这一杯酒浆,竟是让他们当场破了境!

    “真是可怖啊……”

    公羊先生转身,在一片惊呼和狂喜声中,大殿里的其他宾客只是雍容笑着,见怪不怪的模样,主人在主座悠然举着杯,神色也微微带笑。

    他忽然打了个寒战,莫名的惧意涌上心头,让衣衫下的汗毛都紧张倒竖。

    这座岛,这些人……

    太过突然了。

    眼前的事物都像雾里朦胧的花,空空幻幻,当一切都太过如意时,也往往,也会显得太过虚假……

    咚!

    古朴的钟声涤荡,主人拿起木槌,轻轻敲在了案上的小青钟。

    殿内的数十个宫门同时打开,舞姬和乐师们登时鱼贯而出,在满殿的鼓瑟吹笙中,菜肴也被厨子们呈了上来。

    “这是炙佛手。”

    五尺大的青铜盘上铺满了冰,冰上一只脑袋大的古怪蹄爪卧在其上,灿金的颜色,用石竹和棠溪花作点缀,扑鼻的焦香勾人鼻窍,透着股鲜甜又咸香的气味。

    黑衣僧人举箸咬了一嘴,然后满意点了点头,他拍拍脚畔黑羊的脑袋,对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无明欢畅一笑:

    “不吃吗?这菜名可有个大来头,和尚可曾听说过?”

    “请长者赐教。”无明微微一怔。

    “古早之前,慧炬宝光王佛和元宫三炁上帝争地,两人把西海打得荡然无存,几乎要天崩地裂了般,最后是在诸圣的劝阻下才肯罢手,勉强了握手言和,可谁知一切止戈后,元宫仍是意气难平。”

    “依照旧例,以二十五年为一期,慧炬的天将们便要挑选一批肉身童女,用来充实祂在下界的金宫,这一回,天将们欣喜若狂,因为他们找到了绝无仅有,在下界也似乎是无可替代的女人。”

    黑衣僧人用箸将那道炙佛手分烂,鲜甜的焦香便再不受皮肉的束缚,一股脑窜了出来,熏人欲醉。僧人的声音顺着香味传来,也像融入了那片香:

    “女人有多美呢?我听说古籍里把所有美好的言辞都用尽了,却最后还是写下未尽,盱盱然……天将们欣喜若狂,把女人小心翼翼送进了金宫,他们的苦心并没有白费,看过女人容貌的慧炬当晚便降下法象,亲临了金宫,再之后——”

    黑衣僧人意味深长笑了笑:“便有了这道菜名。”

    “什么?”

    “女人是元宫假扮的,祂在与慧炬欢好时乘其不备,一刀斩落了慧炬的左手,当天晚上,整片大地都能听见慧炬的吼声,金宫附近的数十座人世城邑爆碎,被吼声震成了齑粉,千里都染血。”

    黑衣僧人说:“那只断手被元宫后来烹食了,祂的每个属神都分到了肉块,为了羞辱慧炬,炙佛手的名号被传出,也渐渐在有心人传唱下成了食谱。”

    “……”

    “请享用,我这番话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事实罢了,你们的佛,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类。”

    黑衣僧人朗声笑了一声,径自从坐上起身,牵着黑羊缓缓退出了白玉京。

    满殿的歌乐笙箫他都没有再看一眼,满座的宾客也都仿佛如泥塑木雕,默视着黑衣僧人大摇大摆踢开了殿门,放肆至极,旁若无人。

    “极乐之宴,就应当是百无禁忌。”

    黑衣僧人在白玉京外回身,含笑与沉默的无明对视:“请尽情享乐,勿要辜负了王服先生特意设下的好宴。”

    “主人真是王服先生吗?”

    “真与假,虚与实,对这里,对这白玉京里的人……”黑衣僧人笑笑:

    “又有什么不同呢?”

    ——

    又是一声钟响。

    主人从主座上起身,他淡淡扫了殿外牵羊的黑衣僧人一眼,然后轻轻击掌。

    舞姬和乐师们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长拜着无声退入宫门,在万籁俱寂中,白玉京檐前的风铃声便格外清晰了起来,像叮咚的泉水。

    “难得夫子领着庞自然、孙学洲他们这些师兄弟去了十三域,天高皇帝远,我也要好生玩乐一番。”

    主人的话语激起一阵骚乱,那原本木然的宾客们纷纷躁动了起来,他们一个个急不可耐的伸长脖子,先前的半分雍容和贵气都荡然无存,他们瞪大了眼睛,舌头也伸出,活像一只只饥渴,迫切等待着投食的狗。

    “不要急,依惯例来的,自然是人人都有。”

    主人笑:“但眼下,依照待客的礼节,我自然要先招待新客们。”

    他目光在无明身上短暂停留了刹那,然后轻轻击掌,身后的宽大屏风登时窸窣,转出了几个人影。

    “出来吧。”

    主人眉锋一挑:“让新客见见你们。”

第四百二十五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也无

    “真是欢乐的晚上,我也跟着开心了起来啊。”

    看着屏风后转出的人影,主人摇摇晃晃拍着手,莫名笑了起来:

    “说得真是好,极乐之宴,本就应当是百无禁忌……来,揭开你们的纱,让新客好好看看你们的脸!”

    黑色的人影们站立在案前,从头到脚都缠着厚实的金边黑绫,像精心打扮的礼物。宾客中爆发出更大的欷歔声,无明看到一双双炙热的眼球在自己和人影之间来回的转,嫉妒、贪婪、渴慕、艳羡……种种情绪流出,都**裸的不加掩饰。

    “请新客恕我唐突。”

    主人躬身长拜,他走到第一个人影面前,揭开了黑绫一角。

    嘭!

    飞玄道人猛得站了起来,他仿佛受了偌大的惊吓,猛得将身后侍奉的女人都撞了个踉跄,手里金樽在地上敲出脆响,洒了满地的酒浆。黑绫下是一个白发如霜的美丽女人,明秀的脸,眉目婉约,梳着妇人的长乐髻,似乎已不是少女的年龄。

    的确是个美人,但就算绝世的美人,也不至于震愕到如此地步,更何况飞玄道人满脸不是见到美人的活色生香,更像是白日撞了活鬼!

    “他……他娘的……”

    无明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飞玄道人便把罗盘凶戾抄在手心,全身战栗着抖了起来:“你他妈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这里是极乐之宴,自然是要以极乐来宴客。”主人淡淡一笑:“我对您的事一无所知,只是不忍看到新客心底的愁绪,才用了些小手段,来满足您的意愿。”

    “怎么……怎会有这种屁事……”飞玄道人慢慢摇着头,脚步虚浮后退了几步:“她死了,不是……这不是她……”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也无。”主人叹息:“真与假这种东西,看似明了,可又有谁能忍心去分清呢?”

