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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全文阅读

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月份狮子的汇报

    新春佳节,狮子先祝大家马年大吉,瑞福常在!

    上架满一个月了,向大家汇报一下一月份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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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大家过年,狮子照常埋头码字。

    新的一月,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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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大家。

    *(未完待续。。)

第一零七章 苏州之变

    李秀成离城,主持城守的重担,便又再压到了谭绍光的肩上。他把李秀成的话又想了想,决定第二天在自己的慕王府召开会议,调整城防的部署之外,还要将自己这些兄弟,好好敲打一番,断了他们胡思乱想的心思。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八个把弟,把会议开在了他的前头——当天夜里,苏州城内的四个王爷,四名天将,齐集于郜永宽的纳王府,要拿一个章程出来了。

    “我跟李抚台,都已经谈妥了。”坐在当中的郜永宽,攥紧拳头,环顾了一圈,“现在就看咱们自己的了!”

    郑国魁陪同郜永宽和汪安钧,在城北淮军的营盘内见到了程学启。一向凶蛮的“程四郎”,这一回却极为亲热,一面派人飞报李鸿章,一面跟郜永宽叙起曾经的同袍之谊。

    “老郜,这真是太好了!”他握了郜永宽的手,激动地说,“说实话,你们是湖北人,我是安徽人,在这个鸟天王的手下,没法干!你看我,过来才几年的工夫,已经擢了总兵,怎么说也是二品的大员了。你们也过来吧,凭这份功劳和你老郜的本事,封爵也不是不能想的!”

    由此开始细谈。封赏的事情,是要归李鸿章来决定,但有了关卓凡那一封信,想来不成问题,于是把如何除掉谭绍光,如何开城,如何交接等事宜,好好推敲了一遍,才送了郜永宽和汪安钧回城。

    果不其然,到了第三天,便有口信递到城内,请郜永宽到阳澄湖李中丞的座船上相见。等到一只小船将郜永宽送到,李鸿章出船舱亲迎,后面跟着的,除了程学启,还有常胜军的统带戈登。

    此刻,郜永宽原原本本地把这一段经历,向座中的兄弟说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纸来,传示一圈。

    “这是李中丞写给我的保证书,”郜永宽得意地说,“喏,旁边这个名字和指印,就是保人戈登,这是关大帅特为指点的!再有,我已经跟程学启拜了把子,我那个侄女慕青,许给了常胜军的副领马格文。大家放心,这一场富贵,跑不了了!”

    郜永宽提出的条件,李鸿章像关卓凡一样,全部慨然应允。只是八个人的实缺这件事,因为要指明何省何任,所以已经奏报朝廷,需要等朝廷分派下来。

    “这个也没关系,我已经申明,以老街为界,西城仍归咱们驻守,苏州八门之中,只开四门,让淮军和轩军进城,其余阊、胥、盘、齐四门,也仍归咱们把守,直到朝廷的谕旨下来,指明实缺,咱们才肯出城整编——先编他二十营,别的,慢慢来,好歹再磨他二十营出来。”

    在座的诸人听了这番话,都是喜动颜sè,汪安钧第一个忍不住,跳起来说道:“二哥,那还等什么?干脆连夜就动手吧!”

    动手,就是要杀谭绍光了。八个人里面,亦有两三个,有不忍的感觉。

    “能不能不杀?” 张大洲犹豫地说,“逼他出城算了,到底是结拜过的大哥。”

    “他是广西的老兄弟,当初跟我们这帮湖北人结拜,你以为他安了什么好心么?”郜永宽冷冷地说,“他在青浦城外扔下我们不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是我们结拜的大哥?”

    这句话一说,旁的人不吱声了,而且人人心里都明白,所谓“逼他出城”,是做不到的事情——没有谭绍光的人头来做“投名状”,又何以取信于官军?

    于是决定,就在明天慕王府的会议上动手。

    “谭绍光的中军,是在城东,不过千数,他王府里的亲兵,也只有三四十个。”郜永宽开始分派,“老周和老范,你们的兵,今天晚上要连夜布置在城东,等咱们杀了谭绍光,就剿灭他的中军。张大洲的兵,安排在他的王府左近,只要里面一有喧哗,立刻要闯进来杀人。”

    说完,转头看着面容yīn鹜的汪安钧:“老汪,明天看你的。只要我一拍桌子,就动刀!”

    第二天,自郜永宽以下,八个人每人带了三四名贴身卫士,进了谭绍光的慕王府,其中的汪安钧虽然看上去瘦削,却最是用刀的好手,腰间悬了一把长不盈三尺的缅刀,袖了手坐在谭绍光的近旁。

    谭绍光还被蒙在鼓里,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把兄弟是来谋取他的xìng命的。除了他们九太岁之外,与会的还有一位洋人“天福”,就是那位在一攻上海时,向谭绍光指明“臭瓦罐”的英**官,萨维治。作为英国皇家步兵团的上尉,凭借他的军事才能,极得谭绍光的信任。

    谭绍光先把当前城内外的攻防做了一番分析,认为最近这些天,局面越打越坏的原因,乃是有的人,未尽全力。

    “老六,福字堡就是在你手里丢掉的,可是你堡里的兵,却只死了四个,伤了七个。这像话么?”谭绍光看着范起发,皱着眉头说道,“你要是不愿意打,趁早就别打!明天开始,你在胥门的兵,交给萨胞来统领,你给我在屋里闭门思过,拿凉水洗洗脸,好好醒一醒。”

    范起发唯唯诺诺的,还没敢替自己辩解,一旁的“比王”伍贵文开口了。

    “大哥,我看也不能都怪老六吧?”伍贵文的语气,懒洋洋的,全无从前的那种恭敬之意,“粮也缺,饷也缺,枪械大炮又比不上官军,这仗怎么打?再说,起发怎么也是自己兄弟,你拿他的兵去交给萨维治,这算什么?”

    “老四,你说什么?”谭绍光楞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处事不公!”伍贵文干脆霍地站起身,大声咆哮起来,“我们心里不服!”

    他这一站起来,身边的五六个人也都随着呼啦啦地站起来,一派气势汹汹,只有郜永宽和汪安钧,yīn沉着脸,仍然端坐不动。萨维治以军人特有的敏感,已经觉得不对,也站起身,把随身的短枪掏出来了。

    谭绍光惊得呆住了,再怎样也想不到,这班昔rì的兄弟翻脸得这样快,扭转了脸,去看左手边的郜永宽。

    “老二,你怎么说?”

    郜永宽面sè狰狞,用力在桌子上一拍,指着伍贵文骂道:“老四,你他娘的要造反么?”

    “造反就造反!”坐在一旁的汪安钧反手拔刀,敏如猿猴,匹练般的刀光唰的一闪,萨维治那只握枪的右手,齐碗而断,连着手里的枪,仓啷一声掉在地上!

    谭绍光知道中计了,苦于身上没带兵刃,刚喊了一声“来人”,便被揉身而上的汪安钧一刀捅进了小腹,随后伍贵文几个人一齐冲上来,乱刀齐下,生生把谭绍光和萨维治杀在了当场,再由范起发动手,把他的人头割了下来。

    一声“来人”,惊动了屋外的亲兵,然而还没等冲进来,郜永宽们带来的卫士已经动手了,枪声,肉搏声,喝骂声响成一片,接着王府的大门轰然洞开,张大洲安排在外面的数百兵一拥而入,慕王府的亲兵,便再也无力抗拒。

    半个小时不到,慕王府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阖府罹难。

    杀完了王府的人,就要在外面动手了。谭绍光在城东的亲信中军,忽然被伍贵文和范起发的部下包围突袭,一千三百人被杀得干干净净。接着郜永宽下令全城搜捕,凡是与谭绍光亲近的人,都没有逃过一刀。

    这一场大杀劫,苏州城内总有近三千人做了刀下之鬼,其中亦不乏无辜之人,连累在里面,玉石俱焚。

    郜永宽准备在城内动手,城外的官军自然已经预先收到了消息。李鸿章派了六弟昭庆,由副将郭松林陪着,绕城来到木渎的轩军大营,跟关卓凡接洽两军分南北进城的事宜。没有想到,接待李昭庆的,却是丁世杰。

    “丁提督,”李昭庆愕然道,“关藩台呢?”

    “真是不巧得很,”丁世杰抱歉地说道,“我们大帅因为一桩急务,今天早上赶往昆山去了,要用那里的电报房,跟上海联络。”

    *

第一零八章 未卜先知 (求月票)

    关卓凡亟亟乎的赶往昆山,虽然也算是有事要办,但并没有迫切到急如星火的地步。他的离开,当然另有原因。

    “世杰,这里就交给你们了。”临行前,他把丁世杰和张勇叫到木渎来,密密嘱托,“苏州城里的好戏,一出接一出,我们轩军只管看,千万别跳上台去演。”

    “是。”丁世杰心想,好戏自然说的是长毛内斗,可是一出接一出,那又是什么?不能不多问一句,“老总,难道郜永宽会诈降?”

    “诈降不诈降,谁知道,反正一切有李抚台主持。郜永宽若是开了城,只管进,若是有长毛来投,只管收容,总之一切谨守分际,万万不要抢了淮军的风头就是。”

    抢淮军的风头,本是张勇最乐为的一件事,现在老总说不许,他便有些嘟嘟囔囔的不大愿意,直到关卓凡狠狠瞪了他一眼,才算老实下来。关卓凡把这件事交待完了,便由张勇派出的一营马队护从,出发到昆山去了。

    从苏州到昆山,六十里路走了半天,一进县城,先奔电报房。

    这一封电报,是发给赵景贤的,要他看一看,白齐文和刘玉林的伤势,恢复得怎么样。

    他们两个,都是在上海战役中受的伤——轩军反攻南汇县城时,白齐文率兵争夺城外的土垒,被一支长矛刺入左肋,靠了身体强健,救治及时,保下了一条性命。刘玉林的伤,则是在进攻李容发据守的川沙厅时。率敢死队抢城。身被四创。还丢掉了一只左手。

    还好有租界里的那家教会医院,精心治疗,慢慢恢复,大半年下来,虽然还不能说是痊愈如常,但已经没有大碍。

    既然已经没有大碍,那关卓凡就不客气了,隔了一天。第二封电报发来,请白齐文和刘玉林两个,由驻守上海的先字团派兵护送,赴昆山向他报到。

    这一下,弄得赵景贤大惑不解——伤势固然是没有大碍,毕竟也还没有好利索,这样急着调他们去,为了什么呢?然而亦不能再发电报去问,只好将这道命令照传。

    白齐文和刘玉林自己,倒是高兴得很。带着先字团的一哨人,第二天便从上海出发。他们都是行伍中人。这半年在医院里闷得久了,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自然振奋,虽然是在赶路,精神反而愈发健旺。

    就在关卓凡以电报调人的时候,苏州城北的淮军大营中,李鸿章却在抚额沉思。自李昭庆回报关卓凡已经离开了苏州,他到现在依然未发一语。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真的能聪明机警到这样的地步么?他心中惊疑不定地琢磨着。

    郜永宽投降献城,是一件大好事,然而看过了关卓凡写给他的信,又亲自在阳澄湖上见过郜永宽之后,他便已经下定了决心:郜永宽这八个人,非杀不可!

    投降归投降,提出来的条件太苛刻——四万降兵要划半城以守,据有四门,编练二十营,这些本已不可接受,至于索要八个实缺,更是天方夜谭!不要说自己和关卓凡给不了,就算是两宫和恭亲王,也没有这个本事,能够一下子找八个空缺来安插他们。

    可是这样的条件,关卓凡偏偏就写在信里,送来给自己了。然而到了自己打算动手的时候,他却又跑到昆山去了,这样一来,“杀降”的名声,岂不是要由自己一肩承担?

    “不能够,不能够,”李鸿章终于开口了,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道,“他若是能未卜先知,猜到我要杀郜永宽,特意避了开去,那也未免聪明得过头了。”

    “二哥,你是说关逸轩?”李昭庆不解地问,“我看他躲不了这件事——他给咱们的信,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不是铁案如山的证据?若说是要担责,自然是他跟二哥一起分担!”

    “铁案如山?”李鸿章微微苦笑,“人家的信里,无非是转述郜永宽的话,申明了是‘不敢自专,请抚台做主’!嘿嘿,抚台做主,功劳倒又不得不分给藩台一半。”

    “怎么要分给他一半?”李昭庆不服气了,“既然是二哥做主,那么拿下苏州的功劳,自然该归咱们。”

    “到底是他先跟郜永宽接洽的。”李鸿章摇着头说,“这倒要用上你刚才那句话了,人家有了这一封信,真正是白纸黑字,铁案如山,谁能夺了他的功劳走?”

    李昭庆张了张嘴,再想不出话来争辩。

    “算了,这些都是末节,不必计较了。”李鸿章的双目之中,射出阴冷的光来,“你去传我的令,命戈登率常胜军移防到……新阳,索性走远一点。传程学启、刘铭传、郭松林,到大帐来听令!”

    *

    谭绍光的人头,已经由伍贵文和张大洲两个,送到淮军大营。苏州八门之中,有四门大开,轩淮两军,分别从南北入城,在东城划了一条分界线,将东城一分为二,分别驻守。

    西城则仍由四万太平军盘踞,旗号不变,服色不变,一点看不出降兵的样子。这样的壁垒森严之下,苏州城内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气氛紧张而怪异。

    到了第八天早上,程学启来了,进入西城,找到了郜永宽,口称大喜。

    “老二,已经有消息来了,你们八位的实缺,定下来啦!”两人是焚香拜了把子的,叙起齿来,程学启年长六岁,是大哥。“你定的是富阳镇总兵,汪安钧是南赣镇总兵,总之人人都没落空!”

    郜永宽苦盼多日,这一喜非同小可,只觉人生得意,莫过于此,当即把喜讯传了下去,西城自是欢声雷动。

    “大哥,这都是靠了你的调护,兄弟才能有今日!”郜永宽志得意满地说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自己兄弟,说什么谢不谢的?”程学启一脸都是替他高兴的神情,笑着说道,“宣旨的钦差,大约今天晌午就能到,抚台说了,在我的营里设香案,迎接钦差。你把他们几个都叫上,这就走罢!”

    于是郜永宽,汪安钧,伍贵文,周文嘉、汪有为、范起发、张大洲、汪怀武,一共八人,带了一千五百人的卫队,跟着程学启,来到了城北的开字大营中。一进营门,见到满面春风的李鸿章,正站在门口亲迎。

    “给中丞大人请安!”郜永宽自觉已是朝廷命官,连忙把练熟了的礼仪拿出来了。

    “不敢当,郜总兵请起来,”李鸿章笑呵呵地说,“你是浙江的总镇,我可不敢受你的礼。”

    富阳总兵是浙江的属官,李鸿章这样一说,郜永宽心中更无怀疑,一行人随着李鸿章,来到设在大营后部的大帐,只见香案已经摆好,大帐之中的另一边,还设了一张大圆桌,杯盏齐全,想必是为了给钦差接风的缘故。

    令人动心的,是香案旁的一条长案之上,整齐排放着的八套崭新的二品官服,每套官服之上,又摆着一顶大帽子,帽子上镶嵌的起花珊瑚顶珠,洁白耀眼。八个人本来都故作矜持,不想让抚台大人小瞧了,此刻却不免要偷眼去看那颗顶戴,心痒难耐。

    “先坐了用茶。”李鸿章双手按一按,请八个人和程学启一起,随了他在圆桌边坐了。李鸿章的口才极好,谈笑风生,渐渐把八个人紧张腼腆的心情舒缓开来。正在说话间,从大帐外面跑进来一名差官,跪地请安。

    “钦差已经到营门了,请中丞大人前去迎接!”

