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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变!

    七点一刻,英国驻沪领事馆向北京的公使馆和伦敦的外交部分别发出了关于苏窦山大海战的第一份电报;下午两点半,再向北京和伦敦发出了同主题的第二份电报。

    这个做法,约略仿佛于丁提督、乔总教习第一份电报抢时间,但只能说个大概齐;第二份电报,拾遗补缺之外,对相关问题做更深入、更详尽的论述。

    在体制上,英国驻沪领事馆为驻华公使馆之下属,不过,遇到紧急重大事项,有权直接向外交部报告;特别是中、法舰队相关情形,驻沪领事馆一切亲睹,即便从时效性上来说,相关报告,也不必由北京转致伦敦。

    本章部分内容,节选自“第二份电报”之报告给伦敦外交部的那一份,行文上,抬头为外交大臣古丹雷,落款为驻沪领事白德文。

    “前电草草,未能向您述及我个人对于这场海战的结果的感受爵士,我相信您拆阅前电之后,一定深受震动;不过,我也相信,无论如何,同为‘震动’,您的‘震动’,不同于我的‘震动’。”

    “毕竟,您没有像我那样,亲眼目睹,整整十三只法兰西帝国海军的舰船,本应悬挂三色旗的位置上,‘红浪血睛蓝鲨’旗高高飘扬。”

    “您也没有看见这十三只舰船上的官兵们的神情我无法准确形容他们的神情,他们愤怒、恐惧、沮丧、茫然……但是,仅仅依靠这些词汇,并不足以状其形容。”

    “如果一定要我形容,我只能说这些士兵的神情告诉我,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眼前之一切、身处之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甚至,有的人可怜的人!可能连到底发生了什么都没有弄明白!”

    “这支庞大的中、法‘联合’舰队一泊定,大批中**人和夫役就登上了十三只投降的法国舰船,他们的任务,是彻底解除法国人的武装收缴所有的步枪、手枪、刀、剑,并将所有的弹药甲板上的、弹药舱里的装箱打包,吊运到码头上。”

    “我亲眼看见,一名法国海军陆战队的军官,拒绝交出他的大号海军用左轮手枪因为争执的声音很大,我在码头上,都能够隐约听到他在说,‘没有配枪,我将无法执行巡查的任务’我的法语不算太好,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吧!”

    “幸好,一名级别更高的法**官及时赶到,劝说或者命令他交出了武器,不然的话,他会被中国人逮捕,并可能被当场处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您大约想不到交出配枪之后,这名军官突然放声大哭,夜色里,哭声异常凄厉,虽然,没有持续多久被那位级别更高的军官喝止住了,不过,已足够叫我起了一身的寒栗了!”

    “事实上,这位可怜的法国海军陆战队军官固然搞不清楚状况;我,白德文,大英帝国驻沪领事,惭愧的很,一样搞不明白,眼前之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中国人是我们的学生,我们本应为自己的学生、同时也为自己感到骄傲,可是我们只教了他们三年啊!”

    “法国人投入苏窦山海战的作战舰只,拢共十八只如果算上那两只形状特异的小艇,就是二十只了;而中国人投入苏窦山海战的作战舰只,拢共十六只双方舰船的数量,基本上,旗鼓相当,法国人还略占优势。”

    “结果呢?”

    “法国人几乎全军覆没只走掉了两只吨位最小的炮舰;中国人呢?几乎一无所损甚至没有一只重伤的!”

    “这是何等惊人的交换比?”

    “而且,还不晓得法国人走掉的那两只炮舰最终能不能逃掉呢!”

    “我不能不再说一遍我们只教了他们三年!”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最不可思议的一个魔术!”

    “我们参与了该魔术的台前幕后,是该魔术的制造者和表演者之一,拿中国人的话来说,算是‘与有荣焉’;可是,话说回来了,我们是否真正清楚,这个魔术,到底是如何变出来的?!”

    “我们算是真正的魔术师吗?”

    “事实上,虽然有超过一千一百名现役皇家海军军人在中国海军各部门服役,可是,他们之中包括乔百伦、海曼奇、柯烈福、狄克多、马威达以及爱德华兄弟并没有任何一人,通过任何渠道,对中、法舰队决战之结局,做过任何接近苏窦山大海战之事实之预测如果有,一定会被嘲笑为‘白日做梦’。”

    “也许,真正的魔术师,只有一位。”

    “您一定明白我在说谁是的,就是关辅政王殿下。”

    “自接掌中央政权始,他就似乎变成了一个魔术师或许,还要更早一些?自他进入中央政府始?抑或,再早一些?自他主政江苏和上海始?总之,他的魔术,愈变愈多,愈变愈大,愈变愈不可思议!”

    “终于,变出了一个苏窦山大海战!”

    “八年前,英、法军人携手进入北京城之时,法兰西何能想到,不过短短八年,胜负的天平,便已彻底翻转?”

    “英吉利呢?英吉利想到了吗?”

    “还好,英吉利是有智者的。”

    “在此,我不能不对阿礼国爵士的远见卓识表示由衷的钦敬。”

    “在整个女王陛下政府中,乃至在整个大英帝国中,阿礼国爵士或许都是第一个觉察到中国正在发生魔术般变化的人。”

    “是的,爵士,魔术般变化!而我想说的是,这个变化,不会仅局限于中国爵士,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就要变了!”

    “是的,就要变了因为中国。”

    “我说不好这个变化的具体内容;可我确定,这个变化必然会发生,而且,就在不远的将来。”

    “我们必须为这个变化做好准备。”

    “事实上,我们已经在做准备了不过,恕我直言,还不够。”

    “我们一定要想清楚:我们在中国的最根本的利益是什么?我们的政策包括同中国签订的各种条约,哪一些,符合这个最根本的利益?哪一些,可能同这个最根本的利益发生冲突?”

    “我强烈建议:立即升级英国同中国的外交关系由公使级升格为大使级。”

    “我强调一遍立即!而非等到中法战争结束。”

    “如是,英国就是第一个同中国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的国家比美国和普鲁士更早。”

    “至于大使的人选,我想,爵士,您一定同意非阿礼国爵士莫属。”

    “说到普鲁士,我突然有了一个强烈的预感:普、法之间的战争,会不会如中、法之间的战争一般世人并不看好的那一方,却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爵士,您看,世界真的要变了!”

    *

第一百六十六章 红旗报捷

    辰初一刻,亦即七点一刻正正好是上海的白德文向北京的阿礼国和伦敦的古丹雷发送第一份关于苏窦山大海战的电报的时候来自“关大营”的“红旗报捷”,进了紫禁城。

    “红旗报捷”不是一个形容词两名戎装马靴、短氅飞扬的轩军近卫兵,一手控辔,一手持一支红旗三角形旗面,长二尺,宽一尺;一边疾驰,一边高声呼喊,“大捷!大捷!”

    “红旗报捷”的花样,是乾隆朝弄出来的,乾隆朝的大征伐多“十全武功”嘛,军队出征,打了胜仗,派专差手持红旗,急驰进京报捷,谓之“红旗报捷”不过,并非定例。

    事实上,“六百里加紧”平洪杨的时候,更弄出了“八百里加紧”的花样是可以跑死马的,几千里的路,要骑手一手控辔、一手持旗,还要不断高喊“大捷”,未免太过强人所难,因此,慢慢儿的,所谓“红旗报捷”,就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形容词了顶多在捷报的封皮上,贴一条红签或一根红色的羽毛,意思意思,也就是了。

    “红旗报捷”的景象,久已不现于四九城了,只有耄耋之年的耆老,才有关于“红旗报捷”的模糊记忆轩军自己,也是第一次玩儿这个花样。

    现下,报捷的“专差”,不仅手持红旗,而且,身上的戎装为“军礼服”领口、袖口、对襟、帽檐、斗篷,都镶了金色的滚边,胸前还挂着一条金灿灿的穗带,极其醒目。

    “关大营”所在的朝阳门内大街,距紫禁城不过五里之遥,快马疾驰,不过一盏茶的光景,但就是这短短一盏茶的光景,这两骑、两旗,已叫整个四九城轰动起来了。

    “红旗报捷”由东华门入紫禁城,进门之时,只勒缰,不下马,守门官兵检查证件之后,信使再次催马,直到景运门外,方跳下马来,进了景运门,一路小跑,直奔军机处。

    *

    海战不比陆战,持续时间不会太长,尤其是现已进入蒸汽时代了,“效率”更高,只要交上手了,战况再怎么激烈、胶着,五、六个小时下来,也足够分出胜负了,因此,关卓凡预计,最早今天早上六、七点钟前后,就会有战报拍送过来,除非

    嗯,除非,第一,未在预定时间、地点同法国人打上照面;第二,全军覆没,无一舰逸回,因此,也就无法向北京传送失败的消息。

    照关卓凡的本心,是很想在“关大营”坐等海战的消息的,可是,他是辅政王,是军机领班,是首相,国家大政,纷繁多端,他的职责,可不止于军事再者说了,如果不先到军机处来打个转儿,直接就去了“关大营”,则任谁都能看的出来,辅政王内心,其实是异常紧张的,如是,何以示天下以“镇定”呢?

    所以,关卓凡还是同往常一样,早早的就到军机处来“入直”了。

    穿越八年,经历无数惊涛骇浪,登顶于现今之位置,关卓凡“养气”的功夫,已经练很好了,算是参差可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了吧!可是一般的章京、苏拉也就罢了,但他最重要的几位下属文祥等几位大军机,还是能够隐约感觉到辅政王的异样。

    进了军机处,关卓凡的神态,显得异常轻松,彼此招呼过之后,他指着许庚身的鬓角,先开了个“华发早生、光彩照人”的小玩笑,许庚身则笑着回道,“王爷说的是!拙荆也对我说了:‘老爷这个白头发,虽然多了几根,可是,模样儿却更俊俏些了呢!’”

    众人“哈哈”大笑。

    笑声歇落,关卓凡又转向文祥,“夫人的心疾之症,好了些没有?什么时候,叫梅森大夫,过府上做个复诊?”

    文祥的夫人有心悸之症,这些年来,多方延医请药,总无效用,为此,夫妻俩不得不分房而睡文祥睡得晚、起得早,紧急公务过来了,夜半披衣而起,亦是寻常之事,但文夫人睡的本来就浅,若入睡之后,为人惊醒,更会心头狂跳,盗汗不住,严重的时候,甚至几近虚脱。

    中医既无效,文祥就想着试试西医,但文夫人虽温柔贤淑,某些方面,却守旧的很无论如何,也不肯看洋医生;文祥自个儿是办洋务的,夫人却连洋医生也不肯看,说出去,也算笑话一桩,为此,颇生苦恼。

    这也罢了,关键是,夫人的身子骨儿,日渐衰弱,文祥夫妻情笃,忧虑日甚。

    关卓凡晓得了,便埋怨文祥“何不早说?”并拍胸脯,“此事包在我的身上!”

    他先跟三位皇太后打了个招呼,然后,以懿旨的名义,对文夫人“赐医赏药”只是,赐的是洋医生,赏的是洋药。

    文夫人当然不敢“抗旨”;而且,三位皇太后联袂下旨,“赐医赏药”,这个面子,何其之大?哪位大臣的家眷有过?真正叫“光彩照人”了!因此,感激涕零之余,对于洋医生,非但不再抗拒,反而心悦诚服。

    不晓得是梅森大夫果然妙手成春,还是“慈恩”的心理作用的加成太大,服用“洋药”之后,当天夜里,文夫人便睡得很踏实了;接下来的几天,也是神清气爽,心悸之症状,竟是大大的减轻了。

    感激涕零的,除了文夫人,当然还有文大人。

    文祥早早的就上了谢恩折子,也当面谢过了辅政王的恩典;此时见关卓凡问起,先深深一揖,然后说道,“谢王爷的眷注!内子的犬马疾,已好了许多了!梅森大夫果然国手,妙手回春!”

    顿一顿,“至于复诊要看梅森大夫几时得空儿?不论梅森大夫何时拨冗即我不在,寒舍上下,也一样敬谨恭候的!”

    “好,”关卓凡微笑点头,“这我就放心了!”

    顿一顿,“我叫他们安排不过,还是要挑你在的时候过去,该交代的,向你当面交代,这样子放心些。”

    “是谢王爷!”

    目下,辅政王最关心的一件事情是什么,文、曹、许、郭四位,无一不心知肚明事实上,这也是他们目下最关心的一件事情;可是,辅政王到了之后,却有点儿“言不及义”,对着下属,又是开玩笑,又是嘘寒问暖的,这

    哎,偷偷的“腹诽”一句,辅政王介么做,有那么点儿“刻意”啦。

    这反过来说明,辅政王对“那件事情”,其实是非常紧张的。

    *

第一百六十七章 白日放歌须纵酒

    就在此时,军机直庐外,脚步声响起,关卓凡不由微微向右偏过头去他此时面北,脚步声是从景运门方向即东边儿传过来的。

    脚步声十分急促,且一听就晓得是出自轩军的马靴;而此地为天街,如无紧要事项,任何人包括驻防紫禁城的轩军,都不会随意奔跑。

    十有**战报到了!

