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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一八章 虎!虎!虎!

    赵景贤默然片刻,叹了口气,说道:“确实,也只有‘自欺’二字可以譬解了!”

    “我打个比方,”关卓凡说道,“南明眼中的李闯,犹如一条恶狼,咄咄的逼了上来,那个架势,势必要连皮带骨的将自己吞了下去,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手上虽捏着一条木棒,可是否能抵的住这条饿狼,那是一丁点儿的把握也没有”

    顿了顿,“这个时候,恶狼的背后,突然跳出一只猛虎来,一口咬住了恶狼,这个南明,还不欢欣鼓舞,以手加额?对猛虎呢,自然想方设法的讨好,大鱼大肉的招呼!至于吃掉恶狼之后,虎吻谁向,不去想,也不敢去想!就想,也是想着猛虎吃饱了肚子,懒得再动弹了,就此天下太平!”

    赵景贤双掌轻拍,“王爷这个譬喻,形容入妙,真正叫入木三分!”

    顿了顿,“其实,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南明一家,两宋之季北宋眼中之辽、金,南宋眼中之金、蒙,不也是一只恶狼、一只猛虎?驱虎吞狼,自以为得计,殊不知其实寄身虎吻!恶狼一去,膏猛虎之爪牙的,就是自己了!”

    “好!”关卓凡亦轻轻一击掌,“竹兄,你看的更深!有些事,有些人,果然一脉相承那是生在骨子的东西!前朝血泪,视而不见,‘殷鉴不远’四字,对这种人来说,毫无作用,他们只会一次又一次绊倒在同一块石头上!”

    “就是王爷说的”赵景贤说道,“‘一厢情愿’了!”

    关卓凡点了点头,“其实,时移势易,猛虎出现之前,恶狼固然是恶狼;可是,猛虎出现之后,恶狼就未必还是恶狼了!彼时,彼狼自顾尚且不暇,怎么还能够吃人呢?本来,很该一人一狼,联起手来,对抗猛虎,如是,狼也好,人也好,才有一线生机!”

    赵景贤微微一凛,说道:“是!就事论事,彼时,南明和李闯,是该捐弃前嫌,共同对抗……本朝的!”

    顿了一顿,“其实,李闯那边是乐意的;可是,南明这边不乐意非报君父之仇不可啊!”

    关卓凡微微的摇了摇头,“竹兄,你还是太抬举南明那班人了!他们如果真是那么亟亟于‘君父之仇’的话,当李闯进逼北京、思宗下诏勤王之时,怎么不见江南一兵一卒跑去‘勤王’呢?”

    赵景贤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还有,”关卓凡的声音,低沉而冷峻,“李闯固然是一代枭雄,不过,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天纵之才,为什么屡败屡起,朝廷始终无如其何?还不是‘辽饷’、‘练饷’,一加再加,没完没了,小民活不下去,不能不铤而走险,李闯这堆火,眼见差不多要熄掉了,又有干柴投了进去,于是,就怎么熄也熄不掉,终成燎原之势?”

    顿了顿,“可是,江南明明为天下财富渊薮,又一直未罹兵隳,两百年繁华富庶不替,守着这样一个聚宝盆,朝廷又何至于将中原、西北的小民,统统逼成了盗贼呢?”

    赵景贤瞠目结舌。

    这两个问题,才是真正的“诛心之论”!

    “我记得,”关卓凡缓缓说道,“南明‘联虏’的使团,到达北京之后,曾请求赴昌平祭告陵寝,叩吊思宗,本朝内院学士刚林,有几句话,说的颇为痛快”

    顿了顿,“嗯,刚林是这样子说的‘我朝已替你们哭过了,祭过了,葬过了;你们哭甚么,祭甚么,葬甚么?先帝活时,贼来不发兵;先帝死后,拥兵不讨贼,先帝不受你们江南不忠之臣的祭!’”

    赵景贤的额上见汗了。

    “南明那班人,”关卓凡冷笑着说道,“什么时候真把‘君父之仇’放在心上了?他们真正关心的,无他,唯二自家之富贵、自身之名声耳!”

    赵景贤怔怔的好一会儿,然后长长的透了口气,说道:“还是那句话起史可法、刘宗周于地下,亦不知如何自辨了!”

    “南明宁肯‘联虏’,也要‘平寇’,”关卓凡说道:“说到底,是因为在南明的眼里,李自成泥腿子造反,是‘吃大户’的,是要将他们这班人拆骨剥皮的!那才真正叫‘不共戴天’!所以,必‘平’之而后快、而后安!”

    顿了顿,“‘虏’呢?可以‘款’嘛!银子不够,还有土地这只猛虎,总能喂饱他的吧?”

    “就是说,”赵景贤涩声说道,“其实,打一开始,南明就已打了‘划江而治’的主意了?”

    “不错!”

    赵景贤的声音更加艰涩了,“就是说由始至终,南明根本就没有过什么……‘恢复之志’?”

    “没有!”关卓凡峻声说道,“一丝一毫也没有!”

    顿了一顿,“我真不是污人清白,还另有证据河南、山东,本来在李闯治下,李闯一败,豫、鲁二省,纷纷驱逐李闯设置的官吏,改易大明旗号,彼时,本朝势力,尚不及于豫、鲁,而中原士民,皆翘首南望,真正是‘椎牛洒酒,以待王师之至’!”

    再顿一顿,“这种情形下,南明若发兵过河,着意经理,自然一呼百应,豫、鲁二省,还是大明的疆土”

    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可是,南明对豫、鲁二省的态度,异常暧昧,由始至终,不肯派兵入驻,只派出一、两个使者,虚应故事;明旨敕委的巡抚等方面大员,也从没有到任过竹兄,你说,何以至此?”

    “那是……害怕得罪于本朝。”

    “不错!”关卓凡说道,“若不是一早就打定了弃河南、山东于本朝的主意,又何必害怕得罪于本朝?”

    赵景贤面色凝重,缓缓点头。

    “东晋还想着‘中流击楫’;”关卓凡说道,“南宋呢,高宗虽然可恶,可是,金人的手里,若不是捏着徽、钦二宗,时不时去摇一摇、晃一晃他的宝座,赵构也未必就不继续北伐!唯有南明,打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偏安’了!”

    顿了顿,“既然君父之哀哀呼告,都可以充耳不闻;‘故土’什么的,又何关我一个铜板的事情?”

    直接批评宋高宗“可恶”,乃至直呼其名,还是比较少见的,不过,辅政王今天的惊人之语太多了,赵景贤也诧异不过来那么多了。

    “确实”赵景贤点头,“南明不及东晋、南宋多矣!

    “陈汝咨吊史可法,”关卓凡冷笑着说道,“说什么‘佩鄂国至言,不爱钱,不惜命;与文山并烈,曰取义,曰成仁’;扬州史祠那儿,还有人题了一副楹联,什么‘生来自有文信国;死而后己武乡侯’”

    微微一顿,“太可笑了!史可法拿什么去比岳武穆、文文山、诸葛武侯?这三位地下有知,听了这几话,棺材板大约都要压不住了!”

    岳飞封鄂王,因此称“鄂国”;文天祥号文山,封信国公;诸葛亮封武乡侯。

    陈汝咨,名宏谋,如咨是其字,雍正朝时,做到大学士兼工部尚书。

    “王爷,”赵景贤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你这个‘棺材板大约都要压不住了’的譬喻,倒真是有趣!”

    关卓凡微微一笑,随即皱起了眉头,“将史可法和文文山扯到一起,尤其算了,我还是留点儿口德吧!”

    赵景贤晓得关卓凡要说什么,也不由略尴尬的笑了一笑。

    有一个传说,史母梦见文天祥来到她的屋内,之后便受孕怀胎,生下了史可法,曰“梦文信国而生”,那副楹联的“生来自有文信国”,便是“典出于此”。

    “‘梦信国而生’,”赵景贤说道,“自然是后人的附会,只不过”

    说着,微微的摇了摇头。

    关卓凡一声冷笑,“若是后人的附会,那也罢了只恐怕,这个‘附会’,不是出自‘后人’,而是出自‘时人’!”

    关卓凡的话,还算委婉,不过,个中含义,赵景贤是明白的说不定,这个“时人”,就是史可法自己呢!

    只是,这个揣测,实在太过“诛心”了,如果说透了,就是辅政王说的,不留“口德”了。

    这一回,赵景贤只好沉默了。

    “南明那班人,”关卓凡继续说道,“骨子里,两点一是私心自用,一是怯懦畏葸,这两点混在一起,就决不可能有什么‘恢复之志’事实上,他们也根本不认为自己有‘恢复’的能力!本朝的兵锋,他们躲还躲不来,叫他们主动凑了上去?嘿嘿,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

    微微一顿,“另外,既有了这两点,就一定是鼠目寸光的看不出来时移势易,昔日之敌,已经变成了今日之友!李闯既已败亡,他的余部,难以自立,只能在明、清之间择主而事,这种情形之下,李过、高一功,怎么还会再去‘吃大户’呢?更加不会再拿他们这班大人先生拆骨剥皮了!”

    赵景贤一凛,说道:“我想起了王爷祭阎丽亨的雄文‘其掌国柄者,无论贤愚,皆固步自封,以邻为壑,视友如仇’”

    “雄文不敢当,”关卓凡说道,“不过,拿‘以邻为壑,视友如仇’这八个字,放在彼时南明掌国柄者身上,总是不错的!”

    顿了一顿,“南明之所以败亡,不论有多少条缘由,摆在第一位的,还是两个字,‘内斗’!”

    *

第二一九章 辅政王的矫矫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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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景贤沉重的点了点头。

    “这个‘内斗’,”关卓凡说道,“真正是镌在骨子里的!娘胎里带出来的!敌人的刀子,架到脖子上了,也醒不过来不,你就算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他还是醒不过来,真正叫‘至死不悟’、‘不死不休’!”

    顿了顿,“而且,这个‘内斗’,真正是‘不分贤愚’!”

    “是!”赵景贤说道,“史可法、何腾蛟之流,到底还算清廉勤慎,勉强可以占一个‘贤’字,尤不能免‘以邻为壑,视友如仇’之讥,其余‘愚’如马士英、阮大铖者,就更不必说了!”

    “竹兄,”关卓凡说道,“我说的‘贤’,不是指史可法、何腾蛟。”

    “呃……这……请王爷明示。”

    “竹兄,你晓不晓得,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是哪一位呢?”

    “这……”

    这就不好乱猜了。

    莫不成……便是阎丽亨?

    关卓凡晓得赵景贤想什么,微微摇头,“不是阎丽亨”

    顿了顿,“阎丽亨固然斑斑大才,不过,很可惜,江阴地方太小了!他又早早成仁,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无从施展,也即……无从证明了。”

    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设若阎丽亨、史可法易地而处,南明之命运将会何如?他二人之命运,又会何如?”

    “王爷此一设问……大有况味啊!”

    “史可法应该会是一个好典史;”关卓凡说道,“去做县令,大约也是一个好县令虽然,在军事上,他无论如何,没本事将二十四万大军挡在城外八十一天,不过,若有阎丽亨这般大才主持全局,江阴也不会有被迫以弹丸之地独膏二十四万大军的那一天!”

    “可不是?”赵景贤叹道,“史可法居相位,犹如一个本来只能担负五十斤的人,一定要他去挑五百斤的担子,那还能不被压垮?他自己垮了,国家也就跟着垮掉了!”

    微微一顿,“唉,害了国家,也害了他自己!”

    “还有,”关卓凡说道,“贤如阎丽亨者只能屈居一个未入流的典史,而庙堂之上,却是唉,贤愚易位,至于此极,南明又岂能不亡呢!”

    “是!历朝历代,但凡人事到了这个地步,国事也就不堪言了!”

    关卓凡点了点头,“是啊,人事、国事,本就是一体的!”

    顿了一顿,“抱歉,我把话头扯远了”

    再顿一顿,“咱们回到方才那个话题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一个,是孙可望。”

    这可就太意外了!

    赵景贤不由满脸愕然。

    “我祭阎丽亨时说的‘不论贤愚’之‘贤’,”关卓凡继续说道,“第一个指的,就是孙可望。”

    “王爷,”赵景贤下意识的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孙可望妒贤嫉能,逼走李定国,说他‘内斗’,一点儿不差,不过,说他‘贤’……呃,且明季人物之中,竟为王爷所最佩服者,我”

    顿了顿,苦笑了一下,“王爷,恕我愚笨,这个弯儿,一下子还真转不过来请王爷开示!”

    孙可望、李定国,皆张献忠义子,张献忠败亡之后,孙可望、李定国以及张献忠另两个义子刘文秀、艾能奇,合兵一处,由川入滇,再造了一方天地。

    后来,这支大西余部奉南明永历帝为正朔。

    “黄梨洲有一段话,”关卓凡平静的说道,“传播甚广‘逮夫李定国桂林、衡州之捷,两蹶名王,天下震动,此万历以来全盛天下所不能有,功垂成而物败之,可望之肉其足食乎!此屈原所以呵笔而问天也!’”

    顿了顿,“实话实说,关于孙、李之争,以及其后的功败垂成,嗯,若不持满汉之见的话,我对于孙可望的感觉,同黄梨洲是一样的‘可望之肉其足食乎’!”

    黄梨洲,即黄宗羲,号梨洲老人、梨洲山人,因此称其“黄梨洲”。

    “那,王爷……”

    “不过,这不妨碍我对孙可望的佩服。”

    “呃……”

    “当然,”关卓凡说道,“孙可望器小易盈,私心自用,并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人;气节什么的,就更加不必说了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之后,降顺了本朝了嘛!”

    微微一顿,“我佩服他的,自然不是这些。”

    赵景贤是真被辅政王弄糊涂了,“是!呃,请王爷训谕!”

    “桂林之役,”关卓凡说道,“李定国杀定南王孔有德;衡州之役,李定国杀敬谨亲王尼堪所谓‘两蹶名王’,嘿,那真正叫‘天下震动’!”

    “定南王麾下,都是由北而南、打遍了大半个中国的、百死余生的悍卒;敬谨亲王统帅的,更是真正的满洲八旗精锐!”

    “明季以来,上自庙堂,下至黔首,一提到满洲八旗兵,无不色变;明军畏满兵如虎,望风披靡、不战自溃的事情,不要太多!就是降顺本朝的汉军,每逢艰危,也总是请求朝廷派‘真正满洲’参战人家说的明白,‘逆贼畏满兵,而不怯南兵,南兵如云,何如满兵一旅也!’”

    “可是,衡州一役,满洲兵非但大败,贵为亲王的主帅,也被人家打死了!这还不算,首级都被人家割了去!这是明季以来,满洲兵第一次大败、惨败,‘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一说,算是彻底破灭掉了!”

    “彼时,朝野上下,一片愁云惨雾,我记得固山额真、吏部尚书朱马喇上书说,‘乍闻噩耗,号天大恸’,又说,‘自国家开创以来,未有如今日之挫辱者也’,云云。”

    “这不是朱马喇一个人的看法,我的感觉是彼时,世祖章皇帝以下,都发慌了!”

    “桂林、衡州二役,是顺治九年的事情,彼时,本朝虽然已经掩有了大半个中国,可是,老成宿将,也已凋零了差不多了!”

    “竹兄,我给你掰一掰手指头”

    “顺治六年,豫亲王多铎病殁。”

    “顺治七年,摄政睿亲王多尔衮病殁。”

    “顺治八年,英亲王阿济格被赐死。”

    “顺治九年,桂林之役爆发之前,顺承郡王勒克德浑、端重亲王博洛,于同月三月病殁。”

    “以上这几位,算是第一流的,第二流的嘛”

    “早在顺治三年,衍禧郡王罗洛浑顺、饶余郡王阿巴泰,先后病殁。”

    “顺治九年,八月桂林之役后、衡州之役前,多罗谦郡王瓦克达顺病殁。”

    “到衡州之役的时候,能征善战的王爵,其实只剩下了两个,一个敬谨亲王尼堪,一个郑亲王济尔哈朗。”

    “衡州之役过后,敬谨亲王既然殉国,所谓‘老成宿将’,就只剩下郑亲王一人了。”

    “可是,彼时,郑亲王老病缠身,打前一年也即顺治八年起,便已退居藩邸荣养了”

    “则新败之余,人心浮动,朝廷却连一个正经的‘老成宿将’都拿不出来了!”

    “一句话,青黄不接!”

    “将如是,兵亦如是。”

    “正因为已经占据了大半个中国,战线太长,而八旗兵太少,兵力分配,本就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了,敬谨亲王统带的,又是八旗的主力,衡州一役,损失惨重,这下子,愈加之雪上加霜了!”

    “反观南明,复地千里,军威大振,气势如虹;许多之前蛰伏的官绅、败兵,认为‘恢复在望’,也都冒出头来,扯旗放炮,以为呼应。”

    “实实在在说一句,顺治九年,衡州之役过后,南明摆开的,是一个全线反攻的架势;本朝呢,无可如何,不能不收缩战线,摆出来的,是一个全线防守的架势。”

    “那个时候,派到南边儿去做官,是被目为自投虎口的,譬如,广西巡抚王一品,回京述职之后,死活不肯回任,一来二去的,朝廷也烦了,也不要他回任了直接送他上绞架了。”

    “再实实在在说一句,若不是孙可望妒贤嫉能,害怕李定国的功劳、声望,凌驾自己之上,利令智昏,在大好形势之下,非但不配合李部的进一步的行动,还企图以召开军事会议为名,拘捕李定国,终于逼李率部出走”

    顿一顿,“南明就算不能恢复全疆,长江以南,也一定非本朝所有了!‘划江而治’,大约真就要成为现实了!”

    关卓凡一大篇儿说下来,赵景贤惊叹辅政王史实精熟之余,更加的困惑了:

    如此说来,明季人物,王爷顶佩服的那个,应该是李定国啊,怎么会是孙可望呢?

    “竹兄,”关卓凡说道,“你一定不解,如此说来,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那个,应该是李定国,怎么会是孙可望呢?”

    好家伙,王爷真正是可以“洞见人心”的!

    “是!”赵景贤说道,“王爷明鉴!”