    “哦,这么快。”李鸿章高兴地站起身,“几位请在这里稍候,方忠,你也随我去迎一迎。”

    程学启答应一声,含笑起身,向郜永宽几个抱了抱拳,随李鸿章出去了。剩下“九太岁”之中的这八个,坐立不安,都在想等一会钦差进来了,该拿什么样的礼仪来迎接。

    谁知李鸿章这一去,久无消息。过了好大一会,才听见帐外脚步杂沓。八个人连忙站起身,却见大帐门口的帘子掀开一角,有个人探头进来望了一眼,跟着又缩回去了。

    八人大为奇怪——这是不是太不庄重了?继而便见到帐帘再一动,一支雪亮的红缨长矛,伸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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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第一零九章 令旗

    这一下,八个人都是大惊失色,念头还没转过来,营帐已是霍然大开,上百名执刀握矛的淮军,一拥而入,将八个人围在了中间,嘴里念着“杀老长毛!杀老长毛!”,步步逼近。

    “慢来!慢来!不是老长毛!”郜永宽急得额上全是汗,双手乱摇,“请你们李抚台来说话!”

    哪里还能见到什么李抚台?八个人的兵刃,全在进入大帐之前就被收走,赤手空拳,毫无抵抗之力,转瞬便被淮军兵士搠倒在地,刀矛齐下,杀成肉泥。这样的光景,与他们当日杀大哥谭绍光,全无二致,九太岁到底还是做一堆成了鬼。

    这边动手杀了八个“老长毛”,那边的程学启、刘铭传和郭松林,便动手对付他们带来的一千五百卫队了。说起来,既然身入淮军的大营,这一千五百人带与不带,实在也没有什么分别。只花了半点钟,淮军各部便将这一千多人全数缴械,以麻绳捆缚,四个一串,立时拖出大营西侧,杀得一个不剩。

    等到八个人的脑袋递出来,程学启和刘铭传的兵又各自入城,一面通报轩军的丁世杰,一面传首西城,申明这八个人阴谋连结,对抗官军,现在既然已经伏诛,则罪不及部属,着令降兵各部,不准妄动,须在淮军的带领下,出城北就抚,接受淮军的整编。

    西城顿时大乱。蛇无头不行,八名首领都被杀了,那么造反确实是谈不上了。然而——接受淮军的整编?

    若是城外只有淮军这一系人马。那是没办法的事。也就罢了,可现在不一样了!

    西城的太平军,立刻开始整营整营地投向东城的丁世杰部,继而干脆将盘门和齐门打开,如潮水一样地涌向城南的轩军大营。

    因为预先得了关卓凡的叮嘱,轩军已经在城南备好了十几个空营,算是虚位以待,可是见了这样的景况。仍然不免目瞪口呆。

    这个时候,便看出关卓凡急召刘玉林的用意了,他与郑国魁两个,在苏州都是故旧满城,出城的太平军将领见到他们,很快便被安抚下来,连同手下的部队,井井有条地被安排在各营之中。

    兴高采烈的是张勇,心说原来老总说的,乃是这样一回事。既然郜永宽已经杀头。那么城里的这台大戏,就算是唱完了。老子现在进城,总不算抢了淮军的风头吧?

    这么想着,居然就带了百余骑,疾驰入城,来到苏州城正中的天心阁下。这里原是三方军队交界之处,张勇驻马此处,每见了一股股乱跑到这里的太平军,便笑吟吟向南一指,说声“有好吃的!有饷发!”,像妓院的老鸨拉客一样,热情有加。就这么被他指到城南大营去的太平军,不下千人之多。

    等到程学启闻讯,急忙派兵封锁了盘齐两门,西城的太平军早已走空了大半。最终算下来,投到城南的降兵,足有近三万人之多,而不得不往城北接受整编的降兵,才将将万数。

    苏州既然已经入手,轩淮两军依然是按照一条分界,把整个苏州城划成两半,轩军居南,淮军在北。接下来免不了的,便是要寻获各自应得的战利。

    说是寻获,其实全看军纪——军纪好的部队,只封各处官库,若是军纪败坏的部队,则与抢掠无异。

    这方面,轩军的制度强胜于淮军,不仅本身有明确的“分赃制度”,而且兵入西城,华洋联合纠察队立刻就开始在街面上巡逻,极少有兵士敢于入百姓家里去搜刮。而若是竟有人敢于去污辱妇女,一经发现,是可以当场正法的。因此西城的南面这一块,颇为平静。

    而淮军所辖的地面上,就不是那么安稳了,不仅有嘈杂之声,甚至还偶有火光冒出。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图林却带了一哨三十名亲兵,越过分界线,踏上了北城的地界。走了没多远,向西一折,来到了十全街上。

    这条街上,已经有淮军的兵士在“动手”,不少人家里,都有哭喊之声传出来。图林带着这一行兵,加快脚步,心中暗暗数着,来到了街南头第五家,恰恰遇见一群淮军兵士,已经砸开了大门,正在向里涌去。

    看得出这算是一家大户,里面的一位管家和一名仆人,赶了出来,正在院子里不住作揖,仆人的手里,还捧着几锭银子。

    “各位总爷,我们小家小户,没有什么可以孝敬的。”那名管家陪着笑说道,“这一点钱,请总爷们拿了去,买壶酒喝。”

    这群淮军之中带队的,是名穿着六品服色的军官,生得倒是粗犷端正,先把银子抓过来,揣进荷包,说出话来,却无赖得很。

    “我们是官军,不在乎你这一点钱。看你们家日子过得不错,莫不成是跟长毛早有勾结?”

    这话污人太甚,便见到正屋里门帘一掀,走出来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脸上沟壑纵横,怕不有个七八十岁?颤巍巍的向前一站,气愤地说道:“我们是读书人家,世代清白,跟长毛何曾有什么勾连?你们既然是官军,怎么好这样血口喷人!”

    “读书人又怎样?好了不起么?”那名军官斜着眼说道,“冲你这句话,今天我们偏要搜上一搜,不要匿了人在里头!”

    他既然盯上了这一家,几锭银子,便决计打发不走。说完了这句话,将手一挥,旁边早已按捺不住的几十个兵,轰然一声,就要开始分头搜掠。

    “都滚出去。”一直站在门口的图林开口了,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院子里的那名军官霍然回首,才看见了门口的这一帮人。他见到图林身穿三品的服色,面上先是闪过一丝怯懦的神色,继而看见图林左臂上那一个绿色的袖箍,便又硬气起来了。

    轩淮两军的服色,小有差异,他当然认得这帮人是城南的轩军。绿色袖箍,是轩军营官的标志,这个自然也知道。这里虽然离分界线不远,但到底是淮军所辖,一个轩军营官,带人跑到淮军的地盘上来耍威风,算怎么回事?

    “给大人请安。”嘴里是这么说,身子却纹丝未动,“不过我们是刘总镇的兵,您这位大人管不到我们头上啊。”

    “谁理你管得到,管不到,我叫你滚出去,听不见么?”

    “凭什么?这里是我们淮军的地界!”那名军官的口气也硬了起来,直着脖子嚷嚷道,“再说也有个先来后到,这家是我们先看上的,难道凭了你们轩军能打,就想欺负人么?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图林看了他半晌,噗嗤一声笑了,语气变得甚是和蔼:“这位老哥,敢问你尊姓大名?”

    “我叫何大成,您还能把我怎么了?”

    图林忽地把笑容一收,一摆手,他身边一位面容狰狞的亲兵,从背上取下一支青色的旗子,哗啦一声抖开了,向下一掼,插在门前的地上,旗子的四周黑色滚边,中间一个“轩”字,鲜明夺目。

    “这是我们大帅的令旗,当初刘铭传丢了青浦,就是我亲手从这面旗子旁边,把他架出去的。”图林冷冷地说道,“我问清楚你的名字,是为了回头报给刘总镇,我杀了他手下哪一位英雄。”

    “我……”何大成的额上见汗,一下子便软了下来,摸不透眼前的这一位,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爷是轩军的中军管带图林,这个宅子,我们大帅护了。”图林淡淡地说,“我说完这句话,你若还是没有走,我让你即刻死在这面旗子底下。”

    “是……是……”何大成和几十名淮军的兵士,仿佛像见了瘟神一般,争先恐后地从大门口挤了出去。

    图林静静地看着他们跑完了,这才转过身来,走到那位目瞪口呆的老者面前,啪地行了一个军礼。

    “不敢动问,您是利长龄老先生吧?”

    “我是利长龄,”老者见他开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又是疑惑,又是感激,“这位将军你……”

    “老先生不必问,过一会您自然就知道了。”图林微笑着摇了摇手,站在一旁不响了。

    果然,才过了片刻,门口又哗啦啦地涌进一队人来,接着一名穿着蓝色棉袍的人,从人丛中冲出来,到了老者的面前,双膝一跪。

    “爹,儿子不孝……”

    利宾抱住父亲的双腿,放声大哭起来。

    *(未完待续。。)

第一一零章 戈登的愤怒

    正如关卓凡所料想的一样,苏州一降,太湖西山岛上的太平军水寨,立刻土崩瓦解。“航王”唐正财饮弹自尽,军帅简东仁带着残余的三百多号船,八千余人,举众向丁汝昌和李朝斌归降,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平军太湖水师,灰飞烟灭。

    西山岛是太平军经营了数年的水军基地,聚敛颇丰。而开战之后,随即便被封锁,因此连一点点也运不走,尽数落入了官军的手里,由湘军水师和轩军水师来“分肥”。

    湘军的船多人多,但谁都知道,这一仗得胜的关键,乃是轩军水师的忽然出现,何况金台百粤两只巨舰,仍然把守在西山岛内侧水道的两端,那黑洞洞的巨炮炮口,便是无声的威慑,谁敢争执?于是李朝斌极客气地跟丁汝昌商量,最后决定一家一半。

    丁汝昌先把分得的一应军械财物,堆积在那只大趸船上,以篷布覆盖,派了两只汽轮护送,押回上海。然后从降兵之中,挑选了一千多水勇和工匠,由船送到太湖北岸,投向苏州城外的轩军大营,交给丁世杰暂予收容。

    轩军在水陆两面都顺丰满帆,而淮军就没有这么顺遂了。

    在李鸿章来说,预定要收编四万太平军,结果弄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反而被城南的轩军捡了一个大便宜,这是没有料到的,不免有些心烦意乱。更加难过的是,关卓凡从昆山赶了回来,口口声声要把投在城南的三万人,交还给淮军来整编。

    这怎么能要?李鸿章只有摇头苦笑。不过苏州是伪“苏南省”的首府,拿下了苏州,毕竟是一件巨大的功劳,在这样的rì子,其他的不快很容易被遮掩过去,因此还是打算先写折子报捷,同时还要赶紧给老师曾国藩写一封信去——毕竟“苏州杀降“这件事,已经开始传出去了,要先取得老师的支持,才好平息那些可能会随之而来的非议。

    他已经在程学启的开字大营中住了两天,现在打算回自己的中军,跟自己的幕僚们好好商议一下。

    谁知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想要出营,都变成了一件做不到的事。

    “抚台,要不你还是先在这里多住上两天……”程学启吞吞吐吐地说,“戈登正在营门外面,扛了一支枪,说要找抚台……决斗。”

    “决斗?”李鸿章瞪起了眼睛,“什么叫决斗?”

    “反正是大逆不道的话,”程学启苦笑着说,“他说抚台骗了他,现在正在气头上。请抚台不必理他,过两天,等他的这一口气消掉,也就无碍了。”

    设计杀郜永宽之前,李鸿章特意把戈登的常胜军调到新阳县去,正是要避开这一个麻烦,想不到现在居然找上门来了。

    李鸿章恨恨地想,这都是郜永宽这个逆贼太狡猾,居然提出来要让戈登来做保人。他再也想不到,竟是那位关逸轩,替“这个逆贼”出的主意。

    戈登的常胜军,原来是轩军洋枪二团的底子,嘉定一役,淮军能够扳回局面,得戈登之力甚大,而之后关卓凡竟然将洋枪二团慨然相送,让李鸿章惊喜异常。他亲自取了“常胜军”这个名字,又一路把戈登保到副将,把常胜军扩充到四千人之多,全以洋枪洋炮优先装备,不仅成为淮军中的头号主力,而且在他的心目中,这是唯一一支能够跟轩军匹敌的部队。

    只好先让一让他了。李鸿章叹了一口气,吩咐程学启派人传令,把自己的文案班子叫到开字大营来,在这里办折子。

    办折子也办不安生。戈登天天堵在大营门口,高声喊叫,虽然没有脏话,但总离不开“背信弃义”、“无耻”、“胆小鬼”这些不忍闻的词句。程学启请了李鸿章幕中的“洋员”克里芬rìrì出营苦劝,全不管用,只得告诫上上下下,谁也不许把这些话传给抚台。

    李鸿章倒是有静气,也不跟戈登翻脸,常胜军的兵费照发之外,还另给了一笔四万银元的奖赏,再加上一张褒奖的手谕。这是安抚的表示,亦有道歉的意思在里面,想着这样磨他几天,耗尽了他的锐气,自然也就回去了。

    谁知道戈登回去是回去了,却仍然不买账。不仅从开字大营中强行讨走了所羁押的郜永宽义子,而且把四万银元连同那份手谕,一并退了回来,声明常胜军从此不再接受李鸿章的节制。在送回来的手谕背面,还另写了一句狠话——“由于攻占苏州后所发生的情况,我不能接受任何与李鸿章相关的东西”。

    “不要就不要!我正好省下了。”李鸿章强自抑制着心中的恼火,对替他办这趟差事的克里芬轻描淡写地说,“没有戈登,淮军照样打仗,他不要军饷,我倒要看看能顶多久。”

    然而局面比他想象的要严重。朝野之中,对他在苏州先骗降再杀降的做法,非议渐起,再过两天,驻上海的英国领事阿礼国,忽然赶到了苏州,面见李鸿章。

    戈登的愤怒,来自于三个原因。一是作为一名英**官,被拉入了这个诱降的骗局之中,觉得名誉受损,是巨大的耻辱。二是对杀降本身这种“不人道”的做法,非常气愤。三是租界里有人看戈登的笑话,认为中国人拿他的“保证”,看做不值一文。

    但阿礼国此行,所为的就不仅仅替戈登出头,而是代表着领事团的公意。淮军在苏州杀降两千余人,大违“万国公法”中不得杀害和虐待俘虏的规定,弄得租界哗然,一致认为西洋各国,不该再继续帮助野蛮的淮军,而各国的军官,也不应继续在淮军和常胜军中效力。各国领事均已上报驻běi jīng的公使,向总理事务衙门提出抗议,而阿礼国除了将这些意思向李鸿章做了转达,表示谴责之外,还要求李鸿章必须做出书面道歉。

    当初关卓凡将洋二团“送给”李鸿章的时候,已经把轩军中的大部分英法军官集中在洋二团之内,因此常胜军中的三百多洋人,以英国人占了一半,法国人占了两成,因此领事团推举阿礼国来做这件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阿礼国所提出的道歉要求,李鸿章一口回绝。

    “他们八个,盘踞半城,漫天索价,不是真心投降!我为了苏州几十万生灵着想,不能不出此一举。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杀八个,保全几十万,到哪里都说得过去。”

    “不是八个,而是两千多!”

