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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五章 合流

    请关贝子看一看?林铁山听了老师的话,先是一愣,略做思索,便以为自己弄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在他想来,现在是关贝子执政,虽然还不能知道关贝子跟安德海之间有什么过节,但老师既然这样吩咐,想来在弹劾安德海这件事上,恭亲王与关贝子之间是有默契的,有这两位大老护驾,自然更可以保得自己无忧。

    现在说要把底稿送过去,想必算是老师向关贝子的一个举荐,亦是让关贝子承自己一个情,那么将来外放学政,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自以为想通了这一节,便喜滋滋地给宝鋆请了安,口称“谢谢老师栽培”。等到出了宝鋆府,又再上轿,直奔城南柳条胡同的贝子府。

    林铁山的到来,虽然出于关卓凡的意外,不过知道他是恭王的人,而且御史拜门,总要格外假以辞色,于是很亲热地招呼他到书房里坐了,吩咐上了茶,这才动问他的来意。

    “明天有一个折子,先把底稿拿来请贝子过目。”林铁山恭谨地说。

    “哦?想来是好文章。”关卓凡笑着接过折稿,看不数行,脸色便渐渐凝重起来。

    确实是好文章,开篇便以“亲贤臣,远小人”为引,缓缓铺叙,待到渐入佳境,笔锋忽然一转,说起大臣的奏对情形:“部院大臣每日预备召见,进趋不过片时,对答不过数语,即以章疏敷奏,或亦未能率臆尽陈。”

    单是如此。也还没有什么。可是这一段不过是为了先抑后扬。做个伏笔,接下来,就指着太后身边的人,开骂了。

    “寝假而左右近习,挟其私爱私憎,试其小忠小信,要结荣宠,萤惑圣聪。必致朝野之气中隔,上下之信不孚!”

    关卓凡看到此处,大吃一惊——这说的不是老子么?

    他抬头瞄了林铁山一眼,心说这个林铁山,想干什么了?

    再看下去,才知不然。

    “又闻或有近侍打探人事,窥伺园工,其起也渐,其风也烈。致朝中大臣,或和光以取声名。或模棱以保富贵,虽深宫听政自有权衡。意外之虞万不致也,而其渐不可不防!”

    原来说的是安德海。关卓凡在心中透了一口气,不免失笑——可见自己心中有鬼,所以才会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御史可以风闻言事,虽然没有指名道姓,收尾处亦把两宫太后捧了一道,不过敢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很够意思了。关卓凡能够意会到那边把这个底稿给自己一观的用意——这既是恭王对自己的“致谢”、“示好”,也是替上次在军机处,恭王那句话所做的一个注脚,“该说话的时候,我自然会出来说话。”

    能有这样和衷共济的态度,关卓凡自然深自欣慰。自己虽然也能对付了这个小安子,不过第一箭从林铁山手里发出来,真是再妙不过了。

    同时,从这件事上,他亦有了一个新的领悟——安德海犯下了一个大错。

    “继武兄,这样的手笔,让人叹为观止。”关卓凡称呼他的字,诚恳地说,“果然是继武前贤,不愧士林风骨之表率!”

    这一碗迷汤灌得扎实,林铁山告辞的时候,连脚步都快飘了起来。

    真是一把好枪,关卓凡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想到。

    若是再供他一颗子弹,怎么样?

    果然,第二天慈禧接到这份折子之后,先是颇为震动,继而又有所迷惑。

    她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在哪里,也知道女主垂帘,底下人所担心的地方,因此听政以来,在用人行政的裁断上,虽然不免对关卓凡有所偏爱,但大致上是可以称得起一个“公”字的。即使是对关卓凡的超擢,放到他屡立大功的背景底下去看,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至于宫禁之内,她自信管得还是很严的,像小安子这样的,虽然不见得没在外面弄几个钱,但若说“打探人事,窥伺园工”,他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想到这里,心念一动,该不是关卓凡指使人上的折子?

    想一想他在御前认错的时候,情真意切,那倒不会是假的。只是吕氏的事情,到底是小安子多嘴报给自己的。落了这么大的面子,若说是他想打小安子一巴掌,出一口气,也不是说不过去。

    然而再想一想,又迷惑起来——林铁山是宝鋆的门生,而宝鋆跟关卓凡可不是一条线上的人,才不会听他的指使,来出这个头。

    那么,莫非说小安子,真有折子里说的事?

    她当然不会把安德海叫来问,而这份折子,也没有发下去,只是在肚里做功夫,一个人静静地琢磨。

    不过折子虽然不曾发还,可这样一份弹劾权监的折子,是众所瞩目的事,内容很快便在朝中悄悄流传开来,不少有识之士,私下都对折子里那一段段掷地有声的警句击节赞赏,认为安德海的势焰,已经颇有前明末年权阉的乱相。因此虽然折子被留中,但朝中不满安德海的一股潮流,已经轻易形成了。

    这就是安德海所犯的大错误——他的行为,不止是得罪了关卓凡一个人,而是得罪了政府的整个官僚集团。

    *

    历朝历代,在大多数情形之下,文官集团对于宦官,都有着本能的厌恶和对抗之情,对于太监弄权,文官们更是有着近乎偏执的自我防卫心理,因为在他们看来,太监的这一行为,不仅侵夺了他们的权利,而且冒犯了他们的整体尊严。

    关卓凡心想,这样的集体意识,安德海是不会明白的。

    他看了看在听倭仁讲书的小皇帝。正难受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心里一笑。

    对于关师傅的归来。小皇帝表露出极大的热情。也难怪,这些天里只能见到古板的倭仁和同样古板的徐桐,大约是把他憋坏了。

    今天的功课的排序,做了一个临时的调整,倭仁的“尚书”从第一段调到第四段,其他三位师傅的功课前调一段。这是因为,翰林院今天要分派今年的“稽查”,倭仁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要主持其事。

    所谓“稽查”。有:稽查史书、录书——就是历年的奏折;稽查官学功课——主要是八旗包括宗室的官学;稽查理藩院档案。每一项,都要派定专人负责。

    军机处今天没有重大繁琐的公务,和翰林院的安排不冲突,关卓凡的“兵事、洋务”就从第四段调到了第三段。

    关卓凡照例用图文并茂的方式,把自己的课讲完了,看着小皇帝的脸由兴高采烈转为郁郁不喜,心里对慈禧的这个独生子颇为同情。

    他心想,康熙有三十五个儿子,到了咸丰,便只有这一个独苗。可见国祚之长短,似乎跟皇帝的子息很有关系。他听着倭仁嘴里大堆枯燥的典谟训诰。无聊之余,便在自己的座位上,用裁纸的小银刀,替小皇帝把练大字要用的纸裁出来。裁着裁着,望着手里那把无锐无锋的银刀,忽然发起呆来——

    虽然无锐无锋,却也不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够抵挡的,若是现在一刀挥去,则清朝自努尔哈赤兴起的帝系正统,岂非就此中绝?而旁边的倭仁和徐桐这两个老匹夫,以自己的武力,大约一手一个,就可以轻易掐死的吧?

    到底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关卓凡摇摇头,惊讶于自己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却又不由自主地问自己,若是当真有这样一天,自己能不能下得去这个手?

    “亲贤臣,远小人,施仁政,则天下庶几可治矣。”倭仁用这句话,结束了他枯燥漫长的课程,也打断了关卓凡的思绪。

    这就到了回长春宫用午膳的时候了,小皇帝如蒙大赦,从几子上溜下来,挺胸喊道:“张名亮!”

    张名亮是伺候小皇帝的首领太监,上课的时候,是不准靠近书房的,只能远远坐在外头。此刻听了呼唤,他才赶忙带了一个小太监进来,替小皇帝收拾书包文具。

    “倭师傅,”小皇帝眼睛转了转,突然问道,“你说亲贤臣,远小人,是不是说凡是贤臣,就要叫到自己身边来,凡是小人,就要从自己身边去除掉?”

    “皇上圣明,”倭仁面无表情地说道,“正是如此。”

    “我知道谁是小人,”小皇帝蛮有把握地说,“等我亲政,先杀了小安子。”

    这句话石破天惊,连关卓凡心里都是一震,张名亮和那个小太监,听小皇帝在师傅们面前忽然说出这句话,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只有倭仁,面色如常,缓缓摇着头说道:“我方才说了,要施仁政!随口言杀,那是暴戾之君。”

    小皇帝被训了一句,泄了气,低头不敢说话了。关卓凡却知道,小皇帝这一句话,却不是随口乱说的。若说小皇帝有一个最痛恨的人,那就非安德海莫属了。

    这又是安德海自己的轻狂所致。

    清朝对皇子的教育是非常严厉的,而慈禧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态度,正是秉承了这一条祖制,所以每次见小皇帝,都是表扬的时候少,教训的时候多。安德海的见识浅,一心揣摩主子的意思,总是添油加醋,把小皇帝不乖的地方逐项汇报,却把好的地方略去不提,每每弄得慈禧愈发上火。

    单是这样,也还罢了,偏偏安德海是个不知收敛的人,以致于发展到在路上碰见小皇帝下学,他都敢拦下来,大模大样地叫过张名亮,问小皇帝今天学得怎么样。所用的理由,自然是回头要报知圣母皇太后。

    这样的人,小皇帝说要杀他,真的不是一回两回了,连张名亮这一班伺候小皇帝的太监,都无一不是把他恨进了骨子里。只是因为怕了安德海的权势,彼此相戒,谁也不许把皇上的话有一丝半点外传,所以才一直压住了,想不到今天竟然在弘德殿说了出来。

    小皇帝虽然贵为九五之尊,可实际的情形,与做太子仍有几分相似。倭仁虽然古板,徐桐虽然讨厌,可是对于小皇帝和这班太监来说,在这个偌大的皇宫里头,除了慈安太后,这几位师傅就算是最亲近和最可以依靠的人了。因此张名亮用乞求的眼色,一个个看过来。

    “张名亮。”关卓凡招了招手。

    “小人在。”张名亮赶紧上前一步,躬身道。

    “皇上今天的话,我是什么都没听见,”关卓凡无所谓地说道,“不过若是有一个字传到太后耳朵里,那就都是你平时伺候得好。”

    “小人什么也没听见……”张名亮吓得快哭了,“皇上什么也不曾说……”

    看着张名亮和一群太监簇拥着小皇帝去了,关卓凡才叹了一口气,望向倭仁。

    “艮老,小安子欺负皇上,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关卓凡意有所指地说道,“似乎也该有人出来说说话。”

    “听说前两天林继武有个折子,”倭仁慢吞吞地说,“不知关贝子怎么看?”

    “艮老齿德俱尊,是当仁不让的士林领袖。”关卓凡一脸敬意地说道,“在上书房,我自然以艮老的马首是瞻。”

    倭仁没有再开口,只是低着头,慢慢整理着案上的几本书,脸上的皱纹,愈发显得峻刻深沉。

    (再来一章三千八百字)

    *(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禁夜

    不出所料,关卓凡自己的地步站稳,安德海就开始有些着慌了。

    慌的地方有两处,一是这两天联络不上明山,派了苏拉去内务府找他,却不曾在班,到家里去找,家里那个婆娘亦没有好气,说天天在外面不知鬼混什么,不到半夜不见他着家。

    第二处着慌的地方,是林铁山参他的那个折子。他是在宫里面作威作福的人,从没遇上过这样的事,收到风声之后,自己先吓个半死,连忙打听林铁山的出处。等到打听清楚了,说这个林铁山是宝鋆的门生,恭王一系的人,安德海便愈发没了主意。

    他好好想了想,前后两回在太后跟前说关卓凡的小话,都是循着话缝,觑着主子的脸色,装作不经意间说出来的,为了这个,还自己扇了自己好大一顿嘴巴,脸都打肿了。然而这一番做作,到底骗过了主子,并没把他的话当成是告状。

    既然这样,那个贝子爷多半也猜不到是自己想要对付他,退一万步说,就算猜到了,也决不能找了恭王的人来跟自己过不去。

    这两家,该是对头呢!

    这样一想,心下更是着忙,那就是说,恭王本来就要跟自己过不去?不惜得罪一个关卓凡,已经是把牙咬了又咬才鼓起的勇气,现在要是两边一起跟自己为难,那可怎么办?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折子,太后是留中了……

    对了,太后才是主子!只要太后不发话,那不管是关卓凡还是恭王。也都不能拿自己怎么样。更别说那个林铁山了。

    想一想这几天太后对自己的脸色。与以往也没什么不一样,安德海才觉得心里稍稍好过了一点,琢磨了一会,不免又把李进喜叫过来了。

    “兄弟,”这一回是有求于人,安德海脸上的颜色就不一样了,语气也格外的亲热客气,“上回在钟粹宫。你就一点儿也没听见什么?”

    听是听见了,李进喜心说,关贝子眼见得是要当驸马爷了,而你小安子多半就要倒血霉了,不过这些话,可犯不上跟你说。

    “二爷,真是没听着!”这不是安德海第一次问起了,李进喜苦了脸,讷讷地说,“里头只让母后皇太后身边那个知春进去伺候。我在外间,也不敢走近了。”

    “哦——”安德海拖长了声调。失望地点点头。

    “二爷,听说前些天有个折子是说您坏话的,”李进喜关心地说,“您可得当心着点儿。”

    安德海没言声,待到李进喜走远了,才看着他的背影,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晦气!你才当心着点儿!”

    打探不到一丝消息,心里更是着急,一点主意也没有,不由得恨恨地想,这个明山,该不成是躲起来了?

    *

    这两天,明山真是“躲”起来了,不过倒不是躲别人,而是专为躲着安德海。

    关师傅复位重进弘德殿,林铁山上折搏击安德海,这两条消息一传,明山就有些发懵——明摆着的,局势有变!棋下到这一步,还能往下接着走么?他本来就是个投机心性重的人,思来想去,还是“先看一看”再说了。

    然而还有一个人是躲不过去的——他跟那个谋求起复的李开山是朋友,既然安德海拍了胸脯,明山也就放心大胆地把这个值四万银子的活计揽下来了,而且毫不客气地先收了人家两成的定。结果每回问安德海,都只是说吴棠那名派在京里的差官,说吴大帅正在想法子,到了现在,不但再没有一点消息,还弄出安德海被人弹劾的事来。

    这样一来,李开山就上了心,面子上虽然还客气,不过话里话外,已经流露出这事还能不能办的疑虑。

    当然不能说办不了,何况还先使了人家的钱。于是既为了安抚李开山,也为了躲着安德海,明山内务府也不去了,白天也不好在家里呆着,干脆由早到晚,天天跟李开山混在一块,酒馆戏院,一时倒是逍遥得很。

    之所以敢于这样逍遥,是因为李开山涉事的范畴,只在漕运和两江。人人都当他躲在了上海的租界,因此说张榜缉拿,大抵也只是张在江宁和扬州的衙门外头,再把文书报部做一个备案,这就算是交了差,再也想不到这个七品的官有这股机灵劲,竟然跑到京里来活动起复。

    这一天两个人又是过足了戏瘾,在“门内春”吃过了晚饭,又在一个相熟的赌庄里头推了十几把牌九。虽然输了点小钱,不过好歹尽了兴,在门口拱手而别,约了明天晌午还是在门内春见面。

    李开山住的同福客栈,离着不远,走一段直道,再拐过一个街角就到。谁知才拐过街角,就瞧见前面站着一队兵,提着四盏灯笼,看服色就知道是步军衙门巡夜的小队,只有当官的那个,骑在一匹马上。

    “往哪去?”打头的一个兵,拿灯笼在他脸上一照,盛气凌人地说,“不知道禁夜了么?”

    这样的事,在城里别的地方不是没遇到过,早有准备。

    李开山不慌不忙地拱拱手:“各位爷,不是我不知道禁夜,实在是家里有人病了,赶着去抓了药回来,还望行个方便。”

    这是明山交待过的“秘传心法”——禁夜归禁夜,可是一不禁医患,二不禁生育,三不禁死丧,拿家人生病这个做幌子,百试百灵。

    “药呢?”那个兵一摊手。

    这个也是准备好的。李开山从皮袍子底下,摸出一小包药,递了过去。那个兵接过来,转身交在马上那名军官手里。

    “都是什么药?”那名军官开了声。

    李开山心里有点嘀咕,往常碰见的那几回查夜,都是见药放人。从没有问得这样仔细。

    “金银花。乌头这两味。”

    “方子拿来我看。”

    方子是跟药一起从药铺里开出来的。李开山带在身上原来还嫌多余,没想到这回用上了。

    等到那军官借了灯笼的光,把方子看过,微微一笑:“还真对得上。”

    李开山松了一口气,谁知那军官还没有问完。

    “家里谁病啦?”

