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顾问委员会
当然,“恩俸”的数字,并非完全比照俸银。关卓凡的想法是,金字塔上部的稍少一点,金字塔下部的稍多一点,就是说,把大家的距离拉得稍近一点。
至于闲散宗室,人数庞大,但真正过不下去日子的,毕竟是少数。补贴也好,贷款也罢,实际支出不会太多,而且,一定是“严格审查”的。
闲散宗室也有相当的影响舆论的能力,但并不直接掌握话语权。对于这部分宗室,主要是邀买名声。
“奉恩基金”的发放,是有一定的弹性和条件的。比如,每个月发放“恩俸”的数量不是恒定的,“基金”收入多就多发,“基金”收入少就少发,“基金”没收入了,就可以暂时停下来。
某宗室如果受到朝廷的处分,也是可以“停俸”的。
和“双俸”一样,“奉恩基金”的“恩俸”,也可以不要。比如,某宗室如果反对新政,就有人会问一问你,要不要“辞了这个恩典”?
所以,支持还是不支持“新政”,大伙儿看着办吧。
如果每年花个一百几十万两银子,就能买个耳根清净,就能避开改革的种种阻力,值不值呢?
国家每年虚掷在“将养八旗”上面,要两千万两;即便省下一半,也是一千万两。
上海关的关税,一年超过一千万两,一百多万,不过上海关年入的一个零头。
所以,太值了。
实际上当然不会那么美妙。最有能力影响政策和人事的宗室,比如恭王和几个铁帽子王。并不见得在乎这点钱。不会为了这点银子改变自己的基本政策取向。
可有人在乎。在乎的人数还不会是少数。对于一些低阶爵位的宗室,一年多个几百两银子,不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反对新政,就是反对他们的荷包。在上位者,不能不虑及“民意”啊。
还有,也不见得不能用经济手段,对宗室里面的几个大头子施加实质性影响,无非在哪个工矿里面给一点干股就是了。
这样。“新政”和旧统治阶层一定程度上就绑在了一起。
当然,最大的“赎买”对象,其实还是紫禁城里的那两位御姐。这个,关卓凡已经成竹在胸,另做计划了。
这是旗人的“上层”,至于拿来开刀的旗人“下层”,关卓凡认为,阻力不会像文祥等人想象的那么大。
当时的旗民,由于朝廷的奇葩制度——旗人除了当兵,什么事情也不许做。因此常常是一大家十来口子人,全靠一个当兵的一个月几两饷银过活。许多人家生活极其困苦。
北京还稍好点,在外省驻防的旗人,景况更窘。每年都有不少旗民冻饿而死,甚至不断生出了“逃旗”——贫困的旗民,宁肯放弃身份,逃去无踪,只求一条活路。
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关卓凡就不信,有人宁愿饿死冻死,甚至“逃旗”,也不愿拿三百两银子,去搏一条生路?
特别是开发东北,朝廷的“优惠政策”更多,可以极低的、象征性的价格将土地租给旗人耕种,还可以提供免费的种子和农具,购买或租赁牲口也可以予以一定的补贴。
不会种地不要紧,汉人会啊,可以允准旗、汉合伙,共同耕种,收成双方均分。事实上,山东一带,已经有许多汉人开始偷偷地“下关东”了。这种事情,禁不胜禁,不如大家合伙来干!
关卓凡把这些一条一条地摆出来,文祥愈听眼睛愈亮,一件本以为不可能做成的事情,怎么一过了关贝子的手,就像是一定能做得成了呢?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服”了关卓凡。
这种“服”,既包括理路上的“佩服’,也包括心态上的“降服”。
这种心境下,关卓凡说的另外一件事情,就觉得没有那么刺耳了。
关卓凡说道:“既然咱们觉得,这班人不好用,这个制度不好用,那么,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咱们绕开他们,另起炉灶!”
所谓“另起炉灶”,是在现有的各个衙门之外,新建立一个叫做“顾问委员会”的机构,可以简称“顾委会”。关卓凡的意思是,新政里边,其他衙门办不了的,又或者拖拖拉拉办不清爽的事项,放到这个“顾委会”来办。
关卓凡说的轻描淡写,文祥也正在对关贝子的纵横捭阖、高瞻远瞩欢喜赞叹,可还是马上意识到,这个叫做“顾委会”的新衙门,名字低调,其实权重,只要请一道旨,便什么事情都能够办了!
那么,这个“顾委会”,将来会不会和其他的衙门,特别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发生什么冲突?
可这话不好直接问出口来。文祥正在沉吟,脑子中突然一亮:自己太傻了,这有什么好问的呀?这就是来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权的——这也是一个“盘口”啊。
当下郑重表示支持,并说了一句“六爷也是一定赞成的”。
关卓凡微微一笑,心说,你恐怕并不真了解这个“顾委会”是做什么的。
事实上,关卓凡的“顾委会”,何止要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权?
关卓凡要把中枢各部的权力,一点一点转移到这个“顾委会”里来——架空六部,架空九卿,架空军机处。
当然,也是要架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
就是说,这个“顾委会”,就是关卓凡心目中未来中央政府之滥觞。
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先要把军机处变成一个橡皮图章——专门负责给“顾委会”盖章的。
关卓凡对文祥说,“改革八旗”,“设立顾委会”,这两件事情,只要恭王赞同,“我就是那句话,‘唯六爷马首是瞻’——我要举荐六爷,重领军机!”
文祥自知此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因为不赞同又如何呢?这两件事,你不赞同,人家一样做,只不过关在朝、恭在野,关卓凡唯一忌惮的,是你在台下给台上的人使绊子。难道自己还真能鼓动恭王这么干不成?
还有,关卓凡既然已经“暂领军机”了,就绝没有退下来的道理,恭王“重领军机”,其实是和关卓凡“共领军机”,这又是一个新的“同治”的局面了!
无论如何,这已经是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文祥说道:“贝子为国为民、不计利害的一片心意,六爷是一定能够体会的。我想,六爷是一定要和贝子同心协力,一块儿把朝政办好的。”
最后,文祥表示,明日自己将面奏两宫,请辞内务府大臣的差使。
关卓凡微愕,问道:“这是为什么?”
文祥也稍稍地愣了一愣,心中不免奇怪,关卓凡这个样子并不像做作啊。
他斟酌着说道:“我身上兼的差使太多了,实在照应不过来,辞掉一件两件,才能办好最紧要的差使。”
关卓凡皱起了眉头,说道:“不对!博川,你说我以腹心语你,转过头来,你却跟我打马虎眼,这,不合适吧?”
文祥一下子红了脸,嚅嗫了下,说道:“贝子责备的是,我的意思是——”
犹豫了半响,下定决心,低声说道:“我在想,也许宫里边的意思是……”
关卓凡“嘿”了一声,他明白了。
关卓凡想了片刻,说道:“说不定宫里边还真有这个意思——但正因为如此,博川,这个内务府大臣,你万万辞不得!”
文祥迟疑着说道:“可是……”
关卓凡说道:“非但你不能辞,宝佩蘅也不能辞,六爷复出之后,还得继续‘管理内务府银库’!”
文祥不说话了。
*(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大局初定
关卓凡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两宫皇太后那边有我,断不会叫你和六爷为难。”
他缓缓说道:“两宫圣明,但宫里边还有其他的人。内务府交了出去,若有人在一旁撺掇着,谁知道会生出多少花样来?国家艰难,这一点本钱万万不能随便挥霍了。咱们身为朝廷大臣,这个关,可得把住了!”
关卓凡的表态叫文祥又惊又喜,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原以为这个问题上,关卓凡和“宫里边的”,特别是“西边的”,是“合而谋我”。
心里愈发感佩,想着若恭王能够和这个人真正同心协力,实是国家之福!
关卓凡说的都是实在话,并非故做姿态。他作为一个穿越者,对慈禧某些方面的了解,超过这个时空的任何一个人,包括慈禧自己。慈禧天性喜爱浮华热闹,奢适享受,钱到了她的手里,掌握不了分寸的。
何况,宫里边确实“还有其他的人”。
这个人是安德海。
安德海自以为辛酉政变立下大功——事实上他也确实立了功;在宫里的太监中,他的品级虽非最高,但因为这层特殊的经历,和圣母皇太后的关系便不同于一般的总管太监,所以是紫禁城里事实上的头号太监。
但这层经历、这个身份,并没有为安德海换来什么太大的金钱上的好处。政府为恭王严格把持,卖官鬻爵啥的,轮不到他在圣母皇太后那儿下嘴;中保私囊吧。圣母皇太后自个花钱都做不得主。哪里有他上下其手的机会啊?
因此整天想着怎么样才能把内务府“拿过来”。好好地予取予求一番。
安德海也是主张重修圆明园最力的一个。这一项“大工”,不知道要花几百几千万两银子?而且是“宫里边”的事,许多环节,一定要过他的手,不知道能有多少生发?一项圆明园的“大工”,就够吃一辈子的了!
内务府也罢,圆明园也罢,安德海看来。最大的障碍是恭王。加上他被恭王骂过,衔恨在心,因此在“倒恭”的过程中,内外奔走,是最积极的一个。
安德海何所求,关卓凡一清二楚。当“倒恭”是大家的共同目标时,不能不对他这个结拜兄弟虚与委蛇。现在恭王已不成为障碍,怎么能够允许一个太监,在自己和御姐之间,碍手碍脚?
拿内务府和圆明园庸酬你一个阉人?能不能不这么搞笑?
还有一层意思。关卓凡没有对文祥说出来。钱袋子交到慈禧的手上,花多花少先不说。他接下来对这姐俩儿的“赎买”,就没那么灵光了。
所以,请奕老兄、文老兄、宝老兄,替俺把钱袋子扎紧了。
呃,还有,御姐有啥不满意的,也是对着你们三位去的——就是说,请你们三个唱黑脸;红脸嘛,俺来唱好了。
文祥告辞,关卓凡一直送到了垂花门。
一直等文祥转过二堂看不见了,关卓凡才转身回去书房。
刚拔脚,一个窈窕的身影匆匆赶到,将一件厚呢军大衣给他披在肩上,看时,却是小福。
关卓凡微笑道:“还没睡?快去睡吧,不然熬出黑眼圈来,过几天做新娘子,就不漂亮了。”
垂花门悬吊的宫灯下面,能够隐约看出小福的脸儿红了。她福了一福,没有说话,跟着关卓凡回到了书房。
紫檀圆桌上已经收拾干净了,小福又沏了一杯热热的酽酽的茶进来,放在桌面上,然后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书房。
关卓凡坐下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缓缓地流下食道,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身心愉悦。
外面似乎下起了雪,关卓凡裹好大衣,将茶杯拢在手里,走出了书房。
果然下雪了。
关卓凡立在檐下,黑暗的天空中,隐隐约约,无数白色的羽毛,纷纷扬扬而下,落到灯光里,便一一现出身形来。
天地间,很快白茫茫的一片了。
关卓凡静静的站着,时不时小抿一口热茶,脑子和这深夜的空气一样清爽。
大局初定。
恭王只能接受他的条件,关卓凡有十分的把握。
文祥是一个很好的“代表”,如果来的是宝鋆,许多话,特别是许多“有违碍”的话,就不能说了。
文祥是真正的正色立朝,可以用“大义”打动;宝鋆是一个钻到钱眼里的人,打动他的,只能是利益。文、宝同为恭王的心腹,但关系的性质并不一样。文祥以恭王之友自居,而宝鋆,是恭王真正的“私人”。
所以,如果宝鋆作为“谈判代表”,虽然还是能够达成协议,但话说不透,这份协议沦为单纯的利益交换,其效果就差得远了。
而且,这个“谈判代表”本人,你也拢不过来。
文祥,也不好说就完全“拢过来了”。但关卓凡可以确定,文祥会是一个积极的合作者,至少绝对不会拖后腿。
就像他对文祥说的:“博川,你不是谁的私人——我请你为国家做事。”
还有,过了关卓凡这一手,较原时空,文祥的思维会更早打开,日后可能成为“关式新政”的有力推动者。
文祥有一个好处,他不结党,也结不了党,他就是一个办事的。这种人,用起来,比较放心。
至于恭王,嘿嘿。
关卓凡向恭王让这一步,把恭王重新弄回军机处,有两层作用。
其一,关卓凡的势力还远没到“专擅”的地步,他需要合作者,需要尽量少的人在暗地里使绊子。
其二,接下来的许多新政,不论之前做了多少“赎买”,一定还是有人反对的。有的人脑子已经锈死了,你向里面灌多少润滑油都是没有用的。所以,关卓凡需要一个人在前面替他“挡雷”。
关卓凡的如意算盘是:收买人心的政策,他自个领衔,或单独上折;得罪人的政策,推恭王领衔。
恭王不愿意?不愿意你还做什么军机领班啊?
担不担心恭王在下面捣乱、在背后捅刀子呢?
恭王对待政敌不是个狠角色吗?
