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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四章 额娘圣明

    也不能请镇国夫人给关卓凡带信。

    “后宫交通外朝”是极其忌讳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落下字纸。就算不考虑这个,以荣安公主的笔头,也没本事把这样一件事情写得条分缕析、透彻明白——丽贵太妃就更加不必说了。

    唉,这一层,是真心比不过六叔家的敦妞儿啦。

    “我想,”荣安公主的眼睛亮晶晶的,“这个事儿,得托老太太来做。”

    “老太太”,就是丽贵太妃的母亲,荣安公主的外祖母。

    丽贵太妃愕然:“老太太?”

    “老太太”并不老,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倒是经常初入宫禁,给自己的女儿“请安”。母女两人,再怎么“摒人密谈”,也不会有人稀奇,可是——

    “你的意思,该不会叫老太太……过柳条胡同传话吧?”

    “额娘你想哪里去了?”荣安公主笑了,“那不是比在永和宫和镇国夫人‘摒人密谈’还要扎眼?”

    顿了一顿,荣安公主说道:“其实,咱们跟‘他’那边儿,现成通着一条十分妥当的路子。”

    丽贵太妃愕然加茫然:“路子?哪儿呀?我……怎么不知道?”

    “二舅家的惠丫头,不是许给了‘他’手下的那个叫伊克桑的吗?”

    丽贵太妃轻轻“啊”了一声,她隐约知道女儿说的“路子”是什么了。

    这个“二舅”,其实是“表舅”,即丽贵太妃的一位表兄。

    前文说过。关卓凡替伊克桑做了一头媒。女孩子是丽贵太妃之父、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庆海的“内侄孙女”——这位“内侄孙女”。就是丽贵太妃这位表兄的独女。荣安公主口中的“惠丫头”,即此女也。

    “这桩婚事,”荣安公主说,“女家的大媒,是咱们老太爷;男家的大媒,其实就是‘他’自个儿……”

    说到这儿,荣安公主脸儿又红了一红。

    “咱们老太爷”,指的就是庆海了——倒也没多老。五十出头而已。

    “你是说,”丽贵太妃不大肯定地说,“请老太太把话转给老太爷,再请老太爷去见‘他’——用……媒妁‘吃讲茶’的名义?”

    荣安公主又笑了:“额娘,哪儿能呢?‘他’这个媒人,哪里能够走到台面上来?再者说了,叫一位王爷,出面为手下的将军的婚事‘吃讲茶’,说出去,那不是笑话吗?还有。要是没有公事,也不能叫老太爷去见他——太扎眼了!可是公事——工部屯田清吏司的郎中。哪儿有什么紧要公事,必得越过本部堂官,跑到军机领班王爷的家里面禀的?”

    “那……”

    “老太爷没有极合适的由头,”荣安公主说,“不好去见‘他’,可是,见伊克桑却是天经地义的——大媒嘛!”

    “啊,是了!”丽贵太妃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老太太说给老太爷听,老太爷和伊克桑见面的时候,请伊克桑,将这个事儿,转给‘他’——伊克桑是‘他’的亲信!”

    “亲信是亲信,”荣安公主犹豫了一下,“可我也不好说,该不该把这个事儿直接告诉伊克桑——我想,最妥当的法子,是老太爷含含糊糊的,只说有一件极紧要的事情,是……宫里边儿递出来的,要禀告给王爷知晓。”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他’一听就明白是……是……额娘有话要说给他,也一定能够掂得出,这个话的分量!至于是他和老太爷直接见面,还是由伊克桑转述,或者其他的什么法子,由‘他’定好了,咱们就不必操心了——他必定有极恰当的法子的。”

    丽贵太妃呆了呆,叹了口气,说道:“我的儿,你竟是一个小诸葛亮!”

    荣安公主微微偏首,嫣然一笑,眉眼间飞起了小儿女的得意神态。这个时候,才看得出,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不过,”丽贵太妃轻声笑道,“什么叫‘额娘有话要说给他’?明明是他没过门的福晋,‘有话要说给他’!”

    “额娘!你——”

    “哟,小脸儿又发烫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道额娘说的不是实情?”

    “你——我不来了!”

    荣安公主不能“顿足而去”,只好一扭身子,把脊背给额娘看。

    “好,好,”丽贵太妃连忙说,“说正事儿,说正事儿!”

    顿了一顿,说道:“事不宜迟,明儿叫人给家里边儿送点儿东西,后儿老太太自然就要入宫谢恩——就可以说这个事儿了。”

    静默了片刻,荣安公主半转回了身子,脸上红云未散,却已是笑吟吟的了:“额娘……圣明!”

    *

    丽贵太妃、荣安公主母女,绞尽脑汁,想法子“交通”关卓凡的时候,柳条胡同轩王府的书房里,关卓凡正在打叠心思,婉转陈词,希望能够说服坐在自己旁边的女人,赞成自己的计划。

    这个女人是白氏。

    两个人坐在紫檀圆桌边,关卓凡慢慢儿地啜饮着玻璃杯中的龙井茶,白氏看着他,笑吟吟的说道:“你倒是大方,这‘头茬’的明前龙井,拢共不过还有三四斤,你倒一大半儿送给了那个英吉利公使,咱们自个儿,剩下不到两斤,喝完了,可就得等明年了。”

    关卓凡一笑,说道:“这‘明前龙井’,喝着,倒真是齿颊留香。不过,我是没什么瘾头——要说喝茶,我更愿意喝你泡的‘八宝茶’。”

    “哟,还‘八宝茶’——那是‘三泡茶’,普普通通的玩意儿,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变得这么金贵了?”

    这“三泡茶”,原是回回喝茶的一种法子,茶叶为底,加入冰糖、红枣、枸杞、核桃仁、桂圆肉、芝麻、葡萄干、苹果片,以沸水冲泡。所谓“三泡”,其实是“三炮”,指的是冲泡这种茶用的“三件头”——连盖的茶碗和底座小碟,回人谓之“三炮台”。

    这种喝茶的法子,近年从北京的“回回街”——牛街传了出来,白氏很是喜欢,自己又略加改良,譬如,去苹果片,加菊花,更加清香,口感更加怡人。

    “你数一数,”关卓凡说,“冰糖、红枣、枸杞、核桃仁、桂圆肉、芝麻、葡萄干、菊花——这不是‘八宝’?”

    “没一样值钱的,算什么‘宝’?怎么能够跟‘头茬’的明前龙井相比?”

    “你泡的,还不是‘宝’?什么‘头茬’、‘二茬’、‘明前’、‘明后’——哪个能比得了?”

    白氏脸上微微一红,轻声一笑,说道:“哎哟,嘴巴上真是抹蜜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求我啊?”

    这句话,原是说笑,不想关卓凡却说道:“双双,我还真有一件事情要求你。”

    白氏怔了一怔,微笑说道:“看你一本正经的样子,什么事儿啊?”

    关卓凡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到紫檀圆桌上,说道:“我先给你说一件顶有趣的事儿——也顶紧要!”

    顶有趣——顶紧要?

    “我和美国人议定了,”关卓凡说,“今后每一年,咱们都往美利坚国,遣派一批留学生。”

    “留学生?那是什么?”

    “就是把咱们中国的孩子,送到美利坚,在美国人的学堂里学习,学成了,再回到中国来。”

    白氏轻轻地“哎哟”了一声,说道:“这还真是有趣。”

    想了一想,点了点头,说道:“这个好!现在办洋务,用的都是洋人的法子,咱们直接到洋人那儿去学,学到手的,不变样,不打折扣!”

    关卓凡惊讶地看了白氏一眼。

    这几句话,基本脱口而出,并未经过什么“深思熟虑”——这份见识,了不得啊。

    满朝朱紫,大约也没有几个,有这份见识吧?

    这个白双双——真是今非昔比了。

    白氏并没有注意到关卓凡的惊讶,她脑子里想的是:果然有趣,果然紧要——可是,和我有什么关联呢?为什么他说要“求”我呢?

    *(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小留学生

    关卓凡大拇指一翘,笑道:“说的真好!我看,什么翰林,什么进士,多少朝廷大佬,也比不得我们家双双有见地!那些个‘饱学宿儒’,跟我们家双双比,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啦!”

    白氏的脸儿红了,轻轻啐了一声,说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当然是夸你!”关卓凡神色郑重,“双双,说句实在话,朝廷里,如果能多几个像你这么头脑清楚的人,中国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好啦,好啦,”白氏笑着说,“愈说愈出格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懂的什么?你这么大一顶帽子,我可是戴不住!”

    “妇道人家怎么啦?历朝历代,女人做官、带兵,多得是!像我们家双双这般人才,若出来做事情,就做到女丞相,我看也不稀奇!”

    “什么女丞相?你别唬我——那都是戏文里唱的!以前,我也以为是真的,后来才晓得,哪儿有的事儿呢?”

    “戏文?今后的世道,大约会比戏文里唱的,还出彩呢!”

    白氏好奇地看着关卓凡,说道:“你今儿是怎么啦?尽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顿了一顿,笑笑说道:“看来是真有事情求我!嗯,是跟这个‘留学生’,有什么关联吗?”

    双双,你果真聪明。

    关卓凡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就直说吧,”白氏端容说道,“不用再兜圈子了。不过。我还真是好奇。这个事儿。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我还得再兜兜圈子。”关卓凡笑了一笑,“这个‘留学生’,分成两种,一种呢,是已经成人了的,十八岁以上,至少得有一点洋文的底子,派出去。直接进美国人的大学堂,短则一年,长则三年——就是说,一到三年之后,就能回国派上用场的。”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还有一种,是十来岁的孩子,开了蒙,聪慧好学的,也不必有洋文的底子。出去了,先入人家的小学堂。一边儿补习洋文,一边儿学习功课,打好了底子,再升中学堂,最后,入大学堂。”

    白氏轻轻地“哎哟”了一声,说道:“这可得不少年头啊!小小年纪就出洋了,回国的时候,已经是大人了——这,他们的父母,舍得吗?”

    好问题——我也正想问您这个问题。

    至于“小学堂”、“中学堂”、“大学堂”,和关卓凡“多年相处”,耳濡目染,白氏都晓得是什么东东,并不需要特别的解释。

    关卓凡说道:“不舍得是肯定的。可是,如果头脑开通、会想事儿的话,会晓得,这不仅是真正为了孩子好,也是真正为了全家上下好!想一想,这班孩子,可是第一批‘放洋’的,将来学成归国,浑身上下,那不是金光闪闪的?”

    “不论他们学的哪个行当——机器、铁路、矿务、电报、水利、银行、律法,一回国,都是该行当的‘翘楚’,略假时日,都是‘中流砥柱’,一个一个,都是将来的尚书、侍郎的底子!”

