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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鹓扶君     高维寻道者txt下载     高维寻道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八十七章 开坛**

    太州城,日中。

    在万人攒动的潮海之外,几间荫凉的华阁里正传来欢笑声,贵人们一边豪赌取乐,一边用冰壶饮用远自长安甚至洛邑的醇酒,而穿着绣金帛裙和厚锦长衣的侍女们,在华阁里来来回回的穿梭,为他们奉上酥酪和瓜果。

    这里离法坛并不远,正是听经的好去处,但在华阁周围,却并没有人敢来涉足。

    重铠大枪的武士们如同一尊尊森严的铁俑,沉默锁死了华阁周围的空地,听经的人潮也默契远离,远远地,就隔开了一片偌大的留白。

    在这里,在太州城中……

    有人暴露在正午的日光下,眯着眼睛,在暑热里汗流浃背。也有人被熏风和少女身上的**轻柔簇拥着,清寒的冷雾在脚下流过,连衣袖都带着缱绻的味道。

    “这和尚……”

    华阁中的一处牌局里,燕令——这位太州燕家的嫡子突然抬起头,他将目光投向华阁外的法台,静了静,然后嘿嘿笑了起来:

    “这和尚有点意思啊,我开始喜欢他了!”

    一次开坛**,竟引得太州城万人空巷,甚至连邻郡的几个城县都有不少来人,对于素不崇佛的江南三郡来说,这已算是天大的盛举了。

    “喜欢?”牌桌中,除燕令之外,其余三人脸上表情都怪异了起来。

    “这可是南禅宗的和尚,你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心思,最好收敛些!”陆植皱了皱眉,用力打出一张牌:“你不想活命,老子还想呢!”

    “……喜欢是欣赏的意思,你别满脑子混账念头!”燕令扯了扯嘴角,突然沉吟开口:“说起来,我仍是有一事不明。

    江南三郡素不崇佛,这叫无明的和尚明知我们这些世家不喜外道,却为何还偏偏要来太州城**?”

    “哪里不行自然就要钻研哪里,他来佛脉贫弱的太州开坛讲经,这不是很正常吗?”陆植有些无语。

    “我明白你的意思,燕令,不必多说了。”燕令还想开口,却被牌桌上另一道声音突兀中断,衣着华贵的童子凝望着手上的牌局,笑了笑,然后抬起头:

    “你是想问,那个无明是否别有用心吗?”

    “是。”

    “此事不足为奇,跟你明言了吧,我便是奉命前来盯他的!这和尚要么是奉命来江南栽种佛脉,要么……”童子突然停下,嘴角扬了起来:“便是为了上界活物!”

    上界活物……

    当这个词被再次提起时,燕令突然有种恍然的错觉,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听过这个词了,那一刹那的错愕,令他也微微失了神。

    “两年前,谢家南狩的凤凰骑们离奇身死,至今也是桩悬案,便是因为当时传得沸沸扬扬的上界活物吧……”陆植突然接口:“你小子怎知他是因为上界活物?”

    “别满口小子小子的,你小姨是我嫂子,我比你陆植可活活高一辈!”

    童子翻了个白眼,看得陆植敢怒不敢言:“这是我家老祖鹤公的卦算,你问我?我问谁!”

    鹤公?

    燕令登时沉默了下来,还欲争辩几句的陆植也闭了嘴。

    界京山上代圣主,八千年卜算第一人,算尽苍生!

    他的卦象……

    “那无明纵是南禅宗僧人,但也不过区区一个弟子。”短暂的沉默后,燕令有些难以置信开口:“以鹤公之尊……”

    “老祖是在推算上界活物时,偶然发现那活物的卦象与无明相连。但究竟是如何相连,是照面的因缘还是其他,老祖也算不出更多了。

    让我来盯他,也是大海捞针般的一步闲棋,可有可无……”童子摇头:“你们是已经忘了,但两年前,那上界活物引发的撼动,人仙老祖们可是忘不了!”

    那是绝地天通后传开,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上界消息!无论是谁,但凡能捕捉到一丝痕迹,便绝不会轻易放过!

    “这可有些苦恼了啊,要如何才好呢?”燕令有些闷闷挠着头,本以为不过是个寻常圣地门人,但居然和那传闻中的上界活物扯上了关联,如此一来,但真的难缠了。

    无需童子多言,燕令便知晓,那叫无明的僧人已经被无数人仙暗中注视了。

    在他愁眉之际,牌局四人中,那自开始便一直静默,从未出声的最后一人,淡淡笑了笑。

    “人仙老祖们的谋划,我们自然猜不到,也不敢去妄言。”头戴凤凰冠,明媚照人的女人忽得起身,曲线婀娜妩媚,如花树堆雪。她走到栏杆处轻声笑了笑,吩咐道:“燕令。”

    “阿姊!”燕令忙不迭起身,跟了过去。

    “别乱想了,就以圣地门人的礼仪来待他,不要辱了我们太州燕家的门楣。”女子又突然回身:“怀清?”

    “我在,我在!”小童也赶忙从坐上跳出,举手示意。

    “与那上界活物卦象有相连的,不单单一个无明吧?”

    “本是不该说的,但燕姐姐既然问起,我也不好卖关子。”童子笑了起来:“不单是无明,与上界活物卦象有相连,足足有数百人之多!老祖把山里的师兄弟们都派出去了,也是想看看能否有所得……”

    “那看来,你果然只是一步闲棋啊。”女子沉吟了片刻,明眸突然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此时法会已然落幕。

    僧人合掌向离去的信众们一一致意,他一袭白衣如雪,在斑驳的日光里,也是极浅极淡的一抹白。

    女子饶有兴致看了半响,许久,才收回了目光。

    “明日请他来清凉宫赴晚宴罢,告诉他,太州所有的世家子弟都会来。”她转身:“记得用我的名刺。”

    “……”燕令惊恐看着这个平素不假辞色,冷若霜雪的女子突然浅浅笑了起来,心下骤然沉重。

    “阿姊……”燕令斟酌着言辞,欲言又止:“和尚……好像是不能成亲的吧?你要是想玩一玩,也犯不上冒如此大险的,那群南禅宗的和尚不好得罪的,个个——”

    “住嘴!”

    “……哦。”

    ……

    ……

    ……

    一天的法会落幕了,

    无明合十朝离去的信众们一一致意,心底悄悄地松了口气,手心沁出的冷汗也渐渐褪去。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在江南开坛**,原先的紧张在现在结束之后,心底也诡异地释然了。

    无数的声音嘈杂在一起,吵闹着高高升上云霄,无明低下头笑了笑,刚要从法台上离去时,却猛得站住了。

    他觉得背后有人在看他,呆呆地,怯怯地,是陌生的,却又好像熟悉的目光。

    人潮乌泱泱的,他鬼使神差回过头,却被一张肥白无须的大脸突然挡住,遮住了视线。

    “无明大师。”

    突然出现,挡住无明视线的肥白管事笑了起来:

    “小的是太州燕家的管事,受小姐托付,来请大师明日赴宴。”

第三百八十八章 未曾相逢应不识

    名刺是黑底烫金的模样,在尾端,一个隽永小巧的“燕”字浅浅漾着梅花的纹,在正午金黄的暑光下滚烫发光。

    “二小姐?”无明抬头。

    “我家二小姐素来礼佛,听闻大师是南禅宗祖庭出身,更是心向往之。”肥白管事恭顺低下头,赔笑起来:“明日清凉宫里,太州城的各位世家贵胄们,都会前往赴宴。大师久居在江北,又是初来乍到,二小姐也想向大师引荐江南的人物,以作两家交好。”

    明日清凉宫里,还会有太州城的诸世家吗?

    无明犹豫了刹那,然后合十颔首。而那燕家的肥白管事见无明点头应允了,更是喜不自胜,连不迭寻了个压在心底已经许久的疑惑,谄媚开始请教。

    江南三郡虽然佛脉稀疏,是诸世家的根基所在,容不得外道浸染,但纵使如此,多多少少的,还是有些礼佛的信众。

    眼前的肥白管事便是其中之一。

    而在肥白管事向无明请教经义之际,乌泱泱的人潮中,一个小小脑袋怔了怔,又默默地低下去。

    她已经很用力地在往前挤,却怎么挤,都挤不去法台的边上。前面就像隔着一睹高高厚厚的热闹大墙,声音刚脱口就被淹没,无数的人来来回回地从眼前穿梭,把她也裹挟在乌泱泱的人潮,化成灰色人群里不起眼的其中一个小点。

    法台上的僧人并没有看她,也没有再转过头。

    他眉眼在正午的暑光里模糊不清,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微微闪着白光的晕。而在那个肥白管事离去后,一个穿红衣的女孩子突然蹦蹦跳跳,兴高采烈挽住了他的手。

    日光下。

    谢梵镜看见他唇角扬起一个无奈的弧度,然后轻轻笑了起来……

    ……

    “这是什么?”

    小秋瞥见无明手中那张黑底烫金的名刺,疑惑睁大眼:“燕?”

    “这是太州燕家二小姐的名刺。”无明走下法坛,对她解释道:“她邀我明日去清凉宫赴宴,太州的世家中人也会来,”

    “燕家二小姐?”小秋依旧在蹦蹦跳跳,眉眼却沉默了下来。

    “喂!”她突然直愣愣看向无明,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那个二小姐,她漂亮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从未见过她,的确是不识得。”无明停下脚步,老老实实开口:“况且皮肉不过外相之好,是红粉骷髅。其实那位二小姐美或丑于我而言,都无甚区分的。”

    小秋继续看着无明,把他看得心底没由来的慌了起来,良久后,她才得意洋洋收回了目光,背着小手继续一晃一晃。

    “傻秃子!”

    她突然笑了起来,无明楞了楞,然后也笑了起来……

    远远。

    谢梵镜低下头,她已经挤到法台边上了,却突然停了下来,她只觉得心底突然乱得很,心脏深处,那只小小的刺猬又开始蹦了起来,凶狠地,张开了满身的硬毛。

    他就像不认识了自己一样,一眼都没有看过来……

    谢梵镜想问问他是否还记得自己,他们还是朋友吗?

    却在看见那个红衣女孩子,看见她和他相视一笑的刹那,没由来的就瑟缩了。

    自己真是个胆小鬼。

    以前是,现在也还是……

    脑子里一团混沌,心底也乱极了,乌泱泱的人潮中,谢梵镜低着头,呆呆看着脚尖,被来来往往的行人撞得一摇一晃。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难过,明明只见过几面而已,又不是真正的好朋友。但她现在真的难过极了,酸楚的滋味涌上鼻腔,眼前像罩着一层稀薄的水汽。

    噗!

    胡思乱想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劲风。突如其来的巨力撞了过来,猝不及防的谢梵镜肩膀一歪,被带得摔倒在地。

    她楞了楞,然后默默从地上爬起来,准备离开。

    而这时,一道惊喜的喊声让她停住了。

    “等等!”撞倒她的年轻人讶异大喊:“小谢仙子?你是小谢仙子吗?”

    “啊……”谢梵镜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看过去。

    “果然是小谢仙子!”看清她的脸后,年轻人笑了起来:“上次一别,我姐姐一直在念叨你,没想到今日竟会在太州城遇见。”

    “姐姐?”

    “在那呢!”年轻人伸手一指。

    在他手指处,是在闹市的街角中,一个面上蒙着薄纱的美人莞尔一笑,用力招了招手。

    “呀!”谢梵镜跳了起来:“是你呀!”

    ……

    ……

    ……

    城中,青石铺就的小巷里。

    小秋快活地像一只欢喜的猫,叽叽喳喳,无明默默跟着她身后,时不时点头附和。

    两年不见了,她还是熟悉的样子,还是那个喜欢在假山上蹿下跳,喜欢把自己无端沾上一身灰的小女孩。

    两年了,一切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在你走后没多久,我娘就把漆金廷卖掉,和太州的一个富商成亲了。”小秋睁着漂亮的眼睛:“我一直在等你,可没想到你居然也来江南,还在太州开坛讲经了!”

    “我也没想到啊……”无明默默地点头,他没有想到漆金廷会被卖掉,也没想到,小秋会远远从江北到来了江南。

    他莫名心乱得很,但是为什么,却好像怎么也说不清。在法坛的时候,他似乎是听见声音了,但等到转身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

    突然,在他忍不住陷入胡思乱想之际,前面蹦蹦跳跳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突兀停了下来。

    无明讶异抬起头,也停住了。

    “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这么厉害,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傻和尚。”小秋轻轻踢着脚下的碎石子:“这两年,你好像变了很多了。”

    “我……”无明楞住了,一时没想好要怎么接口,而小秋看着他呆呆的样子,也扑呲笑了起来。

    “喂!我今年十六了。”沉默了半响,在弄堂的浓阴里,一个细若蚊呐的声音从女孩唇齿小声传出:

    “阿娘说。

    我可以嫁人了……”

    无明心脏猛得跳了跳,颤得像擂鼓。

    他扭过头,看着扭捏的小秋,一张如玉的侧脸,耳朵边蜷曲着碎碎的乌发,脖颈处露出的肌肤像象牙般温润,盈盈动人。

    那个野猫一样的女孩已经长大了……

    她有了女人浮珑的身姿,也像个年轻女人一样,开始用胭脂来画眉。梅花般冷冽的熏香从她衣袖轻轻传来,带着清清淡淡的,凛冬般的寒香气……

    “后天……”仿佛一炷香又仿佛只是刹那的刹那,在凛冽的香气中,他被人轻轻地拥抱了。

    来不及错愕,小秋扭头便跑,笑声远远如银铃传来:

    “记得来这里找我!”