    虽然关卓凡立即将头转了回来,但是,他这个小小的“失态”的动作,并未逃过几位大军机的眼睛。

    这种“关心则乱”,在辅政王身上,是极罕见的。

    嘿嘿,且不说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至少,这个“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嘛就有点儿谈不上喽。

    说话间,门外报名声响起果然是“参临办”来人。

    接着,帘子掀开,两名信使一前一后进来,立定之后,齐齐举手敬礼,然后,齐齐高声说道:

    “报告!苏窦山大捷!”

    五位大军机,五双眼睛,同时灼然生辉!

    关卓凡浓眉一跳,扯的鼻翼都不由自主的抽动了一下,憋在喉管里的那口气,轻轻“吁”一声,吐了出来。

    先进来的那个信使,解开皮护书,取出两个大封套,双手递了过来一个是奏折,一个是舰队给“参临办”的报告。

    这两份东西,说的虽然是同一件事儿,但奏折和报告的性质迥异,修辞、详略,都有很大的不同,而后者是轩军的内部文件,不宜公诸于几位大军机,于是,关卓凡先拆开了奏折。

    奏折分黄、白折,白折送辅政王,黄折送内奏事处本来,黄折是给皇帝看的,不过,皇帝现在颐和园养胎,不看折,这个黄折,送到内奏事处之后,暂时就只有存档的价值了。

    关卓凡拆开的这份,是白折。

    信使随即退出军机处他们两个,还要去一趟乾清宫,将黄折交内奏事处归档。

    拆开封套、取出奏折之时,关卓凡的手,甚至有一点点发抖,看到一半的时候,才恢复了正常;不过,他眼中的光芒,却是闪烁不止,愈来愈是明亮。

    上天!毕竟佑我中华!

    上天!毕竟待关逸轩不薄!

    看过了,略一踌躇,那个样子,好像有些没看够似的

    于是,再看一遍。

    终于,抬起头来,长长舒一口气。

    嘿,“早生华发”算什么“光彩照人”?辅政王此刻之面容,才叫“光彩照人”呢!

    与之相较,就是三位皇太后联袂“赐医赏药”的恩典,也显得没那么亮堂喽!

    “都看看吧”关卓凡尽力保持着矜持的微笑,将折子递给文祥,“这一仗,打的不坏。”

    文祥是最平和持重的一个人,可是,看这份折子,他也前所未见的“失态”了看折的过程中,不止一次,发出了低低的惊“咦”声;同时,细微的身体语言,亦表明他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什么微微摇摇头,用力眨眨眼,然后,定睛再看。

    看过了,脸色已是涨红了。

    目光,更是亮的异样!

    甚至,呃,那是……泪光吗?

    这样的神情,在文博川,可从未有人见过啊!

    曹、许、郭三位还没有看,文祥暂时还不宜表达任何意见,他透了口气,将折子默默的递给了曹毓瑛。

    有关、文二人在前头“打底儿”,曹毓瑛的心理准备做的比较充足,可是,依旧不免于“失态”

    刚开始看折的时候,曹毓瑛是双手捧折的;看着、看着,两只手的拇指,便拢到了折面上,捏紧了折子;合上折子后,右手既腾了出来,便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并下意识的晃了一晃。

    同文祥一样,曹毓瑛的脸,也涨红了。

    不过,关、文、曹看折的时候,到底还是默无一言的;而到了许庚身这儿,终于没有忍住。

    看到一半,许庚身脱口而出:“好!”声音还轻;再看,“好!”声音提高了;最后,“好!”声音高亢,而且,双手捧着折子,重重的抖了一下,那个样子,几乎就要“击节”了!

    他的脸,也是红的。

    郭嵩焘也没有忍住。

    许庚身看折,拢共说了三个“好”字,郭嵩焘则“加码”,拢共说了八个字

    看过了最后一个字,还未合上折子,郭嵩焘便抬起头来,大声说道:

    “当浮大白!当浮大白!”

    曹毓瑛立即接口,“筠翁之言,深惬吾心!”

    转向关卓凡,目光灼灼,“王爷,此刻不可无酒啊!”

    郭嵩焘的“当浮大白”,其实只是表达心境的“形容词”,并非真要喝酒这一层,曹毓瑛不会不晓得,然而,竟要“当真”?

    关卓凡微微一怔,随即拊掌大笑,“好!”

    不等辅政王进一步交代,曹毓瑛即站起身来,掀帘出门,左右看一看,对着一个苏拉招一招手,“老阎,过来!”

    老阎赶紧趋步上前,“曹大人,有什么吩咐?”

    “军机处的小厨房里,有没有酒?”

    老阎一愕,啥意思啊?

    “回大人的话,酒应该是有的,不过请大人的示,拿来做什么用啊?”

    “做什么用?”曹毓瑛笑道,“酒,当然是拿来喝的了!”

    啊?

    “呃……是晌午的时候……用吗?”

    军机处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有人在的军机大臣不在,也有值班的军机章京在,因此,军机处的小厨房,得二十四小时“在线”。

    小厨房的“出品”,大体还算丰富;不过,原则上,只在比较特殊的情形下,才会供应“酒精饮品”寒冬夜半,滴水成冰,有时候,值班的章京需要喝点儿酒,暖暖身子。

    除此之外,军机处偶尔会有“会餐”的情形。

    或因为上午会议的时间太长,或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到了午饭的时候,各有本职的大军机包括军机领班在内一个也没有下值;而军机领班当然是某王爷了也乐意“与民同乐”,这种情形下,就会有“会餐”之举除了几位大军机,在值的军机章京也会加入。

    既“会餐”,就会多少喝点儿酒不过,只系浅酌,绝不滥饮,每个人一、两杯,意思意思,也就是了。

    “会餐”的情形是很少的毕竟,每一位大军机都是大忙人,军机处的事务一了,就得赶去处理本职该管的事务。

    就有“会餐”,也仅限于午饭。

    老阎以为今儿要“会餐”,才会问,“是不是晌午的时候用?”

    然而

    “不是!现在就用!”

    “啊?”

    现在还不到辰正喝酒?

    您仿佛在逗我笑?

    不过,曹大人虽然满面红光,但并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若咱们的小厨房没有酒,就去跟御膳房打个饥荒快着点儿!”

    “是,是!”

    老阎刚迈出一步,想起了什么,驻足回头,“再请大人的示下呃,要备些下酒的果碟、小菜吗?”

    “不必!一壶酒,五个杯子,足矣!”

    空腹喝酒?

    “是!是!”

    老阎掉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想,“这是咋的了?军机大臣喝‘辰酒’,传出去,可就成了大新闻了!”

    *

第一百六十八章 保佑了他!也保佑了我!

    这还真成了“大新闻”不到一个时辰,“军机直庐那儿,辅政王和几位大军机,喝着酒呐”,便传遍了整个紫禁城。

    当然,更大的新闻,也是真正的“大新闻”苏窦山大捷也同时传遍了整个紫禁城。

    文华殿。

    一个年轻俏丽的宫女,急匆匆的进了文华门。

    文华殿既在外朝,又是本朝举行经筵之地,殿后又有皇家图书馆文渊阁,放在以前,女子出现在文华殿,基本上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对于这个小宫女,文华殿的人,没有一个表示诧异,更没人查问、拦阻,看见了她,反都含笑颔首,以示招呼。

    小宫女一一陪笑点头,脚下却丝毫不停,绕过正殿文华殿,转过后殿主敬殿,加快了步伐,几乎是一路小跑的过了文渊阁前方池上的石桥。

    阁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砗磲顶子的官员,一边儿满脸堆出笑来,一边儿却将手打横里一伸:

    “哟!是银锁啊!咋这么快就回来了?贵太妃可是交代过的,不到一个时辰,不许你再进文渊阁呢!”

    银锁先瞪了他一眼,随即陪出笑脸来,“乌老爷,我有极要紧的事情给我们主子回,你别难为我!”

    这个“乌老爷”,名叫乌赫,是内务府负责管理文渊阁的主事,之前在本书也是出过场的(详见第十二卷《干戈戚杨》第四十八章《天下第一书》),他拦银锁,本就是开玩笑,听她这样说,笑着侧过身来,将手一让。

    银锁嫣然一笑,“谢乌老爷!”喘一口气,收摄心神,抬腿迈过门槛,进了文渊阁。

    她先对居中的宝座福了一福,然后左转,直趋西尽间那儿是楼梯间一口气爬上了三楼。

    文渊阁面阔六间,整个三楼,除了小小的西尽间为楼梯间外,其余五大间,完全打通,书橱林立,但皆不靠墙;同时,前后皆开窗既十分敞亮,亦十分之通风透气。

    五大间的中央,即“明间”的位置,有一架大大的四方形的书橱,两侧摆书,前后封板,分设御榻封板即相当于御榻的靠背。

    两个御榻,一朝南,一向北。

    早、午、晚,乃至春、夏、秋、冬,光线照射角度都不同,有时甚至是完全相反的,设置两个不同朝向的御榻,可以确保,坐在御榻上看书,不论啥时候,都有充足的光线可用。

    既为御榻,自然只有皇帝才坐得,不过,这两个御榻,较为特别,皇帝颁过特旨,她本人之外,两位“帝师”一位辅政王,一位婉贵妃也是可以用的。

    目下,朝南的御榻上,一位丽人正安坐把卷正是婉贵妃。

    银锁已在心里告诫自己,“这里是文渊阁,不能大呼小叫”,可是,说出话来,在旁人听来,依旧像是在“大呼小叫”:

    “主子,主子!可出了大新闻了!”

    婉贵妃放下书,抬起头来,叹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偌大一个外朝,不够你逛的?非得回来吵的我脑仁儿疼,才如你小姑奶奶的意?”

    银锁嘟起了嘴巴,“主子,您这是假大方呢!外朝虽然大,可我能到处瞎逛吗?也就在文华殿边儿上晃悠晃悠吧!您真当我不懂规矩啊?”

    微微一顿,“哎,不说这个了主子,是真出了大新闻了!那个,哎,军机直庐那边儿哎,辅政王和几个大军机,正喝着酒呢!”

    婉贵妃一怔,“喝酒?这个时辰?”

    “是呀!听说,是为了那个啥……”

    银锁的话,刚开了个头儿,婉贵妃已是心念电转:

    “……咱们打了大胜仗?”

    银锁一滞,随即瞠目结舌,“主子!您竟是神仙!您咋晓得的?”

    果然!婉贵妃目光一跳,“还能为了什么?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于此时、于彼处,浮一大白?”

    说话间,她的心跳,已莫名的快了起来“于此时、于彼处,浮一大白”这得多大的胜仗?

    “你快说”她合上书,身子微微前倾,语气里透着急切,“咱们打了什么胜仗?”

    银锁得意了,“主子,您不说我吵的您脑仁儿疼啦?”

    见婉贵妃秀眉微竖,银锁赶紧收篷转舵,“是……呃,苏窦山!苏窦山大捷!”

    略略一顿,补充说明,“苏杭的苏,那个……窦娥的窦!”

    苏窦山?

    婉贵妃虽然渊博,却也微微茫然,“苏窦山?哪儿的山呀?越南的吗?”

    “不是!呃……其实,不是山,是个岛!咱们中国的岛!就在……上海、杭州那边儿的!”

    婉贵妃目光又是一跳,“岛?这么说,是……海战?”

    “是呀!这一仗,法国人出动了二十七条船!咱们呢,只有十六条船!结果呢?咱们打沉了他们十条船!捉住了他们十五条船!就给他们跑掉了两条船!还只不过是最小的两条!咱们自个儿呢?一条船也没有沉!甚至,连一条重伤的也没有!”

    银锁一边儿说,一边儿激动的两只小手乱摇。

    她的本意,其实是要拿十根手指头来比划相关的数字,但一伸出手来,便发觉两只手拢在一起,也不够用,于是,手上的动作,就只拿来做加强语气之用了,看上去,就是一副手舞足蹈的模样。

    银锁激动,婉贵妃更激动。

    二十七……十六……十……十五……二……一……

    这些数字,听上去,简直……不像是真的?

    她微微有些昏眩,定了定神,透了口气,“你听谁说的?消息确实吗?”

    “当然确实!”银锁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睁的圆圆的,“都这样说的呀!轩军的人也是这样说的呀!我专门跑到协和门那边儿问过轩军的人了,错不了的!”

    顿一顿,“还有,主子,你仔细听!宫外头,现正热闹着呢!他们说,整个四九城都轰动了!都在摆香案、放鞭炮呢!”

    婉贵妃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微微阖目,凝神细听。

    果然,虽然殿庭深远,但是,清爽的南风,还是送来了远处的隐约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那就是真的了!

    婉贵妃以手抚胸,接着,双手合十,默祷:

    感谢上苍!保佑了他!也保佑了我!

    *

第一百六十九章 男师傅,女师傅

    银锁在旁边儿偏着头,不错眼的觑着婉贵妃的神情举止,见主子终于睁开了眼睛,双手合十也变成了两手交握,乃试探着问道,“主子,这个‘苏窦山大捷’,应该是个……很大、很大、很大、很大的胜仗吧?”

    婉贵妃听她一口气说了四个“很大”,不由微微一笑,随即正容说道:“军事上的事情,我不大懂,不过,确实是一个极了不起的胜仗!”

    “嗯,我想也是!”银锁说道,“之前,那个‘北宁大捷’,主子您也高兴,可是,到底比不上今儿个的高兴呀!”