    “那两千人,都是他们的死党,关系太大,不得不杀!”

    “可是你安排了戈登作为保证人!这关系到英**人的名誉,在任何情况下,如果变更盟约,必须事先通知证人。”

    “戈登人在新阳,时间紧急,来不及告诉他。”

    “那你就不该接受对方的投降,应该堂堂正正地战斗。用欺骗的手段,是可耻的,你必须为此道歉!”

    这一点是关键,很难遮掩得过去,于是李鸿章拿出了他那一股痞劲,打起官腔来了。

    “这是我们中国的军政,”他拖长了声音,傲慢地说,“与外国人不相干,谈不上道歉不道歉。”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不欢而散,阿礼国怒气冲冲地告辞,到新阳找戈登去了。

    这场谈判的具体情形,很快便传到了关卓凡的耳中。他听过了刘郇膏的报告,只是点点头,一语不发。待到刘郇膏辞了出去,便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一件乌木镇纸,静静地想心事。

    所想的不是杀降这件事——这八个人,死有余辜,换做是他自己,一样会杀,只不过手段不至于像李鸿章这样酷烈,一举杀掉两千余人。

    他所想的,是李鸿章这个人。

    *

第一一一章 吴煦的报复

    李鸿章这个人,是近代史上极富争议的一个人物,在关卓凡的感受来说,也很复杂。

    与许多人印象中的“卖国贼”不同,关卓凡一直认为,李鸿章其实不怕洋人。这个“不怕”,不是说他莽撞无理,动辄寻衅,而是说在心理上,他对洋人从未有过畏缩和自卑,这在有清一代,特别是晚晴时期,是一项极为难得的品格。这一点,从他与阿礼国的交涉之中,就能够看出来。他后期办外交,无论是对英法,还是对俄日,也都算得上是堂堂正正,从未像其他人那样奴颜婢膝。

    至于经他手所签署的一项项丧权辱国的条约,那就不是个人之力能够抗拒的,算是身在其位,不得不替整个朝廷来背这些“黑锅”。朝中的清流,固然可以对他口诛笔伐,然而其情其势之下,以中国之大,换了任何一个人去,恐怕也难有更好的结果,难道只凭着一帮书生,口若悬河,下笔万言,就能说得洋鬼子痛哭流涕,洗心革面,把抢到手的利益交了出来?

    必定不能。

    然而李鸿章亦有他洗不脱的罪过——私心太重!刘郇膏指他是个功名之士的底子,也正是这个意思。

    作为一个读书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他是有的,可若说“后天下之乐而乐”,那就不肯了。论到办洋务,推进中国的近代化进程,李鸿章自然是标志性的人物,但也正是因为私德不检,在他过世的时候。李氏家族的财产。居然达到了四千万两白银之巨。那还有什么话说?

    况且主官如此,又如何约束手下的那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自然更是上下其手,层层分肥!国家用十两银子,却只能办成一两银子的事,而就连这一两银子办出来的事,往往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遇风吹雨打。不免烟消云散,最终的结果,变成连一两银子都没有。

    关卓凡心想,在这一点上,李鸿章不要说与范仲淹相比,就连比起他的老师曾国藩,相去亦不可以道里计——至少曾国藩的清廉,有口皆碑,嫁女儿的时候,压箱底的嫁妆银子。就只有二百两,连曾国荃都死活不肯相信。非要亲手打开箱子来看,结果目瞪口呆。

    因此,关卓凡在心底,对曾国藩还是保有一份尊重的,至于李鸿章……

    这个人,如果有人能够控驭,则用之一方,不失为一名干才。若是如脱缰野马,任由奔驰,甚至是独掌全盘,则最终必定坏事。

    现在杨坊任上海道一事,已经尘埃落定,杨坊亦已经开始坐衙办差。除了城西那个虚有其表的巡抚衙门,李鸿章想插手上海的事情,已经很为难了。

    而苏州杀降这件事,虽说朝野之中都有不小的非议,但他李鸿章有曾国藩罩着,是迟早可以摆得平的。可是各国领事的这一关,就没有那么容易过得去,他以后再想跟洋人打交道,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诚然,洋人现在表现出来的,不过是一时的义愤。出于利益的考量,他们终究还是要跟中国打交道的,只是这一回,他们有了别的人可以选择。

    中国的洋务,以后未见得非要李鸿章来办。

    我关卓凡也是可以办的。

    而且既然已经心机百变,费时费力走到了这一步,眼光就不肯只放在一个上海上面了——苏松太常镇,天下膏腴之地也,为什么不可以想想?

    关卓凡将手中那方乌木镇纸,轻轻拍在案子上。

    迟早要把他挤出江苏去。

    *

    李鸿章在跟戈登较劲,驻扎在新阳的戈登,也在跟李鸿章较着劲。

    按李鸿章的想法,一支军队,毕竟是要打仗的,否则也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而且四千人的部队,每月的军饷不是一笔小数目,戈登拒绝了自己拨去的饷银,单靠一时的激愤,又能支撑多久?

    他的想法,不能说错,然而没有想到的是,戈登有了更激烈的行动。作为常胜军“会带”的吴煦,从新阳赶到了苏州,向李鸿章报告,戈登已经宣布,常胜军解散!

    看着李鸿章惊愕不已的样子,吴煦亦是痛心疾首,然而在心里面,那份快意却难以言表。

    李鸿章和关卓凡,都是谋夺他上海道的人,然而在吴煦的心里,情形大不相同。关卓凡的手段是和风细雨,李鸿章的手段则狠辣无情,因此相比较起来,自然是把李鸿章恨进了骨子里去。在这样一个巡抚手下做事,实在是难以安于其位,所以吴煦早已心灰意懒,渐蒙去意,连那个三品皋司都不想要了。

    可是离去之前,居然被他找到了一个机会,小小地报复一下李鸿章。这个机会,就是由苏州杀降引发的常胜军之变。

    其实李鸿章的判断本不算错,对于身在常胜军的这些外**官来说,一是要有仗打,这样才有存在的价值,二是要有饷发,这样才可以活得下去。因此如果再僵持一段时间,未必没有达成妥协的可能。

    然而现在多了一个吴煦,就不大一样了。他本身就能够说流利的英语,而且在租界跟洋人打交道这么多年,对于洋人的心理,实在是揣摩得透透,很快就取得了这帮军官的信任。何况他作为常胜军的“会带”,说话本来就具有一定的权威。

    吴煦采用的办法,是明里劝着他们与李巡抚言归于好,但说出来的,无一不是在劝他们“认输服软”、“荣誉不重要”、“忍一忍算了”、“杀几个俘虏没什么”这样的话,反而愈发激起了这些人的敌忾之心,表示永远不肯向李鸿章低头。等到把这些人逼到退无可退,吴煦又说话了,这一回,不再劝了。

    “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总要找一条出路。”吴煦完全是一副替他们打算的口吻,“何不探一探关藩台的口气?反正你们原来都是他的老部属。”

    队里的西洋军官们,都觉得这个提议有道理,于是由副统带马格尼出面,向左近的昆山县去联络轩军,结果接待他的,是关卓凡放在这里的白齐文。

    白齐文原来是洋枪二团的团官,跟戈登和马格尼都是老熟人了,一见之下,分外亲热,答应替他们把这个意思向“关老总”去转达。

    到了第二天,关卓凡的回话传来了。

    “关老总的意思是说,他知道你们英法的军人,以荣誉为生命。要知道轩军也是官军,他问你们重新投入官军,怕不怕名誉受损,再次受到别人的讥笑?”

    同样是一副替他们打算的口吻,但却让戈登和马格尼这一班人,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总不成说我们不怕名誉受损?心灰意冷之下,戈登向白齐文表示,大家决定辞职,不再替中国政府作战,但常胜军这支部队,希望轩军能够接收,让底层的军官和士兵能够有一条出路。

    谁知连这个请求,亦得不到许可。

    “关老总说,他跟李抚台都是朝廷的官员,”白齐文摊开双手,遗憾地说,“没有经过李抚台的许可,他不方便接收这支军队。”

    马格尼默然无语,他对中国官员彼此之间这种潜在的规则,是能够了解的。

    “不过,关老总正在委托我招募人员,要在昆山重新组建洋枪二团。我想,如果你们的这些军官和士兵,不再属于常胜军,那就没有关系了。”

    这是什么意思?马格尼开始没听明白,再想一想,就恍然大悟了。

    于是,驻扎新阳的常胜军,正式宣布解散。队伍里一共两百二十四名英法的军人,有一大半表示爱惜名誉,要与戈登一同离开,不想再替中国的军队效力了。而剩下的六十多名英法的军人,和一百多名其他国家的军人,却留了下来,与三千名常胜军的兵士一起,整个投向了昆山。

    既然常胜军已经“解散”,那白齐文就再不客气了,连人带装备,一起“招募”了过来。他是这支部队从前的主官,自然立刻就可以上手,毫无滞碍。

    于是,就在吴煦向李鸿章做报告的时候,白齐文亦派出了一名副官,连夜赶往苏州,把整个的情形向关卓凡做了报告。有几十名英法的军官不肯离去,颇出关卓凡的意外。不过想一想,这说明他们愿意“不惜名誉”,为钱打仗,倒未必是坏事。

    在大营里听完整个报告,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华尔先高兴得跳起来。

    “太好了,白齐文又有兵可带了。”华尔激动地把手臂一挥,“多了这支常胜军,轩军的实力就更强了,打到江宁去,我看也不难。”

    “什么常胜军?”关卓凡慢吞吞地说道,“明明是我的洋二团。无非是抱给别人养了一段日子,现在抱回来看看,白白胖胖的,倒是又长大了一圈。”

    (谢谢留声机和几位打赏的朋友。下午要去机场了,初八回来。这几天保底一更,请见谅~)

    *(未完待续。。)

第一一二章 抬旗

    苏州光复,对朝廷来说是一大喜讯,只是参杂了李鸿章杀降这件事在里头,未免有点美中不足。

    不足归不足,却也不愿意把这件事看得过重,更不能出言斥责——毕竟是在打仗,能把城池拿回来,才是头等大事!于是下旨,对李鸿章、关卓凡等克复苏州的一应有功人员,温言嘉慰,言明等到整个战事大功克成,一并予以奖赏。

    虽说如此,可是冷暖之间,仍有细微的差异。轩淮两军之中,别人都还没赏,关卓凡却得了一份特别的恩宠——举家抬入正黄旗。

    抬旗是旗人的特权,所以别的人也不能说什么。从下五旗抬入上三旗,而且是最尊贵的正黄旗,这是一份很大的荣耀。关卓凡还是个孤家寡人,所谓“举家抬入”,也就是说,连他死了的老爹老娘,还有大哥家和二哥家,也都“恩荣普照”,一并抬旗。

    对关卓凡来说,这是意外之喜,因为进入正黄旗,对自己的未来或者会有很大的助益!

    只有一样别扭的地方——他心说,我家白双双,这回也“正黄”了,那是她应得的,可是二哥那两口子,居然也一并“正黄”,这是从何说起?

    话说回来,或许是二嫂应得的……

    片刻的胡思乱想过后,还是要办正事。

    苏州既然落入官军之手,那么向西通往江宁的路上,最大的重镇就是常州了,由太平天国的“护王”陈坤书在据守。而攻打常州。又必须先扫清盘踞在无锡的黄子隆和江阴的陈承琦。为了商议对常州的作战。李鸿章和关卓凡连续两天在苏州城内会面。协调轩淮两军的行动。

    “自然是由来淮军攻无锡,”关卓凡在地图上比划着说,“我的轩军绕道常熟,去打江阴好了。”

    以官军现在的兵势,不论谁来打无锡,黄子隆都一定是抵挡不住的。李鸿章知道,这是关卓凡在谦让,毕竟无锡是大城。地位更重,财货更丰,打下了功劳也更大。

    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彼此倾轧这类事情,李鸿章见得多了,而且他自己就是个中的好手。但是对于面前这位年轻的旗人将领,他的心情却颇为复杂,实在有看不透的感觉。

    若说这个关卓凡是存心要与自己一争短长,可是自己初到上海之时,却又主动让防区;嘉定之战。将戈登的洋枪二团拨归淮军指挥,这才造就了后来的常胜军;办厘捐。不仅将嘉定宝山一带的厘卡统统移交,而且信守承诺,松江府之外绝不染手,这些都是谦逊客气的表示。

    可是若说这个关卓凡是自甘雌伏,却也不像。

    自己花了偌大的功夫,结果上海道台最后还是落入了他的手里,虽然不信他竟能够未卜先知,想必是一个巧合,但他替杨坊谋划这个位子,是一定有的。苏州杀降,他却正好到昆山去了,结果自己担了一个恶名,实惠却是轩军捞得多。

    至于常胜军投向轩军,自己也没有什么话说——他已经两次拒绝了戈登,算是仁至义尽,而常胜军解散之后,似乎也没道理说,让白齐文不许招募?更别说那本来就是他的洋枪二团。

    自己虽然是巡抚,但现在早已不能把他当成属官来看待了——且不说大家本来就是同品,单说他身上一等轻车都尉的爵衔和那枝双眼花翎,就是连老师曾国藩都不曾有的荣耀。而他旗人的身份,和在两宫和议政王那里的底子,自己就更没办法去比拟了。这样下去,自己这个江苏巡抚,坐得稳,坐不稳,都会成问题。

    然而他现在却又把无锡让给自己来打。李鸿章在心里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吃不透,也对付不了,放眼东南,或许只有自己那位老师,才能压住他一头。

    因为存了这样一个念头,李鸿章就不肯在城里办公事了——半城是轩军,无趣得很。

    李鸿章既然不驻城,关卓凡自然也不好驻,于是明明江苏省的巡抚衙门、藩司衙门就在眼前,一位现任的巡抚,一位加着巡抚衔的藩台,却都视若不见,至于设在拙政园的忠王府,更是谁都不肯踏入半步,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就在原来谭绍光的慕王府内见面。