    ……

    日光绚烂。

    长满青苔和藤萝的荫凉巷弄里,无明复杂看着那袭红衣飞快跑远,眼底闪过一丝挣扎的神色。

    他回到自己所住的客房,关上门户,也像隔开了两个世界。

    两年前……

    坐在椅子上的无明用力摇头,紧紧皱眉。

    两年前,他被北卫巨室中的叶郁冉和窦方追杀。明明是万劫不复的死局,可在脑海里,却偏偏并没有关于那段的记忆……

    他在一座小荒山慌乱醒来,四处都是散乱的酒瓮,满满滚了一地,映着天上的月明如水。

    在头疼欲裂的痛楚中,早不见了叶郁冉和窦方两人的行迹,而惊愕下,无明也惶然发觉自己因元神受创,竟从金刚境坠下了阳符。

    在走出荒山,在向山民问过时序后,满心的讶异更是不必多提。当时,距离他被叶郁冉和窦方两人追杀的那日,已经足足过了三天……

    那三天里,他的记忆始终是空白一片,像是被一只手给无形抹去了,又像个另一个接管他的身体,把他的意识压制到了最深的末端。

    “那三天……”他闭上眼睛,想起小秋刚刚的话语,又想起法坛时,那道似有似无的目光,一时间心乱如麻:“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不过片刻,腰间的传信玉圭突然一闪,也惊醒了迷惘中的无明。

    他神色一正,连忙起身,肃然行了一礼:

    “老师。”

    “我要你做的事……”玉圭里,广慧的声音遥遥传来:“进展如何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鸣蝉

    玉圭里无数细密的阵纹汇聚成线,在隐隐的青光里,跨越了无数城郭和山海,把两个声音交织在一处。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房,面朝着朔北的方向,在敞开的窗户里,暖风和日照都一齐倾泻如流水。面对着广慧的问话,无明脸上短暂流露出一抹难堪的神色,他低着头,然后选择如实开口。

    “毫无进展。”他说。

    “……”

    “老师那边呢?”面对玉圭那头的沉默,无明尴尬寻了个话茬:“老师在江北和北卫的地界,可有所得?”

    “毫无进展。”广慧说。

    “……”

    “盗经一事,看来还需商榷则个……”顿了顿,广慧的声音木然传来:“我原以为你我二人出山,这些烦琐小事都不过手到擒来,但如今回想起,却是我太过自大了。”

    “江北便不说了,各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老敌手,我非但没能占得他们丝毫便宜,盗他们一部经,反而还碰上一鼻子灰。前次在太微山里,那个叫裴菏的女冠甚是城府深沉,谈话之间,几乎便要勘破出我伪造的身份,让我着实难堪!”

    裴菏?

    默默垂首的无明想了想,他记得自己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

    是的,他听说过。

    太微山的明珠,姿容绝代,被界京山那群无聊的算师们笃定成太微山三千年以降的女剑仙。

    无明记得自己跟她还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在邺都的龙溪大会里,她以一柄木剑打灭了北阙燃起的七百盏风灯,熄了满阙的盈盈星火,在满堂的喝彩声中,赢了那次龙溪大会的头彩。

    当时他是和老师一起去观礼的,两人坐在偏殿里,看着青裙的绝美女人提着木剑,在北阙明亮的光烛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光烛一盏盏被剑气轻轻点灭,煌煌如昼的北阙也渐次黯了下去,寂静无声中,唯有那袭青裙在幽邃中盛开如莲花,让人想起那些绝艳而斑驳的壁画。

    回想起来,她在北阙昏暗的灯火里淡淡抬起头,缓缓走来的时候,的确是极动人的一幕,美得惊心动魄……

    “在江北碰上硬茬子后,我意识到,这里我已再难有所得了,即便有,也是千难万难。然后我去北卫,可没想到那里的貉子,个个都是食古不化,个个都可杀!”

    广慧的声音继续传来,可这一回,那木然而平缓的语调竟难得添上了几许震怒:“我伪装成行脚僧人去广霞宫**,本以为这次就算盗经不成,但至少,也可以用交互之名,来互换几本典籍……”

    “出差错了吗?”无明小心翼翼开口。

    “广霞宫里有个叫沈蓁的,她借着与斩仙飞刀的灵觉揭穿了我。”广慧语气漠然一片:“那一刀……若不是逃得足够快,为师的命就要交代在北土了!”

    裴菏……和沈蓁吗?

    无明默默点头,把这两个名字记了下来。

    “老师且宽心。”他对着玉圭踌躇半响,然后干巴巴补充了两句:“这两人冒犯老师威德,弟子记住了,日后定不会放过她们的……”

    “凭什么?”广慧摇头:“凭你那从金刚坠到阳符的下三境修为?”

    “……”

    “说起来。”广慧语调唏嘘:“盗经一事,你那边究竟是个如何进展?就从未得手过一次吗?”

    “弟子羞愧,至今还从未得手,反而是屡屡被人拆穿,好几次险些被活活打死。”无明低下头:“这次在太州开坛**,也是刚见面就泄了底细,幸好弟子临时起意,以开坛讲经才搪塞了过去。”

    玉圭那头的广慧发出一声长叹,也是默然无语。

    两师徒踌躇满志下山,欲盗取天下经义来补全《赤龙心经》,来成就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伟业!

    可两年过去后,满心的壮志也被一一消磨了个干净,只剩下意气颓唐。

    “你的心疾。”在最后,广慧传音过来:“现在可好些了?”

    “弟子早已大好了。”

    二年前,在莫名从一座小荒山,从满地酒香的簇拥中迷惘醒来后,那困扰了他无数年的心疾和呓语,就全都消失不见了。

    他失去了那三天的记忆,也同时,失去了时不时发作,似乎也药石无医的心疾……

    “老师。”无明犹豫了刹那,还是问出了一个压在心底许久的疑惑:“我修成了神足通的事,真不用向方丈他们禀明吗?前番……”

    “不必!”广慧冷冷打断他:“这寺里鱼龙混杂,比你想的,可要乱得多!瞒下神足通的事,是为了你自己好!”

    “我们是……师徒。”他的声音沉默了起来:“我害了谁,也不会害你的。”

    “弟子明白。”无明默默点头。

    “有暇时,也记得留意一二上界活物的踪迹。”玉圭青光闪了闪,广慧声音在断开前最后传来:“方丈找它,已经找得快要发疯了。”

    “上界活物……”

    无明愣了愣,而玉圭的传讯此刻已然断开,对面也没有声音再传来。

    他静了半响,将玉圭小心收起,然后沉默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闭上眼。

    阳光和暖风像水银一样从小窗泻进来,带着十足的仲夏的味道。蝉声辽远而聒噪的响起,穿透金黄的暑气,也穿透了被晒得滚烫的青石板道。

    “后天,记得来这里找我!”

    在那个长满青苔和藤萝的荫凉巷弄里,她蹦蹦跳跳着跑远了,快活地像一只咬到鱼干的猫。二年了,她长高了,也变得更漂亮了,一切好像都变了,可在她笑起来的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无明慢慢捂住脸,铺天盖地的阳光落进来,它们充满整片狭小的客房,也氤氲如金黄色的潮水。

    “后天吗……”

    他的声音穿过指缝,低低响起。

    明与暗随着日光的变幻不断交替出现,在窗外,在树叶与树叶之间的罅隙,蝉在夏天高高叫了起来。

    ……

    ……

    小酒肆里,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谢梵镜低着脑袋,在她身边,人们喷着酒气,红着脖子高声谈笑,热闹的,像是屋顶都掀破一样。

    “怎么了?”

    蒙着面纱的女子回过头,她看着谢梵镜呆呆的,那颗好像有点难过的小脑袋,伸手轻轻揉了揉:

    “小谢你不开心吗?”

第三百九十章 人世倥偬

    红油打底的汤锅中,萝卜、白肉、青笋都在浮沫里上上下下地飘,小儿臂粗的牛骨被熬成金黄,微微带着辣红的诱人光泽,香气也一阵一阵地飘,让人食指大动。

    这是一间破鄙的小酒馆,连临门的酒旗都是东倒西歪,半黄半白,被雨水久污了的浑浊样式。可内里,却热闹地像另一个世界……

    谢梵镜坐在小桌上,默默看着身边无数人在高声谈笑,他们红着脖子,醉醺醺地大口吐着酒气,把整座小酒馆都吵得乱嗡嗡,吵成一团乱糟糟。

    这是太州城无数小酒馆中的其中一座,却因廉价的酒水,被这些落魄的武夫和江湖侠客当成了知交的地界。

    蒙着面纱的女人看着谢梵镜。

    她呆呆缩在桌上的角落,双手乖乖交叠放在膝盖上,沮丧低垂着脑袋,像一只有些怄气又难过的小猫……

    女人心底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手心处毛茸茸,软软地,也像只呆呆,小小的猫。

    “小谢你不开心吗?”她说。

    “我……”在吵闹声中,谢梵镜闷闷抬起头:“小嫣姐姐,我……”

    她想了想,然后认真开口:“如果一个人以前认识你,但现在不认识你了,这样要怎么办?”

    以前认识,现在不认识?

    被唤作小嫣姐姐的张嫣皱了皱眉,半响后,才恍然会意过来。

    “原来是这样啊。”她摸了摸谢梵镜光洁如玉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你去问他了吗?”

    “问?”

    “你不去当面问他,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不想理你呢?”张嫣笑笑:“有些时候,有很多事情,在心底胡思乱想一百句,也抵不过亲口去问一句……”

    问……去当面问吗……

    谢梵镜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问……

    要怎么去开口呢?

    明明是他先遇见的,救自己的,难道不也是他吗?可为什么今天却装作一点都不认识的样子?

    谢梵镜想起在那个山城的酒楼,在摆满蒸笼和酱碟的小木桌上,他轻轻捏住自己的脸,笑得玩味又漫不经心,眼底清清亮亮的,像沉着一层浅浅的水光。

    “能吃的小虫子啊……”

    小小的刺猬在心底来回的滚,浑身坚毛都倔强地倒竖起来,扎得她鲜血淋漓。酸酸地、瑟瑟地,却又莫名地高兴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感受这种奇怪的心绪,也是她第一次,开始明白了一些事情。

    比如心动,也比如喜欢……

    要去问吗?

    谢梵镜把小酒杯拢在两手间转着圈圈,清澈的酒液也跟着转了起来,冰冰凉凉的,像冰块的触感。

    好像很多很多的事都在心头涌动起来,但只是短短一瞬间,却又突得戛然而止,停了下来……

    她突然想起了一幕,无论怎么绕,都好像也绕不开。

    在正午金黄的暑光下,在那个漂亮的红衣女孩子蹦蹦跳跳挽住他的瞬间,他明明是扬起嘴角,然后笑了起来的……

    想起这个瞬间的时候,她心底又没由来的瑟缩了,像是心底刚刚燃起的一盆火,被泼头的一桶凉水又给狠狠浇熄。

    看着那个沮丧的小脑袋,张嫣轻轻叹了口气,她将杯底酒一口饮尽了,脸上泛起桃花似的红。

    “要听个故事吗?”她说。

    谢梵镜抬起脑袋,迟疑片刻后用力点点头。

    在两年前离开了深林,离开八云城。她见识了很多不同的风景,也认识了很多朋友。在认识的朋友中,身边这个总是蒙着面纱的女人却总像一团雾,像一个迷。

    没有人知道她的生平,也从没有人,见她揭下过面纱。

    “我家住在阴山脚下,我父是猎户,我阿祖也是猎户……”

    带笑的女声穿透轻薄的纱幕,轻轻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沉默的故事。

    捕猎的少女偶然用箭射中行路的书生,在嗤笑和埋怨中,在夏末的突然山洪里,被困在的草屋的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悄悄靠近了……

    “他真是个迂腐又傻的蠢男人,每天早上大声念书的时候真是吵死了,被吵醒的时候,总是恨不得当初干脆一箭射死他算了。”

    张嫣淡淡地笑:“可等他真正死了,屋子就好像突然空了下去,又空又冷,静得晚上让人害怕……”

    “死了?”

    “阴山里的游魂,可是会化成鬼魅的啊。”张嫣轻轻掀起面纱的一角,在她左颊上,烙着铁一般的痕印: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很后悔,为什么我没有去问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呢?可这么多年过去,后悔也没用了,他早就死了,那个喜欢或不喜欢的答案,我永远都听不到了。”

    女人声音依然带着轻轻的笑意,但人人都听出了她心底的难过,气氛沉默了起来,静得有些发涩。

    “逝者已矣,张姑娘难道还放不下吗?”

    一道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谢梵镜回头,见着一个穿着暗青色,半新儒衫的书生叹息起身。他目光灼灼盯着张嫣,眼底眉梢尽是掩饰不住的倾慕之色,而张嫣偏过了脸。

    “听闻为庆贺无明大师来太州**一则。明日里,燕家和诸世家将特意在清凉宫设宴迎他。在下有个师兄在清凉宫里当值,他说明日的宴席上,会有许多江南江北的妙手被请来布置华灯,以为取乐。”

    书生痴痴盯着张嫣,笑道:“你不是最喜欢看灯会吗?明日里,你我一同去清凉宫赴宴如何?”