    “竹兄,”关卓凡说道,“我请你想一想,顺治三年底、四年初,张献忠死后,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等大西余部,出川入黔嗯,叫那个时候的李定国,去攻打顺治九年时的桂林、衡州,请问,他打的下来么?”

    赵景贤心中一动,“这个……打不下来!”

    “他杀得了定南王、杀得了敬谨亲王么?”

    “杀不了!”

    “为什么呢?李定国还是那个李定国嘛!”

    “是!”赵景贤说道,“可是将还是那个将,兵,却不是那支兵了!”

    顿了顿,微微透一口气,目光炯炯的说道,“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了!这支兵,五年之内,脱胎换骨,前后判然,端赖孙呃,至少,其有力者,排第一位的,不是李定国,是孙可望!”

    *

第二二零章 吾之所欲,无他,唯中国之强大耳!

    “不错!”关卓凡说道,“且孙可望再造的,不仅仅是一支兵,而是一个国!或者说,因为他再造了一个国,才能有这样的一支兵!”

    “张献忠死时,大西军其实已经陷入了绝境后有本朝的追兵,前有南明扼守长江天险,前不得,后不得,眼见就要全军覆没了!”

    “但张献忠一死,孙可望即联络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杀掉了‘皇后’和宰相汪兆龄张献忠死后,此二人依旧高据诸将之上,不但颐指气使,更主张一切皆照‘先帝’生前意旨行事,即:继续‘杀,杀,杀’!”

    “障碍一去,孙可望等立即改弦更张,下令‘自今非接斗,不得杀人’,区区九字,如有神效,大西军面貌一变,气势再起,一举攻克重庆天堑,打开了南下的通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由川入黔之后,孙、李等果然秋毫无犯,所过民皆安堵,南明守军,固然无力与抗,本朝追入贵州之后,亦因地方荒芜,粮食接济不上,不能不班师回川,由此,大西余部便彻底摆脱了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困境,从容展布了。”

    “孙、李、刘、艾并没有偏安于贵州第一,贵州太贫瘠了,没有多少施展回旋的余地;第二,彼时,本朝已经控制了四川,贵州距四川,也太近了些孙可望将目光投向了云南。”

    “刚好,彼时的云南,发生了沙定洲之乱蒙自土司沙东洲叛乱,黔国公沐天波出逃,云南全境一片混乱,时机真正再好不过,于是,孙、李等挥军入滇,并冒称自己是沐天波妻子焦氏家族的兵马,此次入滇,是为沐国公复仇来着。”

    “这一招大有奇效,滇、黔两地人民,皆深信不疑,大西军所至,悉开城门降,全无梗阻,直到孙、李兵临昆明城下,当地官民才发现,‘焦家兵马’的真实身份,居然是‘流贼’!”

    “不过,已经晚了。”

    “孙可望由此被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等推为主帅。”

    “经过一年的东征西讨,云南全境彻底平定,孙可望开始着手‘建国’了。”

    “这个‘国’,不是‘大西’,而是‘大明’。”

    “为聚拢人心,减少内耗,孙可望同沐天波以及云南当地官绅达成妥协,弃大西年号,用大明年号,共誓‘共扶明后,恢复江山’,不过,因为云南僻处西南一隅,中国大部分地方则一片混乱,弄不清楚彼时的‘正朔’是哪个朝廷,因此,暂用干支纪年。”

    “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决定,不然的话,云南的各派势力,不可能一心一意的聚拢在孙可望的麾下,这个……嗯,‘促大局,谋发展’。”

    “咱们来看看,孙可望在云南,都做了些什么?”

    “第一,整顿吏治。”

    “孙可望‘重廉吏,除贪酷’,治吏的最重要的一招,就是‘不时差人易服色,暗访查,有廉者立加将擢,贪者立拿斩首,传示各府州县’,如此雷厉风行,荡涤污秽,以致很快便‘全滇之官无一人敢要钱者’。”

    “第二,开言路。”

    “立登闻鼓,凡政有不便于民,许地方头人赴诉,立即除之;有可以便民者,立即行之。”

    “又传令地方,不论士绅军民,有为地方起见,即一得之愚,亦许进言,立引见,不许拦阻,即妄诞之言亦不深究。”

    “第三,行‘履亩科租’法。”

    “将部分州县和卫所的田地,‘分为营庄’,派大西军偏裨管理,踏勘田地所出,与百姓平分,然后在官府所征的那一半中,拿出五分之一,拨给田主即田主所得,为收成总额的十分之一。”

    “算一算,这个收成的分配,大约是官四、民六。”

    狮子插一句,“分为营庄”其实就是变相的“土地国有化”啊!

    产权,名义上还是“田主”的,可是,处置权、收益权,已经被政府拿走了。

    “这个收成,官府征走一半,看似重赋,不过,这是一次过的,除此之外,耕者既不必向田主交租,也再没有其他的苛捐杂税,较之以前,所得不是少了,而是大大的增多了以前,田主、官府各种盘剥之后,耕者之所得,可能只剩下二、三成了!”

    “因此,耕者皆大为踊跃,当年的收成,就倍于往昔;次年,又是大熟;第三年,还是‘大有年’可谓五更丰登了!”

    “官府、小农两利,倒霉的,自然就是‘田主’了。”

    “不过,倒霉也有限虽然只能拿收成的十分之一,但因为‘蛋糕做大了’,这个‘十分之一’,虽还是比不得之前的‘二分之一’、‘三分之二’,可也差不了太多,至少,生活有着,饿不着肚子!”

    “因此,对于‘履亩科租’,田主们只是腹诽,尚不至于铤而走险。”

    “第四,铸铜钱。”

    “‘铸铜钱’三字,说起来、听上去,平平无奇,然而,对于云南,却是改天换地的一件大事!”

    “说来吊诡,云南产铜,中国铸钱用铜之半,出自云南,然而,云南自个儿,直到前明万历之时,仍以贝币交易!之后,虽经官府倡导,逐渐使用银、铜,但民间交易,贝币依旧畅行其道。”

    “孙可望令有司铸‘兴朝通宝’,并以霹雳手段,大力推行,三令五申,严敕人民弃贝币、用铜钱,违其令者,劓之乃至刖之!直至罪死!”

    “不过短短一年,铜钱流通全滇而贝币绝迹!”

    “竹兄,这真正是一个奇迹!匪如此,哪里来的百业兴旺?云南又如何可以同中国其他省份,彼此交通,互惠有无?”

    “第五,整顿盐课。”

    “云南产铜之外,还产井盐,这亦是一大利薮,只是以前重视不够,管理不善,由得各盐井自生自灭,官府从中所得无几。”

    “孙可望将一切盐井收归官有,设‘总理云兴通省盐政税务总镇’管盐课的官员的头衔,竟然是总兵!这是以军法部勒井盐之生产经营,可算是‘军管’了!”

    “抽课的比例,仿佛‘履亩科租’,官四、灶六。”

    “当年的盐课收入,就达十数万两白银明季银价本来就贵,云南产铜,更是铜贱银贵,十数万两白银,那真正是一笔钜数了!”

    “第六,整肃军纪。”

    “可望立法,‘如兵余小子有擅夺百姓一物者,立刻取斩;如该主不首,连坐;该管官失察,责八十棍。’”

    “这绝不是说说而已!曾有刘文秀部小校于嬉闹之时,失手误伤民户二岁小儿致死,该管总兵判责该小校军棍四十,断烧埋银若干于民户。民户虽然悲痛,并无二话。可是,刘文秀知晓之后,大骂该总兵,传令将那个倒霉的小校,立即绑出辕门枭首,并将人头传送该民户。”

    “如是,凡发兵征剿,所过道路,鸡犬不惊,百姓卖酒肉者路旁不断时人有语,‘立法若是之严,故民得安息反富庶焉!’”

    “第七,秣马厉兵,整军备战。”

    “平定全滇之后,兵源大幅增加,乃征发数万民夫,修建大校场,日夕操练士卒,日日小操,每逢三、六、九大操。”

    “军需给养方面,做的尤其出色。”

    “孙可望亲手拟定:凡兵丁日支米一大升,家口月支米一大斗,生下儿女未及一岁者,月给半分,至三岁者如家口。”

    “给马分三等:头号者,日支料三升;二号者,日支料二升;三号者,日支料一升。不时查验,瘦者责治有差。”

    “安杂造局四所,不论各行匠役,尽拘入局中打造,凡兵之弓箭、盔甲、交枪之类,有损坏者,送至局内,挂下营头、队伍、姓名,三日即易以新什物。”

    “每兵有家口者,每冬人给一袍子;无家口者,一袍之外,人给鞋袜各一双,大帽各一顶。”

    “如此养兵,真正叫‘士饱马腾’了!”

    “第七,一入滇,孙可望便亲祭孔子,然后,开科取士;同时,并赈济寒生,‘每人谷一斗焉’。”

    “没过多久,文教渐兴。”

    “此举,一方面为自己培养了人才,另一方面,那班田租收入减少的‘田主’们,也觉得终有出头的一日,对于‘履亩科租’,也就不为己甚,更加不会铤而走险了。”

    “第八,笼络土司。”

    “当地土司,只要效忠输诚,就可安于其位;土官虽然难御,奈何可望御之得法?可望治滇,非但再无沙定洲一类的叛乱,诸洞蛮还踊跃奋发,为官府输送了大量兵源。”

    “桂林之役、衡州之役,都有大量土兵参战,且作战骁勇,悍不畏死,其所驱战象,对于来自北方的八旗兵,不论人、马,都尤具威慑,李定国两蹶名王,也有这班土兵的一份功劳!”

    “这‘八管齐下’,不到两年,全滇便面目一新,乙丑即顺治六年元宵之时,昆明大放花灯,四门唱戏,大三日,金吾不禁,百姓男女入城观玩者如赴市集然!明季以来,多年不见的太平盛世景象,居然在西南一隅之地出现了!”

    *

    关卓凡指画口述,侃侃而谈,口吻虽然还是一个“议论”的口吻,但和之前的史可法、阎应元不同,关于孙可望的这一大段,赵景贤几乎没有插什么嘴,关卓凡似乎也没有请他插嘴的意思事实上,赵景贤就算想插嘴,也会有无从置喙之感。

    顺治初年清、明对峙、彼此攻伐的那一段历史,迄于今日,整体上来说,仍旧是模糊的、混乱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忌讳,大西余部进入云南之后,做了些什么,对之后的大局,发生了什么影响,实话实说,赵景贤并没有一个很明晰的概念,非但如此,辅政王提及的不少史实,他根本就不晓得

    譬如,“履亩科租”官民如何分成?管理盐课的官员是何头衔?孙可望如何练兵?如何养兵?何时小操?何时大操?兵丁日支米多少?家口月支米多少?儿女支米多少?马分几等?各支料多少?“杂造局”以旧易新的期限又是几日?

    等等,等等。

    赵景贤自问还算“渊博”,我既不晓得,晓得的人,也就不会太多了吧?

    辅政王呢?如数家珍!

    因此,可想而知

    对于大西余部入滇至出滇的这一段史实,辅政王自个儿,不晓得下了多大的功夫!

    而且,辅政王之着力,不止于史实,更是以史实为根基,条分缕析,高屋建瓴,终于言前人之未能言、言时人之不能言。

    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佩服”!

    哦,不对,是两个字。

    不过,赵景贤晓得,辅政王是一个从不做无益、无补之举的人,眼下这种时候,也未必有多少闲心同自己讨论学问,那么,他说这么一大篇儿,目的何在呢?

    当然不是为了给孙可望“平反”孙可望投降本朝,大节有亏,再有经天纬地之才,这个“反”,也是不好“平”的。

    更何况,现在外敌当前,辅政王本人也好,朝廷也好,绝不可能去公开表彰一个屈身事敌的“贰臣”。

    辅政王自己也说了,“出于我口,入于你耳”莫说表彰了,就是辅政王的“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是孙可望”之说,也不能够叫第三人知晓。

    但辅政王却说给了自己听。

    一念及此,赵景贤心中,既大为感动,又不由凛凛然的。

    他沉吟半响,终于说话了:

    “俗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前,总觉得,这不过就是一句‘俗话’、‘客气话’”

    顿了顿,“今天聆受了王爷的训谕,始知日月经天、光华万丈!内审诸己,不过米粒之华、萤火之光罢了!”

    “竹兄,你这话……可有些过了!”

    “不!”赵景贤斩钉截铁的说道,“王爷,这是我的真心话!王爷之高屋建瓴、洞彻古今,当世虽大,却不能再有第二个人了!”

    “竹兄,”关卓凡一笑,“我的脸真要红了”

    “王爷,请让我说下去。”

    “好,好,你说,你说,我不打断你了。”

    “轩军有一首军歌,”赵景贤眼中,灼灼生辉,“叫做《团结就是力量》,我想,王爷的微言大义,摆在第一位的,就是‘团结’二字!”

    关卓凡目光微微一跳。

    “南明衮衮诸公,”赵景贤说道,“其愚者,固然不知‘团结’为何物,‘以邻为壑,视友如仇’,以致财力、人力,虽远迈本朝,却一盘散沙,各自为战这也罢了,还彼此攻伐!终于为本朝逐个击破!”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也好,‘邻’也好,‘友’也好,‘仇’也好,一并灰飞烟灭了!”

    “愚者如是,其贤如孙可望者,在‘团结’二字上,亦不能善始善终孙可望、李定国若不反目,孙善治国,李善用兵,那不是绝好的搭配吗?此二人若一心一德,明祚岂能不永?”

    关卓凡心想,此二人若一心一德,“明祚”一样是不永的李定国不大好说,孙可望怎么可能真心实意的“共扶明后”?那只是权宜之际;大局底定之后,他一定是要篡永历帝的位的,早一点、晚一点的事儿罢了!

    “退一万步,”赵景贤继续说道,“就算要清除异己、屠戮功臣,也要等到大功告成之后再说啊?哪儿有刚打了两个胜仗,湖南还没有走出去,就拿自己人开刀的道理呢?真正是王爷说的‘利令智昏’了!”

    嗯,看来,赵竹生的心水,还是很清楚的嘛!

    “孙、李既然反目,南明不论有多少气力,就只能都花在内讧上了!”

    “而且,士气这样东西,可鼓而不可泄对阵旧日生死袍泽,哪儿来的士气?于是,明军再也没了出滇时的那股凌厉无前的锐气,不论孙部、李部,都不能再有实质性的作为,形势很快逆转,一败再败之后,终于,一个投降了本朝,一个郁郁而卒,大好局面,就此毁之一旦!”

    “对法宣战诏书里,有这样的几句话‘地无分海南漠北,人无分老幼男女’、‘前线后方,戮力壹心’;祭阎丽亨的时候,这几句话,王爷再次提及”

    “这说的,不就是‘团结’二字吗?”

    “还有,王爷祭阎丽亨的雄文中,有‘周顽、殷义,一视同仁’之说;又有‘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今时今日,其惟知华夏矣’的警句”

    “这几句,真正是黄钟大吕!”

    “我想,究其竟,也是‘团结’二字不计恩怨,不论族群,只要是中国人,就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关卓凡一拳一掌,轻轻互击,“知我者竹兄啊!”

    赵景贤神采飞扬,“我想,对阵外敌,固然要‘团结’;建设国家,也是要‘团结’的!匪如此,何来盛世?何来大同?”

    关卓凡大拇指一翘,“说的好!”

    顿了顿,“嗯,此‘其一’;还有‘其二’吗?”

    赵景贤点头,“有!”

    顿了顿,“听了王爷的训谕,我感慨很深天底下何有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李定国之所以能够‘两蹶名王’,端赖之前的几年,在孙可望领袖之下,筚路蓝缕,生聚教训,脱胎换骨,化蛹成蝶!”

    “譬如一座高楼,看似平地而起,其实哪儿来的什么空中楼阁?第一,地基要打的足够深,足够劳;第二那是一砖一瓦、一梁一柱盖起来的!少一根榫头都不成!”

    关卓凡再次拳、掌轻击,“说的好!”

    “孙、李再造乾坤,”赵景贤说道,“固然筚路蓝缕,万般艰难;阎丽亨守江阴,那也是一手一脚,做了无数的准备功夫的”

    顿了顿,“如史可法之流,平日里,只会以‘君子’、‘正人’、‘气节’自喜,对吏治、军备,何曾有所着力,有所增益?所谓‘无事袖手谈心性’,临难之时,也只好‘一死报君王’了!”

    “不错!”关卓凡拿指节在桌面上一敲,“而且,这个‘一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阎丽亨之死,那叫做‘重于泰山’,史可法之死我不忍说他‘轻于鸿毛’,可是,就事论事,其于社稷人民,何曾有一丝一毫之补益?”

    “这……是!”

    “都说‘千古艰难惟一死’,”关卓凡叹了口气,“可是”

    顿了顿,“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竹兄你也是走过鬼门关的人,身历之,目睹之,哪一场仗下来,不是尸山血海?一死耳,到底有多难?关键是,要死的其所!要对国家、人民有益、有用!”

    “如史可法者,以为只要一死,便万事大吉,便成了‘千古完人’了他去扬州,是奔着守城去的吗?他根本就是奔着‘死’去的!史可法是有死志、无战意!他真正关心的,是成全自己的‘令名’,至于扬州到守的住、守不住”

    打住,摇了摇头,“扬州怎么摊上了这样的一位守将?唉!”

    如是,史可法身上最值得称道的“气节”,也变得轻飘飘的了!

    赵景贤怅然半响,说道:“如此说来,史可法所余者,也就是清廉爱民了!”

    “清廉不假,”关卓凡淡淡的说道,“可是,爱民?将自己的身后之名摆在城守得失之上的人,能真正爱民?”

    “呃……”

    “竹兄,”关卓凡说道,“我给你举个例子,扬州城西门,城内地势较低,城外地势较高,那一带,由外达内,树木葱茏,照理,这些树木都该伐掉,不然的话,敌人既居高临下,又有枝干回护,对于城防,是非常不利的。”

    顿了顿,“诸将屡次进言,要求砍伐树木,史可法都不同意嗯,你晓的原因是什么吗?”

    “这……请王爷指教。”

    “城外高地,是兴化李宦祖茔,史可法以李氏荫木,不忍伐也权贵缙绅坟头的几株树木,比阖城百姓的性命还要紧要些,你说,他爱的,到底是什么?是‘民’吗?”