    关卓凡说的天花乱坠,白氏听着,不禁眼睛放出光来,连连点头,说道:“还真是这么回事儿!这学成归国,一个个可都是‘洋翰林’了!也算光宗耀祖了!家里边儿,如果有几个孩子,还真是可以挑一个,送到美利坚去‘留学’——特别是穷家小户的,孩子‘放洋’归国,全家子可都跟着发达了!”

    “洋翰林”?嘿嘿。

    不过,什么“几个孩子”,什么“穷家小户”——不知不觉中,白双双一句一句,可都是“切中肯綮”,都说到点儿上了——厉害!

    如果只有一个孩子呢?

    如果不是穷家小户呢?

    呃,还有,如果这个“孩子”,不是男孩子,而是……女孩子呢?

    关卓凡暗暗地吸了口气。

    他已经预感到:今天这个“擂台”,不好打。

    关卓凡计划中的“小留学生”,和历史上的“留美幼童”,差相仿佛。

    “留美幼童”由容闳首倡——就是本时空襄助关卓凡办理洋务的那个容闳;曾国藩、李鸿章大力支持,师弟联名上奏,最终促成其事。

    曾、李的奏折中说,“选聪颖幼童,送赴泰西各国书院,学习军政、船政、步算、制造诸学,约计十余年业成归国,使西人擅长之技,中国皆能谙悉,然后可以渐图自强。”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同治十一年至光绪元年,即1872年至1875年,清廷先后选派四批幼童,赴美国留学,原拟学习十五年,即小学、中学、大学“一条龙”。可是,光绪七年,即1881年,清廷便撤回大部分留美幼童,此时,距同治十一年,还不足九年。

    可以说,“留美幼童”的事业,是半路夭折了的。

    十分遗憾。

    事实上,清政府对于这批最早的官派留学生,非常重视,真正是花了大功夫、下了大本钱的。

    初初的时候,招募学生,艰难异常。十余岁的孩子,远赴异域万里,一别父母亲人十五年,还要签订生死契约,形同生离死别。以彼时之社会风气,招募难度可想而知。

    最终,第一批三十名“留美幼童”,广东籍二十五人,江苏籍三人,山东籍一人,福建籍一人,全部都是沿海省份。其中,二十五名广东籍幼童中,有十三人为香山籍——容闳的同乡。

    “留美幼童”籍贯的分布,很说明些问题了。

    虽然艰难万端,但总算开了个好头。

    留美幼童的一切费用,朝廷是全包的。特旨从海关税收中,拨出一笔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的巨款,用于“留美幼童”。每批留美幼童三十人,四批总计一百二十人,则平均下来,朝廷在每一位小留学生身上,花费白银一万两。

    同时,清廷在美国康涅狄格州首府哈特福德设“驻洋肄业局”,派驻专员,管理、照应小留学生们。

    “留美幼童”事实上的投入,并不止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光绪三年,即1877年,驻洋肄业局以美国近年物价腾贵,原款不敷所需,请求添拨。

    李鸿章立即上奏,力陈美国“税增物贵,束脩、膏火、房租、衣食各费倍于从前,”支持添拨经费。

    奏折中,李鸿章说了这么一段话:“此举为造就人才,渐图自强至计,关系甚大。据报,头、二批学生,一、二年间,已有可进大书院之童,既应专心研究,以裨实用,断无惜费中止之理!”

    然而,四年之后,“此举”便“中止”了,何故?

    确不为“惜费”,而是另有重大缘故。

    后世的史评,一般都认为,“留美幼童”的半途夭折,是由于“保守势力的阻挠和破坏”所致,但关卓凡认为,事实刚刚好相反,要对此事负最大责任的,不是“旧派”,而是“新派”。

    究其竟,是留美幼童的管理者——“驻洋肄业局”内部,对“办学方针”,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分歧,彼此势同水火,无法协调,以致“留美幼童”整体上有偏离既定轨道、脱幅而去的危险。

    于是,清廷只好自断手足,偌大心力、花费,统统付之流水,空留一声叹息。

    关卓凡认为,此事的第一责任人,正是首倡“留美幼童”、并一直为之尽心竭力的容闳。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容闳自己一手毁掉了自己呕心沥血的事业。

    “驻洋肄业局”内部,分歧众多,但主要集中在两点上:一,有相当数量的留美幼童,加入了洋教——基督教或天主教;二是,留美幼童普遍只重“西学”,十分轻视、甚至荒废了“中学”。

    容闳不仅支持小留学生们信教和“轻中”,事实上,他本人就是留美幼童这些行为的幕后推手之一。

    *(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势同水火

    容闳的思想和作为,若窥端倪于他的人生履历,以下几点很可以说明问题:

    第一,从七岁入读英国人在澳门开办的教会学校,一直到二十六岁于耶鲁大学毕业,容闳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是完整的“西学”,和“中学”基本不沾边儿。对“中学”,容闳既没有什么深入的理解,也就谈不上什么感情。

    第二,容闳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第三,二十四岁那年,在耶鲁大学就读的容闳,加入了美籍。

    关卓凡并不怀疑容闳对于祖国的忠诚和感情,不然也不会委以重任,倚为臂膀。但同时,他也承认,容闳这种身份和经历,使其很难对中国当时的合法政府,抱有真正的尊重。不然,容闳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当他有意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时候,先去投靠的,是太平天国,而非朝廷。

    当然,容闳的这个特点,对于关卓凡个人来说,在某种意义上,倒并不算是什么坏事。

    可是,若容闳因此而支持“留美幼童”信奉洋教和轻废“中学”,却是不能接受的——原时空的朝廷,不论“保守派”还是“洋务派”,包括“留美幼童”最大的支柱李鸿章在内,都不能接受。

    关卓凡更加不能接受。

    关节点在“留美幼童”的年龄上——这是一把地道的双刃剑。

    自小就接受西方近现代科学、文化的教育,小学、中学、大学“一条龙”读下来,较之成人后再“放洋”之半路出家。所学自然更加扎实、透彻。思路也更加灵活、开通。更少牵绊,用之于“新政”、“洋务”——中国的近现代化建设,自然更加之得心应手。

    在当时中国民智未开、保守势力强大的背景下,曾国藩、李鸿章、容闳等人,对“留美幼童”的苦心设计,是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的。

    可是,事情还有另外一面:“留美幼童”年纪太小,心智尚远未成熟。极易受外界的影响,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如何保证他们的族群、国家认同不动摇、不转移?如何保证成人肄业之后,回到中国的,不是一群“黄皮白心”?

    必须承认,对于十来岁的小孩子来说,彼时美国的教育和生活,吸引力十倍于自己的祖国。更加有趣的学问,更加人性的教学,更加平等的人际关系。更加自由奔放的空气,没有一个正常的孩子。能够抵御住这些无所不在的诱惑。

    你不能把他们装到套子里——事实上也不可能办得到,因为你是在人家的学校里上学、读书。何况,“增长见闻”——观察、了解、认识留学目的地,从更先进的社会制度中汲取养分,本来就是设计“留美幼童”的初衷之一。

    为此,刚开始的时候,留美幼童不是集中住宿的,而是分散到美国当地几十户不同的人家中。

    这种做法,就算套以二十一世纪的标准,也是顶“时尚”、顶“先进”的。要知道“留美幼童”可是十九世纪中后期的事儿呀。

    既然不能把小孩子装到套子里,管理者能做的,就是守住底线了:

    一,不入洋教。

    二,“西学”、“中学”并重。在美国学校教育之外,从国内派出教员,常驻美国,对小留学生进行相当力度的“中学”教育,以此保证“留美幼童”不忘根本。

    朝廷定规:“出洋后,肄习西学仍兼讲中学,课以孝经、小学、五经及国朝律例等书,随资高下,循序渐进;每遇房、虚、昴、星等日,正副二委员传集各童,宣讲《圣谕广训》,示以尊君亲上之义,庶不至囿于异学。”

    作为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人,关卓凡本人,对这些“中学”课程,并不感冒。可是,他承认,在当时的环境下,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好的方案,可以保证小留学生们心系祖国,不改族群和国家的认同。

    当然,在本时空,事儿落到他的手上了,具体课程设置,自然要略作调整,譬如,那个《圣谕广训》,大约会拿下来,换上别的。

    可是,大方向不会改变,即以“中学”教育,保证小留学生不变“颜色”。

    遗憾的是,容闳就是要挑战这两条底线。

    “驻洋肄业局”定规:“幼童以三个月一次来局学华文,每次十二人,十四日为满,逾期则此十二人复归,再换十二人来。以此轮流,周而复始。”

    这个规定,初初的时候,是得到了较为严格的执行的,效果也不错。但是,愈往后,愈是滞碍难行。

    个中原因,一是因为留美幼童浸润“西学”日久,对“中学”兴趣日减,甚至到了“厌弃儒学”的程度;二,也是更重要的,作为“驻洋肄业局”主要管理者之一的容闳,不但不坚持既有原则和规定,反而顺风纵火,支持学生抵制“中学”。

    对此,李鸿章深感忧虑,致信当时的驻美公使陈兰彬说:“学徒抛荒中学确属实情,由于莼甫意见偏执,不欲生徒多习中学,即夏令学馆放假后正可温习,莼甫独不谓然。”

    莼甫,容闳的字。

    就是说,不但三个月一次的“轮训”,容闳不支持,甚至学生放暑假了,利用假期补习中文,容闳也从中阻挠。

    轻废“中学”之外,学生纷纷信奉洋教,参加礼拜,而容闳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更是以“信仰自由”为天经地义——朝廷有什么干涉的权力?

    “留美幼童”本人们,不论“中学”、“西学”孰轻孰重,还是允不允许“宗教信仰自由”,不消说,一边倒地站在容闳一边。

    至于美国人,自然明里暗里,支持容闳——在中国第一批官派留学生中,多发展几个亲美派,甚至“带路党”,有什么不好?