    他广袖轻挥,白发的美丽女人于是轻盈上前,挽住了飞玄道人的手。

    飞玄道人如遭雷击,全身都在颤抖,终于捏紧罗盘的指尖垂下,没能拒绝。

    “莫非是尊夫人?”主人问。

    “是老师的妻子,教我堪舆和寻龙。”飞玄道人僵硬转过头,神情恍惚:“我被老师逐出真武山后,她死了,听说是死在了西平原的一座阴坟。”

    “明明有分香之意,却碍于人伦大防,只能强作忍耐吗?”

    主人轻轻拍起了掌:“请尽情欢乐罢,这里是员峤,是白玉京,此处没有礼教,没有约束,是可以肆意妄为的无天无地之所……极乐之宴,就应当是百无禁忌。”

    中门敞开,满地的月光像潮水一样清凉浸了进来,飞玄道人木然跟着女人走出白玉京,没有理会同伴的连连示意,像是被山中鬼魅给勾走了魂魄的樵夫。

    “……你究竟是谁?”最后,他嘶哑回头问了句。

    “王服。”

    “王服?”

    “我出身于苦天人的疆界,师从夫子,是庞自然的师兄,也是员峤仙岛的岛主。”主人含笑扫了无明一眼:“还有什么疑惑吗?”

    “荒唐!你……”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也无,新客忘记我的前言了吗?”主人淡淡提醒:“春光宵短,长夜苦寂,请罢。”

    飞玄道人嘴唇蠕动了刹那,还是默默低下头,避开了无明的目光,被女人搀扶着下去了。

    “请。”

    在第一个人离开白玉京后,主人又再次掀起黑绫,这一次,骑士中有人爆出了惊呼声。

    “娘!”

    “大统领?你还活着?!”

    “阿莲!”

    “老四……老四是你吗?”

    ……

    在接连的惊呼下,鬼魅的一幕幕接连浮现,怪异的,让仅剩的几个人心头都不寒而栗。像是有鬼神深夜倒吊下屋檐,用绿油油的双眼,阴森凝视着人的每一寸的肌肤。

    再也没有比这更华贵的殿宇,每一寸砖石都明净如美玉,香薰名贵的像神人炉中才有的馥郁气息,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即便是天外的仙乡,精美也似乎无过于此了。

    但这一切。

    莫名的,诡异的,就像妖魔食人的群宴……

    “许青……”

    张嫣茫然站起身,看着主人揭开黑绫,出现的那个长身玉立的儒衫读书人,眼圈瞬间红了起来。

    言语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淫邪、炙热、悲恸、丑恶、酸涩、苦楚……种种**被**揭开,褪去掩饰的衣衫,毫无保留的,全部展露在人前。

    人影渐次散去,主人微笑着环视四周,像妖魔看着人堕落的笑,然后轻轻揭开了又一面黑绫。

    嘭——

    公羊先生瞳孔紧缩,老人慌乱起身,嘴唇颤抖着动了动,死死盯着黑绫下那个小小的身影,喉咙深处里发出一声呜咽。

    黑绫下,是一个**岁大的男童,穿着虎头鞋,在他脑门上印着一个青色的旧疤。

    “先生!”无明霍然低喝:“不要去!”

    这声叫喊惊动了呆滞的男童,他茫然转了转眼睛,当目光移到颤抖的老人身上时,愣了良久,然后傻笑起来:

    “爷爷……”

    在一切都似是寂静中,公羊先生的身影也消失在白玉京内,主人缓缓出了一口长气,唇角扬起个弧度。

    此刻。

    整座白玉京内,除了那些陌生的宾客外,剩下的,唯有无明和谢梵镜两人而已。

    “今晚的极乐之宴,也终要结宴了吗?”

    主人含笑叹息了一声,他看向谢梵镜,长揖一拜:“请罢。”

    噗——

    他的手僵在了原地。

    轻薄的黑绫此刻仿佛具备了无边的重量,重得像一座山。

    主人转过脸,看向无明,脸上第一次显露出疑惑的表情。

    短暂的沉默后,他对着无明微微颔首,然后揭向另一匹黑绫,但意外,手上的动作也是同样的僵住。

    随着这两次僵硬的动作。

    白玉京外,那澎湃冲击着山崖的潮水和月明,都像眩晕般的微微荡漾了,霎时虚化。

    天地空出大片片的留白,一物不存,良久之后,才被渐渐显现的月明和潮水缓慢填满,回到了最初的景状。

    “真是有趣……”

    错愕过后,主人快意击掌笑了起来,神情有些不解,却并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两位新客,还真是有趣。”

第四百二十六章 好久不见,要听我说个故事吗?

    夜凉如水,无明踏着满地的月光走进了一栋朱木小楼,正是夜间涨潮的时候,漫长的涛声冲刷着海岸,像是一场永无休止,循环了千百年的苍凉回响。

    卧房在朱木小楼的顶层,小窗向东敞开,正对着一颗虬结从岩缝升起的高大月桂树,满目的繁茂。无明站在小楼下眺望,只听见空中潮声苍凉,蛙声寂寥。

    他是被一个纤腰盈盈的乐姬引到这里的,在那场无果的极乐之宴后,主人似乎也有些意兴阑珊,只是交给了一枚白铜钥匙,说了几句话,便让乐姬领着他退出了大殿。

    “客人们所想的事物,还真是离奇,但我也大抵有眉目了。”

    无明想起告辞前,主人拍手笑着说出来的话:

    “请再宽限我几日功夫,三日之后,请两位再上白玉京来,我必会给客人们一个满意的结果。”

    满意的……

    结果?

    无明仰视着朱木小楼里幽微的烛火,轻轻呼了口气。

    自己心底最深的**。

    究竟是什么?

    财货、名器、女人、权位、禅经……还是?

    脑海里突兀模糊浮现出一个面孔,又被无明自嘲摇头打断,掐灭了这个念头。

    他忽然觉得员峤就像是一个梦境,或许他们根本是在那片黑海上被阴神咬杀,被那群来者不善的五境打成了碎块,眼前的一切都是空幻,都是死前绝望的癔想。

    在那片白玉京的浮光幻影里,世界一切所能想到的美好都罗列在眼前,全天下的珍馐和美人都在歌舞中如梦似幻,任凭如何胆大包天或不可思议的想法都能实现,逝去多年的亡人死而复生……所有人都沉溺在**的幻梦里,好像忘记了一切忧愁,只剩他还醒着。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他低声唱了一首古歌,漫漫渗进了凄凉的潮水里,天空中冰月如轮。

    而在歌吟停下后,朱红小楼临东的窗户窸窣响了声,一个人影模糊从窗前闪过。

    无明楞了楞,旋即猛得会意过来。

    在离开白玉京前,主人似乎话语里意味深长,说着今日虽憾未能如愿,但却也有一计,能令自己聊解清寂,还请莫辜了大好飞光。

    窗前的那个人影,莫非……是女人吗?