    攻打常州的作战计划是定好了,可是还不能马上行动,因为轩淮两军,连场恶战下来,都需要休整,而且也都需要把新收容的降卒分类甄选,扩充进来,做一场大整编。

    *

    对轩军来说,近三万降卒,不是一个小数目,若是放在从前,只怕在如何防止他们降而复叛上,就得绞尽脑汁,花费好大功夫。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人人都知道,苏州一下,官军廓清“苏南省“全境,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定都江宁的太平天国,也已是摇摇欲坠,难逃“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命运。何况这些人里面,几乎没有广西出来的太平军老人,大多以两湖和安徽籍为主,因此只要安抚得当,该遣散的遣散,该收编的收编,有粮吃,有饷发,便可免去别的担心。

    关卓凡不肯像李鸿章一样,把上万降卒统统纳入淮军,将淮军“撑”到近三万人的规模。他还是秉持自己既定的原则,希望手下的部队,能做到“比较精,也比较多”。

    “八千战勇,四千长夫,就按照这个数来甄选。”在大营的会议上,关卓凡最终拍了板,“各营原来的预备兵,优先补成正勇。”

    那就是说,从三万人里只拔出一万二千,其余的人,全部予以资遣。

    “是,我一定好好挑一挑,”丁世杰不无担心地说,“不要弄了些暗怀异志的人进来。”

    “谭绍光的亲信。被郜永宽杀光了。郜永宽的亲信。又被李鸿章杀光了。”关卓凡叹了一口气。“剩下的,都是可怜人,不见得还有什么异志可怀了。”

    即使已经精选,但轩军的人数,算上留驻上海的先字团,驻常熟的建字团,驻昆山的洋枪二团,仍然超过了三万人。这还没有算上丁汝昌送来的那两营水勇和工匠。

    除了补满原来各个团的兵额之外,另有三个新的团被建立起来了,仍以团官的名或字,作为团的番号。组建的方式,是从原来老团抽调部分军官和兵士搭建骨架,辅以西洋教官,再将整编后的降卒补充进去。

    刘玉林以上海战役中抢攻川沙,身负重伤的功劳,和这次收容安抚降兵的功劳,升任团官。郑国魁则以两次劝降郜永宽的功劳。也从副团官升为团官,与刘玉林各领一团。

    另一名新任团官的。是那个在苏州之战中抢搭浮桥的展东禄。他是克字团第一营的营官,亦曾是关卓凡原来步军马队之中的一名哨长,为人机智,作战勇猛,是伊克桑手下最得力的干将,现在终于也能够自领一团人,算是修成了正果。

    军械上却一时不能补充完整,除了由七宝紧急调来的部分枪械和八门野炮之外,其余的便只好先从缴获的洋枪洋炮里面择优拣选。虽然制式不能统一,但好歹凑齐了三个团的装备,勉强可以称为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军队了。

    整编之后,接着就是整训。关卓凡在慕王府跟李鸿章见完面,由刘郇膏陪着,不骑马也不坐轿,安步当车,向城南的齐门行去,琢磨着今天该到哪个团去看训练的情况。

    说起来,现在轩军几乎相当于有十个团的编制了,横向铺开,管起来已经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了。

    城里的街面上,热闹非凡。李秀成自夺占苏州以后,一直在这里细心经营,而这一回,苏州又幸运的躲过了战火蹂躏,因此这座东南名城在经过了最初几天的混乱之后,立刻显出了繁华依旧的本来面貌。即以上海县城来相比,也还颇有不及。

    然而走着走着,关卓凡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敛去,换上了一副凝重的表情,不住打量着街边的人群。

    “轩帅,可是有什么不对?”刘郇膏主意到了他神情的变化。

    “兵太多了!”关卓凡皱着眉头说道,“怎么一回事?”

    街上固然是繁华热闹,但每走几步,就能见到身穿号服的大头兵,三三两两地在街面上流连,其中也能见到服色鲜明的军官。有的兵注意到关卓凡这一行人,即使不认得这位“轩帅”,亦认得出他左臂上那圈白色的袖箍,和头上那支双眼花翎,连忙躬身退开,就手请一个安。但更多的兵,都在兴高采烈地出没于各家店铺,或是围着路边的摊档讨价还价,全没注意到这位轩军统帅的经过。

    “哦,这个,”刘郇膏明白了,向他解释道,“是上一回的营务会议,丁提督和我们几个议定的。大家刚打完一场大仗,让他们松泛一下,每日有两成的兵可以轮假。”

    从上海打到苏州,一路连番恶战,让部队有个松弛的机会,不是不可以。但苏州开城已经大半个月了,还是这样的情形,则整训从何谈起?

    “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关卓凡停住了脚步。

    刘郇膏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不满,正想解释,却见关卓凡的手向前一指,只见右前方的一家酒楼里,走出来几个兵士,脚步虚浮,满脸通红,大声说笑着向城西走去。

    “那几个兵,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地,还不回营,这是要去哪里?图林,把他们叫过来问问!”

    领头的居然是一名戴着绿色袖箍的哨长,被几名亲兵一路扯了过来,还不服气,仗着酒劲嘴里嚷嚷着:“搞么事?搞么事?老子又得违反军法!”

    等到看见关大帅,认出来了,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脸色刷白地跪在地上,酒也吓醒了大半。而他这一番嚷嚷,也让街上的轩军官兵,发觉是大帅在处置人,几百人哗啦一声,请下安去,只剩下那些不明所以的商贩和老百姓,站在街边,茫然失措。

    整条大街,一时寂静无声。

    *(未完待续。。)

第一一三章 女馆

    关卓凡先不说话,盯着跪在面前的哨长看了半晌,才开口问话。

    “叫什么名字?”

    “刘……刘大弟。”

    “吃饭喝酒,给钱了没有?”

    “给了,给了,一两三钱银子。”

    “嗯,”关卓凡点点头,“吃饱喝足了,不回营,这是要去哪里耍啊?”

    这句话一问,刘大弟张口结舌,迟疑着没有回话。

    “怎么啦?大帅在问你话!”图林喝道,“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嘴巴?”

    “是去……去女馆。”刘大弟垂头丧气地说。

    关卓凡不明所以,但说起女馆,刘郇膏却是知道的。

    女馆是太平天国所颁行的一个恶法。洪秀全以“万恶淫为首”的缘故,从打下武昌开始,敕令全城百姓,必须男女分居,虽夫妇母子亦不可融通。把数万女子,集中在指定的区域和宅子内居住,称为“女馆”,又叫做“女营”,由军中的女百长、女总制、女军帅等监管带领,形同女囚。李秀成在苏州,亦搞了这一套,只是随着时日推移,这套违反人伦的规矩,实在执行不下去,才又重新放宽,允许当地女子各归本宅。

    然而仍有外乡的女子,或是无家可归,或是被洪教主洗了脑,不愿离开,仍在女馆之中居住。谭绍光郜永宽这些人,便干脆将女馆变成了兵士行乐的地方,这些女人成了事实上的营妓。等到官军进了城,这些分布在城中的女馆。自然成了轩淮两军兵士找乐子的地方。而这些女人。亦不得不依靠出卖身体,换取食物银钱,来维持自己的生存。

    “我竟不知道,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事儿。”关卓凡的脸色,阴沉得吓人——轩军固然不禁娼,但眼下这样的事情,又与谭郜之流何异?“刘先生。这件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关卓凡从未用这样冷峻的语气跟他说过话,刘郇膏被他锐利的目光盯得心中一颤,躬身说道:“属下失察,请大帅治罪!”

    关卓凡没有做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跪在地上的刘大弟起身,自己则扭头就走,脚步不停,一路向城门疾行而去。慌得刘郇膏和一众亲兵连忙紧紧跟上。直到进入了轩军的城北大营,关卓凡在帐中坐定。才又开了口。

    “刘先生,你即刻给李少荃写一封信,就说我现在以江苏藩司的身份,处分苏州行政。城中一应女馆立予解散,馆中女子,发给银两,任由她们自去,不论南城北城,同样办理,请他饬下淮军各部,勿予阻拦。”

    “是!”

    “轩军的营例,战时无假,作训时给假半成,驻防时给假一成,这是不替的定例!”关卓凡的口气极冷,“辄有更易,就算是你们会议定下来的,也该报我知道——你告诉丁世杰,若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形,我拿军法办他!”

    “是!”刘郇膏的声音,微微战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关卓凡的真颜色,心知是特为给自己留面子,才没有点了自己的名字出来。

    “军队不能在苏州待下去了,”关卓凡断然道,“传我的令,轩军全体,两天以后拔营,开往常熟整训!”

    *

    早春的天气,依然寒冷,不过常熟县衙院子里的一株桃花,已经开得很繁盛了。

    这里被驻防常熟的建字团,用来做了团部。吴建瀛亲自捧了一张躺椅放在桃树下,看着关大帅裹了军毯,半靠在椅子上,眯缝着眼睛在赏花。

    有什么好看?吴建瀛挠了挠头,心说大冷的天,在屋里烤火多好呢。难怪人家是大帅,自己这样的粗人,就没这份闲情逸致了。

    轩军的大部,并没有进城,从苏州开到以后,一直在城外扎营整训。关卓凡来到县衙,倒不为赏花,而是在等一个人,因此眼睛虽然看在桃树上,心里却在琢磨着别的事情。

    应该说,从上海的反攻开始,到苏州杀降为止,自己所设计的这个局,算是完全达到了目的。

    谭绍光杀了。

    破苏州的功劳到手了。

    轩军再一次壮大了。

    杀降的罪名躲掉了。

    洋人跟李鸿章决裂了。

    洋二团回来了。

    现在只要等来那个人,把最后一件事了结掉,那就再没有什么牵挂,可以全力向西,开始新一轮的征程。

    他所等的人,是李泰国。

    关卓凡料想的不错,李泰国率阿思本舰队自上海北上,把船泊在了大沽口,自己进京去跟总理衙门交涉,讨要他梦想中的那一千万两银子。可是不管他如何鼓起如簧之舌,拼命游说,毕竟这个数目太过骇人听闻,而且时间一长,他这个“居间经理一切”的人,想做舰队的太上总统的野心,亦暴露无遗。

    恭亲王和左右的一班人也不傻,既然看出了这一点,便更加不肯让步。李泰国情急之下,发出威胁,说如果再不给钱,就要将整个舰队解散,开回英国去。

    回去就回去!朝廷干脆办了一个《阿思本舰队撤退案》,除了轩军水师的两条船,其它的船,不要了!不仅如此,而且还要向李泰国追讨剩余的船价。

    这一下,官司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在英国公使和税务司赫德的调停下,算是达成了协议,李泰国要把原来朝廷所付船价的七成,还给朝廷。而留在上海的两条船,朝廷的回答是不知道在哪里,请他自己去向轩军要。

    “跟他说,要得回来,就归他带走。”总理事务大臣董恂,翻着眼睛对通译说道,“要不回来,这两只船的船价,便不必还给朝廷,便宜他了。”

    等李泰国回到上海,果然已经不见了金台百粤两舰的踪影,再一打听,据说是开到太湖里打仗去了。李泰国没办法,先请人传了消息给关卓凡,继而再想一想,干脆自己乘了一条汽轮,亲自到常熟来找这位老朋友。

    谁曾想,老朋友已经变了心。

    “尼尔斯!”在院子里赏花的关卓凡,到底把李泰国等到了,堆起满面笑容,把他让进了房子里。等到听李泰国把事情一说,关藩司的满面笑容,化作了惊愕痛惜的神情。

    “嗐!怎么会弄成这样?”关卓凡跌足道,“太可惜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了。逸轩,我这次来,是要请你把那两只炮舰还给我,我要带回英国去。”

    “是,是,自然该还给你。”关卓凡诚恳地说道,“只是你来晚了一步,那两只船,已经开到太湖里面去了。现在官军正在跟无锡和江阴的长毛交战,水道断绝,一时出不来啊。”

    “这……”李泰国还不死心,想了想,又说道,“那请逸轩你派一支部队,护送我走陆路到太湖,行不行?”

    关卓凡楞了一下,随即扬声把吴建瀛叫了进来。

    “吴建瀛!”

    “标下在!”

    “这位洋大人,要去太湖,拿我们轩军的炮舰开走。”关卓凡斜乜着吴建瀛,“派你的部下护送他去,行不行啊?”

    “回大帅的话!现在无锡的黄子隆和江阴的陈承琦,都派有长毛在我们的腹地活动。”吴建瀛慢吞吞地说,“常熟吃紧,我自己的兵也还不够用。若是洋大人非要去,我好歹抽几十个人跟着他就是了,能不能都得出鬼门关,各凭天命。”

    各凭天命,这也太吓人了,怎么敢去?李泰国原本就是个胆小的人,当初为了躲避太平军,连总税务司的职位都不要了,逃到香港去,现在这样,更加不敢动了。

    “逸轩,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李泰国绝望地说。

    “也不能说没有办法……我看这样好了,”关卓凡好整以暇地说道,“尼尔斯,你先尽管回英国去,等到我们把长毛打平了,江苏宁靖,船自然就可以从太湖出来了。到那时,我让两个爱德华自己把船开回英国去找你,我再另外致送一份心意,让他们一起带了给你,多好呢?”

    *(未完待续。。)

第一一四章 砂山古祠

    江阴县在常州府的北面,毗邻长江,由太平天国的堵王陈承琦在这里据守。李泰国被打发走之后,轩军随即开拔,由常熟攻入江阴。除了刘玉林的林字团向南布防在常州方向外,其余各团,把江阴县城围得水泄不通。

    县城不算小,城里也还有近万太平军固守,因此关卓凡决定亲自上砂山,去看一看城内的形势。

    砂山在江阴城的东北,地势不算特高,但俯瞰全城,已是绰绰有余。关卓凡带了中军的刘郇膏和图林,由几十名亲兵扈从,自大营飞驰而出,不多时便到了砂山脚下。不用下马,便可以循着一条并不陡峭的山路,直登峰顶。

    举目一望,果然一切都尽收眼底。城墙围成了一个长条状,南北长,东西窄,远远望去,仿若一名长腰美女,俯伏于地。

    可是大帅说话,自然不好拿美女的腰来做比。

    “江阴城是舟形,南首北尾,”关卓凡边指边说,“如果攻首尾,则不容易破城。如果拦腰一击,我猜陈承琦一定挡不住!”

    也就是说,只要集中力量在美女的腰上下功夫,则一定可以攻破她。

    对于大帅的这个见解,刘郇膏自然表示赞同。抬头看看天色,不仅已经黑了下来,而且不妙的是,乌云翻滚,眼见就有一场大雨好下。

    春雨贵如油,可是对于外出的人来说,是个麻烦,又湿又冷。一不小心就会淋出病来。于是在刘郇膏的提醒下。策马下山回营。然而还没到山脚,豆大的雨点便已经开始砸落下来。

    “爷!那边有个庙!”图林在马上将手一指,“咱们先过去避一避吧?”