    “老娘。”

    “家住哪儿啊?”

    “南四街沾水胡同。”

    问的虽然有些啰嗦,到底还没脱出题中应有之意,然而接下来的一句,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带我们瞧瞧去。”

    瞧瞧去?李开山知道。这样刁难,就是有所需索的意思了。

    对老百姓来说,禁夜是规矩,然而有的营生,却非得犯夜不可,比如说出条子的娼妓和相公。那么不巧遇见巡夜小队的时候,照例由跟班打发一点碎银子,也就通行无阻。

    李开山是做过官的人,因此并不怕兵,从荷包里掏出四个银角子。走上几步,亲自递在马上那名军官的手里。

    “老总。咱是个身家清白的读书人,”他陪了笑说道,“这一点银子,不成敬意,给兄弟们买壶酒喝……”

    话说到这,瞧见马上那名军官的服色,不由一愣——这人竟是个三品的武官,亲来巡夜,未免也太过尽责了吧?

    “原来是身家清白的读书人,”那军官笑着说,把几个银角子在手里晃着,“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哪?”

    “张大成。”

    “好,好,”那军官笑着点头,向左右一努嘴:“记下,拿到犯夜人张大成一名。”

    “嗻!”就跟准备好了似的,立时有三个兵扑上来,在马前将李开山就地按到,把头往下一揿,索子就套了上来,捆缚的动作利索极了。

    “大人,我有药……”李开山挣扎着抗声道,“金吾不禁的!”

    “有药?”那军官在马上侧了头,问下面的兵,“拿来我瞧瞧。”

    “回穆大人的话,标下不曾见过什么药。”那个兵恭恭敬敬地答道。

    这就是不讲理了,李开山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这帮人如何就吃定了自己。

    “孙四,你带人到同福客栈,替这位张先生把行李取了。”被称作穆大人的那名军官,用嘲弄的眼光看着李开山,吩咐道,“记得在那儿留人。”

    李开山心里一凉,知道自己掉进了圈套。

    *

    步军统领衙门南营协尉穆宁,赶到贝子府的时候,关卓凡正在堂中坐等,见到跟着图林进来的穆宁正要行礼,便把手摆了摆。

    “老穆,不用这个,说事吧。”

    “老总,人已经拿了。”老穆低声说道,“没放在衙署,是拘在南营马队那儿。”

    “没拿错人吧?”

    “错不了,从那个王八蛋明山身上,跟了他三天了。两个人天天下馆子逛窑子,还真特么自在。”老穆极有把握地说,“跟许大人拿过来的文书反复比对过了,形容一丝不差,单是右耳朵下面那颗痦子就把他卖了。”

    “唔,痦子。”关卓凡点点头,心说整容这种事,放到现在来说还真是不易,当初自己拿两块膏药贴在脸上,倒是高明得很。

    “另外几个呢?”关卓凡问道。

    “老总放心,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兄弟们盯得死死的。”老穆答道,“春山居和大豆腐脑胡同,是于春和管着,小安子几天没回去了,天天就听见他那两个媳妇在宅子里拌嘴。明山那边是我亲自派人盯着,随时都能拿人。”

    “李开山的口供,要拿扎实!”关卓凡叮嘱道,“没有口供,不好对付明山。”

    “李开山……他还没松口。”老穆磕磕巴巴地说。

    “什么?”关卓凡的眉头皱起来了,“没松口?”

    “这孙子嘴硬得很,咬死了自己叫张大成,是来京里做生意的。抄到的四万多银子,他说是本钱。”老穆说道,“不过论身份,他是个待戡的犯官,虽说只是七品……”

    关贝子不说话了,眯起眼睛,只情上下打量着老穆,把老穆看得心里发毛。

    “说的也是,七品的官儿呢。”关卓凡若有所思地说,“那可不能打死了。”

    打都没打,说什么“可不能打死了”?老穆先是迷惑,继而便恍然大悟。他不言声地给关卓凡请了个安,回身就走,还没出门,双手已经把骨节捏得咔吧作响。

    *(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御案

    步军衙门的刑讯,与刑部大牢各有千秋,对付嘴硬的犯人,并不用伤筋动骨,有的是让你开口的法子,李开山没有熬到半夜,就吐口了。第二天凌晨,结结实实的一份口供,连着李开山的花押,被送到了关贝子的府邸中。

    这一份口供,对关卓凡来说异常重要。

    他的手里,原握有吴棠给杨坊、杨坊给自己的两封信,安德海伪托圣意之名,替李开山谋求起复,这件事是一定有的,然而难就难在中间的环节全是由人传话,吴棠的信中也是语焉不详,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内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形,不能不想法子摸清楚。

    那就得从明山身上想办法了。好在还有一个亲信遍布的步军统领衙门,四九城之内,这些事都可以叱咤立办。一边清查大小旅舍客栈,一边把那几个人的宅子牢牢盯死,终于从明山身上,把这个李开山挖了出来。穆宁的手下跟了两天,待到确认无误,关卓凡终于下令拿人。

    现在好了,关卓凡一边翻看着李开山的口供,一边这样想道。这份口供,交待得很详尽,如何进京,如何找到故交明山,明山如何联络了宫中的安总管,如何议定四万两银子的价码,都写得清清楚楚。

    美中不足的是,虽然知道安德海是通过漕运上驻京的差官,来向吴棠去办这件事,但李开山始终不曾亲自见过安德海,这些事,都是听明山转达的。

    这也无妨——办案子的法门。讲究的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拿到这一份口供。为的是可以把明山和吴棠的那名差官牵出来,而从这两个人身上,才能把安德海牵出来。

    拿下李开山,用的是犯夜的罪名,明山则有所不同,他是六品的京官,须得交由刑部经办,同时照例由吏部出奏。免去官衔。

    这些都不为难,亦都是准备好的。于是第二天一早,李开山便由步军统领衙门移交刑部,刑部则以案情重大,涉案人恐有脱逃之嫌,先出了牌票拘提明山,再传漕运驻京提塘官刘满江到案质证,同时移文吏部,知会这一档子事情。

    一连串的事情,公文如飞。办得非常利落。主承其事的人,都知道安德海这一回非倒大霉不可。然而彼此默契,谁也不肯说破,只管依足了规矩去办。

    拘提明山的时候,是刑部的一个司官亲自带队。到了他的宅子门口,由一个与明山认识的书办上去叫门。

    “四哥!四哥!”那名书办拍着门环喊。

    略过了一会,才听见明山的媳妇在门里头问:“谁啊?”

    “我,李得胜。”那名书办笑嘻嘻地说,“有一桩好事儿,要报给四哥知道。”

    明山媳妇是得过吩咐的,不能见宫里头来的苏拉。现在听说是李得胜,吱呀一声,把门开了一条缝,向外一张,看见门口站着的这一群人,公服鲜明,瞬间便吓呆了。

    门既然开了,就不能再让她关上,李得胜用肩膀一抗,将院门抗得大开,一群人便涌进了院子,明山媳妇被挤在一旁,吓得不知所措。

    等到明山听见响动从堂屋里出来,看见这群刑部的衙差腰上都悬着腰刀,脸就白了——若是平常办差,都是持了水火棍子,只有捕拿重犯,才有挂刀这一说!

    “明山,你也是公门里头的老人儿了,我们刑部办差的规矩都该知道。”那名司官沉着脸说,“我不锁你,你自个乖乖儿的跟着走,别作怪,免得彼此不便。”

    待到明山懵头懵脑地被衙差们夹护着出了院门,没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他媳妇那一声长长的哭号。

    “要死啊——”

    *

    婆娘喊的这一声,颇不吉利,明山脚都软了。等到被带到刑部,立刻过堂,哆哆嗦嗦听明白了要问的是什么事,却又一时精神起来——还以为是跟安德海一起构害关贝子的事发作了,原来只是李开山的事!

    李开山的事,有人证有口供,不认是做不到的,但是只要不从自己嘴里把安德海牵连出来,他在宫里就非得想法子救自己不可。于是咬了牙,只肯认收受银两,替人谋差这一件,再问他向谁去谋,便不肯招了,只说是正在运动,并没有确实的法子。

    他心里清楚得很,收了钱替人谋差,若是没有成功,刑部也只能比照“贪赃不枉法”的例子来处置。丢官受杖是免不了的,然而不在乎——只要肯花钱,将来官总能回来;一样的道理,钱花到了,杖责八十连衣裳也不会打破,这些都是小意思。

    想通了这些,心气更旺,嘴也咬得更紧。他是现任的六品官,没有奏免之前,又动不得刑,审案的刑部司官一时也拿他没什么法子。

    好在不止他这一条线,等到漕运上那位提塘官刘满江一到,形势又变得不一样了。

    刘满江是作为人证传来的,不是犯人,因此两位审案的司官面子上还是客气的,申明了事由,让他站着答话。

    “刘满江,你是久在京城的人,做事情的轻重,你晓得吗?”

    “回大人的话,下官晓得。”

    “嗯,凡事要讲实话,不要替你们督帅招惹麻烦。”

    “是,请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有什么说什么。”

    这是刘满江聪明的地方——安德海要吴棠替李开山销案起复,这个不假,然而自家大帅一来不曾替他办,二来安德海口称是太后的意思,至于真假,谁去管他?有这两条在手,稳若泰山,没有丝毫担心,又何必去说假话,节外生枝?

    刘满江的态度,让两名司官很满意。清了清嗓子。正式开问。

    “李开山说。是宫里的安总管向你接头的,这件事,有没有?”

    “有的。”

    “是怎样一个情形?”

    “李开山侵吞漕银,我们大帅张了榜要拿他。安总管说,他的事儿不大,看怎么能替他销了案子,保一个差事。”刘满江先替吴棠把地步站稳,才小心翼翼地说。“安总管特为吩咐了,这是圣母皇太后的意思……”

    “胡说!”两名司官异口同声地喝道,对望一眼,面上都变了颜色。

    还没怎么问,就闹出来这样一句话,那还怎么往下审?只得一面先把明山收监,让刘满江在侧房暂住,一面把情形报给堂官,刑部汉尚书朱学勤。

    这样的事,太过耸人听闻。连朱学勤也是没有想到的。要办安德海,结果办出一个西太后来。那不是开玩笑么?

    不过总不能把刘满江证供里面的那一句话涂了去。到底该怎么办,还是看关卓凡和恭王的意思好了,于是朱学勤把案情的卷子取了,吩咐备车,要看看军机上的诸公,是怎样一个说法。

    *

    然而这样突兀其来的情节,让军机上的诸公,也犯了大难。听过了来龙去脉,把案卷看了,一时谁都没有做声。

    “王爷,贝子,”沉默良久之后,许庚身忍不住开口了,“小安子自然是伪传懿旨,这是不消说的。我们是国家大臣,吃的是朝廷的俸禄,权监乱政,败亡之象也,岂能坐视?当然是该怎样办就怎样办!“

    这一番话,颇见大臣正色立朝的风骨,人人听了,为他的语气所鼓舞,都是精神一振,只有关卓凡,沉吟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星叔,你说的何尝不对?只不过,到底还有投鼠忌器这一条。”他环顾在座的几位,“按律奏明,请旨处置,当然是正办,只是这样一来,一定会耸动朝野,不免有损圣德。”

    这话说得就更深一层了——就算小安子是假传懿旨,但众口相传之间,什么样的说法都会出来。无风还起三尺浪,何况是这样的事情?坊间自然会有一班人,绘声绘色地把事情编排在太后头上,而把小安子说成是顶缸的倒霉蛋。那么慈禧太后的“圣德”,便不免有所污损。

    这是想得到的事情,几个人都可以意会,只有许庚身不甘心,说道:“那难道就放过了小安子?”

    “也只好放过了他,”关卓凡摇着头,不胜痛心地说道,“在言路上有所规劝,哪怕把话说得重一点,也就是了。”

    关卓凡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有圣德两个字压住,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而且言路上的折子,虽然太后可以留中,但是规劝的作用,总是可以起到的。于是大家就按这个思路去商议,决定只办明山,明天出奏,先免了官再说。

    到了第二天叫起军机,说完了别的事情之后,由关卓凡开口,把这件事提出来了。

    一个六品官犯事免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慈禧照例问了一句:“他犯的什么事儿啊?”

    “他收了钱,在京里替吴棠底下的一个犯官,谋取开复。”

    本来是一件小事,可是忽然听到了吴棠的名字,慈禧便不免留上了心。既然是吴棠底下的犯官,不在两江运动,怎么要在京里托人?就算托人,怎么非得托一个六品的官?

    “他收了人家多少钱?”

    “四万两,先收了人家两成的定,八千两。”

    嚯!这一来,连慈安太后都留上了神。

    “这个什么明山,本事倒不小,”慈禧皱了眉头说,“他一个六品的官,凭的什么,就敢帮人家办这件事?”

    “这一节,臣等……”关贝子被问得略显狼狈,吞吞吐吐地说,“臣等一定尽心查明。”

    这叫什么话?再看看底下的一班军机大臣,一个个脸色都颇不自然,慈禧的心中登时疑云大起。

    “关卓凡。”

    “臣在。”

    “你们办事情,总要秉了公义良心,糊里糊涂地打马虎眼,那可不成!”

    “是,臣等不敢欺罔。”

    “那个明山,到底走的是谁的路子?”

    “他说……是太后的懿旨,着吴棠办理。”

    *(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为了谁

    慈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当自己听错了:“说……说什么?”

    关贝子停顿了一下,仿佛还在犹豫该不该和盘托出,然而人人都知道,既然已被太后话赶话的逼到这个份上,哪里还能隐瞒得住?他亦似是想通了这一层,终于开口了。

    “犯官李开山化名入京,因为犯了夜,被巡防衙门查拿……”

    从这里开始,把整个案子,原原本本地禀报了一遍,说到安德海的时候,声调不免略略一沉。

    “据漕运驻京提塘官刘满江所证——安总管指示,这是太后交办的事件,着吴棠尽心办理。”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一时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慈禧自听政以来,绝少有失态的时候,召见廷臣,裁断政务,淡定从容的语气之中,自有一股雍容气度,这一点,连一些对女主临朝颇有腹诽的大臣,也是不能不佩服的。然而现在的慈禧,忽然失却了往日的从容,脸涨得通红,胸膛急速的起伏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实在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不仅珍惜自己的形容,更珍惜自己的名声。垂帘听政是有违祖制的事,因此她更是格外要强,办起事来一丝不苟,要让底下的大臣和天下的百姓心服口服,都由衷地竖了大拇指,赞一声好,那才是最最风光体面的事情。

    现在小安子竟敢如此胆大妄为,闹了这样一档子事儿出来,就算是按伪传懿旨来办。可外面那起子混账小人。不定就会编出多难听的话来。说来说去。到底是自己身边的人做出来的事,谁又能堵住别人的嘴了?

    再转脸看了看一旁的慈安太后,也是一脸的尴尬,正襟危坐,仿佛不曾听见什么似的。慈禧心里愈发的又气又急,心想这个姐姐平时任事不懂,还不是靠了自己苦心操持,国家才能有今天这样的局面?现在可倒好了。以后自是人人都说她好,说自己不好!

    想到这里,又是窝囊,又是委屈,自己先红了眼眶。然而这一份委屈,又万万无法向人明言,急怒攻心之下,不免就不那么讲道理了。

    “内务府的事儿,你们都管得到!小安子这样狂妄,一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平日里为什么不多加约束,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知道?”她气得连声音都有些发颤。“现在的这件案子,为什么还要替他遮掩,嗯?”

    从道理上来说,太监归内务府管理,这是没错,然而实际的情形,谁不知道?特别是象安德海这样的人,又有谁真能管他了?

    可是太后既然已经有所指责,做臣子的不能不认一个错。挂名的内务府大臣有好几个,不过具体的事务,是宝鋆管的多,因此只好磕了个头,含含糊糊地说:“是臣等疏于职责,请太后责罚。”

    然而又怎能责罚?慈禧的一句气话出口,自己已知不妥——若不是仗了自己的权势,小安子又哪敢这样狂妄?

    “不必说了,”她自己也有些灰心,叹了口气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办小安子?”