    在这两个问题上,“驻洋肄业局”内部,彼此针对,势同水火,衍生出来的其余问题,譬如什么小留学生变服饰、和美国女孩谈恋爱,与这两个问题相比,都算小case了。

    朝廷终于不能不出手干涉了:将容闳调任驻美副公使,不再兼管“驻洋肄业局”。

    做驻美公使,自然是大大升官,但容闳并不领情,他说:

    “若专就予一身而言,以区区留学生监督,一跃而为全权公使,是政府以国士遇我,受知遇而不感激,非人情。但以教育计划言,是予视为最大事业,亦报国之唯一政策。今发轫伊始,植基未固,一旦舍之他去,则继予后者,谁复能如予之热心,为学生谋幸福耶?况予与诸学生相处既久,感情之亲,不啻家人父子,予去,则此诸生且如孤儿失怙,是恶可者?……请政府收回成命,裨得仍为学生监督,以期始终其事。”

    就是说,容闳视自己为“留美幼童”的唯一保护者,中国留美学生的“教育计划”,是容莼甫的禁脔,不容他人染指。

    朝廷只好退了一步,在调任容闳至华盛顿出任驻美副公使的同时,“驻洋肄业局”方面,给予了他一个含糊的“相帮”的权力。

    这是一个糟糕的决定。容闳利用这个名义,专门从华盛顿跑到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驻洋肄业局”所在地,继续指手画脚,一如其旧。可是,因为他毕竟已经不是“驻洋肄业局”的“总办”、“帮办”了,“驻洋肄业局”现管理层极为不满,积蓄已久的矛盾,终于彻底爆发,不可收拾了。

    此时,整个“留美幼童”计划,已到了无法正常推进的地步,而朝廷明白,即便和容闳破脸,彻底免去他在“驻洋肄业局”内的任何职务和名义权力,也没有用——容闳对“留美幼童”们的影响以及在整个留学计划中的作用,是无可移替的。事实上,和美国政府、学校、当地各有力人士打交道,全部都是容闳的首尾。

    如果容闳不愿意放手,你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他是美籍。

    到了这个地步,除了自废武功,已经没有更好的路子可走了。

    “留美幼童”虽半路夭折,但关卓凡认为,这个计划的初衷极好,纵有难度,经过适度调整,还是很值得在本时空再次实施的。

    历史的教训必须记取,换了我,该怎么做呢?

    *(未完待续。。)

    ps:  大约会有书友抱怨本章“水”——狮子承认,确实是枯燥了一点儿,抱歉。下一章开始,就会比较有趣啦。

    *

第八十七章 女人出头天

    首先,留学管理层——“驻洋肄业局”的“总办”、“帮办”,必须统一思想——出去之前就要秉持相同的“办学方针”,而不是出去之后再慢慢儿地磨合。异议者,再能干,也不给插手这个事儿的机会。

    就是说,本时空,容闳之流是不可以碰小留学生了。

    对外,直接和美国政府打交道;对内,一切交由利宾负责——这个,上次利宾陪“南非花旗矿业公司”候任总经理拉克鲁斯到天津来的时候,关卓凡已经交代过了。

    其次,是宗教信仰的问题。

    关卓凡对美国人说,中国政府尊重宗教信仰自由,但是,中国现阶段的国情,嗯,你们懂的,如果小留学生们改宗洋教,必然失去政府高层的信任——“政府高层”,呃,可不止我一个人哦。如此一来,必危及甚至破坏整个小留学生计划。这种因小失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儿,绝对不能做。

    美国人承认关卓凡说的有道理,虽然不情不愿,但在关卓凡的坚持下,还是同意把这一条写入“备忘录”,承诺不对小留学生做任何形势的宗教灌输,并同意,如果发现小留学生改宗洋教,中国政府立即予以召回,美国政府不持异议。

    再次,是住宿的问题。

    关卓凡认为,初到美国,将小留学生分散到当地人家住宿,依然是有必要的——这对于小留学生尽快跨过语言关,有着不可移替的作用。但是,负责接待的人家。要好好挑选——说到底还是宗教的问题。美国人并不是都信教。信教的也不都是狂信徒。总能找到合适的人家——不信教,或者虽然信教、但对于“传播主的福音”态度温和、不以为甚。

    到了礼拜天,就将小留学生集中起来,或者补习中文,或者进行远足、郊游之类的集体活动——这样,接待人家就没有机会带他们去教堂做礼拜了。

    事先,要对小留学生和负责接待人家都做足够的“国情教育”。小留学生们不消说了,主人家那边。至少要教他们明白,除了不好随意“传播主的福音”,一见面就抱着中国来的的孩子左啃右啃,呃,也是不大合适的。

    跨过语言关之后,就改为集中住宿。

    适当调整“中学”课程,要想出法子,使之变得更加有趣、生动——至少在形式上。这样,相较于“西学”,不至于叫小留学生感觉到过大的落差。不至于产生逆反心理,出现原时空留美幼童“厌弃儒学”的情形。

    关卓凡打算在这上面很下一点功夫。说不定,能以小留学生的“中学”教育为突破口,找到一条可以行之于国内的“教育改革”的路子呢。

    意义重大,意义重大。

    如此这般下来,这个小留学生计划,应该就不至于如原时空那样半路夭折,而是能够始终其事了。

    关卓凡不排除,小留学生计划,还会遇到眼下估计不到的、原时空未曾记述的困难和麻烦,但是,他愿意接受这个挑战。

    后世的史家,对“留美幼童”计划的必要性,是有争议的,主要是觉得花费太钜,见效太慢。

    关卓凡认为,类似计划,放到二十一世纪,肯定是没有必要的。可这是十九世纪中叶,中国虽然勉强睁开了眼睛,但依旧迷离朦胧,庞大的身躯,依旧臃肿疲惫,因此,这个计划,绝对是有必要的。

    这个时代的中国,最开通的人士,最出色的人才,如郭嵩焘、李鸿章之流,也没有接受过最基本的近现代的科学文化教育,他们的思维和行为模式,相对于中国目前亟亟以求的工业化、近代化,依然有着结构性的缺陷,而且,几乎无法后天弥补。

    一张白纸才好画图,远赴异域的小留学生们,归国之际,将是中国第一批不存在这种结构性缺陷的人才——这样的人才,一万两银子买一个,怎么能说太贵了?

    还有,十五年听起来长了一点儿,但以历史的维度看,十五年之后,中国依然处在工业化、近代化的“初级阶段”,正是对人才需索孔亟的时候,怎么能说费时太长了?

    另外,小留学生计划,在政治上,有着强烈的宣导作用,能够将人们的视线,强行牵引至国门之外——这方面,同为留学生,未成年留学生产生的效应,远远大过成年留学生。

    十来岁的孩子,都可以远赴异域,骨肉一别十五年,还有什么是绝计不能够出入国门的?还有什么是绝对不能够改动的?

    因此,虽然有难度,虽然投入大,但是,绝对值得一试。

    既然投都投了,为了进一步提高“产出”,关卓凡打算,给小留学生计划,再增加一点儿“难度”。

    *

    白氏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送小芸……去美利坚……留学?”

    关卓凡郑重地点了点头:“是。”

    白氏的眼睛睁大了,嘴巴也微微张开着。

    这副神情,可以叫做“张口结舌”了。

    关卓凡极少见过白氏这个样子,心中暗暗说道:似乎不大妙啊。

    过了半响,白氏还是保持着这个表情,关卓凡忍不住,轻轻喊了声:“双双!”

    “啊……”

    白氏回过神来,一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勉强地笑了笑:“你……你是说笑的吧?”

    “不是说笑,我是认真的。”关卓凡说,“不过,这不算我的决定,我是……跟你商量来着。”

    白氏茫然说道:“可是,可是,小芸……是女孩子呀!”

    “呃——正因为小芸是女孩子。”

    顿了一顿,关卓凡说道:“双双,我方才跟你说,今后的世道,大约会比戏文里唱的,还出彩!女人,做官、带兵、甚至做到丞相,都不算稀奇——这些话,也不是说笑。”

    “你是要小芸……将来……出去做事情?”

    “是!”

    白氏又呆住了。

    “双双!”

    “啊……我,我是不明白,女人,难道不是应该呆在家里,照顾好……这个家吗?”

    关卓凡伸出手,握住了白氏的手,白氏微微一颤。

    “是,你说得对,”关卓凡柔声说道,“这个‘家’,都是靠女人照料的。可是,女人也不能都呆在家里。”

    白氏看着关卓凡,脸上的神情,混乱而茫然。

    “今后的世道,和之前,真正是不一样的。办工厂、办银行、办电报、办邮路、办学校……要做的事情,比以前,多上十倍不止!单靠男人——”

    关卓凡轻轻地摇了摇头:“做不完的。因此,女人也要出来做事情。”

    白氏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她不晓得该如何接这个话头。

    “双双,你还记不记得,”关卓凡说,“严禁旗人裹足的那道谕旨?”

    “严禁旗人裹足……啊,记得。”

    “我跟你说,这道谕旨,是‘指桑骂槐’——明面儿上指着旗人骂,其实是说给汉人听的。打了这个底儿,接下来,就要不分旗汉,一律禁止裹足了!”

    “哟!”白氏轻轻惊呼了一声,“这,怕是……不容易吧?”

    说到“不容易”三字,已是带出了担忧的口吻。她现下头脑里虽然一片混乱,但一旦事情涉及关卓凡,她还是异常敏感,并本能地为他挂心。

    关卓凡心中感动,将白氏一对柔夷拢在两手之中,说道:“是不容易!可是,再难也得做!裹了足的女人,其实就是半个废人,路都走不利落,还怎么出来做事情?”

    “啊,是为了这个……”

    “要做大事情,一定要读书。”关卓凡用热烈的语气说,“我想,咱们带个头儿——小芸出洋读书,正可昭告天下:女人,可以读书,可以做事!”

    *(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天花乱坠

    白氏并没有受到关卓凡刻意做作出来的“热烈情绪”的感染,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关卓凡试探着说道:“双双,你说呢?”

    “可是,小芸才多大点儿啊?她还是个孩子,一个人在几万里之外……”白氏眼圈红了,已是带出了哭音。

    关卓凡有点着慌:“双双,双双,你别着急啊!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你如果不愿意,我绝不会硬要小芸出洋的,一丝儿勉强也不必有的!”

    白氏几乎就要涌出来的泪水总算又回去了。

    关卓暗暗凡叹了口气。

    之前,白氏对着他的“小留学生”计划欢喜赞叹,那是因为事不关己,才能够出以客观欣赏的态度——其实也不见得多“客观”,凡是关卓凡的主张,原则上,她都是“欣赏”的。

    她那几句关于“几个孩子”、“穷家小户”的说话,才是她更加真实的想法,且都“切中肯綮”——现在的白双双,是富贵荣华的镇国夫人,可不是什么“穷家小户”,更加没有几个孩子——一个孩子都没有。

    因此,怎么肯把她唯一可以当做己出的亲妹妹,送到万里之外,一别十五年?

    男女之别,对于白氏来说,反倒不是重点。

    “双双,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关卓凡平静地说,“我再说一遍:咱们是商量,你如果不愿意,我绝不会硬把小芸送出去,一丝儿勉强也不要有的——好吗?”

    白氏迟疑着点了点头。

    顿了一顿。关卓凡说道:“我晓得。小芸算是你唯一的血亲。长姊如母,你其实当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一别十余年,换了谁……也舍不得啊!你的这个心境,我是全然能够体认的!”

    “不过,如果小芸到了美国——我是说如果——你倒不必担心没有人照料她。嗯,你在美国,不是还有两个……洋妹妹吗?”

    白氏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雅妹妹和米妹妹?”

    “是,我想,就让小芸住在她们俩那里,雅克琳和米娅,一定拿小芸当自己的亲妹妹待的。”

    顿了一顿,又说道:“那幢房子足够的大,丫头、仆人也都是现成的——再给小芸专门添一个贴身的丫鬟!嘿嘿,她在自己家里,反倒还没有自己的丫鬟呢!总之,你放心。小芸绝对不会受一丁点委屈的!”