    大家顺着图林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黑沉沉的一座庙宇,有灯火的亮光透出。几十匹马拨转方向,转瞬便驰到了庙宇的大门前。

    到了门外,图林抢先跳下马,靴子把泥水踩得四溅。举起马鞭子打门:“开门!我们是过路的,进来避一避雨!”

    敲了半晌,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一位瘦小的老人,见了这些人,先是一愣,忽然疯疯癫癫地嚷嚷起来:“没地方!不许进来!不许……不许进来!”

    “值什么!”图林用一只手臂将那老者轻轻挡开,笑着说道:“弄脏了你的地方,回头赔银子给你……爷,您请进,这里面倒是干净。”

    关卓凡迈进殿门。只见那老者满面通红,呼吸急促的样子。显是正在病中,神智似是不大清楚,身边扶着他的,却是一位穿红袄子的小姑娘,十多岁的样子,伶伶俐俐的。小姑娘见一下子进来这许多人,显得又是吃惊,又是着急,一边拼命把老人向后扯去,一边极懂事地说道:“列位总爷,我爷爷是守祠的人,他发烧说胡话,总爷们不要计较他。”

    “刘先生,回头叫医生来,替他看一看。”关卓凡向刘郇膏说道,“又老又小的,满可怜。”

    “用不着你发善心……”老人挣扎着说,却被小姑娘拦住话头,一路推到旁边的过道里去了。

    关卓凡笑一笑,没把这一幕放在心上,在亲兵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环顾四周。祠堂看着虽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里面想必就是正殿了。正琢磨着这殿里供奉的是什么人,墙上题着的一首诗,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腐胬白骨满疆场,

    万死孤城未肯降。

    寄语路人休掩鼻,

    活人不及死人香。

    幽暗闪动的火光之中,关卓凡只觉这首诗里颇有森森之气,而落款也甚为奇特,题的是“江阴女子”。诗中的警句,自然是“活人不及死人香”,但所扣的主题,却是“万死孤城未肯降”一句。他不由便仰头思索,这是哪个典故?

    想了一会,忽然心中一凛:这是前明江阴典史阎应元的祠庙!

    顺治二年,清兵下江南,豫亲王多铎的兵锋所指,各地无不望风景从。只有江阴县,官降民叛,城中义民杀知县方亨、守备顾元泌,在明伦堂内歃血为盟,誓言绝不剃发,推举住在砂山的阎应元为主帅,据守县城。说起来,祖籍通县的阎应元,其时只是一名前典史,未入流的官,但他英雄气概,机智多谋,素为江阴百姓所仰服。于是他携了六百祝塘勇士,自砂山入城,主持城守。

    入城后,阎应元立即把全城的户口分别丁壮老幼编列成册,挑选年轻力壮的男子组成民兵。又对城中过往行人严加盘诘,肃清内奸。在阎应元的领导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分派得井井有条,立时把江阴城变作了一个守卫严密的堡垒。

    常州知府宗灏闻讯,派兵丁三百人赶来镇压,被轻易歼灭于秦望山下,继而前明降将刘良佐的五万兵赶至,大围江阴,再三劝降不成,终于开始攻城。

    撮迩之地,弹丸小城,刘良佐满拟可以一鼓而破,谁知自此日开始,打足四十余天,在江阴城下碰得头破血流!攻城的兵卒,伤亡过万,江阴城兀自岿然不动,而守城的,却尽是微末之吏——守东门的,是武举人王公略,守南门的,是把总汪向阳,守西门的,是现任典史陈明遇,攻防最烈的北门,则由阎应元亲守,每次巡城,必由一杨姓家将持大刀跟随,见者无不生畏,以为是云长再世,周仓重生。

    这一下,清廷耸动,多铎大怒之下,先后派了恭顺王孔有德、贝勒博洛、贝勒尼堪等,统率大兵增援,一时之间,小小的江阴城下,二十万“大清兵”云集,而在城中抵抗的,不过是数万百姓而已。

    谁知竟然还是不能攻下!江阴百姓,于绝境之中,打得愈发顽强,最惨烈的一件事,是江阴父老百余人,披红挂彩,出城诈降,等去到清军大营之中,忽然引发随身暗藏的火药,炸死官兵数百人之多。

    到了第七十九天上,真的打到弹尽粮绝,情知再也守不住了。于是阖城的百姓,箪壶食浆,涌上城墙,在明月高悬之下,与城上的民兵子弟一起,相对痛饮,放声高歌:“宜兴人,一把枪。无锡人,团团一股香。江阴人,打仗八十日,宁死不投降。”

    关卓凡这些读史的人,每每看到此处,都不能不掩卷长叹,泪湿眼眶,赞一声:江阴人牛逼!

    再过两天,博洛督大军猛攻,以红衣大炮并二百余门各式火炮,在花家坝轰破东北城墙,终于破城。阎应元以短刃刺胸不死,又跳前湖自杀,却被赶到的清兵捞了起来,绑缚博洛面前。阎应元背身而立,破口大骂,被清兵用铁枪刺断胫骨,竟仍以断肢立地,及至气绝,膝盖也不曾略弯。

    江阴之战,前后八十一日,清兵死伤四万余人,而江阴城内城外的百姓死于此战者,凡九万七千人,是为江南最惨烈一役。

    即使对于穿越到这个年代的关卓凡来说,这亦是两百多年前的历史了,不意却在这样的雨夜之中,忽然见到了这座供奉阎应元的祠堂。感慨良久,将身上的油衣脱下,正一正衣冠,决定到里面的灵位之前,躬身致敬。

    他由刘郇膏和几名亲兵陪着,进了正殿,果然见到中间靠墙的位置,是一尊塑像,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曲,面赤有须,直有云长之风。塑像之前设了一个小香案,供着一块木牌,牌前的一炉香烟,将将燃过一半。

    关卓凡面容一肃,方才迈开脚步,却听见旁边的过道中又传来了那位小姑娘着急的声音。

    “爷爷……爷爷……你不要去……”

    跟着便听塑像旁边的侧门咣的一声被推开,那名老者,双手持着一把长柄大刀,大喝一声“呔!”,势如疯虎一般冲进殿来,拦在阎应元的塑像之前!

    关卓凡被他惊得连退两步,身边的亲兵哗啦啦一片响,刀出鞘,枪离肩,不约而同地指住了那名老者。那老者却恍然不觉,一柄大刀在身前虚劈,刀光雪亮,虎虎生风,真看不出这名瘦小的老人,身上竟负有如斯武功。

    待到更多的亲兵手执火把涌进来,殿中稍显明亮,大家才看出来,老人手中的刀,不是真刀,而是戏台上所用的木制大刀,难怪他耍弄起来,并不显得如何艰难,真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一众人面面相觑,然后都把眼光看在大帅身上,等他的示意。

    关卓凡惊魂初定,走上一步,客客气气地说道:“老人家……”

    “呔!”老人彷如戏台上的武生,又是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在香案前走了一个三步回头的台步,将刀一横,面容狰狞地看着一屋子官兵,忽然像念戏词一般,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这首阎应元的绝命大诗,此刻夹在滚滚雷声之中,由这位状若疯癫的老者口中嘶吼出来,直可以撼天震地!在这样的地方,骤然听闻到这样一句话,关卓凡只觉浑身的热血呼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激动得浑身战抖,难以自持,泪水和额上淌下的雨水混在一起,几至模糊了双眼。

    一道闪电亮起,将祠庙之中照得雪亮,却见那老者将刀又翻了一个刀花,身子缓缓倚靠在阎应元的塑像之上,刀尾拄地,双手将刀身斜亘在枯瘦的身躯前,怒目圆睁,凛凛生威,拼尽最后的力量,纵声大呼——

    “这是我大明神将军阎应元的灵位,满洲人不得近前!”

    *(未完待续。。)

第一一五章 摆平

    老者的这股气势,一时将众人惊得呆住了。

    如果他说的是江阴土话,也就罢了,殿中的一班兵未必能听得明白。偏偏他念戏词一般,字正腔圆,“大明”、“满洲人”这些话,声声入耳。照这样看来,面前的这个老头,岂不是大逆的钦犯?眼见是要拿人了。

    轩军之中,真正的满洲人并不多,但关大帅却是正牌子的正黄旗!大家都偷眼看他,却见大帅木然立在当中,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个红袄子的小姑娘,跑了进来,跪在地上也不说话,只是一边哭,一边向这帮“总爷”磕头求情。

    “这个人,演戏演疯了。”关卓凡终于开口了,声音之中,一丝喜怒哀乐也没有,干涩地说道,“刘先生,我记得这座祠庙,是御准建立的?”

    “是,大帅真是渊博!”刘郇膏正有惊心动魄之感,听他问起,连忙答道,“阎丽亨的这座祠堂,是乾隆二十四年,奉高宗纯皇帝的圣谕准建,没想到是在这里。”

    江阴沦陷之后,惨遭屠城,从此整个江阴地区的百姓,都采取了对朝廷不合作的态度,不出仕,不应举,算是一种沉默的抵抗。这样的情形,直到乾隆年间,朝廷准予给阎应元在江阴修祠,主动向江阴人示好,才有了改观。

    “既然如此,倒不便打搅了。”关卓凡淡淡地说,“走!”

    走?

    这一声走,让大家都颇有匪夷所思之感,一件可以定成大逆的案子。说撂开就撂开了!大家都在想。这也就是关大帅身为满人。才敢这样干,若是换了汉员,只怕立刻就要被疑心成心怀前朝。

    然而大帅说走,谁又敢再说什么?图林连忙将手中的油衣替关卓凡披上,数十人收起刀枪,上了马,顶着大雨向军营驰去。

    等到进了中军帐,关卓凡一边由着亲兵替自己换上干衣。一边派人把刘郇膏叫了过来。

    “刘先生,你看见那个老头,手里拿的那把大刀没有?”

    “是,我亦想到了。”谈到这件事,刘郇膏极为谨慎,小心翼翼地看着关卓凡的脸色说道,“当初阎丽亨大逆不道,竟敢在江阴对抗天兵,他那位姓杨的家将,正是替他执刀之人。这个守祠的老者。说不定就是那位家将的后人。”

    “刘先生,你不用多心。两百年前的事儿了么!”关卓凡蹬上干净暖和的靴子,在地上跺了跺脚,笑着说道,“若是果然如此,那他们代代相传,替阎应元守祠,也算得上是一门义仆了。我看那个老头子病得不轻,他那个孙女,也是个懂事的孩子,现在打仗,周围的人都跑干净了,这两天你找人去照应照应,送点吃食银钱什么的。”

    “是!”刘郇膏毕竟是读书人,在心里面对阎应元实在是尊崇有加,但这份感受,如何敢说出来?此刻听关卓凡这样讲,自是欣然应允。“我按大帅说的,再叫营里的医生,替他去瞧瞧病。”

    刘郇膏却不知道,关卓凡这一趟古祠惊魂,心中仍在激荡不已,只是他掩饰得极好,没有分毫流露在脸上。

    “嗯。”关卓凡仿佛已经抛开了这件事,开始谈军务,“明天一早,叫他们几个到大帐来会议,把攻打江阴的部署,再议一议。”

    *

    太平军在江阴的守将,是英王陈玉成的叔叔陈承琦。他却没本事象两百年前的阎应元一样,把江阴守得固若金汤。轩军只拿了四个团攻城,按照关卓凡“拦腰一击”的打法,在南门北门佯攻,主打东城,只打了半天工夫,就以炮火了破毁城门,和分别为十几丈的两段城墙。

    首先突入城中的,是白齐文的洋二团。白齐文固然要立功,洋二团的三千多人亦是刚从常胜军回到轩军的编制中,急于打一个胜仗来证明自己,于是冲得特别猛,不仅一举击溃了缺口两边的太平军,而且以极快的速度,分数路直入城内,在逐巷的争夺中穿插包围,让太平军来不及再组织抵抗。“然王”陈承琦在奔回县衙的路上,即被堵截,连同十余名亲兵,在白刃搏斗中被洋二团的士兵以刺刀逐一刺死在小巷中。

    江阴入手,轩军又可以像原来一样,好整以暇地屯兵训练,等待淮军攻克无锡的消息了。然而关卓凡却发现,随着手下部队的逐渐扩大,他又面临一个新的问题——该怎样把各团之间的关系平衡好。

    轩军发轫之初,不存在这个问题,那时候面对谭绍光的大军,兵员根本就不敷使用,是靠了两条电报线和一条黄浦江,将有限的兵力调来调去,形成局部优势,才最终取得胜利。一个兵当成两个使,哪支部队谁能立功,全凭本事。

    现在大不相同了,不仅人数超过了三万,而且装备和火力,实际上已经对太平军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那么谁立功谁不立功,谁立大功谁立小功,常常要取决于主帅的分派。换句话说,以江阴为例,白齐文固然打得下,其实换了福瑞斯特或者伊克桑,又何尝不可以打下?

    这样一来,主帅摆不摆得平,便成关键。

    他坐在军案后面,把那些用于在地图上标示部队位置,写着各团番号的小红旗,在案子上摆来摆去,用心琢磨起这个问题来。

    现在轩军的一等主力,是张勇的马队、伊克桑的克字团、福瑞斯特的洋一团、由方济成署理的先字团。

    二等主力,是白齐文的洋二团、吴建瀛的建字团、姜德的德字团。

    三等主力,则是三个新编练的团——刘玉林的林字团、展东禄的禄字团、郑国魁的魁字团。

    十个团之外,还有丁汝昌的水师,刘郇膏的中军营,图林的亲兵营。至于随轩军行动的曾秉忠的数千绿营和团勇,还没有算在其内。

    他瞪着案子上摆列得整整齐齐的几排小旗,忽然伸手扫去,把它们搅成了一堆。

    怎么摆得平?这么强大的兵力,集中在这么小的一块地方,不要说江阴,就算是接下来的常州之战,亦只要派出三四个团跟淮军一起夹击,那个陈斜眼——“护王”陈坤书,就难逃覆亡的命运。

    一阵无名的烦躁过后,跟着便是恍然大悟:哪个规定说只能围着常州来做文章?轩淮两军在江苏境内作战,协同行动,名义上当然该听李鸿章这个江苏巡抚的,然而自己手下已经养大了一个狼群,现在吃都吃不饱,还能跟李鸿章客气么?

    管他个屁!

    关卓凡霍地站起来,将桌上那堆散乱的小红旗拢在手里,大步走到挂着的大地图面前,一边琢磨,一边将旗子一面一面地插在地图上,渐渐越过了常州,一路向江宁方向延伸过去。

    做完了,拍一拍手,后退几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却听帐外来报,说刘总办求见。

    “请他进来。”关卓凡回到案边坐好,便见到刘郇膏行了进来,面上殊无欢喜之色。

    “轩帅,我有负所托。”刘郇膏面色凝重地说道,“应元庙里耍大刀的那一位,得的是绞肠痧,医生是派去了,不过终于还是救不回来。”

    原来是这件事。关卓凡默然无语,在心中不胜唏嘘——这样一个人,到底还是保他不住,却不知他那位相依为命的小孙女,该怎么活下去?

