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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鹓扶君     高维寻道者txt下载     高维寻道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五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 (中)

    虚海之中,意味着无限的可能。

    凌驾于绝对的存在之上,在由真假概念组成的维度海洋中,每一分一秒,都有兆亿亿的气泡诞生或毁灭,这些乍一看如同海中浮沫般的造物,实则是无可计量的世界……

    随着维度海洋的每一次的荡漾,这些如气泡般的兆亿亿世界便在碰撞中衍化,在连时空间都已失去意义的漫长岁月里,如果足够幸运的话,它们有的会上升,进行升维,甚至浮出虚海海面。

    而更多的,则是无声息毁灭或下坠,失去存在的概念。

    人世的爱恨情仇、一切的语言、文字、声音,文明与战火,所有伟大或渺小的纠葛。在无垠的虚海当中,都只是片不起眼的孱弱浪花。

    它是所有时空间的集中,是文明概念的总和,是真与假的集合体,是比虚空更为无限的虚空。

    而主宰无限虚海,从来都是有限的几个存在。

    三清、佛陀、雅威、柯罗诺斯、奥尔劳格、三相神……

    这些支配一切时空维度的全知全能者,祂们或是无始无终、无形无相、无边无际、无师无上的道;或是无常、无我的缘起;或是全知、全能、全智、全视、全权、全爱、全造的永远至高并永生者;或是高于万物,存在于最初之前,并创造混沌和秩序乃至全部的第一因;或是终极实在的宇宙精神……

    用语言无法揣度,用目光无法衡量,祂们存在于存在之初,存在于一切的原质和尽头,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有!

    祂们超越时空而又无所不在,绝对彻底独一!祂们的本相无法直视,本质无法言说,祂们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绝对全,也同是涵盖一切所有的绝对一。

    全知——

    便即是全能!!!

    这些无所不能的全能神高高在上,俯瞰着虚海的一切,而万物都遵从祂们的意志,以祂们为原点聚集,组成了横跨无数时空间,难以言喻,无可名状的宏翰大世界!

    北欧、希腊、圣经、印度……映照无垠虚海的大世界以绝对意志诞生,而在这些大世界的全能性影响下,海面之下的浮沫,也随之无声发芽。

    在超越一切物质、时空、概念的奇点之上,由无穷维度坍塌、重生汇成的虚海,是无穷个单体宇宙和多维时空的总和。

    全能神的全能动摇了所有维度宇宙,在绝对真实的大世界之下,虚海当中的无数的时空间也被不同的全能性侵染,化成了不同的模样。

    仙道、佛法、魔术、血脉与骑士、牧羊人和荆棘……无数光怪陆离,瑰丽无穷的世界在虚海中徐徐展开,并循着那引导它们的不同全能性,缓缓浮升出海面,进行升维,归于唯一的真实。

    而故事的最开始。

    便是起始于无垠虚海中,那最不起眼的其中一个世界……

    ……

    ……

    ……

    “一次偶然的意外,我被甩出了原本的世界,意识和**在另一处时空间重生,那是我在虚海中的第一次旅行,也是一切开始的源头。”

    虚海中,在白术的身边,笼罩着无限光辉的绝对神目光平静,淡淡开口:

    “那些天师们苦求多年,最后却只得到了我,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在收集完天下所有的龙虎气后,我尝试通过驱策都平功治印回家,却因为锚定道标的失误,再次降临到了其它世界。”

    虚海海面,比宇宙更为庞大的残缺巨人静静躺在海面,以无法形容的姿态陷入着寂静。

    凝视着自己的本相,白术缓慢点了点头,对耳畔的话语表示赞同。

    他拥有近乎一切的记忆,对刚才的话语,并不算陌生。

    全能神构造的大世界始终有限,但在唯一的真实之下,虚海当中,那些被不同全能性所侵染的单体宇宙和多维时空间,却是庞大到无法用数字来衡量。

    无数的文明如兆亿亿恒沙,强大的世界个体,在全能性的侵染下,会本能朝着那塑造它们源头的大世界一点点靠近,进行升维。

    就如纸面上的人物一点点鲜活,开始尝试靠近并出现在现实世界。

    在虚海当中,数不尽的世界在这一过程中失去了存在的概念,彻底归于虚无,而另一些,却在漫长文明衍化的过程中,偶然诞生出意想之外的杰作……

    龙虎气,都平功治印……

    那是一方奇妙的天地,道庭与王朝共治天下,暗斗明争,气分三五转,法不加贵人。

    那里,也是一切开始的源头……

    道士、炼师、法师、真人、真君、天师。

    在那个世界,王朝与道庭相互依存,从道士到天师,修士修行,无不依赖贵人和王朝身上的龙虎气,炼师便可养生化丹,召箓唤甲,而等晋升到天师位业,更是飞天遁天,无所不能。

    贵人身具龙虎气,而法不加贵人。

    在那个世界里,王朝与道庭始终是明争暗斗,分分合合,而在此景况下,无力打破龙虎气桎梏的几位天师在苦心钻研下,终是创出了都平功治印。

    以阴转阳,再以阳换阴,最终实现借假修真。

    历任的道庭天师们以大智慧和大毅力,终是锻造出都平功治印,他们要以都平功治印动摇天地格律,重分自然,削落所有贵人位业,尽收所有龙虎气!

    在龙虎气和天师位业的加持下,都平功治印打破了天地的桎梏,而这一次,天师们数十代辛苦的功果,非但没有尽削贵人位业,反而在两个不同的单体宇宙打开了通道。

    三万里星光摇撼动荡,随着破庙里婴孩的哭嚎,一个陌生的灵魂重生在王朝的北疆。

    而这一切。

    也是所有故事的开始……

    “在独得【天师】和【天子】的位业后,我亲自催动了都平功治印。”

    白术看向身边那作为本相绝对意志延伸的绝对神,沉默皱眉:

    “之后的记忆,我都已知晓大概,只是有一个疑惑。”

    “什么?”

    在连时空间都失去概念的虚海中,一个个世界,无穷的维度不断毁灭又诞生,白术注视那躺在海面,无可计量的残缺巨人,轻声开口:

    “我为何,会沦落到如此下场?”

第三百七十六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 (下)

    万,一,有限,无限,甚至连存在本身都不能用来定义那残缺的沉睡巨人。

    祂比陆地还要庞大、比天空还要庞大,比宇宙还要庞大、比所有的时空间相加还要庞大!祂睡在了宇宙的.asxs.,无穷的时间以祂的身躯为原点,向下开始展开!

    凝望着那沉眠于虚海海面,无可计量的本相,白术皱了皱眉。

    祂的本相——

    是残缺的。

    如同断首、残肢、碎肉,那沉眠于虚海之上的残缺巨人,已经不再具有圆满性,并非无缺的完美存在。

    尽管祂的神性光辉照耀了无限的多元宇宙,仿佛占据了所有时间线的源头,但此刻,知与能的循环似乎早已缺失,一半的的全知与有限的全能,被取代成为更为有限的全视与全造……

    “失去了一半的全知和有限的全能,换来了什么?难道是全视与全造吗?”

    白术凝望着海面上那无可计量的沉眠本相,自嘲摊开手:

    “本相残缺了,作为本相绝对意志延伸的你,残缺了,而计数沙漏时间的我,也同样是残缺的……”

    “我依稀记得,被驱逐出圣经世界后,我似乎来到这里,是要篡取三相神世界的根基?”

    “将一半的全知和有限的全能彻底补完,延展成真正的全知全能,成为可以真正媲美雅威和奥尔劳格的全能神。”

    “可如今……”

    白术忍不住皱眉:“怎么沦落到如此下场?”

    在凌驾于绝对的虚海之上,全能神塑造了大世界,而虚海中那兆亿亿的单体宇宙和多维时空间,也被不同大世界的全能性侵染,展开了一幕幕光怪陆离,瑰丽无穷的幕布。

    在无垠的虚海之中,在不同的大世界和虚海中大世界不同的全能性侵染下,文明与修行,也呈现出不同的色彩。

    巴比伦、玛雅、凯尔特、日本、斯拉夫、芬兰、埃及……使用都平功治印,尝试破开了单体宇宙的界限后,无垠的虚海,便真正,开始展露在了面前。

    一步步升华,他无餍咀嚼着不同的文明知识,并逐渐升华都平功治印,朝着全能神的大世界一步步靠近。

    最终,在无底深渊斩杀了古蛇化生的神祇后,第一次,得到神性的白术恍然大悟。

    他彻底改造了都平功治印,将其命名为属性面板,而神祇的真性,也成为了属性值。

    一到十三阶……

    便是他对无限文明,无限多元宇宙的衡量。

    十三阶,便是全知。

    而全知,则意味着全知全能!

    那是专属于全能神的伟力,是柯罗诺斯、奥尔劳格,也是三相神的绝对伟力!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有的为所欲为者!

    而十二阶,则是白术曾拥有过的,那一半的全知和有限的全能。

    但如今,残缺的本相已经近乎被打落出十二阶的位业,岌岌可危,就连权柄,也随之降格成为全视全知。

    “全能神塑造了大世界,由于大世界的全能性,虚海里无垠的单体宇宙和多维时空间,也被全能性侵染。”

    在白术身边,神的声音穿透无限光辉,缓慢传过来:“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求着十三阶,寻求着全能神的力量,被驱逐出圣经世界后,我与两位同是十二阶的神合盟,来到了这方天地,来到了三相神的世界。”

    “与非天合作?结果呢?”

    白术皱眉,他想起了记忆里,在自己到来之前,青帝与天帝释合作推动的那场劫争。

    非天的金银铁三连城彻底崩毁,在那场劫争中,甚至出现了全能神的力量,显化出了湿婆的绝对法体!

    “我并非丢失了知与能,我只是短暂用它们做了一次取舍。”

    短暂的沉默后,那笼罩在绝对光辉中的神忽得笑了起来:

    “湿婆比我想得还要慷慨,以至于我的种种谋划,在祂面前都像婴孩般可笑……祂无私的向我展露了身为全知全能者的完满,而作为观摩全能神完满的代价,同时,我丢失了自己的知与能。”

    一段记忆忽得在脑海中显露,那是两个声音的交谈。

    看清之后,不过短短几个刹那,还欲开口的白术也沉默了下来,明白了一切。

    “即便是共饮蜜酒的兄弟,也会在这面前反目吧。”

    笼罩在无限光辉中的绝对神淡淡开口:

    “我看似失去了知与能,却得到了通往全能神的钥匙,那作为取舍的代价,即便是短暂的衰弱,也并非不可忍受。”

    “在残缺中得到的钥匙,并非是不可篡夺的。”白术默然了刹那:“本相醒来后,在虚海当中,我会出现无数的敌人。”

    “那些都无所谓了,既然计数沙漏时间的你已然完满,现在,要让本相醒来吗?”

    “等等。”

    短暂的沉默过后,白术微笑摇了摇头。

    “我虽然拥有了全部,但关于无明的那段记忆。”

    他凝望着由概念组成的维度海洋,轻声开口:

    “如果还有时间的话,我想自己亲自去看一看……”

    “我是时间的创造者,我超越一切时间。”

    与白术面貌如一的绝对神也微笑了起来:“这也是我的意愿。”

    在足以冲垮所有理性,压塌万物常识之墙的庞大记忆中,白术收敛了无限的光辉,他将意志全然浸入一段被珍藏的记忆碎片,不再是路人,不再是旁观者。

    他沉默收敛了一切意识,熄灭了身上所有的光辉,将自己的全部,都统统沉浸了下去。

    在漫长到仿佛永恒的漆黑中,芒光最后亮了一亮,便彻底熄了下去。

    “下雨了啊……”

    在漆黑中有人轻声开口。

    ——

    ——

    ——

    ——

    “现在的我将代替她前往炉心,在此期间,你们只需要等候便好了。”

    “可凡人的寿命,终归是有极限的,神,我已经在慢慢衰弱了。”李况抬起头,对那笼罩在光辉中的存在说:“我还要等多久呢?”

    “人仙吧。”

    那笼罩在光辉中的存在思索了刹那:

    “在催动六道轮时,我也会将自己的意识投入其中,李况,这是我和你们之间的立约,等他到了人仙的那天,便是真正的我醒来的时刻了。”

    】

番外 三相神(上)

    天神与阿修罗之战开始了,吠陀的唱颂伴随着脚镯的叮咚都沉默下去,以往终日不绝的维纳琴声与笛音也闭上了嘴。

    天神的军队如同在世界尽头奔腾着鲨鱼和鲸鱼的海洋,一座座宇宙在祂们的脚下战栗,龙王和迦楼罗也联合在天神身侧,祂们成为了撕开火焰的第一支利箭,向无敌的非天们发起了首先的冲锋。

    但阿修罗并未示弱,他们在摩耶的指挥下激烈反扑天神,犹如雨季的乌云笼罩山头。

    在天神的队伍里,那个名为“青”的古怪仙人始终站立在天帝释身侧,祂拿着青色的莲花,像收割田间的稻草,轻松将一个个英勇上前的非天诸神打死在地。

    “我的愿望能实现吗?”

    拿着莲花的青脸上带着沉默的颜色:“祂真的会出现吗?”

    在这位古怪仙人身边,天帝释只是笃定点点头,用坚定的态度再次说服了自己的老朋友。

    如蝗虫啃噬稻田一般摧枯拉朽地毁灭世界——

    战火越燃越旺,无数世界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声,在诸多非天战死的同时,天神的军队也开始损伤,发出七色光辉的火神被砍下头颅,伟大的十光王被吃掉眼球,梵仙和破灭仙人接连不断的死去,恒河之子的剧烈的哀嚎声响起,连其他宇宙的神祇都能清晰听见,并为之狠狠战栗。

    “出现了。”

    在天帝释的战胄也开始染血时,这位脸上已经显露疲惫之色,具备一切美德的神灵终于欣喜了起来。

    祂高高举起双手,兴奋的吼叫声传遍了所有的宇宙。

    这是三连城连为直线的一刻到来——

    正与天神英勇奋战的阿修罗们都恐慌了起来,这些非天的大神嘶吼着拍打胸膛,用万物都为之落泪的声音来求饶,但都无法阻止那宿命中的一箭。

    时间之初的湿婆张弓,射出那一箭,天空便出现注定的血的颜色,无可挽回。

    梵天发出叹息,就连毗湿奴也转过双目,在这命中注定的盛大毁灭中,所有幸存的天神都欢呼了起来。

    烈火焚烧三城如烧一捆稻草,壮丽如弥庐山的大厦瞬间倾覆。那些阿修罗首领的妻子,来到宫殿的阳台拥抱她们的爱人,但命丧火海。而放弃爱人的那些妻子坠入大海。如同山火吞噬池塘的莲花,三连城之火也吞噬了这些莲花脸的女子。

    犹如千峰之山曼陀罗的三连城,戴上了火之项链,携着它所有的高塔与华屋,发出巨大的咆哮坠入海洋,留下的只有它的声名……

    《火烧三连城》

    ……

    ……

    ……

    “阁罗迦卢的力量让我不能前进,祂是明了正法,严格守戒的大仙,在耶耶婆罗家族中首屈一指。”

    在以天神和龙王骸骨铸成的坚固大殿中,苦跋阿修罗坐在地上,对非天神们摇头。

    三头,十二臂,二十足,三十六尾,二十张雕刻着明王尸骸的魔鼓,分别被二十足踏在脚下。祂十二臂尽皆持着青白的优昙婆罗,花中似有一个个小世界轮回转动,兆亿亿生灵的形象在优昙婆罗中生灭。

    “阁罗迦卢被赐福过,祂的梵行让夜叉和罗刹们都止步不前,耶耶婆罗家族的祖先们支持祂,连龙蛇也是祂的亲族。”

    骸骨大殿中,见阿修罗王们脸上流露出不快的意味,那比星辰更为高大的苦跋阿修罗低下头颅,三面都显露出恐惧的神色:

    “我……”

    “头首和蛇王婆苏吉的子嗣会代替你。”

    一道不快的声音响起,令苦跋阿修罗更加将头颅低伏下去。

    在骸骨大殿的上方,数十个阿修罗王落座其中,罗骞驮阿修罗王厌烦打量了苦跋一眼,开口:

    “你去面对那些摩奴,去面对十车王!”