    “北宁大捷也了不起,”婉贵妃点点头,“只不过,海上不比陆上海上,到底要更难些。”

    顿一顿,“你想啊,以前,陆上,咱们就算打不过人家,可是,无论如何,多少还能走上几个回合,实在撑不住了,才不得不认输;可是,海上,那是半个回合也走不下来的!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同人家对阵的资格!”

    再一顿,“这一回,非但以少胜多,打的法国人几乎全军覆没,自个儿呢,还几乎一无所损!这……简直就跟做梦一样!”

    “主子,”银锁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您觉得像做梦,我觉得,更像是变戏法儿!好大、好大、好大的一个戏法儿!反正,咱们那位王爷,两只手一翻,啥戏法儿都变的出来!”

    对呀!婉贵妃在心里说,真的像变魔术!他,真的就像一个魔术师!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主子,您说,”银锁继续说道,“这场仗,咱们同法国人……嗯,照您的说法儿,已经走了好几个回合吧?前头有‘北宁大捷’,现在,又有了‘苏窦山大捷’,那么,这场仗,咱们是不是……就算打赢了?我是说,法国人会认输吗?这场仗,还要一路打下去吗?”

    “当然了!”婉贵妃说道,“海上,法国人还有好些船没过来;陆上,越南那边儿,他们也没怎么伤筋动骨,哪儿就那么快认输了?”

    顿一顿,用异常坚定的语气说道,“不过,我想,这场仗虽然还要一路打下去,可是,最难的一个坎儿,咱们已经迈过去了!”

    “啊!那就好!”银锁以手抚胸,“老天爷保佑!回到景仁宫,可得给观世音菩萨多装几炷香呢!”

    观世音菩萨管这个事儿吗?

    婉贵妃的目光转向窗外,初夏的阳光中,枝繁叶茂,绿荫匝地,主敬殿的黄琉璃瓦,熠熠生辉。

    过了片刻,她轻声说道,“银锁,我的心,到现在还在怦怦的跳呢!”

    主仆一时无语。

    远处的鞭炮声,愈加的热闹了。

    还是银锁打破了沉默,“主子,轩军打了这样大的一个胜仗,您是不是……该去给王爷道个喜啊?”

    婉贵妃微微一笑,“怎么道?人都见不着呢。”

    银锁踌躇了一下,“是啊!皇上搬去了颐和园,战事也愈来愈紧,咱们这位王爷,军机处一下值,就去‘关大营’,‘关大营’一出来,就回朝内北小街莫说不在乾清宫过夜,基本上,边儿都不沾了!乾清宫也算他的家,可是,这个家,就只剩个名儿了!”

    顿一顿,“想见他一面,还真不大容易呢!总不能,直接打上军机处的门儿?‘哟,王爷,我给您道喜来了!’”

    婉贵妃轻轻一笑,“可不是?”

    银锁皱着眉头,“在颐和园那儿撞运气,也不靠谱儿!等撞上了,说不定就是十天半月后的事儿了!黄花菜都凉了!到时候,下一个什么‘大捷’都该出来了!”

    所谓“在颐和园那儿撞运气”,是说,辅政王再怎么忙,也不能不常去看顾怀孕的皇帝,而婉贵妃因为要去颐和园给皇帝上课,因此,她和关卓凡两个,在紫禁城见不着面,在颐和园那儿,反倒见过两次。

    只是,每一次,关卓凡都是来去匆匆,同自己的皇帝老婆都说不上几句话,同婉贵妃,更加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主子,打皇上搬去了颐和园,”银锁看着婉贵妃,慢吞吞的说道,“王爷是不是……就没正经给皇上上过课?”

    婉贵妃微微一怔,“是吧?他每一次去颐和园,呆的时间应该都不算长,应该……没有给皇上上课的时间。”

    “皇上是有两位师傅的,”银锁说道,“现如今,啥功课都压您一人身上了,这不等于只剩一位师傅了?”

    说到这儿,“哼”了一声,“咱们这位王爷,做‘师傅’,可是不大称职啊!”

    “你别在那儿腹诽!”婉贵妃笑嗔,“他忙啊!他有多少军国大事要办?目下,咱们同法国人的仗,正打到紧要关头,一时半会儿的,顾不到皇上的功课,也情有可原吧!”

    微微一顿,“再者说了,皇上现在安胎,功课不重,我一个人,应付的过来!”

    银锁“嘻嘻”一笑,“主子,我不是‘腹诽’,我是‘明诽’您瞧,我想到啥就说啥,可不是只摆放在自己肚子里的!不过,您放心,我只在您跟前‘诽’,出去了,我的嘴巴,比谁都严实!”

    “你个小蹄子,到底想说什么呀?”

    “我是说,”银锁说道,“没时间给皇上上课,咱暂且不怪王爷,不过,‘在其位、谋其政’,皇上的功课,他再忙,也不能撒手不管啊!”

    顿一顿,“课,可以您一个人上,可是,教些什么,总得两位师傅在一起商量着办吧?这个,不能也都扔给您一个人吧?”

    婉贵妃心中一动,“两位师傅在一起商量着办”,这不就有了见面的理由和机会了吗?而且,光明正大!

    哟,原来,兜了这样一个圈子,小妮子在这儿等着呢!

    婉贵妃心动了!

    而且,她也确实有就皇帝的功课同关卓凡进行交流的必要。

    婉贵妃有一个感觉,关卓凡对皇帝本人,当然是上心的,可是,对于皇帝的教育,其实并不算真正上心,但皇帝不仅仅是他的妻子,更是皇帝,而既为皇帝,则不论有无实权,其三观何如,对他,绝不是一件不重要的事情。

    皇帝的三观,还未完全成熟,还在一个“塑造期”,作为“师傅”之一,婉贵妃是很乐意按照另一位“师傅”的希望和要求,来塑造皇帝的三观的,不过,前提是,你得告诉我你的“希望和要求”是什么呀?

    一个人三观之成形,涉及的方方面面太多了,两位“师傅”就此进行的交流,必须是细致的、不间断的这不是仅靠大而化之的“默喻”就可以办到的呀!

    目下,婉贵妃已开始有“无以为继”的感觉了她能够教给皇帝的东西很多,问题是,教哪些?不教哪些?

    中国的典籍太多了,现实中的任何观点,都能在典籍中找到“对应”我们必须先确定下来:对于皇帝来说,“现实中的观点”,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我们要扬哪些?抑哪些?

    因此,就不为别的,只为了皇帝的功课,她也有尽快同关卓凡见面并详叙的必要。

    婉贵妃的心动和踌躇,都在银锁的眼里,“主子,我看,您给王爷写封信好了也不用兜圈子,开门见山就好!怎么,难道皇上的功课,真不干他的事儿不成?”

    顿一顿,“至于忙不忙的,你就不必替他操心了!他是变戏法儿……变大戏法儿的人!一个、半个时辰的辰光都变不出来?”

    说着,银锁“格格”的娇笑起来。

    婉贵妃也笑,随即沉吟说道,“可是,信写了,怎么送给他呢?军机处、乾清宫,好像,都不大对……”

    “主子,这个事儿交给我!”银锁一拍胸脯,“咱不用宫里头的人过手我直接去找轩军的人,叫他们去送!”

    *

第一百七十章 扫榻以待

    婉贵妃偏过头,斜乜了银锁一眼,“哟,看不大出来,咱们家银锁的面子,还真是不小呢!”

    她的话,带着一点儿讥嘲,但银锁照单全收,顺杆儿就爬,得意洋洋的,“那是,脸不大,面子不小!”

    事实上,银锁不是在吹牛,这个小姑凉,在驻防紫禁城的轩军中,真的拥有很高的“人气”。

    银锁的性格,属于天生“自来熟”一路,加上外形靓丽,若她有心拉关系、套交情,则几乎没有人会不对她留有良好的印象,而紫禁城虽大,她“拉关系、套交情”之首选对象,不是妃嫔、宫女、太监,也不是内务府大小官员,而是驻防的轩军官兵。

    别的不说,每一个在咸和左门站过岗的轩军士兵,最后都和银锁成了朋友婉贵妃住景仁宫,出景仁门右转,迎面即咸和左门,出咸和左门,即入东一长街。

    “妃嫔劳军”一事上,银锁尤其起劲儿,上跳下窜,奔前忙后,可说是整个后宫“冲在最前头”的那一个,而几乎每一个同她打过交道的轩军官兵,都记住了这个娇俏活泼、爱说爱笑、迥异于其他循规蹈矩的宫女的小姑娘。

    银锁还有一个重大的“加分项”在驻防紫禁城的轩军内部,流传着一个说法,这个小姑娘的未婚夫,是某师某团的一个排长,目下,正在越南前线。

    因此,在轩军官兵眼中,银锁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好吧,”婉贵妃微笑说道,“既如此,我就沾一回银大小姐的光了”

    银锁福了一福,“主子可别这么说奴婢怎么当得起?”语气却还是得意洋洋的。

    直起身来,“文渊阁这儿,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要不,这个信,您现在就写?王爷许还在军机处,您现在写,说不定,赶得及在他出宫前就送到他手里呢!”

    婉贵妃摇了摇头,“再急也急不到这个份儿上”

    顿一顿,“再者说了,他出宫,自然是去‘关大营’,刚刚打了大胜仗,奖励有功,抚恤伤亡,说不定,还要布置‘乘胜追击’什么的,多少大事要办?这个时候,咱们抢在里头,插一杠子,太不识眉眼高低了!”

    “哦……也是……”

    “信,”婉贵妃说道,“要等他出宫之后再送;还有,文渊阁也不是适合写这个信的地方这个信,当然还是回景仁宫写。”

    “呃……是!”

    “对了”婉贵妃沉吟了一下,“回到内廷,你先不必跟我回景仁宫你先去一趟景阳宫,跟玫贵妃说一声,如果不打搅的话,今儿个的午膳,我和她一块儿传。”

    银锁微微一怔,但这一回,她并不多问,只清清爽爽的应一声,“是!”

    婉贵妃将书放回书架,转过身来,“走罢!”

    *

    传午膳之前,银锁便将信送了出去送给轩军之何人、何人又将如何转致辅政王之座前,婉贵妃并未过问。

    将近申正,也就是快到下午四点钟的时候,银锁来报,“乾清宫的黄公公来了!”

    “黄公公”是乾清宫总管黄玉敬,婉贵妃不由微觉奇怪,“什么事情?传旨吗?”

    “他没说,就说请见。”

    那就不是传旨了。

    那就有点儿奇怪了。

    黄玉敬的衔级,是正四品的“宫殿监督领侍”,在太监里头,这就是“顶衔”了,一般的传话、办事,不必劳他的驾,只有传旨还得是比较重要的旨意,才会由“宫殿监督领侍”出面,可是,若“口含天宪”,则一进景仁门,就要表明来意,他既没说,那就不是来传旨了。

    “请他进来吧!”

    黄玉敬进了门,满脸堆笑的请下安去,待他站起身来,婉贵妃说道,“银锁,替黄公公看座。”

    黄玉敬是宫里资历最老、衔级最高的太监,不论哪一个“主位”,对他都是很客气的。

    银锁刚刚应了声“是”,黄玉敬便连连摆手:

    “贵太妃太客气了!奴才这副草料,如何当得起呢?可折杀奴才了!就两句话,说过了,奴才就得回去了,可不敢多打搅!”

    银锁还是搬了一个小马扎过来太监衔级再高,也是奴才,不可以和妃嫔“平起平坐”,就算“赐坐”,也只能坐在马扎一类的物事上。

    黄玉敬并不坐下,只垂手说道,“是这样子的辅政王说,本来,他很应该登门向贵太妃请教的,可是,嘿嘿,到底不是那么……方便,这个,只好屈贵太妃的凤驾,移玉乾清宫,辅政王……扫榻以待。”

    婉贵妃两只妙目,光芒一闪。

    “王爷……回宫了?”

    “是,王爷一出‘关大营’,就回宫了刚到的乾清宫。”

    好意外啊!

    第一,没想到那封信如此之快就到了他的手上;第二,更加没想到他竟如此之快就做出了回应!

    而且,是以行动回应!

    今天,他应该很忙才对啊!怎么能够抽得出时间

    婉贵妃的心跳,不由的加快了!

    还有,黄玉敬那几句话,应该不少都是“他”的原话“移玉”、“扫榻以待”这些词儿,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太监,应该是说不出来的。

    还有,“扫榻以待”?听着,怎么,好像,别有

    婉贵妃的脸,莫名其妙的红了。

    这就是典型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了“扫榻以待”,一个很普通的对客人表示欢迎的词儿嘛!

    幸好,黄玉敬说话的时候,照规矩垂着眼,应该没有发现“贵太妃”的“失态”。

    婉贵妃定定神儿,用尽量从容的语气说道,“好,请公公先给王爷回一声,说我随后就到。”

    “是!那,奴才就告辞了?”

    “银锁,送一送黄公公还有,拿……二十两银子,赏给黄公公!”

    “哎哟!贵太妃赏的太多了!”黄玉敬一张老脸,笑的皱成了一团,再一次请下安去,“奴才谢贵太妃的赏!”

    银锁陪着黄玉敬出去之后,婉贵妃强自压抑的心跳,又快了起来,脸上也重新的热了起来。

    她移过一面菱花镜,镜中人红云淡染,光彩照人,连自己都隐有“美艳不可方物”之感。

    要“大妆”吗?