    “我已经命人办了一副棺木,发送了他。他那位孙女,我也已经带回来了。”就好像猜到了关卓凡心中的想法一样,刘郇膏说道,“说起来,他们家早先是‘乐户’,左近的人家都不太待见,因此我打算拿她交给江阴县来照顾。”

    关卓凡心想,难怪他舞起大刀来,有模有样,原来真是唱过戏的。不过乐户跟一般的戏子又有不同,乃是贱籍,小姑娘交给江阴知县来“照顾”,未见得能受什么善待,不要一个不小心,把照顾变成了管束,那就不是自己的本意了。

    “她人在哪里?”

    “就在帐外。”刘郇膏看着关卓凡的脸色说,“她说要来磕头,谢谢收敛了她爷爷的好心人。”

    其时的一副棺木,价格不菲,特别是乱世之中,穷苦人家若是遇到丧葬,一床席子卷一卷,也发送得一个人了。若是能以门板钉一副简陋的棺木,则已经算是考究,若是子孙贤孝,非要寻一副真正的棺木来发葬,那么卖身为奴的事,真不是假的。所以刘郇膏送了这一副棺木,在小姑娘来说,也实在是会感激到骨子里去的。

    “唔......”关卓凡略作沉吟,才点点头,“带她进来吧。”

    小姑娘还是穿着那件红袄子,进了帐门,便向旁边一跪,神情之中虽然有畏缩之意,但一个女孩子,在军营这样肃杀的景象之中,并没有被吓得惊慌失措,这就已经很不一般了。

    “这是关大帅,”刘郇膏温声说道,“你磕头罢。”

    “给关大帅磕头。”小姑娘磕了个头,声音颤颤的,半是紧张,半是伤情,“谢谢关大帅收敛了我爷爷。”

    看着她的身形,关卓凡倒楞了一下,心说把她叫成“小姑娘”,似乎也不怎么确切。

    (晚上的航班,终于可以启程回家了。明天开始恢复一日两更,时间一般是中午12点前后,晚上7点前后。)

    *(未完待续。。)

第一一六章 满汉之别

    那天在阎应元祠堂里见到这个小姑娘,先是灯火昏暗,继而是被那位老人的所震惊,一直不曾留意打量过她,现在看过去,虽然身形娇俏,但却并不“单薄”,怎么也不信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杨婉儿。”小姑娘垂首答道。

    “今年多大啦?”

    “……十五岁。”

    关卓凡心说,难怪觉得她懂事。十五岁,那真也不算小了,在这个年代,尽有十三四岁就嫁人的。

    “你爹爹妈妈呢?”

    “前年闹长毛的时候,死了……”杨婉儿的声音,似乎又开始有点哽咽。

    “那你们家在江阴还有什么亲戚……或是朋友没有?”

    “没了。”杨婉儿小声说道,“我们家是乐户,别人都不乐意跟我们来往。”

    “哦……那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在祠庙里守祠,有多少年了?”

    “原来听我爹爹说,从我曾爷爷过世,有二十几年了。”

    听她这么说,关卓凡心中大是感慨:这一家人,称得上是忠肝义胆!

    “你知道你祖上是什么人么?”

    关卓凡这一问,让杨婉儿迟疑了——祖上是谁,自然是知道的,但是爹爹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是犯忌讳的事情,不可以对外人说起。不过这位“关大帅”,和善得很,语气里似有一股说不清的亲近之意。那天晚上,他不仅放过了爷爷,而且派了医生来给爷爷治病。又让人照料了爷爷的后事。说起来。算是恩人。

    “我爹爹说,我们家祖上是阎大将军身边的家将,杨起同。”姑娘用极轻的声音说道。

    果然,关卓凡跟刘郇膏交换了一个眼色。

    “你不用害怕,乾隆爷御准给阎公建祠,就是说他是忠臣,你家世代守祠,自然也是忠臣。”关卓凡顿一顿。问道:“你跟爷爷,又是靠什么过活?”

    “公所里,每个月给爷爷送三十斤米,八百文钱。”

    “那爷爷现在不在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我有功夫,想找个草台班子,去跑解马。”

    跑解马,就是跑江湖卖艺。她有功夫在身,关卓凡倒是意外得很,不过想一想。乐户人家,多半是她爹妈传给她的。也就不奇怪了。

    “婉儿姑娘,现在是乱世,你一个人跑江湖,那可不是办法。既然你在江阴没有亲人,我送你到上海去,你愿不愿意?”

    杨婉儿一直垂着头,听了这话,不免抬头向上一望,结果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杨婉儿吃惊的,是本以为刘先生口中的这位“关大帅”,无论如何也是个四五十岁的人。那天晚上在祠堂里,她只顾在地上磕头求情,不曾敢望过一眼,哪里想到竟是这么年轻的一位青年将军?

    而她现在虽只抬头一瞥,关卓凡却已见到她一张秀丽的瓜子脸庞上,一双大眼睛晶莹纯净,颊边微现梨涡,人虽然略显稚嫩,却是个绝色的美人胚子无疑。

    这一下,关卓凡倒是犹豫起来了,自己这么热心,在刘郇膏的眼中看来,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别有用心呢?

    不过这份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只要自己心中坦荡,又何必在意旁人如何看待?

    杨婉儿只是抬头一望,随即便又垂下头去,脸色却愈见苍白,小声说道:“大帅对我恩重如山,不管把我送给谁,婉儿都没有二话。”

    这就走到“卖身葬父”的路子上去了,不过也可见这个杨婉儿,真是个极懂事的姑娘。

    “婉儿姑娘,我怎么会拿你去送给人?我是找人来照顾你。”关卓凡笑了,转头对刘郇膏说道:“刘先生,你找一条船,让图林派几个人,把她送到上海,交给……”

    交给谁呢?他一时踌躇起来。扈晴晴还是个姑娘家,未见得愿意;杨坊是现任的上海道,不方便;要说交给利宾,他家里那位“小棠春”,也嫌年轻了一点儿。

    “交给雪岩的那位罗四太太好了。”他想到了这个最合适的人选,“说清楚是我的托付。”

    “成,我立刻办。”刘郇膏笑着应了,问杨婉儿:“你还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没有?”

    “爷爷的后事都办完了,我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杨婉儿摇头道。

    “那你谢过大帅,咱们这就走吧。”

    “谢谢大帅,谢谢刘先生。”杨婉儿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迟疑着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怯生生地问了一句:“大帅,你是汉人,还是……满人?”

    这让关卓凡怎么说?目瞪口呆之余,跟刘郇膏面面相觑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拿一句冠冕堂皇的官话来敷衍。

    “这个么……满汉一家。”

    *

    时进三月,京城街面上树木的枝头,也开始有了绿意。宫内的御花园中,一些开得早的奇花异卉,亦已经在争妍斗艳。

    养心殿里的慈禧太后,此刻却无心欣赏这一些往常她最喜欢的春意,因为南边的战事,既有让她高兴的消息,亦有让她着急,甚至是不满的地方。

    正在替江苏战事做小结的曹毓英,用一段话收了尾。

    “长毛在常州一带的三个伪王,陈承琦死在轩军的白齐文手里,黄子隆死在淮军的副将周寿昌手里,常州则是跟苏州一样,由轩淮两军夹攻,最终是轩军先破城,不过陈坤书是由淮军的郭松林所击杀。这三个王一死,常州附近便有残余的长毛,也无力再兴风作浪。所以说苏常两战打完,江苏便算是底定了。”

    “怎么好算是底定?”慈禧问道,“不是还有江宁?”

    她这一问,恭王和几位军机面面相觑,一时谁都没有接话。

    “打破常州已经快一个月了,要说让军队休整,也该差不多了。”慈禧平静地问道,“李鸿章和关卓凡两个,还在按兵不动,那是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是明摆着的,但这话很不好说。恭王掂量了一下,还是避实就虚,先宕开一笔。

    “月初的时候,就已经发了廷寄给李鸿章,督促他们尽快西进。现在还没有动,或许是粮草军械尚未齐备,又或者是周围的匪情尚未扫清。是否另下一道谕旨,再催一催?“

    “我看呐,也不见得是匪情尚未扫清,多半是他们心中那个疙瘩,尚未扫清!”慈禧的眉头皱起来了,说话的声儿也略略大了些,“我就纳闷儿了,李鸿章卖他老师的面子,不愿意去得罪曾国荃,也就罢了。关卓凡碍着什么,也屯兵常州,迁延不肯进兵?”

    她先开了头,底下人的话就好说了。

    “太后圣明,万事都在圣鉴之中。”曹毓英跪在地上回话,要替关卓凡辩护两句,“李鸿章到底是江苏巡抚,虽说是轩淮两军分兵合进,可关卓凡也要看看李鸿章的意思。”

    “看李鸿章的意思!”慈禧一时激动起来,口气就有点不对了,“他自己身上也加着巡抚衔,赏着一等轻车都尉,赐着双眼花翎,又刚抬进了正黄旗!我——我们姐俩,可不曾有哪点亏欠了他,他做事情,也要摸摸自己的良心!”

    这几句话有点不伦不类,不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倒像是个寻常的小妇人在赌气的样子,这让底下的一干大臣,如何接口?

    “妹妹,”慈安轻轻咳嗽了一声,“要不,就像六爷说的,下一道谕旨,再催催好了。”

    有慈安太后这句话做铺垫,恭王立刻便接上了话头。

    “是,难怪太后要生气。不过说起来,关卓凡的轩军倒是在打的——方才曹毓英也说了,他手下的姜德和吴建瀛,已经打下了丹阳,华尔也打到了句容,离开江宁也不算远了。关卓凡是受恩深重的人,只要实实在在的催一催,他必定不会辜负两位太后和皇上的圣心。”

    慈禧意识到自己的小小失态,抱歉似的向慈安一笑,沉静下来,点了点头。

    “既然是下旨,也不能光说关卓凡一个,李鸿章也得说一说。这不是讲私恩,是讲国家的大义。朝廷靡费兵饷,他们在常州多待一日,洪秀全就在江宁多抗一日,让他们自己想想,这对吗?”

    “是!”恭王承了旨,躬身答道,“臣等这就下去拟旨,严督李鸿章关卓凡,即刻统兵西进!”

    (谢谢艾美艾美和其他书友的打赏,谢谢把保底月票投给狮子的书友,今天开始恢复二更。)

    *(未完待续。。)

第一一七章 西洋象棋

    这一回朝廷办事,异常迅捷,四月初二的这一天,兵部的折差,将一封“六百里加紧”的廷寄,送到了常州的巡抚行营。因为这一道上谕,是指明发给李鸿章、关卓凡二人的,所以李鸿章派人请了关卓凡来,一同拆看。

    这封上谕之中,固然仍有嘉勉之意,但催促的语气已经很明显——“着饬李鸿章、关卓凡二员,即移得胜之师,驰赴江宁会剿,毋令洪逆得以奔突。至于将士久役于外,敌忾同仇,朝廷既悯其劳,且嘉其勇,着该大臣等加意抚循,以示体恤。所指行期,毋许推脱延宕!”

    两个人看完了,各怀鬼胎,彼此目视,到底还是由李鸿章先开了口。

    “又来一道旨意,这倒有些为难了,”他沉吟着说,“会攻金陵,克复伪都,这是不世的勋名,哪个不想?然而淮军的状况,逸轩你是知道的,从上海一路打到这里,损伤颇大,所补充的新勇,训练又不足够,弹药也都匮乏。常州攻城,程学启、郭松林先后负伤,整个部队若没有一段rì子来切实地整休,则很难恢复元气。”

    大功面前,这样叫苦连篇,逶迤推脱,实在不像他李鸿章的xìng格。关卓凡在心中暗笑道:若是现在围攻金陵的,乃是区区在下,恐怕你李少荃早就忙不迭地挥军西进,前来抢功了吧?

    李鸿章的这一番做作,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关卓凡,他的心思,为关卓凡猜得透透。

    会剿江宁,诚然是大功一件,然而谁想立这份功,必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因为这一去,抢的是曾家兄弟的功劳!

    曾国藩自咸丰三年在湘潭练勇始,到现在整整十年了,他手创的湘军一系,遍布半个中国,到底逆转了曾经岌岌可危的局面。他的九弟,湘军主将曾国荃,率吉字大营百战艰难,终于大围江宁。眼看就要九转丹成的时候,岂容他人染指?谁这个时候不知趣,贸贸然带兵前往,等于是把曾家兄弟往死里得罪,即刻就会变成他们的对头。

    跟曾国藩做对头?不惟李鸿章不肯,连关卓凡都是不肯的,不过两个人心里所想的,既有相同之处,亦有不一样的地方。

    在李鸿章来说,他毕竟是出在曾国藩的门下,虽然这一年来,随着李鸿章功劳渐增,已经不是老师说什么就听什么了,但师弟之间,仍有一份香火之情,况且不论是rì后的仕途,还是眼下跟关卓凡的暗中较劲,都还要借助老师的大力,因此jīng明如李鸿章这样的人,是宁肯违背朝旨,也不愿去和他的“九叔”抢功劳的。

    在关卓凡而言,倒没有李鸿章那份牵挂和担忧,但他所图谋的事情,更大,也更深,绝不肯轻易树敌。如果在这个时候跟曾国藩闹翻了脸,则等于将湘军一系的官员,都置于自己的对立面,一定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逸轩,既然有这一道上谕,咱们不去,恐怕是不成了。不过我看朝廷的意思,只要江苏方面,有一支兵过去,也就交得了差了。”李鸿章诚恳地说道,“说实话,现在淮军疲弱,我自问不能跟你的轩军相比。既然轩军的前锋,已经到了句容一带,离江宁不过咫尺之遥,何不就由轩军来跑这一趟?”

    “这……怎么好意思?”关卓凡面上愕然,心中却破口大骂:李少荃,你想拿老子当作冤大头?

    “没有什么的。自淮军到上海以来,每次都承你的容让,这一回,怎么好再跟你抢?”李鸿章摆着手说,“我坐镇常州,替你主持后勤,静候好音。”

    “这样的厚意,卓凡无以为报。”关卓凡站起身来,肃容相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不做大头,谁做大头?