    他犹豫了刹那,终于注意到一旁的谢梵镜,又勉强把她也捎带上:“你若是愿意,小谢仙子也可以一起去赴宴的。”

    “随你。”张嫣冷笑一声:“若想让我去清凉宫见世面,那小谢也要带着一起去!”

    书生忙不迭点头,接着大喜过望。

    “对了,险些忘记自陈了。”兴奋过后,看着谢梵镜的一脸茫然,书生拍拍脑袋:“在下姓宋,单名一个迟,小谢仙子呼我为宋迟便是。”

    “在下与阴山的张嫣姑娘之间……”

    宋迟抬起眼,目光炽热无比:

    “可谓是神交已久了!”

    ……

    ……

    ……

    二月春风遍柳条,九天仙乐奏云韶。

    蓬莱殿后花如锦,紫阁阶前雪未销。

    偌大的园子里,宴席早已顺着水流的方向,在幽微或明亮的烛光里蜿蜒排开。一座座漆金的水阁挂着不同的木匾,世家出身的年轻人们在长案后轻声欢笑,他们一个个衣冠似雪,袖袍翩翩,连饮酒举箸间,都有股世家莫名的规矩仪态,看得谢梵镜似懂非懂。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啃着清甜的糯玉糕,把那些或鄙夷或讥嘲的眼神,都悄悄抛在了脑后。

    她并不喜欢这里,这园子里的每个人在看见自己时,都笑得轻蔑又讨厌。如果不是想看见他,她早就悄悄逃跑了,连头也不回。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谢梵镜悄悄啃完第三块糯玉糕时。有笛声忽的响起,仿佛晚归的飞鸟掠过水面,投向深沉的暮林。

    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去,那些世家出身的年轻人们不约而同纷纷屏息正色,挺直了背脊,静静听着随风传来的笛声。谢梵镜也抬起了头。

    在正中心的水阁里,在美玉和璎珞堆砌而成的假山中心,白衣的僧人默默站在亭柱下吹笛,声音冷而清寒。

    无数人的屏息声中,他奏得华艳而孤寂,像流过金玉废墟的,那一流呜咽的清水,又像千百白鹤振翅,落羽乱砌,一时萧萧如雪……鬼使神差的刹那,谢梵镜悄悄踮起脚尖,在叠叠水阁和那无数讨厌又傲慢的世家年轻人前方,她看见了白衣僧人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像藏着一团渐渐散开的烟雾,孤独,平静……不是她曾经见过的淡漠和戏谑,也少了一些玩味和居高临下的漫不经心。

    明明是一个人,可眼神却陌生的,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谢梵镜默默低着头,嘴角轻轻动了动,说出一个名字。

    而同时,在一处水阁的角落,红衣的女孩子蹦蹦跳跳,对着笛声处招着手,用力笑了起来。

    “白术……”

    “无明!”

第三百九十一章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万籁清寂——

    在笛声停止后,也仿佛有一只白鹤在孤空久久地悬,穿在灯烛映出的层层水汽,一身乱羽轻柔如雪,不染尘埃。

    偌大园子里没有再出声,就连那些骄慢的世家子们也小心屏息着,生怕自己的呼吸盖住最后的音韵,惊扰了那吹笛人奏出的冷寂。

    谢梵镜在无声中仰起脸。她只觉得那笛声中尾音的极轻极淡,纯净透明。在慢下来的时候,就像林鹿的呜咽,随着孤绝的山风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耳垂。

    华艳,又孤寒……

    颤颤如缕的尾音里,她的记忆也仿佛在随着延伸。

    可以回溯到黑暗密林里的花与水,可以回溯到那个熄灭了所有星光的晚上,甚至也可以回溯到八云城清早,那个晨雾和热气相互杂糅的小小茶楼。

    这一刻,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她看见僧人眼睛里原本的淡漠、戏谑全都消失不见,那些本应有的戏谑和居高临下的漫不经心也全都都消失不见……孤独,平静。面前是一双温和而寂寞的眼睛,他静静吹着笛,眼底的烟雾在尾音中一点点散开。

    一个是高远而淡漠的神,另一个,是孤独而温和的人。

    明明是一个人,却拥有完全陌生的两种眼神。

    神。

    与人……

    “好!好!”

    举目清寂中,突然一个笑声轻轻响起,打破了沉默,在这种时刻,就像一把明秀的绯刀裁破空气中的霜寒。

    人们顺着笑声的方向转头,只见到一个头戴凤凰冠,姿容绝丽的女人在微笑击掌,她在婉约的光烛里盈盈一笑,眉色淡如远山。

    “燕荻施主。”无明放下长笛,合十行礼。

    “大师也知道我的名字吗?”戴着凤凰冠的女人笑。

    “既来主人家做宾客,应有的礼数,贫僧自然会用心去记。”无明楞了楞:“这难道不是应有之意?”

    “或许吧。”

    燕荻不置可否应了句,她走到无明身前,然后拾起那根横放在桌中的长笛,细细端详了良久。

    她拾起的是一根寻常不过的竹笛,在集市上随处可见,竹纹细密,管身直而圆,泛着淡青如烟的薄薄晕色。

    “大师竟然也精通音韵吗?我原以为你们这些僧人,一天只是吃斋念佛罢了。”

    “不然,其实佛家亦有妙乐天宫的故事。”无明合掌:“贫僧幼时为心疾所扰,药石难医,老师说乐理可以养身宁神,因此才学会了奏笛。”

    “养身宁神?”燕荻微微挑眉,眼底多出了一丝好奇。

    她想起方才那孤寒清绝的笛声,在月光里缓缓地浸,仿佛霜从天上一点点降下来,堆到水阁齐檐的高。那一刻,就连她都感到了凄寒入骨的冰冷凉意。

    就像小时候在梧桐楼看雨,她从小檐里悄悄叹出头,看着秋风把那些干硬的枯叶都打折,打成零碎而支离的形状……白茫茫、棚盖般的雨从天上塌下来,湿润的水汽就在泥土中一寸寸上升,让人手脚冰凉。

    “大师的笛声寒涩空冷,虽是难得的好曲韵,但可算不上养生之道啊。”

    燕荻看着白衣僧人静静立在亭柱下,一身素白的僧衣袖袍轻摇,也像融进亭外那片素白的月光里。

    她忽得笑了笑,然后开口:

    “你是南禅宗的高足,更被誉为‘知觉’第一,如此远大的前程,却还有什么不满的吗?你笛声中的悲意,即便是不通曲律的俗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吧。”

    “不满吗……”

    对于女人的问话,无明短暂沉默了刹那。

    靠岸的亭子里,红衣的女孩子在卖力冲自己招着手,她的红衣灼得像火,明艳如一树桃花。

    无明眼底闪过一丝苦涩和挣扎,终是自嘲低下头:

    “所谓不满,无非是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人世种种,难道不都是如此吗?”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本不该的,可心底那满腔的苦涩和愁绪,还是借着笛声散了出来,化成冰冷的结晶,迸溅着四散……

    他真讨厌抉择这个词,硬生生着逼出人做决断一样,无论怎么选,都意味着注定要舍弃一边,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另一边,再不能回头,连留恋也只是静悄悄的……

    恍惚之中,两种声音在耳朵里不停的绕,好像两群嗡嗡叫的蜂子,把天地都吵得乱嗡嗡。

    蠢死了蠢死了蠢死了!你怎么连缝荷包都不会?!

    ——庄严其身,令一切有情,与我无异。

    今天本姑娘带你去爬山,去爬九章城最高的山!

    ——不应往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往生心。

    看嘛看嘛,你果然还是适合穿白的,黑衣服丑死了!

    ——心垢故众生垢,心净故众生净。

    我以后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多到大家都要害怕!到时候我可以勉强分你一点,但既然收了我的钱,你就是我的天字一号大总管了,谁不服我,你就帮我用钱砸死他!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清净。

    喂,和尚……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你过来,把耳朵伸过来,再过来一点,别躲!你别躲!我现在又不揍你!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喂。”软糯的声音轻轻响起,好像有一双眼睛在倔强地盯着他,不依不饶:“我好像喜欢上了你,怎么办啊?”

    回忆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在漫长到仿佛漆黑一片中,无明听见自己回答的声音:

    “阿弥陀佛……”

    头越来越疼,疼得好像要裂开了。

    无明几乎忘了自己是在清凉宫,是在水阁的中心,是在无数人的簇拥下……他只是觉得难过,恨不得放声大哭。

    他真讨厌抉择两个字,可他又不得不做出抉择了。

    是佛,还是姻缘?

    要怎么取舍,他要怎么去抉择?

    心底其实早已有答案了,一开始,其实就已经有答案了。但每每想起那些落满暑光的傍晚和那些相互依偎的时候,又总会狠狠犹豫起来。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老师在下山前的教诲只是依稀了、

    这一刻,在他沉默看着小秋蹦蹦跳跳的时候,却又猛得闯进心头,像洪钟大吕被狠狠敲响: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

    ……

    ……

    满座衣冠翩翩,如千百白鹤欲举,世家公子们虽然疑惑于无明那短暂的沉默与失神,但在刻意结交下,场面又很快活络了起来。

    在仿佛千百人的簇拥中,谢梵镜看着那张温和的,又带着点沉默的脸,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悄悄走上前。

    “我叫谢梵镜。”她抬起脑袋,在众目睽睽中,有些瑟缩地对僧人开口:

    “请问你还记得我吗?”

第三百九十二章 素昧平生

    空气静了刹那。

    华衣高冠的公子们面面相觑,都默契没有开口,就连无明也一时沉默,久久没有出声。

    远远,燕荻慵懒抱着手,不置可否眨眨眼。这个明媚的女人轻轻笑了起来,她唇角扬起一起微不可查的弧度,饶有兴致地投向满座衣冠中,那个沉默的,小小的身影。

    她两手在衣袖下紧张地攥成小拳头,指尖有些发颤,像是随时都会逃走,但却还是固执仰起脸,迎着所有沉默或讥嘲的目光,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谁都没有说话。

    一切都像失去了声音的模样。

    在漫长的寂静无声中,终于,有人轻轻摇了摇头……

    无明茫然地打量了她几眼,又沉默摇头,退后了几步。

    他微微皱着眉,眼底露出思索的神色,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似是在心底悄悄肯定了。

    “这位施主想必是记差了。”谢梵镜听见他歉然开口:“贫僧与施主素味平生,想必是没有见过的……”

    有笑声,开始响了起来。

    渐渐地,越来越高,越来也越大。

    满座的世家公子和女人们都哄笑了起来,他们是太州城里,是江南三郡里最杰出的年轻贵胄。今日的清凉宫里,更是咸集了所有高贵的世家公子,可谓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但没等他们与无明继续攀谈,这场集会,这场俊采星驰般的集会,竟被一个莫名其妙,不知从哪冒出来,也没有丝毫世家风仪的女孩,给突然插话了。

    她身上没有名贵的熏香,没有随侍的仆僮,衣饰粗糙,仪态也不合世家的风仪。一个连食器饮器次序都不懂的乡人,一个连侍食者都不知的蠢材,一个在乐舞时,居然惶然不知所措的俗夫!

    这让向来骄慢,自诩身份和门第尊贵的年轻人们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被一个下人,被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被一个贱庶!

    “大雅之席,我倒不是想出苛责的言语。”有人低声笑了起来:“只是燕兄,你也太过无礼了啊,今日清凉宫的集会,难道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吗?你不看门第也就罢了,但我要问了,难道是不知礼的仆僮,也可与堂而皇之的与我等共列一席?还在此大放厥词?”

    “可谓是极无趣了。”

    “今日兴致大扫。”

    “这张入门的柬帖真是易得啊。”有人讥嘲了一句:“不知燕兄你出卖这些柬贴,到底是换来了几个铜锱?可够弥补你去年修筑盈虚台的花费了?”

    又是满堂的大笑。

    笑声乱哄哄的,在这些嘲弄或满是恶意的笑声中,谢梵镜死死揪着粗糙的,露出了几根线头的衣袖,头顶素简的小木钗一晃一晃。

    她不怕这些人的笑话,也不怕那些要把她践踏进泥里的眼神。小嫣姐姐说过的,有些话如果不去问就永远没有答案,自己也会后悔的。

    她不在乎这些人,也不在乎他们都在笑自己,她来这里的时候,只是为了问一句话,为了得到一个答案。

    “我们真的见过的。”在满堂的哄笑声中,她依旧死死揪着衣角,一动不动,只是不依不饶看着他,然后倔强笑了起来:

    “你还记得我吗?”

    我们……明明是见过的……

    明明,你还捏过我的脸,说我是很能吃的小虫子。

    是你救了我,是你把我带走的,我能活下来,难道不是因为你吗?

    明明……

    “止住了!”羞怒的冷喝声突然响起,把笑声也压得一停,作为开宴者的燕令沉着脸,眼底神色万分不善。

    宾客的事宜他都是让几个管事商议,可没想到,那几个狗才居然闹出这桩泼天笑话来,让他颜面尽失!

    “你是谁领进来的?”他怒目转向谢梵镜。

    “我……”

    “给她几个钱,扔出门去,再将管事的人都鞭上三百鞭!”燕令并不理会,只是招手唤来早早侍立的金甲武士:“快些!”