不担心。
从历史资料和现实表现来看,关卓凡认为,恭王是一个只能打“顺风仗”的人。
风向在他这边的时候,确实气势如虹;但风向一变,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祺祥政变一仗,恭王打得确实漂亮。
辛酉之前,恭王一直为文宗压制,从没有掌过实权,已憋了许久。祺祥一役,算是他出山第一战,犹如毕业论文,反复绸缪,十年寒窗的苦功都倾注在里面,所以一拿出手,立时博得满堂华彩。
可是,既然之前没有掌过权,办过事,也就没有受到真正的政治斗争的琢磨,包括“挫折训练”。
辛酉之后,意气奋发,以为天下事无不可为,两宫皇太后也不放在眼里。以致在两宫面前,听到“有人参你”,失态咆哮。
紧接着被慈禧兜头一棒,天堂落到地狱,顿时懵了。
惊慌失措,任人摆布。
这一切,绝对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应该有的作为。
原时空的恭王,再入军机之后,小心谨慎,畏首畏尾,锐气尽失,已无复当初的任事之勇,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是在“韬晦”,但这是无所做为的“韬晦”,说到底,是被吓怕了。
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奕??的骨子里,其实是一个脆弱的、不自信的人。
祺祥政变中,恭王对肃顺、端华、载垣施以非必要的辣手,关卓凡认为,根子就在于他对自己的不自信。
关卓凡不认为这种人会是一个值得敬畏的对手。
当然,也要防着。
原时空,杀安德海之时,恭王还是小小地“雄起了”一把的。
*(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主任委员
不过,杀安德海的主角,是皇帝和丁宝桢,背后的靠山是慈安,恭王不过是在程序上配合了一把,其实是这个事件中最小的一个角色。
要他自己来干,或者说此事要他来发难,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
当年在内务府大骂安德海,声称要小安子的脑袋的恭王,早已过眼云烟了。
而且,如果他不配合,就是得罪皇帝侄子和慈安太后——这个,恭王也是不敢的。
曾国藩和他的幕僚赵烈文,曾经有一段议论恭王的对话,比较有意思。
赵烈文对恭王的评价,先从长相说起:“见恭邸小像,盖一轻俊少年耳,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镇百僚。”
曾国藩说:“然貌非厚重,聪明过人。”
赵烈文说:“聪明信有之,亦小智耳。”
然后就开始了苛刻的批评:“至己为何人,身处何地,似全未理会。身当姬旦之地,无卓然自立之心,位尊势极而虑不出户庭,恐不能无覆悚之虞,非浅智薄慧、涂饰耳目之计所能幸免也。”
曾国藩叹息着表示赞同:“恭邸极聪明而晃荡不能立足。”
赵烈文对恭王的评价,不算公平。恭王也曾有“自立之心”,可被嫂子夹头夹脑一顿乱棒,从此彻底没了脾气。只好如曾国藩所言,“晃荡不能立足”。
虽不公平,但却准确,恭王再入军机之后的样子。就是赵、曾给他画的这副像。
本时空,恭王会表现得更好吗?
次日,军机叫起,关卓凡奏请求设立“奉恩基金”。
之前,折子就已经递进了内奏事处。两宫皇太后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便当场允准。
军机大臣回到军机处,军机章京随即写旨。军机大臣会阅旨稿,曹毓瑛略作润色,关卓凡首肯,发军机章京校对誊抄。然后用黄匣进呈。
两宫看了一遍。没有可加减之处,于是取出印章,母后皇太后用“御赏”印,圣母皇太后用“同道堂”印。明黄旨面。朱痕宛然。用印后。谕旨装回黄匣,由军机处转内阁,“明发上谕”。
不过半个上午。一桩轰动京城内外的重大政策便出台了,效率实在惊人。
本来这种重大政策,一向是要“交议”的,即由王公大臣、翰詹科道,充分发表意见,朝廷再决定是否实行。
但关卓凡暗示:不必强人所难。
宗室不必说了;普通的旗员,虽然不能从“奉恩基金”中直接捞什么好处,但也绝不会反对。
可汉员就不然了。本来就对旗人不服气,这个“奉恩基金”,尺足加二地给宗室恩典,厚彼而薄此,瞅着心里怎么会舒服?可如果站出来反对,就是和整个宗室作对,又怎么张这个嘴呢?
所以,“交议”的话,只会“叫”大伙儿“不容易”。
所以,不如就“宸衷独断”了吧。
这个政策确实是有副作用的。但关卓凡认为,资源有限,现在要集中力量抓主要矛盾。面面俱到,谁都想讨好,谁都不想得罪,就什么事也不用办了。
而且,并非所有汉员都反对这个政策。京内京外,反应截然不同:地方督抚,几乎一面倒的支持这个政策。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大佬,纷纷上折表示,“奉恩基金”乃“巩固国本”的“善政”。
这个现象实在有点奇怪:“奉恩基金”是要“新政”掏银子的,可办“新政”的争先恐后地抢着说:宰我!宰我!
反倒是不办、甚至反对“新政”的大皱眉头,愤愤不平——当然,不是为“新政”不平。
在京的宗室,犹如滚开了水。尤其是爵位较低的宗室和闲散宗室,激动异常,一个个口沫横飞地嚷嚷:“我说什么来着?关三主事,就是比恭六强!强太多了!”
一大堆黄带子,满北京城地乱窜,各个衙门到处打听:什么时候派银子?派多少?哪个衙门办这个事?
可能经手其事的衙门,如户部、内务府,也十分紧张,因为这是每年过手一百几十万两银子的“大活”,而且,年年都有!
消息很快出来了,这个差使落到了一个叫做“顾问委员会”的衙门头上。
大伙儿愕然,这是个什么衙门?什么时候设立的?
刚刚设立,只有一块牌子,一个“主任委员”,两个“委员”——通衙门就这三号人。
品级可不低,“主任委员”从一品,和部院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使,是同样的品级。
户部、内务府之流自然失望,但宗室们却兴高采烈。朝廷居然专门为这个“奉恩基金”设立了一个衙门,还是从一品,可知有多么重视这个“奉恩基金”——这个“奉恩基金”,一定会兴旺发达的!
进一步的消息出来了:“管部”的就是关贝子。
这就不消说了!
于是黄带子们一股脑儿涌到了“顾问委员会”去。
“主任委员”容易见不到,两位“委员”笑容可掬,总是这么回答的:
“‘奉恩基金’由各地新办工矿之盈利按例拨付,这个‘盈利’有多少,得一家一家盘账;还有,这个‘例’定多少,要请旨。呃,这个‘例’不好定太高的,是吧?不然不成了杀鸡取卵了吗?
“各位爷也是晓得的,咱们的新式工矿还不多,所以刚开始这几年,‘奉恩基金’一定是有亏空的,这个亏空,怎么填,也要请旨。”
总之,什么时候派钱、派多少钱,这些关于时间、数字的问题,都没有一个确实的答复。
但几个概念很快便形成了。
第一,“奉恩基金”是和新式工矿捆绑在一起的,也就是说,是和“新政”、“洋务”绑在一块儿的。
第二,新式工矿还不多,“新政”也好,“洋务”也罢,还非常单薄,单靠现有的这几间“企业”,是不足以支持“奉恩基金”的。
第三,“奉恩基金”不好长期亏空的,不然,必无以为继。
黄带子们都有点急了,那你们倒是赶快多办几间“新式工矿”啊。
“委员”连连点头,说道:“各位爷的意思,我们一定转告郭主委,郭主委一定会上奏朝廷,加快开办‘新式工矿’的。”
“郭主委”,“顾问委员会”的“主任委员”,郭嵩焘。
这是一个再叫人也想不到的任命。
郭嵩焘刚刚被左宗棠从广东巡抚的位子上赶了下来,明发上谕“着郭嵩焘来京”。来京干什么呢?原来是坐这个位子啊。
大伙儿原来都以为郭嵩焘倒了大霉,没想到人家一进京,正二品的巡抚变成从一品的“主任委员”,升官了!
只是有人提出疑问:这个“顾问委员会”既然负责为“奉恩基金”筹资,“主任委员”难道不应该由一位宗室来做吗?
很快便有聪明人给出了答案:“‘顾问委员会’是要和各地的督抚打饥荒的,你叫一个宗室来做,这些账,算得明白吗?想想人家郭筠仙,是什么出身啊?”
有疑问的恍然大悟:“郭嵩焘从曾国藩幕中出身……对啊,由他来和地方打交道,督抚们要买账的!”
于是都赞叹:“关贝子真会用人!”
对于郭嵩焘的任命,最出乎意料的,还是郭嵩焘本人。
郭嵩焘抵京之后,实在不想住广东会馆;他虽然是湖南人,可现在身份尴尬,也不好住湖南会馆,于是和军机上打了招呼,就住在老朋友潘祖荫的家里。
每天和潘祖荫切磋书法金石,貌似逍遥,可始终等不到陛见的通知,其实无比气闷。
*(未完待续。。)
ps: 今天又得开一天的会,只有中午的一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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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人生都是可怜虫
不久前,军机处奏准,进京陛见的官员,入宫之前,不禁和周围往来。外省官员进京陛见,并非甫一抵京便能获得召见,因为要“排班”,常常是要等上好几天的。这些官员在京的日子有限,这么呆在公馆里无所事事,实在是浪费时间。
当然,京籍的官员,陛见之前,还是不能回家的。
郭嵩焘也四处走动了一番,但不论相交深浅,都只能虚安慰他,因为确实没有人知道对他的安排的“的信”。
有人说,恭王去留未定,关贝子还在上海,总得等这个天字第一号官司有了眉目,才谈得上下面的人的出路的。
这倒是见得深。
郭嵩焘只好耐着性子等。
终于“等来了”。
等来的不是通知入觐的时间,而是任命他为“顾问委员会”的“主任委员”的上谕。
和上谕一块儿过来的,是崭新的一品朝服,亮红珊瑚顶子,仙鹤补服。
郭嵩焘目瞪口呆。
到潘祖荫家传旨的是醇王——这个传旨的钦差的身份也出乎郭嵩焘的意料。
领旨谢恩之后,郭嵩焘小心翼翼地向醇王请教,这个“顾问委员会”,是怎么一回事?
醇王笑着摇头,说道:“我也不晓得。‘管部’的是关逸轩,他是你的顶头上司,你直接问他好了。”
醇王刚走,关卓凡的帖子和名刺就到了。
郭嵩焘赶忙奉还名刺,对贝子府的来人说,随后就过府拜见贝子。然后换上新的朝服。打轿往柳条胡同而来。
临行之前。和潘祖荫小议了一番。
潘祖荫也不晓得“顾问委员会”的来头。不过,潘祖荫对关卓凡是很有好感的。他对郭嵩焘说道:“筠仙,咱们这位贝子,有气魄,有手笔,是个办大事情的。既然他亲自‘管部’,这个‘顾问委员会’,大约错不了。”
到了毅勇忠诚贝子府。礼遇同文祥,门房上面关照轿子一直抬到二堂阶下,关卓凡已站在阶上相迎。
郭嵩焘跪下行礼,关卓凡亲手相扶,说道:“筠翁,你是前辈,这个礼我当不起!”
郭嵩焘起身,关卓凡执着他的手,含笑说道:“仰慕已久,得睹风采!筠翁。我还记得你的那句诗,‘人生都是可怜虫’——我每一念及。都是大畅心胸,端的是写尽天下人、画完世间像!”
郭嵩焘惊喜莫名,这位关贝子,居然连自己这首打油诗一般的“戏作”都晓得?
说是“戏作”,其实是“孤愤之作”。
咸丰九年,即1859年,英法军舰屯集大沽口,郭嵩焘受命赴天津僧格林沁军中帮办军务。僧王既看不起汉人,又看不起文人,而郭嵩焘以学识风骨,也不肯对僧王摧眉折腰,所以两人处的并不愉快。
郭嵩焘旋奉皇命,赴山东烟台等地查办隐匿侵吞贸易税收情形。地方接待隆重,并致送厚礼。可郭嵩焘自定章程,“不住公馆,不受饮食”,更不受礼。
他认真查账,严加整顿,清理积弊。税收是增加了,但山东地方怨声载道,随行的人员也因为不能发财而暗地不满。
僧格林沁趁机会同山东巡抚文煜,联手发难,弹劾郭嵩焘。
僧王的劾折,朝廷不能不尊重,郭嵩焘以“查办贸易不妥”,“交部议处”。
郭嵩焘被迫返京,悲叹“虚费两月搜讨之功,忍苦耐劳,尽成一梦。”
回京路过献县的时候,旅邸题壁一首:“人生都是可伶虫,苦把蹉跎笑乃公。奔走逢迎皆有术,大都如草只随风。”
这首诗并未“刊行”,不晓得关贝子是如何晓得的?
郭嵩焘说道:“惭愧,鄙陋之作,有污贝子耳目。”
关卓凡大笑道:“筠翁,这是‘金句’!正因为‘人生都是可怜虫’,我辈才要每日奋发,就算成不得龙,也要做一条筋骨强健的大虫子!”
几句话,郭嵩焘被这位小自己二十几岁的年轻旗人,讲得热血沸腾,顿时就起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
这个名扬四海的关逸轩,真正是名不虚传。
那个僧格林沁,也是旗人,和这个关逸轩比,真是“两世”的人!