    她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第一,没有时间了他的时间,极其宝贵,能够抽出时间,第一时间,同自己见面,极其难得,自己这儿,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咦,这句话里头,好多个“时间”啊。

    第二,我晓得他的他其实根本不喜欢女人“大妆”的!

    简单修饰一下就好了其实,就不修饰,镜子里的这个模样儿,也是可以见得人的吧?

    她不等银锁回来,自己动起手来,描眉画黛。

    银锁回来了,一进门,便嚷嚷开了,“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主子,王爷对您,可真是……”

    话没说完,婉贵妃回过头,瞪了她一眼,银锁自知不妥,赶紧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滞一滞,还是忍不住,“不过”

    “不过什么?”

    “主子!”银锁用埋怨的语气说道,“您怎么那么大方?一给就是二十两?黄玉敬又不是过来传‘恩旨’的,就算他是乾清宫总管,十两银子的赏,也足足够够的了!”

    “给都给了,你还嗦个什么劲儿啊?”

    “不能不嗦!主子,咱们可是‘皇考妃嫔’,除了分例和逢年过节的那丁点儿,再没地方生发了的!您这样子大方,过不了多久,景仁宫就得闹亏空!到时候咋办?向老爷伸手?哼,这个手,您伸的出去吗?”

    所谓“老爷”,是指婉贵妃自己的父亲,即做过左都御史的奎照。

    *

第一百七十一章 心跳

    事实上,对于这二十两银子,婉贵妃也多少有点儿肉痛不是她小气,而是手头确实不宽裕。

    银锁说的不错,她是“皇考妃嫔”,既已无雨露承恩,那么,除了分例,以及逢年过节以皇太后“恩赏”的名义发放的“过节费”,确实“再没地方生发了”;而做了这个“师傅”后,她的开支,却增大了。

    这是因为,做了“师傅”之后,婉贵妃“走出后宫”的机会,较其余“皇考妃嫔”,多了许多譬如说,她要常去颐和园以及文渊阁、昭仁殿、藻堂这一类的皇家图书馆,这意味着,她给太监、宫女主要是太监打赏的机会,也要比其余的“皇考妃嫔”多了许多。

    事实上,书中交代过,因为关卓凡和轩军的关系,“皇考妃嫔”们的待遇,比以前丰厚了许多,不过,这些“内廷供奉”,都是实物,不是现银,而给下人们的赏赐,却一定得是现银。

    因此,“流动资金”一项,景仁宫的入项没有增加,出项却增加了,长将以往,确如银锁说的,非闹亏空不可。

    妃嫔闹亏空,不是啥新鲜事儿,位份较高又不得宠的,尤其容易出这样的事儿,真闹了亏空,一般情形下,只有向娘家伸手;若娘家是小户人家,气力不够,帮不上什么忙的话,这位妃嫔的日子,就会过的很狼狈。

    婉贵妃的曾祖、祖父、父亲,都是做过大官儿的,正经的簪缨诗礼之家,当然不是“小户人家”,不过,她入宫以来,还从来没有向娘家伸过手,现做了“帝师”,春风得意,连带着整个索绰罗氏都光彩了,反倒要向娘家伸手,不晓得这个口,咋开?这个手,咋伸?

    还有,这个二十两银子的事儿我不好只给十两啊!人家过来报了偌大一个喜信儿,不好只照常例打赏啊!

    婉贵妃并未发觉自己的这个念头的不对劲儿,黄玉敬过来“报”的,是辅政王“扫榻以待”,并不是苏窦山大捷呃,这个,可以算做“偌大一个喜信儿”吗?

    “就你在那儿危言耸听!”她用很轻松的口吻说道,“哪儿就到了那个份儿上?”

    “您别不当回事儿!”银锁有点儿急了,“等揭不开锅就晚了!”

    微微一顿,“您去看看芸喜的那张小脸儿看看她脸上的神气,好看不好看?”

    芸喜是景仁宫负责管账的宫女,同银锁并为婉贵妃的心腹。

    “好啦,好啦!”婉贵妃有点儿不耐烦了,“愈发说出好听的来了!”

    顿一顿,口吻中带出了一点儿求恕的意味,“以后,我会留意的打赏的时候,照常例给就是了。”

    银锁犹自嘟嘟囔囔,“我看,还是芸喜说的对,做了‘师傅’,怎么也不给一份‘饭食银子’?‘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忒小气了!”

    微微一顿,“我这是‘明诽’!”

    婉贵妃又好气,又好笑,“两个小财迷!别再嗦了,赶紧过来帮我梳妆!”

    *

    婉贵妃带着银锁,出咸和左门,过东一长街,由龙光门入后三宫。

    龙光门夹在北边儿的昭仁殿和南边儿的端凝殿之间,同后三宫南、北两头儿的热闹都隔开了;同时,昭仁殿、端凝殿两处,本身也不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因此,在后三宫开向东一长街的诸门之中,龙光门算是比较清静的一个。

    然而,婉贵妃一进门,便是眼前一亮。

    乾清宫东侧的阶陛下,一人满面春风,负手而立,却不是关辅政王又是哪个呀?

    这相当于走出正房、站在院子里恭候客人了甚至,因为龙光门并非由乾清宫独享的“院门”,所以,关辅政王的这个动作,亦可以理解为走出自家的院子,站在院门口“候客”了。

    除了礼数的周全甚至“逾格”出乎意料之外,更叫婉贵妃“眼前一亮”的,还有关辅政王的打扮穿的是便装,不是戎装,不过,这个“便装”,不是长袍马褂,而是西装革履。

    这可是前所未见的!

    婉贵妃极快速的转过了一个念头:

    他早上入宫的时候,穿的自然是军装,不是眼前的“便装”,不然,宫里头早就当做大新闻传开了对辅政王穿“洋装”,宫女、太监们一定比对“军机直庐那儿,辅政王和几位大军机,喝着酒呐”更感兴趣。

    就是说,他是下午回到乾清宫之后,才换上的“便装”,也就是说,这个前所未见的“便装”,是

    专为她换上的。

    看着迎上来的关辅政王,婉贵妃的心跳,加快了。

    她强自抑制,尽量叫自己的脸上浮现出最自然的笑容,走近了,站定了,从容敛衽为礼:

    “王爷,大喜啊!”

    关卓凡满面笑容,长揖到地,“同喜!同喜!”

    只这一揖,婉贵妃就晓得袍褂也好,西装也好他为什么要换“便装”?

    自己替他贺喜的这一福,较之平日见礼,蹲深了许多,此时,他若是穿着军装,只能够还以军礼,则这个味道,就有些“对”不上了。

    婉贵妃直起身来,“真真正正是‘同喜’!不独王爷,亦不独我,但凡中国人,就是‘同喜’!这是我四万万华夏赤子之喜啊!”

    这个话,有水平啊!

    哦,对了,“四万万华夏赤子”,是对法宣战诏书以及辅政王祭阎丽亨的那篇惊世雄文里的话。

    “‘四万万华夏赤子之喜’婉贵妃金口!”关卓凡目光灼灼,“我海军上下,皆蒙荣宠!”

    说罢,侧过身,将手一让,“婉贵妃请!”

    “王爷请!”

    拾阶进殿,经明殿,入西暖阁,分宾主落座。

    乾清宫西暖阁一楼的“南室”中,可供待客之地,共有三处:

    一是南窗下的炕榻;一是地当间儿的一长两短的梳化椅;还有一处,是摆在大餐台西侧的红木椅子这不是餐椅,是主人餐后品茗之所。

    关卓凡请婉贵妃入座的,是梳化椅婉贵妃坐“长椅”居中,他坐“短椅”打侧相陪,茶水点心,摆在椅前的长几上。

    婉贵妃不是第一次做客乾清宫,却是第一次坐这个梳化椅,之前,她和皇帝师弟两个,都是照着宫里头的女人们的习惯,坐南窗下的炕榻。

    婉贵妃必须花相当的气力,才能够叫自己的语气、动作显得自然、从容座位的变化带来的异样感在其次,关键是,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同文宗之外的男子“对坐”。

    而且,是这、个、男、子。

    “王爷,你是不晓得,”婉贵妃说道,“今儿上午,听到苏窦山大捷的消息的时候,我的心跳的好快就是现在,一想起这个事儿,心跳还是会加快呢!”

    说着,微笑着摇了摇头,同时,抬起右手,轻轻的在自己的心口按了一按,接着,轻轻的透了口气。

    这几个动作,幅度不大,却别有意味,关卓凡看在眼里,心跳不由也莫名的加快了。

    事实上,现在,某人的心跳确实“还是会加快”,不过,已经不是因为苏窦山大捷的缘故喽。

    “这大半天下来,”婉贵妃继续说道,“王爷听到的恭维、贺喜,应该无如其数了,不过,我还是要说真正是了不起!”

    她一对剪水双瞳明亮异常,“既打的如此漂亮敌几全军覆没,我几一无所损!而且,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我是孤陋寡闻,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古往今来,有那一场海战,可以同苏窦山大捷比肩呢!”

    “婉贵妃金赏,”关卓凡微笑说道,“我先替海军将士们谢过了!”

    顿一顿,“不过,这场仗,是不是‘以弱胜强’,得两说;至于‘以少胜多’,那就一定不是了事实上,这场仗,是不折不扣的‘以多胜少’。”

    *

第一百七十二章 真心话,大冒险

    婉贵妃颇为诧异,沉吟了一下,说道,“军事上的事情,我是不懂的;还有,嗯,也不晓得,这些事情,我一个女人家,该不该多嘴发问……”

    “请说!”关卓凡做了个手势,“何分男女?‘这些事情’,如婉贵妃之言,四万万华夏赤子之事也!”

    “是这样,”婉贵妃嫣然一笑,“我听到的数目是嗯,这一仗,法国人出动了二十七条船,咱们呢,只有十六条船”

    顿一顿,“结果呢,咱们打沉了他们十条船,捉住了他们十五条船,只给他们跑掉了两条船还只不过是最小的两条;咱们自个儿呢,一条船也没有沉,甚至,连一条重伤的也没有”

    再一顿,“这,不算‘以少胜多’吗?嗯,或者,我听到的这个数目,有什么偏差?”

    “数目都对,”关卓凡说道,“并无偏差,不过”

    顿一顿,“法国人这二十七条船里头,有七条是辎重船运煤、运粮、运弹药的;这七条船,虽然也装备了大炮,但火力远不能跟正经的战舰相提并论;另外,跑的也慢,所以,由头至尾,都没有加入过战团”

    再一顿,“还有,跑掉的那两条,其实并不是最小的,有两条船,叫做‘杆雷艇’的,要更小一些,本来,这两条‘杆雷艇’,倒可算是法国人的杀手锏,可是,战事爆发之时,它们还拖系在另两条大船的后头,直到战事结束,也未来得及解缆生火。”

    “哦,原来如此……”

    “所以,”关卓凡笑一笑,“正经对阵的,法国人那边儿,十八条船,咱们这边儿呢,十六条船,你看,十六对十八,其实,算不得‘以少胜多’吧?”

    “那”婉贵妃妙目流波,“照这个数目,顶多叫做‘旗鼓相当’,王爷何以说‘以多胜少’呢?法国人到底比咱们多了两条船啊?”

    “船只的数目,算是‘旗鼓相当’,”关卓凡说道,“可是,若论‘吨位’,咱们可就比法国人多的多了!”

    “王爷是说”婉贵妃说道,“咱们的船,比法国人的大?”

    关卓凡倒没有想到,她晓得“吨位”是什么,点了点头,“是!大!大许多!”

    顿一顿,“法国人最大的一条船,一千三百几十吨的样子;咱们最大的一条船,‘冠军号’,九千一百吨一条顶他的七条!”

    再一顿,“居其次,‘射声号’,四千五百吨!再往下,‘龙骧级’装甲巡洋舰,两千九百吨,三条!‘策电级’穹甲巡洋舰,两千四百吨,三条!‘伏波级’标准巡洋舰,一千四百五十吨,四条!”

    婉贵妃的秀眉,不由微微扬了起来还真是意外啊!

    “就是说,咱们的‘吨位’排第十二的那条船,比法国人最大的那条船,还要大?”

    “对!”关卓凡说道,“论数目,十六对十八;论总吨位,却是三万八千三百吨对一万三千一百吨!几乎是三对一了!”

    顿一顿,“这不就是不折不扣的‘以多胜少’吗?”

    婉贵妃怔了片刻,轻轻透一口长气,“以前,一提起西洋的兵船,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字眼儿,就是个‘大’”

    顿一顿,“万没想到,现在,竟倒转过来了!咱们的船,不但比他们的大,而且,还大这么多!”

    再一顿,“这,真正像……做梦一般啊!”

    说话之间,秋水漫波,在关卓凡脸上一绕,再一绕,虽然,紧接着便回转了去,可是,其中那份近乎崇拜的热烈,已经灼的关卓凡心里发烫了!

    他努力保持着矜持的微笑,一时之间,倒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还是婉贵妃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我有些好奇,法国人是没有更大的船呢?还是……没有派了过来呢?”

    这个话,很问到了点儿上。

    “有!只是没有派了过来!”关卓凡说道,“法国人最大的船,比‘射声号’还要略大些不过,较之‘冠军号’,还是差了一大截子。”

    顿一顿,“其实,苏窦山海战中,法国人最大的船,叫做‘三等巡洋舰’,而既为‘三等’,上头,就还有‘二等巡洋舰’、‘一等巡洋舰’;另有十条法国兵船正从越南往咱们这儿赶,其中,就有三条‘二等巡洋舰’大小同‘龙骧级’、‘策电级’差不多吧!”