    苦跋沉默叩首,领了敇命,然后退回了位席,在他落座后,无数非天神都沉默了下去,唯恐被苦跋的怒火波及。

    “上一次,我们失去了金银铁三连城,失去了城墙,现在连阿拘跋罗和众友仙人都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祂们厌烦了开战,期待着我们的失败!”

    罗骞驮阿修罗王向着正座方向不满开口,然后祂调转了头,将目光投向身侧那笼罩在无限光辉中的神:

    “我们的人数比不过那些反叛的摩迦罗怪物,这一次,就连不表态的水神伐楼拿都坚定站在了天帝释那边!”

    “青曾将帮助了天帝释,为祂赢下了一半的战火……”罗骞驮看着身侧的神,意味深长开口:“我们的盟友,现在你站在我们这边,你能做一些什么呢?”

    “真是贪得无厌啊,我已经将你们的军队浑身都装上了牙齿,却还嫌不足吗?”

    无奈的声音响起,在罗骞驮身侧的坐席,笼罩在无限光辉中的白术笑着摊开手:

    “罗骞驮,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你的两位朋友,一位虐杀了近半参战的矮仙,而另一位,将毗诃波提挡在了海底。”

    罗骞驮与众位阿修罗王都笑了起来:“请你也出手吧,让我们看看,那股曾经令隔壁宇宙,令风神恩利尔都为之恐惧的力量,是否真的存在呢?”

    在诸多非天环伺的目光下,位于正座的婆稚大阿修罗始终目光平静,对一切喧闹都丝毫不动容。

    祂低垂着头颅,做出思考的姿态,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既然你们说青帝赢了下近乎一半的战火,那我,就替你们杀了阿拘跋罗和众友仙人吧。”

    短暂的沉默后,白术淡淡开口:

    “只是非天们,你们记好了,我可以帮你们把天帝释拉下众天的神座,但最后我若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他忽得笑了起来:“那股令你们隔壁宇宙,令风神恩利尔都为之恐惧的力量,你们很快就会见识到的。”

    在说完这句话后,白术身形倏忽从骸骨大殿消失了,祂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非天的目光都无法捕捉到祂的去处。

    讶异很快便消失,在一众非天神或是震怒或是喜悦的大笑声中,正座,在无数阿修罗王的环绕下。一直沉默的婆稚终于抬起头,深深皱起了眉。

    祂将目光投向宇宙深处,在那里,有人也同时转过身,银白色的瞳孔与祂对视在了一起。

    ……

    ……

    ……

    “我开始后悔了,我们应该站在天帝释那边的。”

    古老宇宙深处,在白术收回目光的同时,一道柔媚的男声传入祂的耳中。

    “三相神偏爱着天神们,纵使真的杀了天帝释,我们三人的愿望,也确定能实现吗?”

    血肉被撕开的浑沌声响和矮仙的哀嚎声尖利响起,隔着无穷远的时空距离,柔媚的男声继续疑惑开口:

    “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番外 三相神 (中)

    虚海——

    它是由概念潮汐起落间,组成的绝对海洋?亦或是一个又一个沙盒堆砌,套成的无限沙盒世界?

    对于这由兆亿亿的单体宇宙和多维时空间共同组成的绝对世界,无数的猜测,自时间之初以来,便未停止过……

    与其说是概念的海洋,是无限堆砌的沙盒世界,在白术看来,虚海更像是一座又一座不同的金字塔。

    有大,有小,在有宏翰的同时,也有相对祂而言,并不那么宏翰的——

    在一座座宏翰的神系金字塔顶端,是由全能神塑造的绝对大世界。而组成一座座金字塔塔身的,则是被大世界的全能性所侵染,自发上浮,那无限的单体宇宙和时空……

    如同无数行星环绕着恒星远转……无限的单体宇宙和时空便如同行星一般,在全能性的侵染下,永无休止的膜拜着绝对的大世界,就如幻影般依赖着真实。

    奥尔劳格、柯罗诺斯、雅威、三相神、奥梅堤奥托、三清甚至是时间彼端那无休止亵渎着万物的疯狂长笛和原动力之初的独一无二者。

    对于白术而言,虚海中能令祂由衷感到宏翰的神系金字塔,只是有限的个位数。

    有限的全知全能者们塑造出有限的绝对大世界,而另一些,在虚海之中,那些与白术等同的十二阶存在们,也纷纷塑造出不那么完美,却也同样侵染了无数时空的次等大世界。

    马尔杜克、努阿达、斯文托维特、桓因、天之御中、帕查卡马克、庞德一杰尔、萨拉潘代、乌戈……

    这些十二阶的存在,仅次于全知全能者,拥有一半全知和有限全能的伟大神祇们,同样以不完整的全能性,塑造出了仅次于全能神的创造,却也同样侵染了无穷维度,无数时空,无数宇宙的神系金字塔。

    在主宰万物,无善也无恶的全能神之下,是无数同样伟大的十二阶神祇,祂们在被支配的同时,又支配着近乎所有时空的一切。

    支配与被支配,每一刻都在发生着。

    这一切,便是虚海从时间之初到现今,恒久不息的真实写照……

    此刻。

    在印度神系金字塔的顶端,在三相神创造的绝对大世界中,听到柔媚男声发出的疑惑,古老宇宙深处的白术抬起头,忽然笑了起来。

    百万光年的距离无法阻止声音的传播,两位神明的交谈声仿佛面对着面,彼此都是清晰可闻。

    “我不知道在上一次劫争里,青帝是否得到了祂想要的结果,但若想重演那次劫争的结果,我们只能出手,将天与非天的战事再次扩大。”

    “非天们已经失去了三连城,现在的祂们早就孱弱不堪,无力与天神抗衡。别忘了,我们目的是制造动乱,而不是帮助哪一方,去完成一场摧枯拉朽的战果。”

    “站在不变的恒定一边,我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白术轻轻摊开手掌:

    “我要掀起足够的变数,掀起足以覆灭所有摩奴和所有生主的战火,掀起令这座神系金字塔都为之震颤的动乱。只有这样,我才能将三相神的目光吸引过来,才能重演青帝当年的故事,才能——见到全能神显露出的真正法体!”

    “我必须见到祂。”在短暂的沉默后,白术缓慢叹了口气:

    “我已经受够了等待,很久……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进步了……”

    十二阶。

    在参与了北欧宇宙,那场注定发生却又尚未到来的诸神黄昏后,祂成功进入了十二阶的领域,拥有了一半的全知和有限的全能。

    成为了真正——

    可以和奥丁、托尔等比拟的不朽大神!

    可进入绝对的真实之后,在漫长到几乎无限的岁月里,白术实力,却始终都没分毫的寸进了。

    祂学着像乌戈、努阿达、马尔杜克,像无数十二阶的神祇一般,创造出仅次于全能神的大世界,以不完全的全能性侵染无限时空,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神系金字塔。

    但这些,不过是漫长岁月里无聊的一点小小的慰藉。

    就如同是凡人时代,祂在龙虎气的世界里,仰望着三万里浩渺动荡,却永远也遥不可及的星光。

    十二阶与十三阶的差距,全能与非全能的界限,也是一样的高不可攀,一样的,令人寻不到头绪……

    “你真是个疯子。”

    百万光年的另一头,柔媚的男声顿了顿,赞叹起来:

    “你帮着好战的非天掀起血海,甚至说服了我和道士来帮你完成这一切,你让无数的古老宇宙染血,让三相神的金字塔日益崩坏,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完成你的心愿吗?你想目睹全能神的法体,观摩祂的全能性,从而补全自己的知与能。”

    “可白术,或者说是瓦伦斯啊。”

    柔媚的男声笑了起来:

    “我们是不朽的,却并非是不可毁灭的,在全能神面前,近乎无所不能的我们也只是稚嫩而脆弱的婴孩……北欧宇宙里,那与我们同等的奥丁和托尔之类,祂们拥有近乎无限的力量,超越在一切时空之上,可如此强大的神祇在奥尔劳格给祂们注定的死亡面前,也只能悲哀着,绝望着,无力等待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瓦伦斯。”

    柔媚的男声再次开口:“狂妄的神啊,你难道真的就肆无忌惮,敢于触怒那全能的三相神?你难道……就不畏惧真正的死亡吗?”

    “要说狂妄。”白术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和道士,难道不是一样的狂妄吗?”

    轻笑声短暂响起,就如同两位神明短暂的交谈。古老宇宙很快便归于了寂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

    晚光似昼,不过思想的刹那。

    从宇宙中降落下来,那正穿行在众友仙人国度中的白术忽得皱眉,祂疑惑转身,却见到了前所未有的一幕。

    “从一开始到现在,人,我一直在看着你。”

    倏忽出现,就连时空都未察觉的华美殿堂里,一道笑声欢快的响了起来:

    “人,进来,我要见你。”

番外 三相神 (下)

    满地满地的俱苏摩,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大如小钱的鲜白异卉栽满了庭院。在辉煌的苗圃里,花的精神舒展着肢体,它们躲在露水的云后,好奇打量着突然的不速之客,眼神满含着老人的探究和年轻人的困惑。

    在这座灿烂的宫殿,无数的日与月被揉捏成巨大的金球与银球,它们沿着雾气轨道,像真正的天体一样远转着,发出轰隆隆的滚动声音。

    越过花的精神,越过它们的目光,越过无数的金球与银球,缓慢走在巨大宫殿里的白术心神紧缩,面上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在宫殿的中心,在雾气的中心,在所有金球与银球的中心,无数古老宇宙都堆叠着,拱卫着一座灰色的法坛。

    法坛是最质朴无华的样式,就像是由泥土直接捏制而成,在法坛的中心,赤脚兽皮的大神微笑拍着双手,体态结成瑜伽坐。

    “湿婆……”

    仰视着法坛上,那为所欲为,无所不能的全能大神,白术声音沙哑。

    虚空生光,无边无际的神光从赤脚的大神身上照耀而来,多元宇宙的时间线被神光缝合,整合成一页页的书册,每一章书页,都是一个不同的时空。

    搅拌乳海、马努取水、旱魔夫利特的毁灭、迦叶波造物、伯力争天、阎摩判业、毗萨鲁帕之死、萨维德丽的诅咒、伐由与天帝释的争端、罗摩护法、三连城、俱卢之战、雅度灭族……

    在短暂的惊鸿一瞥中,白术甚至窥见了自己的名字,在名字开头,是《高维……》两个模糊的字眼,但还没等祂再看下去,法坛上的大神就微笑伸出手,遮蔽了祂的目光。

    林伽相、恐怖相、温柔相、超人相、三面相、舞王相、璃伽之主相、半女之主相……全能大神的相在不停变化,最终在绝对的刹那,定格在白术初见的,那不至于令祂理智崩溃的赤脚兽皮形象。

    这一时刻,白术脑海里突然传来一个极清晰的念头。

    湿婆——面前这位为所欲为的全能大神,在漫长到不知年岁的时光里,早已慷慨而无私的,向无数神祇展露了自己身为全知全能者的秘密。

    青帝不是唯一的意外。

    祂来求索全知全能的一切,湿婆便慷慨地向祂展露了一切。

    而自己……

    无意义。

    一切都无意义,争斗、算计、谋划、劫争……种种的一切,都无意义。

    稚子们为大人手里的糖果而吵闹、而打斗,但于大人而言,糖果对他们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点滴,他们拥有远比糖果更珍贵千百倍的东西,他们比稚子更高大,更强健,更智慧,而有一些,也更加的无私……

    “如你所想,我拥有着比糖果更千百倍的东西,如你所想,我曾向青展露了宇宙的终极智慧,但他因为畏惧自己所不能承受的,最后拒绝了。”

    平静的笑声从法坛上响起。

    那位拥有无数名号的大神:大天、兽主、摩诃提婆、天真之主;那位一切毁灭与破坏的神祇,所有苦行和舞蹈的统率,风暴与闪电、医药与健康、明智与慷慨、歌咏与祭祀,一切的终极,也同是一切的末尾的大神。

    祂拍手笑了起来:

    “人啊,取舍吧。”

    “是这不朽而永生的活着,还是在向着宇宙终极智慧的路上,跋涉着死去?”

    即便是不朽而永生的神祇,也只能被冠以“人”的称呼,在全能神所占据的绝对概念面前,无论是足以倾覆无垠时空的群兽,还是在靴底艰难求生的蝼蚁,都并没有高下的分别。

    “雨降给义人的田里,也降给不义人的田里。”

    在其他时空,那位被名为造物主、最高主宰、雅威、天主、上帝、耶和华的全知全能者的宇宙,曾有过如此的感慨。

    善恶、真假、强弱、生死、逻辑与反逻辑、存在与非存在……种种定义都无法定义真正的全知全知者,祂们是终极实在的宇宙精神,也是比虚空更为绝对的概念虚空。

    祂们可以在一念之间创造出千千万万的大宇宙,也可以在一念中毁灭千千万万的大宇宙。

    时空、命运、因果……没有什么能局限祂们。

    全知全能——

    便意味着无所不能!

    在漫长的沉默中,湿婆脸上依旧并不动容,在过往的历史中,祂见着无数的神祇在祂面前惶恐着,兴奋着,又最终陷入了如一的沉默。

    即便是不朽而永生的诸神,若是窥探终极宇宙智慧的失败,也会陷入比死亡更为残酷的死亡。

    在连时空都会腐朽的知识里,在逻辑和思想都沦为卑下仆从的荒诞真实中,占据一切源头的造物,唯有占据终极宇宙智慧的,那无所不能的全知全能者。

    最终——

    法坛下,在传来笃定的点头声后。

    早已知晓一切的湿婆并不意外,只是再度开始了相的变幻。

    “人。”

    祂开口:“你看。”

    ……

    ……

    ……

    难以言喻的苦痛,在五彩斑斓又似乎是漆黑一片的漫长时空中,白术终于发出一声欢呼,祂用力伸出手,抓在空虚,然后满足地大笑了起来。

    祂的本相在笑声中开始残缺,身躯四分五裂,碎成了七块大小不一的碎块,投入栽种金苹果的不朽乐园,投入漏斗一般的万丈深渊,投入漆黑的铁的森林,投入了虚海中的无垠宇宙。

    七块不同的碎块从祂身上分离,白术本相在发出最后一声大笑后,也因为那难以磨灭的苦痛,彻底陷入了恒久的睡眠。

    “残缺的东西,要担心它的失去啊。”

    看着白术那陷入沉睡中的残缺本相,法坛上,唯有一道笑声响起。

    不以为意的湿婆很快将目光投向无数古老宇宙,投向天与非天那蔓延无数纪元的恒久战火。

    似乎是厌倦了争斗,在无数金球与银球拱卫的中心,全能的湿婆大神发出了第一声呼喊。

    “帕尔瓦蒂!”

    雪山女神听到了丈夫的呼喊,欣然起身,她离开雪山时,大地便产生了四十九种不同的震动,让那无数的非天王都惶恐了起来。

    “你?!”

    天神和龙王骸骨铸成的殿堂轰然粉碎,婆稚被那终极的恐惧性所伤害,当祂踉跄想要逃出这片宇宙的同时,一指巨指堵死了所有时空间的通道。

    那是众友仙人的力量,这位最伟大的梵仙以自身的意志,将所有时空维度,都暂时地隐匿了。

    “白?!!!”

    惊愕与恐慌只在刹那,来不及追问自己的盟友,那为何注定死去的众友仙人为何会再度出现,众天的神君,那骑着白牙宝象的天帝释已带领着天神们,轰然降临!

    三个纪元过后。

    在一声哀嚎之后,这场因为一个女子和一个阴谋,从泰逢延续到昴宿纪,动摇了无数宇宙根基的血战,终于迎来了定局。

    婆稚最后的哀嚎声,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天神们虽然都暗暗发笑,但都彼此心照不宣。

    “指着你们所有天神的名义起誓,让伟大的三相来作见证!”