还有,“金句”二字,真是打入心坎,搔到痒处,郭嵩焘入耳,痛快得不得了。
换了便服,延入书房,关卓凡款客的,不是茶水,是他“从美国带回来的葡萄酒”,不过,这一次,没扯“法国”就是了。
关卓凡说道:“筠翁,洋人饭前饭后,都要喝酒,咱们也学一学。先喝一点酒,我再请你用一顿便饭,大冷的天儿,羊肉火锅如何?”
逸兴遄飞,这么痛快的一顿酒,这么痛快的一顿饭,郭嵩焘不记得,已经多少年没有用过了?
为人攻讦去粤,以为横遭波劫,正在悲愤莫名,突然发现:原来是天降大任于我之前的琢磨!那种痛快,已经不是“人生得一知己”所能概拟的了。
郭嵩焘的感觉:原先自己面前有一扇门,开了一条缝,门外的光芒透缝而入。自己扒着门板,从门缝中看出去,但见光景绰约,已足够动人。
现在,关卓凡替他将这扇门完全推开,明日世界,豁然开朗,万千缤纷,目不暇给。然后关卓凡携着他的手,说道:“筠仙,咱们一块儿走出去!”
郭嵩焘的心念是:怕什么粉身碎骨?
关卓凡启用郭嵩焘,是在左宗棠入粤之前,就已经定下来的章程。关卓凡暗中怂恿左宗棠驱郭,一方面是要谋广东这块地盘;另一方面,是要借左宗棠的手,把郭嵩焘赶进自己的怀抱中。
关卓凡的眼中,若论目光之犀利透彻,观点之卓妙超远,清末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就是这位郭筠仙。什么林则徐、曾国藩、李鸿章,都得向后排。
首先,郭嵩焘对清末的积弊的认识,极其深刻。
这可以从他评价肃顺的一段话中窥得端倪。
郭嵩焘为肃顺所信用,但他对肃顺严刑峻法的政策的评价却并不高。
“国家积弊之由,在以例文相涂饰,而事皆内溃;非宽之失,颟顸之失也。
“今一切以为宽而以严治之,究所举发者,仍以例文涂饰也,于所事之利病原委与所以救弊者未尝讲也。是以诏狱日繁而锢弊滋甚。
“向者之宽与今日之严,其为颟顸一也。颟顸而宽犹足养和平以为维系人心之本,颟顸而出之以严,而弊不可胜言矣。
“故某以为省繁刑而崇实政为今日之急务。”
可以看出,郭嵩焘认为,清末的问题,已经是“体制”的问题”,是“系统”的问题,不是一个人、一个部门、一个地区的问题。整个机体都**了,切掉什么部位都不解决问题。极可能,切下来的腐肉愈多,失血愈快,死的愈早。
而且,切肉的刀子,原本就是这个机体的组成部分,和机体布满同样的病菌,甲乙同体,以甲攻乙,不过交叉感染,加重病情。
整个机体不发生化学变化,也即不对整个制度进行改革,单纯做肃顺那种物理层面的加减法,没有用。
不久,肃顺就以“弃市”的悲惨结局验证了郭嵩焘的预言。
这个时候,郭嵩焘还没有想清楚如何从制度层面改革国家,只是含糊地认识到必须“崇实政”。
原时空,到了光绪元年,即1875年,郭嵩焘的思想已经成熟了。他在《条陈海防事宜》中说,单单将西方的强盛归结为船坚炮利是错误的,中国若单纯学习西洋的兵学“末技”,“如是以求自强,适足以自弊”。只有学习西方的政治和经济,“先通商贾之气,以立循用西方之基”。
*(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驱龙入海
有意思的是,文祥的《密陈大计疏》,也是光绪元年,即1875年的事情。
汉、满各自最有洞察力的两个人,同时认识到了,中国在制度层面和西方诸强的巨大差距;而郭嵩焘还认识到了:不同的经济基础,决定不同的上层建筑。这一点,郭嵩焘的见地,又过于文祥了。
郭嵩焘对于关卓凡“另起炉灶”的设想,感觉犹如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从浓雾中走了出来——就是那种脑子中有隐约的形象,口中却难以名状,结果被人家明明白白活生生地摆在了眼前的感觉。
那份痛快和惊喜,无可言语!
正是!原先的那个“制度”,既然已经**不堪,也不知道如何变戏法叫它焕然一新,索性完全不搭理他;在旁边建立一个全新的“制度”,你过你的,我过我的。
在这个过程中,一点一点抽旧“制度”的血,慢慢地“阴干”他,等到新“制度”茁壮长大了,旧“制度”也就自然死掉了!
最紧要当然是不要叫新“制度”感染旧“制度”的病菌,大家离得如此之近,如何做成功的“隔离”?
关键有两个。
一个是用人,要分得清“新人”和“旧人”,新“制度”一定要用“新人”。
一个是新“制度”里边,要有足够的新鲜空气,保证“新人”不会“泄气”而变成“旧人”。
这方面,郭嵩焘是有切肤之痛的。
就是他赴山东烟台等地。查办隐匿侵吞贸易税收的那一次。
郭嵩焘在当地设局抽厘,可是用人不当,他任命的厘局绅董私自增加了名目,大肆盘剥商旅,竟至发生福山县的商民怒捣厘局、打死绅董的事情,这也成为僧王和文煜攻讦他的重要口实。
这个事件,正好成为郭嵩焘品评肃顺的那段话的绝好注脚。
郭嵩焘谈及此事,长叹一声,说道:“真正是‘请君入瓮’!”
曾国藩对郭嵩焘有一个评价,是“难堪繁剧”。意思是郭嵩焘只适合出主意当高参。不适合做政务官。
这个评价,关卓凡认为,只说对了一半。
郭嵩焘有书生气是真的,可绝非没有任事之能。他不论在山东还是广东。清理积弊、整顿政务。都是立竿见影。而郭嵩焘的“问题”。也正是他不论到哪儿,总要“清理积弊、整顿政务”,也就因此得罪当时当地的官场。包括处理不好和上官的关系。
在天津,和僧格林沁不睦;在山东,和文煜不和;在广东,和瑞麟不搭调,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就是说,以郭嵩焘的性格和见识,在旧“体制”中,确实“难堪繁剧”。
在新“体制”中呢?
郭嵩焘这种人,难道还嫌太多不成?
何况,在关卓凡的设想中,“顾问委员会”实行“垂直管理”,并不需要和北京的其他衙门发生过多的联系,“顾问委员会”联系的对象,主要是各地的“新政”。
“顾问委员会”需要的权力,由关卓凡出面,拿过来交到“主任委员”手里。
所以,应该可以扬郭嵩焘所长,避郭嵩焘所短。
郭嵩焘的“出身”,对“顾问委员会”早期的工作,也有特别的帮助。
一般认为,郭嵩焘出身曾国藩幕中。但是,郭嵩焘绝非曾的普通幕僚,他在湘系中,有超然而独特的地位。
郭嵩焘的年纪,虽然小曾国藩七岁,但两个人却算是“同学”,他们都曾在岳麓书院读书,时间上是有交集的。
最重要的是,曾国藩的“出山”,是郭嵩焘一力促成。
洪杨乱起,文宗敕令丁忧在籍的曾国藩兴办团练,曾国藩犹豫不决。郭嵩焘几度登门,反复劝说,曾国藩终为所动,出面创办湘军。
曾涤生最终变成曾文正,始作俑者,是郭筠仙。
郭嵩焘于左宗棠,也大致起到了类似的作用。
郭嵩焘,实在是时代风向最敏锐的感知者。
“顾问委员会”的第一桩差使,是筹办“奉恩基金”。关卓凡打的算盘,除了“赎买”宗室对“新政”的支持外,他还要通过“奉恩基金”,实现一桩同样重大的图谋:控制所有“新政”的企业的财务。
因为“奉恩基金”的来源,是从各地新式工矿的盈利中抽成;而要抽成,首先就要弄清楚你有多少盈利,就是说,要盘你的帐。
如此,就掌握了新式工矿的财务。
关卓凡决定,新办企业,一律采用西法财务制度,就是“损益表”、“资产负债表”那一套。
原时空的洋务,办的不伦不类,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财务制度老旧混乱,缺乏符合近现代企业制度的“数目字管理”,多少资源的浪费,多少人在其中上下其手,都根源于此。
建立了统一的近现代财务制度,企业自己才清楚到底赚了多少,亏了多少;而关贝子呢,也才好查你们的账。
还有,现在的中国,西法财务人才是奇缺的,哪儿有呢?
上海的洋行里有。
上海的广方言馆的西洋会计科里有。
广方言馆下面的“会计速成学校”里有。
嘿嘿,现在晓得俺多么高瞻远瞩了吧。以后中国的新式企业里,管财务算账的,都是从俺那疙瘩出来的人。
原时空那些名字响当当的企业,现在大多还没有开办。话说在前面,而不是中途插进去,事情就好办的多。新的财务制度的推行,应该不会受到太大的阻力。
但如果有人不理解甚至反对,郭嵩焘的“出身”就会起到一定的作用,因为办这些企业的,除了“轩系”,不是湘,就是淮。
用郭嵩焘有大把的道理和好处,但也是有隐患的,最大的隐患,是他的和左宗棠的恩怨。
这两个人,都是意气用事的人,同时,也都不是仰承上官鼻息的人,不是关卓凡说一句“你们别闹了”,就会乖乖坐下来合作无间的。
这个心结,不能系得太久,不然迟早误事的。
既然意气用事,就是性情中人,由此突破,未尝不能演一出“将相和”。
关卓凡说道:“筠仙,我知道左季高对不起你!”
关卓凡举荐左宗棠西征,为左宗棠摆平洋人银行、筹借洋款的事情,也已经传到了北京,则关逸轩和左季高的关系不言自明。郭嵩焘不能在关卓凡面前诋詈左宗棠,只好沉默不语。
关卓凡说道:“左季高给我写信,说起这件事情,有这么几句话,嗯,‘于亲有亏,于义无悖;于私有惭,于公无愧’——他晓得对你不起,‘于亲’、‘于私’,都说不过去,只好以‘义’、以‘公’来自况了”。
郭嵩焘轻轻地“嘿”了一声。
关卓凡继续说道:“‘左骡子’的心肠还没有变成石头——且不论他的心肠是硬是软,左季高的眼光可从来是好的,筠仙,你晓得他是怎么品论你的?”
郭嵩焘还真想知道,自己这个生平第一位“冤家”,人前人后,是如何讲说自己的?
关卓凡微笑着说道:“左季高说,‘筠仙大才,非一省一地之格局。粤抚之位于筠仙,犹龙困浅滩。某驱郭去粤,乃驱龙入海也!’”
郭嵩焘心头大震,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
关卓凡说道:“左季高确乎‘英雄欺人’,但唯有英雄能识英雄!筠仙,说起来,我倒要谢一谢‘左骡子’——非如此,你我又何能在此相见?”
说罢大笑。
郭嵩焘既感动,又尴尬。心里想,难道就此“放过”左宗棠?又好像太“便宜”了他!
*(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复出
笑声甫歇,关卓凡说道:“最紧要的是,左季高不晓得那两句话真正的出处。”
他顿了一顿,朗声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郭嵩焘大愕,这确实是他对左宗棠最不能释怀的一个地方——问题是,关卓凡是怎么知道的?
关卓凡说道:“这是潘伯寅跟我说的。此事萦绕伯寅心头多年,他可是掠人之美的人?筠仙,你也太为难伯寅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
咸丰四年,即1854年,左宗棠入湖南巡抚骆秉章幕中。骆秉章倚俾极殷,言听计从,“所行文书画诺,概不检校”。左宗棠愈发独断,自行其事,甚至拜折发炮之前,都不通知骆秉章。
左师爷权过督抚,以致得了一个花名,叫“左都御史”。
从二品的巡抚,一般会挂两个衔头。一个是兵部右侍郎,正二品;一个是右副都御使——这个品级倒不高,正三品。挂兵部右侍郎衔,乃为管辖军事将领方便,尤其是从一品的提督;同时,“右副都御使”意味着巡抚可以参劾官吏,不论级别。
左宗棠叫“左都御史”,意思是他比骆秉章这个“右副都御使”牛多了。
这么大包大揽,终于整出事情来了。
咸丰八年,即1858年,当时的湖南总兵樊燮,不合得罪了左宗棠,左师爷乃以巡抚的名义,上折严劾樊燮。“贪纵不法”。“目不识丁”。
这个折子。骆秉章事前也是不晓得的;事后索了稿子来看,见所劾事项都是事实,也就罢了。
樊燮自然革职。他怀恨在心,先后向武昌的湖广总督衙门,北京的内阁、都察院提控,告左宗棠“骄纵不法”,湖南巡抚衙门“一官两印”。
上面派员查办。樊燮上上下下使足了银子,形势对左宗棠相当不利。颇有人曰左某“可杀”的。
当时郭嵩焘已离开曾国藩幕中,进京入直南书房,文宗和肃顺对他都甚为器重。郭嵩焘内外奔走,联络同官,全力替左宗棠疏通。
可郭嵩焘和左宗棠是同乡,台面上如果由他来说话,分量大减。郭嵩焘乃说动江苏籍的潘祖荫,为左宗棠上了一个后来流传全国的折子,其中最著名的两句话,就是“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这两句话,文宗大为激赏。左宗棠就此过关。
这个折子,其实是郭嵩焘和潘祖荫两人合拟,而且是以郭嵩焘为主。但既然由潘祖荫具衔,郭嵩焘就严守秘密,内中详情从未对第三人道过,左宗棠自然也就无从知晓。
左宗棠驱郭出粤,是地地道道的“恩将仇报”,可是左宗棠自个却不知道。
以潘祖荫对左宗棠有恩,郭嵩焘抵京之前,关卓凡就请潘祖荫设法,调和郭、左的矛盾。潘祖荫乃对关卓凡说了这段公案。潘祖荫的打算是,左宗棠进京陛见,自然要来拜访自己的,到时候将实情和盘托出,看看“左骡子”有什么反应?