    “我不是要钱的。”谢梵镜闪身,躲过武士们捉来的手。

    “那你要什么?”燕令冷笑了起来。

    “我……”看着那个沉默皱眉的年轻僧人,谢梵镜终于低下头,声音很轻地响起:“我真的认识他……”

    嘲弄的笑声愈来愈大,在这场闹剧中,燕令终于恼怒了,而金甲武士在他的示意下,也拔出了长刃。

    “等等。”

    在刀芒下斩的刹那,一只手轻轻托住了凄绝的寒光,武士们惊异了刹那,但也不愿得罪这位被自家主人宴请的贵客,连忙纷纷收刃归鞘。

    “我,贫僧……”无明收回手,迎着诸多的目光,他绞尽脑汁,干巴巴地说明了几句:“贫僧的确认识这位施主,她,她是寺里的香客,是无氿,不,她是无仉师兄家人的旧识……”

    “那刚才怎没想起?”女人笑。

    “惭愧,贫僧竟一时忘事了。”

    “那这位香客,这位无仉大师家人的旧识……”燕荻促狭笑道:“名姓又如何?出身何方宝地,又是如何跟无仉大师家人结缘吧?”

    在无明的窘迫中,众人都会意轻笑了起来。并不难猜,这两人之间实则并无瓜葛,只是无明为了让她不至于太过难堪,才牵强附会了如此联系。

    “大师扯谎的样子真是可爱。”燕荻目光戏谑:“我还是第一次,见出家人扯谎呢。”

    她朝有些无措的无明传音了一句,然后自顾自走上廊桥,身影很快没入五色迷离的灯火中。

    收到传音的无明楞了楞,面上也罕见凝重些许,他先朝周围的世家公子们合十告退,在追上燕荻之前,眼角余光却偶然一滞,凝在了那个沉默的女孩身上。

    “……姑娘今天的钗子很别致,样式也很漂亮……”结结巴巴的传音响起,无明看出了她心里的难过,但他并不怎么擅长去安慰女孩子,于是连语句都有些文不对题。

    “你真不记得我了吗?”

    “贫僧与施主之间……”无明犹豫了刹那,最终还是如实回答:

    “的确是素昧平生。”

    素昧平生……吗?

    来不及想更多了,僧人已急步走远,谢梵镜呆呆低下头,然后自嘲笑了起来。

    人群渐次散开,燕令见到了无明隐隐的维护后,也懒得再出面,不想得罪。于是金甲武士们也一个个退开,重新退进园子里。

    空荡荡的一片。

    在昏昏的灯烛中,她一个人低着头,默默坐了下来。

    ……

    ……

    长亭如雪。

    不知过了多久,迟来的张嫣提着裙角,愤愤跑过来,她刚才在另一处隐隐听说这边水阁里的事,但等赶过来的时候,也已经迟了。

    昏昏一片,仆僮们把悬挂在檐上的彩灯都撤去,黑暗中的水阁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低着头,默默坐在漆金的长案后。

    “小谢?”张嫣心里有些难过:“是你吗?”

    似乎是她的声音惊醒了静谧,黑暗中,那个身影颤了颤,然后衣袖轻轻动了起来。

    “是小嫣姐姐吗?你来得好晚啊,我都快睡着啦。”

    谢梵镜抬起脑袋,她看着张嫣,揉着眼睛呆呆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我们回去吧……”

    ……

    ……

    廊桥上。

    无明和燕荻两人并肩行在一处。

    “不知是燕家哪位长辈要见我?”无明开口:“是何有要事?”

    “见面就知道了。”燕荻慢悠悠应了句,她在几步后又突然转身,那双明媚的眸子里满是戏谑和好奇。

    “喂。”她开口:“你与那个穿红衣,似乎是叫谢秋的人,是有私情吗?”

第三百九十三章 今生要证无上菩提

    “你与那个穿红衣,似乎是叫谢秋的人,是有私情吗?”

    廊桥上,无明动作突得一僵,面上也沉默了下来。

    “看来果然是有的,一个和尚,跟一个女人么?”瞥见这一幕,燕荻了然笑笑,露出排玉似的牙齿:“真是有趣,你们是怎么相识的?在山上,还是在山下?”

    “这跟施主有什么相关?”

    “相关,或许是不相关吧,或许我只是今晚觉得无趣,想找个人聊聊。”燕荻将裹着金漆的小巧绢花轻轻投入水中,看着那一圈浅浅淡淡的涟漪,她歪了歪头:

    “别生气,只是好奇而已,不会告诉其他人的……我从不明白什么是情情爱爱,但今日听见你笛声里的悲音,心里居然也跟着难过,然后就忍不住好奇了。”

    无明沉默了一会,没有说话。

    此时。

    水阁的灯浊尽数被取了下来,在昏昏一片中,远处堂皇的清凉宫却焰光如昼。一片片明净的光辉远远辐射开,散进空中,散进水里,光和鼓吹声远远地传来,空洞低扬,让廊桥下的湖水都跟随着皱褶了。

    “施主也认识小秋吗?”在远处焰光如群魔乱舞的光明里,无明低声开口。

    “她母亲在两年前变卖了妓院家产,然后来到江北的太州城,嫁给粮商张渠颂做正室。你可能不知晓,张渠颂背后主人的管事,便是我弟弟燕令。”

    燕荻轻轻走到无明身边,她身上有一种凑得极近才能察觉的淡香,清雅又锐利:

    “当时张渠颂大婚的那天,燕令还嘲笑他的蠢笨,以张渠颂富商的身份再加上燕令的扶植,他完全可以娶一个小世族的女儿为妻,可偏偏,他却喜欢上了一个妓院的老鸨,还以正室的礼节来迎娶她。”

    似乎是觉得好笑,燕荻笑了起来:

    “一个是年老色衰的女人,一个是年富力强,至少还算有前程的男人……无明大师,我想问你,这样两个本不该成婚的人却偏偏成婚了,如此,便是喜欢吗?”

    “……喜欢?”

    无明低下头,又沉默了一会。

    一个老女人……和有钱的年轻人吗?

    他想起小秋母亲,那个掌管着偌大漆金廷,总是凶巴巴的老鸨。她总是面上涂着极厚极重的粉,身材臃肿而有些走样了,就连脾气也不是贤淑温婉的样子,她对妓女们发怒的时候,无明也会被吓得出神。

    这样一个年老色衰的坏脾气女人跟一个年轻有钱的男人成婚了,他们在一起,是因为喜欢吗?

    不知道。

    无明并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他觉得自己有很多事都不知道。这世间的事太多也太乱了,多到有些东西他觉得自己穷尽一辈子,也是理也理不清的。

    “是喜欢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那无数个在假山上蹿下跳的傍晚,无数个肩膀和肩膀相依偎的时候,无数的悄悄话,无数经意或不经意的脸颊滚烫。

    “那是喜欢吗?”他又在心里问自己。

    明明在最后一天,在那个落满暑光的庭院里,小秋说喜欢自己的时候,眼眶也是酸涩的,几乎要落泪的冲动。

    脸颊烫的像火烧,胸膛嘭嘭嘭嘭乱跳,一颗心也要撞出来……

    痛。

    真痛。

    头又在痛了,痛得像裂开,像有人持着斧锯用力地,在头顶一下又一下地,死命地凿。

    那是喜欢吗?

    无明不能去想,也不敢去过多的想,心底的难过那么汹涌,一寸寸涌上来,简直要把他吞没了……

    “我不知道啊……”在漫长的沉默中他闭上眼,然后苦涩笑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

    “佛门戒律里——”

    看着那双沉默的眼,燕荻似是不经意转过头:“若是僧人婚娶,当受什么惩处?”

    “守心阁养静三十年,誊八千卷《定心意经》,暂削法名,当受阴风之刑。”

    “三十年吗?也不算多大的惩处。”燕荻说:“你与那谢秋之间,要如何呢?”

    “我立下过发誓的,我不能破戒,人人都赞我是知觉第一,我……”

    他张了张口,一瞬间脸上所有的哀痛和苦涩都默然了下去,淡淡地,沉默着没有一丝表情:

    “我立过誓言的,我今生……”无明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在僧袍里安静地握紧:“我今生,立志要证那无上菩提。”

    ……

    ……

    ……

    走到廊桥尽头,再转过几间宫殿,终于,一路无话的两人在湖水的尽头停了下来。面前的是一座古老的宫殿,没有侍女,没有仆僮,就连灯烛也没有几根。

    它在黑暗里静静沉默着,像一头庞大的巨兽匍匐在幽邃里,向来往的行人悄悄张开嘴。

    “就是这了,请进罢。”

    燕荻沉重分开宫殿的门户,朝无明笑了笑。

    “究竟是哪位燕家长辈要见贫僧?”无明问。

    在方才,燕荻传音唤他的时候,便是明言燕家有人要见自己,但究竟是谁,她却始终不开口。

    太州燕家,十二巨室的其一,更是当初相助南郑建国的梁柱。江南三郡中,绥曲、松阳、庆乌,位于绥曲腹心的太州燕家更是隐隐有郡国皇帝的名号。

    这样的江南大世族与江北金刚寺之间,还能有什么瓜葛,又为何特意要见自己?

    “你去了便知。”燕荻笑盈盈开口,头顶的凤凰冠流光溢彩。

    “阿弥陀佛……”无明无奈颔首,然后双手合十,迈步走进去。

    噗——

    脚底传来柔软的,仿佛踩在水草丛中的触感。

    黑暗中,老鼠一般的细细黑影从角落一闪而过。

    噗——

    噗——

    噗——

    四周一片森寂,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无数细细的黑影在头顶、脚畔、眼周无声地掠过,像鱼群环绕旋涡着纷乱游戈,天地间群魔乱舞,宫殿中心的无明拊掌低眉,目不斜视。

    “咔嚓——”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声音低沉响起。

    “自前朝斗僧空法过世后,多少年了,便再没有僧人来太州城开坛讲*******椅被推动向前的声音咕噜咕噜响起,苍老的笑声在轮椅上飘忽传来:

    “金刚寺,你的法号是无明么?”

第三百九十四章 石头僧

    须臾。

    不过刹那。

    在苍老的笑声响起后,顷刻之间,天地皆通明,精神如海。

    在正前方,木质的普通轮椅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掩唇咳嗽了两声,他面如金纸,一身气机似有似无,眸中神彩黯淡到几可忽略不计。

    斑驳的殿堂里,垂死的老者就如同一尊刚刚掀开棺椁的腐朽古尸,阴暗、潮湿、深邃、幽深、扭曲……

    在老者身后,两道素白的剪影推动着轮椅,它们面部扁平,没有五官,也并不存在丝毫的,属于人的性征。

    无明强忍住心头的惊惧,双手合十,默默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

    “无明,金刚寺的僧人,你来我太州城中开坛**,是有什么所图吗?”老人嘿嘿低笑了两声,在身后那两道素白剪影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抬起了头。

    他全身骨节都发出噼里啪啦,仿佛炒豆子般的激烈爆响,一股股腐臭气味扑鼻传来,就连闭塞了鼻窍,居然也能清晰闻到。

    那是发自元神深处的腐臭气味,无色、无味、无形、无相,却又无孔不入……

    “你我两家之间,可向来没什么交情啊。”老人眼眶中的神彩一点点澎湃涌动起来,声音也渐次如洪钟大吕,震得无明耳鸣目眩:

    “早在前朝,在斗僧空法被王秋意耗尽血气,回寺里枯坐死去后,你们当时的金刚寺方丈责怪我燕家救援不及,两家自此就音讯稀疏了……这桩老故事,你可听你寺里长辈说过?”

    “从未听说。”无明摇头。

    “从未听说吗?”老人笑笑:“那你特意从江北远来太州,可是有什么见教?”

    “长者当前,小僧怎敢如此托大……”无明苦笑一声,他本能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到底是什么不对,却又怎么也说不清楚:

    “贫僧前来太州,只是为了广博游历,增长见闻罢了。若是此行有不慎得罪之处,还特望海涵则个,长者若是不喜的话,小僧明日便可远离太州,不敢妨碍视听。”

    “哪有这般撵人走的道理,小和尚机心也太重了。”老者嘿嘿吐出一口浊气:

    “你我两家交情稀疏多年了,你肯来太州开坛**,这不正是重新联谊修好的意思吗?我留你还不及,怎肯赶你走呢?”

    “小僧不过一个‘无’字辈的僧人,长者也太高看我了。”无明脸上有些不自然之色。

    “你来太州想必也不止是增长见闻的。”

    在老者起身到现今不过几次交口的功夫,但他的皮肉却充盈了起来,每一寸肌肤都在沉眠中苏醒,好似蕴藏着万万口炽盛的神炉,光亮神圣:

    “你寺里命你们寻的上界活物踪迹,可有什么条理了?”

    “并无行踪,寻了这些年下来,小僧心底甚至疑心那活物是否真切存在。”

    听他问起这遭,无明心底也丝毫不意外。这些年下来,关于上界活物的事迹,在天下早已不是秘密了,但在多年的苦寻而不得后,曾经对于上界活物的狂热,也渐渐有了沉寂的迹象:

    “长者唤我来,是因为鹤公的卦算吗?”无明抬起头,不动声色:“我也听闻了,鹤公在卜算上界活物的卦象中,曾出现过小僧的影像。”

    “老呆鸟的卦象也就那样了,那次卜卦中出现了数千人,再下一次,竟是有了足万人。”

    老者不以为意挥手:“唤你来与此事无关,不单是你,连荻儿和燕令那混小子都出现在了卦象里了。”

    难不成他们都与那上界活物有关?这便可谓是贻笑大方了。”

    无明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鹤公卦象中出现了自己,虽然不大,但亦算是不小的麻烦。

    他知晓界京山已派人盯住了自己,太州燕家与金刚寺交情平淡,眼前老人若是以这个缘由发难,他也无可奈何。

    “我唤你来,不是为了上界活物,是因为另一件事……”

    在无明出神之际,老人的声音突然淡淡传来,他抬起头,只见到一张嘲讽的老脸:

    “和尚,何其的胆大包天啊,你是怎敢来我太州盗经呢?”