    赵景贤心头震动,无言以对。

    船舱之中,一时之间,异常安静。

    舱外波涛起伏,清晰可闻。

    过了半响,关卓凡微微一笑,“好了,竹兄,话已经说的太多了午饭还没吃呢!嗯,镇海是不是也快到了?”

    顿了顿,“就这样吧!南明往事,你我共鉴、共勉吧!”

    “是!”

    出门之前,赵景贤突然转过身来,跪了下去。

    关卓凡大出意外,“竹兄,这是做什么?起来!”

    赵景贤一字一顿,“中国得有王爷,中国之大幸!景贤得追随王爷,景贤之大幸!”

    说罢,伏身稽首。

    关卓凡眼中波光一闪,“竹兄,言重了!”

    顿了顿,“吾之所欲,唯中国之强大耳舍此,无他矣!”

    *

第二二一章 海天雄镇

    “午饭”之后,已是下午两点半钟了,一个小时之后,“冠军号”、“射声号”组成的编队,抵达了镇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宁波府、镇海县的官员,都在码头候迓,本来,他们都以为,已经这个点儿了,辅政王抵埠之后,必然要先洗一洗旅尘,明天才正式“检查防务”的,没想到,一俟行过礼,辅政王水都不喝一口,即命登招宝山,“检查防务”。

    这家伙!

    登上招宝山,极目镇海口,关卓凡不由就感叹了:“口外,蛟门、虎蹲扼流;口内,招宝、金鸡对峙,这是天然门户!怪不得,镇海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啊!”

    微微一顿,“不愧‘浙东门户’、‘全浙咽喉’之称!果然是海天雄镇!”

    蛟门、虎蹲,是海口外的岛屿;招宝、金鸡,是海口两侧的山峰,辅政王短短二十余字,便活画出镇海的形胜,听者无不佩服。

    刘郇膏看了宁波府知府、镇海县知县一眼,含笑说道,“王爷‘海天雄镇’之誉,镇海官民,皆被荣宠!既如此,我倒要替镇海向王爷求一个恩典:检查防务之后,可否请王爷锡赐翰墨一副?嗯,就是‘海天雄镇’四字勒石以记,传之后世!”

    宁波知府、镇海知县两位,四目放光,心领神会,不约而同,请下安去:“是请王爷成全!”

    关卓凡一笑,“两位请起!我的字,本来是拿不出手的,不过,既然已经被你们刘抚军摆上台了没有法子,也只好献丑了!”

    “谢王爷!”

    宁波境内,奉化江、余姚江汇合为大浃江亦即甬江,“甬”为宁波之别称然后,东流至镇海出海,海口西北为招宝山,东南为金鸡山,两山虽不甚高,但临海的一面,悬崖峭壁,颇为峻险,两山相对,成夹峙之势,有如门户,此即为“镇海口”。

    镇海境内,还有一条小浃江,其出海口曰“小港口”,同“镇海口”隔着一个笠山。

    “镇海口”、“小港口”互为犄角,形成镇海的第一道防线。

    入镇海口,过金鸡山,甬江南岸之高地,曰戚家山,为镇海的第二道防线。

    当然,如果戚家山防线发生作用,便意味着敌人或者已经通过了镇海口,或者已经登陆了。

    镇海口两侧的招宝山、金鸡山,小港口以及北侧的笠山,再加上戚家山,共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

    招宝山筑有威远炮台、安远炮台,金鸡山筑有靖远炮台、平远炮台,小港口筑有镇远炮台,笠山筑有宏远炮台,戚家山筑有定远炮台。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招宝山、金鸡山上的四座炮台威远、安远、靖远、平远。

    镇海口的防务,属于海口防御,和旅顺港一类的海港防御,有很大的不同。

    旅顺港直面无边无垠的大海,敌舰的舰体还没有露出海平线,便能被守军发现舰体还在海平线以下,烟柱便滚滚而上,冲破海平线,直薄云霄了。

    预警时间长,这是海港防御的优势。

    缺点呢,是防御正面十分宽阔,敌舰腾挪的余地也大,因此,需要更多的火力点,才能够构成交叉火网,形成火力覆盖。

    较之海港防御,海口防御的优势、劣势,则刚刚好倒转了过来。

    因为地形的复杂,海口防御的预警时间,要短很多;不过,防御正面也跟着窄了很多,如镇海口,本来就不算如何宽阔,只算航道的话,就更加的窄了,两侧招宝山、金鸡山上的炮台,只要牢牢封住这个宽度有限的正面,敌军就不能破口而入。

    因此,旅顺口两侧黄金山和老虎尾半岛以及其西的西鸡冠山上,拢共布置了十一座炮台;镇海口两侧的招宝山、金鸡山上,拢共布置了四座炮台足够用了,已经不存在任何射击死角了。

    还有,旅顺口的十一座炮台,几乎每一座,都比镇海口炮台中最大的一座靖远炮台面积更大、火炮数量更多。

    预警时间短、防御正面窄,意味着中弹的概率我方击中敌人的概率、敌人击中我方的概率,同时增加了,因此,海口防御,对炮位的防护,较之海港防御,更加重要。

    旅顺口的炮位,大多数是“半沉式”;镇海口的炮位,副炮位是半沉式,主炮位则一律是“半堡垒式”。

    我们以招宝山的安远炮台为例,看看什么叫做“半堡垒式”?

    安远炮台的主炮,是一门二百一十毫米的克虏伯后膛炮,同旅顺口的大口径炮位一样,下置圆形滑轨,可三百六十度旋转。

    大炮由圆形土壁围起,上不覆顶,所谓“半堡垒式”也。

    土壁内径近十七米,高六米,壁厚超过两米,设前、后炮门,前炮门朝东面海,后炮门朝西面江,就是说,安远炮台的主炮,可以同时兼顾“海防”、“江防”。

    西北有一洞门,高五米、宽三米,供人员、弹药进出。

    土壁用黄泥、沙砾、石灰三合土夯筑而成,再拌以糯米浆,极为坚固之余,还颇有“柔克刚”之功效经实验,炮弹击中这种土壁,相当一部分动能会被消解,土壁不容易四分五裂,而土壁之厚,超过两米,则就算被最大口径的舰炮命中,也未必就能一击而毁。

    炮门、洞门内侧,皆以水泥加固,如此“软硬搭配”,土壁更加坚实。

    土壁自然影响射界,不过,本也不需要多宽阔的射界航道是固定的,敌舰欲破口而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要相关的航道在射界之中就好了。

    至于“上不覆顶”这个时代又没有东风快递什么的,被“吊顶”的概率,那是极低、极低的啦。

    驻守炮台的,是轩军的“海岸炮兵”。

    这是一支成军未久的部队,有一部分海军的底子,不过,更多的是炮兵师的底子,属于“以陆为主、海陆混编”,然而,在编制上,却是划归海军的。

    中国海岸线漫长,不能不处处设防,镇海口这一类海岸炮台的建设,重要性不亚于舰队和海军基地,只是没有舰队和海军基地那么引人瞩目罢了。

    中国是传统陆权国家,负责海岸炮台守卫之责的,一向是陆军,这带来了两个很大的问题:第一,守军多不了解自己的敌人的战略、战术;第二,守军和己方的海军,无法有效配合。

    这曾经导致了非常严重的后果。

    原时空,驻守威海卫和周边炮台的守军,为来自山东的巩军和绥军,由李鸿章幕僚出身的戴宗骞管带,他和海军提督丁汝昌之间,是不相统属的。

    甲午战争爆发后,北洋舰队海战失利,避入威海卫基地,随后,日军在威海卫东南的荣成湾登陆。

    炮台守军的责任,是保护炮台和基地的安全,并没有大规模野战的能力,戴宗骞却不顾丁汝昌的反对,执意出兵,截击登陆的日军,接果飞蛾扑火,除了消耗掉宝贵的有限的兵力之外,对登陆的日军,未产生任何的迟滞作用。

    更严重的是,日军猛攻龙庙嘴炮台,眼见炮台失陷在即,丁汝昌要求炸毁炮台,以免日军占领炮台之后,调转炮口,轰击港湾的北洋水师,可是,戴宗骞坚决不同意。

    没过多久,龙庙嘴炮台守军全部战死,炮台落入日军之手,果如丁汝昌所料,日军一进占炮台,立即调转炮口,猛轰港内的北洋水师军舰。

    这是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最直接的原因。

    戴宗骞悲愤自尽,可是,已经于事无补了。

    历史的教训,不能不记取啊!

    丁汝昌、戴宗骞同属淮系,海陆之间,犹抵牾至此,如果派系不同,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子呢!

    所以,关卓凡决定,海岸防务,统一划归海军。

    于是,原时空迟至一九四九年后才建制的“海岸炮兵”,本时空,提前了八十多年成军了。

    这支新生的部队,规模还不算太大,暂时只负责“重点防御”即镇海口这一类最重要的口岸的海防。

    对了,本书前文提到的基隆炮台的守御,也是由这支部队负责的。

    辅政王看过了招宝山的威远、安远两炮台,又登上金鸡山,看了靖远、平远两炮台,从金鸡山上下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了。

    小港口和戚家山,就留待明天上午了。

    今天晚上,辅政王就宿在“冠军号”上。

    此举有两层含义:第一,曰“不打扰地方”;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此系战争期间,一切皆按战备要求行事”。

    正准备回码头,辅政王突然问了一句:“这个戚家山,同戚武毅有没有什么关系?”

    戚武毅,即戚继光,谥“武毅”。

    刘郇膏微微一怔他也不晓得。

    于是转头,目示镇海县知县。

    镇海知县赶忙踏上一步,说道:“王爷真正渊博!有关系的!此山原名‘七家山’,前明倭患肆虐之时,戚武毅曾在此驻扎,后来,‘七家山’就易名‘戚家山’了!”

    “山上的那些灯火,”关卓凡指点着,“是兵营的灯火吧?”

    “回王爷的话是的!”

    关卓凡静静的遥望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过了片刻,说道:“先贤遗泽,长在民心!希望我们这些做后辈的,奋发图强,不辱先贤之功业吧!”

    *

第二二二章 有清以来之未有,有宋以来之未有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最是一年春好处”,本来,此时正是踏青西湖的绝佳时光,不过,赵烈文抑制住了自己的游观之兴,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一俟结束,他便收拾行装,首途天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次祭典,非但是有清以来,对宋岳鄂武穆王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的一次祭典,其中的一些做法,大约也算是“有宋以来”譬如,朝廷明确要求,除了朝廷和“地主”浙江,其余各省,都要派员参加。

    人选上面,朝廷并没有明确的旨意,而督、抚、藩、臬本人,不奉旨是不能够离开辖境的;同时,大伙儿都明白,是次祭典,规格如此之高,规模如此之大,举办的时间点,又如此之敏感选在中、法彼此宣战,辅政王南下“检查战备”之时则这个特出的要求,绝非只是叫多几个人过来撑场面,一定是借着是次祭典,直接或间接的发布什么极重大的宣示。

    所以,参加祭典的人,一定不能虚应故事一定要能够真正起到督、抚的耳、目、口的作用。

    于是,绝大部分的督、抚,不约而同的派出了自己的头号幕僚,作为本省“代表”,赴杭州参加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

    这班幕僚,个个身上都是有功名的,不是道台,也是知府,有的还加了按察使衔,论起“官身”,一省之中,仅次于藩、臬,参加这种“国祭”,是很合适的。

    譬如,代表湖广总督李鸿章的是周馥,代表直隶总督曾国藩的,就是赵烈文了。

    也有例外的,譬如,新疆候任巡抚展东禄的代表,是陶茂林。

    陶总镇并不是展抚军的幕僚,是次回内地,身份虽是展抚军的代表,不过,并非专为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而来他另衔专命。

    第一,向朝廷汇报新疆设省筹备的种种情形。

    第二,送两个人给朝廷一个是前和田的“伯克”尼亚孜;一个是手诛阿古柏、伯克胡里父子的热娜古丽。

    尼亚孜出卖故主,投靠阿古柏,出任伪职,既间接导致了和田屠城惨剧,又是不折不扣的反叛,本来很该付诸刑典的,问题是,西征大军刚刚南下的时候,这个家伙就“反正”了,穿过一个大大的塔里木盆地,跑到库车去“投诚”,也算历经艰险,一副“诚意十足”的样子,他那颗脑袋,实在不大砍的下去。

    热娜古丽呢,手诛元凶,本来很该大肆表彰的,可是,想一想她杀的这两个人和她的关系一个是她的老公,一个是她的情人。

    而且,这两位,还是父子。

    唉,别的不说,这个“聚之诮”,就很叫人尴尬了。

    所以,也不晓得拿她怎么办才好。

    还有,尼亚孜和热娜古丽都表示,不愿意再留居新疆了。

    尼亚孜是真不能呆在新疆新疆人尤其是和田人恨毒了他,只要一离开朝廷的庇护,尼亚孜非被他的老乡撕碎了不可。

    热娜古丽则表示,新疆是她的“伤心地”,“不忍长居”。

    于是,经请旨,新疆方面,将这两位一块儿送往北京,请朝廷发落。

    这桩差使办妥了,陶茂林便再次作为展东禄的代表,赴杭州参加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新疆太远了,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的日期的确定,是比较迟的事儿了,新疆再派人过来,已经赶不及了,陶茂林既在北京,就顺理成章的做了新疆的代表。

    是次祭典,行省之外,蒙古、西藏也奉旨派代表参加这更是不折不扣的“有宋以来”了。

    譬如,西藏的代表,是陪同十二世**喇嘛在北京“就学”的德柱活佛他是十二世**喇嘛的经师,前西藏的“摄政”。

    *

    抵埠天津,一下船,赵烈文就直奔三口通商衙门。

    前文有过交代,曾国藩这个直隶总督,兼领三口通商事,而三口通商衙门设在天津,因此,一年之内,曾国藩呆在保定,大约七、八个月;呆在天津,大约四、五个月两头儿跑。

    曾中堂呆在天津的时候,三口通商衙门就兼直隶总督行辕了。

    目下,冬去春来,正是一年中三口商事由少转多的时候。

    不过,往年曾国藩移节天津,都在春夏之交,今年是特别的早一些了。

    之所以这么早,是曾中堂领了辅政王的钧命:确保中法战争期间,直隶不会发生“排洋”的事情。

    直隶洋人的聚集地,主要有两个,一个是京师,一个是天津,京师不劳曾中堂费心,他要管好的,是天津。

    辅政王明确交代,“两国交兵,不罪来使,况乎商民?法兰西在华商民,只要遵纪守法,中法开战期间,一体保护!”

    又特别嘱咐,“要防备有人借机生事,由法而洋,兴风作浪或者兴起教案,或者拿什么‘扶清灭洋’之类的说头蛊惑人心,若真有这样的人,涤翁,你给我往死里削他!”

    当然,辅政王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不过,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啦。

    对辅政王的严加戒备,曾国藩略不以为然,如今不像前些年了,风气已开,“仇洋”的事情,已经少了许多,在这上头,不像是有人能够兴风作浪的样子

    “扶清灭洋”?那是什么鬼?辅政王的脑洞,会不会开的大了点儿?

    不过,小心总是没过逾的,王爷既然有命,自然禀遵不误。

    赵烈文见到曾国藩的时候,他正带着老花镜,埋首纹枰之中,一只手捻着稀疏的花白胡子,一只手掂着一粒黑子,攒眉凝目,踌躇不定。

    棋盘的旁边,摆着一卷棋谱。

    哦,正在“打谱”呢。

    赵烈文立即抱怨,“爵相!菲尔普斯医生说过,黑白子这件物事,其实最耗目力!你的眼疾,也不过堪堪有些好转,怎么就又自困于方圆之中了?”

    微微一顿,“保身、养生,最紧要的,是节劳、节欲!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曾国藩摘下老花镜,换上近视镜,抬起头来,笑了一笑,说道:“是惠甫啊!你说的对,这手谈的诱惑,其实也是一种‘欲’,实在也是要‘节’的惭愧,惭愧!”

    说着,伸出手去,乱了棋局。

    赵烈文的目光,落到棋枰之旁的棋谱上,“那一本,是《仙机武库》吧?”

    “是。”

    赵烈文含笑说道,“据一枰之垒,邈有万里之形;拈两指之兵,恍发千钧之弩!奇正相生,实乃麟阁未设色之白图,大将不血刃之虚战!也怪不得爵相不能忘情!”

    曾国藩“呵呵”笑道:“惠甫,我已经放开了!你倒还来招我?”

    赵烈文一笑,换了话题,“这两副眼镜的度数,还合适吧?”

    “合适!”曾国藩掂须笑道,“大约就是太合适了,自以为多累半个时辰的目力,也没有什么关系,才会忍耐不住,自己打了自己一回劫的!”

    “轩邸替爵相请的这个洋医生,”赵烈文说道,“确实是国手!不过,爵相的眼疾虽然已渐痊愈,可是,眼镜的度数不论老花镜还是近视镜,可都是比上两副的度数要高了!”

    微微一顿,“爵相,菲尔普斯医生反复告诫养目、养目!”

    “好了好了,”曾国藩笑道,“惠甫,我已经受教了譬如小孩子偷糖吃,偶尔犯戒一次,就被你抓到了哎,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赵烈文心中微动,这种玩笑话,以前,爵相可是很少说的呀!

    “爵相的心情,看来很好啊!”

    “彼此彼此!”曾国藩掂须颔首,“惠甫,你也是神采飞扬啊!”

    “江阴、杭州的事情,爵相应该已经有所耳闻了?”

    “略有所知了目下,有了电报了嘛!”

    “我这儿有两份东西”赵烈文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叠纸来,“先请爵相过目爵相看过了,我再汇报此番江南之行之所得。”

    微微一顿,“我估计,这两份东西,目下,参加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的各省‘代表’,大约已经人手一份了!”

    说着,递了过去。

    曾国藩接了过来,一眼扫过,见上头的每一个字,都有六、七分见方的样子,晓得这是赵烈文为照顾他的眼力,特意写的大字,不由感动,“惠甫,有心了!”