    一念及此,无明又头疼了起来。他踌躇了刹那,还是忍耐下拔腿便跑的冲动,犹豫推开了门。

    突然。

    他的动作僵住了。

    像是有风吹过……眼前的一切都微微都暗了。

    ——

    呼~

    突然轻轻一声响,像风吹灭了蜡烛的尾焰。

    同一刹那。

    混沌的幽邃里,一枚小巧的记忆光粒微微闪了闪,忽得黯淡下去。

    到此处。

    里面的记忆便戛然而止了……

    无限的螺旋状循环中,看不出形态和实质,模糊不清,介乎于形而上与形而下之间的生物睁开眼,被称呼为神的绝对者沉默了刹那,然后轻轻笑了起来。

    已经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

    之后的故事。

    祂已经知晓了……

    此刻,朱门小楼外。

    无明僵硬着失神了刹那,在满地的涛声中,也忽然莞尔一笑。

    他缓缓推开了门,然后走进去,在时隔着数百年的沉默时光后,又一次的,登上了那座阶梯。

    ——

    ——

    朱木小楼里。

    谢梵镜努力盘膝坐在白茅草编织的蒲团上,呆呆摇着脑袋,惬意一晃一晃。

    简直就是天堂!

    她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房子,就像是梦,一切都完美的仿佛不真实的梦!

    兴高采烈的,谢梵镜捧起一个比脸还大的古怪糕饼,她吃得是如此喜气洋洋,浑然忘我,以至于连楼下传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真是粗陋百出的蜃景,当时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声音从门外响起,被迫退出天人合一状态的谢梵镜懵懂抬头,然后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好久不见……”

    男人的眼睛空蒙如落雨,像一条夜色下静谧的河,沉默流淌着,不知蜿蜒要向何方。

    “要听我说个故事吗?”许久后,他平静笑了起来。

第四百二十七章 全知全能之战(一)

    很久很久以前,早在时间和空间都还没有被创造出的虚空中,存在、非存在、逻辑、反逻辑、客观、主观……在一切都不存在,一切定义都还未产生的最初。

    绝对虚空中,便存在着一股无形的力。

    祂们非善非恶,无形无名,是天,是道,是圣,是灵,一切的原质和尽头,过去现在未来的一体,逻辑思维无法衡量的最高主宰,概念时空中的绝对命运。祂们是永在永得者,为所欲为者,万事万物者,亦是无所不知亦无所不能的全知全能者。

    而一切故事的最初,便是围绕湿婆神开始——

    与其他知者不同。融化者、希瓦、舞蹈者之王、大天、恶魔之主、苦行者、阿迪瑜吉……这位超越印度教三亿三千三万百万神,俯瞰遍天诸生的无与伦比的天真之主,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宽容心脏,更慷慨的,乐于在被取悦下的欣喜下分享一切事物。

    而取悦祂,似乎也并不需要任何理由。

    无论是英勇的战士,博学的哲人,悲悯的善士,还是残虐的屠夫……只需付出些微不足道的力气,祂的欢欣就会如影随形。

    早在东方青帝到来三相神世界,无意播撒下仙佛的光辉之前,便有来自无数宇宙的神祇前赴后继,相继加入了这场巨大的游戏狂欢。

    阿兹特克世界中擅长诡术和阴谋的妖神特拉克胡潘;宙斯与欧罗巴之子、担任冥界判官的米诺斯;曾供养过释尊的太子祗陀;独眼大神奥丁的子嗣,诸神的信使——赫尔莫德;高天原的丰云野之神;以及那位赤帝之子,执法之星,管人间火焰,众虫,凤凰,鸟鹊,百芬群飞鸟雀之类的火德荧惑星君。

    新罗世界的檀君;斯拉夫世界的亚利洛;埃及世界的托特;苏美尔世界的乌图;过去七佛中的拘那含牟尼佛;契约与太阳之神密特拉;七十二柱魔神中豹头鸱翼的西迪;赦罪的地官清虚大帝……

    所有时空、无数宇宙的神祇为取悦湿婆而来,又一一陨落于此,甚至连存在概念的本身都彻底消亡。

    漫长到无法计数的时间里,并没有一位宇宙的神祇能够成功,而那全能的权座上,也永久恒定着,从始至终都未增加或减少一位,千年不变,万年不变,亘古不变。

    直到某一次劫争,当天神与阿修罗的争斗再次爆发,湿婆被金球、银球所拱卫的巨大宫殿中,再次迎来了一位新的来客。

    而那一天。

    永恒的僵局似乎被打破了……

    ——

    “说来觉得缥缈,但这场粗陋的蜃景,不也的确是人心中的极乐之宴了吗?”

    男人仰望着天空中冰月如轮:“无明沉凝在蜃景里,你们之间动了凡欲,便再难割舍,可等到白术醒来,又真觉得憎恶至极了,像是被卑贱的虫豕爬了额发,当即恨不得碾死你。”

    “他把一切都当成场游戏,自然觉得任何事都是无所谓,都可随性而为。但你死的那天,他又真的难过极了,蠢到自己去炉心,和虫子们立约,然后换了六道轮。”

    “撒了那么多谎,骗了那么多人,最后到头来……”男人微笑:“还是在意你吗?”

    朱木小楼里一片死寂,谢梵镜呆呆咬了口糕饼,香甜的碎屑从嘴角簌簌坠到蒲团上,零散落了满地。

    她刚才听了一个离奇仿佛又荒诞的故事,脑子用力的转,却怎么转,都好像怎么也转不过来了……

    在那个故事之后的时间。

    她会和僧人相爱、死去,然后又借着六道轮和僧人再一次的复生,甚至脱离了新神肉身的桎梏。

    在那个故事里,不再是神或圆木,她与新生的白术一样,都是流着血,会高兴会悲伤,能够感受到难过和悸动,会因为疼痛死去的鲜活存在。

    那个仿佛崭新的故事里。

    他们都真实的,像是活生生的人……

    “可是和尚的爸爸。”她呆了呆,然后小心翼翼抬起头:“为什么要杀我啊?”

    “愤慨、震怒,自哀……人的心思不总是这样难猜吗?”

    “那白术其实也不喜欢我吗?他假装成跟我很要好的样子,还和我成亲……”这一刻,她真的有些难过了:“他明明知道大和尚不喜欢我,还把我带去寺庙里,自己又去骗其他女孩子玩,他干嘛要这样?”

    “大概是有趣吧。”

    “有趣?”