    将手中那仿造大神毗湿奴的创造物高高举起,站在无数非天尸骸之上的天帝释满脸漠然。

    “祂复生一次,我便要再杀祂一次!”

    将那残破的,模拟妙见神轮的须轮转一把捏碎,天帝释转身离去,无数的光和气从祂的掌指飞出,与非天的尸骸混合在一块,成为了墨一般的颜色。

    “真像是潮水啊,就叫做黑潮吧。”

    众友仙人看着那须轮转破碎后的墨色叹了口气,但也不以为意,旋即快步跟上了天帝释的车架。

    这些墨色的气对祂们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但近乎所有的天神,却都没有去制止。

    凡人和凡神会死?

    他们不是本就应该死吗?

    没有人会帮助蚂蚁搬开尘埃——

    为了它们弯腰和抬腿,本就是一件无趣且麻烦的事情。

    在天神们离去后。

    无数的祭司和凡人瞠目结舌,他们才刚见着天空的血光停止,还来不及举行大型宴会来庆祝,墨一般深沉的黑潮就轰然吞噬了他们。

    “父神啊!”

    一条庞大到足以缠绕恒星的巨蛇哀叫一声,但祂的哭诉,也并没有得到丝毫的怜悯,强健的骨骼和血肉被飞快腐蚀,不过几个呼吸,在巨蛇的原地,只有几缕淡淡的黑烟。

    无数的小世界和生命被湮没,它们死得脆弱而轻易,就像热刀随意地割开了滚烫的蜂蜡。

    毁灭与新生——

    而这一切,在虚海中不过是最寻常的小事。

    它们就如同海面上泛起的浮沫,每时每刻,都在平淡发生着。

    ……

    ……

    “我是慷慨的。”

    宏伟殿堂里,在无数金球与银球拱卫的中心,法坛上的湿婆大神笑了起来。

    祂伸出一只手,于是所有宇宙的时间轴都开始逆转,白术的盟友,那两位已经逃离了三相神世界,进入了自己时空的神祇,也被轻易捉拿到法坛下。

    “不!”

    湿婆的全能相开始变化,在宇宙终极智慧的面前,柔媚男声率先发出一声惊呼。

    这位从宇宙之卵中诞生的伟大神祇低估了一切,祂低估了全知全能者的力量,也低估了湿婆正在向祂展露的终极智慧。

    没有丝毫犹豫,在绝对死亡的威胁下,祂闭上了双眼,然后自己选择了死亡。

    对于这些不朽的永生者而言,死亡不过是一次漫长的沉眠,而窥探终极智慧的失败,祂们将迎来真正的消失,甚至连存在本身,都将被彻底抹除。

    虚海陷入猛烈的撼动,在右手执神电,脚上有蹄的伟大神祇死去的刹那,法坛下,身穿八卦袍,头戴鱼尾冠的高大道人面色凝重,祂将视线投向其他时空,投向大赤天的方向。

    但在大罗宫深处,那位在圣为众圣之尊,在真为万真之先,在地为万国帝王之师,在法界为无上法王,在教为万教之祖的老道人只是双目似闭非闭,并不理会。

    “老师……”

    高大道人无奈苦笑一声,也旋即自断了性命根果。

    在宇宙终极智慧的面前,饶是祂自诩无极至真,也并没有丝毫的自信。

    “见面更似闻名!”

    高大道人发出最后一声叹息,顷刻间,身躯溃散成一团浑浑无极的元元母气,分清理浊,定了地水风火,最后也寂了下去。

    而这一切,自始至终——

    无论是那存在于最初之前的根源时间,还是起乎无极之源,终乎无终,穷乎无穷者也的道,都没有丝毫的动容。

    “补全那流散的七块本质,你将成为与我们等同的全知全能?”

    目光越过脚上有蹄的伟大神祇,越过头戴鱼尾冠的高大道人,法坛上,湿婆大神伸手阖上书卷。

    祂视线停留在白术陷入沉眠的残缺本相上,笑了起来:

    “这故事,还真是有趣。”

    ……

    ……

    ……

    蛮荒时期。

    洑水。

    这是桐江千百中的其中一条,水草丰茂,渔夫的儿子们惯常在江边的小流凫水,捕捞零散的鱼虾,用来补贴家用。

    凫水对他们并不是难事,这些渔夫的孩子们自幼在水里长大,连血液里,都流淌着洑水甘美的**。

    但今天,却不同了。

    一群穿着兽皮的孩子在岸上大声呼喊,有几个已经开始脱鞋,正在尝试着,朝江心那个巨大的旋涡游去。

    年幼的李况只觉得自己像一片枯叶,被江心的旋涡肆意搅拌着,轻得有若无物。浑浊的江水汹涌从嘴巴、从鼻腔贯入,那股撕裂一般的痛楚令他双眼发昏,连声音都喊不出来。

    在几次起落后,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连朋友们的呼声也变得隐隐约约。

    在最后沉入江心的刹那,在他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那是一个漠然而宏翰,唯有李况能听见的声音,洑水的万顷江波被瞬息蒸干,岸上的孩提们面面相觑,惶恐中,他们对着天空慌乱叩首。

    在维度的海洋之上,残缺的巨人眼中短暂亮了一束光。

    “记住我。”

    巨人对李况开口:“然后……”

    像是耗尽了所有了力气,巨人眼中的光倏忽熄灭,唯有飘忽的声音最后传入茫然的李况脑海:

    “去传播我。”

第三百七十七章 海棠花如昼

    又下雨了。

    连绵的阴天让被褥都开始发潮,林地里泥泞的土壤被雨水冲起黄浊的颜色,大大小小的动物爪痕或深或浅,像一排排小梅花嵌在泥地里,带着新鲜的印记。

    这是初夏里平凡的一天,在这梅雨的季节里,就连最老道的猎户也不会轻易上山。道上不仅泥泞且难以行走,而且雨水将山石泡得酥软,每一步行走,都要暗中疑心脚下的步伐,警惕着失足的不测。

    在永嘉山山脚,一座灰白的矮小木屋里。

    窗前的油烛在大雾里忽明忽灭,琐碎的交谈从木屋里窸窣响起,最终以一声苍老的叹息作结尾。

    “是喜脉啊。”

    燃着炭盆的逼仄小屋里,老妇人颤巍巍将手放下,摇了摇头。

    床榻上的女人既惊且喜,她长着一张清丽的脸,眉毛乌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孩提的稚气。

    她惊喜地想从床上爬起身,又被老妇人强行按了下去,那张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丝丝的红晕,在潮湿而闷热的小屋里兀自滚烫了起来,像一朵正值时节的红海棠。

    “你爹娘死得早,附近也没个亲族。”

    老妇人看着女人叹了口气:“隐娘,你实话告诉宋妈,是哪个下流胚子唬骗了你?”

    老妇人是山下接生的稳婆,也精通几手好医术,前日女人因心厌呕吐请她上山来,本以为是风寒,却没想到,竟是有了胎儿。

    “他不是下流胚子。”女人脸上一红,又傻傻笑了起来:“宋妈,是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啊?”

    “隐娘,你养不大他的。”

    宋妈只是摇头:“你拿什么养活他,靠山里的野鸡、野猪吗?孩子生下来要是没有爹,会被人一直轻贱到死的!还有你……”

    宋妈欲言又止,终还是没有说话。

    无媒苟合,无论是江北还是江南,都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在一些州郡,当地的乡老甚至会把女人沉进深塘,连律令也干涉不得。

    “我阿爹教过我下套子,我现在是很好的猎户了。”

    名叫隐娘的女人温柔抬起头,她用手指轻轻触了触自己小腹,动作小心而轻柔:

    “我会把孩子饱饱养大的,养得又高又壮,宋妈,他是一个很好男人,他不会不管我的!”

    似乎一直都是这样。

    年轻的女人总是爱得盲目而昏厥,她们就像晚间那些急着扑火的蛾子,等不及的,要撞破那层薄薄的纱罩。

    宋妈摇头叹了口气,她还要再劝时,木门外边,突然传来了几声叩门的动静。

    来不及转身,床上的女人就飞快蹦起来,像一只快活的麻雀,宋妈的呵斥声还未脱口,她已兴冲冲分开了木门。

    山雾冒了出来。

    大片大片的白雾涌进小屋。

    一个青袍的人影站在外边的雨雾里,压得很低的斗笠盖住了他的脸,他僵硬抬着手,却一动不动。

    在漫长到令人不安的沉默后,斗笠下,终于传来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前日施主的珠子遗在了文宝林,我奉命过来归还。”

    青袍人影缓慢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漠然而坚硬的脸,坚硬的,就像被裹在冰面里的生铁。

    他无视了欣喜的女人,双手合十,对一旁的宋妈低声颂了声佛号:

    “阿弥托佛,贫僧法号广慧。”

    ……

    ……

    门户关上,湿润的白雾被再次阻隔在外,宋妈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却只见那山腰的小木屋也在雾气中影影绰绰,远远地,就像池塘上飘忽不定的水泡。

    远山近舍都沉睡在雨下,天地间寂寞无声……

    屋内。

    男人和女人面对面沉默着,谁都没有率先打破寂静,炭盆里噼里啪啦的火星飞溅出来,让本就潮湿的小屋更加闷热了。

    女人疑惑抿着唇角,她呆呆打量着男人的神色,却从那张仿佛岩刻般的脸上,看不出来分毫表情。

    “阿石,你现在饿……”

    “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静了刹那,广慧轻声重复:“刚才,我全都听到了。”

    “你怎么了?我们有孩子啦!你不高兴吗!”

    女人傻傻笑了起来,露出排玉似的牙齿:“阿石,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是男孩子,我们可以教他打猎和练拳,要是女孩子的话,我们让宋妈教她刺绣吧。等等,宋妈刺绣好像也不太好。”

    她低着头嘟囔了两声,有些懊恼地摸摸头:

    “好像小霜刺绣很厉害的,可她不喜欢我,要是……”

    “隐娘。”

    “隐娘,等等。”

    低沉的男声再次响起,女人呆呆与广慧对视了一眼,忽得楞住了。

    空气都静了下去,只有炭盆里的火苗在噼里啪啦。

    “我被主宗的然晋禅师看重了,他要帮我脱离三百禅院,在下个月的楞严法会里,真正进入金刚寺学禅。”

    广慧没有去看女人的脸,只是盯着炭盆自顾自开口:

    “然晋禅师很看重我,他已收了我当入室弟子,还不顾戒律,给我用了金刚寺的法名……我想出人头地,我想去看金刚寺的经书,然晋禅师的心意,我不想去忤逆。”

    “阿石……”

    “孩子不能要。”

    “阿石?”

    “不能出生。”

    女人垂下眼帘,她慢慢用手捂住脸,浑身忽然颤抖了起来。

    “我是和尚,我不能破戒。”广慧压低声音,兀自沉默了很久:“隐娘,我不想一辈子都呆在三百禅院,我不要就这样碌碌,像虫蚁一样过完一生。”

    “……”

    粗青色的茶盏被撞落在地,在满地的碎瓷中,女人流着泪,颦着眉慌乱摇头。

    炭盆边,广慧定了很久,然后沉默收回了步伐。

    “你再想想。”

    他低声说,然后推开门户,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一圈无形涟漪从半空扩散开,广慧指尖轻轻一亮,雨幕里便多出几丝隐隐约约的金线。

    “阿石!”

    女人扑上前,她想追过去,却被一股力量狠狠弹开,广慧只是低着头,并不去看。

    一座金线编制的囚笼困住了小屋,也困住了女人的哭声。

    “隐娘,我不叫阿石了,我现在的法名叫广慧。”

    门把他的背影隔得很远,男人声音低沉穿透雨幕,也像融进了白色的山雾里:

    “法会之后,我会来看你的。”

    最后。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许多年以后,男人无数次地回忆那个瞬间,努力地取回忆每一个细节,却怎么回想,怎么回想,他都记不起女人的脸……

    那大概是天神惩罚他的健忘,他曾经讨厌她的婆婆妈妈,也讨厌过她的脸上胭脂的颜色,可再怎么讨厌,怎么厌烦,都已经没有用了。

    记忆里,那时细密的雨丝洒下来,雨幕中的两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林中鸟声苍然的,就像神巫的歌声……

    ——

    ——

    太和七年十一月六日夜,月上中天。

    永嘉山,木屋。

    女人的尸体躺在床下,她死得平静而寂寞,她用一柄小刀割开了脖颈,就像一首被利刃斩断的小诗。

    海棠花哀哀从枝头飘落,只留下一地残红。

    迟来的广慧木然抬起头,他身体一寸一寸凉了下去,像是灌满了冰水。在他视线所及,包袱中的男婴躺在床头,身下枕着女人的血书。

    似乎是广慧的注视惊醒了他,静谧了须臾后,男婴呀呀张开嘴,好奇瞪大了眼。

    自女人死后第一次。

    小木屋里,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哭喊。

第三百七十八章 漆金廷

    “既入空门,当守十戒!”

    佛堂肃穆,三皈依之后,年轻僧人跪坐在地,双手合十,广慧伸手抚在他头顶,昂然作狮子吼:“第一戒,不杀生!”

    “不得滥杀一切有情众生,以菩萨心持金刚举,时时慎行。”在广慧身侧,持卷宗的僧人低喝一声:“汝能持否?”

    “能。”僧人叩首三拜,沉声开口:“弟子能持。”

    “第二戒,不偷盗!”

    “物主非允,不得取为取用,以清净心守天魔举,防护身之三恶故。”持卷宗的僧人再次低喝:“汝能持否?”

    “能。”

    “第三戒,不非梵行!”

    “不同人与非人行淫事,使事行不缺漏,令得根本禅,性行不缺漏。汝能持否?”

    ……

    十戒过后,广慧眼底闪过一丝唏嘘和宽慰,但又倏忽消逝不见,他最后一次沉默将手搭在僧人头顶,环视佛堂观礼的诸僧,缓缓吐气出声:

    “有人奉佛,从明师受戒,不失精进奉行所受,朝暮礼拜,恭敬燃灯,斋戒不厌,心常欢欣,善神拥护,所向谐偶,百事增倍,为天龙、鬼神、众人所敬,后必得道;是善男子、善女人,真佛弟子也。”

    “今日起。”

    广慧坚硬如岩刻的脸上淡淡浮起一丝笑意:“你法号无明!”

    ——

    ——

    “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辰,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

    漆金廷。

    在这座九章城最大妓院的水阁里,婉约妖娆的女人们嬉笑围坐成一团,像小孩一样抱着修长的双腿,露出欣长秀颈下,薄薄纱衣外的那层温软如玉的肌肤。

    在甜腻的香浓脂粉中心,年轻僧人目不斜视,只是继续讲着经:“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如——”

    “等等!”一个眉间描着牡丹的雍容女人突然举手,吃吃笑了起来:“小和尚,我有话要问你!”

    “无明。”僧人停下讲经,有些不好意思地纠正道:“贫僧法号无明。”

    “好,无明!”女人又笑了起来:“我来问你,西天佛国也有妓子吗?”

    “这……”

    “没有妓子的话,他们要怎么办呢?”女人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难不成……要自己用手吗?”

    在一群女人柔媚的笑声中,无明脸上露出了几丝窘迫,而女人们瞧见他的神情,笑声也越来越妩媚,越来越欢快,令年轻的和尚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吃了泼天的屎!谁给你们的狗胆戏弄佛爷呢!”

    在无明几乎想找个地缝钻下去时,漆金廷的老鸨气急败坏叉着腰,终于,骂骂咧咧闯了进来。

    这个老女人跳起脚来的时候,仿佛真有一种好像统率着千军万马的英雄气魄。刚才还婉约妖娆的女人们一瞬间都变成了乖乖的鹌鹑,就连无明也被狠狠震住,呆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走了,别像个傻子!”