    “回太后的话,虽有刘满江的指证,不过到底还没有查实。”关卓凡接话道,“两宫太后日夜操劳,才能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一切总以安静为先。伪传圣旨,是迹近谋逆的大罪,即在宫禁之内,亦必定是多有牵连,若以明旨查办,不免骇人听闻,于大局反为不美,请太后明察。”

    以慈禧的精明,这是不难想通的道理,只是方才太过震惊,所以才一时念不及此。现在回过神来,听关卓凡这样一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和军机上这样办理,用的理由虽然堂皇,但是一句一句,说白了都是在保自己的面子!

    自己才削落了他的面子,他却还这样维护着自己,慈禧心里不能不感动,说话的口气不由便放软了。

    “那依着你说,该怎样办?”

    “事情还是该查清楚,不妨密咨吴棠和曾国藩,看看李开山一案,究竟有无京里插手的情事。”关卓凡垂首道,“不管有没有这样的情形,京里这一边,臣斗胆,仍请准如臣等所奏,重办明山,以正官场。”

    “难道不办小安子?”

    “内廷近侍,自有太后宸衷独断,非臣等所能妄言。”

    *

    安德海是长春宫的首领太监,并不伺候养心殿,因此只要不是特别的情形,或是有什么格外要紧的事,他是不能进殿的。此刻他正像往常一样,远远地站在养心殿后的永寿门,带着一群太监守了御轿,等着太后下朝回宫。

    这不是个舒服的差事,因为头天才下过雪,外面又不能摆火炉子,实在是冷得紧。安德海自己袖了手,目光却时刻盯着手底下的这群太监,若是有谁的姿态敢有一点不规矩的地方,立时便要狠狠骂上几句。

    “直殿监的人,怎么干的活?”他扫视着旁边的一点残雪,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道,“都是废物,回头禀了主子,送到敬事房吃一顿板子,他们才知道厉害。”

    他的嘴不好,话音才落,就看见从养心殿旁边,拐出来五个人,领头的却是总管太监黄敬忠,身后跟着的四个,不用看服色,单看膀大腰圆的身板,和面上那副阴沉沉的神色,就知道是敬事房的太监。

    “哟,黄大叔。”等到黄敬忠几个行得近了,安德海笑着出声招呼道。

    这在他是难得的事——黄敬忠虽然是四品的总管太监,管着整个禁宫之内的太监宫女,但安德海这个五品的长春宫总管,一向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只是这几日自己被林铁山的折子弄得有些心神不宁,往常的气焰不免要收起几分。

    “德海。”黄敬忠跟以往一样,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点了点头。

    “黄大叔,这是怎么了?”安德海见黄敬忠身后那四名敬事房的太监,都往自己这边看,疑惑地问道,“该不是有谁犯了错,要挨板子?我这儿的人,可没有谁是敢不规矩的!要不就是……”

    说罢,不怀好意地向旁边瞄了一眼,那里是钟粹宫的御轿,也有一班太监,是等着伺候慈安太后的。

    “兄弟,我跟你借一步说话。”黄敬忠干巴巴地说道。

    安德海惊愕地张了嘴,楞了半晌,这才把黄敬忠的话听懂了,脸色蓦地变得苍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的?你来拿我?”他的嗓音变得尖利,惊慌失措地说道,“你敢拿我,我们太后知道么……”

    “我撕了你的嘴!”黄敬忠劈面一个巴掌,把安德海打得眼冒金星,那张清秀的脸上,立时便浮出了五个指印,这才断喝一声:“奉懿旨,安德海捆送敬事房!”

    说是捆送,其实没有绳子,上来两个敬事房的太监,象老鹰捉小鸡一样,将瘫软得不成样子的安德海一左一右地架起,另两个太监一前一后地夹护着,一溜烟地去了。

    这是吓死人的事,长春宫的一群太监里头,就有吓得瘪了嘴要哭的,钟粹宫的人,也都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拼了命地往这边看。

    “什么规矩!”黄敬忠又低喝一声,虎着脸说道,“都给我站稳了!一会儿谁敢御前失仪,仔细你们那两条腿!”

    宫里头的这一番闹腾,关贝子并没有看见。下了朝之后,照例出东华门,由图林伺候着上了车。车外护从的人,也减了——顶马只剩一匹,押尾的也只留两骑,再不似从前那样仪从煊赫。

    关卓凡坐在车里,静静地想,这一回,倒不用图林再问“上哪边”了。

    车子经行的大道,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倒是车两旁的房舍,银装素裹,别有一番趣致。虽然还没有到饭点,不过一些屋子的烟囱里,已经冒出了袅袅炊烟,带来恬淡悠闲的气息。

    雪后的晴空,碧蓝如洗,仿佛在告诉人们,这是一个好天气。

    (狮子的小假期结束了,又开始投入繁重的工作,今天先一更,见谅。)

    *(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秉公审理

    安德海这样被拿下,是关卓凡预料之中的事情,毕竟慈禧行事的风格,他太了解了,一旦想定的事情,果断异常,再不会有一丝半点的拖泥带水。

    这是太后自己要处置小安子,跟关贝子可没什么相干,这才是要紧的地方。一番做作,心机百转,既达到了目的,又没落挟嫌报复的口实,算是相当圆满了。

    至于对太后的“圣德”,外间会有什么样的风评,那是另外一回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也没有打算特地去做什么维护。

    两宫的圣德太过完美无瑕,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君上身边出了一个坏人,敢说君上无责乎?

    这当然是他秘藏于心、绝不肯宣诸于口的算计,然而深宫之内的太后,亦与他有相同的看法。

    回到寝宫的慈禧,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正在用心想着这个难题——安德海固然已经拿下,然而该如何处置这个小安子呢?

    去留是不用想的,要想的,是杀还是不杀。

    对她而言,安德海算是“两朝元老”,这不假。小安子被拨到她身边服侍的时候,正是她失宠于咸丰,偏居冷宫的时候。从一个十三岁的小太监,直到现在的长春宫总管,一直在自己身边尽心尽力地伺候,不能说没有一点情分。

    安德海替她立过大功,这也不假。安德海机敏善言,胆子又大,无论是当初她跟肃顺的争斗。还是后来的祺祥政变。这个小安子传递情报。沟通关卓凡,都起了莫大的作用。这份功劳,是宫中其他任何一个太监都不能比拟的。

    不过情分也好,功劳也罢,都不是此时此刻该去关心的,甚至对小安子的痛恨和怒火,也是可以先放在一边的。现在慈禧所想的是,杀掉安德海这件事。对自己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好处是有的,闻过则改,雷厉风行,对自己身边的人也是绝不护短,对自己在底下大臣中的圣明形象,会有助益。

    然而坏处也是显见的,所谓“盖棺定论”,一旦杀掉安德海,就足见他的罪无可赦,而对于一贯要强的自己来说。身边最得宠之人,居然是个罪无可赦之人。坐实了这个名声,以后旁人又该拿什么样的眼光来看自己呢?

    另有一条,虽然不那么重要,可是也该去想上一想——自己身边的人,自己翼护不了,则将来肯替自己卖命的人,是不是就会在心中掂量掂量了呢?

    就这样反复权衡,一时还没有想定最后的主意。

    然而形势比人强,到了第二天慈禧便发现,非有个明快的处置不可了。

    首先是倭仁上的一个折子,谈的是小皇帝的功课,枝枝蔓蔓地写了一大篇,然后在废话里面夹了一句“内侍拦阻圣驾,动问圣学,国朝两百年未之闻也。圣学深浅,此唯烦两宫厪虑,岂有他人可擅哉?”

    这句话厉害至极,意思是说皇上的学业,只有两宫太后才能动问,一个奴才,何以就敢大模大样地开口问起?而且小皇帝虽然年纪小,那也还是皇帝,是“圣驾”,不是一个太监可以擅自拦阻的。

    这样的事,可大可小,若是放在乾隆年间,只怕这个太监会死得惨不可言。

    看完了倭仁的这个折子,慈禧已觉心惊,再看第二件,居然又是那个林铁山的折子。这个折子除了没有指名道姓,其他的便不像倭仁那样拐弯抹角了,以御史风闻奏事的特权,直接把明山那件案子揭了出来,要紧的一句是“或云有伪托圣意,私干政事之情状,臣惊骇不忍闻也”,若隐若现地怀疑安德海有假传懿旨的行为。

    以慈禧的精明,立刻便明白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不然关卓凡回护自己的一片苦心,都会变作无用!

    于是第二天, 便有一道八个字的懿旨从宫中发出来。

    “着查看安德海家产。”

    *

    查看家产,约略等同于抄家,但其中亦有微妙的分别。是单单查看记档,还是立予封存,还是没入官库,或是以后竟可以蒙恩发还,这得看犯事之人的具体情形而定。

    像安德海这样的情形,明眼人都知道,此乃死兆是也,小安子完了。

    对于抄家这种好差使,关贝子实在是“不胜心神向往之”的。想当初韦小宝韦爵爷怒抄鳌拜府,身上穿的,手里拿的,怀里揣的,真是满载而归,据说还可以趁机调戏一下鳌公爷的几个小老婆,那是何等风光快活之事?

    然而关贝子国家首辅,带了人去抄一个太监的家,那也未免太给犯人面子了吧?再说安公公的两个媳妇,都是使钱买来的,到底都还是好人家的女儿,虽然说两个黄花闺女嫁给太监做老婆,不免令人嗟叹,但若说关贝子起了什么不轨的意思,那真是绝没有的事儿。

    于是关卓凡也只是密密嘱托了一番,便自静候佳音。果然,还没近晚,抄家的单子便呈了过来,光看那十好几页纸,就知道非同小可。

    仔细看下去,不由骇然,其中铜钱一项,竟有三百多万枚,也不知堆这么多在家里,嫌不嫌累赘?最后连着金子银子一起折算,浮财总计近百万两银子之多。

    关卓凡实在出乎意料,他一直有这么一个印象:连慈禧花钱都做不得自己的主,底下一个太监,能有多少生发?而且,祺祥政变至今才几年,安德海怎么就能攒出这么一大笔钱财?他哪来的这么多门路?

    不过最有意思的,是另外两样。

    一是从安德海家的库房里,抄出了不少御用的物件儿,贵重的如字画、滦金自鸣钟、珠宝首饰,便宜的连茶碗汤匙也有不少。这个不消说,是安德海跟小成子一起捣的鬼,已经被转手卖掉的,还不知有多少。

    这是安德海一条重要的“生财之道”。

    另一个,是安德海那个叔叔安邦太所做的《京师异闻录》,稿子厚厚一叠,每页都是清一色的小楷,倒是工整得很。

    “老吴,他人呢?”关卓凡问道。

    抄安德海的家,是由刑部和内务府各派一名司官带队,而刑部的这一位司官,叫做吴天乐,是关卓凡在城南马队当差的时候就认识的朋友。老吴当年只不过是一名六品的吏员,律例精熟,那一次关卓凡在家里设宴,被二哥卓仁打上门来,关卓凡还曾向他求教该如何办。

    现在不一样了,随着关贝子的蹿升,老吴也春风得意,先是升了员外郎,不久又升了郎中,最近更不得了,派了秋审处坐办的差使,堂皇跻身“八大圣人”之列了。

    秋审处是刑部最重要的部门,既主管秋决,也主管直送刑部讯办的罪犯;设坐办八人,都是从各司精选出来的资深郎中、员外郎,个个胸中藏了几千个案子,大清律熟得透透的角色,人称“八大圣人”。

    坊间都说,“八大圣人”不但深通律例,且守正不阿,如果与律例不合,就算皇上、太后的意思,也照驳的。

    “回贝子爷的话,”吴天乐恭恭敬敬地说,“他是安德海的管家,自然是由刑部拘审。”

    关卓凡心想,正主安德海已经关进了敬事房,他的三驾马车里面,明山和安邦太是刑部关了,还差一个小成子也快了,单是盗窃宫库这个罪,他就吃不起。

    “嗯,”他微微一笑,在那迭厚厚的手稿上拍了拍,递回给老吴,“还是要秉公审理。”

    “请贝子爷放心,自然是秉公审理。”老吴躬身接过手稿,很肃穆地答道。

    安邦太的案子,跟明山不是一回事,刑部只派了一个主事,审起来亦快得很,最后报上来,拟的是窝藏赃银和强娶民女这两条。

    审完的案子要定谳,需过秋审处“八大圣人”的集议。安邦太这样的案子,照说把案卷粗粗一览,点点头就过去了,可是这一回,吴天乐有话说。

    “强娶民女这一条,我看可以划去。”他不以为然地说,“第一他安邦太不是正主,不过是替着操办,第二是兑足了银子,两家愿意的。强定这个罪名,于律例上面说不通。”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大家都知道,安德海倒了霉,审案的主事就不免揣摩上峰的意思,定得重了点。现在老吴这样说,是秉公办理的态度,其他七位,当然也没有异议,于是安邦太这一条强娶民女的罪名,算是免掉了。

    “倒是这部书……”吴天乐翻开那本《京师轶闻录》的手稿,一边翻页,一边提起笔来,毫不客气地开始在上面划杠杠,一共划了七八条出来。

    “诸位请看。”他把挑出来的手稿,分给其余的七个人。大家被他这个举动弄得有些惊奇,待到看过,见划出来的那几条,写的都是诸如“某年某月某日,圣母皇太后归宁”,如何华丽,如何热闹,又或是“正月二十九颁赏,太后赐某王爷貂裘一袭”,如何珍贵,如何漂亮之类的东西。

    “老吴,这是……”忽然有一名坐办,明白了他的意思,倒抽一口凉气说道。

    “不错,”吴天乐把两根枯瘦的手指用力点在案子上,断然道:“这是私做起居注!“

    (今天一更,见谅。)

    *(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尘埃落定

    所谓起居注,是记录君上言行的一个东西,最初的本意是为了对君上的监督,由那些直笔如铁的皇家史官来撰写,连君上本人都是不得与闻的。不过久而久之,渐渐演变成一种档案文件,也就是所谓“记档”,以便将来有什么事,可以核对查实。于是有的事情,君上可以吩咐一声“不记档”,就不会在史料中留下痕迹。

    由此可见,民间私做起居注,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一来是怎么可以让老百姓对皇家的行事了如指掌?二来是民间的记录,或是多有不确,胡乱编排,迹近稗官野史,或是不懂得将皇家忌讳的事情隐去,因此一旦流传,可能会造成很大的损害。

    这样的事情,放在从前文字狱之风最盛的时候,是可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就算是现在,虽然许多事情已经弛禁,也免不了杀头的罪名。看来安邦太到老也混不上一个秀才,不是没有道理的,实在是见识太过浅薄,怨不得考官有眼无珠。

    不过要定这个私做起居注的罪,也不是没有疑问——其他的七个“圣人”都在想,一部十余万字的手稿,涉及此项的,不过七八条,百余字,据此就要定这个罪,略有勉强之感,未见得就是“秉公办理”的态度。

    可是还有另一条,也是人人都意会得到的——安邦太一个乡下土佬,进城没几年,有些宫里的事儿,哪能知道得这样详尽?自是安德海回家的时候说出去的!

    有此一念,便人人都不肯开口反驳了。彼此相视。缓缓点头。同时人人也都明白。安德海这一回是死上加死,绝无活命之理了,因为无论做君上的再怎样宽容,也决不能容许一个太监把自己的宫内之事拿出去搬弄。

    再过两天,这几件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勾连,实际上却是一脉相承的案子,陆续都有了结果。

    李开山,斩立决。

    安邦太。斩立决。

    成方忠,交内务府慎刑司,杖死。

    安德海,交内务府慎刑司,杖死。

    侥幸活下来的,是明山。到底是旗人的身份,而且除了“贪脏不枉法”一条外,竟然没有别的律例可以拿来对付他,只好按罪加重一等,做成流刑。发往打牲乌拉充任旗丁。

    *

    打牲乌拉府在吉林,设一名梅得章京统管。是内务府的属下。这里的旗丁,叫做“乌拉牲丁”,都算是皇家的包衣奴才,是要出力气干活的,苦得很。

    可是在明山而言,这已是喜出望外的事情——眼见得自己那几个狐朋狗友的惨状,想想关贝子这样酷烈的手段,早已是心胆欲裂,恨不得插了翅膀,快快从他的眼皮底下逃开,因此圣旨一下,由刑部的两个解差陪着,到家里取了衣物行李,指了一名长随,便反过来催着解差赶紧上路。

    “你到了那边儿,千万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明山媳妇眼泪汪汪地说道,“早一点儿回来。”

    这句话,没有说错。明山媳妇虽然到现在还是糊里糊涂,但对于丈夫的手段,还是有信心的。到了吉林,只要过两年事情平静了,多花些钱,终归是可以回得来的,以往有多少例子在那摆着呢。

    “你放心吧,”在媳妇面前,明山旗下大爷的派头又上来了,“叫文贵别忘了把我那床狼皮褥子也带上。”

    待到一切打点好,一行四个人便出了门。行李很是不少,有大车拉着,人却是步行——毕竟是解犯,在城里怎么也不敢坐车的。直到向北出了安定门,四个人纷纷上了车,明山这才透了一口气。

    “这个把月,倒是要辛苦两位兄弟了。”明山笑着说道,“天时冷得紧。”

    两名解差,自然都是塞了银子的,一出城门,立刻变得殷勤起来,跟伺候他的长随文贵也差不了多少。

    “明老爷,这是哪里话!”一名解差献谄地笑道,“您老的手面儿,京城里谁不知道?我们哥俩能伺候您这一段路,那是福分!”