    “或许是想要嘲弄你,也或许是想要给你个苦头吃,他一向都傲慢的无以复加,自负到以为自己能把持所有,拥有想要的一切……”

    男人淡淡笑了笑:“其实你只要服个软,让步一下,广慧也不会杀你。但你太倔了啊,或许他也没有想到,在自己面前乖巧又呆傻,像只猫一样的女孩子,在那时刻倔的就像一头拉也拉不回的牛。”

    一缕念头又能做到什么?

    因为身为异道之主的概念,本能驱使下,祂会去采摘武道那些在漫长岁月以来结出的繁茂果实。

    而同样只是一缕念头,他也撼动不了十三域的诸圣,即便那些造船渡海的神祇,在祂目前不过是腐臭泥潭里挣扎游动的水蚤……

    以进入炉心作交易,得到了小元寰界的六道轮。

    尽管不愿承认,但她死的时候,狠狠错愕过后还是觉得难过。

    他的游戏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以一种他自己也未曾想过的荒诞方式。对于自己而言,女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宠物、奴隶、收集的珍宝还是只属于他,是他所有的一件东西?

    这个问题太困扰了,直到他进入炉心后也依旧没有想到解答。

    但男人现在想着,那应该就是礼物吧?

    “那会是沙漏,是刻度,我要你亲眼看着他,等他成为人仙的时候,也是真正的我醒来的时候了。”

    当时他对着迟来绝望的李况这样说,然后把一部分的自己也扔进了六道轮,和女人一起重新来过。

    数百年后,在松阳郡,在汾阴。

    一个新的自己懵懂着,然后睁开了眼。

    那本是计量时间的刻度,他的存在,也正如一个呈现给李况的沙漏,记录着那个伟大存在复生的到来。

    可那就像是命运。

    像是某种被他嘲弄、鄙薄,最后又目瞪口呆接受着的命运。

    女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宠物、奴隶、收集的珍宝还是只属于他,是他所有的一件东西?

    这个困扰了很久的问题,在新的白术与谢梵镜之间,似乎也终于得到了解答。

    紫雾来袭的晚上,汾阴赵家窄小的地窟里,他在练拳,外面吃人肉的活尸们仿佛到处都是,漫无边际游荡着,隔着层层石壁都能听见那些嚎声,简直就像是天塌了。

    “我会保护你的!”

    开始的时候只觉得错愕,渐渐的就有温暖的气息仿佛卷龙翻腾,从心口处缓缓升起,暖遍了全身,让身体也跟着柔软、轻轻的颤抖。

    现在想那还真是句自大又好笑的话,可你怎么能在那么认真的话里笑起来?她心里满满都是认真,在凄寒的夜里,两个人即便一无所有,可要是拥抱在一起的话,也能感受到体温给彼此带来的温暖吧。

    哪怕只是手指相触,都会比一个人这样更温暖的。

    “可你是谁啊?”

    谢梵镜仰头看着男人,看着这个突如其来又莫名的不速之客:“你认识和尚吗?”

    古怪的地方、古怪的晚上和一个古怪的男人,两人在月光下对坐着说完了一个故事,好像怎么看,都荒唐的像是话本里狐狸和人的故事。

    可她莫名就信了,没有来由,也似乎不需要来由。

    “我有很多的名字,但这种时候,就不必拿出来唬人了。”

    男人轻声笑笑:“无论是那个老实巴交的无明;满嘴白烂话、天真以为自己穿越了的白术,还是那个自负到把整方天地当成他私人游戏场的狂徒,其实都没什么不同,他们都是我。”

    “我并不喜欢毁约,曾经许下的东西也依旧有效,想去看一看虚海吗?”

    男人起身,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请等我打完复生后的这一仗。”

    “那里到处都是金色的日轮,银色的星子,宇宙就像一个个小蚂蚁层层垒在了一起,虚空和世界紧密黏合在一起,像乌龟驮着一只乌龟,永无休止的悬浮叠加。”

    “站在高处看……”恍惚中,男人的身影和笑声最后都消失不见:“那里是很漂亮的。”

    ——

    难以想象、无法言喻的意志停下了干涉。

    于是那被干涉的,原本竖直流淌的时间结构在一种无法窥探的漫长停滞,也缓缓由弯曲折叠,回复了原本的最初形状。

    在记忆片段结束后,伟大意志也终于从蛇的永眠中醒来。

    无明、谢梵镜、公羊先生……蜃景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记忆里按部就班的重演,一切都是数百年前曾真切发生的景状。

    可男人和她刚才的交谈,却是跨越了数百年的面对面。

    做到这一切的,并不是什么神通和法术,只是粗暴的用意志,将整个宇宙的时间轴生硬扭转,弯曲到自己想要见证的那一个点。

    一半的全知全能,便是一半的无所不能!

    当那个伟大意志开始下令时,即便是无形时空和宇宙万物,也要在祂的支配下俯首、停滞,温驯聆听祂的声音。

    而同样。

    在那个伟大意志苏醒,干涉了竖直流淌的时间结构后,虚海中所有时空,所有世界,无数的伟大神祇,也都看到了祂的醒来。

    无数的神灵,无数的意志,无数显化或未显化,消亡或未消亡,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一切尚未诞生或已经诞生的,都察觉到了这一切。

    “来吧,你们不是等了很久了吗?”

    纯白的光辉顺着无数时间轴,照耀了无限的宇宙时空,在层层叠叠的虚空深处,无限的延展,无限的宽广,时间上,概念上,逻辑上,变量上,命运上……这一刹那,光辉中似乎有数之无尽的高亢声音在吟唱。

    是“至哉乾元,不可为形,不可为名,随方设化,应号无穷。”是“初生之主,四方皆明,游行世界,开化群生,究竟圆满,平等不二。”是“自有者,永在者,全地的上主。”是“雷霆、火焰、山峰、水仙、天鹅和巨人。”是“古老之魂、凭知接近者、偃卧于大洋者、欲神和无限灵魂。”是“早晨之子,明亮之星。”是“月亮、存在者、年。”

    是“太初有道”,也是“道成肉身!”

    在高亢的吟唱中,残破巨人缓缓从海面起身,祂迎着那无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探手,出声:

    “来!”

    “来战!!!”