甚好,那咱们就等着吧。
关卓凡含笑说道:“筠仙,我倒想看一看,目高于顶的左季高,磕头认错是一副什么样子?”
郭嵩焘微微苦笑,既然“目高于顶”,怎么可能“磕头认错”?他感激关卓凡苦心孤诣,调和鼎鼐,但并不相信左宗棠会真的在自己面前屈膝。不过,有左宗棠“驱龙入海”那几句话,郭嵩焘内心芥蒂虽然还在,但胸口那股无以宣泄的积愤,却已经消了大半。
当下郑重说道:“请贝子放心,不论左季高认不认错,我和他的恩怨,都是私人纠葛,绝不会带一丝一毫到公事里面。郭嵩焘身为朝廷大臣,当报贝子知遇之德,决不能这点子道理都不晓得。如果言不由衷,自无颜尸餐素位。”
关卓凡眼睛一亮,说道:“筠仙,你言重了。来,为上下同心,早臻大治,咱们干了这一杯!”
郭嵩焘自然不知道,左宗棠说“筠仙大才,非一省一地之格局。粤抚之位于筠仙,犹龙困浅滩。某驱郭去粤,乃驱龙入海也!”——这几句话,是关卓凡编出来的。
第二天,关卓凡上折,以为恭王虽有过失 ,但已有悔意,“观其心性行径,尚为可录用之人”,当然,如何“录用”,“总须出自皇太后、皇上天恩独断,以诏黜陟之权,实非臣下所敢妄拟。”
这个折子引发的轰动,不在奏请设立“奉恩基金”之下。
大伙儿看不懂了,他们俩不是对头吗?
有宗室甚至抱怨:“关三自个干得好好的,又把恭六扯回来干什么?就恭六那个德性,‘奉恩基金’啥的,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吧?”
也有不少人松了一口大气,特别是为恭王提拔上位的那一拨。大家明面上都翘大拇指,说道:“关贝子宰相肚里能撑船,这份气量,真正了不得!”
心底暗暗欢喜:应该不会跟着恭王一起倒霉了。
有少数真正为朝廷国家着想的,说道:“枢府首领,不计前嫌,同心一德,此乃国家祥瑞。我朝中兴大治,指日可待了!”
没过两天,明发上谕下来了:
“日前将恭亲王过失,严旨宣示,原翼其经此惩儆之后,自必痛自敛抑,不自再蹈愆尤。此正小惩大戒,曲为保全之义。
“兹览军机处领班、毅勇忠诚贝子关卓凡所奏,以恭亲王咎虽自取,尚可录用。
“此与朕意正相吻合,见既明白宣示,恭亲王着加恩仍在内廷行走,并仍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事务。此后惟当益矢慎勤,力图报称,用副训诲成全至意。”
这道上谕又是由内阁直接发出的,没有经过军机处。
当天上午关卓凡去了丰台阅军,不在军机处。文祥、宝鋆、曹毓瑛、许庚身几个看了,各有心思。文祥、宝鋆两个的心里,是既喜且忧。
喜的是,恭王这就算“复出”了!
忧的是,上谕中的两个差使,“内廷行走”纯属“帽子”,没有实际意义;真正重要的就是一个“仍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事务”。
而最重要的“军机处行走”,不在其中。
文祥沉吟半响,说道:“星叔,你怎么看?”
许庚身微微一笑,说道:“我怎么看不紧要。博川,这件事,我觉得不需要兜圈子,贝子回来了,晚一点过府拜访,直接请教就好了。”
文、宝、曹几个互相对望,深深点头。
下值后,打听得关卓凡已经进城回府,文祥赶忙来到了柳条胡同毅勇忠诚贝子府。
关卓凡看了文祥带来的上谕的抄件,不说话,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着。
文祥心中着急,却不敢出声。
关卓凡终于开口了:“博川,有一个事情,六爷似乎疏忽了。”
文祥一惊,赶忙说道:“请贝子明示。”
关卓凡说道:“圣母皇太后亲拟的那道上谕,你总记得?”
文祥说道:“是,当然记得。”
关卓凡缓缓说道:“对这道上谕,一直到今天,六爷可是都没有一个说法。”
文祥恍然大悟。
慈禧亲拟的那道上谕,由蔡寿祺劾恭王的“贪墨、骄盈、徇私、揽权”生发,对恭王诸多指责,什么“妄自尊大,诸多狂傲”,“目无君上”,“诸多挟制”,“暗使离间”,“胡谈乱道”,等等,最后“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预公事”。
之前恭王用曹毓瑛“避重就轻,以退为进”之计,上折自认“荒唐”,“开去一切职司”,“闭门读书思过”。
恭王的折子在前,慈禧的诏书在后——确实,一直到今天,恭王都未对慈禧的亲拟的上谕做出任何反应。
就是说,没有“谢罪”,没有“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的表示。
*(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谢恩还是谢罪
即便恭王上的那个折子可以视做“谢罪”的折子,也是过不了关的。那个折子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自个“荒唐”,可到底怎么个荒唐法?是像上谕中指责的那样;还是你君臣对唔的时候,不小心放了个屁?
你不“谢罪”、“悔过”,我就把你放出来,岂非说,是我处分你处分错了?
在恭王没有任何正式“谢罪”表示的情况下,两宫就恢复了他的“内廷行走”和“仍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事务”两项差使,其实已经算宽宏大量了。
文祥想到恭王这边居然一直念不及此,不由浑身直冒冷汗。
从毅勇忠诚贝子府出来,文祥叫人先去给宝鋆送信,约了晚一点在鉴园会合,自己则赶到了曹毓瑛家里。
在曹家,和曹毓瑛两个一起,替恭王拟好了一个折子,然后结伴往鉴园而来。
到了鉴园,恭王和宝鋆都在等着了。
文祥复述了关卓凡的话,宝鋆听了,瞪大了眼睛,用手一拍大腿,说了声,“嗐!”是颇为失悔的语气。
恭王轻轻叹了口气。
事实上,上不上这个“谢罪”折子,他不是没有想过的。
上了这个折子,就是认了蔡寿祺的种种攻讦,就是“立存此照”,就再也翻不得案,就只能从此做小伏低了!
天潢贵胄的一股傲气始终顶在胸口,就犹犹豫豫,下不了狠心。
同时,也存了侥幸之心。也许“西边的”会疏忽过去呢?
现在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许多事情。由不得自己的性子。
恭王缓缓地说道:“逸轩的意思,我明白。事已至此,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们说吧,我要做什么?”
文祥心中颇有不忍,但其势已不能不发,说道:“明儿一早,六爷要进宫谢恩。嗯,我和琢如。替六爷准备了一个谢恩的折子。”
曹毓瑛取出折稿,递给恭王,说道:“王爷,请你过目。”
洋洋洒洒,披肝沥胆,真是一篇好文章——可哪里是“谢恩”,根本是“谢罪”!
但恭王很平静,看过了,抬起头来,说道:“很好。辛苦几位,就这么办吧。”
恭王如此配合。倒有点出文祥和曹毓瑛的意料,两个人都非常欣慰。
曹毓瑛说道:“我马上就办。这个折子,我给内奏事处打个招呼,叫他们接了就往里边递,‘西边的’安寝之前,一定能够收到。”
于是赶回军机处,找到值班的军机章京,誊正后装在黄匣子里,然后密密嘱咐了,由外奏事处而内奏事处,递了上去。
不是紧急军报,却用黄匣子,军机处如此安排,不晓得是什么紧要的事体?内奏事处不敢耽搁,脚不沾地地将折子递进了长春宫。
慈禧果然正准备梳洗了歇息,一看见是恭王的折子,心中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看完了折子,快意无比:老六,你总算服了!
心想:“他”算得真准!
明儿老六进宫谢恩,跟他说点什么呢?当场就让他回军机吗?
一边思索,一边吩咐太监,把折子送到钟粹宫去。
慈禧说道:“跟母后皇太后说,六爷明儿要进宫谢恩。嗯,请母后皇太后明儿早一点到养心殿西暖阁,我有话和她说。”
第二天军机叫起,奏对的政务之中,有两项重要的人事任命。
一个是兵部尚书出缺,关卓凡奏请由曹毓瑛调补。
曹毓瑛现在的“本职”是左都御使。这个差使总领柏台,需要道德声望较高、形象相对“独立”的人物来做,才叫人心服。曹毓瑛的长处在于筹谋策划,又是众所周知的恭王的“私人”,在人们的心目中,就不是那种“风骨挺拔”的人物。
当初恭王把曹毓瑛放到这个位子上,主要是为他挣个“一品”的功名,就是说,是为了“酬功”。既然如此,自然不免讥评。曹毓瑛在都察院,上下左右都不大顺畅,做的实在不很痛快。
兵部尚书这个位子,调兵遣将,筹饷练勇,正是曹毓瑛所长。而且,不像左都御史,做兵部尚书,“能力比资历重要”,也是大家可以勉强认同的。
事前关卓凡没有放出任何风声,曹毓瑛万没想到这个馅饼会砸到自己头上,心里怦怦直跳。
军机奏对,不能有任何“失仪”的样子,现在也不是“谢恩”的时候,曹毓瑛虽然心情激荡,仍然一默无言。
曹毓瑛的遗缺,关卓凡奏请,由左副都御使、署理礼部侍郎的潘祖荫升补。潘祖荫在士林中的声望,远在曹毓瑛之上。而且,潘祖荫不是那种一味悠游金石林下的人物,肯言,敢言,一向颇有直声。由他来接左都御史的位子,非常合适。
这两项人事一通过,君臣都小小有朝廷“气象一新”的感觉。
奏对完毕,关卓凡说道:“恭亲王感念天恩,想当面跟两位皇太后谢恩,现正在南书房候旨。”
两宫对视一眼,慈禧微微一笑,说道:“那就传吧。”
于是喊了太监进来,把当值的御前大臣找过来。
军机奏对的时候,不比其他,关防森严,连御前大臣都得远远避开。
今天当值的御前大臣是醇王。醇王进得东暖阁,领了旨,兴冲冲往南书房去了,为他的六哥“带班”觐见。
军机大臣正待跪安退出,慈禧突然叹了口气,说道:“唉,皇帝的功课,真是叫人不省心!”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大家伙儿都是一愣。
慈禧继续抱怨:“下了书房,问起功课,瞎三话四,差不多就是‘一问三不知’了,你们说说,这么下去,可怎么好?”
皇帝在弘德殿“上学”,“总司弘德殿稽查”的是醇王,承认“圣学”有问题,就是指责醇王的差使办得有问题。
一时间大家都有点不大好接这个嘴。
关卓凡却知道,慈禧确实是对小皇帝的功课头疼,倒不是借此对醇王表示什么不满。只是御姐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这个事,他一时间还没想明白。
小皇帝的功课为什么不好,关卓凡比慈禧这个当妈的更清楚一些。
这个其实真怪不到醇王头上。
醇王这个“总司弘德殿稽查”,能够“稽查”的,不过是一些小皇帝的饮食、笔砚、书包这种琐碎的事情。
小皇帝的功课不好,说到底是师傅“不好”;而皇帝的师傅的选择,还轮不到年轻的醇王说话。
小皇帝的师傅,主要是两位,一位倭仁,一位徐桐。
在关卓凡看来,这两位师傅,都选得莫名其妙。
倭仁理学大家,“学问”自然是好的。可倭仁为人,极其古板,他那张脸,没人知道笑起来是什么模样。同僚们不晓得,可怜小皇帝也不晓得。
倭仁授课,学生虽然是皇帝,但他从来不假辞色。皇帝学不好,他的脸色愈加难看;学得好,从不褒扬。
小皇帝见到他,就怕,就烦,这个学,怎么上得好?
偏偏倭仁讲得是《尚书》,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叫他在这诘屈聱牙的文字和典故中打转,怎能不晕?
关卓凡想,别说小皇帝了,换了老子,一样学不好啊。
至于徐桐,前文说过了,依附倭仁,以理学装点道貌,不好说他是伪君子,但真实的学问是很有限的。肚子里的货色,不过一部《太上感应篇》,一部《了凡四训》。整天捧着一部《袁了凡功过格》,填填写写,叫人好笑好气。
正途的儒宗翰林一向是瞧徐桐不起的,可他居然因为倭仁的关系,当上了皇帝的师傅,真正是欺负两个御姐没文化!