    白氏轻声说道:“我……倒不担心这个。再说,她真要出去了。是去读书,又不是去……小孩子,享用上面,倒不好太惯着她。”

    关卓凡听她口气,似乎有所松动,不由大喜,说道:“总是不能叫小芸受委屈的!双双,你晓得的,我在美国,朋友多得很,个个都是显贵大贾,我的妹妹去了,谁不要照应?包括林肯总统!洋人又比咱们中国人尊重女子!小芸在国内,只好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美国,可真正就是公主了!”

    这番话,说的天花乱坠,白氏听着,脸上也不由露出笑容:“你这张嘴啊……”

    关卓凡用极郑重诚恳的语气说道:“双双,我这些话,没有一句是忽悠你的。其实,这些还不是最紧要的——”

    说到这儿,他故意停了下来。

    果然,白氏的心,被他提了起来:“还有什么……更紧要的吗?”

    “有!”关卓凡的语气,更加郑重了,简直到了“沉重”的程度,“小芸现在虽然也在读书,但读得再多,再好,也不过像林黛玉一样——到了破瓜年纪,就得嫁人,日子过得好不好,全然看嫁给什么人?如果遇人不淑,那真是要流一辈子的眼泪了!自己的命数,自己全然做不得主!”

    白氏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低声说道:“有你在,总不能……叫她嫁得不如意吧?”

    “唉,双双,我只能保证我这个妹夫的功名、爵位,其他的——这么说吧,有些事情,譬如,脾气,身子骨儿,你不嫁过去,永远也不晓得底细的!”

    白氏默然,关卓凡这个话,她感同身受,无可辩驳。她自己的老公——关卓凡的大哥,就是这么个情形。她嫁过关家之前,未婚夫的身子骨儿,其实就已经不行了——可是,她不晓得。

    白氏轻轻叹了口气。

    关卓凡看她的意思,好像进一步松动了,赶忙趁热打铁:“所以,自己的命数,自己一定要做得主!小芸留学归来,可就是女官儿了!将来做到女侍郎、女尚书,都不稀奇!那个时候的小芸,谁不敬重爱慕?这就叫‘自己的命数,自己做得主’!嗯,保不齐我这个妹妹,还能做到军机大臣呢!那样,咱们中国,可就真出了女丞相了!”

    白氏扑哧一笑,说道:“你这也太……”

    一时之间,嘴边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只好打住。

    关卓凡依旧板着脸,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双双,小芸可是姓白!到时候,光宗耀祖,光耀的,可是你们白家的祖宗啊!”

    这个前景实在太过美好了,白氏不禁微微一阵昏眩。

    她垂下了头,不出声了。

    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睛,关卓凡拿不准她此刻的心情,也不敢催促她,只好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好一阵子,白氏终于轻声说道:“卓凡,我现在……实在拿不定主意,你让我好好儿想一想,明儿——再答复你,好么?”

    关卓凡微觉失望,但当然不能表示出来,点头说道:“好,你慢慢儿地想,这个事儿,不着急的。”

    白氏的声音更低了:“今儿晚上,你去明氏那儿吧,我……”

    说到这儿,粉面微红。

    关卓凡一怔,连忙说道:“好好,我不来罗唣你,你……慢慢儿想。”

    白氏轻轻“嗯”了一声,说道:“说起明氏,我倒想起一个事儿来了——小虎呢?你也打算送他出洋吗?”

    关卓凡又是一愣: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沉吟了一下,说道:“可以问一问明氏的意思——不过,我想,明氏是……绝计舍不得小虎的。”

    顿了一顿,说道:“这个事儿,倒不着急,迟一点再说。”

    白氏明白关卓凡的意思:等她答复了小芸的事儿,再说。

    当天晚上,关卓凡并未如白氏之言,“去明氏那儿”,而是一个人在自己的西厢房里睡了。轩郡王自觉有必要独守空闺,这个,镇国夫人今儿晚上必是柔肠百结,自己若是——嘿嘿,不合适,不合适。

    *(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柳暗花明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关卓凡就起来了,由小蕊服侍着,穿衣洗漱吃早点,然后登车进宫。

    两个嫂子,白氏和明氏,都没有露面。

    这是惯例了。关卓凡自从进了军机处,就再也没有早上赖床睡回笼觉的福气了——军机“叫起”是全天的第一“起”,他必须一大早就赶进宫去。如果,前一晚是和白氏或明氏或白氏加明氏同床共寝,那么穿衣洗漱吃早点这些子活计,自然是两个嫂子伺候;若像昨天晚上那样独寝,两个嫂子就没有必要起个大早,陪着他折腾了。

    今天的事情很多,午膳就在军机处吃小厨房,出宫的时候,已近未正。紧接着又到了银杏胡同的“顾问委员会”,连着开了两个会。回到柳条胡同的时候,天已向晚。

    进了二门,带着丫鬟出来迎接他的,只有明氏一人,关卓凡心中不禁微微一沉。

    开出饭来了,还是不见白氏的踪影,丫鬟来报:太太说了,她不大有胃口,也不饿,请王爷先用着。

    不祥之兆!

    饭桌上,觑了个空,明氏低声说道:“今儿不晓得怎么回事?姐姐一整天了,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她,她却说没有什么,就是身子有点子不爽利。我要叫人请大夫,她又说不用,略歇一歇就好的。”

    顿了一顿,声音压得更低:“可是,姐姐的眼睛红红肿肿的,背地里,一定是哭过好几次了。”

    关卓凡呆住了。

    这餐饭用得毫无情绪。佳肴美食。味同嚼蜡。

    表面上。关卓凡神色如常,但明氏看得出,白氏的状况,缘故何在,他是晓得的。明氏很想问个明白,但关卓凡既不挑这个话头,她也不敢主动询问。偷觑着关卓凡的神情,明氏几次张嘴。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两个人没有再提这个事儿。

    饭后,已是掌灯时分,关卓凡来到白氏的屋子外,屋子里还没有点灯。他轻轻敲了敲门:“双双,是我。”

    过了好一会儿,“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

    借着屋子外房檐下挂着的灯笼的光芒,一瞥之间,关卓凡已看清楚了白氏的形容,他的心立即猛地一缩。

    白氏的眼睛。肿得核桃仁一般,头发蓬乱。一夜之间,整个人就好像瘦了一圈。

    这个形容,从所未见。

    白氏勉强笑了一笑,脸上神情,反愈加显得凄楚。

    关卓凡的心,好像被一把小刀子插了进去,再用力一剜。

    他张开双臂,将白氏揽到了怀里。

    白氏轻轻一声惊呼:“门……还没关上……”

    关卓凡腾出一只手,掩上了房门,又重新抱住了白氏。

    “双双,对不起,小芸这个事儿,是我思虑不周,叫你……”

    话没说完,白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哽咽着说:“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可是,我真的是……舍不得她呀……怎么办啊……”

    “不要再说了,”关卓凡在她眼皮上轻轻一吻,“这个事儿,就当我从来没跟你提过,咱们一如其旧,不要再把这个事儿摆在心里了——千万,千万,好不好?”

    白氏的哭声低了下去:“我,对不起你……”

    “不,是我对不——唉,都别说这种话了,咱们是一家子人,血肉相连,谈得上谁对不起谁?这个事儿,是我操之过切了——呃,不再提这个事儿了,像我方才说的——咱们一如其旧,千万不要再把这个事儿摆在心里了,好不好?”

    静默片刻,白氏低低地答道:“好……”

    *

    进到书房,关卓凡往“梳化椅”上一倒,长长地叹了口气。

    白氏破涕为笑了,他的心境,却异常沮丧。

    这是他穿越以来,一次少有的挫折,而这个挫折,是他最亲近的人给他的。

    关卓凡为什么要把小芸摆进这个小留学生计划呢?

    他对白氏声称“我这些话,没有一句是忽悠你的”,可是,那些天花乱坠的说辞,多少还是有“忽悠”的成分的。

    现阶段,关卓凡并没有大规模开展女子教育的计划。事实上,别说在中国了,就是在欧洲、美国,十九世纪中叶,女子教育也不普遍。譬如,美国虽然已经有了一定数量的女子学校,但美国女校的大规模发展,却是自十九世纪后期才开始的。

    男女混校这回事儿,这个时候,全世界都是不存在的。

    关卓凡不会干那种拔苗助长的事情。

    现阶段,女子就算出来做事情,担任其服务机构的中高级职务,可能性也极低,政府部门就更加不必说了。当然,小芸如果出洋,毕业回国,是十余年之后的事情,那个时候,中国发展到一个什么程度,谁也说不好,也不排除关卓凡的忽悠变成事实的可能性。

    女人读书不是重点,现阶段,女人进入政府、业企、事业单位,担任管理职务,也不现实,但是,“女人读书做事”的舆论,现在就得开始造了,因为,“女人出来做事情”,已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第一个要“女人出来做事情”的,是纺织厂。

    工业化初级阶段,积攒原始积累,大兴纺织业是必由之路,何况,中国还有蚕丝这件大杀器。

    纺织厂需要大量的女工。

    这些未来的女工,现在还呆在家里,还呆在家庭作坊里,得想法子,把她们从家庭和家庭作坊里“解放出来”。

    这是一篇极大的文章,做起来,绝非口头上说几句那么轻描淡写,更加没有丁点儿的温情脉脉——大约一定是要死人的。

    此事若期之以成,有两个条件必不可少,一个是女人要放足,一个是大家要接受“女人出来做事情”这个观念。

    关卓凡打的如意算盘,就是拿小芸做一面“女人读书做事”的旗帜。

    第一,小芸不是穷家小户的女儿,她是轩郡王大嫂、镇国夫人的亲妹妹,这个身份,几与宗室格格无异,具备强大的号召力。

    第二,小留学生出洋赴美,为轩郡王一手操办——轩郡王总不能送自己的妹妹跳火坑吧?所以,这个事儿,一定是好事儿!就是说,小芸参加小留学生计划,对这个计划本身,也有极大的助益。

    关卓凡和利宾约好,一人负责找一个女孩子,一旗一汉,加入小留学生计划。关卓凡负责的,自然是旗人这边儿。

    算盘打得不错,可惜,唉!

    利宾那边儿,尚无眉目,如果终究亦无所获,这个小留学生计划里,可就一个女孩子也没有了。

    关卓凡正在自怨自艾,小蕊进来上茶了。

    看着她窈窕灵动的身段,关卓凡突然心中一跳:她不是……咦,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呢?