第四百二十八章 全知全能之战 (二)

    南郑,西平原。

    土腥和尸臭糅杂拼成了这片巨大的厄土,丝丝缕缕、如蟒如龙的阴气从地底升腾上天,严丝合缝罩住了天空,把日轮的光都拥挤着圈住。

    没有清水,没有食物,没有生机。

    臃肿的脓尸日复一日游荡在大地,手足并用,巡梭着每一寸可能出现生人的土地。空中凄风隆卷,无实质的青面鬼神操风呼啸,嘴里循环重复着老鸦般的怪叫声,尖利又聒噪,连昼夜也不停息。

    或者说并没有昼夜的分别。

    地底是血水,植株是肉虫,日光是阴雾,空气是尸臭……鬼神和尸灵游荡在每一寸大地,像群狗般唏嘘着鼻腔,时刻准备着把莽撞的生人撕扯成肉块,来填补永远也饥渴的肚囊。

    生与死的界限在这里似乎被模糊到了极致,生人可以化死,死者可以复生,一切污秽的、肮脏的、不堪的、贪婪的、黑暗的……

    这里仿佛是人世最为腐臭的泥潭,苍蝇和蛆虫在深潭爬动、游行,身躯溅满了肮脏水花,每一个上浮的黄浊气泡里,都包裹着扑鼻的炫目恶臭。

    但此刻,腐臭的泥潭里,却传来了婚嫁的乐声。

    ……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阴暗地穴里,满脸通红的田折抖着手,支支吾吾唱着,几乎语不成调。

    他今天难得用所剩无几的清水擦拭了手和脸,抹去了暗红的血污,又在妹妹和同伴强迫下,半推半就的,穿上了大红色喜庆衣服和头冠。

    在田折身畔,田玉和张元庆欢呼雀跃鼓着掌,满脸喜不自胜。

    今日是婚嫁。

    虽然没有纳采、没有问名、没有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没有高堂,没有贽敬,甚至连个稍微像样点的婚堂都不存在。

    但今天,依然是婚嫁。

    ……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颤抖的一曲歌罢,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田折被张元庆用力推得上前,踉跄靠近了角落处那个笼着红盖头,安安静静跪坐在地的曼妙人影。

    他瑟缩着呆住了,脸颊滚红如火烧。

    “良辰已至,一拜天地!”张元庆怪笑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嘭!

    田折双膝一软,然后结结实实给对面磕了个响头。

    田玉、张元庆:“……”

    沈灵:“……”

    “我,我……”田折后知后觉抬起头,整个人傻了:“我不是……”

    “田大哥果然实诚人啊,一点都不肯含糊。”张元庆看着田折额头那块红,忍不住啧啧赞叹:“这一下,真是结结实实!”

    “噗!”

    田玉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旋即在张元庆腰间狠狠拧了把,看他故意装出了一幅龇牙咧嘴模样。

    “你是傻子吗!”红盖头下,沈灵嗔怪扶起不知所措的田折:“给我磕头,我是你的高堂?”

    “你是我娘子……”

    她的手心柔柔,小小的,透着股莫名的暖意。田折心头一酸,心底藏的很久的话语也终于脱口而出了。

    田玉和张元庆都在哈哈大笑。

    沈灵红了脸,把头偏过去,不愿去看他。

    手心的温度让身体温暖,让脚下的阴暗地穴温暖,那股温暖在血液间流动,让心也跟着轻轻柔软了起来。

    就像是一场梦,一场不会醒来的美梦……

    第一次,田折觉得自己的手真正抓住了什么东西。在这个世界上,他不再是无所从来无所当去的身份,他又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年纪,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小到可以蜷缩在母亲怀里的年纪。

    头开始疼了起来。

    他满心都是温暖和难过,恍惚间分不清面前的是沈灵还是妈妈,总之都是那么美那么好,让人想靠在她怀里,让人想说些什么。

    田折脑海里一片空白,如同幽冥中归来的魂魄失去了记忆。

    他握住她的手,悲伤从心底涌起来,就像是潮,黑色的,铺天盖地的潮。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样的难过和幸福都捶打着胸膛,像海潮一样击打着胸膛,疼痛又快乐的,几乎想让人不顾一切的嚎啕大哭。

    他想说自己这些年真的很难过,很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想说自己真的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了,但怎么跑,都好像跑不过注定的那个结局。

    他还想说……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紧紧握住沈灵的手,像个白痴一样无声的流泪。

    那么温暖,又那么熟悉。

    在妈妈死后,田折好像终于找到了另一个可以哭泣,可以倾诉的人。

    真累啊,他真想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把这一辈子所有吃过的苦都倒豆子般倾诉出来,一句话一句话讲出来。

    从家世败落,从离开江南,从妹妹患病开始……那些过去的空虚的影子,难过和郁结,他都想哭泣着讲出来,然后心里满满的都是欢喜。

    真好。

    他觉得真好……

    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候也会被幸福所伤。

    可再一次的,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不再是无所从来无所从去的一个人……田折从来都是个软弱的孩子,但在妹妹面前他只能用铁把自己武装起来,让自己像铁一样坚硬,好像自己一直都是那样,是比铁更坚固的依靠。

    真好啊……可以毫无保留的哭泣,可以**裸的软弱,他等待了那么多年,他终于等到了自己的良人。

    “对不起。”田折喉头颤抖,带着哭腔说:“真的很对不起……”

    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他本不该哭的,但还是忍不住,

    都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他为了给妹妹治病,如果不是他盗了丹北左家的丹药。他们也不会被逼进西平原,然后在这片厄土里被诡祟们团团困住,像地底的老鼠般昼伏夜出,挣扎求着生。

    “真的对不起!”田折终于嚎啕大哭着,狠狠把沈灵抱进怀里:“都是我不好!”

    沈灵把手伸到田折脸侧,擦去那些滚落的泪珠,她轻轻抚摸田折的脸颊,然后也用力回抱他。

    这个正在哭泣的男人就像某种受伤的野兽,颤抖着,嚎啕着,全身都颤抖了起来,让沈灵也莫名跟着一起流泪。

    旁边,田灵和张元庆默默看着这一幕,眼圈也慢慢红了。

    他们从没有见过田折流泪,像是也从未想过,这个坚硬如生铁的男人会跟着落泪。

    “对不起……”田玉抽了抽鼻子,慢慢低下头:“你其实不必跟过来的。”

    “我无所谓的,去哪不是玩,西平原不也是玩吗?”

    张元庆强装成无所谓笑了笑,他看着身边的,那个小小的,闷闷的脑袋,心底悄悄动了动。

    他想伸手去摸一摸,又突然猛得瑟缩了。

    “你想干吗?”田玉狐疑打量了他一眼:“你刚才想做什么?”

    “没有!”

    张元庆恼羞成怒反驳,然后被揪得龇牙咧嘴,一脸苦相,远处的田折和沈灵都笑了起来。

    真……像……啊!

    视野恍惚之间,又一次的,脑袋又开始没有缘由的疼了起来。

    窸窸窣窣,那该死的疼痛又开始了,像发钝的刀砍进了头骨,穿刺进去,在脑髓里反复的一搅……一搅……一搅……

    田折踉跄了刹那,瞳孔颤抖,视线迟钝的,一点点移过周围的一切。

    真好……

    真像……是一场梦……

    如果这种梦,不醒来,有多好?