*(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最长的一天
徐桐讲《大学》,《中庸》,一样是烦死人不偿命的东西。
除了倭仁、徐桐两位,还有教“国语”的“谙达”。对于满语这种处于“僵尸”状态、满洲贵族之间都不使用的语言,小皇帝能有兴趣学吗?
偏偏中国历代王朝,以清朝对皇帝和皇子的教育最为严格。
拿小皇帝来说,每天卯初——早上五点起身,卯正——早上六点上书房,十岁不到的孩子,大冬天的从被窝里捞起来,不容一丝假借。除了中午回宫进膳,有半个时辰的空闲,一直到午后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之间,功课才完。
清制,皇帝、皇子“上书房”的时候,师傅权威最重,其他的人,包括太后、皇帝,都不能干涉。如果师傅不放学,全世界只好一起陪着等。以致常常有这种情况发生:已经过了饭点,师傅还在那里长篇大论,慈安、慈禧两个太后,只好饿着肚子等小皇帝下学,然后才能传膳。
这种教育制度,如果不考虑小孩子的承受能力,本来是要点个“赞”的,可是——教的都是些什么东东嘛!
这就是清末对于皇帝的教育:花最大的气力,教最没有用的东西。
小皇帝的痛苦可想而知。
不是“不学好”,实在是“学不好”。
慈禧抱怨小皇帝的功课,其他军机大臣可以暂时不说话,关卓凡身为军机领班,不可以不说话。因为“启沃圣聪”。绝不仅仅是皇室自个的事情。而是真正的国家大政。军机处责无旁贷。
关卓凡只好说道:“许是功课太重了?虽然圣明天纵,年纪总是还小。”
“功课太重”是实情,慈安地位超然一点,看得反倒明白,刚想出声表示支持,慈禧却说道:“唉,明年就十岁了,快成大人了。怎么能说还小?康熙爷这个年纪,已经办了多少大事?”
在对待儿子的教育上,慈禧和原时空那些一到周末就把小孩子送到各种“班”里的母亲,没有任何区别。总是求全责备,望子成龙——虽然她的儿子已经是“龙”了。
当然,此“龙”非彼“龙”。
还有,康熙擒鳌拜的时候已经十五周岁,按当时的算法就是十六岁,圣祖爷十岁的时候,似乎也没做什么大事情。
关卓凡觉得很有趣。对康熙的这个模糊的误会,原时空和本时空原来是一样的。甚至包括慈禧这样的皇室的成员。
这种场合自然不好说破。关卓凡说道:“臣以为,倭仁的学问太大,总要慢慢领会,略假时日,皇上的圣学一定是可以精进的,圣母皇太后不必过虑。”
这个话暗指倭仁古板,教而不得其法,两宫皇太后都听出来了,互相望了一眼。
“不是我儿子笨,是老师没教好”,这种话,当妈的永远是爱听的。
慈禧沉吟道:“倭师傅年纪大,差使多,实在是太辛苦了一点,弘德殿是不是再添一位师傅?”
关卓凡脑子中灵光乍现:老子可以干这个活!
兹事体大,容俺好好想一想先。
关卓凡说道:“是,朝廷体恤老臣,倭仁一定感激。臣等下去,好好商议一番,尽快将人选进呈御览。”
没有更多的话了,军机大臣跪安退出。
一出养心殿东暖阁的门,就看见醇王陪着恭王,在院子里远远地候着。
关卓凡突然明白了,慈禧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扯儿子读书的事情?——故意叫恭王在外面等。
醇王看见军机们出来了,带着恭王,向东暖阁门口走去。
双方错身而过,这个场合不好说话,彼此微笑点头示意。
关卓凡心中微动:恭王脸上的那种诚惶诚恐,他从所未见。
醇王朗朗的声音响起:“恭亲王奕??候见。”
就在军机大臣将要走出养心殿东暖阁院子的时候,从东暖阁里传出了哭声。
是恭王的声音。
这儿到东暖阁,已经有一段距离,东暖阁的门上,还挂着厚厚的棉帘子,可恭王的哭声,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
几个军机大臣心中大动,互相以目。
关卓凡心想,真的是“伏地痛哭”啊,历史的魔杖,究竟逃不过去。
天上彤云密布,眼见又是一场大雪。雪停了,会是一个晴天吗?
恭王收泪之后,两宫叫太监给他搬凳子、绞毛巾,然后絮絮如家人,颇说了几句窝心的话。
恭王则站起身来,反复表示愧悔之意,特别是“不敢怨怼”。
然后两宫的话头就转到恭王的复出上,明里暗里,说这个出于关卓凡的一力举荐,以后他和关卓凡,“一个锅子里搅勺子,可得好好儿地搭伙计。”
恭王庄容说道:“臣和关卓凡,同为国戚,与国同体,一定同心共德,共赴王命,断不会叫两宫皇太后失望的。”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臣视关卓凡,于私为兄弟,于义为诤友,于公为良师,于国家,为柱石。”
这话的调子,高,真是高。
慈禧微笑着说道:“‘柱石’这个话说得好。关卓凡曾经跟我们姐俩,说过美国那位姓林的‘总统’的一段话。嗯,大约是这样子的:‘中国、美国,一东一西,就像两根擎天的柱子,互相搭把手,就都能站得稳、立得牢;中国和美国立定了,这个世界就安稳了,庶几正气张扬,邪佞不生。’”
慈禧喝了一口茶,说道:“六爷,我们姐俩,也盼着你和关卓凡,能够成为咱们中国的两根擎天的柱子。”
奖誉之隆,倚望之殷,恭王十分激动,跪倒磕头,朗声说道:“臣感念天恩,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虽然谈得如此“投契”,但并未当场许恭王重回军机,他还得回府等“后命”。
这对于恭王,真是“最长的一天”。
中午的饭,山珍海味,毫无滋味,到底只喝了一碗粳米粥。
一直等到申初,终于听见书房外脚步声响,听差来报:“文大人、宝大人到了!”
开门迎出,看见漫天飞雪之中,文祥、宝鋆迤逦而来。走到跟前,看清楚两个人的脸色,恭王心中的那块大石头轻轻落地了。
文祥和宝鋆进了书房,听差进来,替他们将落在身上雪打扫干净,将他们的大帽子接了过去。
文祥舒了口气,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恭王:“六爷,这是草稿,琢如留在军机处主理,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了内阁了。”
这是“明发上谕”。
恭王接过来,手有一点点发抖。
底稿是曹毓瑛的手笔,不过上面另有增减,字迹略显拙稚,不晓得出自谁的手?但恭王此时顾不得这个,先细细地看下去:
“谕内阁: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本日恭亲王因谢恩召见,伏地痛哭,无以自容。当经面加训诫,该王深自引咎,颇知愧悔,衷怀良用恻然。
“自垂帘以来,特简恭亲王在军机处议政,已历数年,受恩既渥,委任亦专;特因位高速谤,稍不自检,即蹈愆尤。所期望于该王者甚厚,斯责备该王者,不得不严。
“今恭亲王既能领悟此议,改过自新,朝廷于内外臣工,用舍进退,本皆廓然大公,毫无成见;况恭亲王为亲信重臣,才堪佐理,朝廷相待,岂肯初终易辙,转令其自耽安逸耶?
“恭亲王着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毋庸复议政王名目,以示裁抑。望其毋忘今日愧悔之心,益矢靖共,力图报称;仍不得意存疑畏,稍涉推诿,以负厚望。钦此。”
恭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内心欣慰,难以言喻。
这道上谕,确定恭王重回军机之外,措辞上也很给恭王面子。特别是“位高速谤”“朝廷相待,岂肯初终易辙,转令其自耽安逸”两句,尤其叫他舒心。
这两句,都是后来加进去的。这个笔迹,恭王不认得,问文祥:“博川,这是哪一位改的呀?”
文祥郑重说道:“是关贝子。”
*(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军机帝师
这个确乎万万没有想到,恭王呆了半响,长叹了一声,说道:“好,好,我服了这个人!”
文祥内心的欣慰,一样是难以言喻的。这场天大风波,至此终于涛平浪静,他在中间费了多少心血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国家可以再度从容前进,而且,可以预期,由徐行而快趋,步子将愈迈愈大。
他今年四十七岁,相信能够看到中兴大治的盛景!
“明发上谕”中并未指明恭王“重领军机”,但这是不言自明的。
“军机领班”本来就不是一个正式的官称,大多见于口谕,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也会在笔谕中出现。比如因为当事人资历有限,新官上任,为强调身份,讲其他事情的时候,顺带一笔。
恢复恭王“内廷行走”和“仍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上谕中,点明关卓凡的身份是“军机领班”,就属于这种情况。
以恭王的身份资历,不须做这种强调;在“裁抑”恭王的背景下,也不可以做这种强调,不然,一定有人会琢磨出事实上不存在的“意思”来的。
中国近现代之前的官称,大都如此含混、微妙,当然,非常讨厌。
根本原因,是皇帝为了集权于自己的手中,不把明确完整的权力赋予臣下,以方便自己随时掌控整理调度。
比如军机大臣,本身没有品级,仪制上互不相属,皇帝既可以全班召见。也可以随时召见其中任何一人;而任何的一件事。可以交给任何的一位军机大臣办理。
不过。这个制度,对关卓凡不是没有好处。如果他“帘眷独渥”,军机处真就是他的“橡皮图章”了。
因为就制度而言,皇帝交代某位军机大臣办理的事项,虽无需军机处其他成员“公议”,却是以军机处的名义对外发布的。
比如,一件差使,明明是由“顾委会”办的。但关卓凡可以“管部”的缘由,请旨以军机处的名义施行。
而这件差使,如果关卓凡不愿意,军机处其他成员,其实毛都碰不到一根。
至于两个“军机领班”,如何“排班”,“站位”?
这个问题,重要而微妙,但并不难解决。
单独觐见,没有这个问题。
如果“叫起”的是军机全班。进养心殿东暖阁的时候,恭王年齿较长、爵位较高、资历较深。当然走在前面。
这个不会引起对恭王和关卓凡在军机处的地位的任何误会。就像朝廷大典上,老惠亲王的排位一定在恭王之前,但没有人因此认为,老惠亲王的话比恭王管用。
奏对的时候,恭、关并排站立——已经给了关卓凡“免跪”的恩典。
其实御姐还是爱看关卓凡跪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为了和恭王“相敌”,只好请这位情郎站起来。
回事情,一人一件,交替进行。
只要没有人故意捣乱,应该是井井有条的。
第二天,恭王一大早就来到了军机处。
他早,其他几个大军机也不晚,关卓凡和他更是几乎前后脚到的。
恭王见了关卓凡,极其热情,握着他的手说:“逸轩,你剿回剿捻、凯旋回京之后,可还没去我那里坐过。昨儿晚上,你六嫂还跟我唠叨,‘关逸轩’三个字,听得耳朵里已经长出茧来,还不晓得人什么样子?你说,都是一家人,这成什么话?拣日不如撞日,今儿下了值,晚饭在我那里吃,你也该见见你六嫂!”
好家伙,这就成兄弟了?还有嫂子?这个……是不是太客气了?
关卓凡入玉牒,宗人府颇费心思,把关卓凡算成了文宗这一辈。虽然关卓凡的这一支和大宗远了一点,但既然都是宗室,又是同辈,叫一声“六哥”“六嫂”也不为过。
关卓凡笑道:“六爷太客气了,我恭敬不如从命,那,今儿就叨扰了!”
军机“叫起”,恭王含笑目视关卓凡,意思是咱们俩谁走在前面啊?
关卓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清清楚楚地说道:“我附六爷骥尾!”
恭王拱了拱手,道了声:“有僭。”然后带上大帽子,第一个走出了军机处。
今天军机“叫起”,纯粹“见面”,犹如“演习”。谁先谁后,如何“站位”,两个领班如何轮流奏事,其他的军机大臣如何“越次回奏”,等等。因此事先君臣已有默契,重要的事情,只要不是急务,不必放在今天交办或者上奏。
“演习”的结果,确实“井井有条”,于是彼此满意。
军机大臣“跪安”之前,慈禧说道:“关卓凡,你留一留,有几句话要问你。”
这个原在关卓凡意料中。昨天下午,他上了一个密折。密折里的提议,兹事甚大,关节甚多,今天两宫非当面向他问个清楚不可的。
既然是密折,自有不足为外人道处,所以得单独回奏。
其他的军机退出之后,慈禧高声说道:“来呀,给关卓凡搬一张凳子来。”
外面的太监,赶忙进来,搬了张锦凳过来,在御案的左手边轻轻地放下。
这就是“赐坐”了——这是关卓凡首次在两宫皇太后面前享受到的“恩典”。
他恭恭敬敬地谢了恩,坐下了。心里想:什么“待遇”都得比着恭老六,挺好。
看着他坐下来,两位御姐的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
慈禧的笑容里,还多少带了一点俏皮的味道,好像关卓凡是一件什么有趣的物事。
她缓缓说道:“你那个折子,教皇帝‘兵事、洋务’的师傅,是不是就是你自个啊?”