    “这两份,”赵烈文指点着,“一份是轩邸祭阎丽亨的雄文,另一份,是赵竹生的大作《祭史可法》。”

    曾国藩微微一怔,“史可法?”

    “对!”赵烈文点了点头,“不是‘史忠正’,也不是‘史道邻’、‘史宪之’,是‘史可法’!”

    顿了一顿,“通篇皮里阳秋,说是‘祭’,其实……嗯,还是请爵相自己看吧!”

    曾国藩摘下近视镜,换上老花镜,看了起来。

    他看的很慢,眼中的光芒,忽明忽暗。

    看过了,双目微合,手指极轻、极缓的点着椅子的扶手。

    过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又从头看起。

    看的还是很慢。

    终于,第二遍也看完了。

    曾国藩摘下老花镜,再次合上了眼睛。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带上近视镜,透过镜片,眼中已灼然生辉。

    “惠甫,”曾国藩慢吞吞的说道,“你以为,这篇《祭史可法》,确实是出自赵竹生之手吗?”

    *

第二二三章 成败英雄

    “爵相真正洞彻无遗!”赵烈文亦是眼中放光,“一言即切中肯綮!”

    顿了顿,“我以为,执笔《祭史可法》者,应该确是赵竹生祭史、祭阎二文,语气吞吐,笔锋铺排,都很不一样,不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我和赵竹生做了大半年的同事,对他的行文的风格,还是熟悉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将“祭史”、“祭阎”两偏文章放在一起比较,这岂非是说

    嗯嗯。

    至于“我和赵竹生做了大半年的同事”,是指赵景贤驻节扬州,整顿两淮盐务,赵烈文受曾国藩委派,协助赵景贤办差湘系介入两淮盐务极深,赵景贤若不得赵烈文之助,经营两淮之时,就极可能和湘系发生直接的冲突,到时候,你来我往,落地的人头,便不止李世忠一个了。

    “不过,”赵烈文继续说道,“执笔虽然是赵竹生,但此文通篇立意,却绝不是赵竹生本人的首尾以我对赵竹生的了解,他虽然不愧‘国士’之名,但无论如何,还没有这番惊世骇俗的见识!”

    微微一顿,“在扬州大半年,他也好,我也好,都曾经去瞻仰过史宪之的衣冠冢虽然不是一块儿去的;日常言谈,也不可能不语及史宪之,彼时,赵竹生对史宪之的看法,不逾高宗纯皇帝《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的范畴,亦不脱前人、时人的窠臼,无非还是‘节秉清刚’、‘心存干济’、‘板荡忠臣’、‘取义成仁’那一套,并无一字一词之讥诮”

    赵烈文以史可法的字“宪之”称呼史可法,较之直呼其名,自然要客气一些,不过,客气也是有限的到底没有拿谥号“忠正”称呼史可法,甚至,也没有拿史可法的号“道邻”来称呼史可法。

    字、号存在着微妙的差异,一般情形下,称呼号,较之称呼字,要显得更加客气一些。

    “这么说,”曾国藩慢吞吞的说道,“这篇《祭史可法》,是另有高人指点喽?”

    “爵相说话太委婉了,”赵烈文笑道,“所谓‘另有高人指点’根本就是‘秉承上意’嘛!”

    微微一顿,“不然,这篇文章,也不能在数日之间,就像自己生了脚一般,大半江浙,都走遍了!更不能和轩邸祭阎丽亨的雄文,这个……‘结伴同行’啊!”

    “嗯,‘自己生脚’、‘结伴同行’,”曾国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惠甫,你的话……怪有意思的。”

    沉吟了一下,“那么,这个‘上意’”

    “我以为,”赵烈文目光炯炯,“最重要的,有两点。”

    “哦……请道其详。”

    “这其一”

    顿了顿,赵烈文说道,“祭阎、祭史,一褒一贬,一扬一抑,其实一脉相承说的是同一件事!”

    “哪一件事呢?”

    “阎丽亨、史宪之皆以城守死节,”赵烈文说道,“何以褒阎贬史?扬阎抑史?阎、史之别,不过在于一个守了八十一天,一个只守了半天!”

    “嗯……是。”

    “而且,”赵烈文继续说道,“拿祭文中的话说,一个是‘弹丸下邑’,一个是‘淮左名都’、‘宏城大郡’;一个是‘微秩末吏’,一个是‘阁部之尊’、‘人臣之极’;一个是除了‘虮虱编氓’,再无可恃者;一个是以‘举国钱粮,部勒重兵’,结果呢?嘿嘿!”

    顿了顿,“这个‘贤愚之辨’,就未免太明显了些罢!”

    曾国藩微微颔首,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而且,拿来比较的,不止于阎丽亨阎丽亨守的,毕竟不是扬州;可是,李祥甫守的,就是扬州了!”

    顿了顿,“祭史一文是怎么说的?嗯,‘江都地多陵阜,故名广陵,城坚濠广,四野曼延,正利步骑,雄闻晋唐,今史公愦愦,岂尚不逮李庭芝耶?’”

    李庭芝是南宋末年的扬州守将,字祥甫,官位、名气,都远不能和史可法相提并论。

    “还真比不了李祥甫!”赵烈文说道,“城破之后,李祥甫、史宪之,一般是死节,可是,在此之前,李祥甫整整坚守了扬州一年半的时间!”

    顿了顿,“还有,扬州不仅仅是‘城坚濠广’非江阴可比;其军力、财力、民力,更非江阴可比,一天即失守,这唉,怎么说都说不过去啊!”

    “是啊!”曾国藩又叹了一口气,“这‘愦愦’二字,尤其诛心言下之意,大敌当前,史宪之非但毫无主张,更加是……唉,根本就没有把心思放在城守上啊!”

    “有趣的是,”赵烈文说道,“这两个字,还是史宪之自己的话!是他‘自觉愦愦’,然后,将军务都交给了幕僚处置他是主帅啊!又不是病的下不了床,岂可如此行事?”

    微微一顿,“事实上,敌人尚未开始攻城,史宪之就已经放弃了坚守的企图了!”

    “唉!”曾国藩摇了摇头,“真是起之于地下,亦不知如何自辨了!”

    “起之于地下还不晓得怎么个‘起’法儿呢!”

    曾国藩微微一怔,“惠甫,什么意思呢?”

    “爵相,”赵烈文沉声说道,“史宪之是只有衣冠冢的。”

    曾国藩明白赵烈文的意思了:扬州城破之后,史可法尸骨无存。

    “江阴城破之后,”赵烈文说道,“阎丽亨被执,虽然有兵卒‘以枪刺其胫,血涌沸而仆’之事,不过,到底是因为他‘挺立不屈,背向贝勒,骂不绝口’在先,事实上,端重亲王还是很希望他降顺的阎丽亨延至第二天黎明,才被害的嘛!”

    微微一顿,“而且,留全尸,依礼下葬其后,亦许其子换贵重棺椁,迁葬本籍通州,史载,开棺之时,犹面目如生。”

    “端重亲王”就是彼时的“贝勒”博洛,后封端重亲王。

    还有,赵烈文不知不觉,用了“被害”一词。

    “还有,”赵烈文继续说道,“江阴一役,血战八十一天,本朝这边,累计死四万余人对阵的双方,早就杀红了眼!端重亲王麾下,不晓得有多少人,欲食阎之肉、寝阎之皮?这种情形下,端重亲王对阎丽亨,犹不失最基本的敬意!”

    顿了顿,“史宪之呢?”

    “被执之后,不过三言两语,豫亲王即‘使左右兵之,尸裂而死’”

    说到这儿,赵烈文嘴角痉挛似的抽动了一下,“即是说,对史宪之,非但没有任何招降的意思,还”

    抿了抿嘴唇,声音干涩,“立即乱刀砍死,甚至是……乱刃分尸!”

    “这实在是一件绝大的惨事,豫亲王做的,实在是太过了!可是唉!”

    曾国藩默然不语。

    过了片刻,赵烈文继续说道:“史宪之殉国之后,尸体也不晓得是如何处理的?反正,肯定没有下葬!以致其义子史德威收尸的时候,‘天暑,众尸皆蒸变不能辨识’,终致尸骨无存了!”

    顿了顿,“扬州不比江阴,不过半天即城破,本朝几乎没有什么伤亡,无论如何,谈不上什么切齿之恨;而照史宪之遗书的口吻,他也绝不可能像阎丽亨那样,对豫亲王‘骂不绝口’。”

    “则何以至此?史宪之的官位,较之阎丽亨,可是云泥有别!”

    “再想一想史宪之的四份遗书,其中一份,竟是给豫亲王的!而且,纯出以哀求口吻,说什么‘得以骸骨归葬钟山之侧,求太祖高皇帝鉴此心,于愿足矣’”

    “唉!这不是……太过讽刺了吗?”

    “那份遗书中,史宪之还说什么‘败军之将,不可言勇’可是,写遗书的时候,豫亲王还没有开始攻城呢!”

    “这个时候,就自称什么‘败军之将’?甚至,就哀求敌人将自己‘骸骨归葬’?”

    “实在是唉!”

    “所以,《祭史可法》一文,说他‘有死志、无战意’此六字,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的评’!”

    赵烈文一口气说了下来,到了后来,语气愈来愈形激烈。

    不过,他为曾国藩谋,一向如是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独对之时,几乎没有任何的忌讳。

    “惠甫,”曾国藩开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史宪之这个样子,莫说自己人,唉,就是敌人,也看他不起啊!””

    “可不是?”赵烈文说道,“不然,何至于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顿了一顿,“以前,面对外敌,穷途末路,只要‘死节’,便可许之为‘完人’高宗纯皇帝《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不是说史宪之是什么‘千古万人’吗?反正,只要‘死节’了,不论生前办了多少误国误民的事儿,也统统不计较了!可谓‘一死遮百丑’!”

    再顿一顿,“以后,这套嗑,可是唠不下去了!”

    曾国藩点了点头,“所以,你方才说的‘贤愚之辨’”

    顿了顿,打住。

    赵烈文把话头接了过来:

    “这个‘贤愚之辨’,就不再以什么‘君子、小人’为分野了!必须为国为民,做出实实在在的业绩,才能作数才可谓‘贤’!譬如,守城,你就得守得住!半天就丢给了敌人,你自个儿,就算死上十遍八遍,许给你的,也只是一个‘愚’字!”

    *

第二二四章 混一满汉

    “‘君子、小人’”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笑了一笑,“我想起夏瑗公著《幸存录》,说‘东林之持论高,而于筹边制寇,卒无实着’;黄梨洲大动肝火,著《汰存录》驳斥,说‘夫筹边制寇之实着,在于亲君子、远小人而已’呵呵!”

    夏瑗公,即夏允彝,瑗公为其号;黄梨洲,前文有过介绍,就是黄宗羲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烈文双手轻轻一拍,“黄梨洲这两句话,真正是自画东林面目!‘亲君子、远小人’,在他眼中,这六个字,就是仙丹,就是大力丸!包治百病,一贴见效!什么‘实着’不‘实着’的,皆如云烟!”

    微微一顿,“至于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东林就是‘君子’!与东林唱反调的,就是‘小人’!一句话,非吾族类,就是‘小人’!”

    “东林、复社,”曾国藩说道,“一脉相承,彼此呼应,其实,本来该算是‘自己人’了。”

    “可不是?”赵烈文说道,“夏瑗公不过就说了几句公道话,黄梨洲就翻脸了!就一脚将这个‘自己人’踢进了‘小人’里头了!还说什么,《幸存录》该叫《幸存录》,该易名为《不幸存录》才对!”

    夏允彝是复社的骨干之一。

    “真正的‘自己人’如史宪之者,”赵烈文继续说道,“一天不到便弃扬州于敌没关系!照旧侧身鄂国、文山、武侯之列!照旧当他的‘千古完人’!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君子’啊!他‘死节’了啊!”

    “‘实着’既然如云烟,这个城,守得住、守不住,自然也同为云烟了!”

    说到这儿,赵烈文重重的“哼”了一声,“嘴脸!”

    曾国藩眉头微蹙他不喜欢用这种刻薄的语气月旦人物;不过,终于还是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没说什么。

    “都说‘不以成败论英雄’,”赵烈文说道,“可是,不以成败,又以什么?以‘君子、‘小人’?那不迟早变成‘夫筹边制寇之实着,在于亲君子、远小人而已’?”

    顿了一顿,“只不过,这个‘成’譬如守城,并非说一定要敌人解围而去,才算‘成’了,就像《祭史可法》一文中说的,‘一日曰一日功,二日曰二日功,八十一日,实可曰大功矣!’”

    再顿一顿,“可是,‘奈扬州之半日见弃何?惜史公之一日功未足乎!’皮里阳秋,不过痛快!痛快!”

    曾国藩微微叹息,“确实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吾亦为史公汗颜啊!”

    顿了顿,慢吞吞的说道,“‘以成败论英雄’惠甫,你说得有道理。”

    “爵相,”赵烈文说道,“黄梨洲这一类高论的苦头,咱们也是很吃过一番的!平洪杨那几年,言路上头,不晓得有多少吹毛求疵的?哼,单单是吹毛求疵还算好了,还不晓得,暗地里有多少使绊子、下刀子的呢!”

    微微一顿,“不然,爵相也不至惮于清议,忧谗畏讥,到了杜门不出的地步!咸丰七年、咸丰八年……哼!”

    咸丰七年,曾父去世,曾国藩回乡奔丧,两次上疏,请求在家终制,彼时贼炽方张,朝廷要曾国藩“夺情”,但曾国藩畏于清议,死活不肯挪窝,朝廷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了他的要求。

    直至一年半之后,福建局面糜烂,在朝廷的一再严敕之下,曾国藩才再次出山,办理浙江军务,驰援福建。

    “清议,清议……”曾国藩自失的一笑,再叹一口气,“唉!”

    “在这班卫道士的眼中,”赵烈文冷笑,“唯一之紧要者,只有他们的‘道’;天下虽大,来来去去,也无非就两个人,一‘君子’、一‘小人’!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多少位置,留给社稷?留给朝廷?”

    微微一顿,“我以为,这篇《祭史可法》,就给这班人看的!”

    “你是说清流?”

    “不错!我看,咱们的清流、明季的东林,其实一脉相承!”

    “不过,”曾国藩掂着胡子,“现在不比前些年了,清流的气焰,已经消解了许多了。”

    “是”赵烈文说道,“很吃了轩邸的几次瘪,安静许多了!”

    顿了顿,“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彼不过暂时蛰伏,‘死’,是远远谈不上的!”

    “所以,就要‘贬’、就要‘抑’?”

    “是!”赵烈文说道,“不然,辔头一松,又跳起来了!”

    顿了顿,“譬如,升龙大捷之后,翰詹科道的折子,接二连三的递了上去,调门儿一个比一个高,有的说,应该‘午门献俘’,有的说,应该立即请法使‘下旗回国’,然后,驱逐所有法兰西人出中国!这班卫道士,多半都是蔑洋如仇的,这一下,可算给他们找到现眼的机会了!”

    曾国藩微微一笑,“现眼?”

    随即沉吟说道:“就是说,同仇敌忾固然是好的,就怕……此仇非彼仇,不是真正的‘同仇’?”

    “不错!不管有意无意,这班人,倒是裹乱的居多些!”

    “不过,”曾国藩说道,“似乎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譬如,那个建议设置‘驻越大臣’的折子,恐怕就颇得轩邸之心啊!”

    “爵相,”赵烈文说道,“目下,有些事情,只好摆在心里头想,远未到宣之于口的时候啊!”

    曾国藩微微一怔,然后深深点头,“惠甫,还是你见得深!”

    顿了顿,“如此说来,还真是‘裹乱’的多些!虽然,未必是有心的!”

    “对于‘上头’来说,”赵烈文说道,“最好的言路,一定是这样子的言路‘叫你说话,你再说话,不叫你说话,就不要说话;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不叫你说的,就莫要胡言乱语了!’”

    如此说法,身为“正色立朝”的国家大臣,当然不能附和,曾国藩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新政、洋务,”赵烈文继续说道,“方兴未艾,百里未过半,再往前走,一定还有更多那班卫道士看不惯的新鲜物事出来,上意之‘道’,卫道之‘道’,不是同一条‘道’,那么,该走那一条‘道’,现在就替要他们划出来”

    顿了顿,“于国于民,有实实在在的益处的,方在此‘道’之中;空自标榜,而于国于民无所补益的,皆不在此‘道’之中!”

    曾国藩点了点头,“好,推崇实务,力戒虚妄,此‘上意’其一也其二呢?”

    赵烈文眼中放光,“其二混一满汉!”

    曾国藩凝神片刻,缓缓点头。

    “轩邸祭阎丽亨,”赵烈文继续说道,“同高宗纯皇帝的赐谥、准建祠、以及《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不是一码事儿!”

    顿了一顿,“高宗纯皇帝表彰阎丽亨、史宪之等‘胜朝殉节诸臣’,将祖复宇、洪亨九等‘望风归附’者打入‘贰臣’,取的是‘君为臣纲’的大义‘为万世臣子植纲常’嘛!顺逆之分,并没有任何变化本朝为‘顺’,‘胜国’为‘逆’。”

    再顿一顿,“至于满汉之别,更是未着一字。”

    祖复宇,即祖大寿,复宇为其字;洪亨九,即洪承畴,亨九为其号。

    “嗯”曾国藩一边儿想,一边儿说,“高宗纯皇帝颁给国史馆、修编《明季贰臣传》的上谕里,说的很清楚:立《贰臣传》,为的是‘崇奖忠贞’、‘风励臣节’,祖复宇、洪亨九等之所以被移入《贰臣传》,是因为‘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受命,辄复畏死幸生,忝颜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

    赵烈文微微一笑,“这道诏书里有‘完人’二字,《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里,语及史宪之等人,则有‘千古完人’四字,爵相,你看,这个呼应,是不是很有趣呢?”

    赵烈文今天说话,反复暗讽高宗这自然是不可避免的,高宗褒史可法,辅政王贬史可法,只要站在辅政王这边儿,高宗那边儿,自然就尴尬了。

    不过,曾国藩身份不同,不好直接接赵烈文的话头,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嗯,还有,修编《贰臣传》的上谕里,确有‘以明顺逆’之说。”

    赵烈文点了点头,“本朝文章,但凡有语及阎丽亨的,就算调子是褒扬、惋惜的,也得‘议其梗化之非’,说他‘昧则天命’,‘谓之愚,则诚愚’,云云。”

    “轩邸的祭文,却是有清以来,第一次彻底泯息顺逆之别!”