    这个时候。

    一个仿佛低喃,又隐隐约约像是呼唤的声音响起,天旋又仿佛地转之间,宇宙间像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变化……

    旋即。

    沈灵的手中只感觉一空,原本拥抱的温暖躯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虚空,绝对的虚空。

    “怎么了?”她心下莫名一沉,慌乱向后转头,然后瞬间脸色煞白。

    ……

    有一个问题。

    人类所谓的理智,存在着极限吗?

    人用以认识、理解、思考和决断的能力来判别事物的逻辑或好坏,当在决断这些利害关系或是非的时候,这种潜意识操纵思考的能力被定义为理智。

    在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哲学中,理智又被别名为努斯,这位原子唯物论的先驱认为努斯是永恒的、无限的、无形的、独立自为的、知晓一切并支配一切。

    理智——清醒、冷静、合乎实际的思维。

    可什么是实际?

    实际便是合乎常理的客观存在。

    人们将现实存在、客观存在,能够观测到的称之为实际,并将符合实际的思维运动命名为理智。但人,并不是全知的造物主……

    在他们的现实之外,在他们的客观之外,那些无法理解,无法观测,无法言语的事物或概念,就像深水下的冰山。

    就像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巨大冰山,能够被外界看到的,只是露在水面上很小的一部分,大约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另外的八分之七藏在水底。

    人蜷缩在自己的实际思维,用名为理智的思维武装自己,可这一切,也不过是蛮触之争类的无谓举动。

    一只蜗牛的两个触角上有两个小国,左边的叫触氏国,右边的叫蛮氏国。两个国家常为争夺地盘而经常发生战争,有时竟伏尸百万,血流成河。但这些流血和争斗,于人看来如何?

    而人的理智——

    于那些理智之外的事物看来,又如何呢?

    ……

    虚空在低喃中开始变化。

    一切看似突兀的,都在注定的命运下,成为了顺理成章。

    火、树叶、**、蛇、羊蹄……

    那是超乎想象的诡异,又是超乎想象的圣洁。沈灵背后空中,田折、田玉的身躯像水银一样交融在一起,随着那仿佛低喃,又隐隐约约像是呼唤的声音,亲密交融成了一个球体,仿佛他们本就是不分彼此。

    那是一个巨大的宇宙卵——

    然后最初的神手持权杖,将宇宙卵从中间分成了两半。祂同时有着男性的生殖器和女性的**,背后生翼,身体燃着火,脚下踩着伟大而可怖的雷电。

    那最初、双性之神、春天之主、被吞噬者、万能、无限时空的源泉、安托则斯——全能的法王,法涅斯!

    于此刻——

    正式复生!!!!!!

    “唔……唔唔……”

    惊恐之下。

    已经发不出声音,沈灵发现自己的舌头像蜡一样软乎乎的融化了,先是手指、腕骨、臂骨,再是胸骨和肩颈。

    那温暖的,融化般的死亡……

    不止是她,这一刹那,整个西平原都在像蜡一样融化,那些强大到足以打崩天宇,扛起山岳的鬼神和阴物们连哀嚎都没有发出,就这样一声不响的,熔成了滩蜡泥。

    张元庆已经死了,连同他的衣衫也融化,只留下一点小小的,三寸见长的印痕,彰显着他曾活过的痕迹。

    而天上,从宇宙卵中复苏的神目光澄澈。祂抬起头,视线投向不知何处的虚空,也并没有理会脚下正在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

    沈灵踉跄想起身,脚下却传来沙堆坍塌的松响,软倒下去。

    她的双腿已经融化了,连着腿骨和皮肉一起,演变成了虚无的消融。

    为什么?

    明明不是要成亲吗?怎么会突然变成这种样子?怎么就要死了?为什么?田折呢?

    她怔怔看着那个踏着宇宙卵壳,面容完美无瑕的神祇,喉管里发出啊啊的风声,眼中绝望流下泪来。可下个瞬间,她的眼眶也融化,连同着半边脸颊。

    凡人的幸福就像薄纸裁就的舟,它荡在水面上,每随着水波推进一寸,就被水侵蚀着下沉一寸。

    当那极致的幸福到来时,往往,也就是极致的悲哀。

    “折……田……”

    蜡融一样的怪物哭泣着,在地上缓缓虫形,或者说着蠕动着。

    她已看不成是人形,衣衫和皮肉也都消融了大半,黏稠而恶心,所经之处都留下大滩大滩的黏液。

    唯有盖头……

    沈灵的红盖头轻飘飘,红得像胭脂,在日光下漾着细致而精巧的光。风把她的红盖头轻轻掀起,露出红盖头下的头发。

    那是漂亮的发色,葡萄酒一样暗红,就像新婚红帐里,灯火照在了新妇的头上……

    “你应该亲吻我脚下的土地,然后虔诚的用羔羊和牛犊给我举行百牲祭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粗鲁的,像只软虫爬在地上,用无礼的眼睛来盯着我。”

    终于。

    地下的哭泣和窸窣响动惊动了祂,那位灿烂的、和煦的春天之主。法涅斯无奈摇头,再接着温柔笑了起来:

    “但我原谅你。”

    身躯彻底融成了蜡,噗嗤坍塌了下去,最后听见的只有风声,无休无止,沉默的风声。

    沈灵最后想起那个晚上,她和田折最后依偎的晚上。田折抱着她,说人死的时候会想走马灯一样想起很多事情,但最后想起的,一定是生命中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

    她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弥留之际的涣散意识已经想不起太多了,可记忆却莫名的,定格在了某一刻。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

    万宾喧嚣,虹桥和飞舟在一座座楼观宫阙中飞来掠去,热闹的像沸腾的潮水。

    “今天金刚寺做佛子法会,是他们的东道,放开吃,不收钱的!”那时候的沈灵大大方方伸出手,笑嘻嘻的:“你来我们的楼观一起观礼吧!”

    “……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是我妹妹,她叫田玉。”

    阴戾又冷漠的少年犹豫了刹那,也伸出手,脸色微微红了红:

    “在下田折。”

    ……

    ……

    “看来我之前死的还真是彻底啊,竟然连一点意识都没有留存吗?”