关卓凡颜色不变,说道:“臣的一点小心思,难逃两宫皇太后洞鉴。臣厚颜,是打算毛遂自荐来着。”
关卓凡的这个密折,就是关于为小皇帝添加师傅的事情。
关卓凡建议的第一个人选,是翁同龢。
翁同龢是咸丰六年的状元,那一年,他不过二十七岁。翁同龢是有真学问的,而且,人也开通,不是倭仁那种老古板,也非徐桐那种道学家,拿来教小皇帝写字、做文章,做基本的语文训练,一定是好的。
至于在政治上影响小皇帝,像原时空他做光绪帝的老师那样,关卓凡以为,这个时候的翁同龢,还没有这个意识,也没有这个能力。自己先不需要操这方面的心。
翁家是常熟望族,祖孙三代,都出牛人。
翁同龢的父亲翁心存,在咸丰朝做到大学士,也做过同治小皇帝的师傅。
翁同龢的大哥翁同书做过安徽巡抚。
翁同书的儿子翁曾源幼承家学,惜乎屡试不中。翁存心死后,以帝师故,朝廷赐其孙翁曾源举人,免会试,直接参加殿试。结果翁曾源一举大魁天下。
如果翁同龢进“弘德殿行走”,那么翁家前有“叔侄状元”,后有“父子帝师”,算是佳话加佳话了。
关卓凡举荐翁同龢做小皇帝的老师,除了翁同龢确实是合适的人选外,和翁家的籍贯、背景也有关系。
翁同龢既然是江苏人,那么和潘祖荫一样,可以算到“轩系”里面。对于读书人来说,成为帝师,既是绝大的荣耀,也是踏上入阁拜相的捷径。“荐主”的情分至重,翁同龢必然感激。加以经营,翁某一定会成为自己的羽翼。
除了举荐翁同龢,关卓凡建议,为小皇帝的功课,加一门“兵事、洋务”。
“洋务”——关卓凡在折子里说,现在这个世道和以前已经不同了,不论是友是敌,总得和洋人打交道。既然要打交道,就得知己知彼,这样才不会吃亏,才有胜算。
还有,咱们现在大办洋务,晓得洋务是怎么回事,才不会被下面“蒙蔽圣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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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双重保险
至于“兵事”,更加理直气壮。
我朝马上得天下,皇上的功课里,现在还有“骑射”。这“骑射”,可不就是“兵事”?
这是“祖宗家法”!
只是,关卓凡委婉地说:现在的仗,单单“骑射”,已经不够打了,多少要加入一点新鲜的东西。
将来打仗,当然不是叫皇上亲自上阵,开枪放炮。可总得大略知道,兵是怎么练的,仗是怎么打的,才好“乾纲独断”;不然,出入之间,万千人头,关系甚大。
关卓凡还建议,将满语的功课移到午膳之后,时间也不必长;卯正到午初,这两个半时辰,分成四段,每段半个时辰、一门功课,分别为倭仁、徐桐、翁同龢主讲,以及“兵事、洋务”。每段之间,给小皇帝一刻钟的时间休息玩耍。
这么安排,小皇帝的功课虽然增加了两门,但总课时反倒减少了半个时辰。当然,“代价”是倭仁和徐桐的功课被大大压缩。
关卓凡的密折,慈禧、慈安姐俩是在晚膳的时候看到的,看着看着,便停箸不吃了。
翁同龢既然是状元,为人又“和平谨慎”,“纯孝”,自然是够格做小皇帝的师傅的——这一点,姐俩是没有异议的。
将小皇帝的功课分成五段,午膳前四段,午膳后一段,慈安大表赞成。
“孩子的书念得太苦了!照先头那么个念法,日子长了,非念傻不可!关卓凡这个法子好!”
慈禧皱了皱眉。觉得自己该发表点不同的看法。但略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就算默认了慈安的意见。
该不该加“兵事、洋务”,慈安说不大好;然而慈禧的心里颇为震动——这当然是应该的,自己原先可没有想到!
她甚至这么想:要不要叫“他”也给我讲一件这个“兵事、洋务”?
慈禧的困惑在于,虽然知道倭仁的课讲得呆板,可她还是不确定该不该大幅度地减倭仁和徐桐的功课——她并不晓得《尚书》、《大学》、《中庸》,到底是什么“学问”?皇帝如果学少了,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没办法。御姐的书读得少。
要问关卓凡的,主要是这个问题。
关卓凡略略沉吟了一下,说道:“回圣母皇太后,这个事情若要讲得透彻,臣得先和两位皇太后请罪,容许臣言语放肆。”
慈禧心想:你还不够“放肆”么?
念及于此,脸上微红。刚想说话,旁边的慈安先说了:“我们姐俩这儿,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说么?尽管说好了。”
关卓凡说道:“谢两宫皇太后的恩典。臣斗胆请问,这个《尚书》、《大学》、《中庸》。两位皇太后可读过么?”
慈安笑道:“哎呦,我们姐俩哪里读过这么大的书!”
关卓凡说道:“可是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宵旰忧勤,咱们的国势却蒸蒸日上,中兴可期!”
这个马屁几乎把慈禧拍进云端,御姐浑身轻飘飘的,好像凌云驾风一般松快!
关卓凡说道:“《尚书》的学问大,《大学》、《中庸》的学问也不小,可臣以为,皇上亲政之后,要做的是抚育万民,不是呆在书斋里做学问。”
言下之意非常明白:俺教的是怎么“做皇帝”,倭仁教的是怎么“做学问”。
那么,学什么,跟谁学,不是一清二楚了吗?
关卓凡说道:“又比如,学做文章是紧要的,但也得看学做什么文章。皇上并不需要下场论文,难道叫皇上学做八股文?”
这个话,两宫皇太后都点头。
慈禧微笑道:“那你说,翁同龢应该给皇上讲些什么呢?”
关卓凡说道:“臣以为,应该讲史。皇上年纪还不大,《治平宝鉴》,《帝鉴图说》,这些书,都是好的。”
这个话,和慈禧切身的感受,深深吻合。她早就觉得,作为君主,读史,通史,太紧要了!有时候,自己吃亏,就吃亏在“史”读得少!
于是,关卓凡密折里建言的事项,在两宫皇太后这儿,就算全部通过了。
翁同龢由关卓凡举荐,这是自然的;可在台面上,小皇帝的“兵事、洋务”的师傅,并不能真由关卓凡毛遂自荐,得另外找人“举荐”关卓凡。
虽然现在的中国,找不到比他更有这个资格的人。
这个年代,别说中国了,就是美国,早就民选总统了,也不大作兴“毛遂自荐”这一套的。
书友们也许还记得《星条旗之殇》中的一个人物,斯蒂芬.道格拉斯,民主党大佬,绰号“小巨人”的。就是和林肯竞求玛丽.托德——后来的总统夫人玛丽.林肯,败下阵来的那一位。
情场上输了,道格拉斯就想在政坛上找回场子来。林肯首任总统的那一次大选,道格拉斯是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
当时是不兴自己竞选的,候选人得呆在家里,让支持者去竞选。道格拉斯首开风气,自己亲自上阵,一天发表多达二十场演讲。
结果美国人民对这种不晓得谦虚为何物的行为非常反感,一路上不断有人朝“小巨人”扔鸡蛋和水果。
不知道格拉斯在政坛上也输给了林肯,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言归正传。
慈禧星眸转动,微笑道:“这个彩头,给老七好了。”
妙极,英雄所见略同,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醇王兼着“总司弘德殿稽查”的差使,由他来出面,合适不过。
今天的御前大臣还是醇王,当下就传了醇王进来,说了这件事情。
不但建议增加小皇帝“兵事、洋务”的功课,并举荐关卓凡出任这门功课的师傅;连“改良”弘德殿的功课为“五段”,也归了醇王。
醇王高兴坏了,这个风头可是出大发了!
他满面笑容地对关卓凡说:“逸轩,抢你的功劳,怎么好意思?”
关卓凡微笑道:“哪里,启沃圣聪,我一向是追随七爷的。”
跪安出门之后,关卓凡对醇王说道:“七爷,折子怎么写,咱们可以请教一下琢如或者星叔。”
醇王连连点头。
当然要找枪手的。
回到军机处,关卓凡的说法变成,醇王昨儿上了一个密折,建议皇上的功课加一门“兵事、洋务”,两宫皇太后把我留下来,就是问我愿不愿意做这个师傅?
这是没法辞的,自己纵然才疏学浅,也只好应承下来。
两宫皇太后又问,弘德殿还得再添一位师傅,你看,谁合适啊?
这个话,两宫皇太后昨儿已经交代了,不好再拖。自己想了想,翁同龢状元及第,学问一定是好的。而且,“叔侄状元”,“父子帝师”,佳话成双啊。于是就举荐了翁同龢。
呃,六爷你看呢?
恭王能怎么看?自然好好好。
几个军机都不相信醇王有能耐上这么一个密折,可关卓凡的意思大伙儿都懂,彼此心照就是了。
几个人都是敏感的,晓得这绝不仅仅是一门功课的事情,特别是这里面有“洋务”,言路上会有什么反应,要密切关注着。
关卓凡做小皇帝的师傅,当然不是为了培养出一位彼得大帝。
最根本的目的,是影响、控制小皇帝。
距小皇帝亲政,还有八年。这八年,会发生很多事情,有的事情会如自己所愿,有的事情未必如自己所愿。因此,要做好多手的准备。
还有,影响、控制小皇帝,会间接地影响、控制小皇帝的妈。
直接加间接,算是双重保险吧。
关卓凡所谓的“影响、控制”,要达到这样一个程度:尊重,喜爱,依赖,直到不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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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固伦公主
“兵事”也好,“洋务”也罢,其实都是个大筐,但凡关卓凡觉得有用的,都可以往里边装。
“兵事”和“史实”是分不开的,中外的史实,都可以信手拈来——俺是学什么专业的呀?
“洋务”,举凡近现代西方的政治、经济、科学、技术、文化、艺术,都可以算作“洋务”。
还有,俺虽然是文科生,但复习复习,小学初中的数理化——也可以算“洋务”,大概还捡得起来,拿来唬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足够用了。
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拥有现代教育制度对古代教育制度的巨大优势,关卓凡对实现这个目标有足够的把握和信心。
以有阴谋嫌疑的手段加于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身上,会有内疚吗?
不会,至少,小皇帝会有一个更加快乐和健康的童年。
以后的事情,历史大潮,浩浩汤汤,我们都只是其中的一朵浪花。
关卓凡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以为小皇帝增加“兵事、洋务”功课为契机,打压守旧势力,加速推进新政。
关卓凡估计,“兵事”争议不会太大,就算达不成统一意见,也可以“置而不议”,即你牢骚你的,我干我的。
“洋务”可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连办个“同文馆”,还吵得沸反盈天;皇帝学“洋务”,那班守旧卫道之士,还不得如丧考妣?
关卓凡真的很好奇,甚至有一点“期待”——想看看这班冬烘先生。到底能有什么反应?
如果这一关能过去。那么连皇帝都学“洋务”。还有谁不能学、不该学的?
这是最好的“标杆”。
之后,“新政”就可以大踏步地向前进了。
这是关卓凡和守旧势力的第一次正面交锋,这一关,一定要过。
为此,关卓凡甚至不惜斥诸最极端的手段。
不过,他判断,应该用不着动刀动枪的。
关卓凡认为,清末改革。最大的障碍,还是士绅阶层对土地、农民的掌控;观念上的守旧,如果上位者有足够的决心,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
而真正动士绅阶层的奶酪,即大规模剥夺他们对土地的支配权——不论用什么手段,和平的也好,暴力的也罢——还早着。
没有真正的强大实力包括武力做后盾,“言路”就是只纸老虎。
何况,“言路”本身,也有支持新政的声音。其实还不少。只是这些声音听起来,自然没有守旧派哭爹喊娘“嚎丧”那般响亮。所以,上位者难免有敌人无比强大、我方势单力薄的错觉。
还有,关卓凡对清末士林的“风骨”,并没看得太重。
中国士人对君主的“犯言直谏”,到了清末,基本沦为做秀。“清流们”倚仗的不过是君主的宽容,如果君主真的瞪起眼睛,身上的骨头还没软的,剩不了几个。
应该说,两百年下来,满洲贵族对于汉族士人的打压和奴化是成功的。
前明天启之前文官集团和君主的那种激烈对抗,根本不可能现于清朝。
作为后人,看汉族士大夫对满州贵族俯首帖耳,自然悲愤;可关卓凡现在是“时人”,士林的软弱,现实中却可能减少中国改革的阻力。
历史的吊诡,令人感慨。
台面上,建言增加小皇帝“兵事、洋务”功课的,是宗室的核心成员;举荐的师傅,是政府的首脑,“洋务”的主持者,不久前立下了不世的功勋。
而且,正手握重兵。
最高权力的取态是很清晰的。
除了以上泰山压顶般的威慑,守旧派还有个倒霉的地方是,这个事情上,他们的领袖倭仁没法子讲话。
因为都是“弘德殿行走”,怎么好攻讦自己还没上任的同事?反对非自己教授的功课?那不是摆明了说我“嫉妒”吗?