    ……

    ……

    ……

    心脏骤然一沉。

    无明僧袍下的双手忍不住一颤,血液也一寸寸凉下去,他方寸大乱,在慌张中想张口辩驳,却被老人抬手打断。

    “你们两师徒真真狂悖,把天下人视作无物吗!你本是意欲盗经,却在发现事有不谐后,干脆顺水推舟讲了一次法,以为搪塞。

    小和尚,你当你做的这些事,真能瞒过我的法眼吗?”

    老人似笑非笑,然后说出一句令无明绝没有想到的话:

    “但经文,我不是不能给你。”

    “给我……吗……”无明脑海一片空白,他茫然抬起头,十指指尖仍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替我做一件事,若是功成了,五小经之中,无论是《圣人藏相》还是《龙虎经微论》,你都可任选一门。”

    “……不知是何事?”

    “替我揪出石头僧,找出他的老鼠洞所在。”老人笑意醇厚:

    “石头僧是你们金刚寺的叛僧,若真杀了他,你们方丈也定会有赏赐下来的。想一想,这可是件难得的合则两利的事。”

    “……”

    场中顿时静了下来。

    漫长的沉默中,老人脸上始终挂着一抹诡笑,他看着沉默的无明也不催促,似是在心头,早已是笃定他不会拒绝。

    而终于。

    在良久的寂静中,无明艰涩点了点头。

    “好。”他无奈应了下来。

    “石头僧与我有大怨,你就不问问,为什么我非得要你去做鱼饵吗?”老人有些好奇。

    “毕竟他在叛宗前,曾是寺里长辈,有些事迹,我也曾听说过的。”

    无明默然了半响,然后苦笑摇摇头:

    “因为石头僧此人,尤爱谤佛!”

    ……

    ……

    ……

    在所有华灯都熄灭后,偌大一片清凉宫,也悄悄寂了下来。

    树影和人影都是依稀,雨水打在深夜寂静的街头,溅.asxs.点的水花,谢梵镜站在高大的树荫下,身子轻轻贴着老石墙。

    她默默看着远处街角,在那层浮在小街的,浅浅的一层水上,有声音如风铃一般传来。

    “你去哪里了,我刚刚找了你好久,都没有找到你!”小秋踏在马车的辕架上,探出半个小脑袋,那双漂亮的眼睛气汹汹的。

    刚刚与老人结束对话,才走出清凉宫的无明楞住了,突然被截住的他一时有些无措,待看清马车上的女孩后,他又轻轻笑了起来。

    “像个大傻子一样,只会笑啊笑的。”小秋撇了撇嘴,脑袋飞快缩进马车里,只有声音飞快传来:

    “明天,你一定记得在那里等我,千万别忘啦!”

    马车也飞快地消失在街角,车轮碾过浅水上飘着的,那一层浅浅的紫红色小花。无明深深吸了口气,望向马车消失的方向,沉默着没有开口。

    他沿着墙角缓缓行走,风雨突兀如狂,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白衣上,也打在那张沉默的,早已落满了雨水的脸上。

    而另一个方向,谢梵镜也低下头,她用力揉了揉眼睛,也沉默着没有说话。

    一南,一北……

    即便有隐隐几点灯光的模样,也很快在滂沱的雨夜里变得依稀了。在狂乱的风雨里,两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没有说话,彼此也没有再回过头。

    一切都沉睡在雨下。

    天地间寂寞无声。

第三百九十五章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

    清晨雨又下起来的时候,谢梵镜在老阁楼里收拾行囊。几个很大的布包顺着木桌摊开,于是各色各样的东西都被装了进去,像冬眠的小松鼠一样,紧紧拥抱着,蜷成了一团。

    雨声敲打在青瓦上,水花顺着不同的房檐落下,如同串起了一挂挂长帘。

    老阁楼的窗户是敞开的,涩寒的冷风随着淅沥雨声吹进来,明明是仲夏,风中却有一种初冬般的寒意……

    谢梵镜把最后一个猫头玩偶塞进布包,她用力摁了摁那张胖胖的,看起来有些滑稽的脸,然后紧了紧布包的绳结。

    做完这一切后,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小小的木凳上,抬头看向窗外。

    从这里看出去,只能看见一片洁净的青色与白色,漫天的水花垂直着下落,落在青苔和青色的石墙上,一切都沉睡在雨里,一切都寂寞无声。

    街道上很少有行人,一层浅浅的水漫了半指高,当偶尔有马车经过,车轴碾过那些石板堆砌的巷道时,积水就被很激烈的溅了起来。

    这里的雨真是大,好像总是要下个不停的样子。谢梵镜挽起头发,有水花从窗棂溅到她的脸上,湿湿地,像雾一样的轻。

    这两年里,她走过很多的地方,也见到很多的事。但好像无论哪个地方,都跟这里的太州城不一样。

    这里的夏天总是下雨,潮湿却又热的滚烫,这里人人门前都种着月桂树,苍青高大的树冠,好像是用来祈福家宅平安的意思,这里城外有很大一片莲花池,这里有很甜的蜂蜜,这里……

    谢梵镜唇角拉直,她盯着窗外一个小小的雨点,胸口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好奇怪。

    明明不要去想的。

    但怎么绕,都好像绕不开一样。

    “这么大的雨,他们今天还会见面吗?”

    谢梵镜用力摇了摇头,她跑到窗边悄悄探出半边身子。刹那,滂沱的雨水猛烈敲打下来,谢梵镜又飞快缩回脑袋,像只受惊的猫。

    她摇着满头的雨水,在地上轻轻蹦了蹦,然后不自觉笑了起来。

    今天这么大的雨,他们应该不会见了吧。

    今天下雨,明天下雨,后天也是下雨的,大后天,大后天也会下雨吗?

    心底的小刺猬又悄悄动了动,但又被她迅速一把摁住,掐得动弹不得。

    谢梵镜沉默托腮,默默看着雨水打在城市的街道上。雨水中的一切都迷蒙了起来,氤氲着,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浅浅的晕。

    就算天天下雨,但总还会有天晴的时候,再然后,他们总是会见面的……

    他为什么会是和尚?和尚能喜欢女人吗?和尚难道是可以成亲的吗?他们会成亲吗?

    时间在谢梵镜的胡思乱想中一点点过去,在这个时候了,她只觉得心里还是乱得很。

    明明是见过的,为什么却要说不认识?明明是同一个人,眼神却那么的陌生……

    她轻轻吸了口气,隔着大大的布袋子,烦恼地用手捏了捏猫脸玩偶。

    这是她在学会针线后,亲手做的小猫布娃娃,谢梵镜本来想着再见他的时候,要再做一个小猫送给他,谢谢他救了自己。

    但已经没有必要了。

    就算送给他,他也不会要的吧……

    “以后还会见面吗?”

    她在心里说:

    “就算再见了,还是一样不认识自己吧。”

    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了,谢梵镜抹了抹眼睛,把大布包费力提到了桌子上,然后有脚步声自下而上传来,老阁楼的门被人推开了。

    “小谢你要走了吗?”张嫣看着桌上几个大大的布包,心底有些难过:“你要去哪?”

    “我想去西边的长安,明天去大运河坐船。”谢梵镜转过身,笑了起来:“大家都说那里的灯会很漂亮,我想去看一看。”

    “长安吗?西楚的都邑啊……”跟在后面的宋迟叹了口气:“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小谢仙子既然要走了,那小生便厚颜做个东道罢,请小谢仙子万勿推辞!”

    “对,对。”张嫣拍拍手,也连忙附和:“小谢你不是最喜欢吃鱼了吗?我们去八珍楼好不好?那里的锦鱼你一定喜欢!”

    “……”

    谢梵镜静了下来,她呆呆低着脑袋,似是不舍,又似是难过,半响后,她才抹着眼睛,然后用力点点头。

    “嗯!”

    ……

    ……

    ……

    八珍楼。

    觥筹交错,酒气扑鼻的散,在满桌的残羹冷炙中,几个人躺在椅上东倒西歪,宋迟早已快醉得昏死过去,就连张嫣脸上,也添上了几抹重重的绯色。

    在这场从正午延续到傍晚的酒宴中,一坛坛酒水递来又送去,人人脸上都有了几分醉意,宋迟借着酒劲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话,谁也听不懂,也没人用心去听。

    谢梵镜嗷呜吞下最后一块鱼肉,开心眨了眨眼。她看看满桌人的醉态,又看看一旁的张嫣,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她衣袖。

    “小嫣姐姐……小嫣姐姐……”

    “怎么啦?”张嫣被摇了摇,才如梦初醒。

    “我能去城西的如月斋里看孙婆婆吗?要走的时候,我想跟她说一声。”谢梵镜认真开口。

    在她刚来太州城的时候,如月斋的孙婆婆就帮她找回过被偷的荷包,她想自己在走之前,应该要跟孙婆婆告别的。

    “好啊,当然可以啦。”

    “嗯。”谢梵镜挽起袖子,对张嫣开口:“那我们先把他们搬回去吧。”

    “哪里用我们动手,放心罢,酒楼的小厮会照顾他们的。”张嫣哑然失笑,旁边的宋迟迷迷糊糊凑过来,又被张嫣一巴掌扇了回去。

    “你快去吧。”张嫣摸了摸谢梵镜的小脑袋,笑道:“不用管他们。”

    “嗯……”谢梵镜迟疑了刹那,又乖巧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出门外,朝城西的如月斋跑去。

    “啊这?”

    脸上清晰五道指印的宋迟懵懂摸了摸脸颊,疼得龇牙咧嘴。他并不明白自己脸上怎么突然就疼了起来,好像还肿了。

    “张仙子真漂亮,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一样……”

    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干脆就不去想了,宋迟继续痴痴望向张嫣,嘿嘿笑了起来:

    “等小生做完石头僧这一单,小生就有钱了,小生就可以继续去学宫读书了,到时候……”

    “到时候?”张嫣面无表情,冷如冰霜。

    “到时候小生要八抬大轿,将——”

    宋迟的豪言还没放完,整张脸就被张嫣摁进残汤里,他唧唧呜呜了半响,在汤底高声打了个酒嗝后,也不动了。

    凉意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伴随着如线般的雨丝……刚收回手的张嫣楞了楞,然后走到窗前。

    有水声响起。

    条条水线从云幕落下,一瞬间,在昏暗的天光下,大大小小的伞都撑开了,叫喊声和雨声熙攘着传来,在老旧的青石之间来回地响。

    下雨了。

    “又下雨了啊……”张嫣轻声说。

    ……

    ……

    ……

    如月斋。

    这座小小的酒馆里。

    谢梵镜提着湿漉漉的裙角坐在角落,有相熟的姑娘们拿着软巾,笑嘻嘻地,像搓猫一样揉她的脑袋。

    今晚孙婆婆不当值,她的孙女从汾阴回来省亲了。孙婆婆从如月斋告了半个月的假,谢梵镜一路跑过来,也自然什么都没有见着。

    待了半响,谢梵镜摸了摸已经变得干燥的头发,正要告辞离去的时候,突然鬼使神差转过身。

    她本不该转身的,却突然转过身,于是她看见了隔座竹帘被风掀起的那一角,看见了竹帘后那张沉默又孤独的脸。

    仿佛那就是宿命,是天神的意思,要让他们相遇……

    二尺高的白石小桌上,暖席上的年轻人默默饮着酒,醉得满脸通红,连指尖都在颤抖。他身边没有陪侍的女孩,也没有一同来作乐的朋友,在满屋的男人与女人笑声中,他孤独的像一只鹤,茕茕孑立,衣冠似雪。

    鬼使神差般,谢梵镜大胆地揭起竹帘,然后坐在了他的对面。

    她闻到了他身上一股浓重的酒味,醇馥幽郁,被熏风一吹,谢梵镜好像也要醉了。

    年轻人抬起手,手上却突然一软,于是青瓷雕花的小酒樽就咕噜噜地,从案一头滚到案那头,酒水满满洒了谢梵镜一袖。

    “抱歉……”

    无明疲惫笑了笑,他用力捂住脸,眼前女孩好像有无数个,在到处的晃,到处的摇啊摇。

    “贫僧是第一次饮酒……”他的声音从指缝传过来:“我现在,好像是喝醉了吗?”

第三百九十六章 石桥禅

    如月斋,雨。

    无数的人来来往往,熏香、酒气和无数弥散在竹帘间淡淡的暖香味,汇成了一股奢艳而轻柔的味道。他在小石桌那头默默饮着酒,面无表情,神色寡淡得像清水。

    谢梵镜看着对面那张沉默的脸在灯下几乎显得透明,五官也被染得朦胧,只有浓密如鸦羽的眼睫,衬得那双温和的眸子此刻漆黑如墨,像一口藤萝架下的幽邃古井。

    “你今天……”谢梵镜低下头,声音传去对面:“没有去见她吗?”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什么?”