    看着脚下那摊湿润的蜡融,法涅斯轻轻皱了皱眉:

    “居然和人居住了这么久,无趣,这一段记忆可真是够无趣的。”

    此刻。

    那个仿佛低喃,又隐隐约约像是呼唤的声音沉寂了下去,彻底消失。

    “是白先醒来,祂成功了吗?”法涅斯叹息,然后莫名微笑。

    同一时刻的界天之外,一片清光濛濛,腾跃似霞,夭矫覆盖了亿万万里宇宙时空,仿佛从古老天地而来,奔腾不休,冲刷着万事万物。

    在那片濛濛清光中,有一方黑白阴阳鱼交缠的太极图缓缓凸显,化成一座彼岸金桥,架定了地水火风,理清了阴阳清浊。

    “看来道士也醒来了啊。”法涅斯抬头。

    在绵延不知多少时空的金桥之上,隐隐约约,正似乎有一个高大道人负手立在其上。

    祂的身影幽幽暗暗,像一尊高渺无上的神灵之像,却又混沌的好似莫名,只是一团清炁聚成的虚体……

第四百二十九章 全知全能之战(三)

    一线金光洞穿了漆黑宇宙深处,无垠星光霎时摇曳动荡,顷刻间,那座彼岸金桥便转瞬越过了无穷时空,降在了一座小山头。

    大地涌出大片大片的金莲,花中流出股股清泉,在清音之下,滚滚氤氲不知从何处涌来,异象扑鼻,濛濛成色,铺就了道路。

    时间、空间都不再是距离——

    彼岸金桥在跨越过无穷宇宙星海后便忽得隐没,光影内敛,蜷缩成一方黑白阴阳鱼交缠的太极图,然后被一只手淡淡捏住,握在了掌心。

    接着虚无蠕动,人影显化,凸生出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他身穿古仙人之袍,头戴扇云冠,气息古朴绵长,像是一座长满青苔的石刻,又像是一副坐化许久的遗蜕法身。

    “玄都。”法涅斯开口:“我以为会是你先醒来。”

    “贫道也以为……”

    漫长的沉默后,王秋意,或者说是玄都**师终于平淡开口:“会是自己先醒来。”

    随着这声叹息,祂身上那股枯寂古老,仿佛晦涩的破落石刻的意蕴,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从虚幻无常的幽幽暗暗,变得多出了几分庄严神圣。

    咚!

    咚!

    咚!

    清音在无垠宇宙间微微响彻,虽然低沉薄弱,却清晰响彻在了一应有无情众生的心头。

    沧桑的掩饰石壳分崩离析,现出了自身真实面目,也露出了石刻之下,那倘恍渺忽,若浮若况的形象本真。

    “天意当真高难测,老师的心意究竟是什么?我到现在还是未能看透啊……”玄都叹息:“但现在,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祂扇云冠微动,便有一朵混混沌沌的庆云飞出,仿佛包含了万事万物,过去现在和种种将来,劫运和末运,五德与最初。

    当庆云升起时,四周天地都霎时陷入了绝对的虚无,它一路升腾、升腾、升腾,不停的向上,除了时光还在流动之外,其他所有的一切都被庆云氤氲分开了,托举着庆云,一路的上升。

    刺啦!

    古怪的响声震荡。

    这一刹那,无垠时空、无数宇宙,无数过去、现在或未来的神祇们,都看见了古怪的一幕。

    漆黑无底,浩渺无际的虚空之中。

    一尊苍远巍峨的古仙头顶庆云,脚踏彼岸金桥,身侧缭绕着混沌四象和太初五德,宛若开天辟地以来最初的圣德之师,万尊之长!

    “止!”

    古仙吐气出声,浩大宏伟的声音扩散响起,伴随着祂的命令,整个虚海、整个无垠时空,都清晰传来了古仙明确的意志!

    “止!”

    ……

    清净世界,正乙天。

    耸入青冥的巍峨道观中,无数信客如云,虔诚拜倒在一座神像之下,叩首匍匐。宏翰的愿力香火甚至显化成了实质,滚滚如天龙,缠绕在神像周身。

    突然!

    那座以仙玉雕琢而成,足有万丈之高。坐九色莲花宝座,垂十绝鹤盖的神像睁开双目。

    祂散开手中捏定的清净印,在万古之后,对诸生世界传出了第一个清晰的意志。

    “止!”

    ……

    而在另一处虚空,古老的神庙突然大放光华,无数仙人和练气士成群结队从混沌中出现,然后恭敬俯首,聆听着无上天尊传来的伟大意志。

    ……

    虚海,人道宇宙。

    祭天的祖坛前人皇们缓缓起身,这些穿着玄黄衮袍,头戴平天冠的高远帝者们登上真龙为架的车辇,然后对着亿万万民众,高声复述出至圣先师的旨意。

    ……

    混沌为井的奇异天地中,数十位天尊洒然一笑,然后对着那位从永眠中复生的天尊意志微微稽首,接受了祂的念头。

    ……

    弥罗宫,瑞光玄象之金阙上。

    那位寂寂浩无宗,玄范总十方的无极无上圣沉默了良久,也终于在万亿有道仙真的注视下缓缓颔首,明白了玄都的意志,示意自己不会出手。

    ……

    南极天、北极天、玉真天、西霞天、四大部州、十洲三岛、幽冥海岳、无数阎浮世界、湛寂三十六天,乃至于无穷时空,无穷宇宙,无穷虚海,都清晰响彻了祂的意志。

    “止!”

    对于这位古仙人发出的伟大意识,有的神祇沉默接受了,而在另外的宇宙,有的,则是回报以嘲弄和讥讽的笑声。

    ……

    埃及世界,无垠的沙漠中。

    那九柱神之一,大地之神盖布的子嗣,豺头人身的神祇赛特赤脚站在祂的神殿中。

    祂冷冷看着虚无中,那尊苍远巍峨的古仙人形象一点点消散,然后对于祂的意志发出了嘲笑声。

    “怎么可能停止?”赛特瞳孔缓缓收缩了起来,发出狂笑声:“白,一个活着拥有了全能性的假神!吃了祂,我也能拥有全能神的伟力!!!”

    “开战吧!”

    赛特肆意对神殿里的无数属神张开怀抱:

    “开动起来,仆人们,沙漠之子!勇敢举起你们的长矛和盾牌,然后碾碎挡在我面前的一切!”

    “让我的光辉,让沙漠与风暴之神的光辉,也无私洒遍三相神的宇宙!!!”

    无数邪神和灵都在神殿中高声欢呼,不可计数的沙漠世界运转了起来,曾令整个埃及世界为之恐惧的战争机械再度被整合,再度被集中在一个邪恶意志的麾下。

    只是这一次,祂们的长矛将不再指向埃及神王的王座,而是对准了另一片时空。

    祂们将要征服三相神的世界,把那个虚弱的,侥幸拥有了全能性的神贯穿在矛尖上!!!

    这是赛特的意志。

    是战争之神、风暴之神,也是强大的力量之主的意志!

    在力量之主的指引下,祂们战无不胜!!!

    ……

    ……

    ……

    庆云缓缓下沉,没入了玄都的善云冠中,法涅斯饶有兴趣看着古仙人巍峨的形象在虚无中一点点消散,然后对着玄都开口:

    “你想要救下白?”

    “我们曾在佛家的非想非非想天立下过盟誓。祂也如约在醒来后,将我们唤醒。”玄都转身:“你的意思?”