    出了京城,再无担心,明山的心里舒畅的很,一路慢慢行去,第一天歇在顺义,第二天在怀柔城里的高福记客栈歇了脚。明山要抖手面,要了两间上房,一间角房——上房一间归他自己住,一间给两名解差住,文贵则是住在角房。

    大冬天的,不是赶路的季节,客栈里自然也不热闹,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也不过就摆了四五桌。

    待到酒菜上来,明山打量了一下隔壁桌的四个人,见是一个老的,一个中年,两个年轻的,穿着打扮不俗,却又不像是官。

    旅途寂寞,跟身边这两个粗鄙的解差没什么可聊的,现在看见这几个人,明山不由便起了攀谈之心。

    “这几位老哥,是上哪去啊?”

    “吉林。”那个中年人一愣,随即也拱拱手,笑着说。

    “哟,那咱们是一路!”明山来了兴趣。

    再攀谈几句,才知道这几个是到吉林收皮货的商人。东北的人参和皮货,行销天下,前期朝廷虽有禁制,列为专管,不过到了现在,这个规矩早就不好用了。至于自己,明山只含含混混地说是内务府到吉林去公干的。

    “秋掘人参,冬收皮毛,”明山点点头,矜持地笑道,“那也是个辛苦活。”

    “您老是行家!”这个姓于的中年人眼中放出惊喜的光,热情地说道,“来来,一起坐。”

    说完了,招呼店家,说明山那一桌的帐,记在自己头上。

    这样豪爽,明山心中大起好感,也就不客气地过去坐了。他懂得多,心情又好,因此谈兴极浓。一边吃。一边聊。到了掌烛时分,已近酩酊大醉。

    “酒够了……酒够了……”明山大着舌头说道,“今天叨扰几位老哥,明天的,我请。”

    待到文贵把他扶着,踉踉跄跄进了上房,打热水替他洗了脚,明山往铺上一倒。便即酣然入睡。

    再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分,房子里黑乎乎的。想动一动手脚,却仿佛如梦魇了一般,被什么压住了,一丝也动弹不得。

    “明老爷,”一个人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乱动,吵醒了别人,不是玩儿的。”

    明山听出来。这是一起喝酒那个中年人的声音。接着有一丝微弱的烛光亮起,明山这才发觉。自己正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两个年轻人骑在自己身上,把手脚按得死死,脑袋则是被那个中年人揿着。

    这一下,吓得几欲晕去,心想:我这是遭了贼么?

    谁知不是。片刻之后,就见老的那一个,持了一张桑皮纸,轻轻蒙在明山的脸上,然而将嘴里含着的一口酒,在桑皮纸上细细地从下到上喷了一遍。

    明山目不能视物,口鼻却顿觉呼吸不畅,本能地就鼓起嘴来吹气,想将那张纸吹开,然而桑皮纸湿了酒雾,粘搭搭地沾在脸上,一时又哪里吹得开?

    他的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件恐怖至极的事情,肝胆俱裂之下,不由就要张嘴大喊!然而那个中年人只用食指在他喉结底下的小窝上轻轻一按,便生生掐断了他的声音。

    “明老爷,你忍一忍,很快就能完事儿。”中年人轻声说道。

    老的那一个,双手极是麻利,第二张桑皮纸跟着便覆上了明山脸,照样是含一口酒,细细喷匀。等喷到第五张,明山的身子一阵抽搐过后,便不动了。老者却仍然一丝不苟地如法炮制,直到用足了七张纸,这才停手。

    “司马大爷,何必又费了两张好纸。”中年人一边看着手下的两人把明山的手脚摆开,被子盖好,一边说道。

    “开加官的规矩,就是这样。”老者低头收拾着一个小包袱,用苍老浑浊的声音说,“打从我师爷起,伺候那些王爷大人们上路,也都是这个规矩。”

    说罢,走到炕边,将那七张粘在一起,已接近干燥成了一张纸壳的桑皮纸,一揭而起。明山固然早已气绝,而眼鼻口的形状,却牢牢印在纸上,凹凸分明,犹如一个精巧的面具一般。

    “难怪叫做开加官,”中年人看得翘舌难下,呆呆地说道,“真是跟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一般无二。”

    到了第二天早上,文贵几回叫不醒老爷,待到进房一看,立刻便大哭大嚷起来,两名解差,也忙不迭地赶了进去。等到解差出来,店里的客人才知道,乃是一名流放的犯官,酒后暴病身亡。

    *

    这些事,京里的人们不会知道,而深宫之中的太后,更不会去关心。这几天来,虽然快刀斩乱麻地处置了小安子和小成子,她的心中,却始终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派了李进喜出宫去办这件事。

    等到李进喜回来,在她面前一跪,慈禧的心里,却又有些乱了,就仿佛是看着宝官要揭盅,不知会开大还是开小?这一瞬间,她几乎就想叫李进喜走开,让自己永远不知道答案好了。

    然而太后的尊严,到底还是让她定下了心神。

    “去瞧过了?”慈禧面无表情,淡淡地问道。

    “回主子的话,里外都瞧过了。”李进喜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答道,“就是一个两进的院子,不算大,朴实得很。”

    听见李进喜这样说,慈禧的心里忽然变得好受了些,然而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话不曾问。

    “那……里面儿呢?”

    “四白落地,挺齐整的,不过屋顶是屋顶,墙是墙,奴才不曾瞧见什么镜子。”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慈禧的心里,先是仿佛放下了一副绝大的负担,继而便生出一股又酸又热,惊怒交集的感觉来。

    “李进喜!”

    “奴才在。”

    “你说,平时宫里头,还有谁是跟小安子好的!”

    李进喜被慈禧凶狠的语气吓了一跳。可是说出话来。却出于慈禧的意料之外。

    “主子圣明!小安子是总管太监。平日里见着,谁也不敢露出跟他生分的意思,就连奴才,也是奉承过他的。”李进喜磕了头,讷讷地说,“真正跟他走得近的,除了小成子,再没有别人了。”

    “哦?”慈禧愣了一下。居然亦没有发火,点点头道,“去传旨,让关卓凡递牌子进来。”

    早已下了朝的关卓凡,在贝子府里收到李进喜传的懿旨,一时也猜不到两宫传见自己是为了什么。朝会的时间一过,官员有特殊的事务要面君呈报,就叫做“递牌子请见”。

    等他进了养心殿,才发现慈安太后并不在,今天见他的。只有慈禧一个人。

    “关卓凡。”从上面传来的声音,似乎少了那份惯有的威严。变得柔和动听。

    关卓凡心想,她这样说话,倒跟在热河的时候,相差仿佛。

    “臣在。”

    “这些日子,你……”慈禧仿佛在斟酌着用词,略显吃力地说道,“身子还好吧?”

    关贝子心里嘀咕,我身子自然好得很,你想怎样?

    “有劳太后动问,臣这一段日子,身子倒还康健。”关贝子一副感念君恩的模样。

    “嗯。”黄幔后的慈禧点了点头,旗头上垂下来的穗儿随着她的动作一齐摇晃起来,“你是国家大臣,我知道你自然有大臣的气度,平日里若有什么风言风语,或是受了什么责难委屈,都不要往心里去。”

    “臣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即有也决不敢念念在心。”关卓凡恭恭敬敬地答了,心中却是一阵荡漾。

    这个游戏兜来转去,终于绕到这儿来啦。

    “我知道你不会,”慈禧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不说这个了。你是奉旨佩戴内务府印匙的人,以后内务府的事儿,你要多管管。”

    “臣遵旨。”

    “我的长春宫,还缺一个总管太监,你看派谁好啊?”

    难怪慈安太后不来。安德海的事,是让慈禧大失面子的事情,今天说长春宫的总管,慈安太后自然不会再来凑热闹,免得慈禧尴尬。

    关卓凡听慈禧的口气,是让自己以内务府大臣的身份,替她多留心太监们的行径口碑的意思。至于说派谁好?自然是李进喜好,这是心中早定下了章程的事情,不过这句话,可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伺候太后寝宫的人,非同小可,总要请太后圣心默察,亲自指定。”关卓凡说道,“不过依臣之见,只要为人老实勤勉,心地良善,嘴上有把门儿的,那想必就是好的。”

    “说的是,”慈禧欣然道,“跟我自己想的一样。”

    这句话说完,便扬声吩咐道:“叫李进喜进来。”

    等到李进喜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进了殿,远远跪下,慈禧太后说话的声音,便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李进喜,你是跟小安子一块进宫的,伺候我也有年头了。”

    “奴才能伺候太后,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

    “嗯,打今儿个起,你升任长春宫总管,正五品。”

    “奴才……奴才……奴才叩谢太后的大恩!”伏在地上的李进喜连连磕头,泣不成声。

    “行了,我见不得这个样儿。”慈禧虽然这样说,语气里却透出满意的意思,“我记得你是直隶省人?”

    “回主子的话,奴才是顺天府大城县人,父亲曾寄籍河间府。奴才小的时候,河间府闹荒,这才随父母进了京城。”

    “嗯,宫里头的人,自然是苦出身的多。”慈禧无所谓地说,“在京里,你父母是做什么营生的?”

    “回太后的话,奴才的父母都是制皮子的。”

    不知为什么,关卓凡心中忽然泛起了一阵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忘记了一件什么事,但一时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也罢了,打今儿个起,你要用心伺候差事。”慈禧的面容挂上了一丝疲惫,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长春宫的总管,跟别处不一样,品级虽然不高,可是整个宫里的人,没有敢小觑了你的。你自个儿要识得起倒,别学小安子胡闹。”

    “嗻!奴才万万不敢!”

    “倒是你这个名字,”慈禧微微摇头道,“吉利是够吉利了,就是听着俗气。”

    话是不错,要论“不俗”,自然是“安德海”这样的名字要堂皇得多。有清一代,太监的名字前后风气不一,最严苛的时候是乾隆在位,将宫中的阉人视若猪狗,名字亦只许用贱名。到了后来,这一条规矩慢慢不用了,太监的名字也渐渐好听起来。

    慈禧则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她手下太监宫女的名字,就往往别出心裁,何况是要担任总管的人?“进喜”这样的名字,多少就有点不够响亮了。

    慈禧的这句话只是无心之语,偏偏李进喜不知怎么福至心灵,当下叩了一个响头,恭恭敬敬地说道:“是,奴才的贱名入不了太后的法耳,奴才斗胆,请太后另赏一个名儿。”

    “唔?”

    这就见得李进喜会凑趣了,一句话便将慈禧的心境转到名字这件事上来。慈禧把这当成一件有趣的事,然而一旁的关卓凡,双眉却渐渐凝起,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李进喜。慈禧没注意到关贝子的神情,认真地想了一会,到底想了个中意的名字出来。

    “便宜你了,”她微笑着说道,“就叫‘莲英’好了。”

    (今天两更合并,五千字大章奉上。)

    *(未完待续。。)

第一零一章 重大影响

    李莲英,居然还是他。回府的路上,坐在车里的关卓凡,自失地一笑。历史的编排自有其路数,这种冥冥之中的强大惯性力,自己身为穿越者,实在应该有所敬畏。

    不过,也幸好还是他。历史上的李莲英,虽然始终笼罩在各种民间传说的迷雾之中,但对他,正路子的史家基本是有公论的:这是一个厚道人,只栽花,不种刺;只帮人,不害人。还有,李莲英当然也贪财,但他小心谨慎,严守分际,不该伸的手,绝对不伸。

    他的墓志铭上的那几句话,“事上以敬,事下以宽,如是有年,未尝稍懈”,不是虚言。

    最难得的一点是,李莲英虽然对慈禧忠心耿耿,但并非一个对主子无原则阿附的人。戊戌变法失败,光绪被慈禧幽禁,整个皇宫,唯一肯对光绪有所照拂的,就是李莲英。光绪自己也说:“若无李谙达,我活不到今天。”

    八国联军入城,慈禧携光绪西狩,临走前对珍妃下手,这个差使就不能派李莲英,而是派了副总管太监崔玉贵。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戊戌之后,李莲英没有“旗帜鲜明”地站在慈禧一边,李大伴自此宠衰。

    当然,也可以把李莲英的行为视作自保的一种手段,安德海覆辙于前,如果还像他那样到处招怨,下场如何,有版可看。退一万步,就算慈禧肯维护自己,太后薨逝之后呢?冰山一倒,一个太监。不就是仇家的俎上鱼肉?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晓事的人。加上关、李之间的恩义联结。关卓凡有把握,李莲英会成为自己在宫中的有力的助手和耳目。

    但同时,关卓凡也提醒自己,对李莲英不能报过高的幻想。他会亲附自己,但未必会成为自己的“私人”——李莲英甚至不能百分百算慈禧的“私人”,何况关卓凡?

    有一个现象值得重视,有清一朝,勉强称得上“权监”的两个——安德海、李莲英。都出自慈禧宫中,这不是偶然现象。

    “太监不能干政”这条祖训的前边,还有一条“后宫不能干政”。慈禧以后宫干政,对“太监不能干政”的认同度本来就低,加上她书读的少,对阉竖误国的教训,了解的也少,更形不成相应的牢固的概念,对重用太监的抵触和防范都很有限。

    最重要的还是关卓凡之前分析过的,一。深宫女主,见识少。行动亦不得自由,太监是她获取外界第一手信息的最重要的渠道。二,垂帘不合祖制,理论上,所有的重臣,都是她的潜在的反对者,四边不靠之下,孤独的太后,对“身边人”产生依靠的心理,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真是“制度的问题”了。

    慈禧在吕氏一事上的“失态”,根本上,是恐惧于关卓凡这个最重要的“身边人”,有发生动摇、变化的可能,从而生出了强烈的反弹。说到底,是为了保证关卓凡这个“身边人” ——她最重要的依靠——不“变质”。

    这个,和普通女人的嫉妒,并不全然是一回事。

    想通了这一点,关卓凡的嘴角泛起一丝阴冷的微笑。这一次的跌宕,实在不算一件坏事。

    方才养心殿上,慈禧的话虽然委婉,但其中的悔意已非常明显,现在慈禧对关卓凡的的心理,已经不是觉得关卓凡对不起她,而是觉得她对不起关卓凡了。

    这是关卓凡进一步固权的最好时机,也是他推进重大政策的最好时机。

    还有,这一次的风波,固然是慈禧“收服”关卓凡的努力,但反过来,也为关卓凡指明了加强对慈禧的影响和控制的路数。嗯,胆子可以再大一点,步子必须迈得更快一点。

    关卓凡对慈禧的心理的判断,基本是准确的。

    回到长春宫的慈禧,依然心潮起伏。

    之前,关卓凡府里的那株“五尺高的血珊瑚”,已经证明纯属虚妄。

    醇王福晋进宫的时候,慈禧问过她这个事——醇王福晋是常去关卓凡的贝子府串门的,那里有她两个“妹妹”呢。醇王福晋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自己在哪儿见过什么“血珊瑚”,更别说“五尺高”了。

    难道每次醇王福晋到达贝子府之前,关家都把血珊瑚收了起来?真这么不怕麻烦?何况和关家往来的王公大臣多了去了,醇王福晋这么一个好事的角色,也没听谁说起过贝子府有这么一株血珊瑚,总不可能任谁来了,关家都事先收起了珊瑚吧?