    再一顿,“至于他的‘一等巡洋舰’,则全部都留在了欧洲,没有一条派到亚洲来的。”

    “苏窦山一役,法国人只派了‘三等巡洋舰’过来,这……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看不起咱们啊!”关卓凡笑道,“法国人是觉得,单单‘三等巡洋舰’,就足敷所需了足够打的中国人落花流水了!”

    顿一顿,“他有十八条船呢比咱们还多两条!而且,后头不是还有十条船吗?其中还有三条‘二等巡洋舰’!这个,足尺加二!嗯,大约,在法国人的眼里,不止‘加二’‘加八’、‘加九’、‘加十’都有了!可谓不折不扣的‘双保险’了吧?”

    “我明白了骄兵必败!”

    “对!若替法国人找一找败因,摆在第一位的,就是一个‘骄’字!”

    “在泰西,法国人不是坐第二把交椅的吗?”婉贵妃说道,“却只看到十八、十六这一对数字了,这个见识,岂不是,同我一个女人家”

    抿嘴儿一笑,打住。

    “他们哪儿比的上婉贵妃!”关卓凡笑道,“婉贵妃是不晓得咱们的船比法国人的大,可是,法国人自个儿是晓得的呀!但他们还是认为,没关系!哼哼,中国人的那两条船,大是大,不过,大而无当,不堪一击!”

    顿一顿,“所以说,论见识,他们真比不上婉贵妃!”

    婉贵妃掩嘴葫芦,“王爷可真会取笑人!”

    “我取笑的是法国人,何敢取笑婉贵妃?这实在是我的真心话。”

    “真心话”三个字,叫婉贵妃的心跳,又快起来了。

    她定了定神,轻轻的摇了摇头:

    “想到辛酉年的往事,真正是感慨万千!也不过就八年的光景,已是乾坤旋转,恍若隔世了!”

    说着,轻轻一声冷笑,“我想,此役之前,法国人大约还活在梦里头大约还以为,目下,还是辛酉年呢!”

    顿一顿,咬一咬细白的牙齿,眼底隐隐有火苗跳动,“殊不知,时已移!势已易!”

    婉、关两个,都是亲身经历过辛酉年大变的人一个颠沛流离,一个出生入死。

    “对!”关卓凡郑重的点了点头“就是婉贵妃这个话时已移!势已易!”

    “那,请问王爷,经此一役,法国人会不会就此……醒过神儿来了?”

    “应该醒过神儿来了!”关卓凡点了点头,“法国人虽然骄狂,但并不颟顸。”

    婉贵妃欲言又止,“那……”

    “婉贵妃是不是想问,既然‘醒过神儿来了’,那,法国人会不会将他的‘一等巡洋舰’、‘二等巡洋舰’统统派了过来,找回这个场子?”

    “……是。”

    “不会。”

    “哦?”

    “一来,”关卓凡说道,“‘一等巡洋舰’一类的大船,并不适合远洋航行一是费用昂贵,一是维护困难,若半途中出了状况,远较吨位较小的船只麻烦,说不定,修都没地儿修去!”

    顿一顿,“事实上,连‘二等巡洋舰’,法国人都是第一次派到亚洲来。”

    “哦!……”

    “二来也是更关键的,”关卓凡目光灼灼,“目下,欧洲那头儿,法国和普鲁士已经大打出手了!而且,双方都是倾国以赴!因此,对于法国人来说,最大、最好的船,都要留在欧洲看家,哪儿能往亚洲派呢?不把亚洲的船往回调,就算好了!”

    “啊!……”

    婉贵妃的心跳倏然加快了,声音也有一点儿打颤,“如此说来,同法国人的这场仗,咱们……赢定了?”

    “这场仗,打到目下,”关卓凡缓缓说道,“‘赢定了’三个字,我还不敢说,但是,承婉贵妃的吉言”

    微微一顿,“九成的把握,有了!”

    *

第一百七十三章 孰强孰弱?

    有了?!

    婉贵妃浑身一震,不由就拿手按在自己起伏的心口,臻首微垂,是一副强自抑制激动的模样,过了五、六秒钟,方移开手,抬起头。

    目光澄澈,清亮无比。

    她款款的站起身来,微微一蹲,“既如此我要替王爷贺喜!”

    关卓凡赶紧起身,长揖还礼。

    “婉贵妃此一贺,虽略早了些,不过,我受了!既受此一贺,就要请婉贵妃放心,卓凡断不敢、不会负君子之冀望!”

    我是“君子”?

    婉贵妃凝视着眼前的男人,内心深处,突然就涌起了一股极强烈的投身入怀的冲动,她的左脚下意识的微微一抬,几乎就不能自持了,然而,严格的礼法,还是紧紧的约束住了她的动作。

    她站稳了,极轻、极轻的透一口气,再微微俯一俯身。

    重新落座之后,婉贵妃已大致恢复了正常,她拢一拢自己的鬓角,说道:

    “我记得,王爷还说过,‘这场仗,是不是‘以弱胜强’,得两说’请教王爷,‘以多胜少’同‘以强胜弱’,有什么不同吗?”

    略略一顿,“‘总吨位’,咱们是三万八千三百吨,法国人是一万三千一百吨几乎是三对一了,这,还不算‘强’吗?”

    又问到点儿上了!

    这个女人,真的是很敏锐!

    而且,“三万八千三百吨”、“一万三千一百吨”,说的一点儿也不差这个记心,也真正是清爽的很了!

    关卓凡自觉被搔到了痒处,大拇指一翘,“问得好!”

    顿一顿,“当然算‘强’!而且,我军之强于法军者,其实尚不止于这‘三万八千三百吨’”

    “哦?”

    “‘冠军号’、‘射声号’以及‘龙骧级’三舰,”关卓凡说道,“都是被覆铁甲的差不多由艏至艉,裹的严严实实;‘策电级’三舰,最要害地方轮机舱,即蒸汽机所在之处,也是覆以铁甲的”

    顿一顿,“法国人的船不够大,船上的炮就不够大,对于我军舰只的铁甲,就几乎无可如何打中了也没有用,因为打不穿!”

    “啊!……”

    “反观法军,”关卓凡兴致勃勃的说道,“十八条船,都是木壳子,没有一条是有装甲的,咱们的炮,只要打中了,就打的穿它!”

    顿一顿,“你说,这个仗,法国人该怎么打呢?”

    “原来还有这一层!”婉贵妃惊叹道,“真正是没有想到!”

    抿嘴一笑,“至于‘法国人该怎么打这个仗’我可不晓得;我估计,法国人大约也不晓得,只好……‘无可如何’了!”

    关卓凡双手轻轻一拍,“着啊!”

    “那,请教王爷,法国人是根本就没有这个‘铁甲船’呢?还是……同那个‘一等巡洋舰’一般这一回,没有派到中国来?”

    “是没有派过来法国人是有铁甲舰的,”关卓凡说道,“不过,个中情形,同看不起咱们、以为‘三等巡洋舰’就足够用了,倒不大一样。”

    顿一顿,“法国人看不起咱们,同时,也看不大起铁甲舰。”

    婉贵妃有些意外,“哦?”

    “事实上,”关卓凡说道,“世上第一只正经的铁甲舰,就是法国人造出来的,名曰‘光荣号’,可是,防弹的效果,差强人意;同时,铁甲甚重,舰只跑起来,辛苦了许多,因此,对于铁甲舰是否真能派的上大用场,法国海军内部,是很有争议的,也因此,法国人三心二意,并未大治铁甲舰。”

    婉贵妃极聪明的,略一沉吟,“咱们的船,是英国人造的如此说来,咱们的铁甲船嗯,铁甲舰之铁甲,同法国人的,是不是……不大一样?”

    关卓凡再次翘起了大拇指,“婉贵妃睿见!”

    顿一顿,“‘光荣号’的装甲,只是将铁板直接钉在舷侧,活计糙的很,铁板也不够厚,因此,防弹效果不算好,而咱们的船”

    再一顿,“第一,‘冠军号’、‘射声号’,都是铁壳船‘光荣号’的船壳,是木头做的;第二,咱们的装甲,拢共有三层:先敷两层木甲,木甲之外,再敷铁甲,而铁甲铁板和铁板之间,彼此皆以雌雄榫相扣,十分牢固。”

    “我哪儿来的‘睿见’?”婉贵妃笑道,“我已经听不明白了!”

    顿一顿,“不过,虽然不大明白,可是,哎,真的是很厉害的样子呢!怪不得,法国人拿咱们的船‘无可如何’呢!”

    “对,”关卓凡笑道,“不明觉厉!”

    话一出口,就晓得不对了糟了,我忘形了!

    婉贵妃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微微偏过头,想了一想,想明白了,回过头,展颜一笑,“王爷还真会开玩笑!”

    “呃……对,开玩笑!开玩笑!”

    呃……汗一个。

    “可是,”婉贵妃说道,“听到这儿,我这个笨伯,反倒更加糊涂了咱们的船,不但比法国人的大,还裹了铁甲,咱打的穿他,他打不穿咱,这个强弱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则王爷之‘两说’,又从何说起呢?”

    “这一说,”关卓凡说道,“就是婉贵妃说的,‘咱们的船,不但比法国人的大,还裹了铁甲,咱打的穿他,他打不穿咱’武备上,咱们确实比法国人强,不折不扣的强!”

    顿一顿,“这二说,说的是人这一层,可就不敢说比法国人强了!”

    “王爷说的是……技艺?”

    同聪明人谈话,真的是很痛快!

    关卓凡第三次翘起了大拇指:“正是!”

    “技艺……咱们强不过法国人?”

    “强不过!”关卓凡点点头,“还差着人家一大截子呢!”

    “这……”

    差着人家一大截子?还把人家打的几乎全军覆没?

    这个话,怎么说?

    仅仅靠武备比人家“不折不扣的强”吗?

    “离开‘参临办’之前,”关卓凡继续说道,“收到了一份战报”

    顿一顿,“法国人不是跑掉了两条船吗?其中的一条,被咱们追上了,打成了重伤,勉强走到象山附近,再也走不动了,只好弃船登陆;咱们的人,早就在岸边严阵以待,上了岸的法军,统统做了咱们的俘虏。”

    “哎哟!这可是好消息啊!”婉贵妃喜道,“苏窦山大捷的战果,又扩大了!”

    关卓凡却是神情郑重,“战果是扩大了,可是,战损也扩大了!”

    微微一顿,“咱们负责追击的两条船,一条‘振威号’,一条‘福胜号’,都受了伤‘振威号’的伤不重,‘福胜号’却是重伤,几乎也走不动路了!”

    *

第一百七十四章 “婉贵妃号”

    婉贵妃不由轻轻“啊”了一声。

    关卓凡淡淡一笑,“之前大约今儿卯正的时候吧,上海那边儿,咱们的舰队对外发布了一份关于苏窦山海战的战报,说是‘我军诸舰,未有沉没、搁浅、重伤等情形’”

    顿一顿,“这个话,略略说早了一点儿,也略略说大了一点儿可要改一改喽!”

    婉贵妃沉吟了一下,“象山,我倒是晓得在哪里距苏窦山,应该很有一段距离了吧?咱们之前的战报,是关于苏窦山一役的,‘福星号’之受损,到底不在苏窦山,所以,是份战报……似乎,也没有说错?”

    “也不是说他们说错了,”关卓凡说道,“不过,对‘云雀号’、‘阿黛尔号’的追击,为苏窦山一役之余波,为苏窦山一役组成之一,不能截然分割我已经电令丁汝昌等,重新发布一份战报。”

    顿一顿,“一是一,二是二,若为了虚好看,在文字上头玩儿花样,骗不骗的了人且不去说他先把自个儿给骗了!到时候,法国人不‘骄’了,咱们‘骄’起来了!”

    婉贵妃心头一震,在座位上欠一欠身,“王爷高屋建瓴,风光霁月!我方才的说法,真正是妇人之见了!”

    “哪里,哪里!”关卓凡连连摆手,“婉贵妃做如是说,不也是为了我好吗?”

    他没说“为了咱们好”、“为了海军好”,而是说“为了我好”,且脱口而出,极其自然,婉贵妃的心,不由大大一跳。

    她拢了拢鬓角,忍了忍,到底女人天性,还是忍不住要“歪一歪楼”:

    “法国人逃走的两条船,叫做……‘云雀号’、‘阿黛尔号’?”

    “是,”关卓凡说道,“重伤停机、为我所俘的那条,是‘阿黛尔号’。”

    “云雀,小小的一只鸟儿;”婉贵妃笑一笑,“‘阿黛尔’,更加……嗯,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兵舰这样子的大杀器,居然起这样的名字,法国人还真是……”

    她本来想说的是,“怪不得法国人打不过咱们呢!”一转念:孰胜孰负,同起什么名字,大约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这句话说了出来,自己只怕便坐实了“妇人之见”,于是,及时打住。

    “‘阿黛尔’确实是个女人的名字,”关卓凡点了点头,“不过,以女人的名字命名兵舰,在泰西,司空见惯”

    顿一顿,“男人打仗,斩头沥血,说到底,为的是‘保家卫国’四字,‘国’且不去说他,这个‘家’,父母妻子,兄弟姊妹,一半、甚至一多半是女人,所以,说男人打仗,为的是女人,亦无不可,也因此,兵舰以女人命名,其实天经地义。”

    “啊……是。”

    婉贵妃眼中,光芒闪烁,这个男人啊,真正是

    “说不定,”关卓凡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哪一天,咱们哪一条兵舰,会叫做‘婉贵妃号’呢!”