    “檀越听过一个故事吗?”无明并不答话,只是用两手撑着额头,摁住疼得像是要炸开的脑袋。

    眼前到处都在晃,天地都在旋涡里放肆的摇,这一刻,他只想找一个人说说话,无论是谁,只要坐下来,能够听他说话就好……

    “一个桥的故事。”无明撑着额头,沉默扯了扯嘴角:“石桥的故事。”

    谢梵镜把身边歪倒的小酒樽扶起来,她默默点点头,没有说话。

    “有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出身豪门,家产丰厚,又多才多艺,日子过得很好。

    媒婆也快把她家的门槛给踩烂了,但她一直不想成婚,因为她觉得还没见到她真正想要嫁的那个男子。

    直到有一天,她去庙会散心,在万人攒动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年轻男子,只是一眼,从此便爱慕难舍。她在晨昏礼佛祈祷,终于虔心打动了世尊,于是一日,世尊现身遂其所愿。”

    无明开口:“世尊说——”

    【你要修持五百年,才能再见他一面,会后悔吗?】

    【我不后悔!】回复世尊的,是女人斩钉截铁的语气,

    于是女人变成了石头,她在荒郊躺了四百九十九载,受足了风吹日晒和寒来暑往,终于在最后一年,她被采石队相中,凿成了条石,被安制在石桥的护栏。就在石桥制成的那一天,男人终于从桥上走过,他带着妻儿,行色匆匆,也不会发觉有一块石头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这一眼过后,男人又消失了。

    【你满意了吗?】世尊问。

    【我如果不是桥的护栏,如果我被铺在桥的正中,就能碰到了、摸到他一下。】

    【不后悔吗?】

    【我不后悔!】依旧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那你还要再修持。】世尊说。

    这一次,女人变成了一棵树,她立在繁华的官道上,无数人来人往,她等了很久很久,一日又一日过去,出乎意料的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她的心竟然平静了下来,不会再激躁,也不会再茫然了。

    最后一天,男人终于来到了她的树冠下休息,他和衣小憩了片刻,在睡醒之后,又轻轻抚摸了下树干,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来,你要祈愿做他的妻子吗?】在男人走后,世尊现身开口。

    【已经足够了,这一切,已经令我很满足了。】女人说。

    ——

    “我曾跟老师说过这个故事,然后老师告诉我……”

    无明脸上慢慢出现如广慧一般的木然:

    “他说男人是执取,女人是我执,这是一个围绕求不得而产生的故事。不能如愿,不能得欲,从女子见到男人第一眼始,她便为心中欲念所迷,陷入了见闻觉知的烦恼障之中,尔后一切的爱慕难舍,也无非是在烦恼障中欲陷欲深,越是求不得,便越是为五蕴深累,不得清净。”

    “老师告诉我。”

    无明双手合十,沉默笑了笑:“这是一个关于解脱的故事……”

    放下,便是解脱了!

    心不净,身不净,如何证得无上菩提,如何去得极乐彼岸!

    时时心颂大雷音,以斩魔剑破一切障,我心无敌!

    ……

    老师下山前的教诲还犹在耳边,它们在脑子里像奔马一般左冲右突,把一切都掀翻,把一切都打得粉碎!

    无明在席上踉跄后退几步,把身后藤壶噗通撞得滚了几个转,他用手轻轻撑着桌角,嗓子里发出嘶哑的苦笑声

    “你今天没有去见她?”谢梵镜莫名有些难过:“你没有去。”

    “没有。”

    “为什么?”

    “僧人……不能破戒。”

    “那你……”

    谢梵镜忽然猛得抬头,那双总是呆呆的眼眸忽得亮了起来,嫣然流盼,满目星河,明净如雨后星河的星星。

    “那你……”

    她的声音猛得急切起来,蕴藏着一股说不清的迫切和彷徨,像将要破开堤岸的,那股猛烈的江潮。但她后面的话还没能说完,对面的人已如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趴在小石桌上,醉死了过去。

    他并没有用真炁化去酒力,相反还刻意纵容了几分,对于一个从不会饮酒的人来说,他喝得太多,也喝得太急了……

    谢梵镜楞了楞,然后无声笑了起来。

    “那你,喜欢她吗?”

    她看着无明,在心底轻声地说。

    小小的清浊在石桌上放着光,一层浅浅的,明黄色的晕。他半张脸露在光中,眉眼低敛,眼睫在这样的灯光下显得疏离而冷淡,另外半张脸被宽大的僧袍遮住,只能看见抿起的唇角。

    他身上是一股好闻的酒气,温热又酥麻的气息,在近端的时候,像是某种馥郁的花香。

    心跳声莫名像打鼓,鬼使神差地,她轻轻凑上前。

    馥郁的花香包裹了她,唇角传来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她的脸忽得通红滚烫,像被一群蜂子嗡嗡蛰咬了,带着酥麻的痒意和细碎的气息。

    ——喂。

    ——你还记得我吗?”

    ——我们之间,明明是见过的……

    ……

    ……

    ……

    翌日。

    宽大的厅堂里,下首的数百人脸上都带着兴奋或激动的潮红,他们齐刷刷望向上首那个白衣僧人,眼底带着不加掩饰的炙热。

    面前的,是一笔大生意!一笔完成了,大到足以让他们子孙三代富贵无忧的大生意!

    没有人能拒绝财帛,也没有人能拒绝成为人上人的机会,通天大道已摆在眼前了,成或不成,就看这一刻了!

    “石头僧谤佛谤法,罪不容诛!”

    正上首,无明环视下方诸人,缓声合十开口:“其人久居在莲花墟,更兼行踪诡异,今日,贫僧还请诸位居士不吝赐教,共襄此灭魔盛举!”

    声音低沉,却犹如狮子吼,震得每个人心头都是一撼,在周遭的狂热应和中,张嫣把一旁看热闹的谢梵镜拉过来,狠狠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不是去运河坐船,要去长安看烟火吗?”张嫣揉着她的脑袋,一脸古怪:“怎么又跑来这看热闹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明日启程

    “我……”被揉着脑袋的谢梵镜支支吾吾了半响,吞吞吐吐道:“我,我也想跟大家一起玩……”

    他要去莲花墟找人?那自己,不也是可以跟着一起去的吗?

    现在不记得自己,但相处久了,他应该就会记起来了吧。

    她想起昨晚如月斋里,在那个熏香、酒气和无数弥散在竹帘间的暖香味,共同汇成一团的小小暖席里。她鬼使神差地亲吻了他,唇角传来的那股温热而柔软的触感,让全身都战栗着滚烫了。

    只要一想起他就会觉得开心,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觉得很开心。

    这样的,就是喜欢吧?

    话语出口后,一旁的张嫣被气笑了。

    “你知道莲花墟是什么地界,又知道石头僧是什么邪魔吗?”张嫣把小姑娘又拉回身边,一脸古怪莫名的恨铁不成钢:“会死的,会没命的啊!”

    “啊?”

    “数千载前的宋郑之交,或许是更久,我听人说这可以追溯到前宋建国之初了,甚至更久。”

    张嫣摇了摇头,开口:

    “莲花墟本名是小莲花洞天,天地不能负载,幽栖虚空,贯通地极,是一处绝佳的修行宝地。但不知是何缘由,也不知是何时,小莲花洞天突兀便坠了方位,从极天幽虚沉入了地面,此后又不知多久,沉坠的小莲花洞天被人陆续发现,在前宋、郑国乃至更久的古册里,都有记载的。”

    “阴冥、邪异、古怪……沉坠的小莲花洞天已不再是什么世外洞天了,那里有无数鬼神和阴灵,是怪异的巢穴,更有种种耸人听闻的离奇诡事,在一次前宋的监天司入内探查而伤损过半后,小莲花洞天便已成为不逊于西平原的禁地,如今,更是被更名为莲花墟,用来警醒世人。”

    张嫣叹了口气,对谢梵镜语重心长:“禁地古区,这可不是跟大家一起玩的,你还是赶紧回去罢,听明白了吗?”

    “啊?”

    谢梵镜懵懂应了声,见张嫣气急败坏要来捏她脸,又吓了一跳,连忙找了个话茬:

    “那,那个……”谢梵镜冥思苦想:“那个石头僧,他又是谁啊?”

    “据说是金刚寺的叛僧吧,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竟占据了莲花墟,成了一半禁区的主人。”

    “叛僧?”

    “无明大师也是出身金刚寺的,他今日和燕家一并舍下重金,想必……”张嫣望向上首笑了笑:“也是为了清理门户罢。”

    ……

    ……

    高台下。

    三面丈许高,纹着不同玄纹的石壁光华流转,无数人在石壁前抓耳挠腮,苦苦思索而不得,而另一边,无明沉默捻动着腕上念珠,一言不发。

    他身前聚集着无数人,个个都在群魔乱舞,乱成一团糟。

    有的将符水藏在掌心,还自夸是虚空造物的手段,有的嘴中念念有词,忽然口吐白沫,叫嚷着阴神上身,更有甚者手持木剑,在无明周身随意比划了比划,就一脸即将就地圆寂的表情,言说自己刚才施展无上大秘,已为他强行平添了三百载的阳寿。

    鱼龙混杂,群魔乱舞……

    “诸位肃静,现在请看我佛家秘法!”

    一个青衣配剑的邋遢胖道人挤开人群,跳到无明面前。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

    无明木然抬起头,手上微微一颤,捻动念珠的动作一停。

    见他抬起头,邋遢胖道人瞬间欣喜若狂,更加卖力表现: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般若巴——”

    “够了,施主。”无明合十打断他:“一遍,一遍就已经够了。”

    “啊?”胖道人一愣:“啊这?”

    ……

    “这些宵小之徒是没脑子吗?还是在把你我二人当傻子?”

    协助无明一同来招贤的,还有燕令,他缓缓从长案上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如梦初醒:

    “走罢,大师!公羊先生既然已闻讯来了,那这次招贤便已圆满,再留在此处看这些蠢货胡闹,也不过徒费精神罢了!”

    无明犹豫了刹那,还有些迟疑,但眼神转过那个仍在高喝“大威天龙”的胖道人,也终是无奈颔首,赞同了燕令的提议。

    公羊先生是公羊衔,虽是山野散修,但却精通古阵纹一道,这次莲花墟之行,他是不可或缺的领路人。但也正因公羊衔无宗无派,多年行踪未定,无明才放出招贤消息,来引他的注意。

    正如燕令所言,既然公羊衔已闻讯来了,那这次的招贤,便的确可以到此为止。

    无明转身向后,目光掠过阔面长须的道人、白发苍颜的老者和夹在中间,一脸喜不自胜的宋迟。他合十朝选中的这三人微微行礼,正待宣告此次招贤结束时,一道声音突然传来。

    “九天生神章,乃三洞飞玄之炁,三合成音,结成灵文……”谢梵镜仰起脸,看着石壁上那些鸟羽状,不同变幻位置的玄纹,轻声开口:

    “混合百神,隐韵内名,生炁结形,自然之章。”

    无明微微一怔,神色有些错愕。

    “有点意思啊。”

    白发苍颜的老人在宋迟的搀扶下起身,他缓缓抬手一指,谢梵镜面前的石壁瞬息变幻,汇聚了一组如日月堆砌的古怪文字。

    “如此。”老人对谢梵镜和蔼笑道:“还能解否?”

    在老人开口后,场中瞬息静了下来。谢梵镜被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想躲到石壁后面,却在撞见无明错愕的目光后,又用力握拳定在了原地。

    “若,若……”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脸颊滚烫,声音也有些结结巴巴:“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

    “下一句呢?”

    “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

    声音越来越流畅,从最先的磕磕绊绊,到后面的言从字顺,也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无明看着小姑娘挥洒的写意自如,眼底神色也愈发错愕,一脸古怪。

    “大善,大善,果然能解古文字!”老人拊掌赞叹,转身面向无明:“大师。”

    “公羊先生。”无明不敢怠慢。

    “莲花墟中有不少绝阵,多出一个能识古文字的,想必老朽也能轻易些。”公羊先生一笑:“这位,可能入选?”

    “能识古文字固然最好……”无明有些迟疑:“可是……”

    “如何?”

    “她还太小了些吧。”无明苦笑一声:“禁区凶险,我——”

    “我不小了!”

    谢梵镜有些生气地抬起头,她抿了抿唇角,又闷闷低下小脑袋:“我是大人,是很大的人,只是还在长,长得慢……”

    公羊先生和燕令都大笑了起来,而无明一脸无奈。

    “既然檀越执意如此。”他笑了笑:“那贫僧又多一臂助了。”

    在一片欢声中,宋迟觉得自己脸笑得有点僵,脚步轻飘飘的,像踩在软乎乎的云堆里。

    这是他人生里最不可思议的一天,儿时教他读书的老乞丐竟是名震天下的公羊先生,今日居然离奇相认了!而一名不值的自己因为老师的缘故,居然也有幸跟着去莲花墟,与一众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一起!

    扬名立万、富甲一方、出人头地、崭露头角、建功立业……这些词接连不断从宋迟脑海里闪过,当他正乐得连嘴角都合不拢时,突然,一旁的张嫣撞进了他的眼中。

    她在台下,站在乌泱泱的人群,笑着冲谢梵镜用力招手,头顶的青钗一晃一晃。

    看着她的笑,宋迟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下,他猛得转身。

    “老师!”宋迟开口。

    “有屁就放。”公羊先生头也不回。

    “莲花墟一行,或许还需一个知地理的。”宋迟小心翼翼,他不自觉将目光投向张嫣,欲言又止:“弟子或,或许有……”

    “你有个屁!毛都没长齐就晓得去讨女人欢心了?孽障种子!”