    同样的问题,也问过李莲英——那个时候还叫李进喜,他也是去毅勇忠诚贝子府传过旨的。太监传旨并不会事先打招呼,想藏什么也赶不及。慈禧问的很有“技巧”,装作闲闲不经意的样子:“关卓凡府里的那株大珊瑚,是白色的吗?”

    李进喜微愕,说道:“回主子的话,奴才不曾在关贝子府上见过什么大珊瑚。”

    今天,“镜子”一事,证明了也是安德海的谎言。

    自己急怒攻心之下,也是昏了头了。其实细想一下,就能发现安德海话中的绝大破绽:吕氏这个宅子,不比贝子府,除了关卓凡自己,绝不会有其他人出入,包括安德海。何况是闺房内室?那么其中具体陈设形容,他如何能够知晓?

    慈禧心中苦涩难言,自己居然掉进了一个太监的陷阱,落手对付自己最亲信的国家首辅!

    安德海之所以构陷关卓凡,原因已经很清楚,插手园工而不得,乃生异想天开之妄念。自己自诩英明,怎么就被一个下贱的阉人摆布于股掌之上?

    他不修圆明园,是为国家好;他修颐和园,是为自己好——然而自己,唉!

    慈禧的心里犹如火烧火燎般难受。

    吕氏的事情,当然是他不对!可是吕氏既已远走,清醒过来的慈禧,不能不承认,关卓凡在吕氏身上,仅仅是“大头管不住小头”而已,并没有一丝自外于圣母皇太后的意思——话说回来,又有哪一个男人是真的“大头管得住小头”的?

    求全责备,只怕原来没有“自外”的意思,也被逼出了“自外”的意思了!

    慈禧悚然心惊,该怎么弥合自己和关卓凡之间有可能产生的这一条裂隙呢?

    *

    接下来几天的军机叫起,君臣议的是两件对中国未来发展产生重大影响的事务,一件是修筑铁路,一件是发行国债。

    修筑铁路的事情,关卓凡在美国的时候,就开始在国内下功夫了。回到国内,还未出兵剿回剿捻,就明里暗里,在各有力者处为修铁路递话了。有的晓之以理,有的动之以利,有的直接用银子铺路。军机上已经取得了一致意见,言路上也尽可能打了底,本来打算年后立即着手,没想到先撞上了安德海这一档子事。

    关卓凡情知安案尘埃落定前不是议论大政的好时机,一直隐忍不发,等到安德海终于变成了内务府慎刑司里的一块烂肉,乃第一时间,上奏请修铁路。

    关卓凡在奏折中说道:“铁路之利,于漕务、赈务、商务、矿务、厘捐、行旅,不可殚述,而于用兵尤不可缓。”

    所谓“用兵尤不可缓”,原因有二。

    第一,“我国幅员广大,画疆而守,则防不胜防,驰逐往来,则鞭长莫及。唯铁路一开,则东西南北,呼吸相通,视敌所趋,相机策应,虽万里之遥,数日可至,百万之众,一呼而集。”

    第二,“兵合则强,分则弱。以中国十八省计之,兵非不多,饷非不足,然此疆彼界,各具一心,遇有兵端,自顾不暇,征饷调兵,无力承应。若铁路告成,则声势联络,血脉贯通,裁兵节饷,并成劲旅,防边防海,转运枪炮,朝发夕至。”

    而且,如此一来,“驻防之兵,即可为游击之旅,十八省合为一气,一兵可抵十数兵之用。将来兵权饷权,俱在朝廷,不为疆臣牵制矣。”

    *(未完待续。。)

第一零二章 铁路,铁路

    之所以要把铁路和“用兵”的关系放到第一位,是因为,之前关卓凡以“军兴”的名义兴办电报,相当顺手,食髓知味,办铁路便故技重施。

    轩军入美平叛,亚特兰大战役后,关卓凡向国内报捷,由利宾进宫为两宫“譬解”。其时,关卓凡在折子里,利宾在言语中,大肆渲染铁路实乃“第一等军国利器”,两宫和军机都对之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因此,两宫皇太后虽然还不晓得铁路长什么样子,但关卓凡的“铁路于用兵尤不可缓”一说,她们自然而然,完全认同。

    不仅如此,“将来兵权饷权,俱在朝廷,不为疆臣牵制矣”,也让两宫和中枢诸公怦然心动。

    洪杨乱平,督抚坐大,渐有尾大不掉之势,中央驾驭地方,愈觉辛苦,如果铁路告成,国家大权,重聚朝廷,那真是善莫大焉,算得功在千秋!

    关卓凡在这个折子里,也加入了自己的私货,就是“裁兵节饷,并成劲旅”一句。

    前面已有交代,关卓凡的计划是,大幅度裁减各种地方部队,包括绿营、旗营、湘军、淮军,只留少数精干,编成治安部队;同时扩充轩军,以轩军为基础,建立国防军,就是说,野战部队和治安部队完全分开,正规军和“武警”完全分开。

    这个计划,已经在执行之中,现在关卓凡要借着办铁路的东风,加快其进度。

    两宫皇太后和军机诸公都对兴办铁路一力赞成,但只有关卓凡晓得。这个铁路真办起来。会遇到什么样的障碍。因此不能不事先打一个底。

    关卓凡说道:“启禀两宫太后,办铁路不比办电报,总要征用些许土地,迁移几户民众,不过,朝廷自会予以相关人等合宜补偿——这一层倒无需过虑;但难免有愚夫愚妇,或者别有用心之徒,以铁路损害其家其族风水为名。阻挠工程,需索无度。言路上恐亦不免歧言,到时候,总要请两宫宸衷独断。”

    慈禧微笑道:“你不就是怕我们姐俩耳根子软吗?你放心,这个铁路,你们尽管放手去办,出了什么篓子,都由我们姐俩兜着。”

    圣母皇太后这句话摆出来,关卓凡固然欣慰,其余几位军机大臣也是精神振奋。上位者肯担当,这是国家大治的气象!

    不过关卓凡在心中说:你肯如此说当然好。不过姐姐,您是不晓得这个铁路真修筑起来,下面会生出多少幺蛾子,到时候你还抗不抗得住?咱们还是得走着瞧。

    原时空李鸿章、刘铭传、薛福成等请修铁路,两宫和军机都是愿意的,但奏折下发,“言官合疏”,却说铁路有“三大弊”,“九不利”,“五害”,不但一无是处,简直就是洪水猛兽。言路汹汹,吓到了深宫里的两个女人,修筑铁路之议,也就不了了之了。

    言路所指斥的,主要是办铁路要挖断许多人家祖坟的“脉气”,破坏许多人家的风水,祸及许多人家的子孙,等等。

    修筑铁路,将是关卓凡和守旧势力首次真刀真枪的冲突——这种冲突,不比给小皇帝上“洋务”课,仅限于观念的层面。虽然“风水”也是“观念”,但因为深信不疑的人多,所以就变成祸福所系,和直接从人家兜里挖银子,区别也不是太大了。

    关卓凡的策略,还是:一,相关奏折不下朝议,直接明发上谕,就是说,根本不走“言官合疏”这种自寻烦恼的程序;二,有人冒头反对,立即当头猛击,先“痛驳”,不行的话,就来硬的,降级,撤职,驱回原籍,瞅瞅清末言官们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至于该怎么“痛驳”,即该怎么占据道德制高点,关卓凡已经胸有成竹。妈的,老子是现代文明泡大的,读大学的时候还参加过系里的辩论队——辩不过你们这帮冬烘?

    还有,现在言路上关卓凡也有自己的人马,而恭系的班底也必是支持兴办铁路的。另外,如前所述,关卓凡已经在言路上“打了底”:非关系、恭系的重要人物,关卓凡已通过不同渠道,尽可能塞了或许了好处。这些措施,能够相当程度上减轻舆论的压力。

    原时空请办铁路之议,被“扼杀于摇篮之中”,是出于清流嚣张的大背景;现在的言路,距那种局面还远着。而且,这个时空,应该永远也不会出现那种局面了。

    关卓凡算来算去,自己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所以,时不我待,干!

    关卓凡的归划中,中国铁路“一期工程”,以北京为中心,共有四条,南路两条,北路两条。

    南路的两条,为“两纵”。

    南路的东线,为“京沪线”,由北京而天津,入山东而济南,继入江苏而徐州,而金陵,而上海。

    关卓凡说道:“江南为我财富渊薮,这一条‘京沪线’,沟通京城、江南,为朝廷掌握天下财富之关键。”

    南路的中线,为“京汉线”,由北京而保定,入河南而郑州,继入湖北而汉口。

    关卓凡说道:“汉口为九省通衢,这一条‘京汉线’,为朝廷掌握天下中枢之关键。”

    北路的两条,为“两横”。

    北路的东线,为“京奉线”,由北京而天津——这一段和京沪线重叠,然后由天津北上山海关,而终于奉天。

    关卓凡说道:“东北为我朝龙兴之地,这条‘京奉线’,为经营、巩固东北之关键。”

    北路的西线,为“石太线”,西端是太原,东端则在直隶境内一个叫做“石家庄村”的地方,和京汉线交汇。

    关卓凡说道:“这条线路,有两个功用:一,为将来进一步经营西北打一个前站;二,山西富集煤矿,‘正太线’为晋煤外运之关键。”

    京沪线、京汉线、石太线,应该两端同时动工,合龙于中央。

    京奉线情形略略特殊,应该先修中段,然后向两端伸展。这个“中段”,指的是滦州开平至天津北塘一段,这是因为滦州开平有个“开平矿务局”,先修通了这一段,便可以及早运煤出海。

    原时空中国的第一条铁路,由唐山而胥各庄,叫做唐胥铁路。这条铁路,本来是打算从唐山修到北塘的,即关卓凡所言京奉线之“中段”,目的是一样的:开平矿务局产煤外运。

    但朝廷那里过不了关。不得已,开平矿务局从天津芦台开始,往唐山方向开凿一条运河,以外运煤炭。“煤河”到了胥各庄,因为地势耸起,再也无法前进,李鸿章只好再次上奏,缩短原规划线路,仅修唐山至胥各庄的铁路。

    为求过关,李鸿章还声称,这是一条“快车马路”,用骡马而非机车牵引车厢。

    如此,又几经波折之后,也因为实在需要开平矿务局的煤,朝廷才算勉强点了头。

    那已经是光绪七年,即1881年,距今十六年之后的事情了。

    每次读史至此,关卓凡都要在心中破口大骂。慈禧、奕??、李鸿章,不论活干的好还是不好,不论贪还是不贪,真正误国误民的,绝对不是他们,而是那些正气凛然、道貌岸然的“清流”——这群该送焚化炉的清末公知们。

    京沪线、京汉线、京奉线、石太线,“两纵两横”,四个“关键”,君臣们的脑海中,一个气势恢宏的铁路网在中华大地上呼之欲出,人人心情激荡:这真是前无古人、超祖越宗的大业!

    而且,这仅仅是“一期工程”。

    慈禧心中尤其激动,这份事业,不是“守成”,而是“开创”,做成了,自己就是女中的汉武帝、唐太宗,就追得上圣祖、高宗,就是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圣后!

    她的手心微微生汗。

    唔,理想很丰满,但是,最大的问题——钱,在哪里呢?

    *(未完待续。。)

第一零三章 国家信用

    这几条铁路加在一起,到底要花多少钱呢?

    原时空的唐胥铁路,全长十一公里,耗银十一万两,刚好一公里一万两。

    京沪线一千四百六十三公里,京汉线一千两百一十四公里,京奉线八百四十二公里,石太线二百四十二公里,加在一起,三千七百六十一公里。其中,京沪线、京奉线的北京至天津段是重叠的,这一段大约一百六十公里,这么算下来,“两纵两横”加在一起,全长三千六百公里。

    就是说,把这四条铁路修起来,如果按照唐胥铁路的标准,至少要花三千六百万两银子。

    当然,唐胥铁路线路较短,沿途地质状况简单;而“两纵两横”,长的一千几百公里,短的也有两百多公里,沿途地质状况都较唐胥铁路复杂得多,筑路成本相应要高得多。如果要过河造桥,单位成本更会翻着倍地上升。

    比如原时空的京汉铁路,全线桥梁一百二十七座,工程总投资——包括官拨和贷款,高达四千三百四十九万两白银,平均一公里三万五千八百两白银。

    但关卓凡认为这个数字不足为凭。原时空的京汉铁路,开始的时候,朝廷本来是想“官督商办”的,但其时的清政府信誉已经很差,华商各怀观望,“官督商办”的路子没有走通。官拨资金匮乏,工程时断时续——这是效费比最低的一种施工方式了。

    后来总算在比利时人那儿借到钱了,可工程又因此被比国一手把持,京汉铁路成了一条大水鱼。被比利时人予取予求。造价乃直线上升。

    加上清末“官办”无处不在的浪费、贪污、低效率。最终有了京汉铁路每公里三万五千八百两白银这么个惊人的造价。

    回头看唐胥铁路,这条铁路是开平矿务局所筑,而开平矿务局是商股,股东们盯着,成本反倒合理得多。而且这里面,已经包含了这么个因素:唐胥铁路线路较短,单位成本本应较高。

    所以,关卓凡认为。如果由他来主持,京汉线的单位成本,可能高过唐胥铁路,但绝对不会达到三、四倍的程度。

    他估计,顶层规划加规模效应,“两纵两横”的总造价,大致在五千万至六千万两白银之间。

    这当然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但还算不上“天文数字”,清末时候,朝廷的年入有七千万到八千万两之数。何况,这笔钱只是“总造价”。并不是要一次过拿出来。

    不过,用钱的地方太多,如果全由官拨,即便分成十年,每年朝廷也要为铁路至少支出五百万两之巨,依然是极其沉重的负担。

    惯常的做法,除了官拨,无非两条路子,一,“官督商办”,招商募股;二,贷款。

    可是,关卓凡在他穿越而来的那个时空长大,对“铁路国有”有根深蒂固的执念,对铁路私有本能地不信任。更何况,在这个时空,“铁路国有”约略等于“铁路关有”,对关卓凡控制铁路,进而控制铁路辐射地区,大有助益。

    这个情形,就像关卓凡以上海电报局控制全国电报,进而加强对电报线路行经地区的影响力,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中国铁路,还是得以“国有”为主,“官督商办”只能作为补充,不能作为正办。

    而贷款,最大的问题是要有抵押。

    比如,关卓凡为左宗棠借洋款充军费,朝廷其实就是拿了各地海关的收入以为抵押。本来不免让渡主权之讥,幸好放款的其实是关卓凡自己,肥水未流外人田,因此还算心安理得。

    铁路贷款,不能再拿海关收入重复抵押了。历史上惯常的做法,是用铁路自身的权益作为抵押,即在还贷期内,这条铁路交由放贷方管理。

    原时空的京汉铁路,因为是向比利时人借的款,合同规定,借款期限三十年内,一切行车管理权均归比利时公司掌握。

    这就是被时人和后人批评的“出卖路权”。

    关卓凡倒不认为当时的政府做错了什么,因为除了贷款,没有其他的资金来源,而贷款,当然要抵押,除了“路权”,还有什么能抵押给人家的?

    “出让路权”前提是“有路”可让,怎么也好过根本“无路”吧。

    当然,这种做法的弊端确实很大。借款期限内直接的经济收益的丧失还在其次,关键是放贷国的势力,自然而然,深入铁路沿线。比利时国家小,离得远,对中国没什么野心,如果换了某个大国,或者沙俄、日本这种狼子邻居,其害不可殚言。

    关卓凡可以故技重施,向花旗银行贷款。可是,一来,这种性质的贷款,数量太大,不是单独某间银行可以承受,必须组成银团,花旗的分量自然会被稀释;二来,一定需要政府背书,抵押物肯定还是路权,而关卓凡自己又不可能出面,将来铁路的实际管理权还是会落到美国人手里。

    这是不能接受的。管理人员可以聘请美国人,但老板必须是俺自己,鸠占鹊巢的事情,是不可以在俺这里发生的。

    那么,除了官督商办和贷款,有没有其他的募集资金的法子呢?