    “爵相请看”

    说着,赵烈文取过祭阎一文,指点着:

    “‘于周则顽民,于殷则义士,固各为其主哉!’”

    “‘周顽、殷义,一视同仁,此其时矣!’”

    “虽未直接提‘顺’、‘逆’的字眼,不过,以‘周’喻‘顺’,以‘殷’喻‘逆’意思是一模一样的!

    顿了顿,双目烁烁有光,“至于满汉之别”

    “‘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今时今日,其惟知华夏矣!’这不就是要混一满汉吗?”

    曾国藩眼中,亦光华隐约,“嗯,混一满汉,以成华夏!”

    *

第二二五章 好大一盘棋呀!

    “对!”赵烈文的眼睛,愈加之光亮了,“爵相这八个字,说的透彻极了混一满汉,以成华夏!”

    顿了一顿,“之前,轩邸定汉语为‘通用语’之时,我曾说过,轩邸其举,乃为收买人心天下汉人之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彼手握天下强军,包括八旗在内,莫谁与抗今日之八旗,已远不能同国初时候相提并论;湘、淮诸军,也已大半裁撤;就是绿营,亦为彼‘改编’”

    “轩邸唯一所忌者,不过爵相以下各地方督抚毕竟,天下督抚,十有其九,都是汉人!”

    “现在看起来,我‘收买人心’一说,竟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就是说,”曾国藩沉吟说道,“轩邸定汉语为‘通用语’,只是他‘混一满汉’其中之一着就不为‘收买人心’,也是要做的?”

    “是!”赵烈文说道,“当然,定汉语为‘通用语’,自有‘收买人心’之功效,我是说,我把这个主、辅颠倒过来了轩邸之本意,实‘混一满汉’为主、‘收买人心’为辅!”

    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再也想不到他竟是真要造一个‘混一满汉’的‘华夏’出来!”

    “大约还不止”曾国藩说道,“还有蒙、藏、维、回”

    赵烈文立即说道:“对!混满、汉、蒙、藏、维、回为一体,以成华夏!这真正是……经天纬地之举!”

    曾国藩微微颔首,“确实经天纬地。”

    “方才,爵相‘一着’一说,极有意味!”赵烈文说道,“现在回想起来,在‘混一满汉’一事上,轩邸就如国手布局,一子一子,一着一着,经纬分明,如今,这个‘祺势’,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曾国藩微微一笑,“‘一着’我不过随口一说,大约是因为刚刚打了个谱的关系吧!”

    随即隐去笑容,“如何‘一子一子,一着一着,经纬分明,呼之欲出’?惠甫,请道其详!”

    “好!”赵景贤说道,“我试为爵相略做梳理!”

    顿了顿,“轩邸这局棋,其一落子枢府,抑满扬汉!”

    “本朝政治,到了道光、咸丰二朝,关于军机大臣,已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其一,总人数或五、或六;其二,其中的汉员,人数或一、或二不是极特殊的情形,没有超过两个人的。”

    “如果是两位汉军机的话,原则上,一个北人,一个南人,以为平衡当然,这一层,并不是必须的,事实上,汉军机之中,北人的比例,远远大于南人。”

    “毋庸讳言,朝廷对于汉员的信用,打从国初开始,就是北远过于南的。”

    “文宗显皇帝出狩热河之前的军机处,可为典型,六位军机大臣载垣、端华、穆荫、文祥、匡源、杜翰;其中,载垣、端华、穆荫、文祥为满人,匡源、杜翰为汉人,且都是山东人北人。”

    “文宗显皇帝出狩热河之后,行在变成了朝廷,而文博川留守北京,军机处的人手,就略显不足了,于是打破常例,添了一个焦佑瀛汉人,天津人,北人。”

    “如此一来,汉军机就拢共三位了。”

    “不过,第一,这是出狩在外,情形特殊;第二,彼时的军机处的地位,其实不算十分紧要,最紧要的那一位肃顺,只是‘协办大学士、署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大臣’,反没有‘军机处行走’的头衔;可是,枢府诸公,除了一个文祥,全部都是肃顺一党,唯肃顺马首是瞻,一切都照肃顺的意思办差。”

    “即便文博川,也不过只能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真正的国家大政,是插不进话的。”

    “文宗显皇帝宾天,穆宗毅皇帝即位,一切大权,都在赞襄政务八大臣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手中,军机处被彻底架空,或者说,顾命八大臣组成了一个新的‘军机处’。”

    “这八大臣中,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是满人,匡源、杜翰、焦佑瀛是汉人,满汉之比,是五比三,而且,五满在前,三汉在后。”

    “肃顺,已经是公认的开国以来最信用汉员的执政了!”

    “目下的军机处呢?”

    “轩邸之下,文博川、曹琢如、许星叔、郭筠仙”

    “满汉之比,算上轩邸,二比三;不算轩邸,一比三开国以来,大军机的员额,汉员第一次压过了满员!”

    “而且,三位汉军机曹琢如籍隶江阴,许星叔籍隶杭州,郭筠仙籍隶湘阴竟然都是南人!”

    “我打个小岔,”曾国藩说道,“曹琢如籍隶江阴惠甫,你以为,轩邸祭阎丽亨,曹琢如有没有”

    打住。

    赵烈文沉吟了一下,说道:“这就不好说了;不过,我如果是曹琢如,不会开这个口”

    “怎么说呢?”

    “第一,”赵烈文说道,“这件事情太敏感了,这个口,旗人开得,汉人开不得!”

    “嗯……有道理。”

    “第二,正因为我是江阴人,瓜田李下的,说出来话,反没有什么分量,未必会为轩邸信服。”

    “这……也是。”

    “所以,我以为,祭阎丽亨,应该是轩邸自己的主意。”

    “有道理!有道理!抱歉,我打岔了,惠甫,请你继续。”

    “不过嘛”

    “怎么?”

    “许星叔是杭州人。”

    赵烈文这句话,没头没尾的,曾国藩不解,“又如何?”

    “轩邸的两位侧福晋杨侧福晋是江阴人,扈侧福晋是杭州人嘿嘿,可是挺巧的!”

    曾国藩微微一怔,“这”

    赵烈文一笑,“这上头,我颇有一点儿想法,不过,等一会儿再说我还是‘继续’吧!”

    “请!”

    “按理来说,”赵烈文说道,“恭邸退归藩邸之后,很应该再补一个大军机进去的,可是,轩邸就这么一直拖着,五个人干六个人的活儿”

    “当然,你也不能说他有什么不对,军机大臣的员额,或五、或六,都是正常的。”

    “倒是有这样子的一个说法:军机大臣不能满六,满六则有所‘妨碍’;不过,轩邸是全中国第一个讲究西学的,怎么可能真的相信这种虚妄的说法?他不过是拿这个故老相传的说头,搪塞悠悠之口罢了!”

    “我以为,真正的原因,是军机处原本三满三汉,恭邸退出之后,如果往里头补人,就一定要补满员不然,二满四汉,就太扎眼了!”

    “三个汉员,已经很特出了!不过,到底前头还算有个‘故例’在热河的时候,补了个焦桂樵进去,军机处的汉员,由二变三了嘛!”

    焦佑瀛字桂樵。

    “如果汉员竟然由三而四,”赵烈文继续说道,“无论如何,旗人是接受不了的!”

    “当然,文博川之外,满员之贤者,屈指可数,可是,本也不必此人如何能干,只要乖乖听话,一切仰承轩邸意旨,便于大局无碍。”

    “三满三汉,八旗上下瞅着,不也好看些?”

    “可是,轩邸就是不干!一定要维持这个‘汉压满’的格局!”

    “爵相,你不觉得,轩邸此举,大有深意吗?”

    “嗯!”曾国藩点头,“这时候一长,大约就……‘习惯成自然’了!”

    “爵相洞鉴若火!”赵烈文说道,“到时候,军机处‘汉压满’的格局,便会成为新的‘故例’、甚至‘成例’了!”

    顿了顿,“所以,轩邸之企图,确实是‘扬汉抑满’断无可疑!”

    曾国藩再次点头。

    “其二,”赵烈文说道,“改革八旗!”

    顿了顿,语气变得十分的感慨,“这件事情,实话实说,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看好包括我在内!孰知,轩邸居然将其扎扎实实的办下来了!而且,并没有遇到什么太大的阻碍!真正是”

    “哎,不能不替他大大的写个‘服’字!”

    *

第二二六章 惊心动魄!惊世骇俗!惊天动地!

    曾国藩掂须微笑,“惠甫,你说‘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看好,也包括我在内’其实,嗯,也包括我在内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连两个“也包括我在内”,听得赵烈文一笑,“人同此心!”

    “当时,”曾国藩说道,“我以为,这件事情,或者浅尝辄止,不了了之;或者,若轩邸铁了心要做哦,对了,彼时,他还是‘毅勇忠诚固山贝子’只怕朝廷自此多事,关贝子重蹈王介甫的覆辙,也说不定呢!”

    顿一顿,“现在回想起来惭愧、惭愧!”

    王介甫,即王安石,字介甫。

    “我彼时的想法,”赵烈文说道,“亦大致仿佛爵相!”

    顿了顿,“其实,八旗的弊端,早在康、雍年间,就已经很明显了,世宗宪皇帝亦曾尝试改革,可是,以他的魄力,亦只能如爵相所言,‘浅尝辄止,不了了之’。”

    “我以为,世宗宪皇帝之不能见功,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不该先从京八旗入手。”

    “京八旗天子脚下,同宗亲权贵的牵蔓太多,较之地方驻防八旗,又太过‘油’了真正是滚刀肉、砍不动!”

    “第二,康、雍的时候,普通旗人的日子不论京八旗还是地方驻防八旗,到底还没有像道、咸时候的那样糟糕。”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世宗宪皇帝改革的魄力再大,也不能改掉旗人的身份那可是‘国本’呀!”

    “可是,旗人的身份不变,那份旱涝保收的钱粮就少不了;既有了这份钱粮即是说,有了后路谁又会一心一意的自己努力讨生活呢?哪怕是已经替他把种子、农具甚至土地都准备好了!”

    “这真正是一个死结!”

    “到了乾隆年间,实在无以为继了,终于,开始赶人‘出旗’了”

    说到这儿,赵烈文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高宗纯皇帝的魄力,看似过于乃父,可是,‘出旗为民’的,都是汉军,没有一个满人!”

    顿了顿,“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不敢动摇‘国本’呀!而这个‘国本’,说穿了,是满人,不是汉人!”

    曾国藩沉吟片刻,终于轻轻的点了点头。

    “咱们再来看一看,”赵烈文继续说道,“轩邸是怎么做的呢?”

    “第一,‘买断旗龄’。”

    “这真是奇招妙想!如此一来,保留旗人身份的同时,那份旱涝保收的钱粮,彻底的断掉了!历康、雍、乾、嘉、道、咸六朝而不可解的死结,一下子就打开了!”

    “当然,前提是得像轩邸那样,拿的出‘买断旗龄’的三百两银子,匪如此,再多的奇招妙想,也是一句空话。”

    “第二,先从地方驻防八旗着手,没有一开始就去招惹京八旗。”

    “到了道光朝的时候,地方驻防八旗普通旗人的日子,较之普通汉人,已没有任何区别了甚至,还不如!就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也只能硬挨着,不许另谋生计,甚至,连乞讨都不许!”

    “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好‘逃旗’了!”

    “三百两银子的诱惑,对于这班贫苦旗人来说,真正叫无可抗拒!更何况,朝廷还替你准备好了一应的农具、种子、牲口、土地?有了这些,谁还要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旗龄’?”

    “第三,将‘买断旗龄’的旗人,统统送到东北去。”

    “此举有三大好处”

    “其一,名正言顺。”

    “当年,满人起自白山黑水;现在,算是回归‘故土’谁也说不了什么。

    “其二,自然是开发、经营东北那可是一块沃野千里、富藏无数的宝地!”

    “其三,避免重蹈世宗宪皇帝当年的覆辙世宗将一班被‘改革’的京八旗安置在京畿附近耕种,结果,离北京太近了,没过几天,都跑光了!”

    “而这班地方驻防八旗,到了东北,距原驻防地天长地远,就想跑,又能往哪儿跑呢?有往回跑的那个力气,还不如留在东北,好好儿的种地呢!”

    “于是,这个‘后路’,就断的干干净净了!”

    “目下观之,地方驻防八旗的改革,已经可以算是成功的了!”

    “京八旗呢?”

    “就这么一直搁着吗?总也不去动他?”

    “如果动怎么个动法儿?”

    “我曾经想过,‘买断旗龄’,对地方驻防八旗,虽然合适,可是,摆在京八旗身上,就未必管用了”

    “第一,京八旗的日子,过的到底比地方驻防八旗要好一些,三百两银子固然不是小数,但对于那班旗下大爷来说,是否‘无可抗拒’,可就两说了。”

    “为了一碗水端平,朝廷也不可以提高‘买断’京八旗‘旗龄’的价钱啊!”

    “再者说了,一家三百两,已经是一笔庞然钜数了,轩邸再神通广大,到底不能屙金溺银啊!”

    曾国藩一笑。

    “第二,”赵烈文继续说道,“京八旗风气不好!”

    “那些个‘京油子’,兜里或许没有一个大子儿,家里的米缸,也早就见了底儿了,可是,你若真给了他三百两银子,说不定一、两天之内,他就能找地方赌场、烟馆、酒楼、戏院、八大胡同将之花的光光!”

    “第三,东北距离北京,说近不近,可是,说远也不算太远这条后路,断的似乎就不是那么干净了。”

    “我还在替轩邸瞎盘算呢,孰料,对于京八旗,轩邸根本就不玩儿什么‘买断旗龄’竟是直接驱逐出旗!”

    曾国藩目光微微一跳,“直接驱逐出旗?惠甫,你是说”

    赵烈文沉声说道:“神机营!”

    “嗯……”

    “神机营选八旗满洲蒙古汉军及前锋护军步军火器健锐诸营之精锐者充之”赵烈文说道,“一句话,这三万余人,乃是荟京八旗精粹于一营!黜神机营‘出旗’,等于整个京八旗的‘精粹’,被一锅儿端了!”

    顿了顿,竖起一根手指,摇了一摇,“什么是‘国本’?这三万人就是‘国本’!而且是‘国本’之中的‘国本’!”

    “结果嘿!”

    “轩邸这个手笔,真可谓”

    一字一顿,“惊心动魄!惊世骇俗!惊天动地!”

    “好好!”曾国藩笑道,“惠甫,听了你的‘三惊’,我几乎也要一惊而起了!”

    赵烈文一笑,“爵相见笑!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名之状之了!”

    “其实,你说的并不错”曾国藩说道,“实话实说,初初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亦有瞠目结舌之感!”

    “最妙的是,”赵烈文目光灼灼,“如此几无可形容之举,在局中人而言,却是顺理成章的谁叫神机营涉嫌谋反于先、违抗圣旨于后呢?换一个朝代,或者‘上头’换个人譬如秦皇汉武,遇到这种情形,那还不杀的人头滚滚?没杀完的,也得发到大漠边儿上去啃沙子吧?”

    顿了顿,“现在,不杀一人,甚至不流一人,不过就是叫你们换个身份罢了!而且,不过是由‘旗’而‘民’又不是换个什么下九流的身份!谁又能说,这不是‘上头’的如天之仁、宽恩厚典呢?”

    “嗯……确实!”

    “可是,”赵烈文说道,“如果‘上头’的那位,不是轩邸,而是嗯,换成本朝其他任何一位皇帝,做的出来这样的事情吗?”

    略略一顿,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做不出来!为什么?前头说过了,神机营既为八旗精粹,就确确实实是‘国本’!你不能够自个儿挖自个儿的根基啊!”

    “除非你不以此‘根基’为根基,不以此‘国本’为国本!”

    曾国藩不由动容,“惠甫,你这句话,可是说到头儿了!”

    赵烈文点了点头,“若轩邸不以彼‘根基’为根基,不以彼‘国本’为国本,那么,他的‘根基’是什么?他的‘国本’,又是什么?

    顿了顿,“咱们先不说‘根基’,先说‘国本’”

    “民为邦本我以为,这四个字,对于轩邸,实实在在,无一字虚设,他心目中的‘国本’,就是‘民’!”

    “这个‘民’,是真正的民不止于‘旗’,亦不止于和‘旗’相对的那个‘民’,只要是中国人,就是‘民’满是‘民’,汉是‘民’,蒙、藏、回、维,都是‘民’!”

    在清朝的官方语境之中,旗籍之外,皆称为“民”,即赵烈文“和‘旗’相对的那个‘民’”之谓。

    “以此‘民’为‘民’,”赵烈文说道,“必然的,满、汉、蒙、藏、回、维,便无分高下,无分贵贱,无分彼此,一视同仁!”

    “如此,便不能不抑满扬汉了!”

    “因为,目下,‘旗’、‘民’分野,有高下、有贵贱、有彼此!”

    “就是说,”曾国藩沉吟说道,“为了‘混一满汉’,不能不先‘抑满扬汉’?”

    “是!”

    “嗯,或者可以这样说”曾国藩说道,“这个‘抑满扬汉’,反过来,也证明了轩邸‘混一满汉’的绝大企图啊!”

    “是爵相睿见!”

    *

第二二七章 壮怀激烈

    曾国藩叉开五指,捋了捋他疏落的花白胡子,“嗯,好!惠甫,请继续!”

    “这盘大棋的第三子,”赵烈文说道,“乃是定汉语为通用语”

    顿了顿,“不过,定汉语为通用语,虽然一样有‘扬抑’的意思在里头,但主要还是为了‘混一’而且,不仅仅为了‘混一满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嗯!”曾国藩说道,“通用语‘混一’的,是满、汉、蒙、藏、回、维等中国一切族群嘛!不然,哪儿来的‘以成华夏’呢?”