    “刷”一下,红云扑面,婉贵妃的一张俏脸,直红到耳根子了!

    本来,她不论内心如何激动,神情动作,一直是落落大方、从容不迫的,这一下子,手手脚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了如此“失仪”,在她,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滞了一滞,嗔道,“王爷……不带这么笑话人的!”

    话一出口,关卓凡其实就后悔了:玩笑开过头了就算以女人的名字命名战舰,前头还有皇太后、皇帝,哪儿就轮到什么婉贵妃了?

    赶紧转移话题。

    他轻轻咳了一声,“呃,是这样子的,‘阿黛尔号’、‘振威号’、‘福胜号’,都属‘炮舰’一级,都不算大,都没有装甲”

    顿一顿,“‘阿黛尔号’四、五百吨的样子,‘振威号’、‘福胜号’六、七百吨的样子,振、福二舰对‘阿黛尔号’,论数量,是二对一,论吨位,就差不多是三对一了,正正经经的‘以多打少’”

    再一顿,“可是,若论战损,‘振威’、‘福胜’二舰拢在一起,非但较‘阿黛尔号’少不了多少,而且,苏窦山主战场咱们所有的战损拢在一起,都没有这个‘余波’来的多!”

    婉贵妃的脑海中,还在转着念头:“男人打仗,为的是女人”,“兵舰以女人命名,天经地义”,“咱们的兵舰,叫做‘婉贵妃号’”……

    如是,岂非

    你打仗……是为了我?!

    一念及此,怎能不叫我心潮彭拜?

    她一直没有接关卓凡的话头,关卓凡好生尴尬,只好又轻轻的咳了一声,慢吞吞的说道,“而且,‘阿黛尔号’还是个一心逃命、无心恋战的状态”

    婉贵妃定了定神,清醒过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脸上还是有热度的。

    她放下手,轻声一笑,说道:

    “‘振威’、‘福胜’二舰没有装甲,因此,‘阿黛尔’的炮,如果中的,就应该打的穿他们,也因此,这个仗,武备上,咱们的优势,就不如苏窦山主战场之大了,技艺的分量,就重了王爷,我说的对吗?”

    女子在男子面前抚颊,是一个十分微妙的动作;而其轻笑,同说话的内容,也莫名的不搭调,关卓凡虽心神荡漾却不敢再生枝节,赶紧说道:

    “对,对,婉贵妃睿见!”

    顿一顿,“‘振威’、‘福胜’较之‘阿黛尔’,防护力彼此相当,吨位又是一个量级的比人家还多了一、两百吨,打的又是追击战,以二对一,却不过‘惨胜’,则技艺包括炮术以及舰只的操控,显然就要逊于人家一筹了!”

    “这”婉贵妃已经恢复了正常,她沉吟了一下,“可是”

    顿一顿,“我是不懂啊,王爷,可是,苏窦山主战场,咱们打的法国人差不多全军覆没,自己却基本上没有什么损失,若是技不如人……嗯,我是说,难不成,只靠武备之强大,便可以取得如此辉煌之战果了吗?”

    “婉贵妃问的极好!”关卓凡说道,“追击‘阿黛尔’一役,说的严重些,可算是‘技不如人’,不过,苏窦山主战场上,咱们同法国人,在这个‘技’字上,大体可算旗鼓相当,这是因为”

    顿一顿,微微加重了语气,“苏窦山主战场,咱们有英国人啊!‘振威’、‘福胜’二舰上,却是一个英国人也没有的!”

    *

第一百七十四章 “婉贵妃号”

    婉贵妃不由轻轻“啊”了一声。

    关卓凡淡淡一笑,“之前大约今儿卯正的时候吧,上海那边儿,咱们的舰队对外发布了一份关于苏窦山海战的战报,说是‘我军诸舰,未有沉没、搁浅、重伤等情形’”

    顿一顿,“这个话,略略说早了一点儿,也略略说大了一点儿可要改一改喽!”

    婉贵妃沉吟了一下,“象山,我倒是晓得在哪里距苏窦山,应该很有一段距离了吧?咱们之前的战报,是关于苏窦山一役的,‘福星号’之受损,到底不在苏窦山,所以,是份战报……似乎,也没有说错?”

    “也不是说他们说错了,”关卓凡说道,“不过,对‘云雀号’、‘阿黛尔号’的追击,为苏窦山一役之余波,为苏窦山一役组成之一,不能截然分割我已经电令丁汝昌等,重新发布一份战报。”

    顿一顿,“一是一,二是二,若为了虚好看,在文字上头玩儿花样,骗不骗的了人且不去说他先把自个儿给骗了!到时候,法国人不‘骄’了,咱们‘骄’起来了!”

    婉贵妃心头一震,在座位上欠一欠身,“王爷高屋建瓴,风光霁月!我方才的说法,真正是妇人之见了!”

    “哪里,哪里!”关卓凡连连摆手,“婉贵妃做如是说,不也是为了我好吗?”

    他没说“为了咱们好”、“为了海军好”,而是说“为了我好”,且脱口而出,极其自然,婉贵妃的心,不由大大一跳。

    她拢了拢鬓角,忍了忍,到底女人天性,还是忍不住要“歪一歪楼”:

    “法国人逃走的两条船,叫做……‘云雀号’、‘阿黛尔号’?”

    “是,”关卓凡说道,“重伤停机、为我所俘的那条,是‘阿黛尔号’。”

    “云雀,小小的一只鸟儿;”婉贵妃笑一笑,“‘阿黛尔’,更加……嗯,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兵舰这样子的大杀器,居然起这样的名字,法国人还真是……”

    她本来想说的是,“怪不得法国人打不过咱们呢!”一转念:孰胜孰负,同起什么名字,大约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这句话说了出来,自己只怕便坐实了“妇人之见”,于是,及时打住。

    “‘阿黛尔’确实是个女人的名字,”关卓凡点了点头,“不过,以女人的名字命名兵舰,在泰西,司空见惯”

    顿一顿,“男人打仗,斩头沥血,说到底,为的是‘保家卫国’四字,‘国’且不去说他,这个‘家’,父母妻子,兄弟姊妹,一半、甚至一多半是女人,所以,说男人打仗,为的是女人,亦无不可,也因此,兵舰以女人命名,其实天经地义。”

    “啊……是。”

    婉贵妃眼中,光芒闪烁,这个男人啊,真正是

    “说不定,”关卓凡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哪一天,咱们哪一条兵舰,会叫做‘婉贵妃号’呢!”

    “刷”一下,红云扑面,婉贵妃的一张俏脸,直红到耳根子了!

    本来,她不论内心如何激动,神情动作,一直是落落大方、从容不迫的,这一下子,手手脚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了如此“失仪”,在她,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滞了一滞,嗔道,“王爷……不带这么笑话人的!”

    话一出口,关卓凡其实就后悔了:玩笑开过头了就算以女人的名字命名战舰,前头还有皇太后、皇帝,哪儿就轮到什么婉贵妃了?

    赶紧转移话题。

    他轻轻咳了一声,“呃,是这样子的,‘阿黛尔号’、‘振威号’、‘福胜号’,都属‘炮舰’一级,都不算大,都没有装甲”

    顿一顿,“‘阿黛尔号’四、五百吨的样子,‘振威号’、‘福胜号’六、七百吨的样子,振、福二舰对‘阿黛尔号’,论数量,是二对一,论吨位,就差不多是三对一了,正正经经的‘以多打少’”

    再一顿,“可是,若论战损,‘振威’、‘福胜’二舰拢在一起,非但较‘阿黛尔号’少不了多少,而且,苏窦山主战场咱们所有的战损拢在一起,都没有这个‘余波’来的多!”

    婉贵妃的脑海中,还在转着念头:“男人打仗,为的是女人”,“兵舰以女人命名,天经地义”,“咱们的兵舰,叫做‘婉贵妃号’”……

    如是,岂非

    你打仗……是为了我?!

    一念及此,怎能不叫我心潮彭拜?

    她一直没有接关卓凡的话头,关卓凡好生尴尬,只好又轻轻的咳了一声,慢吞吞的说道,“而且,‘阿黛尔号’还是个一心逃命、无心恋战的状态”

    婉贵妃定了定神,清醒过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脸上还是有热度的。

    她放下手,轻声一笑,说道:

    “‘振威’、‘福胜’二舰没有装甲,因此,‘阿黛尔’的炮,如果中的,就应该打的穿他们,也因此,这个仗,武备上,咱们的优势,就不如苏窦山主战场之大了,技艺的分量,就重了王爷,我说的对吗?”

    女子在男子面前抚颊,是一个十分微妙的动作;而其轻笑,同说话的内容,也莫名的不搭调,关卓凡虽心神荡漾却不敢再生枝节,赶紧说道:

    “对,对,婉贵妃睿见!”

    顿一顿,“‘振威’、‘福胜’较之‘阿黛尔’,防护力彼此相当,吨位又是一个量级的比人家还多了一、两百吨,打的又是追击战,以二对一,却不过‘惨胜’,则技艺包括炮术以及舰只的操控,显然就要逊于人家一筹了!”

    “这”婉贵妃已经恢复了正常,她沉吟了一下,“可是”

    顿一顿,“我是不懂啊,王爷,可是,苏窦山主战场,咱们打的法国人差不多全军覆没,自己却基本上没有什么损失,若是技不如人……嗯,我是说,难不成,只靠武备之强大,便可以取得如此辉煌之战果了吗?”

    “婉贵妃问的极好!”关卓凡说道,“追击‘阿黛尔’一役,说的严重些,可算是‘技不如人’,不过,苏窦山主战场上,咱们同法国人,在这个‘技’字上,大体可算旗鼓相当,这是因为”

    顿一顿,微微加重了语气,“苏窦山主战场,咱们有英国人啊!‘振威’、‘福胜’二舰上,却是一个英国人也没有的!”

    *

第一百七十五章 飞呀飞呀,我的骄傲放纵

    婉贵妃轻轻“哦”了一声,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一语破题”,她本就是极聪明的一个人,这一下,什么都明白了。

    “丁汝昌之左右,”关卓凡点点头,说道,“一个‘总教习’乔百伦、一个‘副总教习’狄克多,此二子之作用,可不仅仅止于‘教习’,苏窦山一役,战前的策划、战时的指挥,他们都是全程参与的,是不折不扣的‘军师’就说是‘副提督’,亦无不可。”

    顿一顿,“事实上,在某些关键的节点上,乔、狄的作用,较之丁汝昌本人,只怕还要大些。”

    “啊……”

    “若放在泰西的体制中,”关卓凡说道,“丁、乔、狄三个,就是舰队的司令官,其下,就是各舰的舰长,即管带”

    顿一顿,“咱们最大的两条船,一条‘冠军号’,管带大爱德华;一条‘射声号’,管带小爱德华两兄弟,两个英国人!”

    婉贵妃心头微微一震,大、小爱德华的名头,她其实也是隐约听过的,但是,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两兄弟的作用。

    “单单一个‘大’字,”关卓凡继续说道,“并不足以说明‘冠军号’、‘射声号’的重要性咱们来看看具体的战果!”

    顿一顿,“咱们打沉了法国人九条船”

    一边儿说,一边儿屈指

    ‘凯旋号’、‘梭尼号’、‘巴斯瓦尔号’、‘军刀号’、‘鲁汀号’、‘野猫号’、‘风怒号’、‘马赛号’、‘维拉号’”

    “其中,‘凯旋号’、‘梭尼号’、‘鲁汀号’、‘马赛号’、‘维拉号’等五舰,是‘冠军号’打沉的”

    “‘凯旋号’、‘梭尼号’、‘维拉号’为‘三等巡洋舰’;‘马赛号’为‘机帆快船’,较‘三等巡洋舰’小一些;‘鲁汀号’为‘炮舰’,吨位最小。”

    “‘巴斯瓦尔号’、‘军刀号’二舰,是‘射声号’打沉的”

    “‘巴斯瓦尔号’为‘三等巡洋舰’;‘军刀号’为‘机帆快船’。”

    “只有‘野猫号’、‘风怒号’二舰,是‘驭风号’打沉的‘驭风号’的管带,叫做陈世石,咱们自己的人。”

    “‘野猫号’,‘炮舰’;‘风怒号’,‘机帆快船’。”

    “还有,法国人搁浅的那条‘成功号’,也是为‘射声号’所迫,才撞上了礁石的。”

    “‘成功号’,‘三等巡洋舰’。”

    “投降的‘查理号’,则是在‘策电号’和‘驭雷号’夹击之下,被打成重伤,再也走不动道儿了其情形,有些像‘阿黛尔号’于是,不得不竖起了白旗。

    “‘策电号’的管带叫做林保泰,‘驱雷号’的管带叫做段三强,咱们自己的人。”

    “‘查理号’,‘机帆快船’。”

    “法舰队其余投降者,则是迫于大势,功劳,暂就不算到某舰、某人的头上了。”

    婉贵妃记心极好,一路默默记忆,关卓凡说到这里,她已是明明白白了。

    “王爷说的这十一条法国船”

    她沉吟了一下,“其中为‘冠军’、‘射声’二舰建功者,拢共八条,而且,十一条船里头的‘三等巡洋舰’,都在这八条之中”

    顿一顿,“为咱们自家人建功者,只有三条,而且,吨位都偏小”

    再一顿,“就是说,大部分的战果,都是由‘冠军’、‘射声’二舰取得的对吧?”