    有,就是这几天君臣们议的第二件大事:发行国债。

    银行、股票、国债,是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的必要金融准备,是集中社会剩余资源聚于工业化的“必杀技”。银行是社会的金融根基,这个不消说;而股票、国债二者,以关卓凡欲行中央集权和计划经济的思路,他认为,国债的重要性,又超过了股票。

    关卓凡在奏折中,极力渲染国债之力,说什么发行国债,“军需国用,源源不绝”,“坚船利炮,尽出其中”,“英吉利据而睥睨天下,美利坚乃得迅扫逆氛”,等等。

    确实“看上去很美”:利息比银行的低,不需要任何抵押,每一期都能募得资金数以千万两之巨,基本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太多了。

    关卓凡说道:“启禀两宫皇太后,说起抵押,这个国债,也可以说是要抵押的,只不过抵押的不是有形之物,而是国家的信用。老百姓相信朝廷,自然就会购买国债;如果对朝廷的信用,心里不是那么有底,国债的发售,就难免举步维艰。”

    两宫和军机,不免都在心里嘀咕:咱们有这个“信用”吗?

    关卓凡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继续说道:“国债一物,新鲜出炉,国人对之自然要有个熟悉的过程,俗话说得好,‘一口吃不成胖子’,初初发售的时候,一定会有些阻滞,这是极寻常的事情,不劳两宫皇太后厪虑。”

    顿了一顿,关卓凡说道:“臣的想头,这个国债,拿出三成,在江浙、广东等得风气之先的地方发售;其余七成,在美国出售,叫洋人替咱们出钱修铁路!”

    听者都是眼睛一亮,慈禧问道:“洋人肯买吗?”

    关卓凡说道:“回圣母皇太后,一定肯的。洋人的国债,都是英国的卖去美国,美国的卖去英国,实属寻常。况且,洋人眼里,咱们中国这么大的国家,开工厂,筑铁路,办洋务,一切革新,锐意进取,将来不晓得富强到什么地步,能有多少生发?洋人买国债,最讲究这种将来的‘想头’,眼下赚了钱没有,还不是最紧要的。”

    这番说辞,极为动听,两宫太后和军机大臣都不由面带笑容。

    关卓凡并不是在忽悠听众。

    *(未完待续。。)

第一零四章 其源可以滥觞

    当时,甲午战争还没有发生——关卓凡也不会允许它发生,对中国,世界各国依然目以一等大国,依然有相当的想象空间。轩军赴美平叛胜利,又进一步拓宽了这种空间。而美国,因为在这场战争中,和中国结下了“鲜血凝成的友谊”,对中国,更有他国没有的一份好感和信心。

    金融是需要“概念”的,中国这样的古老大国,大乱方平,“开始全面的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天底下没有比这个更吸引人的“概念”了。

    因此,关卓凡有足够把握,中国的国债,会在美国热销。

    何况,负责承销的j.p.摩根,正是此道全世界最顶级的高手呢。

    还有,摩根的公司,俺是有百分之五十的股份滴,肥水还是没有流了外人田嘛。

    等到国内的人们看到国外的洋人踊跃认购中国的国债,自然会“转变观念”,积极购买本国的国债的。

    慈禧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国债这个东西,好是好,可到了时候,咱们务必还得上才好。”

    这句话居然颇中关窍。

    国债的利息比银行低,又不需要抵押,似乎便宜了发行者;但另一方面,还本付息的时候,和贷款不同,国债绝无拖延展期余地,不然就是“违约”,严重的话,可以导致整个国家的金融信用的崩溃。

    关卓凡说道:“太后圣明。臣等从头到尾,必定下死力气盯着,量入为出。断不容有不能及时还本付息的情状出现。还有。到了期限。如果国家另有兴作之处,咱们还可以发售新债。这个国债,是可以一期一期地发售下去的。”

    慈安还懵懂,但慈禧和几位军机都听出来了,“国家另有兴作之处”是一个委婉的说法,关卓凡的真实意思是:万一到时候钱不够,可以发新债还旧债。

    这么说,俺们可以一直花别人的钱?真是妙之极矣!

    关卓凡说道:“洋人看重咱们的。是‘一切革新,锐意进取’这八个字。这个态势不变,洋人就愿意为咱们中国掏荷包。臣以为,洋人会这么想,国人也会这么想。”

    两宫和军机都深深点头。

    于是,修筑铁路和发行国债两件大事,就此定了下来。

    钦定:在“顾委委员会”之下,设立一个“铁路股”,一个“国债股”,专司其事。

    “铁路股”成为日后“铁路部”之滥觞;“国债股”成为日后“财政部”之滥觞。而且,从现在开始。户部之外,中央政府出现了另一个财政中心。

    “顾问委员会”自此权重。

    不过,关卓凡向恭王表示:铁路一事上,顾问委员会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是要“精诚合作”的。

    钦定:第一期国债的额度为五千万两白银,其中一千五百万两,在国内发售,由上海花旗银行牵头组团承销;另外三千五百万两,在海外发售,由美利坚国“摩根—山度士商行”牵头组团承销。

    第一期的国债,用途主要是两个方向,一个是修筑铁路;一个是整顿旗务。

    整顿旗务所费,主要是买断“旗龄”的“遣散费”。以一个旗兵五年的俸银为标准,一家旗户的“遣散费”为三百两。关卓凡的目标是五年内裁减十万旗户,则“遣散费”总计三千万两。

    另外,关卓凡计划将裁下来的旗人,大部分迁移至黑、吉、辽,充当开发东北的“生产建设兵团”,这部分人数,约在四十至五十万上下,如此,种子、农具、冬衣、牲口,也将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今年“试点”,所费有限,明年全国铺开,后年进入**,“遣散费”将集中于这两年支出,相关资金要提前准备好。

    这当然多少会影响铁路建设的拨款,不过,铁路资金按年支出,比较“均匀”,不像整顿旗务那样集中在两三年内,而旗务告一段落后,朝廷就能够将原先用于将养八旗的大量资金投入铁路建设了。

    算一算,是周转得开的。

    在此之前,朝廷每年向顾问委员会铁路股拨款两百万两白银,作为铁路建设的补充资金。

    铁路的规划、建设、管理,将主要聘用美国公司和人员负责。

    之所以做这样的选择,并非仅仅因为中、美两国以及关卓凡个人和美国的“特殊关系”,最主要的原因是,美国虽然是工业国家的后起之秀,但修筑铁路一项,尤其是在对付超长里程和复杂地形上面,却真正是举世无匹,英、法等老大都要瞠乎其后。

    拿美国正在修建的太平洋铁路来说,东西两段合拢后,总里程三千公里有余,比关卓凡规划的京沪线、京汉线加在一起还长,其中,西段要翻过高耸险峻的内华达山脉,难度极高。整个太平洋铁路工程之恢弘艰巨,实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工业奇迹之一,关卓凡以为,拿太平洋铁路比肩埃及的金字塔和中国的长城,亦毫不逊色。

    说起来,轩军和这条铁路还颇有渊源。轩军在美国扩军,补充的兵源,主要便来自于修筑西太平洋铁路的华工。

    关卓凡在美的时候,谢尔曼的工兵部队铺设、修复铁路之能力,也给他留下了关于美国铁路技术的最直接的深刻印象。

    中、美都是幅员辽阔、地貌复杂的大国,美国铁路的技术和经验,最适用中国的国情,关卓凡相信,加上中国高素质的劳动力,用不了多久,中华大地上,也会出现和太平洋铁路仿佛的工业奇迹。

    *

    新任陕甘总督左宗棠,交卸了闽浙总督的公事,入京陛见。

    左宗棠先到了天津,他和直隶总督刘长佑、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只是略作敷衍,绝大多数时间,都泡在轩军军营,和华尔、张勇等爵位、职务、年龄都比他低的一班后辈,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都说“左骡子”英雄欺人,这话本来不错,但欺谁不欺谁得分人,左宗棠看不起的,是不如他的人,或者他自认有力与之一争长短的人,面对真正的强者,或者有求于人的时候,“左骡子”的心思活泛着呢。

    华尔和张勇也很给左宗棠面子,请他“看操”。这是轩军第一次请“外人”阅兵,而且,对方还不是什么中枢大员,只是一位地方首长。

    一整天不停歇地看下来,左宗棠深受震动,他筹算许久的一个计划是愈加急切了。

    当时的习惯,“看操”后客人是要给出操的军士“放赏”的,但对于轩军,左宗棠不敢造次,先私底下问华尔这么做妥不妥当。华尔回答说,轩军天天都是这么训练,没有什么稀奇,左爵帅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最后变成双方“互送礼物”,左宗棠送给轩军粮台两万两白银,华尔送给左宗棠两百支斯潘塞连珠枪和四万发定装弹。左宗棠眉花眼笑,连声致谢,华尔说道:“左大人太客气了,贝子爷交代过,‘楚军、轩军,本是一家。’”

    左宗棠入京,由崇文门进。崇文门税吏之刁恶,天下知名,然而军机处已经事先打了招呼:不可为难左宗棠。

    和关卓凡回国入觐的时候一样,左宗棠先到宫门递折请安,然后亲兵和差官前呼后拥,到了东华门旁的冰盏胡同,下榻贤良寺。

    征尘略洗,左宗棠即朝珠袍褂,翎顶辉煌,前往毅勇忠诚贝子府,拜会关卓凡。

    到了柳条胡同的贝子府,递进帖子,过不多时,贝子府中门居然缓缓打开,一位年轻的亲贵,身着玄色皮袍,含笑负手而立。

    左宗棠惊喜交集,礼遇竟至于此!

    *(未完待续。。)

第一零五章 一次性军队

    左宗棠快步拾阶而上,打下马蹄袖,刚要下跪,关卓凡已伸手拦住,说道:“季翁,你我虽然初次谋面,但神交已久,是真正的知己,不能讲论这些俗礼!”

    关卓凡不是假客气,手上是用了力气的,左宗棠的“国礼”便被硬生生拦了回去。关卓凡乃携着左宗棠的手,缓步入内。

    然后请左宗棠换了便服,来到书房,落座看茶。

    这位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是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头,筋骨结实,浑身精悍,一张圆团脸,红光满面,却是筋肉横生,腮下都鼓了起来。关卓凡心中暗笑,这副形状,看上去实在不像一个读书人啊。左宗棠才大如海,却是举人底子,始终没能中个进士,自引为一生之憾,不晓得和这个面相有没有关系?

    左宗棠满口湖南土腔,然而中气充沛,声若洪钟。他先为借洋款事向关卓凡致谢,关卓凡谦逊了几句,最后说道:“季翁,你尽管放心,你在前方绸缪戎机,后方的饷路、粮路都归我办差,我拍胸口,不能误了西征大军的一两银子、一粒粮食!”

    左宗棠大喜,起身长揖,关卓凡也站了起来,拱手还了半礼。

    饷事无虞,兵事呢?

    关卓凡问道:“西北苦寒,楚军湖湘子弟,这一层,季翁有没有什么打算?”

    左宗棠心中暗赞:此人名下无虚,只一句话,就问到关窍了!

    他说道:“是。楚军都是南方人。一不耐严寒。二不惯食麦,原班拉到西北,战力是要打折扣的。我只挑三千精锐,另在湖南再新募五千,这八千算是我的亲兵,我就带这八千兵出关。其余大部,都在陕甘当地招募。”

    关卓凡微笑道:“好,和关中豪杰共事业!”

    左宗棠眼睛一亮。心想这个说法妙!不由哈哈大笑道:“知我者贝子也!贝子说的好,宗棠就是要‘和关中豪杰共事业’!”

    两个人说的冠冕堂皇,但关卓凡知道,左宗棠如此行事的真正原因,是楚军大部已不堪再战了。

    清末有战斗力的军队,如湘军、淮军、楚军,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只能打一场战争,这场战争结束,心气便衰。便不堪再用。历史上,湘军打平洪杨之后。淮军打平捻子之后,就是这种情况,而且,从将到兵,莫不如是。

    现在,楚军也遇到了相同的问题。左宗棠以陕甘籍士兵为主力,南北差异、水土不服当然也是原因,可如果仅仅是这一个原因的话,左宗棠又为何要在湖南新募五千士兵?

    这种军队,关卓凡称之为“一次性军队”。

    究其竟,是当时从军,不过“当兵吃粮”,想激起士气,只能拿“发财”诱惑,所谓“不死就享福”。战争结束,果然不死的,腰包里揣满了银子,唯一要做的事情自然是“享福”,有谁还愿意再去打仗?

    还是那句话,“鹰不能饱,饱则远飏”。

    这是农业社会军队区别于工业社会军队的最显著的地方。

    关卓凡建设、改造轩军,就是要把轩军这样一支诞生于农业社会的军队,脱胎换骨为工业社会军队。

    考察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三人,在“战后”种种心态行为,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情。

    朝廷派曾国藩去剿捻,曾老头毫无兴趣,拖拖拉拉,哼哼唧唧,说的好听点,叫“位高畏谤、持盈保泰”;说的不好听,就是心气已衰,“见困难就让”。

    李鸿章和老师不同之处在于,战争结束,功名利禄愈加热衷;和老师相同之处在于,一样地不想再打仗了。

    原时空,平回的重任,朝廷原本想交给淮军的,但李鸿章哪里肯干?这个活计,无比辛苦,没有十年八年,办不下来,一个不小心,死在西北都有可能。朝廷不得已,平回的差使才落到了左宗棠手里。

    而李鸿章,在后方兴致勃勃地办他的海防。彼时中国最重要的军事建设,就这样交由一个根本不想打仗的人主持。

    某种意义上,甲午战争中,淮系在海、陆两条战线上的糟糕表现,在李鸿章拼命推脱平回的时候,就已经基本确定了。

    左宗棠算是那个时代的异类——打完一仗还想打第二仗,打完第二仗还想打第三仗,他不一定爱好战争,但却是真正地“勇于任事”,不挑肥,不捡瘦。

    这是关卓凡交结、礼遇左某的真正原因:如果哪天“天下有事”,关卓凡认为,偌大中国,真正能给他造成麻烦的,只有一个左宗棠。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关卓凡希望,左宗棠不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左宗棠说道:“陕西大乱,贝子挥斥方猷,俄顷而定,此间机宜,我要向贝子好好地请益。”

    关卓凡笑道:“前辈面前,本来不敢随便卖弄,但我平陕,确实有一点小小心得,觍颜就教方家,请季翁斧正。”

    第一要用大炮。

    回匪拖家带口,机动性并不好,大都凭据堡寨顽抗。除非占据大城,不然通常情形下,回匪的堡寨多用土筑,抵抗不了拿破仑炮一类洋炮的轰击,只要在寨墙上轰塌一个缺口,回匪军心自乱,此时发动冲锋,便可击溃獠顽。

    第二,要步骑配合。

    火炮辎重沉重,官军的机动性比回匪也好不到哪里去,而西北地域开阔广大,骑兵的作用便十分重要。关卓凡的心得是,骑兵不要用于正面冲击,而是负责“扰敌”,“粘敌”,使敌人既无法从容休整、布阵,也无法摆脱我主力步兵的追击。

    骑兵配合步兵发动攻击的时候,也应该坚持侧翼袭扰的原则,不要跑到敌阵的正面。

    以左宗棠的眼光,自然看得出关卓凡这两条确是真知灼见,当下连称“受教”。

    关卓凡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平陕,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生擒或击毙白彦虎。匪酋之中,此獠最为狡黠凶悍,若能在甘肃境内除掉他是最好的,不然将来入疆平叛,必定还有很长的首尾。这一点,请季翁留意。”

    左宗棠深深点头。

    两人谈得愈来愈是热络,左宗棠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终于把那个经已筹划了半年的企图摆了出来。

    左宗棠说道:“轩军天下强军,我佩服之至!这一次西征,总还要借重轩军的大力。宗棠冒昧,乃有不情之请:贝子可否借我一团人马,共襄大业?也为贝子一竟未了之愿!”

    关卓凡笑道:“楚军,轩军,本是一家,况乎季翁爱重?我拨两个步兵团,一个炮兵团,再加一个工兵营,供季翁差遣!”

    这个要求,张嘴之前,左宗棠并无十足把握遂愿,没想到关卓凡不但一口应承,还主动翻番,正是所望甚奢,所获更奢,不由大喜过望,起身离座,一个千儿打了下去,说道:“多谢贝子!”