    他的脑子,急速地转动了起来。

    *(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女秘书

    片刻之间,关卓凡就打定了主意。

    他本来想以“小蕊,你想不想出洋去看看”之类的话头打开话题,但转念一想,如果她回答“不想”呢?那样一来,下边儿的话可就不好说了,于是决定不兜圈子了。

    “小蕊,我给你说个事儿。”

    “是,请王爷吩咐。”

    关卓凡笑着摆了摆手,说道:“这一次,不是什么吩咐。嗯,你晓得‘留学生’是什么意思吧?”

    “留学生?……是,奴婢晓得。”

    咦,这可有点子奇怪了:连主母都不晓得的东东,一个丫鬟,倒晓得?

    “我和美国人议定了,”关卓凡说,“今后每一年,咱们都往美利坚国,遣派一批留学生。”

    小蕊的脸上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

    不是讶异往美利坚遣派留学生的事儿,而是——这是国家大事,王爷怎么会说给自己一个丫鬟听呢?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儿。

    当然,她也知道,王爷的话还没有说完。

    “这是咱们中国,开天辟地第一回,正儿八经往外国遣派留学生——唐朝的玄奘、鉴真那班僧人,不好算真正的留学生。嗯,这班留学生,学成回国以后,一个个,都是要派大用场的。”

    看来,小蕊不但晓得什么是“留学生”,也晓得,“玄奘、鉴真”是什么人物。愈发奇怪了——这个丫鬟,似乎……是读过书的?

    “我想,这第一批留学生里边儿。算你一个。你——愿不愿意呢?”

    小蕊脸上的表情。不是惊讶,而是困惑——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王爷的话。

    当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的时候,眼睛睁大了,嘴巴也微微张开了——和白氏初初听到关卓凡打算送小芸出洋的时候仿佛,一般的“张口结舌”。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嫣然一笑,说道:“王爷在取笑奴婢呢。”

    关卓凡微微皱了皱眉,说道:“我的样子。像是在说笑吗?”

    顿了一顿,用诚恳的语气说道:“小蕊,能派出去留学的,第一,要读过书,第二,要粗通洋文。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好找——你呢,二者兼具!还有,你是天足——”

    说到这儿。关卓凡的视线,落到了小蕊的绣花鞋上。

    小蕊的脸儿“刷”地就红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脚。可是,她穿的不是裙子,而是撒脚裤,一双纤足,无处可藏,原本落落大方的一个人,转眼就变得忸怩起来,手手脚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了。

    这般娇羞可人的模样,叫关卓凡的大头、小头,一并热了起来。若不是在谈一件顶大的“正事儿”,他就要将小蕊一把揽了过来,放在腿上,除了她的绣花鞋,将她的一对玉足,拢在手中,摩挲揉搓。

    可惜,可惜。

    关卓凡定了定神,说道:“你说,这不是四角俱全?——也算天意!”

    “可是,”小蕊的声音极低,只能勉强听清,“奴婢……算哪个牌名上的人啊?怎么敢……”

    关卓凡又摆了摆手,说道:“你别说这种话。你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里也算书香门第,拿你做丫鬟,本来就是委屈了你。只是你自己一意坚持,拗不过你罢了。再者说了,丫鬟又怎么样?——你是我关三的丫鬟!图林原先的出身,和你是一样的,现在呢?二品大员,身上加着骑都尉的世职!”

    小蕊看着关卓凡,眼睛亮晶晶的,透射着热烈的光芒。

    这个神情,和白氏就大异其趣了,关卓凡心中大定:这个事儿,十有**能成了!

    小蕊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声音还是低低的:“奴婢是女人,这个……”

    关卓凡正等着这个问题呢,于是把忽悠白氏的那一套,天花乱坠地再搬弄了一次,听得小蕊一整张小脸儿都透亮了起来。

    最后,关卓凡说道:“你在国外,拢共不过三年,学成归国,嗯,就做我的秘书好了。”

    说到这儿,关卓凡心里,先就大大跳了一下:秘书——女秘书?

    “秘……书?”小蕊不能确定这两个字的意思,试探着问。

    “不是掌图书的‘秘书监’、‘秘书郎’的‘秘书’,”关卓凡微微一笑,“也不是掌机要文件的‘秘书令’、‘秘书丞’的‘秘书’——”

    顿了一顿,继续说到:“也不是公使馆里‘一等秘书’、‘二等秘书’的‘秘书’,而是——”

    又顿了一顿,加强了语气:“我的贴身文学侍从。”

    小蕊的目光一跳。

    “这个‘文学’,”关卓凡又笑了笑,“不是诗词歌赋、训诂典籍,而是案牍文件,这里边儿,除了中文,也包括洋文。”

    小蕊美丽的眸子中,有两团小小的火焰在跳动。

    静默片刻,她垂下眼脸,轻声说道:“我是王爷的人,王爷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哈哈,成了。

    关卓凡要小蕊参加的,自然是成年留学生计划,而不是小留学生计划。这个,可就比小芸出洋简单得多了:找一间靠谱的女校,将小蕊摆进去就好。寒暑假嘛,嗯,可以住到某位美国朋友家里。

    譬如,美国的第一所女校,是1836年成立的佐治亚州女子学院,小蕊如果在这所学校读书,寒暑假住到威利.希尔家就好了。威利.希尔夫妇,一定屁颠屁颠的,把她当做公主来捧的。

    如果是在美国东北一带读书,那选择的余地就更大了。纽约、华盛顿,到处都是俺的人,甚至都不用托朋友了,山度士就可以照应。放了假,住到雅克琳和米娅那儿,也不是不可以。

    小蕊侍女的身份,说了出去,自然不大好听。不过,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她的出身其实并不算差,叫白氏认她个干妹妹,就什么都妥妥当当的了。

    天大的难题,三下五除二,就叫俺就解决了,佩服一下自己先。

    小芸的事儿非常遗憾,但是,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啊。

    关卓凡原是根本没有往成年留学生中塞女学生的打算的,因为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个时代,哪里找得到这样子的年轻女子——读过书,通洋文,天足,父母家人肯放手,她本人也愿意,独自一人,远赴万里异域的?

    自己身边,竟然就摆着这样的一个人,却一直没有明确地意识到——惭愧,惭愧。

    小蕊的来历,颇为奇特。

    她是白氏和明氏从外边儿“带”回来的。

    *(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夫人救我!

    那是大约四个月前的事情。

    那一天,白氏和明氏两个,结伴到法源寺进香。一大早就到了宣武门外的轿子胡同,车马由胡同南口入,法源寺主持人等,已在山门外候迓了。

    山门外已聚了些香客,但进了山门,偌大一个法源寺,却几不见人影,只闻木鱼课祷之声,分外清静。白氏和明氏都大奇:这法源寺地处宣武门外,不过堪堪出了内城,一向是香火极盛的,今日何以如此清净?

    白氏忍不住向主持请教。原来,这法源寺上下,听说镇国夫人要来进香,分外巴结,今儿竟然关闭山门,不接待其余香客,待镇国夫人走了,再重开山门。

    白氏听了,大为不安。先不说这么搞会不会予人“倚势凌人”的印象,单说这法源寺的香客之中,和自己身份仿佛的王公亲贵、文武大员的内眷,亦不在少数,万一人家今天也过来进香,不得其门而入,岂不是大大得罪人,替关卓凡惹麻烦?

    于是将这个忧虑,向主持委婉地说了。那主持呵呵笑道:“夫人望安,小寺哪能这么不晓事?哪家的奶奶、太太,到小寺来进香,都要事先打招呼的——都安排好了,今儿没有别家,夫人尽管安心礼佛。”

    主持口中的“奶奶、太太”,自然是王公亲贵、文武大员家的“奶奶、太太”,一般官员的内眷,不在此范畴,普通人家,就更加不必说了。

    话虽然这么说。白氏心里。还是颇为不安。存了这个心思。就待不了太久,礼过佛,和明氏两个,分别拿自己的梯己,签过了功德簿,也不领斋筵了,同主持说家里边儿有事儿,就要告辞。

    那主持留不住。脸上现出尴尬的神色,说道:“小僧要给两位夫人告个罪——山门外边,有一个洋和尚,同一个女孩儿,在那里拉拉扯扯,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哭哭啼啼,不晓得为了什么?香客、闲人看热闹,已经围了一大圈儿。嘿嘿,如果是别的什么人闹事。小寺自个儿就赶走了他们,可是……这里面夹着洋人……”

    顿了一顿。说道:“已经报了顺天府,官差还没有到。夫人若现在离寺,走山门似颇有不便,呃,是否可以委屈两位夫人,走这个……侧门?”

    走正门、侧门,倒是都无所谓,但明氏听说洋和尚欺负中国女孩子,不由激起了侠义之心,说道:“洋人也不能欺负人!姐姐,咱们出去瞅瞅!”

    白氏踌躇难决,明氏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不过是怕给他惹麻烦——照我说,做错了事才会惹麻烦,若做对了,只有好处,哪里有什么麻烦?”

    这话在理——做对了,说不定就出来“关贝勒为民做主”之类的口碑了。

    白氏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说道:“好,咱们就出去瞅瞅。”

    那主持倒没有想到这两位如此多事,心里想,你们女人家,最好还是别去兜搭这种烂事,何苦来哉呢?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口来——镇国夫人可以多事,俺不可以多事。反正,就算惹出了什么麻烦来,也不是法源寺的麻烦,镇国夫人一定要管这个闲事,不必拦着——也拦不住啊。

    还没走出山门,便听到外边儿熙攘笑闹,人声鼎沸。

    出了山门,果然看见门前空地,黑压压一大圈人围着,对着圈中,指指点点。

    白氏、明氏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望去,圈中一共三个人,其中最惹眼的,是一个穿着黑袍的洋和尚,身材高大,留着一部蓬蓬松松、足有尺把长的红褐色大胡子,正在拍胸顿足,激动不已,口中叽里咕噜的,也不晓得嚷嚷些什么。

    他面前,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梳着一条油黑发亮的大辫子,斜斜地跪坐在地上,一边儿抹眼泪,一边儿时不时回两句嘴,居然也是叽里咕噜的——说的也是洋文。

    一个穿着青衫的中年人,一脸尴尬,搓着手,洋和尚这边儿说两句,少女那边儿说两句,尽量压低着声音——看模样像个通译。

    山门大开,看热闹的人们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台阶上的这群人吸引过去了:中间是两位满头珠翠、明艳照人的贵妇人,几个身披锦衣袈裟的大和尚陪着,一群青衣悍仆,前后左右拱卫,个个剽悍精练,眼神凌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

    人群的喧闹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变成了窃窃私语。

    主持将手向白氏微微一让,拉长了调子说道:“这位是关贝勒府上的镇国夫人,嗯,下边儿那几位,因何事争吵不休,打搅佛门清净啊?”

    人群里的议论声,“哗”的一下,就高了起来。

    那个青衫通译,脸上先露出了惊愕的神色,紧接着,地上的少女也反应过来,她一咕噜爬起身,不顾一切地挤过围观的人群,向台阶上的白氏冲了过来。

    两名护卫上前,伸手一拦,少女整个身子就扑在了护卫的手臂上,大声喊道:“夫人救我!”