    “最妙的是,”赵烈文说道,“定汉语为通用语,并不影响满语的‘国语’的地位你做你的‘国语’,我做我的‘通用语’,井水不犯河水!且有个极妙的说法:‘国语’高居庙堂;‘通用语’呢,那是全国各地跑腿儿办差的!”

    顿了顿,“如此,‘通用语’自矮‘国语’一等,就有满人对定汉语为通用语不怿,也只好心中暗自嘀咕,台面上,说不出什么来了!”

    “可实际上呢?过不了过久,满、汉之外,蒙、藏、回、维,都讲‘通用语’,谁还记得什么‘国语’?甚至,大约连‘庙堂’之上还有‘国语’这件物事,都不晓得了!”

    “不过,也实在怪不得别人满人自个儿也不讲满语了嘛!”

    曾国藩点头含笑,“轩邸‘最妙’、‘极妙’之事,非止一端啊!”

    赵烈文一笑。

    之前,谈及神机营出旗的时候,他也说过,“最妙的是,如此几无可形容之举,在局中人而言,却是顺理成章的”,云云。

    “第四子,”赵烈文收起笑容,“就是刚刚的祭阎、祭史以及祭宋岳鄂武穆王了”

    微微一顿,“至此,如前所述这个‘棋势’,就算呼之欲出了!甚至,可说是‘图穷匕见’了!”

    曾国藩倒没想到赵烈文用“图穷匕见”的形容,他略做沉吟,微微颔首:

    “是啊张弛之间,万钧之重!”

    “张弛之间,万钧之重爵相说的太好了!”

    “祭阎丽亨,”曾国藩说道,“自然有‘混一满汉’的深意,祭岳武穆,应该也有这层意思在里头这个迟一点儿再说;不过,祭史宪之?毕竟,这个‘祭’,不同祭阎、祭岳不是什么表彰啊!”

    “爵相,其实是一样的!”赵烈文说道,“我是说祭阎、祭史、祭岳,其实一脉相承!”

    顿了顿,“通观《祭史可法》一文,不过七个字前四个,‘痛其不争’!后三个,‘不见外’!若‘见外’了即不以其为自己人了,又何必‘痛其不争’?像高宗纯皇帝那样,说几句轻飘飘的漂亮话,就不结了?”

    曾国藩目光霍的一跳,吊梢眉随即紧蹙,过了片刻,眉目舒展开来,然后,轻轻一拍自己的大腿这个动作,于曾国藩极其罕见:

    “茅塞顿开!茅塞顿开!惠甫,见得深!见得深啊!”

    顿了顿,“‘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进一步,‘本朝’、‘胜国’之别,也可以泯灭了!‘今时今日,其惟知华夏矣!’”

    “不错!”赵烈文说道,“正是如此!”

    曾国藩长长透出一口气来,用极感慨的语气说道:“这个心胸,这个手笔确实了不得!了不得啊!”

    “是!还是那句话,我不能不替他写一个大大的‘服’字!”

    “好,”曾国藩微笑说道,“可以谈一谈祭宋岳鄂武穆王的事情了怎么样?盛况空前吧?”

    赵烈文点头,“盛况空前!”

    “整个西湖的北岸东起白堤的断桥,西迄杨公堤的环璧桥,全是兵!轩军刘玉林部嗯,番号曰‘独立第一师’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钉子似的扎在那儿,枪刺如林,刀光胜雪,气势夺人!”

    “岳庙门口的一条路,也全是兵!”

    “打从门楼开始,‘摆队’的就换成了近卫团的礼兵,门楼、忠烈祠、烈文侯祠、辅文侯祠、启忠祠、墓阙、墓道以及宋鄂王墓、宋继忠侯墓前后,都摆了兵!”

    “岳坟我没有去过,”曾国藩说道,“想来,忠烈祠自然是正殿,祀岳武穆的;烈文侯祠、辅文侯祠应该是祀张宗本、牛伯远的吧?”

    张宗本,即张宪,字宗本,追谥烈文侯。

    牛伯远,即牛皋,字伯远,追谥辅文侯。

    至于“继忠侯”,指的是岳云,追谥继忠侯。

    “是!”赵烈文说道,“烈文侯、辅文侯二祠,其实是忠烈祠的东、西配殿,张宗本、牛伯远为岳武穆左膀右臂,因此,左右陪祀。”

    顿了顿,歉然说道,“百密一疏,我忘了画一张西湖和岳坟的地形图给爵相看了!唉!”

    曾国藩怡然说道:“不妨事盛典之情形,我尽可以想象!惠甫,请你继续吧!”

    “是!”

    “启忠祠祭祀岳武穆的父、母,及云、雷、霖、震、霭五子、五媳,还有一位玉女银瓶。”

    “这位‘银瓶’,本名已湮灭了,据说是岳武穆的养女,岳武穆死后,抱银瓶跳井以殉,因此名‘银瓶’,称‘玉女’。”

    “至于是真有其人、其事,还是后人附会的,就不可考了。”

    “这倒不紧要关键是,忠臣义士,自在人心!”

    “是!爵相睿见!”

    顿了顿,赵烈文继续说道,“是次盛典,仪仗上头,最大的特点,有三”

    “其一,打岳庙大门望出去,三十九门克虏伯大炮,一字沿湖排开,祭典开始,依次鸣放那个声势,真正叫惊天动地!就是十万铁骑,也未必比得了!”

    曾国藩动容,“三十九门?嗯,岳武穆三十九岁赍志以殁啊!”

    “是的!而且,巧的很‘克虏’二字,不正可以尽岳武穆之生平吗?”

    “啊,还真是巧了!”

    “除了这些,轩邸还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岳武穆为一代武圣,他的祭典,再没有比大炮更好的仪仗了!’”

    “武圣、大炮、仪仗”曾国藩点头,“嗯,言之成理!”

    清朝钦定的“武圣”,是关羽,不过,这是做给普通老百姓看的,曾国藩、赵烈文之流,自然不会怎么看重关羽,而是更认可辅政王的说法“岳武穆为一代武圣”。

    “其二”赵烈文说道,“法驾卤簿!”

    曾国藩神情变得凝重了,“这个我也听说了这是以帝王之礼祭祀宋岳鄂武穆王了!”

    “可不是?”赵烈文说道,“各种旗、纛、麾、幡、氅、幢、幡、伞、盖、扇,从门楼外头就开始陈设,一路摆到了宋岳鄂王的幕前,迎风招展,叫人眼花缭乱的嘿嘿,我也算开了眼界了!”

    “当然,有所酌减譬如,五辂减为四辂,少了一个象辂;豹尾枪由二十减为十六,黄直柄龙伞由八减为六,等等。

    “不过,这个仪仗,较之亲王,依旧高了太多!说是‘帝王之礼’,一点儿也不过分!”

    五辂,即天子乘用的五种车子,分别为玉辂、金辂、象辂、革辂、木辂。

    “其三,是轩邸本人他居然穿了朝服!”

    曾国藩大出意外,“朝服?为什么呢?为隆重其事?可是”

    可是大伙儿都有一个默喻:出于种种原因摆的上台面的、摆不上台面的辅政王在着装上头,其实是“扬戎抑朝”。

    穿戎装,辅政王可以名正言顺的对皇太后和自己的皇帝老婆行军礼;穿朝服,那可就要行叩拜礼喽!

    “不错,”赵烈文一笑,“对于轩邸来说,穿朝服,其实是自矮身份,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要穿朝服!”

    “这……”

    “爵相,你晓得轩邸以下包括轩邸在内,参与祭祀的官员包括各省代表,对宋岳鄂武穆王行的是什么礼么?”

    “什么礼?”

    “二跪、六叩!”

    *

第二二八章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啊!”曾国藩轻轻的惊叹了一声,“二跪、六叩?”

    微微一顿,“我明白了不着朝服,就不能行叩拜礼!”

    赵烈文点头:“不错!”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圣祖仁皇帝祭明太祖,行的是三跪九叩礼这个不好比拟,不去说他了”

    顿了一顿,“圣祖仁皇帝祭大成至圣文宣先师,我记得,太常寺原先拟定的仪注,是圣祖仁皇帝行二跪六叩之礼,不用乐;圣祖仁皇帝则坚持,尊祀先师,应行三跪九叩礼,用乐”

    再顿一顿,“于是嗯,‘上乘舆入城,诣先师庙,至奎文阁前,降辇入斋,少憩,即步行升殿,跪读祝文,行三献礼,三跪九叩头’惠甫,不晓得我记得对不对?”

    “爵相博闻强记,”赵烈文说道,“学生佩服之至!”

    略略一顿,“一字不差!这是孔东塘《出山异数记》里的话,彼时,衍圣公率孔、颜、曾、孟、仲五氏翰林院五经博士及族人、曲阜官绅耆老侍驾陪祭,孔东塘厕身其间,祭礼之前前后后,皆所亲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孔东塘,即孔尚任,号东塘。

    “祭孔、祭岳,”曾国藩说道,“虽然行礼人、受礼人的身份,都不相同,不过,勉强可以比拟”

    顿了顿,“是次祭岳的仪注,隐约可以比拟祭孔了!”

    “确实如此!”

    辅政王的身份,自然比不得皇帝,不过,他“位在诸王之上”,是事实上的摄政,某种意义上,说是“假皇帝”,亦无不可,因此,虽然轩王、鄂王都是“一字王”,但究其竟,辅政王的地位,还是高过宋岳鄂王的。

    另一方面,岳飞的身份,比不得孔子孔子是万世师表,皇帝在他面前,亦要执弟子礼,在中国的政治文化体系中,孔子已经跳出了“人臣”的范畴;岳飞呢,不管后人如何尊崇,无论如何,到底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臣子。

    因此,辅政王对宋岳鄂王行二跪六叩礼,那确实是尊崇备至,如曾国藩所言“帝王之礼”了。

    “礼成之后,”赵烈文继续说道,“轩邸宣示,将大修岳庙,踵事增华,还要铸一尊岳武穆的铜像大约一丈又半的样子吧!”

    “哟!这……可足有三个人高了!”

    “还不止”赵烈文说道,“加上底座,至少四个人高了!”

    顿了顿,“而且,瞧轩邸那个意思,这位岳武穆,大约还是骑在马上的或扬鞭,或执枪。”

    “跃马扬鞭?”曾国藩微微讶异,“有趣!这可是……前所未有啊!”

    “或者挺枪跃马!”赵烈文笑道,“确实是前所未有!这一类的塑像,要么端坐,要么恭立,哪儿有这么……逸兴遄飞的?

    “不过,如此高大的一尊塑像,摆在哪里呢?”

    “自然是摆在忠烈祠的庭院里,”赵烈文说道,“忠烈祠里头,可是摆不下!”

    顿了顿,“到时候,进了大门,一转过照壁,嘿,岳武穆跃马扬鞭、迎面而来了!”

    “忠烈祠里头,”曾国藩说道,“应该有岳鄂王的神像吧?”

    “有啊!不过,大约就是对那尊神像不满意,轩邸才要‘另起炉灶’的!”

    曾国藩奇道,“哪里不满意呢?”

    “轩邸说了,”赵烈文说道,“岳武穆壮怀激烈,忠烈祠里的那位,笑咪咪的,左看右看,看不出一点儿‘激烈’的意思啊!”

    微微一顿,“当然,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不过,大致就是这个意思了。”

    “那是,”曾国藩微笑说道,“这一类的塑像,都是恭敬肃穆的,哪儿有哎,轩邸的想头,还真是……矫矫不群啊!”

    “不过,”赵烈文笑了笑,“忠烈祠里的那位,可是头戴旒冕的,如果‘跃马扬鞭’,这个旒冕,戴还是不戴呢?若是‘挺枪跃马’,就更不必说了那得顶盔掼甲呀!”

    曾国藩也笑了笑,“我倒是挺想看一看‘挺枪跃马’的岳武穆是什么样子呢!”

    顿了顿,用感叹的语气说道,“这番大修之后,岳庙的气象,一定是大不同了!有生之年,一定要找个机会,去拜谒一番!”

    “其实,”赵烈文说道,“本朝也曾经多次重修岳庙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的祭典,这些事情,我还真不大晓得呢!”

    “哦?”

    赵烈文扳着手指头:

    “顺治八年,巡抚都御史范承谟重修。”

    “康熙二十一年,两淮转运使罗文瑜重修。”

    “康熙三十一年,杭州知府李铎重修,复建启忠祠,祀岳武穆父母;复建两庑,肖张宗本、牛伯远像配祀。”

    “康熙四十七年,浙江总督范时崇重修。”

    “雍正九年,浙江总督李卫重修,于庙门前重建石牌坊,额曰‘碧血丹心’。”

    “嘉庆六年,浙江巡抚阮元重修,大门额曰‘岳王庙’。”

    “最近的一次,是同治三年,浙江布政使蒋益沣重修。”

    “以上,都勒石记载的。”

    “康熙年间,”曾国藩沉吟说道,“拢共修了三次算是很频繁的了。”

    “明清之际,”赵烈文说道,“战火频仍,岳庙毁损的很厉害,半次一次的,也修不完目下岳庙的格局,基本上是康熙年间这三次大修定下来的。”

    顿了顿,“还有,那个时候,岳武穆还呆在武庙里还是‘武圣’呢!”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曾国藩说道,“岳武穆是雍正四年移出武庙的吧?”

    “对,雍正四年,世宗宪皇帝将岳武穆请出武庙,独尊关壮缪!”

    “五年之后,”曾国藩沉吟,“即再次重修岳庙,这”

    赵烈文一笑,“算是有所‘补偿’吧!”

    顿了顿,“爵相,我有几句题外话”

    “惠甫,你我之间,没有什么‘题外’、‘题内’之分。”

    赵烈文不由感动,“是!”

    顿了顿,“我以为,世宗宪皇帝做事情的魄力,本朝诸圣,堪称第一;不过,论及心胸,实在不算如何宽阔,既不及圣祖仁皇帝,也比不上高宗纯皇帝”

    “天聪九年,太宗文皇帝改‘诸申’为‘满洲’,次年,改国号‘金’为‘清’,即意味着,本朝和完颜氏的‘金’,已毫无关系;入关之后,列圣相承,一再示天下本朝得国最正本朝承继的,乃是华夏正朔!世宗宪皇帝此举,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诸申”,即满语之“女真”。

    曾国藩微微颔首。

    “其实,”赵烈文说道,“高宗纯皇帝对于乃父的作为,颇不以为然,可是,又不好将岳武穆重新请回武庙如是,世宗宪皇帝的脸面,可就不好看了!”

    “于是,对岳武穆,另辟蹊径,加以褒扬。”

    “乾隆年间,岳庙虽未重修,但高宗纯皇帝其实是本朝诸帝对岳武穆评价最高的一个,数谒岳庙,做《岳武穆论》,称其‘文武兼备、仁智并施、精忠无贰,则虽古名将亦有所未逮焉!’”

    “又,‘知有君而不知有身,知有君命而不知惜己命’,‘天下后世仰望风烈,实可与日月争光矣!’”

    “还有,”曾国藩慢吞吞的说道,“高宗纯皇帝大约也是骂宋高宗骂的最狠的一位了吧?”

    “正是!”赵烈文一拍大腿,“爵相说的,一定是高宗纯皇帝的《读宗泽忠简集》吧?那篇文章,骂起宋高宗来,简直叫狗血临头了!”

    宗泽,谥“忠简”。

    “是,”曾国藩点了点头,“正是《读宗泽忠简集》。”

    赵烈文神采飞扬,“岳庙里头,就有这篇《读宗泽忠简集》!”

    顿了顿,“这篇文章,其实是高宗纯皇帝的旧作,倒不是谒岳庙有感而发的,谒岳庙的时候,高宗纯皇帝自道,‘临幸西湖,为高宗昔日流连晏安而忘恢复之所故,手书一通,泐石湖上,以为万古君人者之鉴’”

    “不过,虽非专为岳武穆而作,摆在岳庙里,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嗯,‘偶阅宗泽《忠简集》,爱其乞回銮诸疏,不忍释手,既终卷,乃知章凡二十四上,而高宗漠然也。夫南渡去今,乃六百余年,读其疏者,未尝不嘉其血诚,赏其卓识,叹其孤忠,欲为堕泪。’”

    “‘而彼时为之君者,听宵小深入之言,怀优游苟安之计,屏之而弗顾,是尚得为有人心者哉!’”

    “‘以致捐中原,弃赤子,谬曰:我终能延赵氏一脉于馀杭。呜呼!人而至此,是诚不知有五伦之事,而天良丧尽者矣!’”

    “斥宋高宗‘是尚得为有人心者哉’、‘是诚不知有五伦之事,而天良丧尽者矣’嘿嘿,‘狗血淋头’四字,已不足喻了!”

    “‘则兴复之举固未易,言也曰然,复仇其要也,兴复其次也,不共戴天不反兵,高宗于此盖两兼之矣,徒跣以从,不顾一己之成败利钝可也,而居临安玩湖山,称侄于仇,以徒得归葬之骸骨,是诚何人哉!’”

    “翻来覆去一句话:宋高宗‘不是人’!”

    “哈哈哈!”

    “想说这种话的人,未必只高宗纯皇帝一位,可是,囿于君臣之别,不大好开口,高宗纯皇帝就没有这些忌讳了!”

    “这番痛快淋漓,勒石于岳庙,岳武穆地下有知,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了!”

    *

第二二九章 全国各族人民大团结万岁!

    “如此说来,”曾国藩说道,“轩邸是次大祭岳武穆,同高宗纯皇帝对岳武穆的褒扬,其实……一脉相承?”

    “不错,”赵烈文颔首,“一脉相承!”

    顿了顿,“虽然,高宗纯皇帝对岳武穆的褒扬,重点在于‘忠义’这一点,同他对史可法、刘宗周的褒扬,是一样的;不过,不一样的地方,也很明显!”

    “高宗纯皇帝和史可法、刘宗周之间,有一道‘本朝’、‘胜朝’的鸿沟轩邸祭阎、祭史,乃至祭岳,都是为了抹平这道鸿沟;高宗纯皇帝和岳武穆之间,却没有这道鸿沟宋和清,隔了元、明,高宗纯皇帝之取态,便完全超然了!”