    “对!”

    “啊……”婉贵妃微微颔首,面色也变得郑重了。

    “咱们是英国人的学生,”关卓凡说道,“苏窦山大海战,不折不扣,是老师、学生一块儿打的,甚至,可以说是老师手把手带着学生打的”

    顿一顿,“乔百伦、狄克多、大爱德华、小爱德华,只是位置最高的几个整支舰队,从总教习到炮长,几百个英国人在役!”

    再一顿,“船,虽然都是咱们自个儿的船,并没有一条英国船,可是,这支舰队,就说成是‘中英联合舰队’,也不算过分!”

    “中英联合舰队”?

    呃,好吧……

    “老师、学生……”婉贵妃星眸闪动,“那,请教王爷,咱们这个学生,什么时候能够……出师呢?”

    “‘出师’,”关卓凡说道,“若说的是丁汝昌等一班将领,那是早就从英国的海军学校毕业了的;可是,若说的是咱们的海军,则成军迄今,满打满算,不过三年三年的时间,对于一个人来说,不算短,足够他‘出师’了;可是,对于一支海军来说,就太短了!”

    “海军不比陆军,花费固然十倍于陆军,技艺之繁难,亦十倍于陆军,并没有‘速成’的可能!”

    “而且,咱们要学的,并不止于如何组建一支舰队。”

    “前前后后,英国拢共给咱们派来了一千多名‘顾问’,一半儿在舰队里头,另一半儿,在威海卫、旅顺两个军港以及福州船政里头只有加上基地、船政,海军方成其为完整的、真正的海军!”

    “何时可以出师?我希望只是希望,再过八年吧!希望八年之后,咱们就可以真真正正的出师了!”

    婉贵妃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八年?”

    “是!八年!”

    “这,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对!”关卓凡点头,“就是婉贵妃说的这五个字‘任重而道远’!”

    轻轻叹一口气,“苏窦山大捷,我高兴是高兴,但是,高兴过了,目下,心里头,更多的是戒慎恐惧!”

    “我最怕的,是咱们的人,真以为自个儿已经超过了法国人,眼睛开始往头顶上长了,不但看不起法国人了,甚至,‘哼,法国是世界第二海军强国,咱们既能将法国人打的全军覆没,那么,是不是,这世界第一海军强国也……嘿嘿!’”

    “于是乎,连英国老师也看不上眼了!”

    “王爷说的极是!”婉贵妃深深透一口气,“骄兵必败!无论如何,咱们不能蹈法国人的覆辙!”

    关卓凡点点头,“接下来,还有大仗要打法国人不是还有十条船正在路上吗?”

    顿一顿,“经苏窦山一役,法国人必定已醒过神儿来了我说过,法国人虽然骄傲,但并不颟顸;若咱们蹈了法国人之前的覆辙,这接下来的仗,胜负之数,说不定,就倒转了过来!”

    婉贵妃默默点头。

    “另外,”关卓凡继续说道,“苏窦山一役之压倒性战果,还得益于四个字‘出其不意’。”

    微微一顿,“事实上,法国人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被咱们狠狠的打了一个埋伏。”

    婉贵妃不由好奇了,“茫茫大海,居然还能够打埋伏?”

    “苏窦山海域,岛屿众多,”关卓凡说道,“咱们的舰队,就是以岛屿为掩护,预先设伏,待法国人经过的时候,突然杀出。”

    顿一顿,“今儿个,我身上没带相关的舆图,下一回,我把舆图带过来,婉贵妃一看,就明白了!”

    婉贵妃听他还要将舆图专门带过来给自己看,非止心意可感,而且,这不是又多了一次同他见面的机会吗?

    心头**辣的,眼睛亮闪闪的,“谢王爷!”

    她这份心思,关卓凡倒是领会不到,依旧神情郑重: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机会,再不会有第二次了!下一战,可不能再指望打法国人一个‘出其不意’了!因此,更加不容有一丝一毫的轻敌!”

    婉贵妃连连点头,“对!对!”

    心潮澎湃的同时,婉贵妃的心底,也生出了一个隐隐的困惑:

    我上午写的那封信,篇幅并不长,致贺苏窦山大捷之外,只关乎皇帝的功课,但见了面,他对于皇帝的功课,一字未置,侃侃而谈的,都是军事,而我,到底只是一个女人,这些军事上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呢?

    *

第一百七十六章 “鬼剃头”!

    若将这个问题抛给关卓凡,他自个儿大约也会愣一愣:

    是啊,为什么?

    关卓凡对婉贵妃,话里话外,有意无意,确有“撩妹”的成分在,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已经准备好了要给地下的文宗皇帝再戴上一顶绿帽子“撩妹”嘛,不过是关某人的天性,就算已娶了皇帝,做了辅政王,也还是改不来的。

    何况,拿军事的话题去“撩妹”,似乎也不算“正途”“撩妹”一道,关某人的手段多着呢。

    更关键的是,关卓凡在婉贵妃面前侃侃而谈者,并非炫耀武功,正好相反,他一直是在自曝其短。

    他的长篇大论,归拢起来,不过一句话

    我没你想像的那么牛掰,如果没有英国人,我未必打得赢这一仗;就算打得赢,十有**,也是“惨胜”。

    既然关卓凡本人一时半会儿未必能够想明白“为什么”,那么,狮子作为他的最主要的关注者之一,见猎心喜,越俎代庖,就来试着替他解答一下婉贵妃的困惑。

    狮子以为,两个原因:

    一,压力;二,孤独。

    先说第一个“压力”。

    没有人晓得,今日之前,关卓凡的压力,大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我特么居然掉头发了!而且,居然是“鬼、剃、头”!

    真正是

    “鬼晓得我经历了什么!”

    关于对法战争的胜负,陆上的战事,早在三年多前在关卓凡筹备对法战事之伊始他就是有把握的;可是,海上的战事,直到今天早上听到“红旗报捷”的近卫团军士的那句“报告!苏窦山大捷!”前一瞬,他还是没有把握一丁点儿把握也没有。

    中国从来不是一个海权国家;近代中国的国门被敌人从海上打破,一切的耻辱和痛苦,皆发端于海上;而直到关卓凡穿越的时候,中国虽为五常之一和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但是,依旧未取得过任何一场上规模的海战的胜利更加不要说对海权强国的海战的胜利,并依旧承受着来自海上的强大的压力。

    对于海战尤其是“上规模的”和“对海权强国的”的胜利的渴望和失败的恐惧,已深深的渗入了包括关卓凡在内的大多数中国人的骨髓和血液之内了。

    关卓凡做过无数次的兵棋推演,将中、法双方的优劣势一一摆出,从最乐观的到最悲观的,设想了二十几种可能,但是,即便是最乐观的一种,他还是得不出“必胜”的结论。

    因为,无论如何,他绕不过最关键的一点

    彼,百年海军强国,坐世界第二把交椅;我,成军不过三年。

    而我不但要赢,还要大赢!

    如果输了呢?

    前头说过,陆上的战事,还是有足够把握的,那么,海败、陆胜的格局,似乎就仿佛于原时空了,而且,似乎较原时空要好一些毕竟,原时空的中法战争,陆上的反攻,及谅山而止,未至北宁、山西,而本时空,在没有制海权的情况下,反攻升龙虽未必现实,但保住北宁、山西,还是做的到的。

    但略一细究,就会发现,虽然多占了一些地方,但这个格局,其实反不如原时空了。

    原时空的中法战争,对于中国来说,首要的目的,是自保,而不是夺回彼时事实上已为法国掌控的越南。

    事实上,国力虚弱的中国,对于保护越南这个朝三暮四、略强大些就要掉头咬宗主一口的“藩属”,实在没有多大的热情;在李鸿章等人的眼中,越南更加只是包袱,而非资产,早一天扔掉早一天好,为了保护这个白眼儿狼包袱,冒破国的风险,同世界第二强开战,更加是吃错了药。

    战争的结果,虽然“失去了”越南,但法人不能越国门一步,而且,不割一寸地,不赔一两银,清流们虽然还难免在肚子里逼逼一番,但在主政者的心目中,其实是很满意的达到了主要的战略目的。

    而在本时空,关卓凡为这场战争设定的直接和间接的战略目标,远较原时空为大、为高

    直接的战略目标将法国的政治、军事存在逐出东亚和东南亚。

    间接的战略目标

    第一,送中国入世界列强之列哪怕暂时只能做个二流列强,也是好滴呀!

    第二,彻底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

    而有了第一、第二,方有第三

    接下来的十年中,大刀阔斧,深化改革,将改革推入“深水区”;同时,抓住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机会,利用后发优势,“弯道超车”,初步完成工业化,使中国真正成为世界第一流强国。

    如果输掉了海战,就不能真正打赢对法战争,什么“直接、间接”,什么“第一、第二、第三”,皆无从谈起,而且,较之原时空,更会另多出来许多的副作用。

    原时空,法国虽然一个法郎的便宜也没有赚着中国的,面子殊不好看,但是,里子还是有的毕竟,越南稳稳的捏在手里了,部分的战略目的达到了,所以,也算是有台阶下的。

    对于战争的结果,一方基本满意,另一方亦不为己甚,因此,中法的和约,是真正的和约没有哪一方不服气,总想着日后回来找场子;因此,为双方带来了真正的和平尤其是中国,经此一役,保有了近十年的宝贵的和平,直到甲午战争爆发。

    本时空,若输掉了海战,谈和约的时候,顶多只能狐假虎威“狐”是中国,“虎”是普鲁士要求法国人放弃升龙、沱,退出北圻、中圻;不可能要求法国人连南圻也不要了,整个儿退出越南。

    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许能够得到一丁点儿,但绝不可能过多。

    如是,中国就同“七星期战争”中的意大利做了难兄难弟了。

    这也罢了,关键是,如此一来,中、法两国在越南,就会形成一个对峙的局面中国须在越南大量驻军,耗费大量资源,则只剩下了北圻、中圻的越南,非但不能成为中、法之间的战略缓冲,反真成了中国一个巨大的包袱了。

    而法国人恢复元气之后,为了越南,中、法一定还有一战。

    则关卓凡挑起对法战争,非但做不到他的“直接、间接”和“第一、第二、第三”,反得罪了一个大头子,背上了一个大包袱,意义何在?所为何来?

    如果“惨胜”呢?

    结果其实同战败差不了太多在自己的家门口,都只能够“惨胜”,跑到人家的地头上越南虽同中国接壤,但对于海战来说,却不折不扣是法国人的地头如何可能确保必胜?

    如是,越南的制海权,还是在法国人手里,中、法双方,还是要在升龙北宁山西一带对峙;和谈的时候,还是拿不到真正的好条件还是只好像“七星期战争”中的意大利那样,吃人家普鲁士的一点残羹剩饭;还是绝不了后患法国人既输的不服气,恢复元气之后,还是会回来找这个场子。

    所以,这个海战,关卓凡是只能胜,不能败;而且,只能大胜。

    但是,对于胜利,他又没有任何的把握。

    所以,压力山大呀!

    甚至,关卓凡一度有些后悔

    我是不是太心急了一点儿?毕竟,如果本时空的历史照原时空的时间线走,还有两年,普鲁士和法兰西才会大打出手,再给我两年的时间准备,这场海战,取胜的把握,会不会更大一些?我干嘛一定要挑一八六八年同法国人翻脸呢?

    看到这儿,不少书友可能开始凌乱了:好吧,就算关卓凡压力大掉头发啥的,可是,这关婉贵妃啥事儿呢?

    *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万人如海一身藏

    狮子以为,大约是这样子的一个逻辑线

    巨大的压力骤然移除,随之喷薄而出的,就是口沫横飞或曰之“倾诉”;其核心内容,大致是:“我多了不起!”或者:“我多不容易!”前者炫耀,后者叫苦。

    而某种意义上,此二者,其实也是一码事儿叫苦,本质上其实也是一种炫耀。

    这是人的一种自我释放的需求压力愈大,需求愈大。

    关卓凡虽做的到“临大事以镇定”,但他的性格,绝非“慎独”一路,因此,同大多数人一样,他也是有这种“自我释放”的需求的,而且,因为他的压力远超常人他要为之负责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荣辱生死,更有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兴衰;他的“自我释放”的需求,也就尤其之大。

    关卓凡的“自我释放”,当然不能也不必选择炫耀一途他不做任何炫耀,别人也已经将他当做神来看待了,自己吹自己“我多了不起”,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也起不到“自我释放”的功用。

    那么,很自然的,他的“自我释放”,就是“我多不容易”了,即“叫苦”。

    但他的“叫苦”,不能太过直白。

    他无法将自己之前的忧虑和盘托出不摆明穿越者的身份,就说不清楚,他的那些忧虑,到底从何而来?