    在吵闹声中,旁边突然伸出一只小手,用力扯了扯他的腰带。无明点了点头,然后顺从地被小手牵走。

    他们穿过一片竹林,进入漆金廷的后院。这园子分成两块,妓女们都住在前院高大的屋舍里,后院年久失修,除了一片竹林就只有几间低矮的砖房,到处都是及膝的疯长荒草。

    在四下无人的僻静处,小手的主人嫌弃撒开无明腰带,她蹦了蹦,爬到竹林边的假山上,那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无明,像一只好奇而骄傲的野猫。

    “喂,和尚。”

    她开口:“你干嘛总是来漆金廷给这些妓女讲经?”

    “我过几日要下山,老师担心我会被山下的美色迷惑,让我来修骷髅白骨观。”他在竹荫下昂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老师说我这叫炼心,红尘炼心。”

    “哦。”

    “嗯。”

    “嗯?嗯个鬼啊嗯嗯嗯的!你是不是傻?秃驴吗!”

    “……”

    无明摸着头,苦恼地笑了起来。

    “小秋姑娘,你怎么了?”

    他认识这个妓院的小小杂役,妓女们叫她小秋,无明也叫她小秋姑娘,在漆金廷讲经的这段日子,无明想,他们应该已经成为朋友了。

    “小秋,小秋,这名字蠢死了!”爬在假山上的女孩骄傲昂着头:“我不叫小秋了!”

    “嗯。”

    “我现在叫丹秋!”见无明仍是一脸懵懂,她鄙夷撇撇嘴,又耐心解释道:“漆金廷的姑娘们都有花名,像什么梓亭、染青、当夏,都是顶好听的花名!我也不能比她们差!”

    “你自己取的?”

    “不行吗!”

    “丹秋不好。”无明认真想了半响,还是摇头如实开口:“我曾见古书上有‘未及上翠微’一句,意蕴极美,小秋姑娘不妨取‘微’字为名,如此可好?”

    “哪本古书?”

    “呃……”

    无明楞了楞,一时呆住了,自患有心疾以来,他耳畔便莫名多出一些声音,记忆也乱得像一捆柴麻。

    那句话究竟是出自哪本古书?

    突然之间,就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嗬!还古书,你就给姑娘我使劲编吧!”小秋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好看的眼珠子泛起死鱼的白:“我就要丹秋,我花了好大心思想出来的,你不许说不好听!”

    “对不起。”

    “还不是没钱!”小秋哀叹一声。

    “没钱?”

    “要是有钱的话,我叫狗剩,都没人敢说不好听!”小秋冷笑了起来:“昨天城里的张老爷来漆金廷耍子,他全名张大有,就这傻名字,还是被妈妈们夸得天花乱坠,那奉承话,我这脸皮都不好意思去听!”

    “……我不是这意思。”无明忽得有些无力,他从未和一个女人这样独处过,也从未想过,女人会是这样的难缠。

    小秋扬起下巴哼哼了两声,不置可否。

    从池塘掠过的熏风轻轻飘过竹林,在风中的脂粉香气里,无明呆呆昂起头,假山上的小秋却并不理他,只当做没看见。

    他想,自己或许真的说错话了……

    “小秋姑娘,我……”此刻,腰间的传信玉圭忽然一亮,让无明猛得神色一肃,未尽的话语也停在喉头。

    “你怎么了?”小秋忍不住开口。

    “老师有事喊我,我要走了。”

    “去吧,滚!”

    无明犹豫了片刻,还是合十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嘭!

    一个果核裹着风声砸过来,它在泥地里砸出深深的印痕,然后咕噜噜滚到了无明脚边。

    “小秋姑娘?”

    “喂!你的心疾好了吗?”

    “好多了,只是痛起来的时候,会听到很多奇怪的声音,好像我突然就不是我了。”无明笑了起来:“老师说我是禅法不精,胡思乱想。”

    “什么狗屁,就是当和尚吃素吃多了,没见着油荤!”

    她一直以为,无明只是个普通和尚。

    小秋嘟囔了一声,从荷包里掏出个药瓶,朝无明用力扔了出去:“这是城西魏大夫的丹药,大家都说吃了它百病不生,本姑娘好心送给你的,可别糟蹋了!”

    很粗浅的药香,只是几种草药胡乱杂糅的东西,无明还来不及道谢,就见假山上那个小小的人影冲自己招招手,滋溜就蹿了下去,跳出了后院。

    她跑得飞快,就像一只欢快的野猫,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四下无人。

    空旷处。

    无明低下头笑了笑,他一步跨出,身形瞬息横渡了数千里之遥。

    ……

    ……

    金刚寺,阇黎崖头。

    面容木然的中年僧人负手在后,沉默凝视着崖下那一派浩浩荡荡的百里大泽,如同一尊坚忍而森然的岩雕。

    突然,他眼神微微一动。

    在其身后,无明双手撕破虚空,从幽邃里走了出来。

    “老师。”无明对广慧深深叩首:“弟子来迟了。”

    “方丈召集诸僧在大明殿议事,只缺你我了,走吧。”广慧淡淡开口:“无明,我让你去山下妓院里学骷髅白骨观,成效如何?”

    “颇有所得。”

    “有得就好!”广慧冷笑一声:“缘起自无常,恒于两心之间,我对你期许颇高,是要你证无上菩提的!可别因为区区男女之事,就误了我的好栽培!”

    “弟子不敢!”

    “还有下山一事,我需与你先说道一二。”广慧转身开口:“出门要遮掩身份,你‘无明’这法号,便不能明目张胆了,暂用个俗名吧。”

    “弟子请老师赐名。”

    “这等小事也要辛劳我,你学得什么禅!”

    “那就……”

    无明缩了缩脖子,突然灵光一线,微笑开口道:

    “那弟子,就叫白术吧!”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不可结缘

    “太和十六年五月六,南海有大地陷,天崩地陷,灰黑如夜。”

    “太和十七年九月十三,栖霞山裂,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坏官民庐舍十万,压死者不可计数。”

    “凤仪元年三月二十四,天降流火,涂城八百里尽为齑粉,烟尘蔽空,白昼晦冥,有巨石人僵嚎垂泪,哭声如吼。”

    “凤仪元年七月七,邺都云气大变,有如乱丝者,有五色者,有如灵芝黑色者,冲天而起,三十昼夜方散。”

    ……

    大明殿中,紫衣的僧人持着卷宗,对落座的诸僧沉重开口,坐在左侧梁柱下的无明微微皱眉,但没有作声。

    “列位都是禅宗的大德,是佛弟子,是我金刚寺的柱石。今日召你们来,只因眼前这事态,令老朽也开始看不懂了。”

    叹息声低沉响起,方丈起身接过紫衣僧人手上的卷宗,定了半响,才缓声开口:

    “自太和十六年来,三国天灾异象便接连不断,有人见古庙生灵,有人在洑水遇龙。去年邺都的云气更是连绵了三十个昼夜,惹得举国不安,人心惶惶。”

    “可是有人作法生乱?”然庆突然开口:“这种种天变,难不成还是自然变化?”

    “邺都那次天变,我和几位老友也在场……”方丈摇头:“若真是有人作法,那他的修为,便远远超越人仙了,连神鬼也莫测。”

    “那……可是自然天变?”

    “六气平缓,也并无异动。”那方才持卷宗的紫衣僧人否认,他是天机道大家,更以象相、推命见长。

    一时间,在座的僧人都沉默下去,有的皱眉露出思索之色,也有的面上泛起忧色,神色凝重。

    “今日召你们来,是为了昨日一桩出奇故事。”

    方丈将诸僧表情收在眼底,继而摊开卷宗,从纸面跳出了几个金光大字:“请看。”

    “凤仪二年四月七……”

    无明在心底轻声念出来。

    凤仪二年四月七,这是昨日……

    “癸卯夜,夜清,有五色光起自江南,气贯紫微,太州至松阳,三郡照耀有若白地,桐江水亮如濯银,鱼虾惊跃出水而惧死,五色光至昼日方散,其势若江奔浪涌,莫敢仰视。”

    五色光,江南,桐江……

    在无明思忖的同时,已有一人率先叫出声。

    “辉耀江南三郡有如白地,如此伟力,便是人仙也无过于此吧?”然周摇头:“方丈意欲如何?”

    “昨日我以净眼遍观诸法界,在五色光中见一活物,虽面容不清,但体态却与常人无异。”

    方丈淡淡开口:

    “那光自云天垂下,落于汾阴郊野,而后耀了偌大江南。然周,昨日不仅是我,江南江北,乃至三国的所有人仙都在观望,只是那光中活物逃得太快,连净眼都寻不到踪迹,更无从捕捉了。”

    “方丈要捕那五彩光中的活物?”

    “它从天外落入,又气息迥异于常人,或许……”方丈低声开口:“是来自上界!”

    在座的所有诸僧都面面相觑,似被这个猜想狠狠震住,他们眼中彼此都不可控制地流露出一抹火热。上界,自绝地天通后,凡圣同居的场面便再也不复,人神之间的通道断绝,唯有旧日的荣光在微弱亮着,却也如风中残烛。

    对他们来说,上界不仅意味着长生、神圣,更意味着那只存于典籍,可望而不可即的上三境!

    “要如何去做?”又一个僧人起身,压低了声音。

    “那上界活物还在大郑,无论是江北江南。”方丈环视诸僧:“我等是南土宗门,先天便占了地利。

    抢在其他宗门之前,找到它!”

    诸僧俯身应诺,在离开大明殿前,无明捧着一张薄薄的画卷,楞了片刻。

    这是方丈用净眼看到的,那个上界活物的模样。

    画卷里,面容模糊的人身上缠绕着五彩的光,被云气托着上浮,它全身都被绮丽如羽衣的光华包裹,只露出了一双乌漆的眼睛。

    但看身形……

    “是个女人吗?”

    他在心底轻声开口,然后小心把画卷收起,在广慧的催促下,快步走出了大明殿。

    ……

    ……

    “你过几日便要下山了,入世之后不仅要隐了容貌,在言谈间,也应警惕行藏,如贫僧、施主、弟子这等名号,切勿再说起。”

    大明殿外,广慧淡淡开口道:“至于斗法间,就先以洛江陈氏的《高要灵宝心经》做遮掩吧,可明白了?”

    “弟……明白了!”无明讪讪一笑,又赶忙改过口:“我明白了!”

    “这一趟颇多凶险,你凡事多用些心,总是无错的。”广慧罕见沉默了一会儿:

    “为了我的事,竟连累你如此……若真的事有不谐,你便逃吧,不要再管了。”

    “我父母早亡,是老师教导我长大的。”无明摇头,低头看着地面:“老师何必与我分个彼此。

    在弟子心中,老师便就是我的生父。”

    广慧心头一震,那宽大僧袍下的双手剧烈颤抖了起来,森严如岩刻的脸上短暂失神了刹那,像是被某种重物狠狠击中。

    这个木然的男人低下头,在半响后,也似是自嘲一般低声笑了起来。

    “那个……”

    无明揣摩着广慧的脸色,忐忑开口:“老师……”

    “说来。”

    “在下山之前,我能和小秋姑娘告辞吗?”

    无明缩了缩脖子,但还是硬着头皮,勉强开口:“在漆金阁里,小秋姑娘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

    他吞了口唾沫,突然就干笑着没有再说话。

    在漫长的沉默,沉默到无明几乎准备好被责骂时。

    对面。

    木然的中年僧人终于缓慢地点了点头。

    “去吧,只是记住了。”

    广慧闭上眼睛,平静开口:“不可结缘。”

    无明懵懂地点了点头,他并不是很明白这句话其中的深意,只是如往常一般,点头答应了下来。

    而同一时刻,在千万里外的小城里。

    赤脚的女孩茫然随着人流走近城门,高大的屋翎如同飞鸟扬起的翼,层层屋舍鳞次栉比,在暖光中闪着晕黄的光。这是一座繁华的城郭,隔街的木槿花得正盛,无数紫红两色的小花被熏风吹得微微飘落,就浮在小街浅浅的一层水中。

    “好漂亮啊。”

    她呆呆昂着脑袋,吐字不清地笑了起来。

    ……

    ……

    ……

    入夜。

    藏经阁中的广慧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惊动,他还未起身,便有一道苍老的笑声传来。

    “止住,止住。”

    方丈颤巍巍持着油烛,一步步拾阶而上:“广慧,我今日特来看你,看毁掉金刚寺后八百年基业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第三百八十章 可惜一溪风月

    “方丈?”广慧疑惑起身,旋即快步推开了房门。

    烛影摇曳。

    藏经阁里寂寥异常。

    那些雕刻着明王、鬼神的古老砖块被方丈手里的油烛照亮,随着流动的火光,也蜿蜒流转了起来。

    群魔乱舞。

    持油烛的老人一步步拾阶而上,沉默着,像一头威严的狮子。广慧猛然惊觉他已经很老了,这个活过了漫长岁月的老人已经老到僧袍上都有一种腐朽的味道,像一具从棺木里睁开双目的古尸。

    “你的那些小心思,是异想天开!千难万难!”

    方丈低低咳嗽了一声,嘶哑叹息:“广慧,你若成了固然好,若不成,这金刚寺后八百年基业,迟早便是尽毁于你手!”

    “方丈。”广慧在惊愕中一把拜下:“方丈何出此言,弟子从无此意!”

    “你真以为自己那些举动,能瞒得过我吗?”

    油烛被放在桌上,摇曳的火苗在颤了颤后也稳了起来,昏沉的静室登时全然亮了起来,也照亮了这间静室的所有藏书。

    “《佛说无量劫经》、《三皇破灾都功箓》、《小愿经》、《四辅大存言外旨》……自去年你冲关失败后,你借阅了业字部藏书七十五册,法字部藏书六十七部,典字部藏书百四十册,劫字部藏书——七百二十二册!”

    “起初我还不解其意,但仔细一想,这些典籍里,无不是关于一个‘劫’字,初劫、重劫、宿劫、岁劫、象相劫、阴阳劫,从胎息到五浊,从时命到星宿……”

    方丈眼神森然了起来:“广慧,我警告过你的。

    想以劫力来破境,行不通!”

    烛影在斥声中摇撼了刹那,短暂的昏暗后,又重新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两个人的脸都森然如岩刻,一个沉默不语,而另一个面无表情。

    “我草创出的《赤龙心经》已有成效了,那一定是直指人仙的根本大道。”沉默了半响,广慧沉声开口:“这一次,不会再有错了!”

    “上一次你的心经便险些焚死了然须和然广,更不必说三百禅院里,有多少人是被生生灼成了炭灰的!”方丈脸上怒容隐隐一现:

    “广慧,我警示过你,劫力譬如无缰野马,以人力驭劫,无异于自取死路!你的心经号称能以劫力破关,上一回,就连寺里的无数大德都被它吸引。可结果呢?若不是我用十心镜压住你们的心象异动,这偌大金刚寺,早就成鬼国了!”

    “本以为你已悔悟,今日来看,却还是在行水中捞月的无用之举。”方丈低声叹息一声:“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驱使流散天地间,而无处不在的劫,随着每一次呼吸吐纳,将它们一次次凝合聚拢,最终在破境冲关的刹那,将所有劫力都爆发开,化成前进的资粮。

    这是广慧对于赤龙心经的根本构想,也是被方丈斥责为荒诞外道的奇诡手段。

    上一次,无数金刚寺僧众盛赞广慧的构想。没有人甘愿枯坐老死,广慧的心经,无异于给他们指明了一条通天大道。

    而等到他们真切修行时,却才知个中艰辛……劫力显化的心火从体表烧到了元神,对心经最是盛赞的然广也受创最深,至今还昏死不醒,只是靠着涅槃池的甘露,勉强吊着一口气。

    “上一回是我根基不足,这一次……”

    “这一次?根基不足你打算如何。”方丈冷声打断他:“去山下盗经吗?!”