    “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法涅斯不以为然笑了笑,祂的目光穿透漆黑宇宙,看见那个白色的,残破的巨人正在海面上缓缓起身。

    “我们的同盟已经结束了。”法涅斯温和收回目光:“一切都结束了。”

第四百三十章 全知全能之战(四)

    空气僵硬了刹那,两位古老神灵对视,一个目光平静如常,像古井中的深水,另一个眼神满含着温和笑意,唇角弧度也微微扬起。

    “我们曾经是同盟了,但你也说过,那是曾经了。”

    法涅斯笑声带着几分自嘲和叹息:

    “玄都啊,你知道吗?我在奥林匹斯神山的时候,便听闻在另一处时空中,也存在着同样伟大的超原始神。更有趣的是,从湿婆神传出的那些事迹,这位超原始神似乎慷慨的过分了,简直比凡人们口中称颂的善神还要宽仁一百倍一万倍,仿佛就是无私的化身,是真正的救主。”

    “可在我的世界里,高于万物之上的柯罗诺斯并不常现身。”

    “即便诸神和凡人怎么谦卑或恭顺的膜拜祂,用最美好的玉石和珠宝为祂塑造神殿,用如何盛大的祭品为祂奉献上香膏,用如何曼妙和落泪的歌喉为祂献上吟唱。但这些都没有用……祂不在乎舞蹈和欢乐,爱神厄洛斯和最伟大凡人们联手创作的悲剧,那令诸神都沉默的绝妙戏剧,并不能动摇祂的心;血腥到令嗜战的阿瑞斯都厌烦的漫长争斗,无法吸引祂的注意;美酒、刀剑、英雄、史诗、财富、祭祀、勇气……所有令凡人甚至诸神动容的一切,都不能引起祂的注意。”

    “祂不在乎一切,无论是第一代神系战争的爆发,还是第二代神系战争的重演,古泰坦的陨落,新诸神的崛起,无论是神王之间的更替、与其他宇宙的战争、死灵和地狱的叛乱,还是时间轴的终结与轮替。”

    “在我和我的造物被宙斯吞入肚腑时,我也曾跪在为祂精心打造的神殿,祈求祂能给我,给祂或许是最忠诚的仆人降下神谕,但最终还是失望了啊。”

    法涅斯怅然的叹息:

    “我曾拥有的所有一切都过去了,成为了水仙花映照在水面上的影子……超原始神总是这么沉默,祂真的拥有意识吗?祂创造出一切又并不要求一切,究竟为了什么?是闲暇时的好奇还是无心下的举动?祂存在吗?存在又是为了什么?”

    “玄都啊,我曾困惑过,可现在已经不再困惑了。我曾质问或沉默过的一切,在见到湿婆神的那一刻起,已经全部得到解答了。”

    法涅斯问:“在你眼里,超原始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超原始神、道、知者、全能神、全知全能者、大支配者、为所欲为者——对于那些绝对概念和命运之上的存在,对于祂们的称呼,也从未统一过。

    知晓一切,创造一切,支配一切,然后绝对的超越一切!

    在神祇眼中,全知全能者究竟意味着什么?是理智可以理解的实际,还是在超乎理智之外,比概念虚空更加空虚的虚空?

    “大概……”

    玄都想起八景宫内,那位终年离合于混沌之气,与三光为终始的垂暮老者,从心底叹息:

    “便是道吧。”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在见到湿婆神的那一刻前,我便知道这些超原始神是我永生都无法理解的事物。就像是夏生秋死的虫子无法理解什么是雪,什么是冰;生活在深水底里的群鱼无法理解什么是云彩,什么是日光。因为这些都是远远超乎它们理解之外的事物,而我们于那些超原始神也并不没有什么不同。”

    “可现在的白。”法涅斯嘴角勾起,然后笑道:“弱,很弱,是前所未有的弱小的啊……”

    作为得到超原始神性的代价,祂的身躯被直接崩解,分裂落入了无穷的虚海。

    神之所以让人畏惧,并不是因为祂是神,而是因为祂的力量让人畏惧,然后被称为神。

    而丧失了力量,虚弱的,只空留下神座的神——

    还能被称之为是神吗?

    “白伤得很重,又刚刚才复生,现在的祂,真是弱小到令人意外。”

    法涅斯注视着祂:“玄都,你知道这虚海中,到底存在着多少神灵吗?”

    无限——

    “你知道这些神灵中,又有多少想成为超原始神呢?”

    无限——

    “一个虚弱的,却拥有超原始神性的神,祂的一只脚已经落在那无限光辉的权座上了。但吃了祂呢?吃了祂,是不是可以取而代之,拥有祂曾拥有过的一切?”

    “吃了祂。”法涅斯轻声叹息:“我也能拥有超原始神性?或者说……”

    “我也能成为超原始神吗?”

    一切都似乎不言而喻。

    本应是如此。

    也或许,本该就是如此……

    “湿婆神在白取得超原始神性的同时,便对所有时空,对所有宇宙的神祇都遮蔽了祂的存在,可现在白醒来了,湿婆神的遮蔽也结束了。”

    法涅斯对着沉默的玄都伸出一只手指,然后轻轻摇了摇:

    “白会死的,祂注定被吞食,被淹没在这虚海无限的神灵当中……因为之前的同盟,我不会对祂出手,可祂死后,我一定会出手争夺超原始神性!”

    说罢,这位春天之主,双性之神的形体一点点消失,只有带笑的声音依旧在回响。

    “玄都,你是一个很好的对手,但我并不想与你争斗。”

    “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准备迎接吧。”

    “这场注定要动摇整个虚海,动摇所有时空,所有世界,所有神灵。”

    “真正的——”

    “全知全能之战!!!!!”

    ……

    ……

    ……

    法涅斯的声音已经消失不见。

    玄都抬起头,这位古老仙人的目光穿过了漆黑宇宙,穿过了深邃的时空结构,穿过了一座座仿佛乌龟堆叠般的宏翰世界。

    终于,祂的目光定格在一片无垠的海面之上。

    在那里,残破的巨人正缓缓从海面上起身,迎着无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探手,出声,吐出了第一个清晰的音节。

    ……

    ……

    ……

    与此同时。

    西方琉璃世界。

    四禅天之上,一尊古佛收回眸光,祂先是深深皱眉,然后又摇头笑了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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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维寻道者介绍:
在黑潮笼罩的武道世界,他是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无敌人仙;在神秘复苏的黎明世代,他是先知,亦是真理的承载者;在钢铁的都市里,他是欧米茹级的异能者,也是窥探禁忌领域的疯子。……他是环绕世界的大蛇,亦曾以凡人之身弑杀神灵;是横剑截断天河水的白衣道人,也见证世界树上黄金国度的落幕;是翡冷翠的圣子,却也在魔神之柱刻下姓名……——他,是游戏在高维宇宙的寻道者。高维寻道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高维寻道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高维寻道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