    公羊先生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当初看你骨骼惊奇,老朽才细心教你了五年堪舆风水学,结果呢,你个孽障居然跑去春秋学宫当穷酸了,气煞我也!”

    公羊先生吹胡子瞪眼:“你叫我先生?我哪配是你宋大学士的先生!就应当让你这混账自生自灭好了!”

    宋迟一脸尴尬,而那个阔面长须的道人笑着走近,饶有兴致。

    “先生,大师。”

    道人向公羊先生和无明行礼,笑道:“莲花墟常年游走地脉,行踪不定,还请两位早下决断,否则几日前推算出来的位置,又要作废了。”

    “禁区还能自己动?”宋迟吃了一惊,但没人理会他。

    “依照飞玄道长的意思。”无明请教道:“那几时动身为好?”

    “自然是越快越好,不可拖延!”那阔面长须,道号飞玄的道人也并不客气,然后又解释道:

    “莲花墟本就是异种洞天,难以揣度,更兼它坠入极天后身合地脉,几乎化成一片厄土后,贫道前几日推延出的结果,几日后未必就正对了。还请大师早下决断,愈早动身,自然是愈好了!”

    “明白了。”

    无明低头笑了笑,沉默了刹那。

    其实已经没有可留恋的,现在要做的,只是要探得石头僧踪迹,然后用燕家的经文补全赤龙心法。

    一切都过去了,他昨天没有赴约。

    那一切来不及发生的,也再也不会发生了……

    “那我们。”

    谢梵镜看着台上的他扯了扯嘴角,然后抬头:“明日便启程吧。”

第三百九十八章 流寇

    “星宿带动天气,山川带动地气,天气为阳,地气为阴,阴阳交泰,天地氤氲,万物滋生。”

    半个月后。

    日华如水,天地空寂,一片孤独萧索之景。

    道道赤色山脉横亘在视野尽头,连绵无尽,如同一条条赤色巨蟒匍卧在大地,截断云气,高耸上天。

    在遍野的赤色沙烁中,公羊先生拿捏着一本银光闪闪的奇书,对身侧恭敬侍立的宋迟念念有词。

    “我教了你五年堪舆风水学,点穴、明堂、水势、龙虎、案山、朝山、水口砂……多少都有涉猎。”

    公羊先生指向远空那片磅礴雄伟,几乎要连向高空的山脉,开口朝宋迟问道:

    “如今依你来看,此处离莲花墟还有多远?”

    这里是位于绥曲与松阳郡交际处的,一片偌大的无人区。戈壁千里,黄沙漫天,沿途荒无人烟,连一寸水草也看不见。

    无明一行人从太州城出发,沿途随指引变动了数十次方位,才终于在半个月后赶来了这片无人区,临近了莲花墟所在的方位。

    面对公羊先生的问话,宋迟脸色一僵,万分尴尬。

    他支支吾吾了半响,良久后,才犹犹豫豫伸手一指。

    “学生曾见圣人言,气者,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宋迟试探讪笑道:

    “西北那片云气阴浊淤重,学生猜想……”宋迟小心翼翼打量着公羊先生脸色:“可是——”

    “滚蛋!是个屁!”

    “……”

    宋迟乖乖闭嘴,一声不吭。

    “山上龙神不下水,水里龙神不上山,阳从左边团团转,阴从右路转相通。”

    在宋迟尴尬之际,那正拿着罗盘测量地势,阔面长须的飞玄道人忽得洒然一笑,走上前来。

    他与公羊先生相互见礼后,目光停留在宋迟身上时,却多出了几分莫名意味。

    “公羊先生何必为难他,宋公子想必是一时生疏了,多练习几遭,也便记起来了。”飞玄道人抚着长须,嘿嘿笑了笑:

    “我观他骨相惊奇,贫道若没看错的话,这应当是丙龙的骨貌?看来公羊先生还真是收得佳徒了!”

    “老朽可不敢托大,让宋大学士喊一句老师。”

    公羊先生冷笑摇头:“骨相惊奇又有甚用?当年传他的看家本事全忘得精光啦!这孽障如今更是进了学宫,要学那些高帽的穷酸们当圣人!早知如此,当初还教他读个屁的书!”

    宋迟被骂得哑口无言,只得默默垂手侍立,装乖讨巧。

    不过片刻,他也被嫌弃地打发走,只留下公羊先生和飞玄道人继续攀谈。

    “我听闻先生在学阵前,还曾师承了前宋的老监天司……”飞玄道人声音远远传来:“贫道斗胆问了,罗罗、日课、玄空学、葬法、形家这五大部,不知先生继承了哪几部?”

    “道人欲换法吗?”

    “此事全凭先生做主。”

    ……

    宋迟支着耳朵,但那两人声音却逐次低了下去,细若蚊呐,到最后,更是丝毫声响也无。

    他郁闷地低下头,一屁股坐在沙丘上,闷闷玩着沙子,但不过刹那,又猛得抬起头。

    “又被骂了?”张嫣坐在宋迟身侧,似笑非笑。

    “……”

    这半个月来,宋迟屡屡被考校,又屡屡逃不脱喝骂,张嫣看在眼中,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还未谢过你。”她将发丝轻轻撩到耳后,展颜一笑:“多亏了你,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才能跟过来,与大家见一见莲花墟的世面。”

    “哪,哪有……”沙丘上的宋迟有些窘迫,他突得站起,满脸涨得通红:“莲,莲花墟如此禁区,我一直想不明白,张,张仙子为何要来?”

    “开开眼界罢了。”

    张嫣转身,她看向远处沙丘上,那被燕家如林铁骑所簇拥的无明和谢梵镜,淡淡笑了笑:“既然连南禅宗的大人物都不惧死,那我为什么要怕呢?”

    “不一样的。”

    宋迟闻言连连摇头,压低声音:“仙子多想了,你看见那群燕家铁骑了吗?他们名义上是护卫我们,实则只是拱卫那无明而已!”

    “况且……”宋迟长叹一声:“你真以为我们进入莲花墟,是要斩杀那石头僧吗?”

    “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宋迟转身:“无明不过是鱼饵,我听老师说,燕家那群人似乎笃定了在进入莲花墟后,石头僧会对无明出手。而一旦石头僧现身,燕家幕后的大人们就会使出雷霆手段,彻底了解了石头僧!”

    张嫣不置可否点点头,没有做声。

    周遭一时寂静无声,还欲卖弄的宋迟见她沉默下来,也不由得有些无措。他两手胡乱揪住衣摆,闭上眼睛,只觉得脸上热得滚烫,一颗心几乎要撞破胸膛来。

    “张仙子……”

    良久的寂静后,宋迟猛得抬头,却迎面撞上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老脸。

    “我……我……”话语卡在喉咙上,宋迟眼角抽搐了数十下,脸红得充血。

    “嘿嘿。”公羊先生看了看边上无语的张嫣,再笑眯眯地打量了下宋迟,胡子高高翘起:“你小子!”

    讥笑过后,他也并不理会一旁无地自容的宋迟,而是朝远处铁骑拱卫下的无明招手。

    “公羊先生。”无明双手合十。

    “三日后的子时,莲花墟会随着地脉移到附近三十里内。”公羊先生回了一礼:“若是飞玄道人与老朽勘探无误,便应该是如此结果了。”

    无明脸上闻言露出一丝喜色,他对铁骑中那个身着青甲,英武不凡的中年男子开口:“大统领,进入莲花墟后,便有劳了。”

    “大师客气了。”

    青甲男子名为庞武,正是这支燕家铁骑的统率,他神色郑重,脸上同时也有一丝喜色:“我等本就是护卫大师周全的,这是应有之意。”

    在确定莲花墟的真切消息后,一行人也松了口气。

    燕家护卫的骑士们纷纷在沙地立下营寨,开辟出一圈栖息的场地,有的以神通召来河水,也有的用法术幻化出一座座楼观宫阙。

    此刻,距离莲花墟随着地脉到来还有足足三日的功夫,一行人在半个月接连不停的赶路后,也终于能暂歇一二。

    半个时辰过后。

    在安营扎寨完毕,一切皆已妥当之后。

    走出宫阙的无明谢绝了庞青的酒宴,正欲寻个楼观开始调息时,突然面色一凝。

    他望向西北天的方向,那里的云层不断破碎又重聚,宏大的,像万马齐鸣的声响突兀狂烈传来,滚滚落下极天!

    “这又是哪里来的流寇?”庞青打着酒嗝从宫阙里走出,望向天穹,一脸见怪不怪。

    这里是两郡交界的无人区,荒凉偏远,却是聚集了不少穷凶恶极的寇盗,他们以这片无人区为营寨,聚散无形,如同灾年的流蝗。

    一路以来,庞青甚至亲手杀了无数盗贼头领,因而这一次,他也认为眼前的不过是纤芥之疾。

    “不!”

    远处盘膝打坐的飞玄道人睁开双目,瞳孔骤然紧缩:

    “小心了,这绝不仅仅是流寇!”

第三百九十九章 无生府

    “威!”

    “威!”

    “威!”

    西北天方向,一个个骑士纵兽而过,踩破了滚滚长空。他们身躯魁梧高大,从躯体到坐骑,都覆盖着漆黑如墨的厚重甲胄,如同一股股钢铁洪流汇集,要摧毁一切阻碍!

    那率先出言警醒的飞玄道人连忙起身,他将罗盘悬挂头顶,洒下一片清辉,神色极其郑重。

    “这个……”

    庞青脸上也有些迟疑之色,他一挥手,于是无数燕家铁骑也冲天而上,乌泱泱一团,气焰喧嚣。

    “来者是何人!快止下锋矛,勿要冒犯了我燕家的贵客!”

    庞青也旋即冲天飞起,他骑坐在一头庞大的狰兽上,铁衣寒光刺目,声如雷鸣。

    他胯下的坐骑,那头形状像赤豹,却长着五条尾巴和独角的狰兽也跟着咆哮,发出如若万千巨石相互敲击的宏大声浪,震得苍穹隆隆作响。

    庞青一开口便点出了自己这行人的身份,显然也是忌惮这群陌生骑士的神通。

    对面的骑士一个个皆强大无比,肌肤闪耀发光,如同尊尊巡山检海的神将,便是庞青统率着身后偌大的燕家铁骑,也并不愿意轻易与他们对上。

    “燕家?是太州燕家?”

    西北天方向,那数十铁骑瞬间而止,如同决堤的汪洋突兀静止,一股莫名的压迫从他们身上散开,令人感到窒息。

    在短暂的沉默中,对面数十铁骑中有声音响起。一个提着紫胎大弓,后背插着三杆旗帜的人缓缓越众而出,看向无明众人。

    他的声线沙哑而低沉,如同两方粗粝沙石相互摩挲所发出的尖音,令人耳膜都忍不住刺痛。

    这群陌生的骑士人人皆用重甲覆盖了身体,丝毫不露出容貌,是以也只能从声音揣测他们的年岁、身份。

    “正是太州燕家。”

    见对面的行军停止,庞青脸上微微有些自得。

    他只是搬出燕家的名号来,这群陌生军伍便被震住了,止步不前,面对如此景况,他心头也难免有些暗喜。

    “朋友又是哪家的门客,辛桐,还是高陵的?”

    见对面行伍整肃,庞青也升起了攀谈的心思,亲切笑道:“我——”

    “没错了,燕家!”

    尖利的冷笑声打断了他,对面骑士瞬息引弓搭箭,乌光划破长空,射向庞青左侧的亲兵:“那就没杀错!”

    砰!

    庞青大骇下伸手一抓,却早已来不及,那名被乌芒射中的亲兵当即四分五裂,骨肉成泥,连坚固的甲胄都碎得稀烂,模糊看不出形状。

    “你!”庞青既惊且怒。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别怨我!”

    骑士笑意冷漠,他伸手往后一招,天空中,那数十铁骑瞬息一齐冲杀过来,如同天河水滚滚冲刷而下!

    “你怎敢?!”

    庞青惊怒大吼,刚飞身欲护住无明等人,却被一杆重戟横截阻断了去路,寸进不得。

    蛮兽长嘶,战旗猎猎,钢铁洪流成片成片从天穹掠过,对面只是数十旗,却杀出了仿佛千军万马般的气魄!

    战事,在一瞬间引爆!

    刷——

    在两股铁骑悍然冲撞的时刻,无明心头突然一警,他运转玄功,身躯凭空挪移出数百丈外,消失在原地。

    呲!

    一柄三寸长的小剑如鬼魅般隐现虚空,刹那洞穿了无明原地方位,只留下一道惊鸿残影!

    杀意炽烈,剑光锋寒!

    无明凝目四顾,在地平线尽头,正有四人缓缓踱步,朝自己合围而来。

    他们全身也覆盖着乌漆的重甲,勾勒玄纹,看不清形体,看不清面容。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是金刚境的修为,是证得了诸天无漏的大境界!

    “四个金刚境……”

    无明心头一沉。

    他也曾证得了金刚境,虽然因被叶郁冉和窦方两人追杀重创,在醒后莫名本元亏损,从金刚坠到了阳符境。

    但是,他昔年的眼界依旧还在……

    这四人体魄无垢无漏,合围过来时,就如同四尊不熄的永恒神炉在缓缓困锁天地,断绝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纵是在圣地、世家中,以这般的金刚品相,也绝对是嫡系,是宗子了!

    “无明?”四人中,有人沉声喝问:“名不虚传,刚才果然好遁法!”