    广慧悚然一惊,被当面撞破心思的他几乎骇得从座上起身,血也一下子都涌上了面门。

    “你借阅了寺里劫字部藏书七百二十二册,但凡是寺里的所有的,你已尽观了。又借阅业字部藏书七十五册,法字部藏书六十七部,典字部藏书百四十册来用作触类旁通……广慧,寺里典藏对你来说已无秘密,若还说根基不足,那便只有下山去盗经了。”

    方丈淡淡开口:“说吧,你和你徒弟无明筹谋了这些时日,究竟有何打算?”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还未老成到如后日那般深沉的广慧低下头,也是无奈开口。

    “以桐江为界,我去北卫与江北经营,无明下西楚与江南。”广慧四顾一下,犹豫压低了声音:“期间若是能安平无事,那自然最好不过,若是有风波……”

    “偷还是抢?”方丈开口。

    “先言辞威胁,若不受胁迫,能赢的便抢,赢不了的就偷。”事已至此,广慧也倒坦然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烛光愈燃愈短,广慧额头也开始冒汗时,方丈终于开口。

    “心经能成?”

    “定有七成把握!”

    “好。”方丈不置可否起身,他拾起已经燃到尾端的油烛,走出门外时,却突然定住脚。

    “谨记了。”他转身,语气极其平缓,没有起伏:“无论如何,都不要外泄金刚寺的身份。”

    门户内。

    广慧瞬间大喜过望。

    ……

    ……

    ……

    漆金廷,后院。

    小秋依旧在假山爬上爬下,像一只好动的麻雀,又像一直永远兴致勃勃的野猫。无明老老实实蹲在假山底,他仰起脸,呆呆看着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欢快地跑东跑西,最后把自己沾上了一身灰。

    那张明秀的脸脏兮兮的,只有眸子得意地一眨一眨,像桐江最清亮的一段江水。

    她好像永远也不会累,永远都是生气勃勃的快活样子。

    无明从来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像他曾经试图用小鱼引来一只骄傲的野猫,他以为野猫会上前,但那只猫只是摇摇尾巴,就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无明想自己或许是永远猜不透小秋的,就像那时候,他猜不透那只突然摇着尾巴跑远的猫。

    “喂!”小秋突然气汹汹低下头:“和尚!”

    “不是和尚。”他纠正:“无明。”

    “和尚!”

    “……”

    “和尚,你真的要走了吗?”小秋低头掰着山石:“为什么?今天就要走了吗?”

    “寺里有事务,老师也有事务交给我。”无明看着她在山石上摇摇坠落,连忙伸出手,却被小秋灵巧躲开。

    “寺里要大家去郑国找一个人,老师……”无明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心开口:

    “老师要我去……嗯,去江南和西楚的宗门,借……借一些东西……”

    “今天就走吗?”

    “嗯,今天就走。”

    “那你过来干嘛!”小秋皱眉,忽得蹦下假山,那双漂亮眼睛凶狠瞪过来,像是生气了:“你来干嘛!”

    “我来看你。”无明有些尴尬地避开她的目光,低下脑袋:“你是我在漆金廷里唯一的朋友,我……”

    他努力组织着措辞,却在沉默中,被一声嗤笑打断。

    “朋友?”小秋忽然冷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姓谢,和钟离郡的郡守大人是一个姓,但我一介草民和他们可比不了!”看着愣住的无明,小秋死死捏着拳头,大声叫了起来:

    “朋友?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我是漆金廷的小杂役,我叫小秋,你知道我叫谢秋吗?!”

    “我……”

    “跟你说上几句话就是朋友了?你知道什么才是朋友吗!和尚,你不会想跟我做朋友的!”

    小秋继续冷冷开口:“我爹是野男人,我从出生后就没有见过他,他是一个嫖客,就连这个‘谢’字,也是我娘胡乱取的,至于我娘……”

    她咬着牙,狠狠盯着无措的无明:“妓院的老鸨,就是我娘!”

    “……”

    “我不是个出身好的人,大家都看不起我,像你这样的和尚,才不会和我做朋友!”

    她低下头,眼圈飞快红了起来:“我娘是娼妓,是个老妓女!我是娼妓的女儿,她们都说我是小婊……唔……唔……”

    话语被突然堵住,小秋愕然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一直沉默的白衣僧人伸手,轻轻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背着日光站立,脸上的表情在日光中模糊不清,只让人觉得那袭白衣像一团若真若幻的光晕,像天神轻轻降下的一个梦。

    嘴唇被手掌轻轻捂住,那股好闻的檀香味道令小秋莫名心跳加快,脸也离奇红了起来。

    “以后不许这样说自己,还有……”无明微微俯身,严肃平视着小秋,一字一句认真开口:

    “贫僧永远,都是小秋姑娘的朋友!”

    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紧,似是疼痛一般的触感凶猛传来,良久的沉默后,小秋猛得抬起头。

    这个古怪的女孩突然促狭舔了舔无明手心,眉眼弯成一条缝。然后满意地看着无明如受惊猫儿一样高高蹦起,慌得不知所措。

    在他的胡蹦乱跳中,小秋抹了抹发红的眼眶,用力点头笑了起来。

    “嗯!”

第三百八十一章 风急春灯乱

    九章城,轩霞居。

    此刻在这座与漆金廷只隔着两条街的妓馆里,灯火通明。

    青衣布帽的小厮们捧着托盘和银壶跑上跑下,在宽敞的华美水阁里,只隔着一面屏风,无数只裹着薄纱,眉尖眼角皆含着春色的妩媚女人娇声婉转,殷勤对水阁里的两位年轻公子劝酒。

    轩霞居的老鸨笑得合不拢嘴,涂满了白粉的脸上挤出道道深深的褶子。今日是难得的好生意,自漆金廷——这座九章城最大的妓馆开在临街以来,往日车水马龙的轩霞居,便再鲜有今日这般的好生意了。

    它们有更美的花魁,更年轻的女人,更醇的烈酒,那里的女孩胸脯又大又软,还会用软侬的楚语和灵巧的舌头来爱抚客人……

    很快。

    漆金廷便抢走了九章城所有富庶嫖客的魂灵,任凭老鸨如何跳脚咒骂,如何不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往日隐隐称霸城中,号称一绝的轩霞居,渐渐变得门庭依稀。

    今日,轩霞居被人包场了……

    两位富庶的年轻客人并不多话,只洒出一捧金珠,便把轩霞居的所有人都变成了只会殷勤摇尾巴,卖力转圈圈的狗。

    所有人都围着他们打转,像仆役服侍着尊贵的皇帝陛下。在女人和男人的欢笑声中,老鸨努力踮起脚尖想看清一些,却被屏风阻隔了视线,让她心头有些无奈。

    她既忧心这些女孩子照顾不顾,怠慢了年轻的大人们,又忧心她们太过热切,怕会惹了不快,急迫中,老鸨恨不得亲身上阵来打个样板。而同时,水阁里的欢笑声却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放浪形骸。

    “窦方,出来玩嘛,就是要放开一点,开心一点才是!”

    在香艳脂粉的中心,叶郁冉箕张着双腿,传音笑了起来:“你看看你,这正襟危坐的姿态,难不成还以为是在学宫听讲吗?”

    “我等是奉命来讨贼的,你如此胡作非为,就不怕被怪罪?”

    被叶郁冉唤作窦方的,是一个面容苍白,眉间带着几分病气的蓝衣男子,他皱眉看着叶郁冉与妓子们嘴对嘴饮酒,勉强扯了扯嘴角:“还有……这不脏吗?”

    “该怎么说呢,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脏?怎么会脏呢!”

    窦方漠然偏过脸,没有接话。

    一路上,自被赋命以来,他与这个叫叶郁冉的世家子便格格不入,若非有命在身,两人早已分道扬镳了,更遑论一同来逛妓馆。

    君子好色而不淫,发乎情,而止于理。

    对于恪守世家之道的窦方来说,叶郁冉已是离经叛道之徒,不可再结交了。

    当他按捺不住,欲拂袖起身离去的时候,一道声音制止了他。

    “窦兄,别急着割席,我知你一直对某家有些成见,但在生死当前,我还是需为自己自辨则个。”幽幽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出身乌宛窦氏,我出身寿吾叶氏,我们两个大卫的世家子,为何要不辞辛劳,跑来蛮郑的妓馆里寻欢呢?”

    “自然是杀人!”窦方闻言皱了皱眉,但还是勉强回应道。

    “那就对了!杀人!我等是杀人,而且是要在南禅宗的土地杀南禅宗的人!”叶郁冉笑了起来:“南禅宗与你我两家素有仇怨,无明是广慧弟子,又曾被南禅宗的禅主赞誉为‘知觉’第一。杀了他,你我在洛邑,便是真正的扬名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窦方沉声开口。

    “无非两个字而已,习惯。”叶郁冉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对面容冷硬的窦方摇了摇。

    他们两人的交谈只在传音,女人们看着叶郁冉突然伸出两根手指,都不解其意,只是媚笑着用香舌去舔舐它。

    “习惯是个很有趣的东西,像雨灯只杀老弱妇孺,玄谋道人杀人要取心头血,广慧杀人前要颂消业经,窦兄,我杀人,也是有讲究的……”

    叶郁冉笑了起来:“杀孱弱不堪的,我要睡一个女人,杀可堪一战的,我要睡两个女人,杀势均力敌的,睡三个,而杀生死大敌……”

    他认真盯着窦方,肃然开口:“我要足足睡四个!”

    “那,无明算什么?”

    “南禅宗的‘知觉’第一,自然算势均力敌!”叶郁冉大笑揽住身侧三个女人,朝水阁外的卧房洒然走去:“窦兄,据我所知,无明今日便是正式下山游历了,砍了他的脑袋,把尸首送去洛邑。

    建功立业,就只在今朝!”

    这个放浪形骸的男人一边大笑,一边突然抱起目瞪口呆的老鸨。他认真偏过头,促狭朝这个双颊飞红的老女人眨了眨眼:

    “忘记说了,我还有个习惯。”

    “我每回来妓院里,最缺不得的,也最喜欢的,便是与你们这群老妈妈亲近亲近。”

    “有话直说,说到做到,这就是我叶郁冉的世家之道!”

    水阁里,窦方目瞪口呆。

    “还可以……”他像刚刚窥见了一方新天地的门户,震惊的无以言喻:“这样玩吗?”

    ……

    半个时辰后。

    身后的靡靡之音让水阁里的窦方面无表情,他沉默举着酒樽,目光投向远处,女人们都被他的威仪震慑不敢靠近,只是望着这个蓝衣男人缓缓转动着酒樽,神色淡漠。

    突然。

    窦方目光一凝,猛得从坐上起身。

    此刻,两条街外的漆金阁里,无明背着行囊,已走出了院门。

    不待窦方传音开口,身后突然吱呀一声响,叶郁冉已大笑推开了院门。

    “下山便是身死,也是无趣。”他挑了眉:“今日合该我叶郁冉扬名!”

    城门外。

    春雨迷蒙。

    走在泥道上的无明突然定了脚,猛得回头。在视野尽头,忽有两道虹光冲天而起,煌煌无极,如匹如炼,辉耀了数十里地界。

    “今日遇见我……”虹光中的叶郁冉也更不答话,弹指便叩出一道滔天剑气,切穿了天地,朝无明滚滚杀来:“合该你身死!”

    ……

    ……

    ……

    江南,松阳郡,汾阴城。

    在一家冒着热气的包子铺外,赤脚的女孩子抱着双膝,呆呆望着箱笼里那片蒸腾起的热雾,像小狗一样用力吸着鼻子。

    在之前,她并没有见过这种冒着热气,被叫做包子的东西,她想包子一定是很烫的,也很暖和的……有无数次,她愣愣看着来往的路人来买包子,大家把包子咬进嘴里的时候,都会一边哈气一边露出皱眉的表情。

    她也想吃包子,但她没有钱。

    这里并不喜欢她,店主们像驱赶老鼠一样将她从门前赶走,叫她小乞丐,但她却并不这里讨厌这里。

    这座城市有太阳,也有月亮,中午还会有暖和的,带着花香的风,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在晚上,她还能看见北辰星的模样……

    在这里,没有炉心的光热,也没有大家死去的嚎叫。

    街道上仍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在包子铺蒸笼泛出的热气中,女孩又呆呆低下头,把脑袋沉默靠在膝盖上。

    她想,自己应该还是喜欢这里的……

    “那句话如何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瞬间,仿佛所有声音都突然沉寂了下去,在日光的尽头,一个高大的银甲男子托着罗玉,步履如万千战鼓齐齐擂动的颤音。

    在他手心,罗玉光泽幽微不定,却都齐齐指向了同一方向。

    “我谢家老祖果然法力通力,嘿,还是让我抢先找到你了……”

    银甲男子目光炽热,欣喜盯向包子铺对面,那个蹲着的小小的身影:“上界活物!”

第三百八十二章 天上天下,惟我独尊

    日月无光,神音震耳。

    一座座山川崩解,被神通中的大光热熔成了劫灰。即便叶郁冉和窦方事先布下了秘阵来遮掩天地,可在一次次余波轰击中,也已是摇摇欲坠,即将分崩离析。

    窦方惊惧捂住断臂,惶然看着远处山丘上那个浑身血气如真龙盘绕,肌体生光的白衣僧人,目光里满是错愕。

    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木讷甚至有些呆板的僧人一旦动起手来,就真的如同一尊神魔发狂,凌舞直上九重天阙,难以相抗!

    “你修了遍净天人体!”

    在错愕的窦方身侧,浑身焦黑,被一记雷法直直斩中的叶郁冉怒极反笑,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身备火、金、青、赤、黄、白、黄、黑七种大颜色,无垢无漏,无净无寿。

    是肉身成圣。

    是炼体第一!

    “乌宛窦氏,寿吾叶氏……”山丘上,无明双手合十:“我虽听老师说过,你我几家素有仇怨,却还是没想到,我才初下山门,两位施主就来截杀我了。”

    “你知道我们?”

    “在我和小秋姑娘说话的时候,两位檀越便在轩霞居里盯上我了吧。”无明摇头:“贫僧不想杀生,但老师说过,北卫的宗门几近人人可杀,如此,也唯有得罪了!”

    “你把我当——”

    窦方怒发冲冠,但他的吼声还未脱口,便再也没有机会说了下去。一道璀璨仙虹从无明掌指飞出,照耀了整片天地,发出刺目而凄艳的光华,朝两人头顶斩落。

    南极仙光!

    数百丈的距离,对于南极仙光也不过寸许,窦方还保持着双眼圆瞪的震怒姿态,整个人便被仙光拦腰斩断,身躯破成了两截。

    无垢的琉璃法躯比神铁更坚硬,比高岳更为巍峨,却还是在南极仙光的全力一斩下分崩离析,轻易的,如同热刀割开滚烫的蜂蜡。

    “封!”

    一道佛音激荡,脚踏虚空而来的无明沉喝出声,全力斩出南极仙光的他面上也不免有些萎靡之色,但还是强提起精神,继续以快打快。

    猝不及防的叶郁冉只来得及抓住窦方的上半边身子,便被佛音滚滚击退。

    无数白莲凭空出现,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窦方剩下的,那未被叶郁冉抓住的下半身。

    在两人惊愕的目光中,白莲团团聚成一方坚固法界,内蕴“永失无存,拔尽本根”八个炫光大字,将窦方左冲右突的残肢死死困住,挣脱不得。

    旋即,便再无声息……

    窦方呆呆看着自己残肢被刹那被封住,便是元神也无从感应,血不由得一寸寸凉了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南极仙光、真空白莲法界……没想到,没想到,不愧是南禅宗的‘知觉’第一!就连大罗岛和青神观的秘术,你也都学会了!”

    在他身边,叶郁冉狠狠咬着牙笑了起来:“赌上我的世家之道,来吧,今日老子定要和你决个生死!”

    再没有多话,两人同时冲向高空,再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百里的云气如龙卷汇聚,又不过刹那,就被暴烈的罡风驱散。

    呲!

    叶郁冉持着一杆乌金色的虎头大戟,舒臂划破了虚空,朝无明面门径直斩落。他的动作快到无法想象,只是一道迷蒙的金光现出,戟身便失去了实体,远远超乎了目力所能企及的范畴。

    无明双手结出一个元磁印,也并不硬撼,而是顺势将那狂暴无垠的重戟力道导引入虚空,引得身后数那十里云气齐齐炸开。

    “吒!”