    关卓凡受了他这一礼,然后长揖还了半礼。

    左宗棠表示,这支轩军,保持独立编制,“听调不听宣”,他不视作部下;领军的将领,他要请旨加级;轩军所有行动,必事先征得该将领的同意。

    还有,左宗棠说道:“我晓得轩军军中仪注,采用西法,这个,自然全如其旧,不需要做任何更改。”

    关卓凡心想:“左骡子”还是很识窍的嘛。

    看看时辰已经不早,关卓凡说道:“季翁,今天是不是还要去拜见恭王?”

    左宗棠这才想了起来,答了声“是”,掏出大怀表一看,不由“啊“了一声。关卓凡笑道:“时候不早,我就不虚留你了。恭王那里,是一定要留你用饭的,我和几位军机,大概都是陪客,有什么话,咱们晚饭的时候再聊。”

    *(未完待续。。)

第一零六章 追摹前贤

    关卓凡所料甚准,左宗棠告辞之后,没过过久,恭王的帖子就送了过来。

    关卓凡到达恭王府的时候,文祥、宝鋆、曹毓瑛、许庚身几个,都已到了。军机全班陪左宗棠吃饭,左季高这个面子,着实不小。

    酒过三巡,左宗棠的话多了起来。

    谈的自然是西征的部署,除了他自己的方略,还征古论今,口讲手画,滔滔不绝。

    先讲前汉,左宗棠说道:“卫长平、霍冠军,固然旷世奇才,但今时今日,用兵西域,不能再像他们那么打了!钱花的太多不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前汉的将军,我辈最应追摹的,是赵充国。壮侯首倡屯田,这是西定边陲的根本之计,即便从耗费上来说,也是最经济的。”

    左宗棠搬出赵充国,可是深得关卓凡之心!不但两汉,整个冷兵器时代加在一起,赵充国都算关卓凡最欣赏的军事将领之一。他点头道:“季翁所言甚是。我读《汉书》,前汉将星璀璨,但真正晓得经济之道、能为国家通盘筹划的,不过一个半:一个赵充国,半个冯奉世。”

    左宗棠轻轻一拍桌子,喜动颜色,大声说道:“贝子高见!后将军上《屯田奏》,嗯,‘臣所将吏士马牛食,月用粮谷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斛,盐千六百九十三斛,茭藁二十五万二百八十六石。难久不解,徭役不息。’”

    赵充国生前的职位是后将军,死后谥壮侯。他给宣帝的《屯田奏》。不是文字华丽的“名篇”。里面还有许多中国文人向来不感兴趣的数字。但左宗棠居然随口就背了出来,这份本事,关卓凡可是没有。他不由心下佩服,“左骡子”目高于顶,不是没有道理的!

    其余几位军机相互以目,亦不禁微微骇然。

    左宗棠背得愈加起劲:“‘……愿罢骑兵,留驰刑应募,及淮阳、汝南步兵与吏士私从者。合凡万二百八十一人,用谷二万七千三百六十三斛,盐三百八斛’——区划如此明白,哪里是寻常武人做得到的?非胸中有绝大丘壑不能为!”

    左宗棠说到这儿,关卓凡对这个左季高,真正始有惺惺相惜之感了!他笑道:“赵充国确乎不是寻常武人,他可是做过水衡都尉的。”

    水衡都尉掌上林苑,兼保管皇室财务、铸钱、造船、治水等事,算是皇帝的私人钱袋子。同时,前汉时候。国家制度还比较粗疏,财政收支上面。皇家和政府分得并不是很清楚,皇帝既花政府的钱,政府也花皇帝的钱,所以水衡都尉的兼职里边,还包括了今天的户部、工部的部分职能。

    总之,这个岗位,要求主事者有经济头脑,能把账算明白、算通透。

    左宗棠微愕,然后皱了眉,抬起头,是仔细回想的样子,片刻,眉头舒展开来,脸上的表情已是又惊又喜,说道:“正是如此,贝子见得深——宗棠佩服!”

    佩服关卓凡的,不仅左宗棠,其他几位军机听着,亦是颇为震动。他们几个,是没有一个能见得到这一层的。许庚身想起了自己说过,“逸轩,你大约不读史”,不由背上冒汗。

    前汉宣帝时候的羌乱,朝中的主流意见,以辛武贤为代表,是仿卫、霍故事,“赍三十日粮,分兵并出”,遂行扫荡,唯赵充国反对。

    赵充国的策略:一,彼时金城、湟中谷贱,一斛不过八钱,他建议朝廷在当地大肆收购,既可用最低的成本充实己方的军粮——如果从关内转运,所费会十数乃至数十倍之多;同时,这一招又绝了羌人的粮路,“羌人不敢动矣”。

    二,屯田,步步为营,一点点向羌人蚕食。

    几经讨论,宣帝最终以赵充国建议为主,羌乱不久即平。

    左宗棠背诵的这两段,前者、后者所费,相差十几倍之多,原因在于,前者行卫、霍故事,要用骑兵;后者屯田,以步兵为主。

    冷兵器时代,农耕政权训练、使用骑兵,成本是异常惊人的,不但十数倍、数十倍于步兵,和游牧政权相比,所费之别,更是天上地下。历史上,中原农耕政权对抗北方游牧政权,之所以备尝艰难,根本原因就是战争成本过高,而非某些人脑补出来的“中国人文而弱,打不过野蛮人”云云。

    打仗就是打后勤,国力为战争根本,奇谋妙计比起银子铜钱,不过扯淡。

    能够以战争成本为出点发,从战略思路到战役布置,通盘绸缪,而且施行农业社会最缺乏的“数目字管理”——甚至精确到了个位数,这个赵充国,难道是穿越来的?

    关卓凡认为,赵充国是冷兵器时代真正的军事“范本”。所谓“范本”,是普通人可以学的:普通人学不来的,就不能做“范本”。

    比如,单就军事技术而言,赵充国还达不到霍去病那样的高度,但小霍是天才,属于开外挂人物,他的战场感觉,茫茫瀚海、漫天黄沙之中,精准捕捉敌踪的能力,不是一般人学得来的。所以,霍去病虽然更牛,却不足为法。换个人照小霍那么个打法,非全军覆没不可。

    但像赵充国那样算账,理论上是谁都可以的,区别在于有没有这个意识,算不算得明白而已。

    除此之外,赵充国“常以远斥候为务,行必为战备,止必坚营垒,尤能持重,爱士卒,先计而后战”——这简直是冷兵器时代战备教科书,这几条做全了,即便对手是小霍、岳飞,也不见得就输。

    关卓凡以为,《汉书》收录的,赵充国就屯田一事上的三个奏章,是中**事史上最重要的文献之一,完全可以比肩《孙子兵法》、《纪效新书》等经典,可惜,原时空的论者,大大地疏忽掉了。

    左宗棠讲得兴起,从赵翁孙讲到班定远,从两汉讲到隋唐,然后大谈本朝事迹,圣祖三征准格尔,高宗“十大武功”之平准、平回,等等。到了后来,连关卓凡都插不进嘴去,整间屋子,就听左宗棠一个人高谈阔论,犹如“演讲”。他中气又足,嗓门又大,几个大军机,听得脑仁都疼了。

    最后,左宗棠终于耐不住,老脾气发作,开始大骂李鸿章和淮军。

    关卓凡精神一振,心想,左宗棠的这个“爱好”,野史轶闻流传一百几十年,原来是真的耶!

    其余几人,恭王含笑不言,宝鋆和关卓凡一样,是大有兴味的意思,曹毓瑛、许庚身两个,算是后辈,不好说什么,只有文祥厚道持重,愈听愈觉不妥。这个场合毕竟军机全班都在,有商议政事的意味,不是纯粹的朋友私晤,左宗棠攻击李鸿章过甚,传出去,有人会以为朝廷在左、李之间,有所轩轾。

    于是瞅个空子,文祥笑着向左宗棠说道:“季翁,我猜你明天一早,必是要去拜会潘伯寅的。”

    左宗棠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是,我要好好谢一谢潘伯寅那句,‘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恭王和关卓凡两人,微微交换了个眼色。

    文祥微笑说道:“潘伯寅酷嗜金石,陕西地面,颇富此物,季翁此次西征,如果能够给潘伯寅带回几件碑版鼎盂,所谓‘宝剑赠英雄’,必是佳话一段。”

    左宗棠眼睛一亮,说道:“博翁见教的是!”

    文祥这么打了一番岔,终于把左宗棠骂李鸿章的话头止住了。

    宴罢茶叙之后,夜色已浓,先送了左宗棠走,然后客人们纷纷告辞。这顿晚饭,是恭王府厨下精心整治的满汉全席,但几位客人没有一位真正吃饱了,都是“听饱”的。回到家里,各人还要再寻充饥之物。

    “左季高话当饭”,虽令人哭笑不得,倒也成了一件官场轶谈。

    *(未完待续。。)

第一零七章 公义私情,如此而已

    第二天一早,左宗棠果然来拜潘祖荫了。

    这是左、潘的第一次见面。这两个人,才是真叫“神交已久”。

    自咸丰八年,即1858年,樊燮参案迄今已七年,每年“三节两寿”,左宗棠都会致送给潘祖荫一份极丰厚的礼金。潘祖荫本来就是世家公子出身,加上左宗棠年年厚馈,愈加名士风流,日子过得极其潇洒。

    昨晚已有军机章京来传消息,请他今日不必入直,就在家里等着左宗棠好了。潘祖荫早已受了关卓凡的请托,自然一口承应。

    左宗棠一见潘祖荫,便跪了下去。一位一等伯爵在自己面前下跪,吓了潘祖荫一大跳,连忙也跪了下去,连称“当不起,当不起!”

    待左宗棠的材官搀起潘祖荫,潘家的听差搀起左宗棠,左宗棠正色说道:“寅翁!我今日一拜,拜的是你的那两句话。”随即扯开了大嗓门,念戏词般地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潘祖荫似笑非笑地说道:“季翁,这两句话,不是我说的。”

    *

    左宗棠在潘祖荫家没有盘桓太久,回到贤良寺后,先给顺天府和大兴县各派了张帖子。午饭过后没过久,未到末正时分,顺天府尹和大兴知县两个,亲自带了衙役仪仗,过来替左爵帅办差。

    左宗棠拱手说道:“两位老兄辛苦,来日左某亲自登门致谢。”

    顺天府尹和大兴知县两个,连声逊谢。都说此乃份内之事。不敢劳爵帅挂心。

    于是顺天府和大兴县开道。浩浩荡荡,后面陕甘总督衙门的材官,举着几块硕大的朱红高脚牌,上边泥金宋字,“大清一等恪靖伯”,“钦命督办陕甘军务”,“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使陕甘总督部堂”,“赏戴双眼花翎”。还有一块左宗棠最不喜欢的“道光十二年壬辰科湖南乡试中式”——仅是一个举人,但没法子,按朝廷的规矩,也得摆出来。

    “顶马”和“跟马”的头上,竟然都是红顶子,个个翎顶辉煌,前呼后拥着一顶八人抬绿呢大轿。

    排场如此之阔,声势如此煊赫,左宗棠要去拜访的,是郭嵩焘。

    到了郭府所在的图样山胡同。各种仪仗执事一字排开,把大半条胡同都占满了。八抬绿呢大轿在郭府大门前停下。左宗棠钻出轿来,只见他宝石顶子,双眼花翎,朝服外罩着黄马褂,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大的墨晶眼镜。

    一个红顶子的材官到郭府门上投帖。

    不多时,郭家门上过来给左宗棠打千行礼,然后呵着腰说道:“我家老爷说,绝不敢当,请爵爷回驾。”

    左宗棠料到郭嵩焘会有此作态,于是和颜悦色地说道:“请你回禀你家老爷,我是来看几十年的故人,不能不穿官服,不然不够恭敬;还有,我是来会亲戚,请你家老爷,务必要见一见。”

    又过了好一阵子,郭府的正门终于打开了,不过主人却并未出来迎接。

    郭嵩焘是站在正厅等候,左宗棠一见面,便打下马蹄袖,聊起袍褂下摆,跪了下去,“老哥!宗棠无知、无识、无心、无状,惭愧无地,特来请罪!”

    郭嵩焘万万没有想到,左宗棠竟真如关卓凡所说,给自己跪了下来!

    一时百感交集。

    他怔了怔神,也跪了下来,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旁边顺天府尹和大兴知县两个,很是见机,赶忙上前,一个搀起了左宗棠,一个搀起了郭嵩焘。

    左宗棠开始一叠声地自责,他骂别人痛快淋漓,骂自己亦毫不含糊,什么“瞎了眼睛,聋了耳朵”,什么“猪油蒙了心”,什么“总是我糊涂,总是我荒唐,总是我该死”。

    听得周围的人都有点尴尬,郭嵩焘内心激荡,表面上却还是淡淡的,说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落座看茶,左宗棠骂完自己,开始问候郭嵩焘的家人,十分殷勤——呃,是真的问候。

    问过了家人,再问郭嵩焘那边的两人都相识的故旧,郭嵩焘一一回答之后,正想也说点什么,左宗棠便开始谈他的西征了。

    左宗棠先得意洋洋地说关贝子已许了他一师轩军人马——其实关卓凡答应他的是两个步兵团,一个炮兵团,一个工兵营,未足一师之数,但拉大旗作虎皮向来是左季高拿手好戏,而郭嵩焘也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咱们都是一个老板,你就别再小肚鸡肠了。

    然后左宗棠便开始“演讲”了。

    左宗棠实在健谈,他主要谈的是西征和边防,间以京里的新闻,湖南的往事,时不时扯一段曾国藩,骂几句李鸿章,滔滔不绝,郭嵩焘只能偶尔接句话,想主动发表点什么意见,是基本不可能的。

    顺天府尹和大兴知县两位,更是只能从头到尾,小鸡啄米,赔笑而已。

    左宗棠固然话痨,但他也是打着小算盘的:这么不停歇地高谈阔论,一是防着郭嵩焘“端茶送客”,二是无论如何要拖到晚饭时候。

    讲到兴头处,左宗棠突然说道:“筠仙,前不久,湘阴文庙忽产灵芝,这件事情,你晓不晓得?”

    这件事情,郭嵩焘是晓得的。

    郭嵩焘的胞弟郭昆焘专门写信告知乃兄此事,认为此乃郭嵩焘在北京“开府”的吉兆。当然,这种说法,只好在至亲好友中流传,不宜宣之于外;不过,郭嵩焘心里面还是很得意的。

    其实文庙产“灵芝”,分属寻常。因为文庙虽然高大,但多光线阴暗,地气潮湿,湖南地方炎热,雨水丰沛,文庙边边角角的地方,更容易长出植物,所谓“灵芝”,有时候不过各种颜色形状的蘑菇罢了。

    但这个时代的人们,遇到这种事情,按照当时的政治理论,是一定要“附会”的。

    郭嵩焘点了点头,说道:“我听说过。”

    左宗棠说道:“这是天降祥瑞,正应在你我二人身上!”

    郭嵩焘一怔:“哦,怎么说呢?”

    左宗棠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封一等恪靖伯,以元戎西征;你出任顾问委员会主委,铁路、国债、奉恩基金,‘三大件’在握,咱们老哥俩如此勋名事业,湘阴地方自然荣于上天,精气感知,乃生祥瑞!”