所以,得避嫌。
军机下值,一班军机大臣轿马纷纷,络绎往后海的恭亲王府而来。
关卓凡是今天的主客,恭王把文、宝、曹、许四个全部拉上作陪。
到了恭王府,换上便服,其他几位大军机在乐道堂的书房里喝茶聊天,恭王亲自陪着关卓凡,往后院来见“六嫂”。
恭亲王的福晋,端庄秀丽,气度雍容,一看就是“大家子”出身的贵妇人。
事实也正是如此。恭王福晋的祖父玉德做过闽浙总督,父亲桂良更是巡抚、总督、尚书、大学士一路做将上来。督抚在地方上都是“诸侯”,建牙开府,仪制尊贵,八面威风,同级别的京官万万比不得。恭王福晋从小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是地道的“大家闺秀”。
关卓凡乃以满洲人见兄嫂的礼节给恭王福晋行礼。
恭王福晋对关卓凡的态度,既亲热,又得体,很像个“大嫂”的样子。
她说道:“逸轩,咱们一家子人,又是亲上加亲的,以后可要多来多往。你回去跟白氏、明氏两个说,要她们常来我府里坐坐,别总是往七爷府里去——怎么,六哥六嫂这儿,是茶不好喝,还是饭菜不香?”
说罢抿着嘴笑。
“亲上加亲”四字,并不算是虚亲热,恭王福晋也姓瓜尔佳氏。
所以,这也是一位“嫂姐”。
回书房的路上,恭王对关卓凡说道:“今儿你侄女不在府里,见不到。不过,不见也罢,见到了,你反倒要给她行礼,嘿!”
恭王是抱怨的语气,关卓凡不由略觉奇怪。
前文交代过,恭王的女儿敦柔格格,为慈禧接进宫去养育。不久前,敦柔格格已封了宗室女最高品级的“固伦公主”。
当然,那个时候,恭王和两宫还没有翻脸。
固伦公主爵同亲王,关卓凡这个贝子见了,确实是要行礼的。
清制,只有中宫所出才能封“固伦公主”;妃嫔所出,或像敦柔格格这样,王女抚育宫中的,封“和硕公主”。
例外不是没有,那是受到皇帝的特别宠爱,如高宗的第十女,固伦和孝公主,母亲是惇妃汪氏;或者以婚姻为国家做出贡献,如圣祖的第三女,固伦荣宪公主,嫁漠南蒙古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乌尔衮,母亲是荣妃马佳氏。
和敦柔格格情况仿佛的,是世祖的五皇子常宁,他的女儿抚育宫中,后晋封固伦纯禧公主。
巧的是,常宁的封爵也是恭亲王。
无论如何,这是殊荣,甚至是“异数”,恭王为何会抱怨呢?
而且,关卓凡知道,不论慈禧和恭王之间有多少龃龉,慈禧对敦柔格格,是真心实意的喜爱。
事实上,这个小姑娘,关卓凡是见过的。
那是从江苏入京陛见述职,自请“宿卫宫中”,两宫皇太后在芳斋堂赐宴,小皇帝和敦柔格格一双小姐弟都曾与席。
关卓凡的印象中,这个小姑娘生的很端正,行事尤其安静稳重。她比小皇帝也就大个二三岁,但举止神情,比小皇帝成熟许多,已经全然是一个小大人的模样了。
晚饭是银鱼火锅。
六位军机大臣围坐一张圆桌子,屋外寒风凛冽,屋内热气腾腾,主人劝酒布菜,言笑晏晏;客人大块朵颐,谈笑风生。
看上去一片其乐融融,“和谐”得紧。
关卓凡暗生警惕:这个场面,现在还不容易出现在自己的府中。
恭王毕竟是宗室中最有威望的亲王,数年经营,根基已深,摘掉“议政王”的帽子,他的影响力会减弱,但不会消失,自己凡事要多做绸缪,不能过于乐观。
席间,又提起了敦柔格格。
话头是宝鋆挑起来的:“六爷,敦妞儿似乎有一段日子没有回府了?”
然后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笑道:“瞧我,以后可不能再叫‘敦妞儿’了。”
*(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器满易盈
这是说敦柔格格已经封了“固伦公主”,再叫小名儿,就“不敬”了。
不过,在座的几个人中,数宝鋆和恭王的关系最为亲近,两家的关系亲密到可以穿堂入室,不避亲眷。所以,即便敦柔格格没有封公主,能叫她“敦妞儿”的,也只有宝鋆。
恭王摇摇头,苦笑道:“这个固伦公主,不提也罢!我现在就疑惑,敦妞儿回家,我该拿什么仪注和她相处?”
大伙儿一想,这确实是一件尴尬事。
固伦公主爵同亲王,敦柔格格和恭王在体制上就是“相敌”的,难道敦柔格格回家,真的要按固伦公主的礼仪迎接,甚至“平礼”?
敦柔格格封了固伦公主后,不是没有回过家,但每次都有特旨“只叙家礼”,这才暂时免了恭王一家的尴尬。万一哪次“上头”忘了这茬,恭王岂非得“失礼”?
恭王对关卓凡说道:“逸轩,你不知道,‘言路’上有一班人,专门爱拿这种事情挑刺。谁人没有父母子女?如果在这种事情上被人攻讦,真是无味得紧!”
恭王这番话,说的倒是实在。
确实有一种言官,国家大事上说不出什么子午寅卯,可一碰到“礼仪”问题,就打了鸡血般,生出苍蝇逐臭的劲头。
当事人地位愈高,身份愈重,“礼仪”问题愈小——不是愈大,苍蝇们便愈兴奋。
因为此时此事,邀名声,出风头。是最安全。最便捷的。
明朝的“大礼仪”。放到清朝,言官们一个屁都不敢放。因为事情太大了,卷进去,不小心是要掉脑袋的。只好自我譬解,这是人家满洲人的“家事”,不关俺的事。
这个时候,“天子无私事”啥的,就装不记得了。
拿关卓凡来说。长时间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嫂子住在一起,市井之间早有无数流言——连两宫皇太后和关贝子的“绯闻”都能传出来,编排编排嫂子和小叔子的“段子”又算得了什么?
但这种事情永远不会拿到谏台上。因为那样一来,就和关卓凡结了生死冤家,人家的报复,一定是冲着你的脖子来的。
可在恭王这个老爸该用什么礼仪接待敦柔这个女儿——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面,言官便可“尽展所长”了。
因为正常情况下,这种事情,当事人如果做错了,大多数情况下改过来就好。不会受到什么处分;就算有,所获咎遣也甚轻。所以。不会真正得罪当事人。当事人为表示自己虚怀若谷,还得说“某公爱我以德”。
当事人的地位愈高,身份愈重,弹劾他“逾礼”、“失仪”的言官,所获得的“声望”自然也就愈高。
祭祀太庙事件中,吴凤阁弹劾关卓凡“失仪”,虽然攻讦的事项相对严重,但其实还是不脱这个路子的。本来以为自己是安全的——再说上面还有人罩嘛。没想到两宫皇太后不肯照着剧本演,闹得丢官回籍,十载寒窗之功,一朝尽送。
这种恶劣的风气,关卓凡早就想借个什么机会,狠狠收拾一顿。
因为接下来社会急剧变化,“礼仪”的改变也会随之不断发生;静态社会无伤大雅的纠葛,在大变局中就会成为改革进步的摩擦和阻力,并可能成为别有用心者的借口和工具。所以,要帮着言官们改一改这个臭毛病。
关卓凡说道:“六爷说的是。这般聒噪,与国无益,虚叨声名,确实叫人不耐。”
恭王叹了口气,说道:“敦妞儿这个事,我心里烦,也不仅仅因为这个。这些日子,我也读了几本书,觉得‘器满易盈’四个字,说的真正有道理!人贵知足,为臣为人,许多事情,我真要好好和曾涤生学一学。”
关卓凡心想:啊哈,绕了那么大个圈子,原来等在这儿呢。
恭王喝了一口酒,说道:“敦妞儿从没有给朝廷国家立过什么功劳,那么小一个人儿,两宫皇太后再宠她,也不好恩施逾格。非分之荣,她小人家当不起的,只怕福薄折寿!所以,这个‘固伦公主’,我是一定要上折子辞掉的。”
关卓凡沉吟说道:“六爷盈满为惧,这份谦抑,两宫皇太后当能体谅。不过,如果有小人因此以为两宫对六爷还有什么不释,就不好了。”
恭王眼中波光一闪,没有说话。
其他几个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宝鋆身子向关卓凡微微前倾,说道:“贝子见得是!请教,该怎么办才好呢?”
关卓凡不说话,一时间只听得火锅里水花翻滚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关卓凡终于开口说道:“这个事,我看不必急在一时,过个把月,六爷再向两宫皇太后提也不迟。”
他顿了一顿,微笑着说道:“听说定陵的工程,办得很好,这不全靠六爷坐镇指挥,事无巨细,一点儿也不肯马虎?应该有天语褒奖的。我以为,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更妥当一些。”
“定陵的工程”,指的是文宗的寝陵,这个天字第一号“大工”,一直是由恭王为主、醇王为辅,两兄弟一块儿负责的。
恭王居然站起身来,向关卓凡微微一躬,说道:“逸轩,托赖!”
关卓凡急忙站起身来还礼,说道:“不敢,六爷为国为民,天下有目共睹。”
恭王以女儿的爵位表明心迹,关卓凡心领神会,报之以向两宫皇太后建言褒奖恭王督办“大工”得力,以此向朝野表明,两宫和他自己对恭王已不存在芥蒂,不会“一裁又裁”,去“议政王”衔头,是处分的终结,而不是打压的开始。
两个人先后坐下,席上诸人,脸上都有压抑不住的喜色。
恭王说道:“逸轩,下次敦妞儿回家,你要见见你这个侄女——不是我王婆卖瓜,真是一个好孩子!”说罢微笑,脸上是那种父母为子女感到骄傲,从而生出的矜持自得的神情。
这种神情,让关卓凡颇为心动。转念一想,有什么呀,老子也有儿女,不过现在都存在他们妈妈的肚子里就是了。
不过,一个爹下的种,一个妈肚子钻出来,可以像敦柔格格那样人见人爱,太后也抢着要;也可以像恭王长子载澄那样,顽劣放荡,气得恭王屡屡用鞭子抽他,最终父子情断义绝。
一不小心,生不出敦柔格格,生一大堆载澄出来,可就大大不妙了。
所以,你们长大了,可得给老子争气!
这顿火锅,吃到很晚,酒醉饭饱,尽欢而散。
而且,在“和谐融洽”的气氛中,关卓凡筹划已久的一件大事,也为恭王等人予以充分的理解和支持。
第二天军机“叫起”,醇王上奏的几件事情,一件为小皇帝加“兵事、洋务”的功课;一件举荐关卓凡“入弘德殿行走”,充任小皇帝“兵事、洋务”功课的师傅;一件改小皇帝的功课为“五段”——军机处的过场走过,交内阁明发上谕。
又关卓凡举荐翁同龢“入弘德殿行走”,亦照准,写旨来看,明发上谕。
年关一过,关、翁两位师傅立即上任,课程安排的“改良”亦同时实行。
这两道谕旨,过了午时,便会传遍朝野,能掀起什么风波,且拭目以待。
军机全班叫起之后,是关卓凡单独“递牌子”请见。这个不是两宫事先的安排,并不晓得他要说什么事情。
关卓凡进得养心殿东暖阁,胳膊下夹着一大卷纸,两宫皇太后看着奇怪,是“地图”么?
在御案上摊开,“图”确实是“图”,却不是“地图”。上面画着许多亭台楼榭,还有大片的山水。慈禧隐约觉得有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奇道:“这是什么?”
关卓凡说道:“两位皇太后夙兴夜寐,宵旰忧勤,臣以为,应该修一个园子,给两位皇太后悠游颐养。”
*(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万寿清漪
慈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扭过头,和慈安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慈禧抑制住自己怦怦的心跳,说道:“修园子?”声音微颤,已有几分干涩。
关卓凡说道:“是,这是草图,恭请两宫皇太后圣鉴。宸衷若以为尚可愉目,臣就叫人绘制细图进呈。”
两宫皇太后的眼睛不由向图上看去,但见青山秀水,琼楼玉宇,重门叠户,眼花缭乱,也看不了那许多。
慈禧压低了声音:“关卓凡,你可别哄我们姐俩虚高兴!这个园子,倒是搁在哪儿呀?”
关卓凡说道:“臣焉敢?两位皇太后请看,这是清漪园,臣的想头,是把这个园子重新修起来。”
两宫皇太后这才看出来,果然是清漪园,怪不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北京的皇家行宫苑囿,集中在西郊一带,有所谓“三山五园”的说法。
“三山”乃香山、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建有静宜园,万寿山建有清漪园,玉泉山建有静明园,加上附近的畅春园和圆明园,合称“五园”。
其中清漪园乃高宗为孝母所建,规制宏大,全园四千四百亩,以万寿山为基址,玉宇琼楼,自山脚迤逦而上;万寿山南边,则是碧波浩淼的昆明湖。清漪园以这一山一水为主架构,朱楼锦阁,入境山水,“虽由人做,宛自天开”。
北京的皇家园林。除了圆明园。就得数到清漪园了。
道光朝以来。国力虚弱,无力维持偌大园林,宣宗“撤三山陈设”,事实上“丢荒”了静宜、清漪、静明三园。
咸丰十年,英法内犯,一把火烧掉的,不仅仅是圆明园,“五园”尽遭焚掠。包括清漪园。
如今的清漪园,基本上是一片废墟,关卓凡要把它重新修起来,可能吗?