    叶郁冉口诵神音,这号称是开天以来的第一个声音,蕴含无上伟力,被他以叶家秘法催动,更是加持在己身,脑后显化出重重光轮。

    他冷笑看了眼身披净光的无明,厉啸一声,便化作一道神光狂暴冲杀而去!

    这是一场难以言喻的激烈大碰撞,像是上苍降下的汹涌神罚,震得人双耳嗡嗡,眼前金星四起,几乎无法视物。

    在地丘上,只剩下半截身子的窦方愕然注视着天穹中的大战,眼神无比郑重。

    青空上那两人几乎如同两条人形真龙在星河中激烈搏杀,每一次碰撞,每一次的拳掌交击,都会让虚空裂开,排出万顷足以撕裂金铁的暴烈气浪。

    这是金刚境的极致对抗,万般神通,无穷禅法,都如泼雨般疯狂朝对方倾泻而出,挥洒出不可计数,足以焚山煮海的大光热。

    在这场惊世的狂暴对抗中,挣扎着残躯的窦方丝毫生不起参与的心思,他既震惊于叶郁冉这个放浪形骸男人的狂怒,也震惊于无明所学的广博。

    禅武、道术、符阵、甲马、雷法、驱魂、炼神……一道道神通在他手中如花绽放,带着一种别样的,有如行云流水的畅快感。

    “能赢吗?”

    窦方沉默闭上眼,吐纳灵机,让断肢开始再生、磨合。

    今遭,他们显然是低估了无明,若不能一战斩杀。

    那这回死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小半个时辰后。

    青空上,白术身躯瞬息横移三百丈,避过了叶郁冉以戟代剑,斩出的飞仙一击。他微微皱眉,感应了一下体内所剩无几的真炁,终是下定决心。

    “天上天下,惟我独尊……”

    无明阖上双目,突然轻声开口。

    他身躯骤然动了起来,不急不缓,不快也不慢。叶郁冉横劈阻止的道道戟光,都被一股无形场域捏曲、折叠,靠近不得身侧。

    虚空生光。

    在栽种婆罗花的清净庭院里,在高耸无忧树垂落的水池边,在这一切的虚幻胜景中……白衣如雪的僧人面上微微带笑,他双目清亮,向四方行七步,脚下现出七朵莲花,举右手而唱咏偈句:

    “吾为此世之最上者!”

    天上乐声鸣扬,华发飘坠,宇宙光明,万物欣豫。

    在九龙的拱卫中,无明平平摊开五指,朝错愕不已的叶郁冉平平推出一掌,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宿命意味。

    天上天下,惟我独尊!

    “在开什么玩笑!”叶郁冉放声怒啸,他劈掌打碎了自己的重戟,如一颗大星冲天,朝无明推出的浩大光明冲撞过去。

    地下,窦方也狂叫一声,斩出一柄五色道剑。

    但这一切,纵是他们如何发狂,但也如螳螂奋臂,终归是无力。

    大光明如潮水,在无明平淡合拢五指后,叶郁冉和窦方如两个破布娃娃,狠狠倒飞出数十里,撞塌了沿途重重山阙,骨断筋折。而远处青空,无明降了下遁光。

    他双臂止不住的在袖袍里颤抖,面容惨白,几无人色,显然那一记也耗尽了他的气力,就连飞遁,也只是勉强了。

    “阿弥陀佛。”无明咽下口中淤血,勉强开口:“两位施主,可有什么要与小僧嘱托的。”

    “师命难违,我不得不下手,再且,是两位檀越先行挑动斗法的,贫僧只能得罪了。”他双手合十,恳切开口:“两位身上的遗物,贫僧分文不取,定会代为送归北卫的,若还有嘱托,也请与贫僧言说吧。”

    窦方苦笑着闭上眼,而叶郁冉始终是一言不发,从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看不出分毫的表情。

    无明抬掌竖在胸前,也并不催促,只是嘴唇微动,像广慧一般,在杀人前颂起了消业经。

    “能把我的尸首送回北卫吗?”长久的沉默过后,叶郁冉突然开口。

    “好。”无明点头。

    “不是寿吾叶家,是西乡城官启镇的小塘村。”他挣扎抬起头:“请送去我娘那里。”

    远处的窦方愕然瞪大眼,他突然想起一个离奇的传闻。叶郁冉的生母并不是世族出身,而是一个农女,他小时候也因此被颇多轻贱,为人鄙薄。

    “我母亲已经年老了,垦请和尚下手轻巧些,不要让她太难过。”那张血污的脸上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请伪装我是失足坠死的。”

    “老檀越不知道施主是修道人吗?”

    “她就是一个很寻常的老妈妈,知道些什么呢?”叶郁冉笑了起来:

    “她甚至不知道,当年那个兴起强占了她身子的,是当今巨室叶家的家主。她在很小心地瞒着我,害得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自己父亲是个忠厚老实的庄稼汉,只是发了寒热,才不幸离了世……”

    窦方楞楞盯着叶郁冉和无明,他不明白在这种时候,他们为什么还能喋喋不休,又为什么,那个叫无明的和尚好像突然就变得默然了。

    “施主为何不告诉老檀越呢?”无明低下头问:“老檀越什么都不知道吧。”

    “和尚,你还年轻,平生未见人情如何。”在满地的疮痍中,叶郁冉苦笑环顾四顾,摇头:“世家很脏,这天下也好不到哪去。母亲在小塘村养了一群鸡鸭,养了两条大黄狗,在那里,在我的庇护下,她可以无忧无虑,什么也不知道的活到老死。”

    “她不会想知道的。”叶郁冉说:“母亲已经很老了,我不想再让她烦恼了。”

    隔着几丈远,无明看着叶郁冉低下脑袋,似是出神了。

    他没有求饶,也没有声嘶力竭的威胁,鼓吹自己寿吾叶氏的身份,来期许赦免。

    不该是这样。

    杀人不应该是这样。

    无明想起叶郁冉刚才的眼神,想起他说起自己母亲的样子,心底莫名地酸涩了起来。

    他想起叶郁冉的妈妈,那个年老的妇人颤巍巍抬着米筛,脚下围着一群嘎嘎乱叫的鸭子,坐在炊烟下等他回家的样子。他有妈妈在等他回家,自己真的能抬起手来杀他吗?

    他本不该想,却还是莫名想了。为什么,就连无明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好像只是听到母亲两个字心底涩了涩,又好像是怜悯,怜悯自己的第一次杀生……

    在他心里,杀人不该是这样的……

    远处。

    在漫长的死寂中,窦方紧张咽了口唾沫,喉头干涩。

    他忍受不了这种寂静而漫长的漫长,就像一柄镰刀悬在头顶,一寸寸,一寸寸地缓慢下坠。它离脖颈还很远,但所有人都知道,它总是会坠下来。

    当窦方再也无法沉默,想直接索要一个痛快时,白衣的僧人突然抬头,沉声开口。

    “我可以不杀你们。”

    窦方瞬间狂喜。

    “但活罪难逃。”无明继续开口:“我需毁却两位施主的肉身修为,以儆效尤。不知如此可好?”

    叶郁冉和窦方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欣喜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还请稍作忍耐。”

    无明合十一礼,当他走到叶郁冉身前,突然,叶郁冉腰间的传信玉圭轻轻闪了闪,俄而,一个娇媚的女声悠悠飘了出来。

    “兴许是我在妓馆里的相好。”柔媚的放荡女声中,三人面色都有些不自然,叶郁冉无奈偏过脸:“和尚,我……”

    “贫僧替施主遮掩了吧。”无明尴尬低下头,而在他俯身的刹那,叶郁冉突然笑了起来。

    不对!

    远处的窦方悚然一惊。

    “我说过啊,和尚,你还是太年轻了。”

    叶郁冉在地上的身形倏忽破灭,如同一个飘忽的幻影,在电光火石中,一道淡淡的虚影出现在无明身后,手中乌芒阴邪夺目。

    寒光入骨,在将灭魂钉刺入无明泥丸宫后,看着他瞬息灰白的脸色,叶郁冉真正放声大笑了起来。

    “对了,忘记告诉你。”

    他抹去脸上的血污,脸上挂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戏谑:

    “我娘亲,她在我出生不久,就已经落水死啦!”

    ……

    ……

    ……

    江南,汾阴城外。

    旌旗招摇,无数古战车林立,隆隆占据了半边天空。在无数衣甲华美的凤凰骑拱卫下,那个持着罗玉,高大的银甲男子眯眼,对身侧的老人叹息一声。

    “我还当所谓的上界活物是如何如何了得,现在来看,也不过是头无脑的蛮兽罢了。还连累叔父出山,真是天大罪过!”

    “为宗族事,不可不慎之又慎。”老人摇摇头:“但说是蛮兽倒也不妥贴,你看……”

    他指向地面那个踉踉跄跄,身上插满了无数箭矢的小小身影,高笑道:“谢戎,如此伤势却还能活下来,这可不是什么蛮兽啊。”

    老人伸手一招,身后的凤凰骑立刻躬身会意,将一柄赤金色,篆刻凤凰纹的璀璨战矛恭敬呈来。

    “便是人仙……”

    老人从云天掷出神矛,化成了一束光,隔着数十里,将那个卖命奔逃的小小身影当胸贯穿!

    在暴烈的气浪和碎石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大口大口咳着血,她身上插满的无数箭矢让她像一个刺猬,以至于连跪伏都是无能为力。

    “也没有如此旺盛的生机啊……”

    老人拍手笑了笑,对四下的凤凰骑和蔼吩咐道:

    “打碎她的四肢,用困龙钉锁死肉身元神。

    现在,我要把她带回长缙邀功请赏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凡物

    残阳如血。

    林光缓慢从枝头垂落,带着摔碎琉璃似得缱绻光泽。在这一天最后的落照中,窦方沉默看着无明脸色一点点灰败了下去,眸光也颤抖如风中火烛。

    他就要死了……

    叶郁冉手中的灭魂钉深深探进了他的颅脑,元神被一寸寸拆解成虚无的炁,体表芒光不在,就连皮肉的颜色,也开始了衰朽。

    在放荡的大笑声中,叶郁冉表情也愈来愈快意,他用臂将无明压得半跪在地,回身眯了眼:

    “怎么,窦兄很吃惊吗?”

    “……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不应该没想到的。因为,我叶郁冉的世家之道……”一根银刺从他袖袍落出,将还欲挣扎的无明彻底钉死在地。

    这个满脸血污的男人龇牙笑了起来:“便是不择手段啊!”

    到处都在乱晃,仿佛天地都要颠倒了……

    叠叠重影。在濒死时脑海漫长的坠空感中,无明耳边又一次,再次响起了模糊的呓语。

    不同于过去心疾发作时的模糊,这一次,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简直像是一头愤怒的狂龙在心脏震怖的嘶吼,等不及,要把眼前的一切通通撕成碎块!!!

    这是第一回。

    耳畔的呓语里,不再是琐细而浑沌的音调,不再是漫长而无意义的低语,也不再是嘈乱而颠倒的重复。

    他真正感到了愤怒,那愤怒让他冰冷的血也热了起来,无明几乎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咆哮,一切嘶嚎。他觉得自己身体里像住着另一个人,更深的一个人

    一瞬间,他似乎有种奇怪的错觉。他站立在枯寂的死海里,被风和火焰托举着上升,四大都围绕他旋转,遥遥地,在目光不能及的远处,在世界的尽头,全部宇宙的星辰都树立起高耸的祭台,向他献上牲畜和祭祀。

    “神啊。”

    有人低声开口。

    ——

    “装死可太不英雄了啊,和尚!”

    叶郁冉冷笑抬手,再度将一枚小巧的银刺掷出,贯穿了无明的膝骨。他凝视着那张灰败的脸,嘴角欣悦上扬:

    “有什么要嘱托的吗,和尚?我可以把你的尸首送还金刚寺,财物分文不取,就像你老师曾经对我叔父做过的那样……”

    “忘了。”他又沮丧拍拍手,晒笑一声:“脑袋不行!我还得把你脑袋送回洛邑呢!我要让让国主和各位贵胄们好生看一看,看一看我叶郁冉是如何在蛮郑吐气扬名,建功立业的!”

    “……你撒谎了。”

    “那又如何?”叶郁冉讶异低下头,他嗤笑这个和尚死到临头的蠢笨,又对他的呆板感到惊奇,可还没等他说完诸如成王败寇的这番话,那个气若游丝僧人已颤抖抬起十指,吐气出声。

    “瞬!”无明吐出最后一个音节。

    流光一逝,须臾中,叶郁冉震愕的眼中飞出一柄赤色杀剑。瑞霞氤氲,朝身影飞速淡去的无明疾斩而去!

    一切仿佛在此刻定格——

    在时间缓慢到静止的瞬间,赤红的杀剑仿佛在滴血,溅起数丈高凄艳无比的霞光,斩出最强一击!而在面对这必杀剑术前,无明身影也同时在一寸寸虚化,如同阳光下晒干的水渍。

    轰轰轰!!!

    仿佛一轮血色太阳炸开,在如龙的剑啸声中,整片偌大山脉被这种神通波及,无数山峰簌簌摇动,尔后倒塌,溅起了遮天的尘埃。

    远处,窦方茫然看着叶郁冉冷冷将杀剑收回眼眸,而在原地,濒死的无明竟已莫名不见了踪迹……

    方才那一瞬,他还未反应过来,赫然便结束了……

    “神足通!竟是神足通!!!”

    叶郁冉眉心裂开,跳出一只鲜血淋漓的天眼来,片刻后,他冷冷转过头,对懵懂的窦方厉声开口:“今日这事,是你我两人挑头的!他若不死,你我两人日后就永无宁日了!”

    “等他长成,不要说人仙,单单是命藏,就近乎是天下无敌了!”叶郁冉声音冒着一股萧肃的寒气,让窦方心底暗自打了个寒颤:“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事你也有份,逃不掉你!”

    “你欲如何?”窦方忽然面色阴沉。

    叶郁冉漠然摊开手掌,掌心是两个通体暗沉的古老符箓,隐隐的鹤纹,上刻无数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宛若天书。

    两界符!

    窦方看清后心头一跳,他还未开口,便被叶郁冉摇头打断。

    “算是借你的。”叶郁冉阖上眉心天眼:“记得偿我。”

    “你何必非得拖上我,在你们两位的金刚品相面前,我不过可有可无罢了……”窦方拿起一枚两界符,苦笑摇头:“再说了,中了灭魂钉,他不是已经快死了吗?”

    “你懂什么?”叶郁冉欲言又止,但终是没有开口,只是冷笑了一声。

    他在族里卷宗见过关于神足通的记述,凡心念所起,不拘千百万里,皆是一刻缘起,心念一瞬。

    在见到垂死的无明挣扎使出了神足通后,志得意满的叶郁冉几乎惊得跳了起来,方寸大乱。

    他从未想过一个金刚境的“无”字辈僧人,竟掌握了佛家六神变之一,哪怕仅仅是雏形,也足以令人生畏生怖了!

    中了灭魂钉的注定是元神衰朽,必死无疑,即便他已经明明确确将灭魂钉打入了无明颅脑,但叶郁冉还是不敢赌,他不敢去赌这万分之一的可能。

    这叫无明的僧人虽然掌握了神足通,但金刚寺必然还不知晓,否则他身侧绝不会没有护经人,自己,也不会如此轻易得手……

    机不可失!

    在短暂的惶然过后,叶郁冉心头骤然燃起一丝火热。

    杀一位六神变的法主,这和杀一位南禅宗僧人绝不可同日而语。

    杀了他,自己会得到多大好处?

    那必然是天大!

    在叶郁冉接连的催促下,窦方无奈运转真炁,驱策起了两界符,在蝇头小字一寸寸亮起的同时,他疑惑问道:

    “我听说神足通能游十方虚空,你怎知他挪移去哪了?”

    “跨过桐江,去江南了,放心罢,我叶家天眼术能察毫微,他瞒不过我的法眼!”叶郁冉身形被两界符发出的无数炫光包裹,声音也有些浑浊不清:

    “何况他的神足通还粗陋百出,否则在刚才斗法时,早就用了!”