    郭嵩焘没有料到,左宗棠也来抢这个“灵芝”;转念一想,这实在情理之中,“左骡子”不来抢才奇怪呢。但左季高居然肯和他人分润荣光,讲出去,可是天大的新闻,放在以前,这是根本不能想象的事情。

    “三大件”的说法,也是第一次听说。

    于是郑重点头,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

    终于拖到了晚饭时分,郭家只能留客人用饭了。

    郭府家庖所出,非常简单,不过一味湖南腊肉,一大盘去骨鸡,再加一大海碗的酸菜炖粉条。但左宗棠稀里哗啦,吃得非常尽兴。这一来是因为他虽然经手军费无数,大大“有钱”,但却从不讲究享用馔饮;二来腊肉、去骨鸡乃是“乡味”,很对他的胃口;三来,要给主人面子。

    吃完了饭,喝过了茶,“左骡子”再磨叽,也得告辞了。临行前,左宗棠喊了声“来呀”,堂下材官赶快上来,递上一个红封套。左宗棠接过,转身双手奉上,说道:“京中米珠薪桂,居大不易。不腆之仪,聊表心意,务请赏收。”

    左宗棠的钱,郭嵩焘是不会要的,但当着顺天府尹和大兴知县两个官儿,不好推来推去,失却体统,就先收了下来。

    送走左宗棠之后,郭嵩焘拆开红封套,见是一张一万两的“阜康”的票子,于是换了一个白封套,重新装好,派人连夜送去了贤良寺。

    按照规矩,郭嵩焘是要“回拜”的。郭嵩焘履行了这个义务,但却专门挑左宗棠进宫陛见、不在贤良寺的时候“回拜”。

    意思是很明显的:往日恩怨已化烟灰,不萦于心;但重新成为知己,是没有可能的。今后郭、左之间,只有公义,没有私情。

    *(未完待续。。)

第一零八章 神仙的日子

    左宗棠进宫陛见,关卓凡以御前大臣的身份,亲自带班。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左宗棠的脾气,大家都是头疼的,生怕他信口开河,两宫皇太后招架不来,须有人在旁边看着,才比较放心。

    还好,没出什么篓子,只是一头一尾,各生了一点小状况。

    左宗棠入宫之前,赏了“朝马”的恩典,即俗称“紫禁城骑马”者。这个恩典,本来只有六十五岁以上才能奉请,左宗棠今年五十四岁,赐“紫禁城骑马”,算“殊恩”,是特别笼络的意思。

    左宗棠入宫,九重巍峨,天威肃穆,饶是他“目高于顶”,也不禁紧张,腿上下意识地就用了力,结果胯下那匹马以为乘者叫它快跑,于是“紫禁城骑马”变成“紫禁城跑马”,很把带路的太监吓出了一身冷汗。

    进养心殿之前,左宗棠还在默念觐见的仪注。进来东暖阁,三步走过,双膝一跪,口称:“臣左宗棠恭请圣安。”然后免冠叩头。站起身来的时候,因为紧张未释,忘记了戴回大帽子。结果,走上前在御前再次跪下来的时候,是光着头的。

    这也罢了,问题是跪安的时候,连关卓凡在内,都没想起这茬,待到退出养心殿,扭头一看,咦,左季高的大脑袋怎么光着啊?

    还好,关卓凡和左宗棠前脚回到军机处,后脚李莲英就派人把左宗棠的大帽子送了过来。

    这就显出李莲英的厚道了。

    如果是安德海,必定是等左宗棠回去了,才把帽子送到贤良寺的。这样。就可以借机和左宗棠的幕僚谈“盘口”。狠狠敲一笔银子。如果左宗棠方面不如安德海所愿。太监们便会把这件事情张扬出去,然后就有御史纠劾左宗棠“失仪”。当然不会有什么处分,但这么一闹,左爵爷不成笑话了吗?

    左宗棠这“起”过后,关卓凡再递牌子,单独请见。

    之前,当值的太监已经腾空了养心殿东暖阁的一个绢缸,然后装进关卓凡“进”的几十个卷轴。硕大一个青花瓷绢缸塞得满满的。

    两宫皇太后大致猜得出这是什么,脸上不由都现出了笑意。慈安含笑问道:“关卓凡,你这都是些什么宝贝啊?”

    关卓凡说道:“回母后皇太后,这是颐和园的细图。”

    果然!慈禧的眼中放出光来。

    所谓细图,是颐和园园内各建筑的图则,一楼一图,一景一图,即后世之“效果图”。每一个卷轴上都有标签,注明此图系何楼何景。

    另有和细图对应的“总图”。这幅“总图”,比关卓凡上次进呈的那幅更加详尽。规划中的颐和园的楼阁景致,无一遗漏。统统细细地标了出来。

    两宫先看万寿山一带。

    “东区”,有仁寿殿、乐寿堂、玉澜堂、宜芸馆、德和园、庆善堂、景福阁、谐趣园、霁清轩,等等。

    “中区”,自“云辉玉宇”始,有云锦殿、玉华殿、清华轩、介寿堂、排云殿、佛香阁、宝云阁、智慧海,等等,迤逦而上,直至后山的“弥须灵境”。

    上述主建筑之外,“中区”还有,对鸥舫、无尽意轩、养云轩、写秋轩、重翠亭、福荫轩,以及好几处颇有意境的景致,“意迟云在”,“千峰彩翠”,等等。

    “西区”,有清晏坊、听鹂馆、画中游、临河殿、丁香院,等等。

    山脚临湖之处,有一条极长的长廊,东起“邀月门”,西止“石丈亭”,两宫粗粗看去,竟有一两里之遥的光景。

    关卓凡在一旁做“讲解员”:“启禀两宫皇太后,这条长廊,长达一里半,当今万国之中,咱们是头一份的。”

    两位皇太后笑靥如花。

    再看昆明湖,一条长长的“西堤”及其支堤,将全湖分成三个“小湖”,每一“小湖”中有一小岛,分别以岛上的主建筑命名,叫做“治镜阁”、“藻鉴堂”、“涵虚楼”。

    关卓凡“讲解”:“这三个岛,譬喻海上仙山,‘蓬莱’、‘瀛洲’、‘方丈’。”

    好,好,两宫皇太后连连点头。

    其中,“涵虚楼”岛以一条“十七孔桥”和昆明湖东岸相连,这座桥,玉带飞架,长虹卧水,单从图上看去,便觉得气魄!

    还有,西堤和支堤都是人为断开,断口皆以桥相连,别具匠心。

    关卓凡“随意”选了两幅细图,请两宫皇太后御览。给慈安看的是“佛香堂”,给慈禧看的是“德和园”——“德和园”本身也罢了,但里边那座“大戏台”,想来是很对圣母皇太后的味儿的。

    “佛香阁”的细图,共有两幅,一幅“外景”,一幅“内景”。慈安一看“内景”,不由就“咦”了一声,说道:“这里边这么高的,居然没有一根柱子?”

    关卓凡说道:“是,启禀母后皇太后,这是‘西法’,可以不用柱子,这个‘佛香阁’里边,也会因此更加宽敞些。”

    确实如此,图上的“佛香阁”,穹顶高耸,气魄恢弘,慈安赞叹:“高,实在是高。”

    关卓凡说道:“其实还可以修得更高的,只是佛香阁位处半山,修得太高了,湖光山色之间,未免略觉突兀。”

    至于德和园的大戏台,就更有说道了。

    关卓凡道:“这座大戏台,高达七丈,比紫禁城的畅音阁、热河行宫的清音阁还大。戏台共分三层,各以‘福’、‘禄’、‘寿’名之。戏台的顶板设‘天井’,台底设‘地井’,打开翻板,扮神仙、扮土地的角儿,便可以从天而降,或者由地底钻出来。”

    飞天遁地?慈禧听得心驰神往,手心都发热了。

    关卓凡笑道:“还有一个机关也很有趣,戏台下有水井,如果演‘水漫金山’,是真可以喷出水来的。”

    两宫不由同时发出了轻微的惊叹之声。

    黄幔后,慈禧目光热切,心情复杂。

    这几十幅“细图”,不知道花了面前这个人多少心血思虑?可以想见,即便在安德海进谗、他被黜出弘德殿的时候,这个活计也没有停下来过,不然,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出来今天这个局面的。

    吕氏一事上,自己多少是耍了性子、多少是冤枉了他的,但他还是一心一意地为了自己着想,为了自己办差。

    她不能不感动,亦不能不自憾。

    思虑纷繁之中,又禁不住想,如此湖光山色,这般琼楼玉宇,起居呼吸于其间,天天悠游山水,听曲看戏;如果再有一位“意中人”,隔三差五,入园相陪,那么,这不就是神仙的日子了吗?

    脸上发烧,心里滚烫。

    自然而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那些叫人头疼的国家大事,都扔给他吧;我,就在园子里享福好了!

    这个念头,只是慈禧现下许多此来彼去的思绪之一,并未在头脑中扎根,但却是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

    只听关卓凡说道:“颐和园的工程,场地已经勘定了;木料、石料,臣也派人采办了;这些细图,总要请两宫皇太后万几宸函之余,花一点时间,御览一遍,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臣立即更正。一切定案之后,即出‘画样’和‘烫样’,还有‘工程做法’,然后便可正式开工了。”

    “画样”,是指“建筑设计图”;“烫样”,是指“建筑模型”;“工程做法”,是指“工程说明书”。这些中国传统建筑术语,两宫皇太后是听得懂的。

    慈安和慈禧都点头,慈安笑着说道:“我们姐俩回去‘挑灯夜战’,不敢误了你关贝子的大事。”

    *(未完待续。。)

第一零九章 关贝子的终身大事

    这种俏皮话极少出于慈安之口,关卓凡听得心中一荡,却庄容说道:“臣惶恐。”

    顿了一顿,说道:“有一细处,臣要请旨。紫禁城和热河行宫,房屋厅廊上面的彩画,大多是和玺彩画,庄重是庄重,不过多少失之呆板。臣的想头,颐和园为两宫皇太后悠游颐养之地,总要舒心悦目,这个,苏式彩画是否更加合宜一些?”

    连这个都能想到,可是太窝心了!

    和玺彩画只有图案,没有具体人、物形象,慈禧一向不喜;苏式彩画内容丰富,人物山川都可入画,她的眼中,比和玺彩画好看的太多了。只是和玺彩画向来是宫廷建筑的“标准配置”,如果关卓凡不提,她是不好主动要求替之以苏式彩画的。

    慈禧微笑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慈安突然想起件事,问道:“颐和园‘样式房’的‘掌案’,用的还是‘样式雷’吗?”

    “样式房”——皇家建筑设计院,“掌案”——总工程师,“样式雷”,说的则是有清一代一个极著名的雷姓建筑世家。

    自康熙年间的雷发达、雷发宣兄弟起,雷家便为皇室服务,紫禁城,圆明园,万春园,天坛,“三海”—— 北海、中海、南海,还有热河行宫,都有许多“样式雷”的作品,今年就会竣工的文宗的陵寝——定陵,也出自“样式雷”之手。

    自康熙朝至今,雷家多人出任过样式房掌案,世称“样式雷”。

    关卓凡说道:“是。颐和园的‘样式房’。有两位掌案。一位是雷思起,他是‘样式雷’的第六代传人;另外,颐和园许多地方要用到‘西法’,所以还从美国请了一位掌案,他叫贝多思。”

    慈禧含笑说道:“中西合璧,好得很呀。”

    慈安也笑着说道:“‘贝多思’,这个名字好。”眼睛一亮,说道:“呦。这两位的名字,都有个‘思’字,一定是对好搭档。”

    关卓凡心想,俺起的名字,当然是好名字。不过,这一中一西,到底能不能尿到一个壶里,咱们还得走着瞧。

    *

    两宫皇太后一起在长春宫用了午膳。慈安原有午间小憩的习惯的,也不睡了,撤膳后。姐俩便开始“干活”了。

    一个个卷轴在长条书案上摊开来,眼花缭乱。目迷五色,心悦之,神驰之。

    姐俩边看边商量,有想法了,便由慈禧执笔录下,和该图夹在一起。另外,按照关卓凡嘱咐的,在一张大纸上,写下“节略”——就是目录,注明有哪些楼阁景致有所建议。

    李莲英和玉儿两个,在旁边伺候笔墨。这些楼阁亭榭,不同国家政事,两宫皇太后时不时会问问他们两个的意见。两个人一方面为了凑趣,一方面也是真觉得目眩神迷,从头至尾,赞叹不已,听得两宫皇太后的笑意就没有从脸上拿下来过。

    整个下午,长春宫内,虽然安静,却一直洋溢着难得一见的欢乐的气氛。

    这个“活计”,一口气不停歇地干到了晚膳时分,姐俩居然都不觉得疲累。

    饭后,照例要“遛弯儿”消食的,本来“标准动作”是:太后搭着太监的手臂或者宫女的肩头,慢慢地往前走,但慈安却说道:“你们且在后面跟着吧。”

    一班太监、宫女立即后退,距离两宫皇太后,总有五、六丈的光景。

    慈禧知道,慈安这是有话要跟自己说。

    慈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实在难为他,一边忙国家大事,一边照应咱们姐俩的事儿,两头都还妥妥帖帖的。”

    这个“他”,自然是关卓凡。慈禧心想:这个姐姐想做什么呢?是想给关卓凡加什么恩典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乐观其成”。不过,这个人情由谁来做,还是大有区别的。

    当下不动声色,说道:“是。比如今儿早上,左宗棠觐见,说这次西征,关卓凡许了他轩军好几个团的人马——实在难得,现在带兵的,谁不把自己带出来的兵,当成自己的私人?关卓凡肯拿轩军去替左宗棠立功,除了这份心胸着实难得之外,他是真把自己的兵,当做朝廷的兵、国家的兵。”

    这个评语,可惜关卓凡没有听见,不然无人之时,必定放声大笑:好,好,好!

    慈安没想到慈禧话锋一转,就到了另外一条路子上,愣了一愣,说道:“你说的对,我想的是,他一头忙国家大事,一头照应咱们俩的事情——太忙了,自己的事情怕就顾不过来,咱们很该替他操心操心他的终身大事。”

    慈禧恍然大悟,还是这件事情——这个姐姐,就没死过心!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从心底涌了上来。

    和上次慈安提这事儿不同,这次慈禧已经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也深思熟虑过了,早就有了预案,因此内心虽然激荡,表面上却十分平静。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既然如此,接受现实的同时,要做的是如何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她点了点头,说道:“姐姐说的是,我也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她顿了一顿,似笑非笑地说道:“只是姐姐中意大妞,我中意敦妞,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慈安没想到她如此直白,滞了一滞,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好苦笑道:“你这话说的倒是实在。”

    慈禧表情变得郑重:“我跟姐姐说话不实在,还能跟谁实在去?”

    又微微一笑,说道:“依我说啊,咱们中不中意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人家中不中意,不然,这婚赐下去了,小两口以后的日子过得好不好还不知道,先就落个埋怨,恩典也不是恩典了,咱们的一番苦心,可就白费了——划不来!”

    这番话说的慈安悚然心惊。她默谋良久,不能不承认,慈禧说的有道理。关卓凡不是普通宗室,是国家栋梁,是不可以“牛不喝水强按头”的。

    慈安叹了口气,说道:“你说得是,那么该怎么办呢?”

    慈禧说道:“咱们上次说,在她们姐三个里头,慢慢儿地挑……”

    慈安“啊”了一声,说道:“对了,还有丽妞。”

    丽妞,即丽太妃所出之女,宫中都叫做“大公主”的——这是个“约定俗成”的叫法,这个时候的丽妞,还没有封公主。

    慈禧说道:“是,不过我想,挑是挑,不过,咱们俩就别费这个心思了——既然这三个孩子都是好的,索性叫他自己来挑,挑到谁,就是谁!”

    慈禧此议,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臣子挑公主?!

    慈安张大了嘴巴,半天没有合上。

    但慢慢儿地,她回过神来,发觉慈禧的提议,貌似荒唐,竟是四角俱全,驳不倒的!

    这个法子,自然而然,回避了自己和慈禧的分歧。另外,更重要的,对当事人,亦是最“体贴”的——既如此,便最能够体现上头的“恩典”,笼络当事人的效果也就最好。被赐婚者,除了“天恩浩荡,感激涕零,粉身难报”,不晓得还能说啥。

    所谓“挑”,当然只是暗中咨问,因此亦无损于皇家的尊严和体制。

    只是这么一来,大妞十有**会“落选”。

    慈安心念微动:这么个“挑”法,敦妞也不见得就能“入选”!

    因为这三姐妹之中,相貌最美的,其实还是丽妃所出的大公主。

    丽妃芳华绝代,丽妞十足十地随了她妈,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现在年纪渐长,更如出水芙蓉,眼见得一朵深宫国色,就要绽开了。

    如果大妞不行,不得已求其次,在敦妞和丽妞之间,慈安宁肯选择丽妞。

    原因颇为复杂,既有感情因素,也有利益关联。

    (今天两更,晚上还有一更。)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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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那一年,懿贵妃风华绝代,肃中堂权势炎炎,洪秀全安然打坐,圆明园赤焰遮天。 那一年,胡林翼呕心沥血,曾国藩百战艰难,左宗棠英雄欺人,李鸿章羽翼渐满。 那一年,一名小博物馆的兼职讲解员,经历了史上最悲催的穿越,死而后生,绝地求存,誓要凭一己之力,祸乱宫廷,颠覆王朝,开创一个全新的世代—— 吾今欲将大笔,重写春秋,天下尚且如此,况一家一室和几个嫂子乎? * * 一组签约作品,每天两更,不拖不欠,求收藏。乱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