    “细辨《读宗泽忠简集》,高宗纯皇帝全然是以岳武穆或者说,以宋为‘己’,以事实上的同族完颜氏之金为‘敌’,也就是说,全然是以宋、明以降之华夏正朔自居,这一层,他比世宗宪皇帝,高明的太多了!”

    “世宗宪皇帝移岳武穆出武庙,简直就是……唉,就不被人讥为‘做贼心虚’,也是明摆着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像生怕天下人忘记了,他这一族,原来其实是女真人似的!唉,实在是太笨了!”

    这是赵烈文第二次批评世宗“此地无银三百两”;而批评本朝皇帝“做贼心虚”、“太笨了”,也实在是

    咳咳,咳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曾国藩下意识的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

    他收回目光,沉吟了一下,“所以,对于岳武穆,高宗纯皇帝的褒扬也好,轩邸的是次大祭也好,都算是对世宗宪皇帝的……‘矫枉’了?”

    “算是了!”赵烈文说道,“不过,这个‘矫枉’,高宗纯皇帝不过仅仅摆出一个姿态,真正动手的,还是轩邸!”

    顿了顿,“高宗纯皇帝之于岳庙,到底仅仅是一个‘谒’,不是‘祭’同圣祖仁皇帝祭大成至圣文宣先师,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轩邸之于岳武穆,却是真真正正的‘祭’如爵相所言,可以比拟圣祖仁皇帝祭大成至圣文宣先师了!”

    “嗯,”曾国藩说道,“一个祭文,一个祭武。”

    “爵相一语中的!”赵烈文轻轻击节,“就是一个祭文,一个祭武!时隔一百八十三年,前后映照!”

    曾国藩微微仰头,眯着眼,掐着手指,默算了一遍,开目,微笑说道:

    “惠甫,你的‘心水’,还真是清啊!圣祖仁皇帝第一次赴曲阜祭孔,是康熙二十三年的事情,迄今,可不是已经一百八十三年了?”

    顿了顿,“这么说,接下来,就该请岳武穆‘回驾’武庙喽?”

    “爵相‘回驾’二字绝妙这是一定的!”

    “不会反世宗宪皇帝之道而行之将关壮缪请出武庙吧?”

    “决计不会!”赵烈文摇了摇头,“愚夫愚妇心中,关状缪高出岳武穆,不知凡几?将关壮缪请出武庙,老百姓一定就糊涂了‘上头’这是要干什么呢?不再讲究‘忠义’了吗?轩邸何等样人?这个节骨眼儿上,绝不会做这种无谓之事的!”

    “嗯,”曾国藩微微颔首,“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个节骨眼儿上……”

    略略一顿,慢吞吞的说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祭阎、祭史、祭岳,确有奇效啊!莫说一般人了,惠甫,就是你、我,亦不能不心潮激荡啊!”

    “这个节骨眼儿上”,自然是指中法宣战,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是!”赵烈文目光灼亮,“宣战诏书有云,‘战端一开,地无分海南漠北,人无分老幼男女,凡我率土之滨,皆应慷慨以赴,前线后方,戮力壹心,以求全捷,以期盛世,以待大同!’”

    微微一顿,“轩邸祭阎丽亨文云,‘战端一开,地无分海南漠北,人无分老幼男女,凡我率土之滨,皆应慷慨以赴,前线后方,戮力壹心,则全捷可期!盛世可待!’几乎一模一样!”

    “又,宣战诏书云,‘华夏赤子、志士仁人,恒河沙数,挥汗可成雨,众志可成城’;轩邸祭阎丽亨文云,‘我四万万华夏赤子,挥汗可成雨,众志可成城’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自个儿跟自个儿‘犯重’,自然不是因笔力不足,其用意,再明显不过了所‘重’者,即所‘重’者!”

    第一个“重”,“重复”之“重”;第二个“重”,“重视”之“重”。

    “再对照‘周顽、殷义,一视同仁’、‘既不论周、殷,又何分旗、汉’等语,这个‘重’,就更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我想,有两个字,可以一语概括之”

    “哦?”曾国藩问道,“哪两个字啊?”

    “我同赵竹生在扬州共事半年,”赵烈文说道,“同轩军‘独立第一师’也颇有接触,听过轩军的一首军歌,很有意思,叫做《团结就是力量》”

    微微一顿,“我说的,就是这两个字‘团结’!”

    《团结就是力量》?隐约记得,前文也有个家伙提到过什么《团结就是力量》,好像也是姓赵的……就是那个赵竹生?

    好吧,巧合,巧合。

    “‘团结’?”

    过了半响,曾国藩点头,“嗯,有味道!有意思!确实,‘团结’一语括之了!”

    “话说回来,”赵烈文说道,“轩军的兵,每一个都是识字的入伍之前,多是文盲,入伍之后,上头逼着识字儿,过了一年半载,就再没有不识字的了,若有,可就要军法处置了!”

    微微一顿,“可是,轩军的军歌,却几乎都是大白话怪有趣的!”

    “大白话是大白话,”曾国藩说道,“不过,大雅若俗,大巧若拙!单是‘团结就是力量’这六个字,乍一入耳,实话实说,心头一震啊!”

    “确实如此!”

    顿了顿,赵烈文试探着说道,“爵相,轩邸号召‘团结’,那我们”

    曾国藩没有任何迟疑,“不消说,自然是‘团结’在其麾下了!”

    赵烈文眼中放光,“是!”

    “其实,”曾国藩说道,“就算没有祭阎、祭史、祭岳,你、我也会恪尽职守的,只不过,既有了祭阎、祭史、祭岳,那就为王前驱吧!”

    “恪尽职守”、“为王前驱”,可不大一样啊!

    赵烈文再次高声应道,“是!”

    说着,已是难掩兴奋的神色,“爵相,以你的睿见,这场仗,咱们到底有几成取胜的把握呢?”

    曾国藩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平静的说道:“普鲁士王太子访华的时候,我是亲眼见过轩军的‘阅兵式’的;现在,举国上下,又有这样一番人心士气”

    顿了顿,“到底‘几成’不好说,不过,我相信,这场仗,打得赢!”

    赵烈文双拳轻轻一握,吐出一口气来,“这场仗如果赢的漂亮,那么,轩邸的威望本朝开国以来可就无人出其右了!”

    “是的!”

    “那么,爵帅,您说,他会不会……嘿嘿,嘿嘿!”

    曾国藩不说话了。

    屋子里,一时之间,变得异常安静。

    赵烈文不错眼的盯着曾国藩。

    过了好一会儿,曾国藩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惠甫,我晓得你要说什么不过,应该不会的。”

    赵烈文目光咄咄逼人,“爵相,请教何以见得呢?”

    “他的妻子是皇帝,他的儿子是皇帝,他是事实上的……嗯,这还不够吗?”

    “若有人就是不够呢?这个世上,总是有操、莽之流在的呀!”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爵相,还是那句话何以见得呢?”

    “两宫皇太后撤帘之后,受到的优礼、尊崇,甚至过于垂帘之时曹操会这样吗?”

    “王莽呢?”

    “不一样!”曾国藩摇了摇头,慢吞吞的说道,“王莽的戏,扮的太过了!”

    顿了顿,“以我的冷眼旁观,轩邸并不是在扮戏该抓的权他抓,该圈的人他圈,该尊礼的人他尊礼,该享用的他享用王莽是这样子的吗?”

    “这……”

    “所以,我认为,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爵相睿见!不过,万一爵相,我是说‘万一’万一他真是我说的那种人,则……我为之奈何?”

    “惠甫,”曾国藩的声音干巴巴的,“这个话头,其实咱们也是谈过的,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人家的家务。”

    顿了顿,“咱们到底都是外人。”

    话说到头儿了。

    赵烈文深深点头,“对!人家的‘家务’!”

    过了一会儿,笑了一笑,“说起‘家务’,我倒觉得,轩邸的‘家务’我是说他自个儿的‘家务’,可能会……挺有意思的。”

    “挺有意思?惠甫,什么意思呢?”

    “是次江阴祭阎丽亨,”赵烈文说道,“轩邸是带了两位侧福晋同行的,而且,若没有两位侧福晋特别是那位杨侧福晋,祭阎丽亨,还未必能够顺当成事呢!”

    曾国藩目光微微一跳。

    过了片刻,“惠甫,你还真是能发前人未发之覆啊!”

    “爵相谬赏!”

    “我想,后宫干政,应该是不至于的”

    “后宫”二字一出口,曾国藩就晓得不对了,正想有所解画,赵烈文已经接上了话头:

    “爵相,我看,未必啊!”

    *

第二三零章 将轩亲王一分为二?

    曾国藩微微一怔,随即淡淡一笑,“未必?好吧,惠甫,该我请教你了何以见得啊?”

    赵烈文挪了挪身子,背脊离开椅背,整个人微微前倾,脸上是一种隐约的、异样的兴奋:

    “爵相,您说,轩亲王这个爵位,将来会由谁来承继呢?”

    曾国藩一愕:话头怎么转到这上边儿来了?

    再说了这还用说?

    “自然是由轩亲王福晋敦柔公主所出承继啊!”

    “可是,”赵烈文说道,“降迄今,敦柔公主一直珠胎未结啊!”

    “唉!”曾国藩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惠甫,我晓得你什么意思可是,敦柔公主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妇人,也没听说身子骨儿有什么不好,怎么就断定人家不能哎,你这个‘意思’,可有点儿不厚道啊!”

    微微一顿,“皇上也不过是刚刚怀上嘛!她们姐儿俩的年纪,都小的很,来日方长嘛!”

    赵烈文一笑,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说道:“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敦柔公主始终没有诞下子嗣呢?”

    曾国藩无可奈何的一笑,“惠甫,你的‘万一’,还真是不少!”

    顿了顿,“好吧,万一嗯,我说的也是‘万一’万一敦柔公主真的始终没有子嗣,轩亲王的爵位,自然该侧室所出承继这也没有什嘛,反正,一切照国法、照规矩来呗!”

    “那就是杨侧福晋所出喽?”

    曾国藩心中一动,沉吟了一下,“也未必嗯,杨侧福晋所出,好像叫做‘天杲’?”

    “是天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杲只是长子,不是嫡子;既无嫡子,长子承嗣的可能性,自然是最大的,不过,也不是绝对的”

    话没说完,就被赵烈文打断了:“爵相,天杲并不是轩邸的长子。”

    “啊?”

    “轩邸在美国,还有两位姨太太,还有一子、一女呢!”

    曾国藩微微张了张嘴哎哟,我居然把这一茬给忘了!

    “轩邸的长子,”赵烈文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是米姨太太所出,叫做‘天晟’的。”

    曾国藩皱起眉头,过了片刻,“可是,美国的两位姨太太,到底还没有正经的名分;两个孩子,也是华、洋混血,总不成”

    总不成叫一个高鼻、深目甚至金发的来做轩亲王?

    这也太

    “目下没有正经的名分,”赵烈文说道,“不意味着今后一直没有正经的名分;至于华、洋混血嘛”

    微微一顿,“又如何?连皇帝都可以由女人来做,华、洋混血的做个亲王,又算得了什么?这位‘天杲’,一落草,名字还没有取,身上就有了‘云骑尉’的世爵呢!爵相,‘上头’的眼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华、洋之分啊!”

    曾国藩左思右想,竟是无可辩驳,苦笑了一下,说道:“惠甫,我还真被你绕糊涂了看来,轩邸的‘家务’,真的……挺有‘意思’的。”

    赵烈文哈哈一笑,说道:“爵相,这个‘意思’,可不止于此!还有更有‘意思’的!”

    “还有?更有‘意思’?那……真是要请教了!”

    “敦柔公主若诞下子嗣,”赵烈文说道,“自然是以嫡子承嗣,这不消说了;不过,爵相,不晓得您想过没有,这位轩亲王,自个儿虽然姓关,可是,母亲、外公,却是姓爱新觉罗的,母亲也罢了,这位外公嘿嘿!”

    曾国藩心头微微一震,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说道:“惠甫,你的意思是将来,关氏一族,正室所出,侧室所出,可能,彼此……有所参商?”

    “不止于此我的意思是,将来,关氏一族,真正的权力,只怕不在正室所出手里!”

    曾国藩心头,又是一震,“你是说,真正掌权者……是侧室所出?”

    “是!”

    曾国藩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叹一口气,“惠甫,你真是发前人未发之覆啊!我……佩服的很!”

    这是曾国藩第二次说赵烈文“发前人未发之覆”了。

    顿了顿,“可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啊……”

    话没说完,自己打住并没有哪条定规,说执掌中枢的,一定要是亲王嘛!

    事实上,亲王入值军机、进而领袖中枢,放在咸丰朝之前,是“不合祖制”的。

    赵烈文却顺着曾国藩的意思说了下来:“真正有意思的,就在这里了!”

    略略一顿,“确实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我倒有一计,可令其名正言顺!”

    “哦?”

    “爵相,你说,以轩邸之功,将这个‘轩亲王’,一分为二,不算过分吧?”

    曾国藩微愕:什么意思?

    一转念,反应过来了,不由就轻轻的“啊”了一声,“轩亲王之外,再封一个亲王?”

    “是!”赵烈文说道,“而且,这也是有成例可循的!”

    “你是说礼烈亲王?”

    “是!”

    这说的代善。

    代善自己是礼亲王,八个儿子里头,第七子满达海承嗣之外,还出了一个亲王、一个郡王

    长子岳托封成亲王,后贬贝勒,死后追封克勤郡王。

    四子瓦克达封谦郡王。

    如果算上三子萨哈死后追封颖亲王,那就多出来两个亲王、一个郡王。

    八子祜塞,后来也被追封为亲王,不过,不比萨哈一死就追封,祜塞的追封亲王,已经是顺治十六间的事儿了,而且,是“父以子贵”,同祜塞本人的勋劳,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就不做数了其兄满达海被追论前过,削去谥号,降为贝勒;礼亲王一系由满达海之子常阿岱转由祜塞第三子杰书承袭,并改封为康亲王,祜塞因此被追封为惠顺亲王。

    代善的礼亲王、岳托的克勤郡王,都是世袭罔替的****。

    萨哈第三子勒克德浑封顺承郡王,也是一位****。

    就是说,国初的八大****,代善他们家,占了三个。

    “礼烈亲王一门数王,世袭罔替,”赵烈文说道,“能有这份儿空前绝后的荣勋,自然是礼烈亲王‘定策’的功劳大、‘定鼎’的功劳也不小当然,子孙们也争气!尤其是岳托和勒克德浑两位,他们的铁帽子,也算是自个儿一刀一枪挣来的,不仅仅受惠于父祖的荫蔽!”

    顿一顿,“轩邸呢?”

    自问自答,“说到‘定策’,妻子的皇帝、儿子的皇帝,都是他自个儿‘定’下来的,这个‘定策之功’,较之礼烈亲王,不晓得大了多少?至于‘定鼎’轩邸平洪杨、平回、平捻、平美利坚南逆、平日本长逆,如果再打败法夷,那么,这个功劳,较之礼烈亲王一门的‘定鼎之功’,亦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曾国藩缓缓点头。

    “所以,”赵烈文一副很起劲儿的样子,“我以为,轩亲王之外,再多封关氏一个亲王,是说的过去的!”

    “如是就‘名正言顺’了?”

    “是啊,‘名正言顺’!”赵烈文说道,“而且,兄弟手足,也没有有参商之忧了两个亲王,嫡一个,庶一个,不用争,不用抢!”

    曾国藩摇了摇头,“惠甫,你这个话,得商榷商榷了我看,多封一个亲王,这个‘参商’,更多了还是更少了,难说的很呢!”

    顿了一顿,“多封一个亲王,‘庶’自然是乐意的,‘嫡’呢?就算只有一个亲王,‘庶’也不能跟‘嫡’抢啊!”

    再顿一顿,“再者说了,两个亲王,嫡一个,庶一个,嫡、庶之间,倒是不必抢了,可是,‘庶’自个儿呢?反要抢起来了吧?”

    赵烈文笑了一笑,“爵相说的都对!不过,凡事难有两全,这个‘名正言顺’,似乎更加重要一些吧!”

    曾国藩叹了口气,说道:“无论如何,若真的有什么‘参商’,既非关氏之福,亦非中国之福啊!”

    顿了一顿,“嗯,你方才说的‘干政’,就是由此而发吗?”

    话一出口,晓得自己又说错了“干政”二字,明明出自自己之口。

    而且,自己说的是“后宫干政”。

    虽然,自己以为“不至于”,赵烈文则以为“未必”。

    “是的!”赵烈文说道,“爵相以为,必不至于‘后宫干政’;我却以为,形势比人强,到了时候,这个‘政’,你不想‘干’,也得‘干’!”

    顿了一顿,“还有,扈、杨两位侧福晋,皆非寻常女子,皆不能以寻常侧室目之!”

    *

第二三一章 真正是天下奇女子!

    曾国藩心中一动,“哦?”

    “先说年纪略大的这位”赵烈文说道,“爵相,这位扈侧福晋,当年可是有‘天下奇女子’之誉的!”

    曾国藩点了点头,“是她的事迹,我也略有所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烽火连天,危城之中,”赵烈文的眼睛发亮,“一个黄花弱女子,为家仇、为国恨,举身入县衙,以所学报国,直视斧钺刀枪、世俗流言如无物!如此豪情快意,考诸二十四史,又有几人?”

    微微一顿,“对于轩邸来说,这个‘知己’,又岂是‘红颜’二字可以局限?”

    曾国藩理学大家,“红颜知己”一类的题目,实在不好置喙,只好默然不语。

    “彼时,”赵烈文继续说道,“外头不晓得轩邸部署的深意,整个上海,都以为轩军自重实力,置地方上死活于不顾,街谈巷议之中,提起轩军,尽有破口大骂的;几乎每一天,都有一班耆绅乡老,跑到县衙来请命,催促轩军出战”

    顿了顿,“更有不知哪一个促狭的,写了一副对子,贴到了县衙大门斜对过的街上,上联是,‘卓乎不群,统带多少天兵天将’;下联是,‘凡事三思,莫要损了两根毫毛’哈哈哈!”