    ……

    ……

    千万里外,江南。

    虚空隐隐现开,一个灰败的身影登时从中滚了出来,无明踉跄捂着头颅,止不住得大口咳血。

    如叶郁冉所想一般。

    他并未真切修成神足通,也并未掌握这门以心力来远转的如来禅。在恍惚之下,他竟不受控制的跨越桐江,挪移至了江南……此刻神足通的反噬和原本伤势一齐汹涌袭来,让无明连站立都开始不稳,眼前几乎不能视物,唯有一片黑沉。

    他颤抖开始盘坐调息,血从七窍滚滚流出,很快便将僧衣浸成了血衣。耳畔的呓语愈来愈盛,疼痛也随之而来,像一根根钢针在脑子里来回的扎。

    要死了吗?

    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但很快袭来的剧痛,将这个念头也轰然击碎,彻底湮没了。

    刹那。

    虚空再度隐隐现开,像是连通了两界的门户。

    无明还来不及挣扎回身,便有一道凄艳赤光飞起,将他一剑削首!

    短暂的沉默后,有声音唏嘘响起。

    “我放心了……”

    捏碎黯淡的两界符,看着那具身首分离的无头残尸,叶郁冉拍了拍胸膛,长舒口气:“我可安睡了!”

    在他身后,窦方也是长舒口气,但又有些无奈。

    “怎到江南来了?”他摊手:“这要回洛邑,又是不少麻烦。”

    “只要能杀了他,一切都不算什么……”叶郁冉叹息从无明的尸骸上收回目光。

    一位神足通的法主,杀了他,若是真正败露之后,即便是寿吾叶氏,也要畏惧南禅宗的怒火,他将窦方强硬拉来,也是要拖乌宛窦氏一齐下水的意思。

    他唏嘘抬起头,在这片南国的土地,早已是日轮沉落,晓月初升。

    在数十里的天穹外,旌旗蔽空,战车轰隆,甲胄华美的骑士们高声呼喝,如同猎兽般,朝地下抛射出璀璨的符箭,把夜空照耀成一片火海。

    “该死的,是谢家的凤凰骑!”在火光外,叶郁冉皱眉,脸上微微正色:“他们在搞什么鬼?”

    猎兽?

    什么蛮兽能堂皇出没在郡城外?又是如何神通,才能惹得凤凰骑出兵围剿?

    叶郁冉整了整衣冠,寿吾叶氏与长缙谢家虽算不上亲善,但好歹也有几分姻亲,当他正要去拜见这群凤凰骑的主事者时,突然心头一紧。

    倥!

    元神传来示警的讯息,在连神念都无法捕捉的虚空处,一道白色的身影鬼魅般闪过。

    四下无人,天地间寂寥无声。

    额头大滴大滴的汗珠沁出,在漫长到让人绝望的死寂中,叶郁冉猛得转身。

    “窦兄……”

    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心跳声轻轻响起。

    在叶郁冉惊惶回头的刹那,自方才起,那便一直静默无声的窦方无声张了张嘴。

    他手中的符剑轻轻坠地,旋即,头颅从中间平滑裂开!

    噗!

    来不及惊叫,一只手便直直贯穿了他的胸膛,在夜幕下死一般的森寂中,吐血的叶郁冉如同一只被荆棘刺透皮膜的鸽子。往日的骄狂和散漫再也不见,唯有恐惧,对于死亡,也对于那鬼魅一般出没的身影。

    怎么可能!

    他惨笑着回过头,却见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身影。

    “你,你……”叶郁冉瞪大了双眼,看着那探手贯穿自己胸膛,本应该身首分离了的无明,眼角疯狂抽动:“你,你……”

    他想大叫,他想问一个断了头,消了元神的人如何能复生!又如何能瞬杀了自己和窦方!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留下急促的尾音,像一只被狠狠掐住脖子的鸭子。

    在死寂中,贯穿了叶郁冉胸膛的人睁开眼。

    那是比日光还要绚丽,比朝霞还要瑰美的颜色,像是千万吨白银被熔化成银白的海,悉数倾注在眼底,汇成了森冷而浩渺的白。

    叶郁冉呆呆楞住了,他被这宇宙间极致的,瑰丽而森严的美所震惊,像是古神在他面前揭开了时光的面纱。

    在宇宙极致的美之前,他整个人的生机飞速流逝,像是也化作了一个细细的,微小的点,轻巧投入了那片银白的海潮。

    比墨更深沉的夜空,遥遥地,有几点星光近了过来。

    漠视着叶郁冉死前僵在脸上的微笑和满足,在银白瞳孔下,一道冰冷而浑浊的男声忽然嘲弄响起,带着漠然的鄙夷意味。

    “凡物。”

第三百八十四章 那些隔过黑暗的花与水

    蔑视而漠然的姿态,白皙不似凡人的肌肤,比天神更为俊美而邪异的面容,以及……那流淌的,仿佛水银之潮的银白瞳孔。

    他是宇宙间最极致的美,是瑰丽和森严的完全造物,深邃、沉郁、冰冷、黑暗、窒息……同时,却又温煦的想让人落泪。像金黄山坡后,那一轮被暖风轻柔挂在树梢的微晕太阳。

    深林里叶郁冉的尸体在一寸寸风化,明明不过刹那,却像已经过去了千百年。他脸上还挂着死前那种微笑和满足的神情,万分诡异而荒诞,让人无法正视。

    漠视着这一幕,银白瞳孔之下,唇角轻轻扬了起来,勾勒出一个戏谑的弧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嘲弄的笑声在深林中低低响起,愈来愈大,愈来愈大。让无形的时间都停滞了刹那,温驯雌伏在那嘲弄的笑声下,如同卑下而恭顺的仆役。

    那笑声中带着莫名的愉悦和欣喜感,似是嘲弄,又似是鄙薄。

    他摸着自己的咽喉,那里似乎还残存着一道肃寒的杀气,手指划过时,带着再生后的隐隐刺痛感。

    多少个千年了?

    并非是愤怒或震怒之类的情感,更像是巨人被石块绊倒的讶异,或者说,是神被蚂蚁戏耍后的好奇……

    这份久违的,被砍断头颅的痛楚令他讶异,旋即也大笑了起来。

    “真是孱弱的躯体啊……”

    他淡淡摊开手掌,很快便也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致,无趣地敛藏了眸光。

    本相依旧沉睡在虚海的深处,那被全能性所击碎的伤口,也依旧是残缺的。便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在本相沉眠的这段漫长时光里,自己的一缕意志竟会率先苏醒,还托生到了一个妇人身体里,成为了胎儿。

    叫什么?

    他短暂搜查了一下这具身体的记忆,旋即饶有兴趣眯起了眼。

    “无明,金刚寺?这一回,我竟然当了和尚吗?”瞳孔里玩味的笑意一点点显露:“毗婆尸若知道我入了沙门,应当要欣喜若狂了吧,可惜,真可惜了……”

    在无数个千年里,他拥有过无数的名字,白、外法道、魔罗、古蛇、众子、灵、敌基督者、易卜劣斯、现在贤、方仙……

    而毗婆尸佛。

    在其他的宇宙,他也曾与这位被尊为百亿日俱出,过去七佛第一者的大如来打了几次照面。当时的两者都想度化彼此,也自然,不是什么把手言欢的有趣回忆。

    林光幽微,在深邃的昏暗中,他低声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去。

    他并不是那个沉睡的伟大古神,也不再是曾经的白、众子、魔罗、敌基督……他只是作为一缕意识率先的复苏,有限的可怜,甚至连自身的真正的意识,都不能长久停驻着。

    这具躯壳太过脆弱了,作为承载记忆的容器,也太不堪了些。

    本能下,他觉得一阵阵疲惫和饥饿滚滚袭来,在默许之下,那个蒙昧的无明的意识又再度升起,开始重新接管这具易碎的躯壳。

    突然,他的脸色僵住了。

    有几串劲风狂暴射过耳畔,如道道狂虹,将宽大衣袖震得高高拂起。远处的欢呼声也震耳欲聋,像滚滚山海倾覆倒来。

    细小的血缝在脸上裂开,血珠才刚刚坠下,又飞快愈合。

    在遥远的欢呼声下。

    黑暗密林中的他按住脸上早已愈合的伤痕,沉默了刹那后,又俯身捡起穿透树桩的华美箭矢。

    那是一支绚烂的羽箭,通体篆刻着如火的凤凰纹,在尾端,一个古朴的“谢”字肆意张扬,如若泼墨。

    “真是找死。”

    半响。

    黑暗中,有低沉的声音冰冷响起。

    ……

    ……

    ……

    她想自己就要死了——

    她在山林里用力地奔跑,血从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里不断地涌出,连衣服都变得沉重而湿润,像一件沾满了铁水的铠甲……如果不是体内那旺盛到足以催动炉心焚烧的生机,她可能早就已经死了,被乱箭杀死,被掷枪杀死,被闪着光的古怪刀剑杀死。

    意识渐渐地有点模糊,她跑不动了,再也跑不动了。连呼吸中都带着沉重的血腥气,血从鼻腔里哒哒往下流,让那张惨白的小脸看起来凄艳又可怜。

    身后好像有无数人追她,战车碾破天空发出的轰隆隆大声音像极了打雷。她不敢回头,哪怕已经累到无力了,哪怕眼前一切都在倒着转,她也不敢停下来。

    她不想死……

    明明已经从炉心逃出来了,明明已经离开了青铜大门,离开了光量域,现在……她不想死!

    在她跑进黑暗密林的刹那,在她已经再也没有力气的时候,在天穹的呼喝声达到鼎沸的时候。

    就在这时——

    突然之间,一声不合时宜的惊呼尖利响起!

    像是拉开了帷幕,尖叫、怒吼、狂啸、喝骂……亡命奔逃的她后知后觉抬起头,却只看见绚烂如星辰的古战车接连坠毁,血像泼雨般从天空洒下,把河川统统染上一层猩红。

    哭声、喊声、求饶声、诅咒声……不过短短刹那,终于,在这一切的声音都停息后。

    天穹上,明煌的虹芒也统统也熄灭了。

    一片漆黑。

    所有人都死去了,像是黑暗中的魔怪伸出爪牙,把他们一个个撕成了碎片,夺去了魂灵。

    繁且密的叶冠相互摩挲,在晚风中发出簌簌不绝的混沌响声,晦暗的月光稀疏从树干的缝隙垂落,在昏昏中,就像是有无数双眼睛躲在黑暗里,冰冷凝视着那唯一的活物。

    她紧张攥起拳头,在慌乱的后退中被碎石子狠狠绊倒,一屁股跌坐在地。

    短暂的死寂后,有笑声从黑暗深处轻轻响起。

    “原来他们是来追你的么?箭矢都差点射伤我了。”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漠然和漫不经心:“你是谁?”

    “我……”

    她呆呆朝发声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看见了墨一般的昏黑,隐隐约约有几点暗红的颜色,在淅淅沥沥的溪水声摇摆不定,也像仲夏夜里的火萤。

    “我是新神。”她老老实实回答。

    “新神?”那个声音又笑了起来,这一次,她清楚听出了那个笑声中的不屑和嘲弄,就像是看见小孩穿上大人衣冠的玩味:“你的名字呢?”

    “谢梵镜!”

    “谢梵镜?”

    “我偷偷看古书取的,觉得很好听……”她突然沉默了一会,低着脑袋:“光量域里,大家都说很好听的。”

    “新神,光量域吗?”

    声音不置可否响起,被飘忽的风声拉得很长。远处传来草丛被拨开的窸窣,像是声音主人已经远去,正踏着黑暗的溪水开始离开。

    谢梵镜心头没由来抽紧了,她踉跄从地上爬起来,还未站稳,又狠狠摔了个狗啃泥。

    “喂!”

    她仰起脸,对着黑暗的密林深处用力大喊:“你是谁,你又叫什么名字?”

    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大喊,是想要道谢,还是想看看声音主人的脸?在喊声出口后,谢梵镜也愣住了,她默默低着头,用手把自己努力撑了起来,踉跄着又差点摔倒。

    “我?真是大胆的虫子啊……”

    草丛被拨开的窸窣声停了下来,这时候,月光照破了漆黑的云层,像水银一样,像是把所有的华光都泻进了密林,一地水银般的亮。

    几步宽的窄溪上缓慢升起了雾一样烟笼。眉目冷峻的俊美男子淡淡转过身,白衣像融进了溪中的雾,疏离地,也像是月光下一个朦胧的影。

    那张漠然而英俊的脸上浮出莫测的笑意,在月光里,他看着对岸那个小小的身影,第一次提起了兴致。

    “白。”他淡淡开口:“你叫我白术吧……”

    一地水银的亮。

    在月光中,谢梵镜终于看清了那些暗红色,像仲夏火萤似得光点。

    柔软的木犀花在窄溪两岸摇曳着伞盖般的枝桠,雾一样的烟笼氤氲缠上来,一点点,缱绻弥散在花冠。

    在窄溪的两岸,男人与少女对视在了一起,风从林中浩荡地吹来,吹着他们衣决飞扬。

    花和溪水,在幽邃而寂寞的密林里。

    隔开的。

    那些隔过黑暗的花与水……

第三百八十五章 七块本质

    八云城,鹳楼。

    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节,晨光初升,穿过山间薄雾的日照把所有东西都渲上了一层金边,暖黄而微晕的颜色……早起营生的货郎们挑着担子走街串巷,集市中昂然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鸡飞狗跳,犬马嘶鸣。

    山间的小城在日光下,在流动的声音里,缓缓开始活了起来……

    鹳楼二层临窗的雅间里,白衣的贵公子散漫抱着手,眼神饶有趣味地飘出窗外,落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他的面容在袅袅茶烟中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瞳孔清清亮亮的,像落在水里的疏寒的星子。

    多少个千年了……

    他心底感慨刚刚不合时宜升起,又被连忙摇头中断,

    白术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了,满心都是不合时宜的感慨和过去那无关紧要的回忆。就连看见浮在云头的日照,也要狠狠唏嘘一番,怀念起那些不同时光中的日照。

    他并不是那个陷在永眠中的伟大古神。

    也不是白、魔罗、敌基督、古蛇、易卜劣斯、众子、方仙、现在贤……

    他是一缕意志微不足道的流出,是古神永眠中一点小小的惊喜。

    他会生气,会抱怨,会愤怒,会开心,会焦躁,会惊愕,会像人一样怀念过往的时光,也会像人一样欣喜意外之外的事物。

    他不是绝对意志的化身,也并不具有那绝对的无限神性光辉,会流血,会死去,会真正感受到疼痛,也会被那过于璀璨的光芒灼伤,他具备着人所具有的一切,也感知着人所感知的全部。

    “我……”

    迎着窗外明亮的日照,白术敞开双手,放声大笑着,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拥入怀中:

    “我是人啊!”

    奉茶的侍女被突然的大笑声惊得花容失色,几乎要把茶盏跌碎在桐木的地板。

    她嗔怪抬起头,脸上却不免飘上几缕飞红。

    在轩花的典雅小窗前,俊美如妖的年轻人迎着金黄的晨照,笑得肆意而张扬,他似乎极是欢喜,那双狭长如狐的眼眸微微眯起,里面的晕光温温润润。

    明亮的。

    也像一汪映着初晨暖日的清浅春水。

    ……

    “离本相醒来,只剩下百十年了吗?”