    白氏倒被她吓了一小跳,回过神来,吩咐道:“让她过来。”

    护卫缩回手,少女往白氏面前一跪,又喊了一声:“夫人救我!”

    少女虽然满面泪痕,但仔细端详,模样儿生的着实清秀,白氏、明氏两个看了,先就有了几分好感。

    白氏又说道:“请那两位也过来吧。”

    人群让出一条路,洋和尚和通译走上了台阶。那洋和尚已从通译嘴中知道了白氏的身份,虽然心境仍然激动,但脸上已换上了慎重的神情,右手比划了个十字,说道:“上帝保佑你,尊敬的夫人。”

    这两句话,四声不正,怪里怪气,却勉强听得明白——是中国话。

    一边儿是洋和尚,一边儿是土和尚,这个境况颇为怪异,白氏微觉尴尬,觑了一眼法源寺的主持,大和尚倒是满面微笑,一副夷然不以为忤的样子。

    白氏放下心来,对着洋和尚微微颔首:“大师客气了。”

    这个同洋和尚拉扯吵骂哭闹的女孩子,就是小蕊;这个洋和尚,乃是宣武门天主堂、俗称“南堂”的“司铎”庄汤尼。

    *(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我要带了她走

    经过一番激烈的哭诉、詈骂、争吵,白氏和明氏两个,总算弄清楚了这桩公案的来龙去脉。

    小蕊是安徽颍上人氏,祖上也曾进士及第,乾隆、嘉庆、道光三朝,都曾出仕。到了小蕊父亲这一代,乡试中式之后,两度会试,皆未能再进一步。不过,家中数代积有薄产,虽非大富,但衣食无忧,也就不以为甚,绝了入仕之念,安心伴着贤妻娇女,读书戏墨,倒也逍遥自在。

    小蕊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亲便拿她当儿子来教。小蕊聪明灵慧,父亲不止一次宣称:小蕊如果是个男孩子,将来的功名,一定远在自己之上。

    长毛乱起,一切毁于战火。小蕊一门十余口,尽皆死于乱军之中,只有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侥幸逃出生天,随着大队难民,一路向北,颠沛流离,吃了无数苦楚,最后竟然给她走到了北京。

    这算是一个奇迹。回头想一想,实在要感激过世的父母,当年一时心软,没有替她缠足,不然,小脚伶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活着走到北京。

    原来小蕊幼时,一缠足便哭闹不休,力竭声嘶,至于昏厥。试了几次,都是如此。父亲视这个独女为掌上明珠,实在狠不下心来,便说:“罢了,罢了!”

    母亲发愁:“这……将来可怎么嫁人啊?难道……去给人家做小不成?”

    父亲“哼”了一声,说道:“真嫁不出去,就一辈子守着爹娘好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不过。到了京城。不代表就有活路。地冻天寒,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小蕊,终于昏倒在路边。

    她瘫倒的地方,正正在宣武门天主堂门前马路对过,当时的“司铎”艾布纳,发现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女孩子,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她。

    北京有四大教堂。俗称“东堂”、“西堂”、“南堂”、“北堂”。其中的“南堂”,就是这座宣武门天主堂,由明万历朝时候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创建,乃是北京城最古老的天主教堂。

    不过,利玛窦手创的天主堂,只是一座小小的中式四合院,插上一具十字架表明身份而已。艾布纳“司铎”的这座“南堂”,规制宏伟,地道的欧洲巴洛克风格,乃是顺治朝由掌钦天监事的德籍传教士汤若望翻建于原址。康熙朝一次重建,一次大修。雍正朝再大修了一次,才最终定型的。

    道光十八年,宣宗下旨禁天主教,天主教堂统统被收归朝廷。辛酉之变后,按照条约予以发还,艾布纳就是罗马教廷派来“接收”这个“南堂”的。

    小蕊就留在“南堂”帮佣。

    艾布纳很喜欢这个聪慧伶俐的女孩子,有空的时候,就教她英文、法文、拉丁文,还有简单的科学文化知识。几年下来,小蕊熟练地掌握了英文,法文、拉丁文也算“粗通”,其余的“西学”,亦颇有所得。

    从天堂跌入地狱,又从地狱中爬了出来,过回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小蕊心满意足。她没有更高的要求,就这样做一个女佣,平平静静地过完一辈子就好了。

    可是,她的人生,注定平静不下来。

    艾布纳被梵蒂冈调往其他教区,接任“南堂”司铎的,就是留着一部红褐色大胡子的庄汤尼。

    庄汤尼一到任,就发现这个小女佣,居然还是一只迷途的羔羊——这怎么可以?

    事实上,艾布纳也曾问过小蕊,要不要入教?小蕊婉言谢绝了。艾布纳性格温和,不以为甚,这个事儿,就搁开了手。

    但庄汤尼不同。他的性格,激切偏执,觉得教会对这个小姑娘有活命之恩,她却不肯皈依天主,真正是岂有此理!

    冲突就此展开。每次争吵,庄汤尼总是一副咆哮帝的模样,不但脸红脖子粗,而且张牙舞爪,似乎随时就要动手打人了。他身材魁梧,面目狰狞,不但粗言秽语,口水还屡屡喷到小蕊的头发上,叫小蕊既恐惧,又厌恶。

    矛盾愈演愈烈,终于,庄汤尼发了狠,他声称,若小蕊还继续受魔鬼的迷惑,他就要把小蕊关起来,向上帝忏悔,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放出来——一辈子想不明白,就一辈子关着!

    以小蕊对庄汤尼的了解,这个家伙,真干的出这样子的事情。她无暇细想,觑了一个空子,冲出了教堂。庄汤尼勃然大怒,拔足便追。一个姓文的通译,阻拦不及,也慌忙自后赶了上来。

    法源寺和“南堂”,都在宣武门附近,距离并不算远。小蕊原本想着,进了法源寺,佛门净地,庄汤尼总不能再强凶霸道。不想一奔进轿子胡同,却发现法源寺山门紧闭,竟不得其门而入。这个时候,庄汤尼和文通译,已经一先一后赶到了。

    *

    白氏平静地说道:“请问大师,这位小蕊姑娘,同贵教堂,签了卖身契吗?”

    庄汤尼一愣,说道:“这个倒是没有。”

    “那么,嗯,那个……‘劳动合同’呢?”

    庄汤尼和文通译,没想到这位年轻的贵妇人,居然晓得“劳动合同”这回事,不禁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几位身披锦衣袈裟的中国大和尚,却是一脸茫然。

    “呃,这个,也没有。”

    “这么说,小蕊姑娘就是‘自由身’了。”

    顿了一顿,白氏继续说道:“那么,是留是去,去向何处,自然听凭本人自便——小蕊姑娘,你自己的意思呢?”

    小蕊哭道:“回夫人,他们那个教堂,我是打死也不回去了的!求夫人垂怜,留我在府上……做一个粗使丫头——小蕊做牛做马,报答夫人的大恩大德!”

    白氏转向庄汤尼:“小蕊姑娘的话,大师听清楚了吗?”

    庄汤尼急了:“这……这实在太荒唐了!我不能同意!”

    白氏淡淡一笑,说道:“大师是哪国人士?”

    “我?我是法国人。”

    “那好,若大师有什么异议,请贵国公使馆向我们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办交涉。或者,请贵国公使直接来找我们贝勒爷,也是可以的。”

    庄汤尼和文通译又是大大一愣。

    原来,在华天主教会,直辖于罗马教廷,并不归西洋各国政府管理。不过,因为梵蒂冈在中国未设“机枢主教”,也没有“办事处”一类机构,所以,在华教会和中国政府、人民一切纠纷,暂时委托法国公使馆代管。

    这一层,白氏其实并不晓得。她以为庄汤尼是法国人,若和中国人有了纠纷,自然是法国公使出面交涉。但在庄汤尼和文通译听来,却以为她在这方面“门儿清”,不由大为惊讶:这些事情,不少身居高位的中国官员还糊里糊涂着,她一个妇道人家,竟然一张嘴就“切中肯綮”?真正不得了!

    “若贵我两国朝廷,”白氏说,“都以为小蕊姑娘该回去贵教堂,我自然无话可说——不过,眼下我却是要带了她走的。”

    庄汤尼大急,展开双臂一拦:“不可以!”

    哪里轮到他“不可以”?一个扮成仆人的近卫团卫兵肩膀一拱,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庄汤尼,便一个趔趄,向旁边撞撞跌跌好几步,差点摔了个跟斗。

    “对了,”白氏止步,回首一笑,“这几年,小蕊姑娘的饭食银子一共是多少,请大师算了出来,我叫人给贵教堂送去。”

    于是,庄汤尼和文通译两个,便眼睁睁地看着白氏带着小蕊,一大帮子人,香车怒马,扬长而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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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反转

    关卓凡回府之后,白氏和明氏,第一时间,将这件事情告知了他。两姐妹本来心里忐忑,怕关卓凡怪她们冒失唐突,不想关卓凡静静地听完了前因后果,脸色舒展开来,大拇指一翘:“好!这个事儿,你们办得漂亮!”

    顿了一顿,拿十分欣赏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两个女人,含笑说道:“我倒不晓得,两位嫂子,竟是巾帼英雄一流人物!”

    白氏和明氏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的脸儿红了,心里面却是异样的妥帖。

    关卓凡提着气,等着法国公使过来提出“严重抗议”——他真心希望法国人过来找他麻烦的。

    可是,关卓凡失望了,法国人并没有露头。

    事实上,事发当天,庄汤尼一离开法源寺,就去了东交民巷的法国公使馆。本来,在天主教务上面,法国人最喜多事,可是,这个事儿不同:小蕊没签卖身契,没签劳动合同,也没有入教——根本就是“老鼠拉龟,无处下嘴”。

    再者说了,为了这么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同中国政府的首相,发生直接的冲突,也不是生意经。

    不过,法国公使表示,可以为教堂向关亲王方面追讨“经济赔偿”——就是白氏说的“饭食银子”。

    庄汤尼的脸皮倒没有这么厚——那么搞,还能叫“做慈善”了吗?传了出去,“南堂”的名声往哪里搁?再说,真要追讨什么“饭食银子”,他也不需要法国公使馆出面。那个“镇国夫人”已经主动有所表示了。

    最后。庄汤尼只好空着手。怏怏而归。

    小蕊就此在贝勒府呆了下来。

    开始的时候,因为小蕊通文墨,白氏派她专门侍候书房的差使。关卓凡很快就对小蕊大表满意。白氏隐然觉得,关卓凡对这个小姑娘,似乎另有心思,于是顺水推舟,就派了小蕊做了贝勒爷的贴身侍女。

    当然,小蕊进书房之前。她的出身来历,军调处是“起过底”的,一如她自己所说,严丝合缝,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法源寺山门前这一出,在当时的北京城,造成了极大的轰动。“法源寺镇国夫人义救孤女”,甚至被编成了说书段子,书场、茶馆、酒楼,讲传一时。

    这个事儿。对关卓凡来说,起到了非常正面的舆论加持:一是。从洋鬼子那儿,硬生生“虎口夺食”,国人自然舒心畅意,痛快叫好。二来,一部分守旧卫道之士,素来明里暗里,攻击办洋务的,“崇洋媚外”,甚至“交通外夷”——之前的恭王,现在的关卓凡,皆不能免于此类明讦暗诽。法源寺的事儿出来,这班人的说嘴,就响亮不起来了。

    这三来嘛,这一类“拔落难孤女出火坑”的事儿,本来就是中国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戏码。

    真如明氏说的:“做错了事才会惹麻烦,若做对了,只有好处,哪里有什么麻烦?”