    曾国藩也不由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彼时,”赵烈文说道,“扈侧福晋此举,于轩邸,岂不就是杜工部之于李太白,‘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亦如孟子云,‘道之所在,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

    曾国藩终于微微动容了,缓缓点了点头。

    赵烈文更加起劲儿了,“扈侧福晋于轩邸,固然是知己难求;对于轩军”

    微微一顿,“爵相,外头的人不晓得,其实,这位扈侧福晋,在轩军上下,声望是极隆的!”

    曾国藩目光一跳。

    “这不是传言,”赵烈文继续说道,“更不是我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这是刘玉林亲口跟我说的!我与赵竹生共事半年,所获甚多,此即为其中之一了!”

    有了前头的铺垫,曾国藩不难理解,他神色凝重,“嗯,我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儿对于轩军诸将来说,扈侧福晋是同他们一起共患过难的!”

    “爵相睿见!”

    顿一顿,赵烈文继续说道,“而且,是共患难于‘微时’!那个时候的轩军,不过初试啼声,还不算什么!”

    说到这儿,加重了语气,“爵相,共患难于微时这份情谊,对于行伍之人来说,是不得了的呀!”

    其实,不必赵烈文强调,曾国藩自己也是带老了兵的,这一层,清清楚楚。

    曾国藩再次缓缓颔首,“惠甫,你确实见得深我原先还略有些不以为然的,可是还是你见得深!”

    “我读《汉史》、读《资治通鉴》,”赵烈文说道,“读到汉高后一段,一度难以索解:高后凌虐刘氏子孙,几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不是一个、两个,是一个接着一个,挨个儿的整!往死里整!”

    微微一顿,“同时,夺刘氏诸王封国,以之王诸吕,亦是无所顾忌!”

    “任意废立,更足惊骇!”

    “诸元老重臣,却由始至终,皆一默无言。”

    “唯有一个王陵,说了句公道话:‘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非约也。’”

    “高后不悦,问陈平、周勃,对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诸吕,无所不可。’”

    “立诸吕为王,就打这儿大张旗鼓的办开来了!”

    “王陵责让平、勃,二人振振有词:‘于今,面折廷争,臣不如君;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君亦不如臣。’”

    “可是,他们所谓的‘全社稷,定刘氏之后’,是高后宾天之后的事情若高后长寿呢?”

    “只要高后在,他们就不会有什么‘定刘氏’的举动!”

    “若高后比他们长寿,他们的振振有词,只好都带到棺材里去了!”

    “说到底,不过是惜身保位罢了!”

    “我所不解者高后威权,何以至此?”

    “高后也就是去的早了些不然的话,武周之事现于汉初,未必就没有可能!”

    “其实端倪已现高后废少帝,幽杀之,立恒山王义为帝,不称元年,以太后制天下事故也。”

    “称制、称帝不过一步之遥了!”

    “后来,我想明白了:高后和诸元老重臣之间,就是一个‘共患难于微时’的情分!诸元老重臣心目中,高帝主外,高后主内,乃有天下,已成‘定式’了!”

    “‘刘、吕共天下’,真不是说说而已!”

    “扈侧福晋之于轩邸,汉高后之于汉高帝,区别还是很大的,不好一概而论,不过,事不同而理同!至少,在‘家务’这个层面,扈侧福晋若真想有所‘干政’,还是很有可着力之处的!”

    赵烈文侃侃而谈,曾国藩一直没有插话。

    赵烈文告一段落,过了一会儿,曾国藩轻轻叹了口气,“这位扈侧福晋,确实不是寻常女子,可惜,其所出者,是一个女儿”

    话一出口,就晓得必为赵烈文所乘,果然,赵烈文说道,“爵相,可是你说的来日方长嘛!”

    曾国藩不由自嘲的一笑,“不错,是我自己掌自己的嘴了!”

    赵烈文笑道,“爵相太谦了!”

    顿了顿,收起笑容,“还有,我以为,扈侧福晋之‘可着力处’,只怕不止于轩军一系呢!”

    “怎么说?”

    “扈侧福晋早有‘奇女子’之誉,”赵烈文说道,“不过,彼时,前头可还没有‘天下’二字,爵相,你晓不晓得,这‘天下’二字,是哪一位给添上去的呀?”

    “哪一位呀?”

    “左季高。”

    曾国藩愕然,“啊?”

    “轩邸在美国的时候,”赵烈文说道,“左季高通过胡雪岩,给上海的清雅街送去了一份重礼,说是‘贺关公爷新婚之喜’”

    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一丝讥嘲的笑容,“可是,彼时,距轩邸将扈侧福晋娶进门儿,已过去半年了,左季高此举,谓之‘补贺’。”

    曾国藩一脸匪夷所思的样子,张了张嘴,可是,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好又闭上了嘴。

    “和礼物一块儿送过去的,”赵烈文继续说道,“还有一份洋洋洒洒的‘贺信’,具体如何行文,外人不晓得,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贺信’的重点,不在吹捧轩邸,而在大肆称赞‘扈太太’如何‘举身入衙’,如何‘侠义肝胆’,不晓得把多少昂藏男儿都比下去了?真正是‘天下奇女子’!”

    顿了顿,“爵相,你看,左季高多会说话!”

    曾国藩微微摇头,顿了顿,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又微微的点了点头那个模样,不止于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像,就连动作表情,都不晓得该怎么做了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关公爷’这么说,是查塔努加大捷之后的事情了。”

    “是亚特兰大大捷之后的事情。”赵烈文说道,“不过,彼时,轩邸虽然已经封了公爵,可是,也只能算是一个‘新贵’,较之今时今日之地位,天差地别。就地位而论,彼时,左季高、轩邸,基本上还算是分庭抗礼的”

    顿了顿,“在这种情形下,名满天下、目高于顶的‘左骡子’,居然往一个姨太太的身上,下这么大的力气!爵相,你看,左季高的眼光,可有多好!”

    曾国藩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赵烈文的刻薄口吻,也不喜欢背后拿花名称呼大臣。

    他沉吟了一下,“左季高如此别出心裁,是否另有什么所求呢?”

    “有的!”赵烈文说道,“应该是为了协饷的事情他想赵竹生替他多解一些协饷,所以要同轩邸套交情。”

    微微一顿,“这个交情,套的立竿见影!赵竹生答应,江苏每月可为楚军解协饷六万两。”

    曾国藩轻轻的“哦”了一声,“此事我有些印象”

    顿了顿,“我还替左季高算过一笔账:彼时,左军实数一万八千人左右,省着点儿用,每个月十万两银子就能维持,单是江苏一地,一个月就解六万两银子的协饷,左季高的日子,算是很好过的了。”

    “是啊!所以,这份礼,送的值啊!”

    “不过,”曾国藩微感疑惑,“彼时,国外、国内,还未通电报,这时间上”

    “自然不是轩邸收到‘补贺’的消息后,”赵烈文说道,“才授意赵竹生如此行事的,一定是赴美之前,就有所交代了不过,这种钱的事情,无论如何,得等要钱的人先开了口,才能松手啊!”

    “也是,”曾国藩说道,“这笔钱,如果通过朝廷来要,未必一定要不到,可是,一定没有六万两之钜能够有一半之数,就很不错了!”

    “六万两协饷还在其次,”赵烈文说道,“关键是,这样特别的一份礼、一封信,这个交情,不就从此套的牢牢的了?”

    顿了顿,“爵相,我说句实在话,左季高之所以能有今天西征之时,得轩邸全力相助,不但替他办理一切粮饷辎重,万里用兵,没有一丝后顾之忧哎,想一想咱们打长毛的时候,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那真是天壤有别!”

    “除此之外,还将展东禄等嫡系精锐借给他用实在是不拿左季高当外人啊!”

    “如今,左季高克成大功,总理陕西、甘肃、新疆三省,他这个‘西北总督’,是不折不扣的无冕之‘西北王’,这一切,未必不是种因于是次‘补贺’呢!”

    *

第二三二章 天地间,那朵最娇艳的花儿

    “惠甫,你的意思是”曾国藩说道,“嗯,将来,若关氏子弟之间,真的有所参商,左季高会站在扈出的这一头儿?”

    “不错!”

    “到底是人家的家务,”曾国藩微微摇头,“我看,以左季高的聪明智慧,未必会去趟这样子的浑水吧!”

    “爵相,”赵烈文说道,“此‘家务’非彼‘家务’!”

    “第一,这是一父同胞之间的事情譬如宣宗成皇帝身后,有人支持四阿哥,有人支持六阿哥,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嘛!同咱们之前说的‘家务’,不是一码事儿!”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这其中,并没有什么满汉之别的忌讳!

    曾国藩沉吟,“这……”

    “还有,”赵烈文微微冷笑着说道,“爵相说左季高‘聪明智慧’不错,左季高是‘聪明智慧’!可是,他就是太‘聪明智慧’了些,所以,我以为,这趟浑水,他非踩进去不可!”

    “惠甫,你这话,会不会……略略武断了些?何以言之呢?”

    “左季高玩儿的那一套,”赵烈文说道,“叫做‘英雄欺人’,只讲利害,不讲道义”

    话没说完,就叫曾国藩打断了,“左季高‘只讲利害,不讲道义’?惠甫,不至于此吧?”

    “不至于此?爵相,请你想一想,左季高是怎么对待郭筠仙的?那还是他的恩人、他的亲家!”

    “左季高、郭筠仙之争,”曾国藩说道,“其曲确在左季高,不过,无论如何,说左季高‘只讲利害,不讲道义’,还是过了”

    顿了顿,“别的不说,单说西征吧!现在,咱们只看见他‘克成大功’了,可是,之前呢?我是说,出兵之前呢?”

    说着,举起一根手指,虚虚一点,“新疆是什么地方?万里之外,边陲荒服,戈壁大漠!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那是险绝、恶绝的地方!是个人就会想,我若真领了这桩差使,会不会就……‘此生不入玉门关’了?”

    “何须东望酒泉郡,此生不入玉门关”是左宗棠写给关卓凡信中的两句话,早已流传天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实在是一桩极苦的差使!”曾国藩继续感叹着说道,“我是既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气儿去拜领了;别的人,譬如李少荃,也绝不会愿意去办这样子的苦差难得左季高肯任其劳啊!”

    顿一顿,“如果他真是你说的‘只讲利害’,又岂肯”

    打住。

    “爵相,”赵烈文慢吞吞的说道,“左季高的‘利害’,李少荃的‘利害’,是不同的!”

    曾国藩怔了一怔,“不同?”

    “李少荃以为‘利’的,左季高未必以为‘利’;李少荃以为‘害’的,左季高未必以为‘害’左季高讲的,是左季高的‘利害’,不是李少荃的‘利害’。”

    “这……”

    “可是,无论如何,左季高讲的,还是‘利害’,不是‘道义’!”

    曾国藩怔怔片刻,苦笑,“惠甫,你又绕的我有点儿晕了”

    顿一顿,“不过,似乎还是你”

    打住。

    赵烈文一笑,“见得深?”

    “是。”

    “爵相谬赞!”

    “不过,惠甫,”曾国藩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利害之辨,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可是,西征之‘利害’,争储之‘利害’,毕竟不是一码事儿啊!”

    “这倒是!我只是说,左季高不同于爵相,他和李少荃一样,都是‘功名底子’,凡事计算利害,只要利大于害,就会放手去做!”

    顿一顿,“‘道’不‘道’的,不在话下!”

    曾国藩不能在背后批评左、李“不讲道义”,只好默然。

    赵烈文看着曾国藩,微微一笑,“爵相,你是太方正了!如果和郭筠仙易地而处,我看,你一样会被左季高‘欺之以方’!”

    曾国藩一怔,随即淡淡一笑,“也许吧。”

    顿一顿,“这个话头,咱们暂且打住也扯的实在远了些;左季高何去何从,嗯,姑且拭目以待吧!”

    “好罢!”赵烈文说道,“反正,他脑门儿上的那个‘扈’字,是洗不掉的!”

    曾国藩又是一怔,过了片刻,无可奈何的一笑,“嗯,这是‘年纪略大的一位’那么,年纪略小的那一位,又如何呢?”

    方才赵烈文说过了,“皆不能以寻常侧室目之。”

    “爵相,”赵烈文说道,“关于这位杨侧福晋,我先给您讲两件事情都是一个叫做汤玛士的美国人讲给我听的。”

    “美国人?”

    “是。”赵烈文点了点头,“这位汤玛士,是一位铁路测量工程师,受雇于‘京汉线工程局’,直隶境内,北京至保定一段线路,归他负责,因此,公务上,我和他颇有交集。”

    “汤玛士出身行伍,退役之前,是俄亥俄军团的工兵少校,该军团的军团长,叫做谢尔曼就是同轩邸联袂扫平西路、南路南逆的那一位了。”

    曾国藩轻轻的“哦”了一声。

    “查塔努加大捷之后,汤玛士被借调至松江军团谢尔曼部的工兵,独步天下,非但全美无出其右者,就是英吉利、法兰西国之工兵,亦不能过之,汤玛士等借调至松江军团,其实是给咱们当老师来着。”

    “休整了一段时间,四大军团松江军团、昆布兰军团、孟菲斯军团、俄亥俄军团,次第开拔南下,剑指亚特兰大。”

    “汤玛士说,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孟春天气,晴好、温暖,黎明时分,无数营帐,一起动作收拾,从高处望下去,人影幢幢,马鸣萧萧,大地好像滚沸了一般。”

    “饱餐之后,各部列队成行,踏上征途。”

    “太阳升起来了,大路之上,无数人马,无数旗帜,犹如蓝色的巨龙,绵延十数里,前不见首,后不见尾。”

    “各连队之间,互相打着招呼,不时爆发出轰然的喝彩或喝倒采的声音;长官高亢的口令声此起彼伏;军乐团起劲地演奏着;间中还夹杂着军犬兴奋的吠叫声。”

    “就在这时,有人发现,轩邸在一群参谋的簇拥下,立马于路边的高岗上,士兵们纷纷向总司令致礼,轩邸举手回礼,欢呼声响了起来,无数条手臂向着高岗挥舞。”

    “紧接着,汤玛士说,一个令他终身无法忘怀的场面出现了”

    “轩邸转头示意,一匹皮毛油亮的枣红马从侧后方上来,与轩邸并骑而立,马上的骑手”

    顿了顿,“戎装毕挺,披着起花小斗篷,腿上是过膝的铮亮的软皮马靴,腰间紧紧束着宽皮带,左挂短剑,右扣左轮手枪,头上是一顶软檐宽边牛仔帽,上插一丛红色羽毛,正在风中轻轻飘动。”

    曾国藩心头微微一震,“是……杨侧福晋?”

    “正是!”

    赵烈文目光灼灼,“汤玛士的原话如下,‘嫩绿的山坡上,碧蓝的天空下,清澈明亮的阳光中,天地间一朵最娇艳的花儿!’”

    曾国藩不由自主,微微倒吸了口气。

    “十数万大军突然安静下来,紧接着,潮水般的欢呼声,倏然拔地而起,一浪高过一浪,海啸般漫过山谷。”

    那口气,轻轻的吐了出来。

    “之后的几个月一直到战争结束,”赵烈文继续说道,“这一幕,都是汤玛士和他的袍泽们尤其是洋兵,最为津津乐道者,许多人都说,‘就为了她,我们再多打一年的仗,也是乐意的!’”

    曾国藩没有出声,不过,脸上隐约的神色变幻,显示出他已受到了深深的震动。

    “第二件事,汤玛士未曾亲睹,不过,新闻纸异口同声,还有照片为证,自然不假”

    “大乱敉平之后,轩邸受林肯总统之邀,前往京师华盛顿,做客总统官邸‘白宫’。”

    “杨侧福晋随侍哦,不对,‘随侍’二字不对,一下火车,杨侧福晋的身份,就不是‘勤务兵’,而是‘公爵夫人’了!”

    “啊?”

    “‘公爵夫人’是美利坚那边儿的说法,咱们这边儿,嘿嘿,是既没有承认过,也没有否认过。”

    “看照片,‘公爵夫人’穿的是洋装,星眸樱唇,人美如玉,所有的新闻纸,都大声喝彩:‘好一对璧人!’

    “战争部长斯坦顿‘接站’,整一个骑兵图护卫;前去白宫的路上,大街两旁,挤满了欢迎‘公爵伉俪’的市民,欢呼声绵延不绝。”

    “到得白宫,总统伉俪降阶以迎;总统夫人更亲自携了‘公爵夫人’的手,先走进了宫门,林肯总统、轩邸、斯坦顿跟在后头。”

    “晚宴,是真正的‘家宴’,总统夫人在座,斯坦顿坐陪。”

    “当晚,‘公爵伉俪’就宿在白宫的‘皇后套房’。”

    “回国之后,总统夫人、‘公爵夫人’二位,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也时不时的,互致礼物。”

    “怎么样?爵相,这位杨侧福晋,不能以寻常侧室目之吧?”

    曾国藩默然片刻,缓缓点头。

    “还有一层也很紧要”赵烈文神色郑重,“轩军成军,是在上海,这一段,轩军的兵源,几乎都是江浙人;轩军的扩军,却是在美国,这一段,轩军的兵源,几乎全是华工都是粤籍、闽籍的。”

    顿一顿,“这后一拨儿的,包括三个在美国成军的洋兵团一个白人团、两个黑人团,可就只识杨侧福晋,不识扈侧福晋了!”

    曾国藩抬起头来,目光投向窗外。

    现在也是“孟春季节”。

    过来好一会儿,他开口了,声音平静:“惠甫,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顿了顿,“‘团结就是力量’轩邸不遗余力,号召中国上下‘团结’,这个道理,希望将来关氏子弟自个儿……不会不懂吧!”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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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那一年,懿贵妃风华绝代,肃中堂权势炎炎,洪秀全安然打坐,圆明园赤焰遮天。 那一年,胡林翼呕心沥血,曾国藩百战艰难,左宗棠英雄欺人,李鸿章羽翼渐满。 那一年,一名小博物馆的兼职讲解员,经历了史上最悲催的穿越,死而后生,绝地求存,誓要凭一己之力,祸乱宫廷,颠覆王朝,开创一个全新的世代—— 吾今欲将大笔,重写春秋,天下尚且如此,况一家一室和几个嫂子乎? * * 一组签约作品,每天两更,不拖不欠,求收藏。乱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