    没有在意侍女脸上的红晕,短暂的欣喜过后,白术漫不经心轻敲着青瓷斗彩的茶盏,脸色也渐渐阴了下去。

    在本相被大神湿婆所展露的全能性伤害,陷入永眠时。他清晰记得,自己的本质也被割裂,分成七块,散入了无穷虚海。

    “希腊、凯尔特、还有那遭天杀的圣经世界……”

    白术微微有些头疼,那散落于无垠虚海中的七块本质,现在来看,他只找到了其中三块的去处。

    “达怒神族还好说,可柯罗诺斯和雅威……”白术眼角跳了跳,心骤然沉了下去。

    柯罗诺斯和雅威——

    面对祂们,面对这两位与三相神等同的全知全能者,即便本相完全恢复了十二阶的知与能,他也没有丝毫信心,自信自己能够隐瞒那两位世界原初的伟岸存在。

    甚至在前来三相神的世界之前,他便在圣经世界狠狠吃过了亏,如条落水狗一般,被天国副君和炽天使们驱逐出了七重天界。

    那时的他疯狂求索着十三阶——全知全能的道路,甚至撺掇了魔怪们对圣灵的联合,只为了吸引那位神、雅威、耶和华、造物主的目光。

    可等到他如愿进入原动天,进入了神的居所,却一无所有。

    没有伊甸园,没有卡巴拉生命之树,甚至也没有神的权座,那位伟大的造物主对他隐去了一切。

    他所在的原动天,只是一片苍然的空白。

    尔后便是被愤怒的天国副君所驱逐了,并不死心的他暂时离开了那个世界,而在佛家的非想非非想处天,他与两位异时空的伟大神祇再度联合,远涉进入了三相神的世界。

    这是一切因缘的起始,也便是一切故事的开端了。

    白术脸上的阴沉渐渐褪去,最终,化成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慷慨的湿婆啊。”他闭上眼:“我现在,真是面临着一个难题呢……”

    七块本质从身体里撕裂,落到了不同的宇宙时空,而本相虽然得到了全知全能的钥匙,却也因为本质的剥离,即将坠落下知与能的流转循环。

    十二阶?还是十一阶?或许……是更低?

    白术也无从揣度。自己的本相,那位陷入永眠的古老神祇在苏醒后,会跌落到何种程度。

    瘸腿的山羊守不住山洞里的珍宝……

    在无数宇宙善神和恶神的眼中,白术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一种特别且弥足珍贵的食物。

    尽管有预感,在补全那七块流失的本质后,他将成为真正的,可以媲美三相神和柯罗诺斯的全能大神!

    但在这之前。

    在他补全七块流失的本质,在他成为全能的之前。

    他知道——

    自己那永眠的本相在湿婆的遮掩下,已对所有时空都隐匿了自己的存在。可等到本相结束永眠醒来,湿婆神的遮掩也将彻底失去效力。

    而那个时候——

    所有宇宙,所有时空的神祇,无论是善神或恶神,创世主或救世主,祂们都将来到来到三相神的世界,来将自己的本相——生吞活剥!

    自己在付出知与能的循环坍塌,七块本质崩解的代价后,终是获取了十三阶——那全能的神性!

    在古老的书卷中,凡人若饮下神灵的圣血,则将成为神子,成为神在地上的代行。

    那么,将具有全能神性的自己吞食,也会得到同样的全能神性吗?

    白术不敢去赌,也并不奢望那无数宇宙的神灵会格外怜悯他。

    棋局已经收官。

    在本相从永眠里醒来后,等待他的,或许,便是万中无生的真正死局……

    “寻找七龙珠的故事,真是漫长而艰涩的道路啊……”他最后在心底轻声叹了口气,然后起身下楼:“也不知道,湿婆神是否把我那七块本质也一并隐藏了,若是……”

    他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收敛了所有情绪,脸上一片漠然。

    远远,娇俏的侍女羞怯看着白衣的贵公子长袖起身,如清鹤拂翼,说不尽的优雅和从容。她红着脸想大胆上前,可脚下却像生了根似的,把她牢牢定住,挣也挣脱不得。

    那袭白衣像融进了窗外的汹涌日光里,一点点淡去,最后也变成了朦胧的白晕。

    她呆呆看着白衣人走下楼,脸颊也一点点滚烫了起来。她只觉得自己像见到某种极美的风景,她曾离得很近,近到只隔着半个手肘的距离,但现在她看着那人一步步走下楼去,越来越远,又像永不可触及了一样。

    ……

    楼下。

    白术伸手用力按住账簿,一脸表情不善。

    “就喝了几杯破茶,你竟要收取我两个金铢?!”白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你这黑店是不是还没被人砸过?需要我免费给你一点点人生上的小指教吗?”

    “爷,爷,这位爷。”

    掌柜的哭丧着脸,连连拱手求饶,他只觉得对面这美少年力道大得出奇,单单一只手按在账簿上,他便是使了吃奶的劲,也挣脱不能。

    “您是只用了几杯茶……”掌柜的欲言又止:“可您的朋友,她,她……”

    白术楞了楞,顺着掌柜手指的方向,朝角落望去。

    在堆积如山的蒸笼和酱碟里,一个小小的脑袋被吵闹声惊起,她呆呆地眨了眨眼,又心虚低下头,继续拼命往嘴里塞馒头。

    “好,好,很好。”半响的静默,在掌柜的满头大汗中,白术忽然笑了起来:“没想到,居然还有敢占我便宜的!”

第三百八十六章 能吃的小虫子

    茶烟和滚烫的热气弥散在空气里。

    短暂的静默后,在掌柜心惊胆战的注视下,白术忽得冷笑了几声,抬腿便朝角落的茶桌走去。

    屋角,在堆积如山的蒸笼和酱碟中。见到白术走近,那个小小的脑袋也登时加快了咀嚼了动作,如饿虎扑食般,把瓷碟里最后几个白面馒头嗷呜吞了下去。

    “好吃吗?还够吗?”

    看着她被噎得脸颊圆鼓鼓的模样,再看看满桌的空盘,白术和颜悦色开口:

    “要不再来点?”

    “唔……我……”谢梵镜惊喜瞪大了眼,口里含糊不清:“真的……阔以(可以)……吗?”

    “想什么呢?当然不行了!”

    白术猛得伸手,一把捏住那张惊喜的小脸,用力揉了揉,他仔细端详良久,唇角弧度也不自觉微微勾起:

    “小虫子啊。”年轻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那双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似笑也非笑:“吃了这么多东西,你饿吗?”

    “很饿,怎么吃都好像吃不饱。”

    谢梵镜也不生气,只是呆呆眨了眨眼,她本来想点头的,但她被用力捏住了脸:“我吃了好多包子和馒头,但还是很饿,怎么吃也没有吃饱。”

    “还饿吗?”白术又笑了起来。

    “嗯!”谢梵镜绷着脸,严肃肯定道。

    “他说你是我的朋友?”白术伸手指向惊惶失措的掌柜:“很能吃的小虫子啊……”

    谢梵镜呆呆看着那张俊美的脸颊离自己一点点,一点点,越来越近了……年轻男人清朗精致的眉目如同写意的山水墨图,一笔一画,都极尽勾勒雕琢,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

    在这个最为寻常不过的清晨,在临山小城微寒的山风,在雕花小窗敞进来的金黄日照里。

    喜欢戏谑的神因为一个小小的玩笑,很偶然地好奇了起来。祂靠近了,也嘲弄着,去上前了……

    “告诉我,很能吃的小虫子啊。”白术的呼吸均匀有节奏,不急不缓,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啊……是我的朋友吗?”

    日光遍照。

    被吓傻了的掌柜终于从店楼被拆掉的惶恐中回过神,他远远看着那方被蒸笼和酱碟砌满的角落,心下先是狠狠啐了一番,痛骂那穿白衣的王八蛋为了勾引女人,可是把自己吓得够呛。但在痛骂过后,心下却是又难免有点艳羡。

    即便不愿承认,他也不得不赞叹,那穿白衣的王八蛋,可真是一个玉人。

    他要也是这般模样,或许,当年的小翠就不会……掌柜的忽然掩面长叹一声,也沉重阖上了账簿,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去。

    时间在掌柜的胡思乱想中慢慢流逝,日光中,一片静默里,谢梵镜对着那双微微含笑的眸子,轻轻皱了皱眉。

    “这是什么意思?”面对她的皱眉,白术愣住了。

    “他们不让我进来,因为我身上有很多血,没有穿漂亮的衣服,他们不让我进来吃饭。”这个绷着小脸的女孩突然沮丧了起来:“对不起,我说自己认识你,他们才让我进来的……”

    白术呆了呆,也罕见失神了刹那。

    不该是这样的。

    在以往的无数次中,他还从没有失手过,现在不应该是她色授魂与、不可自拔,而自己则无情嘲弄她的蠢笨和自大吗?

    白术沉默松开了手,谢梵镜揉揉脸颊,见他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又起身点了两笼包子。

    “包子……好吃吗?”注视着谢梵镜的狼吞虎咽,长久后,白术颇有些复杂开口:“你就是来吃饭的?”

    “包子果然很好吃!”一口吞下半个包子,谢梵镜满意眯起了眼。

    她把小蒸笼认真推到白术身前,笑了起来:“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昨天晚上救了我!”

    “不过碾死几只臭虫而已……”白术有些无趣地抬头:“况且,我只是惩处他们的冒犯,也不是为了救你。”

    “但你还是救了我。”这个呆呆的女孩固执重复,把泛着热气的小蒸笼再次推向白术:“这个牛肉包子很好吃的,我请你吃包子。”

    “你有钱吗?”白术乐了。

    “他们昨晚用箭来打我,我偷偷藏了几根的。”谢梵镜悄悄扯了扯白术衣角,示意他低下脑袋,白术觉得有趣,也笑着照做了。

    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鬼鬼祟祟低着头,把身子弯到了桌底。

    “我咬了咬,是脆脆甜甜的味道。”在桌底,谢梵镜捧着几根断裂的黄金箭矢,对白术小小声开口:“请问这是金子吗?”

    “这么明目张胆?不怕我抢了你的?”

    谢梵镜怔了怔,似是没想到白术会这样开口,不过刹那,她便把手里的断矢都塞给了白术。

    “都给你,林子里还有好多,但我抱不动的。”谢梵镜得意笑了起来:“我带你去找它们!”

    白术不置可否扯了扯嘴角,他率先直起身子,神色平平淡淡,也并没有什么动容。

    “食水者善游能寒,食土者无心而慧,食木者多力而拂,食草者善走而愚……”鄙薄推开了谢梵镜固执推来的小蒸笼,白术挑了挑眉,散漫开口:

    “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你若学会食气,便无需再食用这些凡浊吃食,也不必吃得如此之多了。”

    “食气?”谢梵镜静了静,疑惑抬起头。

    “自己去学吧,李况,那个被他们叫做夫子的小孩虽然蠢笨,但多少还是从我身上得到了一些。”

    短暂的兴趣过后,白术又开始意兴阑珊了起来。

    饥饿和疲惫一阵阵从心底袭来,让他的意识也开始了不耐,在过于宏翰的精神面前,孱弱的肉身显得如此轻薄而易碎,即便他只是古神一缕意志的托生,但那庞大到足以记述宇宙年轮的记忆,也不是凡间肉身所能负荷的。

    无明并不是其他人,无明便是他,是蒙昧而尚未觉悟的他……

    白术很享受这段久违的,生而为人的时光,但他需要将意志与这这凡胎的躯体磨合,才能避免灵与肉之间的冲突。

    在他磨合神与人的这段时光,也唯有让无明,让这个蒙昧而尚未觉醒的意识,来继续接管地上的肉身……

    这时。

    一个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突然响起。

    见白术和谢梵镜同时回头,齐刷刷地看过来,掌柜的脸上有些尴尬,但还是强作镇定,无奈摊开手掌。

    “没了。”他说。

    “什么没了?”

    “楼里吃食都被这位姑娘吃完了,现在裹面也来不及,眼瞅着都得响午了……。”掌柜的摊开账簿,讪笑着问道:“两位,今儿谁结账?”

    “她!”白术不假思索。

    “……”

    一道目光从白术腰间丰厚的荷包瞟过,含着隐隐的鄙夷,又落在他脸上。

    “看我干嘛,又不是我吃的,凭什么要我付账?”白术坦然伸出手,对掌柜慢悠悠摇着手指,叹息笑了起来:“跟你说个至理罢,这世间——没有人能薅我一丝的羊毛!记住了,没有人!”

    “……”

    在喧闹声中,谢梵镜意犹未尽抿着嘴角,目光久久停留在蒸笼里最后一个牛肉包子上,舍不得抬头。

    她啊呜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咬下,耳畔又蓦得风声一紧。

    “再见了,能吃的小虫子。”白术捏着那张呆呆的小脸,玩味笑了起来。突然心情大好:“希望我醒来的时候,你还是活蹦乱跳的样子。”

    “泥(你)……要奏(走)啦?”含糊不清的声音从女孩嘴里传出来。

    “这肉身太孱弱了,我很喜欢如今久违的,托生为人的时光,所以我要去磨合灵与肉的界限。”白术眯起眼睛,他只觉得眼前女孩像一只乖巧,又呆呆的猫:“我现在很饿,很累——”

    牛肉包子被她高高递过来,白术楞了楞,又笑着摇头。

    “这倒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静了片刻,他张嘴咬住最后一个牛肉包子,然后轻轻俯下身子。

    那一瞬,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头顶传来的那温暖而轻柔的摩挲触感,让谢梵镜呆呆瞪大了眼,连身体都好像轻轻僵住。

    最后听见的,是他似有似无的散漫笑声:

    “真是有趣呢,能吃的小虫子……”

    ……

    那袭白衣在中午的日光下一点点淡去,很快,便消失在青石巷弄的窄小浓阴里,像白鹤飘向飞雪般的芦花深丛。

    谢梵镜怔怔看着他走远,心里微微一痛,好像有一片极薄的小刀从那里划过。

    她心底像一团绞着的丝线那样慌乱,酸涩、刺痛……如同一只小小的刺猬在心底来回的滚,浑身硬毛都倔强的倒竖起来,扎得她鲜血淋漓。

    “现在脸红也没用,人都走了!”

    看热闹的掌柜叹了口气,对后知后觉,陡然双颊绯红的女孩摇着头:

    “年轻人啊,诶……”

    他抱住泛着白的粗厚账簿,感慨唏嘘了几句,也转身回了头。

    会再见吗?

    那时的谢梵镜想着。

    她想,他们一定会再见的。

    明明并不确定,却偏偏是这样认真的笃定着,心底的小刺猬跳啊跳,也好像忽得收敛了所有硬毛,变成了一个软乎乎的小小肉球,在轻轻地蹦啊蹦……这种没由来的预感让她眯眼笑了起来,也忽得就开心了。

    ……

    两年后。

    江南,太州城。

    在城楼中心的法坛上,谢梵镜又再一次,再一次地见到了他。

    万人空巷,在乌泱泱的人群簇拥下,法坛上,俊美且年轻的僧人目光悲悯,他双手合十,平静面对着无数听经的信客,神色坚定而柔和。

    漆黑的人潮中,谢梵镜看见一个娇俏的女孩子在欢快地一蹦一蹦,卖力举着手,她红衣如火,笑起来的时候,娇媚的眼睛弯弯的,像狭长的月牙儿。

    僧人与她目光交错时,脸上总会不自觉泛起一丝无可奈何的温柔笑意,他掩饰的极深,但谢梵镜,却好像看得很清楚……

    笑声、赞声、念声、颂声、衣料互相摩挲的沙沙声、孩提呜呜的哭声……人潮中,谢梵镜茫然地向着法台处一步步走近,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好像走得跌跌撞撞。

    愈来愈近。

    愈来愈近了……

    清朗的声音温润从法台上落下,平静地,就像荷风轻柔涤过盛满六月暑气的池塘。

    谢梵镜听清了他的声音,也看清了在法台不远处,那个红衣女孩子那张娇俏柔美的脸。

    在法台上。

    他说: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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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维寻道者介绍:
在黑潮笼罩的武道世界,他是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无敌人仙;在神秘复苏的黎明世代,他是先知,亦是真理的承载者;在钢铁的都市里,他是欧米茹级的异能者,也是窥探禁忌领域的疯子。……他是环绕世界的大蛇,亦曾以凡人之身弑杀神灵;是横剑截断天河水的白衣道人,也见证世界树上黄金国度的落幕;是翡冷翠的圣子,却也在魔神之柱刻下姓名……——他,是游戏在高维宇宙的寻道者。高维寻道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高维寻道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高维寻道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