    李鸿章的一番话,当然没安好心,他劝关卓凡西去江宁,有很深的用意。

    自登陆上海那一天起,淮军的风头,就一直被轩军压制,而关卓凡在上海的把持,亦令到他这个江苏巡抚,有寝食难安的感觉。及至两军并发,由上海向西克复失地,一直到打下常州,一山二虎的态势亦是越来越明显。以李鸿章的jīng明,自然猜得到,只要江宁一破,平洪的事业便大致算尘埃落定,江苏的人事,也必会有一番更张,朝廷总要在他和关卓凡之中,调开一个。

    李鸿章深知,这件事,不管朝廷怎么想,都还要征求曾国藩的意见。而自己的这位老师,虽说“忍”字的功夫已经修炼得极为到家,但江宁是曾家和湘军的根本利益所在,在这上头是决不肯退让的。

    关逸轩到底还是年轻,立功心切,还看不透这一层!李鸿章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只要轩军兵至江宁,几乎就等于是公然踩了湘军一脚,从此与曾家之间,会埋下深不可解的心结。

    至于自己的淮军,修整当然只是托词,只要轩军一走,淮军当然也不会在常州闲着,马上就要向浙江进发!李鸿章心想,说起来,这还是拜他关逸轩一句话的提醒。

    “我听赵竹生说,现在嘉兴湖州一带的长毛,空虚得很,兵都调到南面去跟左季高的楚军作战去了。”关卓凡有意无意地说道,“我本来还在想,是不是可以做做文章。”

    这句话,让李鸿章颇为心动——曾国荃不好招惹,但踩一踩左宗棠的地盘,有什么关系?反正楚军的势力,连杭州也还没有越过,说起来,淮军是去帮他的忙,冠冕堂皇得很。而且嘉兴湖州,向称富庶,这是大好的机会,不要放过了。

    跟李鸿章所想的一样,轩军果然开始调动了,而且行动迅速,几乎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正是一副立功心切的样子。驻丹阳的德字团和建字团,推进到了江宁东北的栖霞镇一带,华尔率领两个洋枪团,正面推进到了江宁以东的索墅镇,而丁世杰率张勇的马队和克字团,在距江宁南面四十里的方山扎了营。另外,关卓凡又分调了新编练的两个团,林字团和禄字团,在以上三个点之间布防,作为呼应。

    丁汝昌的轩军水师,亦自盘踞多时的太湖之中,升火起锚,出望虞河进入长江,朔江而上,直薄江宁。

    一时之间,轩军的八个团两万多人,加上一支水师,陈兵于江宁外围,窥伺大城,颇有跃跃yù试的意思。

    轩军的到来,让江宁城内外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跳了起来。

    江宁城内的,是李秀成。他在上海和苏州,前后三次吃过轩军的大亏,深深明白这支轩军完全不同于曾国荃的湘军。以轩军的器械之jīng,战力之强,太平军已经无力正面对抗。原来还能在城外与湘军进行局部争夺的太平军,从此再不能做野战的奢望,只能据城固守了。

    江宁城外的,则是曾国荃。他万万想不到,居然真的敢有人来捋他的虎须,公然带兵来到他视为禁脔的江宁!偏偏来的人,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满洲新贵,所统带的轩军,又是“旗营”,曾国荃一时竟拿他没有办法。这位曾九爷,可不像他老兄那样有一门“忍”字的功夫,于是气得暴戾失常,不惟对布营的轩军不闻不问,而且在帐中破口大骂,前来联络的刘郇膏连他的吉字大营都进不去,就被赶了回来。

    正在江宁交战的敌我双方,居然都对这支新到来的军队深恶痛绝,是奇哉怪也的一件事。不过对于这样的反应,特别是曾国荃的暴怒,已经在关卓凡的意料之中。他把自己的行营,跟华尔一起,设在了洋枪一团的营内,每rì里跟那些西洋军官聊聊天,跟福瑞斯特学学下西洋象棋,在自己的帐内翻翻闲书,平心静气,悠闲得很。

    “关老总,湘军为什么不欢迎我们?”福瑞斯特在棋盘上随手进了一步兵,百思不解地问道,“他们在这里只有五万人,我们的到来,是对他们强有力的支援。”

    福瑞斯特的这个白格兵,还差两步就要到底线升成王后,那就威力无比了。关卓凡抱头苦思了半晌,只得拿一个车退回来先看住。走完这一步,才抬起头看着福瑞斯特。

    “湘军以为,只有一锅饭,我们多吃一口,他们就要少吃一口。”

    福瑞斯特明白了,这是在说功劳的事情,想一想,不无担心地说:“那我们天天闲在这里,还能有功劳么?”

    “好比你这个白格兵,走到了这里,虽然还没有吃过一个子,却已经逼得我手忙脚乱。”关卓凡微微一笑,指着棋盘说道,“你能说,它没有功劳么?”

    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不是福瑞斯特所擅长的,他觉得关老总的这句话寓意很深,正在似懂非懂,用心去想,图林已经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爷,两江总督曾国藩大人,已经从安庆到了江宁,急召您到雨花台大营见面。”

    (明天三更)

    *

第一一八章 曾国藩

    钦命两江总督、奉旨节制四省军务、替朝廷底定半壁江山的曾国藩,终于来了。

    他是曾国荃搬来的“车”,来看住自己这个“兵”。

    关卓凡抑制住自己的紧张心情,微笑着对福瑞斯特说了声“我输了”,伸手乱了棋局,起身进入后帐,由图林伺候着,将整套二品公服一丝不苟地穿好,揣了手本,戴上那顶拖着一支双眼花翎的大帽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走!”

    数百名亲兵一同上马,卫护着关大帅从驻节的索墅镇,驰赴湘军的雨花台大营。

    到了营外,只见营门已经大开,在门口迎接的,却不是吉字大营的湘军将领,而是两位身着长衫的文士。

    “轩帅辛苦!”两人之中,白面无须的那一个,比较年轻,却先开口致意,“我是曾纪泽,奉了父亲的命令,在这里等候轩帅。这一位是赵烈文,赵惠甫先生,是我父亲幕中的客卿。”

    两个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不意却在这里见到了,特别是曾纪泽,学贯中西,算是rì后中国外交的创始人之一,尤为关卓凡所注目。不过相比起马上要见的曾国藩来说,这两人的位置就不免要向后摆摆了。

    “原来是劼刚兄,惠甫先生。”关卓凡面带chūn风,拱手抱拳,“不敢当两位的远迎,实在是有劳了。”

    几句寒暄过后,由曾纪泽和赵烈文陪着,直入中营。曾国藩却不在他九弟的大帐之中。而是将临时的行营,设在了西侧的一顶较小的帐子里面,帐外也不见总督那种仪从煊赫的威势,只有七八个亲兵在按刀站班。见到关卓凡这样的二品大员,亦是面无表情。

    关卓凡心想,这不见得是他们见多了二品大员的缘故,说不定他们自己的身上,就带着一品二品的功名也未可知。

    等到曾纪泽通报进去,就听见里面一个浊重的声音说道:“请他进来。”

    这句官话带着湘乡口音,自是曾国藩无疑。不过曾国藩在京为官十余年,他的话,关卓凡尽可以听得清楚明白,等到曾纪泽出帐相延。便快步走进去。见当中一位穿着灰布长袍的老者。站着相迎。

    “一等轻车都尉、江苏布政使、轩军总带关卓凡,参见督帅!”

    关卓凡报过了名,不待曾国藩有阻止的表示。便利索地请了一个安,起身取出手本奉上。

    递手本奉见,固然是下官初次参见上官时的礼仪,但也要看彼此之间的身份地位,亲疏远近。以关卓凡而言,籍隶正黄旗,二品大员,身负爵衔,赐戴双眼花翎,原本无须此举。因此算是对曾国藩格外表示尊敬的意思。

    曾国藩站立相迎,亦是以示礼遇,见他这样,微微一怔,摆了摆手道:“这可不敢收。关藩台,请坐了说话。”说罢,将手一让,自己先坐了。

    “是,督帅请叫我逸轩好了。”关卓凡跟他隔了一个案子坐下,这才有功夫,可以好好看一看这位百余年来,声名如雷贯耳的人物。

    曾国藩。

    曾国藩的样貌,与传世的画像相差仿佛,三角眼,倒吊眉,实在不像是一位理学大儒,也没有那副中兴名臣的气概。如果换上短衣汗衫,则与湖南乡下的一个老农,也未见得有什么不同。后世的相家,甚至多认为他的面相,是所谓的“刑杀”之相,意思是本来要绑到法场上去砍头的,谁知竟做到位极人臣,尊荣无比!因此常常被当做是“修心可以补相”的绝佳例子,用来教人行善。

    在关卓凡而言,则好像是翻开了《曾文正公全集》,《能静居rì记》,《柏堂集》这些线装古籍,然后看着活生生的曾国藩从书卷中走了出来,现在就坐在自己面前。

    他还在这样浮想联翩,曾国藩已经开口了。

    “逸轩,你跟少荃,在江苏打得很好。”曾国藩的语气,平缓沉稳,峻刻深沉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当初在上海,亦是靠了你的轩军,才替朝廷保住了这一方东南之地。”

    “卓凡不敢当督帅的夸奖。”关卓凡心想,曾国藩不愧理学大儒,果然不肯欺心,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正在恼火自己,是一定的,但却并不因为这个,就抹煞自己的功劳。

    而曾国藩,却也在琢磨着这个关卓凡。

    在涉及到旗人的事情上,曾国藩一向谨慎,这从他对待官文、塔齐布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他的起家,固然靠的是子弟兵,但得到旗人的襄助,朝廷的信任,也是一个关键,其中当政的两位,尤为重要。

    一个是已经被杀掉的肃顺,曾以八旗和绿营不堪使用的缘故,力排众议,独重汉员,给了曾国藩极大的支持,是曾国藩一直感激的人。

    另一个则是恭王。辛酉政变之后,朝中颇有人以为曾国藩乃是肃顺一党,还好恭王不糊涂,虽然推翻了肃顺,但在平洪杨的战事上,仍然沿袭了肃顺的主张,重用湘军,替曾国藩调兵筹饷,这也才有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而曾国藩也算是不负所托,以在籍侍郎的身份,创立湘军。文人带兵,十载艰难,成为了朝廷的一根柱石。

    而他个人的修养和品德,亦为许多人所交口称赞。他年轻的时候,其实是急躁的xìng子,后来修习黄老之学,渐渐把xìng子扭转了过来。到了现在,养气的功夫已是极深,一个“忍”字,练得炉火纯青,不惟戒慎恐惧,而且身居高位,清廉一时无二。

    然而,曾国藩固然是清慎端方,但他的身上,却也背负了一个很大的包袱,这是关卓凡深知的。

    这个包袱,就是他的九弟,曾国荃。

    很奇怪的是,曾国藩这位大名鼎鼎的湘军统帅,却是一个拙于阵前指挥的人——在他这一生中,凡是亲临敌前,亲自调度的战斗,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他的长处,在于选人,练兵,筹饷,制定方略,掌握全局。换句话说,是个帅才,而不是将才。他需要有人替他顶在前面,冲锋陷阵,攻城略地,这个人,也是曾国荃。

    曾国荃的xìng子,与他的老兄恰恰相反,像一只凶猛的斗犬一样,好勇斗狠,坚忍不拔,认准的事情,便义无反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的吉字大营,是湘军的头号主力,先破安庆,再围江宁,替大哥立下汗马功劳,自己更是先后五次受伤,身上创痕累累。湘军能有今rì,与曾国荃实在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因此,曾国藩对他这个九弟,也是呵护有加,一定要想办法成全他打破“天京”的志向。湘系以外的军队,固然别想染指江宁,就连鲍超所统带的“霆军”,这样的老湘军嫡系部队,因为不属于曾国荃的吉字大营,亦不能有入城之望。

    现在关卓凡却来了,而且还是个旗人,曾国藩接到曾国荃的报告,立刻决定,要亲自跑这一趟,才能镇住局面——清慎端方是一回事,权谋又是一回事!在京为官十余年,在外统兵十余年,官场老吏,什么没见过?

    “逸轩,你这一次西进,势如破竹。”曾国藩习惯xìng地眯缝着眼睛,慢慢捋着长须,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的轩军乃是旗营,听说战力雄横,任何长毛皆不能当其锋锐。现在既然奉旨到了江宁,攻城自然是以你为主,不知你想怎样打,回头我知会沅甫,叫他让一让,替你做个策应好了。”

    来了来了,关卓凡在心中微微叹息:曾国藩一生的令名,唯以他这个九弟的缘故,终于留下缺憾。然而在自己来说,不管对曾国藩如何敬重,现在却不是替他惋惜的时候,他身上所背的这个包袱,自己这次亦要用一用。

    想是这么想,说出来的话,却仍然恭谨。

    “督帅明鉴,卓凡受朝廷两次严旨督促,不得不有此一举。”关卓凡在常州的延宕,为的就是等来这样一个籍口,“不过卓凡赶到江宁,亦是来听督帅节制的。至于说攻城,九帅百战功高,吉字大营更是天下强军,不是轩军能够比拟的。江宁这样的大城,也只有九帅才拿得下,至于轩军,无非是列防外围,拾遗补缺罢了,绝不敢做进城之想。”

    *

    (写到凌晨六点,到底写完了两章。谢谢艾美艾美和llar两位堂主,谢谢新舵主彩虹。)

    *

第一一九章 鞭子

    “哦?”曾国藩的双眼攸的一睁,右手在长须上微微一顿,才又顺着捋了下去。

    关卓凡这样干脆利落的表态,等于是当场立下了“不进城”的承诺,大出他的意料。在关卓凡来说,这算是极有诚意的表示了,然而以曾国藩的身份和涵养,当然不会说出什么当面感谢的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忽然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来了。

    “逸轩,听说你的洋话,说得很好?”

    “谈不上好,不过听说写三项,都还可以对付。”关卓凡很沉静,丝毫不以为怪,问什么就答什么。

    “嗯。你在上海和江苏都办了电报,算是践行过洋务的人,听说军事上得益不少。”曾国藩问道,“不知你对洋务这件事,怎么看?”

    “下官以为,洋务的事情,若是官、商、洋三者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则可以相得益彰。”关卓凡恭恭敬敬地说道,“像电报这样的事,于军务之外,其实在民政商务上,也都很有可资利用之处。”

    曾国藩听得很认真,再问出话来,便已经多少带着一点赞许之意了。

    “高瞻远瞩若太史公者,在《史记》中亦将《货殖列传》排在第一百二十九篇,后面仅有一篇类乎跋语的自序,实已将商人列为最后。何以按你的意思,洋务竟似离不开商人?”

    “所谓世易时移,变法宜矣。”曾国藩虽已放松了口吻,但关卓凡仍不脱恭谨的神态,“督帅是学穷天下的人,卓凡这一点小见识。本不敢在督帅面前卖弄。不过以卓凡看来,西方列强之强,实是得益于商业之兴旺。商人逐利,因此可以沟通有无,除行商坐商之外。亦可以兴办实业。其不厌琐碎,不惮繁钜,行事迅捷,计较jīng细的长处,不是官府所能做到的,实在是官洋两端之间。极好的桥梁。”

    曾国藩愕然——关卓凡一个旗人,能带兵打仗,能办洋务,能说洋话,这已是了不起的事情了,谁想到掉起书包来。竟也头头是道?

    他是真的能识才赏才爱才的人,不由便改容相向,脸上头一次现出了笑意,欣慰地说:“逸轩,我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见识。好!好!像你这样的人才多一些,何尝不是国家之福?”