    炽烈的神芒从他甲胄中爆发而出,如同一轮璀璨的小太阳。他揭开一个陈腐不堪,巴掌大的玉盒,于是那柄险些刺中无明,三尺长的小剑一敛而没,飞入了匣中。

    “尊驾何人?”

    “奉命来杀你的人!”

    “今日这场血光……”无明默然抬头望了眼上空的战场,那里无数血肉横飞,喊杀声不绝:“竟然,是因贫僧而起的吗?”

    “我与尊驾之间。”他合十苦笑一声:“是有什么仇怨吗?敢问尊驾姓名?”

    “不用多揣测了,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若真要怪,便怪你自己罢!”

    冷笑的声音低低响起:“至于姓名,你还没猜出来吗?”

    “果然是无生府吗?”无明警戒着四人合围而来,奇诡莫名的步法,皱眉开口:“是谁出了大价钱,竟请动了你们这群西楚的刺客来杀我?”

    无生府是西楚的杀手神朝,只要出价足够,这群人上至王朝宗室,下至寒门黎庶,无人不可杀!

    这个声名狼藉的杀手神朝向来收价不菲,要价极高,眼下更是出动了如此之众的刺客,想来也是一笔天大的花费。

    “和尚又在说笑了,雇主的名字哪能轻泄呢?”在临近无明二十丈时,四人脚下步法一停,开口那人当先踏出一步,一圈无形的场域从他脚下辐射开来,将天地都闭锁。

    他飞身而至,率先横击向无明,拳头带起了一股狂风,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响,将虚空打得一阵塌陷!

    “但我叫元一,后面那三个,叫元四,元六和元七。”

    元一的拳头将虚空都折叠收缩,刹那之间,便临近了无明周身三丈内。

    在暴烈如神炉燃烧的气血中,他的冷笑声穿透层层气浪,比拳头更先传来:

    “在你死之前,这些倒是可以先告诉你!”

再次跟大家坦诚一下,这真的只是一本单纯的伪文青自嗨文啊!!!

    因为工作原因,最近更新拉胯,也很久没有出来跟大家一起臊皮了,但今天有人传评论区的截图给我,在此,我觉得自己要说一下。

    单女主还是后宫,这个我其实也不好说,但从角色栏里看,单女主的戏份还是最大的。

    其实从写无明的记忆开始,群里就有作家朋友劝我不要这样写,说这样很枯燥,无趣,没多少人会看的,还是赶紧进行下一个世界,别做煞笔的三流文青事。

    当然了,我没有听,现在还是写出来了。

    很多章之前的作家感言我好像就跟大家坦诚过,我写这本书纯粹是当时闲,闲得蛋疼,所以在下班有空时码了几章,然后传到网上,陆陆续续写到了现在。

    写网文大概也快一年了,付出与收获是绝对不成正比的,陆陆续续写到了现在也就纯粹是兴趣两个字。因为我自己觉得嗨,所以我可以在朋友吃烧烤、互相臊皮的时候,我戴上我的小耳塞开始码字,我觉得不嗨,所以我会短暂地去天际找找灵感。

    归根结底,我已经向大家重申过很多次了,这本书还不是一本成熟的网文,这是一本起于自嗨,也注定要终于自嗨的三流小说啊。有人喜欢,那我当然很嗨,要是不喜欢,那我也没办法啊……

    从很早之前的收订比爆炸开始,我就放弃了恰烂钱的希望了,今天朋友传给我的评论区截图里,说我什么什么啥的……那个,其实说的那些我根本也就不在乎,我在上架之后就再没有求过票,也没有求过打赏,正版订阅这种事,也就只能随缘了。

    说到底,这本书自始至终都是本自嗨的书,我重视所有意见,但我同时也会选择性地去采纳意见。

    其实没有必要说这么多的,但想了想,小作文既然都写了,那就给它结个尾吧。

    评论区那位说单女主不看,不想浪费时间,那我就说了是单女主,你不想浪费时间我主动都帮你剧透了,为避免你看到后面是单女口吐芬芳……结果我删了自己的剧透,你居然还要给我来个灵魂三连回复。

    我:“……”

    说到底,单女还是后宫我也不太说的清啊,结局是模棱两可,算是开放式吧……当然了,为避免再有人再杠,那就权当是单女吧。

    开书以来收到的恶评也蛮多的,有些真的挺逗,我自己都给看笑了。比今天骂得更狠的并不是没有,反而相当多。

    但为什么要特意开个单章写小作文,一是因为今天下班特别早,比较闲,应该是这个星期最闲的一天了,第二,那当然是趁此机会向大家再次重复下本书的基调,自嗨,这本书自始至终都是我的自嗨啊。

    先要感谢一下管理,要是没有他,评论区早就完犊子了。

    接下来——

    无明的片段我知道大家都不是很喜欢,但我还是会写下去,大家就权当是煞笔文青的自嗨吧,感情戏其实都在这一卷里了,为了满足我那颗中二的心,这一段我是不会修改的。

    接下来,后面的无限相信大家都看出来,就是寻找那七块流散的本质,补全自己,也就是寻找七龙珠的故事。

    开书以来,就一直有疑问,说这到底是不是无限啊?是的,接下来的是伪scp、北欧、圣经、希腊、芬兰、凯尔特、埃及、克苏鲁……排名不分先后,可能有删减。

    我倒不是喜欢剧透,但这一卷拖得好像有点长,觉得也应该把大纲稍微放一点,让大家知情。

    这里要说一下,这些副本没有意外的话都不会太长,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希腊神话。

    金苹果、忒修斯之船,命运,超原始神族,英雄、怪物、城池和战争……我很喜欢这些,并为此做了很详细的大纲,希腊这一卷可能会比其它稍长,但肯定不会是武道人仙的长度,因为写长了自己也很累。

    小作文就到此为止吧,该说的也都说完了,还是那句话,有人喜欢,那我当然很嗨,要是不喜欢,那我也没办法啊……

    最后。

    这章也1k多字了,大家就把它当做是更新吧。

第四百章 天下极速

    “轰!”

    突然之间,天地都黯淡了下来,元一的拳头沉重无比,定住了一切,如同大磨盘般猛得挥出。

    刷——

    这片赤色沙原瞬间黯淡了下来,天地精气都被这一拳抽干了,撼山摇岳,十方皆颤,恐怖的神能在那个拳头上炸开,熊熊燃烧!

    “这是……”远处的公羊先生悚然一惊,元一这一拳的力道太过可怖了,竟把天地精气都汲取了个干净,化入他的掌指中,成为滋养神意的柴薪。

    他挥舞的这一拳,足以动摇龙象,在这种精气神三者巅峰合一的大拳术面前,便是百十座大山一起堆叠阻拦,也要被轰得粉碎!

    轰!!!

    虚空崩解,无数道百丈长的漆黑大裂缝蔓延向远处,让大地都暴动了起来。

    虚空沸腾,四野疮痍。

    但挥出这通神一拳的元一面上却毫无喜色,他额头青筋狂跳,胸膛剧烈起伏。

    落空了。

    这一拳居然落到了空处!

    “我……”

    心头一股莫名的大警兆袭来,全身肌肤都在刺痛,疯狂示警!

    元一还来不及回头,其身后的虚空便如潮水分开,一根荧白如玉的手指突兀出现,刹那之间,向着他的头颅点落。

    叮!

    清脆一声响。

    千钧一发之际,元一泥丸宫冲起一片炽烈霞光。

    一方巴掌大小,汇着日月星辰,鸟兽虫鱼的铜炉在霞光中翻滚,挡住了无明那飞仙一指。

    嗡——

    铜炉嗡嗡颤抖,霞光乱放。

    在挡住无明一指后,元一动作如浮光掠影,身与大地阵纹相和,迅速从原地远走,不敢停留。

    “你这到底是什么遁法?!”

    他直直退出了数里外,才敢略喘口气,脸色万分难看。

    “剑遁、缩地成寸?还是金刚寺秘传的莲花走影**?”

    心头那股惊惧感仍是不散,那种遁法太过可怖了,近乎是天下极速!

    元一从未想过,这次任务居然会碰上如此扎手的点子。他修行的禹步已经是世间罕有的遁法了,步罡踏斗,寸寸虚空,寻常金刚修士根本连他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但现在……

    元一心头陡然升起一股焦躁,若是连衣角都触摸不到,要如何去打杀他?

    “檀越还请退去吧,两相罢手如何?”

    远处,无明试探结印出手,一片黄金光化作宝瓶,朝虚空中斩落,却被一圈无形场域拦了下来。

    这里的天地都被禁锢了,早在无明发觉无生府这四人时,一圈无形场域便笼罩了周遭河山,冲他而来,将他困锁在其中。

    “除非是动用它……”

    见神通被场域拦截下,无明微微皱眉:“不然想破开这场域,恐怕不是一时半刻的功夫……”

    “和尚,真真狂妄了!你以为凭着遁法神妙,就能吃定我了?”

    元一瞥见无明出手轰击场域的动作,冷笑一声:“别白费功夫了!这是血祭过的四御合合阵,你除非杀了我们四人,粉碎元灵,否则别想出去半步。”

    他头顶的铜炉正霞光喷涂,隐隐有兽吼、鸟鸣的万灵叫喊传出,其音隆隆,响彻天宇。

    “杀!”元一再度大喝一声,他头顶着铜炉,脚踏禹步,极速杀来无明身侧,掀起无尽火光。

    当!

    两人拳掌交击,竟发出金铁交击的刺耳声响,元一被震得踉跄后退半步,脸上露出几分惊容。

    “再来!”

    来不及多想,元一怒啸一声,动用了肉身的极限力量,单凭体魄便洞穿了虚空,狂放到无法想象。

    他如同一口熔炼天地的大火山,每一举一动,在头顶的赤炉加持下,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沉重力道!但在这等几乎以力破道的攻伐之下,元一却丝毫没有占得便宜。

    每一次的攻伐斩在无明体表那层净光,都如泥牛入海,被卸去了九成九的力道,而对面的每一次举拳抬掌,都仿佛身与道合,具备无边大力,难以匹敌,难以撼动!

    元一愈打便愈是心惊,他已经证得了诸天无漏的大境界,更修成了意连虚冥,法力无穷的二重境变化。

    可即便如此,居然他还是在近战搏杀中被震得气血动荡,骨骼碎裂。

    大地的土层被高高掀起,一座座沙丘无声湮灭,恐怖的气血如龙卷肆虐,将虚空都消融出一片片凹坑。

    “遍净天人体!”

    数百招过后,元一猝不及防,被无明举拳轰得倒飞出数里地,在地面留下了一道深深凹痕。

    这个时候,他总算在心头肯定了,无明居然修成了号称肉身成圣第一的遍净天人体!

    “开!”

    以快打快,再一次将元一头顶铜炉打得撼动,战栗不稳后。无明双手猛得一合,旋即分出了一道璀璨仙光,电射向元一头颅!

    他毕竟从金刚境坠境了,现在阳符境的修为,除了遁速和肉身外稍占优势外,他的真炁与元一相比,无疑是浅湖和瀚海的区别。

    这一记南极仙光,是无明爆发出全身真炁所施展的必杀一击!足以彻底洞穿诸天无漏者的法躯!

    仙光锋锐若天剑,伴随无尽霞光缭绕,自无明双手飞出,似乎可以斩将封神,煌煌不可阻挡!

    “轰!”

    惊涛骇浪,在宛若飞仙般的景象中,南极仙光刹那洞穿了虚空,如天神如宇外投来的矛戈,化成了一道刺目的白线。

    嗡!!!

    元一头顶破损的铜炉被彻底掀飞,脱离了身躯,而余势不减的南极仙光一闪消逝,却最终还是被元一堪堪挡下。

    天地间,静了片刻。

    “你坠境了?”元一错愕了片刻,旋即他一把捏碎手中的南极仙光,对着无明放声大笑:

    “原来,我说你为何只与我近战搏杀,却不动用神通!原来,你现在只是一个三境的阳符!”

    他伸手将铜炉重新召回头顶,一身真炁如神日喷涂光辉,浩大无当!

    “现在。”元一冷冷笑道:“我要用真炁活活镇死你!”

    同时。

    远处天地一声爆响,一个紫金葫芦挪移天地,周身道道瑞彩盘旋,云纹瞩目。

    无明周遭虚空顿时凝固,让他如若陷入泥沼,挣脱不得。

    在元一和无明肉身搏杀的同时,剩下的元四等人始终在凝聚神意,现在,在无明失神的刹那,终于被他们抓住了时机。

    “合力,斩了他!”

    元四等人大吼,祭出无数刀枪剑戟、钟鼎塔楼,爆发出无穷穷的神光,朝无明轰击而去。

    而元一同时也迈出一步,他的气势在这一步跨出后,瞬间攀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附加的地步,如鬼神临世。

    “麒麟九踏!”

    他探出一只真炁大手,周围黑纹翻涌,鳞甲峥嵘,透露出让人心悸的气息,遮天蔽日。

    “碾碎你!”

    元一对无明放声大笑,重重一手抓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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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潮笼罩的武道世界,他是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无敌人仙;在神秘复苏的黎明世代,他是先知,亦是真理的承载者;在钢铁的都市里,他是欧米茹级的异能者,也是窥探禁忌领域的疯子。……他是环绕世界的大蛇,亦曾以凡人之身弑杀神灵;是横剑截断天河水的白衣道人,也见证世界树上黄金国度的落幕;是翡冷翠的圣子,却也在魔神之柱刻下姓名……——他,是游戏在高维宇宙的寻道者。高维寻道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高维寻道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高维寻道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