    第四点,则是关卓凡方面,暗中主动加以引导的:这个事儿,换了哪个朝廷官员来办,说不定都无所措手足,可是,镇国夫人一介女流,却“有理、有力、有节”的办了下来,洋人一个屁都放不出来,何故?

    这都是因为镇国夫人和关贝勒是一家人,耳濡目染,晓得洋人关窍所在,因此打蛇打七寸,一出手,洋人便动弹不得了!所以,若要在洋人面前自尊自强,就必须“知己知彼”,就是说,必须“张开眼”,“走出去”,不然,对外边的天地,一头雾水,和洋人打起交道来,一脑子浆糊,就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了。

    *

    白氏“婉拒”小芸出洋的第二天晚上,关卓凡把安排小蕊留学的想法,对白氏说了。

    白氏无法掩饰她的惊讶,脸上的表情,复杂而微妙。

    不过,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包括认小蕊做“妹妹”。

    “可是,”白氏试探着问道,“这样一来,是不是……就不好再叫小蕊做丫鬟的差使了?”

    关卓凡想,俺们可以不叫这个差使做“丫鬟”嘛,改称“生活秘书”,如何?

    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却不会这么说。

    他笑了一笑,说道:“这倒不必,你叫她白吃饭,她反倒心中不安。”

    白氏就不再说什么了。

    次日,事情发生了变化——不是小蕊的事情。

    晚上,白氏一进书房,关卓凡就发现她的神色有异:眼睛红红的——又哭过了。

    关卓凡吓了一跳。不过,仔细觑她的神色,和前天的倒不大一样:并没有那种绝望伤心的意思,而是在困惑、茫然之中,混杂着一丝莫名的欣慰——总之,非常复杂。

    关卓凡拉着她的手,坐了下来,叹了口气,说道:“双双,你不能见天儿地哭啊!你这不是拿我的心搓来揉去吗——我怎么受得了?”

    白氏的脸儿红了,抽出一只手,轻轻打了关卓凡一下,然后抿了抿自己的头发,说道:“没有心思和你说笑。”

    顿了一顿,轻声说道:“小留学生的事儿,我跟……小芸说了,她……自个儿,倒是……愿意。”

    啊?!

    关卓凡睁大了眼睛,微微张开了嘴。

    轮到他“张口结舌”了。

    白氏苦笑说道:“我想,这个事儿,全然瞒着她也不好,总是要打个招呼的。我是万万没想到,她自己竟然会愿意!而且,讲到后来,都有点子跟我急眼了!”

    关卓凡脑中一片混乱,心里说:快点,快点,快理出个头绪来!

    “唉,”白氏拿手帕轻轻拭着眼角,“我也不晓得这个妹妹是怎么一回事?我……我算是白养她这么多年了!”

    说到这儿,又哽咽起来。

    “可不好这么说!”关卓凡连忙说道,“俗话说,‘女大不由娘’……啊,不对不对,我这么说不对!呃,我是说,鸟儿大了,翅膀硬了,总要自个儿飞一飞的……”

    还是不对啊。

    关卓凡颇为恼火:俺的伶牙俐齿,都跑到哪里去了?

    “算了,”白氏说道,“她的想头,叫她自己跟你说吧,这个事儿,我不管了——也管不来了!”

    *(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齐活儿啦!

    小芸一进门,便规规矩矩、清清朗朗地喊了声:“三哥好!”

    关卓凡眼前微微一亮:小芸本就是个美人胚子,优渥的生活,良好的营养,十来岁的女孩子,已经拔起了身条儿,隐隐然凹凸有致了。

    白氏说道:“你们俩聊吧,我先出去了。”

    关卓凡微笑着摆了摆手:“不必,咱们还是‘当面锣对面鼓’,像广府人说的,‘三口六面’,‘讲清讲楚’的好。”

    白氏只好坐了下来。

    关卓凡没叫小芸坐,脸色微微一沉,说道:“小芸,我听说你居然对姐姐发起脾气来了?好啊,长出息了呀!”

    语气似乎不善,但小芸根本不怕——这座轩王府中,她是唯一一个全然不怕关卓凡的人。小芸年纪渐长,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一见到三哥就往他怀里扑,但她晓得,三哥最疼惜的,全家就数自己,这般装腔作势,不过是在姐姐面前“唱白脸”罢了。

    于是嘟起了小嘴巴,说道:“姐姐冤枉我呢!我哪里是跟姐姐发脾气?姐姐是辩不过我,就到三哥这儿来告我的状!”

    白氏气结,说道:“你听,你听,她这张嘴!”

    叹了口气,又说道:“我是辩不过她!她那番道理,竟同你说的,**不离十!好像我不给她出洋留学,就害了她一辈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兄妹俩事先勾兑好了呢!”

    她那番道理,竟同我说的,**不离十?

    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份见识?

    关卓凡心中暗暗称奇。嘴上却苦笑着说道:“你们俩。谁冤枉谁,我不晓得,但你一定是冤枉我了——且一口气冤枉了我两回。”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第一,我和小芸,没有事先勾兑好;第二,我可没有说过,不给小芸出洋留学。就是害了她一辈子。”

    白氏轻轻一笑,说道:“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罢了。”

    关卓凡无奈地笑了一笑,然后转向小芸,柔声说道:“小芸,姐姐不是不给你出洋——她是舍不得你!你是她唯一的妹妹,比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亲的,你晓得吗?”

    “我晓得的!”小芸微微咬着下唇,“我也舍不得姐姐!可是,外边儿的世界那么大,总该出去走走、看看——姐姐连北京的地界都没有出去过。难道不觉得可惜吗?我,我代姐姐出去走走、看看!”

    关卓凡和白氏。都不由笑了。

    白氏轻轻啐了一口,说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把自个儿说的跟花木兰似的——哟,你出洋留学,我倒要领你的情?这算什么道理?”

    小芸立即顶了回来:“我才不做花木兰!花木兰把自己扮成男人,憋了许多年,那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要光明正大摆出女儿身,出洋读书,回国做事!”

    关卓凡心中暗喝一声彩!

    他欣赏的神色,溢于言表,小芸年纪虽小,却是极敏锐的一个女孩子,看在眼中,便晓得自己这话合了三哥的意。

    “《石头记》里边儿,”小芸愈加来劲儿了,“贾探春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贾探春是没有法子,她那个时候,没有‘女人出洋留学’这回事,自然无可奈何,今日有了,我倒要失之交臂?我难道就不如贾探春,就不能走出去立自己的一番事业?”

    这副振振有词的小大人模样,听得白氏一愣一愣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关卓凡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好,你是‘才自清明志自高’!不得了!了不得!”

    顿了一顿,忍不住调侃道:“也是一位将来‘必得贵婿’的!”

    小芸忸怩起来:“三哥!”

    关卓凡转过头,笑吟吟地看着白氏,意思是:你意下如何啊?

    心里想:好一部《红楼梦》!真正是这个时代的心灵鸡汤!《读者》加《知音》都比不得呀!我得好好儿谢谢曹霑同学!

    白氏眼圈儿又红了,泫然欲涕:“可是,十多年呢!我……我可怎么办?”

    没等关卓凡出言劝慰,小芸又抢在里头了:“唉,姐姐,你又是这个样子!十多年有什么大不了?又不是见不了面——你可以到美利坚来看我啊!”

    白氏皱了皱眉,说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响,白氏和小芸都吓了一跳,看时,却是关卓凡狠狠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子。

    关卓凡暗叫惭愧:一个人的思维,真是容易出现盲点——这么简单的解决方案,我怎么就一直没有想到?少年人就是少年人,头脑中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

    “小芸,”关卓凡大拇指一翘,“你真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好孩子,好妹子,好样儿的!”

    小芸的小脸儿,像小太阳似的放出光来。

    白氏低声说道:“她疯,你跟她一块儿疯——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关卓凡郑重说道,“双双,你别把出一次洋,看得多么了不得!经年累月,九死一生,那是老黄历了,是没有蒸汽船时候的事儿!现在,中国到美国,坐大海船,不过一个多月!”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还有,中国去美国,都是在西海岸泊岸登陆,美国的太平洋铁路就快修通了,从西海岸到东海岸,一路火轮车,方便得很!小芸就算在东海岸读书,你去看她,也多花不了多少时间!”

    白氏呆住了。她自然弄不清楚“西海岸”、“东海岸”、“太平洋铁路”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说道:“你是说,我如果去美国,来回一次,只要……”

    “只要三个多月!”关卓凡说,“你每年都可以去一次,每一次,都可以在美国住上三五个月的!”

    白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了。

    关卓凡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不论小芸在哪个地方读书,咱们都可以在那儿买一幢大房子,丫鬟、仆人、护卫、通译,统统配齐了,到了周日,小芸就回家住——你们姐俩,爱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

    顿了一顿,又笑着说道:“周一到周六,愿意的话,你可以坐火轮车,美国各地到处转转,省得小芸笑话你‘连北京的地界都没有出去过’!”

    白氏低声说道:“那……家里怎么办啊?”

    “这好办!”关卓凡说,“美国到处都通电报的,有什么话,有什么事,打电报回来,打电报过去,方便的很!”

    白氏问的,其实不是这个,而是:我不在家,你怎么办?

    随即醒起: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尚主”了!到时候,就有了自己的媳妇儿——还是一双两好,未必还要自己这个嫂子继续照料起居——包括在……床上?

    心里边儿,又酸,又痛,又甜,又苦,又是失落,又是欣慰,又是茫然,翻来覆去,搅在一起,说不清楚的味道!

    关卓凡可不晓得她想到了这一层,见她怔怔的,微笑说道:“坐海船容易晕船,是有些辛苦的。不过,习惯了就好了。咱们挑最大的船,坐头等舱房;或者,就坐自家的船,布置最大的一间舱房给你,也难受不到哪里去。”

    “自家的船”,指的是“轮船招商局”的船。

    不过,白氏倒不是怕辛苦的人。

    见她还是不说话,小芸忍不住了,说道:“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呀!”