    “卓凡不敢当。”关卓凡嘴上逊谢,心里却在想:说曾国藩学穷天下。虽说是拍马屁,他到底也还当得起。不过他的见识,总归囿于时代所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自己这点商品经济的粗浅道理,大约是可以令他耳目一新的。

    “尽当得起了。”曾国藩微笑道,“然而以你看来,若要办洋务,当以何者为先?”

    “自然是以人才为先!”关卓凡毫不犹豫地说,“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无论中西,只要在洋务上有一技之长,而又能为我所用者,或授以名器,或赏以金帛。悉予招揽,处处留心,则洋务庶几可成矣。”

    “哦?不知逸轩可曾见到过这样的人才?”

    “不瞒督帅说,卓凡先头在帐外见到的曾世兄,就是这样的大才!”关卓凡堂而皇之地把曾纪泽点了出来。

    曾国藩一愣,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笑,不是为了关卓凡夸奖自己儿子的缘故,而是关卓凡论洋务人才的那一段话,实在对他的脾胃,深有“於我心有戚戚焉”的同感。笑过之后,不免在心中琢磨,自己湘军一系的官员之中,有无关卓凡这样的人物?

    像他这样年轻的,自然没有。其他的,即以最出sè的李鸿章而论,在这上面的见识,似乎也还颇有不如。

    这个人,真是奇才。曾国藩心想,他连秀才都没有点过,但方才所说的那几段话,却算得上是出口成章,虽然遣词造句之间,还略有生硬和稚嫩的地方,但里面包含的见识和道理,却远远不是那帮只会舞文弄墨的翰林所能比拟的了。

    旗人里头,到底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想到旗人,又想到九弟曾国荃,继而又想到李鸿章,在心中默默计较,一时没有再言声。曾国藩不说话,关卓凡自然也不说话,坐在一旁静静等候,心里却是感慨万千。

    自己是江苏藩司,自然也是曾国藩的属官,方才曾国藩的这一番提问,有考究的意思,就跟面试一样。想当初自己大四的时候,也曾投简历无数,装腔作势的面试官也见过不少,其中真有拿《曾国藩家书》里面的话来考问自己的!若是他们知道今天面试自己的,竟是曾国藩本人,不知会作何感想?

    还在这样胡思乱想,曾国藩已经说话了。

    “逸轩,你这次西来,有两万多人,是谁在替你办粮台?若是缺什么,我让沅甫的吉字大营给你调过来。”

    “回督帅的话,前线的粮台上,是刘郇膏在管着,还算得力。”关卓凡答道,“后面是李抚台在替我坐镇,全力支应。我这回能放手西来江宁,都靠他。”

    曾国藩听了这话,面sè如常,没做什么特别的表示。

    “原来是刘松岩,”曾国藩点点头,“是一把好手,大约供应上是无忧的了。”

    说完这句,右手一张,又开始捋他颌下的长须,缓缓说道:“逸轩,明rì我就回安庆去了。江宁围城,不是一时的工夫,大约总还要一年半载,才有破城的机会。无论如何,等到破城之后,轩军的功劳,我会在折子里如实上报。”

    “谢谢督帅!”关卓凡要起身请安,却被曾国藩以手势拦住了。

    “总要靠大家戮力同心,”曾国藩微笑着说,“到时候我在江宁,专候佳音。”

    *

    *

    第二天,曾国藩果然便启程回安庆去了。到了第三天,吉字大营的粮台上,拨过来来几百头牲口,算是犒劳轩军。同时也带来了曾国荃的一个口信,向关卓凡表示致意。

    “轩帅,你答应曾督帅,不进江宁了?”刘郇膏听关卓凡说完,不甘心地问,“难怪曾沅甫前倨而后恭也。”

    “自然不进。”关卓凡想起刘郇膏上一回被从吉字大营赶出来的窘状,笑着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打仗,我的粮台上倒是清闲,不过一年半载下来,碌碌无为,单是看着别人打仗,怕把兵养疲了。”

    “怎么是碌碌无为,”关卓凡纠正道,“曾九帅看到我们来了,多少也要再努力一些。”

    “我倒觉着,咱们来不来,曾沅甫都一定会拼力。”刘郇膏认真地说,“克复江宁,是多大的荣耀,为山九仞,现在就差这一篑,他九帅不会不知道,早就红了眼了。”

    “嗯,无须扬鞭自奋蹄。”关卓凡笑道,“不过曾九帅用的,不是强攻,而是围城之法——他想用江宁外围的所有部队,帮他慢慢困死了长毛,但最后一下,却要由他曾九帅来独成克江宁之功。这个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他吉字大营的伤亡可以减到最小,不过这样一来,不惟轩军,就连鲍超、张运兰、萧启江这些湘军的部队,也都只好陪着看他演戏,虚靡饷银,空耗时rì,岂是国家之福?”

    这是说出来的话,还有一句没说的——如果照史实来看,这样围下去,总要再过一年才能打破江宁,则我关卓凡所为何来?

    我既然来了,就非把这一年时间省下来不可!

    “轩帅说的是,可是不陪着他演戏,又能如何?”刘郇膏无奈地说,“毕竟答应了曾督帅的……”

    “刘先生,你大约知道,我是步军衙门出来的人。”

    “自然知道。当初轩帅带领步军马队,手擒巨憨,名震天下。”

    “不敢当。”关卓凡微笑道,“不过步军衙门的兵,弹压的功夫是好的,手上都有绝活儿,特别是一条鞭子,可以使得出神入化。要吓唬人的时候,能够在你鼻尖三寸之前,打响一个鞭花,却绝不伤你分毫,你说厉害不厉害?”

    自然是厉害的,只是正在说军务上的事,怎么忽然转到“弹压的功夫”上去了?刘郇膏迟疑着,一时没能明白关卓凡的意思。

    “传令丁汝昌,金台、百粤两舰,即刻发炮轰击江宁!”关卓凡收起了笑容,平静地说道,“我要打一个鞭花,给曾老九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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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放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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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零章 华容道 (替盟主老式留声机加更)

    同治二年四月十八凌晨,停泊在九洑洲的轩军水师,以金台百粤两舰上的一百一十磅和六十八磅主炮,开火炮击江宁北城。

    巨炮一响,江宁四围震惊,特别是吉字大营中的曾国荃,弄清了是怎么回事之后,再一次暴跳如雷。

    “关逸轩可恶!”他象一只红了眼的困兽,在帐中急速转了几个圈子,才停下脚步。

    “传他们到我的中营来会议!”

    要传来的人,是他手下的几位大将,李臣典、萧孚泗、朱洪章、彭毓橘、刘连捷这一干人。其中除了朱洪章是贵州人,其他大多是曾国藩从湖南带出来的嫡系,像李臣典,原来干脆就是曾国藩的亲兵。

    “人家要来抢功劳了!”曾国荃yīn沉着脸,双目如火,瞪视这他手下的这班将领,“今天早上,轩军水师已经开炮,你们都听见了?”

    “没那么便宜的事!”萧孚泗第一个叫起来,“我们打了多少年,才打到江宁城底下,单从去年四月九帅在雨花台扎营,到现在就已经整整一年了,不管多苦多难,都是我们湘军在承受,他关卓凡想要抢走这份功劳,门都没有!”

    “不错,江宁是我们吉字大营包下的!”刘连捷的宿醉还未醒透,也嚷嚷起来,“连鲍提督都不敢跟我们抢,他关卓凡是个什么东西?我们打安庆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五品的佐领,现在倒要爬到我们头上来了?他敢来跟九帅抢功,我刘连捷就敢跟他拼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话还没有说完,不防却被曾国荃一口啐在脸上,惊愕地看着这位九帅,不敢吱声了。

    “你们说的那都是屁话!”暴怒的曾国荃逼视着刘连捷,“他是御前侍卫,你比得了吗?他是正牌子的正黄旗籍,你比得了吗?他身上的黄马褂,你有吗?他头上的双眼花翎,你有吗?”

    双眼花翎这种东西,连老帅都还没有,底下人又怎么会有?一班将领都不吭声了。

    曾国荃的暴怒,事出有因——轩军的人虽然没有进城,但炮弹却已经飞进了城!

    这样一来,到时候克复江宁的功劳,无论如何也要被关卓凡分走大大的一份了。偏偏他的作为,又丝毫没有违反他对自己大哥的承诺!这一份窝囊,如何不令曾国荃怒火中烧?

    “跟轩军的这笔账,以后再算!现在说别的都没有用,只有尽快把江宁打下来,才是正办。”曾国荃稍稍冷静下来,将手一挥,“不然哪一天不小心,被轩军把江宁打破了,那才是笑话。吉字大营的四万多人,人人找一根索子,吊死算了!”

    这样一来,大家都起了拼命的心。既然说要尽快打破江宁,那原来单靠围城的法子就不能用了,必须要强攻。几个人围着曾国荃商量的半天,最后决定,还是以南面的太平门为主攻点,把两件事办好:一是要尽快拿下龙脖子上那座“地堡城”,二是加快地道的挖掘,十道并进。

    “能不能成功,这个月内就要见分晓!”曾国荃环顾一圈,动情地说道,“大哥栽培了我们这么多年,在安庆翘首以望,我们不能对他不起!我们这几个,都是生死兄弟,眼前的这一场大富贵,也决不能拱手让人!传令各营,只要打破江宁,准许大掠三rì,军法不禁!”

    龙脖子到富贵山一带,是钟山南麓,紧贴江宁城的太平门。因为这里是进攻金陵的最有利之处,所以历来定都金陵的王朝,这里总是守护最重的地方。

    太平军也不例外,在这里筑有两座巨大的石垒,坚固异常,分别命名为“天堡城”和“地堡城”。湘军围城大半年之后,付出重大代价,终于拿下了天堡城,但剩下那一座地堡城,却无论如何也攻它不破。

    这一回,不破也不成了,湘军下了死决心,由萧孚泗和刘连捷两部,一共八千人,rì夜冲击,按照“炮火、打枪、冲锋”这样的次序,一遍又一遍,往复不息。守堡的“沐王”何震川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依靠着西洋大炮和开花弹的威力,苦苦支撑。然而开花弹毕竟越打越少,十几天打下来,湘军固然死伤枕籍,但垒中的炮声也渐渐变得稀落了。

    曾国荃瞧出了便宜,把后面的朱洪章叫了过来。

    “焕文,按你说的,做盾墙!”

    “盾墙”是朱洪章所发明的一道移动的篱笆,就地取材,以芦苇、竹枝、木条,一层一层密密编成,厚达两尺,高七尺,每一层之间,填入茅草和稀泥夯实,除了不能抵挡开花炮,其他的炮子和霰弹都不能穿透。

    这样的盾墙,一共做了三十个,湘军的敢死队,在盾墙后面推着炮,一点一点地向地堡城推进。何震川以开花弹破毁了十余个,炮弹终于告罄,便再也没有办法,被湘军的十余门炮抵近,一齐开火,数百名敢死队更是只穿了裤头,赤膊挥刀,蜂拥而上,终于攻入了这座坚守一年有余的大堡。

    堡中的太平军,jīng疲力竭,虽然以枪、矛和赤手肉搏来抵抗,但终究敌不过湘军特选的死士,六百余人全数被杀,地堡城遂告陷落。

    地堡城一失,江宁之南便再无可以依托据守的屏障,主持大局的李秀成,唯有倚靠厚重的城墙,来做最后的防御了。

    关卓凡收到这个消息,立刻传令团官以上的将领,到大营会议,听候调遣。于是,驻栖霞的姜德和吴建瀛,驻方山的丁世杰、张勇和伊克桑,在三地之间机动的刘玉林和展东禄,都在当夜纷纷赶到关卓凡驻节的索墅,与华尔、福瑞斯特和白齐文一起,齐集于关卓凡的中军大帐之内。

    “江宁就快破了,”关卓凡开门见山,“我曾经跟曾督帅说过,轩军就是来拾遗补缺的,现在时候到了。从栖霞到方山一线,每个团官,都要替自己的各营各哨划定区域,把兵撒开,决不许有一个长毛,从防区内走脱!”

    “逸轩,”华尔先承了军令,才又开口说道,“湘军在内线围城,我们却是在外线堵截,就算有从江宁城里逃跑的长毛,恐怕也都落入湘军手里了。”

    “江宁十三门,本朝封闭了其中四门,那也还有九个门。”关卓凡神sè如常,在地图上指划着说道,“更不要说城周百里,单靠几万湘军,想做到水泄不通,那是不能够的,何况——”

    何况一旦破城,以吉字大营的惯例,第一件事就是要搜掠财宝。太平天国的高级官员和将领,大多有聚敛的习惯,江宁城里,想来更是金银如海,财货如山,进了这样一个聚宝盆,谁肯后人?自然是手快有手慢无,哪里肯把jīng神放在搜捕残余的长毛上面。再说这么大的江宁城都打破了,跑掉几个长毛,又有什么了不起?

    这番话,说得华尔目瞪口呆,连连感叹。于是大家再无异言,各自起身,准备连夜回营去分派。

    “世杰,”关卓凡招呼道,“你们三个留一留,我还有话说。”

    被留下来的,除了丁世杰,还有张勇和伊克桑。这是轩军最强的战力,却被布置在离城最远的方山,三个人自己的心里,也一直有疑惑。现在一留下来,知道老总有话要说了。

    “洪秀全不会离开江宁。”

    第一句话,就把三个人吓了一跳,互相看了看,都紧张起来,等着老总继续说下去。

    “别的人,就保不准了。”关卓凡目光闪动,幽幽地说,“不管是什么人,如果从江宁逃脱出来,向北是长江,向东是轩军淮军,向西是鲍超和张运兰的湘军,都无路可走,就算走得脱,也无人可以接应。”

    三个人听了,更是惊疑不定——如果是寻常的长毛,能逃得出来就是好的了,又谈得上什么接应不接应的?

    “只有向南,往江西去,那里还有‘侍王’李世贤的十几万人在等着。”关卓凡压低了声音说道,“从江宁往江西去,必过方山,这一条华容道,你们给我守好了!”

    连华容道都比出来了,那么谁是曹cāo?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三个人,知道事关重大,一齐站起身来承令。

    “我还是那句话——不管逃出来的是什么人,也不管有多少人,必须全数擒获,不许有一人走脱!”关卓凡向后靠在椅背上,面sè凝重,眼光从三个人的脸上逐一扫过,“你们三个,都是我从城南马队带出来的老弟兄,必不致误了我的大事。”

    (三更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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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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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那一年,懿贵妃风华绝代,肃中堂权势炎炎,洪秀全安然打坐,圆明园赤焰遮天。 那一年,胡林翼呕心沥血,曾国藩百战艰难,左宗棠英雄欺人,李鸿章羽翼渐满。 那一年,一名小博物馆的兼职讲解员,经历了史上最悲催的穿越,死而后生,绝地求存,誓要凭一己之力,祸乱宫廷,颠覆王朝,开创一个全新的世代—— 吾今欲将大笔,重写春秋,天下尚且如此,况一家一室和几个嫂子乎? * * 一组签约作品,每天两更,不拖不欠,求收藏。乱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