慈禧入宫的时候,清漪园早已荒废,所以从未去过,只是在图画上领略过这一乾隆盛世的光景。
现在,目光再次落到“草图”上,看到万寿山脚的长廊,山上的佛香阁;昆明湖畔的清晏舫。湖上的十七孔桥,不由心神荡漾。难以自己。
住进去,锦阁绣户,重翠霞芬,碧波涵月,露白风清,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正在神魂颠倒,旁边的慈安开口了:“关卓凡,我们姐俩知道你有孝心,可是,修这个园子,得多少银子啊?这钱,可不敢乱花!”
慈禧清醒过来,真是煞风景!
修园子的费用,是她本能地想回避的一个问题;当然,她也知道,这个问题,终究是装不了傻的。
关卓凡说道:“母后皇太后教训的是,当下百废待兴,国家兴作,在在都要用钱,国库里的钱,咱们得掰着手指头,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地花。”
他顿了一顿,说道:“不过,臣仔仔细细地算过账,也筹拟了十分妥当的法子,断不会给朝廷造成多大的负担的。”
这个话太动听了,慈禧的眼睛都亮了,刚想说话,慈安又先开口了:“唉,我不是教训你,这些道理,你当然比我懂得多——嗯,那么你说说,到底怎么一个状况啊?”
是啊是啊,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个状况啊?慈禧热切的目光落在情郎的脸上。
关卓凡说道:“回两位皇太后,臣查过档案,乾隆十五年,纯庙为贺崇德皇太后六十整寿,开建清漪园,至乾隆二十九年建成,费银四百四十八万两,打得宽一点,大致是四百八十万两。”
两位皇太后同时轻轻“咦”了一声,慈安惊道:“要四百八十万两?”
关卓凡说道:“是。”心中说,四百八十万两算啥,你是不晓得原时空后世重修这个园子花了多少钱!
慈禧问的却是:“修了十四年?”
关卓凡懂得御姐的心思:十四年之后我都不漂亮了。
他说道:“回圣母皇太后,高宗皇帝修这个园子的时候,还没有万寿山和昆明湖,万寿山是用开挖昆明湖的土方堆成的,工程浩大,工时自然较长,咱们现在重修清漪园,山水都是现成的,不需要这么长时间。”
御姐的脸上明显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慈安却问道:“这么说,也不用花这么多钱了?”
关卓凡说道:“是,母后皇太后圣明。”
慈安突然微皱眉头,说道:“可是,咱们现在的物价,似乎比乾隆爷那阵子贵吧?乾隆爷四百八十万两银子办成的事,咱们办得成吗?”
关卓凡心中大喝一声彩:慈安姐姐,这是我认识你以来,你说的最有水平的一句话!
谁说咱们慈安姐姐傻乎乎的?
这样不好——我会爱上你的!
真是屁股决定脑袋啊。一件事情,位置坐对了,人自然清醒,甚至可以超水平发挥,俺们的慈安姐姐就是明证;位置坐不对,再聪明的人也会变傻,或者是装傻——比如俺们聪明的慈禧姐姐。
关卓凡说道:“母后皇太后圣明。咱们现在的物价,确实比乾隆朝贵了不少,不过这是以铜钱计价;咱们现在的银价,比乾隆朝也贵了不少。两相抵消,如果以银计价,同治朝和乾隆朝的物价,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顿了一顿,说道:“还有,即便以铜钱计价,咱们现在的工价,和乾隆朝相比,也是大致持平的。”
最后总结:“所以,纯庙四百八十万两银子办到的事情,咱们花同样的钱,也应该能办到的。”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留意慈禧看着关卓凡的眼光,会发现,那种**的眼神,已经不能叫做“欣赏”,而是应该叫做“爱慕”了。
慈安明显地舒了一口气,说道:“那么你总算过,咱们现在重修这个园子,到底要花多少钱呢?”
关卓凡说道:“回母后皇太后,臣的想头,是分成两步走路。清漪园的精华,都在万寿山的前山,咱们先把前山修起来,两位皇太后就可以入园颐养了;后山,咱们手头宽松,就修得快一点;手头紧张,就修得慢一点。”
又顿了一顿,说道:“如此,臣估计,花上三百五十万两银子,清漪园就大致挺像个样子的了;打得宽一点,不会超过四百万。”
慈禧想:三百五十万两,不算多嘛,也就左宗棠西征一年的军费。
慈安却说:“三百五十万两,也不少了,国库现在,能拿得出这笔钱吗?再说毕竟不是急务,外面会不会说闲话?”
关卓凡说道:“母后皇太后厪虑极是,三百五十万两,如果全要国家掏钱,压力很大,也难免物议。臣的想头,是国库拿出一百万两就好,余数臣自个想法子补齐。”
有这样子的好事?
慈安、慈禧对视一眼,慈禧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有什么法子?关卓凡,可不能动不该动的钱!”
关卓凡微觉感动,御姐并没有完完全全一头扎进园子里出不来,还是为自己着想的。
他说道:“臣受慈恩深重,焉敢负恩背德?两位皇太后放心,这个余数,臣不在国内筹措。”
慈禧和慈安又对视了一眼,慈禧问道:“那么是哪儿呀?”
关卓凡微笑道:“美国人既然和咱们亲近,总该要报效一点子的。”
慈禧轻轻地透了一口气,和慈安相视,微微颔首。
姐俩一样,都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对关卓凡在美国的能量的想象,近乎迷信。他说有法子,自然就有法子。
不动国内的钱——不准确,是国内的钱仅占修园子总花费的小头,这样一来,连慈安都没有心理压力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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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 赎买和底线
关卓凡说道:“还有,虽说是重修清漪园,但修好之后,许多地方和原来的园子毕竟不大一样。臣请旨,这‘清漪园’是否可以改一个名字?”
慈禧、慈安都心领神会:清漪园规制宏大,“重修清漪园”,外面的各种猜测说法一定很多;改一个名字,就说在清漪园旧址修一个“小园子”,舆论的压力就会少很多。
慈禧微笑着说道:“可以啊,不过,这上头我们姐俩可不大懂,你说叫什么好呢?”
关卓凡说道:“臣以为,这个园子既为两宫皇太后悠游颐养之地,取‘颐养冲和’之义,就叫‘颐和园’如何?”
好名字,又低调,又有“大义名分”——“太后以天下养”,修一个小小的园子,“颐养冲和”,天经地义。
这个“和”字亦可理解为,太后“颐养”之后,自然内外相得,一团“和”气。
于是两宫皇太后欣然同意。
关卓凡准备跪安了,慈禧笑着说道:“这张图,就留在我们姐俩这里,明儿再还给你,成不成啊?”
关卓凡说道:“是,当然要请两位皇太后详加指点。”
关卓凡跪安退出,帘子放了下来。
慈禧的眼光又回到图纸之上,身子里没来由地生起了一股活泼泼的躁动,令她微微地口干舌燥,不知道是因为这个还在图纸上的园子,还是刚刚出去的那个人?
颐和园,就是关卓凡“赎买”两宫皇太后的“大计划”;也是昨天晚上,在恭王府,得到了几个大军机的“理解和支持”的那件大事。
所谓“赎买”,不仅要她们接下来支持改革朝政;还希望。她们能够尽早地、尽量和平地离开权力中心。
关卓凡认为,慈禧是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女人。说得白一点,是一个“**强烈”的女人。这种“**”,包括了对生理、物质和权力的要求。
如果她在生理和物质方面难以获得满足,自然就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对权力的追求。
原时空慈禧对权力的执着,除了自保的要求外;关卓凡认为,生理需求的压抑,喜爱奢适生活的天性未得餍足,是很重要的原因。
平心而论,除了晚年终于忍不住。和醇王“权钱交易”,修了个颐和园,之前的慈禧,真没花过什么大钱。
做一件色彩鲜艳的袍子都跟做贼似的。
她的权力,一直受到体制、舆论和爱新觉罗家族的相当程度的制约;在财政上。尤其如此。
慈禧从来没有直接地掌握过财权。
颐和园事实上是醇王给她修的,交换条件是:放弃垂帘。允许光绪自立。自个在这个园子里“悠游颐养,以尽天年”。
慈禧基本上遵守了这个条件。如果不是光绪和康有为的事情办得实在二,真不至于走到那么一个几败俱伤的地步:光绪幽死;慈禧留下身后骂名;他们为之服务的家族,失去合法管理国家的最后机会。
这个园子,既然早也得修,晚也得修。为什么不早一点修呢?
物质上面得到满足,当然不会百分百消灭慈禧对权力的兴趣,但一定可以大幅度地转移她这方面的注意力。特别是现在的慈禧尚未掌握最高权力,她自己也认为“垂帘”只是一个暂时性的安排。儿子成人后,“还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个园子,是促使慈禧离开权力中心的重要推手。
在慈禧离开权力中心之前,获得她对于改革朝政的强力支持,更是题中应有之义。
所以,关卓凡认为,只要财政允许,就应该给慈禧修这个园子。
谁叫咱碰到的君主不是汉文帝呢?
话说回来了,真碰到汉文帝,关卓凡想,大概未必轮得到我上下其手了。
那么,财政允不允许呢?
在君臣对奏的时候,关卓凡算的那些帐,自以为**不离十。事实上,如果三百五十万两真的够用的话,即便全由国家财政支出,也是可以承受的,只是名声不大好听罢了。
所以,还是一百万两好了。
“余数由美国人报效”,只是关卓凡的一个幌子。两百五十万两银子,又不是一次性拿出来,哪儿匀不出这笔钱啊?
左宗棠打一年仗,就花三百五十万两。而且,和原时空不同的是,陕西已经为关卓凡平定,左宗棠一出兵就可以进军甘肃。平定全回之乱,费时一定比原时空少,估计能比原时空省下近千万两银子呢。
实在不行,这笔“余数”,俺自己掏腰包好了。存在美国的银子,溯本追源,也是美国人民奉献的,说是“美国人报效”,也不错吧?
问题是,三百五十万两银子,真的够用吗?
原时空,醇王修这个颐和园,后世的学者们,可是算出了“两千万两到三千万两”的天文数字啊。
对于这个“研究成果”,关卓凡以一个历史系研究生的身份,表示怀疑。
先不说算多了算少了——修颐和园,因为资金来源不好见光,所以账目极其粗疏,许多明细都刻意销毁了。不晓得这个“两千万两到三千万两”,是怎么算出来的?
不过,关卓凡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否定这个数字。
如果这个数字是真实的,那就太可怕了。
高宗修清漪园,包括挖昆明湖、造万寿山在内,才花了四百八十万两;你不用挖湖造山,修个规模只有清漪园三分之二大小的颐和园,要花五倍的钱?
事实上,颐和园的建筑,不论是质量还是面积,都比不上清漪园。
为什么?还不是钱不够用?
多花了五倍的钱还不够用?
前文已经说过了,通货膨胀没那么恐怖,银价还在上涨。
如果真花了“两千万两到三千万两”,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惊人的贪污、浪费、低效率。
脸上身上,抹了几块洋务运动的红药水;但这个国家的里子,比起乾隆时期,其实要烂得多了,朽败不堪,药石罔效。
因为没有确实记录,不论哪种结论,关卓凡都只好存疑。
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原时空修颐和园,没有挪用北洋海军军费。
慈禧挪用北洋海军军费修建颐和园——在原时空,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几乎已成的论,连颐和园的讲解词都这么说。
真正冤枉啊。
颐和园确实和清末的海军发生了关联,但不是和北洋海军,而是和海军衙门。
这两者的区别,大致相当于北海舰队之于海军司令部。
海军衙门的头是醇王,他弄了一个无比奇葩的“水师内学堂”——学员是满洲子弟,训练地点是——你再也想不到的——昆明湖。
就是说,他要在一个人工湖里面,练近代海军。
醇王的原意,是不甘心海军为李鸿章等汉员一手把持;于是,就像他当年练神机营一般,弄了一个更不伦不类的“水师内学堂”出来。
在原时空,关卓凡第一次接触到这段史实时,真觉得吐槽无力;本时空和醇王交往多了,觉得,唉,不奇怪。
从这个“水师内学堂”身上,醇王生发出一条为修建颐和园筹集资金的路子:在昆明湖里办“操典”,请皇太后和皇上过来阅兵。呃,阅兵要花钱;皇太后、皇上驻跸之地,也不能太简陋了,得稍稍修缮一下——各省督抚,看着给一点?
督抚们心领神会,踊跃捐输。醇王化缘成功,到手二百六十万两银子。
这就是所谓“挪用海军军费”。
那个时候的慈禧,已经开始向着历史的反方向走去了。她如果能够用修颐和园的劲头去建海军,甲午年的中国,不会输得那么惨。
但无论如何,她没有挪用公款,更加没有贪污公款。
她还是有底线的。
没有这条底线,爱新觉罗家族早就粉身碎骨了,根本拖不到1911年全身而退的那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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