    这个身份,终其一生,他也无法对本时空的任何一人明言的。

    因此,他选择了从纯军事的角度“自曝其短”

    我本来是介么短的,却办了辣么长的才能够办成的事儿我不容易吧?

    呃……我了不起吧?

    “炫耀”也好,“叫苦”也罢,只要是“倾诉”,就得有一个对象,这个对象,该是谁呢?

    在这个问题上,狮子以为,大多数的男人,都会和关卓凡达成共识

    “倾诉”的对象,首选者,既非同性朋友,亦非父母兄弟、妻子情人,而是红颜知己。

    何况,到了如今的地位,关卓凡已经没有什么真正意义的“同性朋友”了一个都没有。

    同时,在本时空中,他也没有什么“父母兄弟”他当然不会将他的“二哥”当成兄弟。

    至于“妻子情人”在身边儿的,都不能真正交心;能交心的,都不在身边儿。

    那么,婉贵妃算关卓凡的“红颜知己”吗?

    “红颜”不必说,“知己”呢?

    事实上,关卓凡和婉贵妃的交往并不深,并不敢说自己已经真正的了解了这个女人,但是,以下几点,关卓凡却是可以确定的

    第一,婉贵妃极晓得分寸,口风极紧,自己同她说的话,不该外泄的,她绝不会说给第三者听一句也不会。

    第二,她对自己,应该多少是有好感的应该不是我自作多情吧?

    嘿嘿。

    不过,这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她之荣辱,幸与不幸,已经和我绑在了一起,某种意义上,她和我,算是“利益共同体”甚至“命运共同体”。

    第三,对于婉贵妃的思维方式,关卓凡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她的思维、逻辑,某些地方,同自己很相像;或者说,接近于自己那个时空、那个时代的人的思维、逻辑。

    也就是说,比较“现代”。

    因此,她能够轻易理解我之所说、之所想。

    这,就很有“知己”的感觉了!

    第四,婉贵妃的知识结构,也有助于她成为关卓凡的“知己”。

    关卓凡的女人,大多都聪明,包括被视作“老实人”的慈安小事情上,慈安的反应,确实要慢一些,但她其实是一个有大智慧的女人;不过,论及“知识结构”,女人和女人,可就天差地别了。

    即便像慈禧这种聪明得之于天的女人,也不能不吃读书少的亏譬如,对“于史有征”,慈禧有着一种莫名的的信任,凡关卓凡在她面前引经据典,以为自己的观点的佐证,绝大多数情形下,都会产生很好的效果。

    但有两个女人,关卓凡在彼面前,从不引经据典一个是敦柔,一个是婉贵妃。

    原因很简单,她们脑子里的“经典”,比关卓凡还要多。

    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头,这两个女人给关卓凡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敦柔给他的是压力,压的他啥话也不敢说,只好“藏拙”。

    婉贵妃则完全相反,关卓凡明明知道,“经典”一道,婉贵妃远比他渊博,但是,在她的面前,他非但没有任何压力,甚至还很乐意“露怯”,并向她“虚心请教”。

    书读的多,当然更有助于政治、历史、军事方面的沟通和交流换一个人,譬如白氏,虽然生死可与君共,但关卓凡若同她交流政治、历史、军事方面的问题,就难了白氏没读过书,这些东东,是她的“盲点”。

    还有,极难得的是,婉贵妃书读的虽然多,但完全没有任何“读死书”的毛病,似乎在任何问题上,她都不存在什么“执念”,沟通、交流之时,随时可转到关卓凡的思路、逻辑上来。

    反观敦柔的书,读的就有点儿“死”了。

    关卓凡有一种感觉,如果在政治、历史、军事方面交流而意见不一致的话,自己想说服敦柔,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当然,他们夫妻俩,也从未发生过“在政治、历史、军事方面交流而意见不一致”的情况,因为,他俩几乎从未在这一类的问题上,进行过什么交流。

    所以

    关卓凡怎能不把婉贵妃当成自己的“红颜知己”呢?

    在这个时空里,他几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女人了呀!

    所以,又怎能不抓住机会,“自我释放”一番呢?

    这就是他为何如此积极甚至都有点儿等不及了,一从“关大营”出来,就赶紧往紫禁城跑。

    说来惭愧,他介么积极,还真不是为了皇帝的教育。

    事实上,对于苏窦山大海战的复盘,在“关大营”的时候,就已经做了一遍了,在婉贵妃这儿,其实是又重复了一遍当然,没有在“关大营”的时候那么详尽;但是,同施罗德和田永敏一起“复盘”,和对着婉贵妃“倾诉”,能是一码事儿吗?

    哼。

    最后,说一、两句关卓凡的“孤独”。

    何以解孤独?同压力移除而“自我释放”一样,也是需要“倾诉”的。

    孤独的人的“倾诉”对象,更加要首选“红颜知己”了。

    而关卓凡的孤独,既来源于“高处不胜寒”,更来源于他的穿越者的身份,以及他从事的事业无古人,无来者,不能回头,难知成败。

    他是这个世界、这个时空的“另类”唯一的“另类”;他高居于世人之上,为亿万众仰目,但他的真实的身份和真正的理想,是真正的“万人如海一身藏”。

    狮子可以想象他的那种刻骨蚀心的孤独感,但是,他到底孤独到了一个什么份儿上,狮子却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真正体会。

    只能希望,路还长,关三,请走好了。

    *

第一百七十八章 王爷,您真是太贴心了……

    婉贵妃回到景仁宫的时候,已近酉正,即快到下午六点钟了;她是差不多申正、即下午四点钟到的乾清宫,也即是说,她在乾清宫,同关卓凡整整“对坐”了一个时辰两个小时。

    昼长夜短,天色还亮着,但宫里传膳传的早,这个时候,是早就过了正常饭点儿了,不过,乾清宫一直没有传晚膳。

    不比小户人家,到了饭点儿,要留客人吃饭,“皇考妃嫔”同辅政王“对坐”也就罢了,但绝没有“对食”的道理,因此,婉贵妃和关卓凡两位“师傅”,为了皇帝的功课,一直是在“枵腹从公”。

    当然,饿肚子是不至于的,正经“对食”不合礼法,小点心、小果碟还是可以敞开供应滴。

    不过,这一个时辰之内,除了喝了点儿茶水,婉贵妃没有用过任何点心、果品她一直被一种火热的情绪包裹着,由头至尾,没有任何饥饿的感觉。

    回到景仁宫之后,她依旧沉浸在这种情绪之中,依旧没有任何饥饿的感觉,反倒是御膳房的人很巴结,主动过来询问:请贵太妃的示下,啥时候传膳涅?

    御膳房的人前脚走,乾清宫的人后脚到,不过,这一次,来人不是黄玉敬,而是他的一个徒弟,叫王花花的一个太监。

    王花花满脸堆着笑,“王爷说,他那儿有一份儿‘资料’,贵太妃给皇上备课,大约能派上些用场,如果方便的话,就叫银锁过去取一下。”

    婉贵妃微微一怔:既如此,这个资料,在乾清宫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交了给我?或者,为什么不叫这个太监送了过来?

    不过也没想那么多,她晓得,关卓凡今儿晚上还要见英吉利、普鲁士两家的公使,时间极其宝贵;还有,这个资料,既然没派人送过来,而是叫人过去取,还指了银锁的名,那就多半有什么话要当面交代,于是,赶紧就叫银锁跟着王花花去了。

    过了一刻钟多点儿,银锁回来了,两只胳膊紧紧的拢着一个极大的封套,一张小脸飞了金一般,亮堂的几乎能够照出人影来了。

    婉贵妃是最晓得这个心腹侍女的脾性的,一眼看过去,就晓得她怀里抱的,绝不仅仅是什么备课的“资料”。

    会是什么呢?

    银锁虽然眉飞色舞,但是,当着第三者的面儿,却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直到传过了晚膳,主仆独处之际,方才将那个大封套抱了过来,满脸放着光:

    “主子,您猜,这里头,是些什么物事?”

    婉贵妃斜乜了她一眼,用嘲笑的口吻说道,“能叫你这个小财迷这么兴头的,我想,里头大约装了一个金疙瘩?”

    银锁“格格”娇笑,“主子,我晓得您取笑我,不过,这里头的物事,比金疙瘩还好!”

    说着,将大封套中的物事,一件件的取了出来,一一的摆到紫檀圆桌上。

    原来是信封?

    一共十七个信封,其中十四个极厚,两个略薄些,只有一个是瘪瘪的不晓得里头都装了些什么“资料”?

    银锁取过一个厚信封,一边儿盯着婉贵妃的眼睛,一边儿将里头的物事慢慢儿的抽了出来,抽到一半儿的时候,向婉贵妃面前一送,“主子,您看!”

    婉贵妃微微睁大了眼睛

    是银票一大叠新崭崭的银票。

    银锁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在一大堆信封上方划了一个圈儿

    “主子,这里头,五两的银票,拢共四百张,一个信封五十张,装了八个信封;十两的银票,拢共两百张,一个信封五十张,装了四个信封;二十两的银票,拢共一百张,五十张一个信封,装了两个信封;五十两的银票,拢共二十张,装了一个信封;一百两的银票,拢共也是二十张,装了一个信封;最后这个信封”

    说着,放下手里的厚信封,拿起那个最薄的信封,将里头的物事抽出一半儿,双手往前一递,“这里头,是张一千两的!”

    缩回手,放下信封,再次拿手指在圆桌上方划了一个圈儿,“拢共、拢共一万两银子!”

    婉贵妃怔住了,“这啥意思啊?”

    “这是王爷亲手交给我的,”银锁微微压低了声音,“没有第二个人看见!”

    顿一顿,“王爷说,您做‘师傅’之后,见天儿的去颐和园给皇上上课之外,也要常去文渊阁、昭仁殿、藻堂一类储放典籍的地方走动,同以前比,给下人们的打赏,一定多了许多,照您的分例,未必够使的”

    再一顿,“王爷说,本来呢,做‘师傅’,是应该有一份儿‘饭食银子’的,可是,麻烦在他自个儿也是‘师傅’他不好自个儿给自个儿发钱啊!因此,连带着您也跟着受了委屈,他抱歉的很,想来想去,也就只好用这个法子了!”

    婉贵妃的心跳,再次开始加快了!

    怔怔片刻,叹口气,“原来如此……”

    顿一顿,“可是,这也太多了些呀……”

    “还不止呢!”银锁说道,“王爷说了,这是三个月的,待立秋了,再拿一万两过来!”

    “啊?”婉贵妃轻声一笑,“唉!哪儿用得着那许多?”

    “主子,”银锁的眼睛里放着光,“王爷对您,那可真是没的说!六部堂官的‘饭食银子’嘿,从一品的大官儿,一个月,也不过一千多两吧?”

    顿一顿,“这一来,咱们景仁宫,可成了大财主喽!”

    三个月一万两,六部的尚书们固然比不得,若同她自个儿的月例比,那就更加是天壤有别了贵妃虽然位尊,但月例不过五十两,一万两银子相当于她十六年另八个月的收入了。

    当然了,妃嫔的月例,同六部堂官的“饭食银子”,也不大好比,“饭食银子”是尚书们的工资的大头儿,月例呢,只好算妃嫔们的零花钱,毕竟,她们的一应衣食住行,都是“归皇帝办差”的。

    不过,无论如何,银锁说的没错儿,“这一来,咱们景仁宫,可成了大财主喽!”

    婉贵妃心潮彭拜,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了!

    银钱的数目尚在其次,她是大家子出身,眼界开阔,不是没见过钱的;也晓得万把银子,对于关卓凡来说,并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份儿心意可感!

    换一个人,怕是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入不敷出吧?

    特别是,他居然还想到了要将一万两银子“打散”来给她!

    给太监打赏,一般的规矩是五两银子上下;若太监的位份较高,或是过来传“恩旨”的,一般就是十两上下;若特别假以辞色,如婉贵妃之对黄玉敬,那就再翻一倍不过,这个情形,是很少的。

    若超过了以上的数目,就不是正常的打赏,而是有心收买,另有所图了。

    他不但特地将一万银子“打散”了,而且,数目愈小,张数愈多这真是贴心到家了!

    同样是一万两银子,可若一扔过来就是张一万两的票子,自己还真不晓得拿它咋办好?得另外想法子叫人到宫外头去找银号“打散”,不但麻烦,还容易走漏风声,变成宫里头的一桩大新闻。

    另外,他没有当面将钱交给自己,也免去了彼此的尴尬。

    这份心思,真是周到的不能再周到了!

    不晓得这份“资料”,他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

    嗯,必是早就准备好了至少,不是今儿个的事儿;今儿个,苏窦山大捷传来,多少军国大事要赶着办?他不可能有空儿去忙乎这样的事情只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送给自己罢了。

    唉,这个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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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那一年,懿贵妃风华绝代,肃中堂权势炎炎,洪秀全安然打坐,圆明园赤焰遮天。 那一年,胡林翼呕心沥血,曾国藩百战艰难,左宗棠英雄欺人,李鸿章羽翼渐满。 那一年,一名小博物馆的兼职讲解员,经历了史上最悲催的穿越,死而后生,绝地求存,誓要凭一己之力,祸乱宫廷,颠覆王朝,开创一个全新的世代—— 吾今欲将大笔,重写春秋,天下尚且如此,况一家一室和几个嫂子乎? * * 一组签约作品,每天两更,不拖不欠,求收藏。乱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