    “啊……”

    白氏醒过神儿来,犹豫了一下,说道:“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小芸一顿足:“这有什么好想的?三哥已经说的这般明白了!不行,你现在就得给个准话儿!”

    “那——好罢,好罢,就依了你们兄妹吧……”

    小芸双手一拍,笑逐颜开:“姐姐你真好!”

    关卓凡心里大舒一口气:齐活儿啦!

    白氏百感交集,滴下泪来:“唉!……”

    小芸递过自己的手帕来:“姐姐,多高兴的事儿啊,你可别这个样子——我还有话要问三哥呢!”

    “哦?哦……那,你自己跟你三哥说吧……”

    小芸转向关卓凡,说道:“三哥,我想问的是——呃,你也打算送小虎出洋留学吗?”

    这个问题并不意外,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一旦分离,自然是舍不得的。

    关卓凡说道:“小虎的事儿,其实和你一样,都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得主的——得问过你明姐姐的意思。”

    顿了一顿,说道:“不过,我以为,你明姐姐是一定舍不得小虎的——这一点,你要心里有数。”

    小芸轻轻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说道:“我晓得。”

    “还有,”关卓凡说,“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你明姐姐舍得小虎出洋,你读女校,他读男校,你们俩,十有**不在一个城市——平时是见不到面的。”

    “最紧要的一点:男孩子都是‘集中管理’,你和姐姐的这个法子,不能够拿去套小虎和明姐姐,不然,就会大大的‘动摇军心’——你晓得吗?”

    静默片刻,小芸轻声答道:“是,我晓得。”

    *(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君不密,臣不密

    凤翔胡同,恭王府,“小房子”。

    前文有过介绍,所谓“小房子”,是恭王书房里边的一个“套房”,只能从书房进入,另外一边则推窗面水,没有任何“壁角”可听,最是隐秘。这个地方,只有恭王和人商议最机密的事务,才会启用。

    此时的“小房子”里边,两个人相向对坐,一个是恭王,另外一个,是关卓凡。

    今天中午,一班军机大臣,又是在军机直庐吃的小厨房,临到下值,已经过了亥正了。

    关卓凡觑了个空,笑吟吟地对恭王说道:“六哥,有日子没过府上看望六嫂了,不恭的很——今儿如果得空,我过去给六嫂请个安,可好?”

    恭王脸上,意外的神情一现即逝,呵呵一笑,说道:“自然是好,也省得你六嫂见天儿在我耳朵边唠叨,说什么‘不常来常往的话,亲兄弟也生分了’。”

    关卓凡“替六嫂请安”,可不是空口白牙,而是有备而来的。他事先已准备了一副极精致的西洋头面,上边儿镶满了着金刚石、祖母绿、蓝宝石、红宝石,五彩生辉,晃得人眼睛都花了。

    恭王福晋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却也看得笑逐颜开,说道:“六嫂都是老太婆了,哪里还好戴这么漂亮精致的头面?那不成了——好,我且收着,敦妞儿出阁的时候,留给她做嫁妆!”

    恭王呵呵大笑,关卓凡倒是脸上微微一红。

    在福晋那里周旋过了,恭王吩咐:开“小房子”。

    他心知肚明。关卓凡今天过来“看望六嫂”。目的虽然复杂而微妙。但说到底,还是一个幌子,摆在第一位的,必是有极紧要的事情要和自己谈的。

    这是关卓凡第二次进“小房子”了。上一次,是他在江苏巡抚的任上,进京陛见,游说恭王支持他提带轩军、赴美平叛的计划,事涉机密。恭王叫人开了“小房子”。

    那个时候,在旁人眼中,关卓凡还只是“恭系”的一个二线角色,恭王则以“议政王”之尊,独秉国政,高高在上。现如今呢?关卓凡已经成了轩郡王、军机领班,势力地位,已远远凌驾对面这位当年权势熏天的亲王——“独秉国政”的,已经变成了他关逸轩。

    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两个人中间的圆桌上,布了四干四湿的八个果盘。除此之外,还有一支西洋红葡萄酒。

    恭王和关卓凡。坐在“梳化椅”中,一人捏着一只高脚的水晶玻璃杯,杯中酒色殷红。

    关卓凡轻轻啜了一口,慢慢品着,脸上露出怡然的神色。

    “法国人虽然讨厌,”他微笑着说道,“可若论红葡萄酒的醇厚,到底还是要推法兰西为第一——六哥府上的窖藏,尤其是佳酿。”

    “这种酒,我这儿,还有差不多两箱,你喜欢,今儿走的时候,就带了一箱去。”

    “那我先谢谢六哥了。”

    “说起这个红酒,”恭王自失地一笑,“我想起一个事儿来。周商城第一次在我这儿喝到这种酒,品咂了半天,皱着眉头,说了这么一句话:‘唉,都是这种洋玩意儿,累苦了王爷!’”

    关卓凡心中一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既说“累苦”,那么,是洋务初兴、恭王被骂为“鬼子六”的时候,还是蔡寿祺上折弹劾、两宫皇太后黜落了他的那一次?

    如果是后一次,可跟他关卓凡颇有些关联,恭王做如是说,有没有什么言外之意?

    周商城,名祖培,前大学士,河南商城人,恭王因而尊称他为“周商城”——此人前文露过脸,就是和宝鋆合审胜保,被胜保恶毒辱骂“全家妇女,不分老幼,全被奸淫,无一幸免”、以致中风瘫痪的那位。

    胜保被赐死之后不久,周祖培也就过世了。

    正在沉吟,恭王又说道:“现如今,我已一卸仔肩,若说‘这种洋玩意儿’累人,该轮到累你喽。”

    这句话就大堪玩味了!

    关卓凡含笑说道:“商城相国隽言妙语,当浮一白!果真如此,我就是追踪六哥步武,得与前贤为伍,真正与有荣焉!”

    恭王哈哈一笑,大拇指一翘,说道:“逸轩,这话客气,可也气魄!嘿嘿,说的我也脸上有光了!”

    敛去笑容,说道:“弘德殿的事情,你是晓得的了?”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是,已有所闻——徐荫轩好大一篇宏论!我今天来,除了给六嫂请安,就是要请六哥的指教,听取进止。”

    徐荫轩即徐桐,荫轩是他的字。

    恭王说道:“我哪儿有什么‘指教’?逸轩,你把话说反了——如今是我蝇附骥尾!不过,嘿嘿,这一次,咱们哥俩儿,还真是难兄难弟!”

    徐桐趁着倭仁和翁同龢都不在场的时候,对小皇帝“相机进言”,长篇大论地攻讦公使觐见和各种洋务,以为不致泄露于外,其实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弘德殿有值星的太监,小皇帝自己也带着一班太监,这班人,耳朵是最灵的了。

    关卓凡和恭王,在宫里面儿,都有自己的“线人”,因此,即便荣安公主不告密,关卓凡也会知晓弘德殿上发生的事情,恭王亦然。

    当然,荣安公主的告密,还是有其特殊的价值——小皇帝下学之后,在永和宫的言行举止,她如果不说,关卓凡可没法子知晓,恭王就更加不必说了。

    “公使觐见,行礼如何仪,”关卓凡说,“这个事儿,打从六哥这儿开始,一手一脚,前前后后,费了咱们多少心血?如今总算定案,舆论也颇以为利权不失。徐荫轩却独持异议,如果皇上竟因此受了……蒙蔽,横生事端,动摇邦谊,这——”

    说到这儿,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当然,关卓凡和恭王都晓得,徐桐绝非“独持异议”,他后面,是有一大帮子人的。

    “事情不仅仅是公使觐见的礼仪,”恭王微微冷笑,“弘德殿上,但凡是洋务,徐荫轩就啐上一口——皇上毕竟圣学未成,这种话听多了,日子长了,就像你方才说的,难免不受蒙蔽——那怎么得了?”

    “哪里需要什么‘日子长了’?”关卓凡平静地说,“六哥,你是只晓得弘德殿上的事儿,不晓得下学之后,皇上都说了些什么?”

    “哦?这个……都说了些什么呀?”

    “有人说,关某人‘洋使觐见’的差使,办得‘顶好’;皇上说,‘原先那个《天津条约》,就签得该死!现在不过曲多了一条腿,又算什么顶好?’”

    恭王眼中,倏然精光大盛,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起来。

    (小预告:明天两更)

    *(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关恭合流

    恭王脑海中,倏然生出一个念头:这“该死”二字,是否是关卓凡造谣,挑拨我和侄儿皇帝的关系?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怀疑——此何事哉?关卓凡绝不可能造这个假!

    心潮起伏之中,恭王强自平抑情绪,缓缓说道:“雷霆雨露,无非天恩,可是——”

    他重重地冷笑了一声,说道:“《北京条约》是我签的,《天津条约》——”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其实不是我的首尾——不过,自然也都算到我的头上!我一力承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语气怨毒,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我晓得,先帝在日,就对《天津条约》颇为不释,不然,哪里来的后边儿的《北京条约》?如今——”

    后半句话,强行咽进肚子里,脸色铁青,默然片刻,长长叹了口气:“唉——”

    恭王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天津条约》签是签了,但朝廷不愿履约,终致英法再次大举内犯,结果文宗出狩,三山五园被一火焚之,留守北京的自己,不能不委屈求全,在城下之盟的《北京条约》上面签字。

    关卓凡也听得见他咽进肚子里的半句话:他老子当年发的埋怨,做儿子的,如今又翻起了旧账!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关卓凡说,“——我是说,早知今日要签更加吃亏的《北京条约》。何必当初推翻《天津条约》之成议?力不如人。就该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以待吞吴之日!不然,只能求荣反辱!”

    恭王一拍大腿:“逸轩,就是你这个话!不论《天津条约》,还是《北京条约》,局中人折冲樽俎,真正是呕心沥血!我就不明白了,换了那班唱高调的人‘入局’。这两个条约,难道就可以不签?或者签下来条件就会更好?”

    顿了一顿,语气愈发激烈:“好,站在外边儿看热闹的,个个气节凛然;真正干活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成了‘汉奸’,全做了‘卖国贼’了!

    “书生误国,往往如此。”关卓凡叹了口气,自失地一笑。“清议,清议。到底值得多少钱一斤?”

    恭王也叹了口气:“清议——分量是有的,只是——”

    他正在斟酌合适的措辞,关卓凡替他说了出来:“只是明明是一斤废铁,却偏要卖一斤黄金的价钱!”

    恭王眼睛一亮:“逸轩,你这个譬喻有味道!就是这么回事!”

    关卓凡庄容说道:“所以,为政者,要做的,就是明码标价,废铁要标上废铁的价钱,黄金要标上黄金的价钱,绝不能倒转了过来!”

    默然片刻,恭王深深点头:“逸轩,拨乱反正,任重道远!”

    “有六哥的指点,我勉力去做。”

    恭王微微一笑,随即敛去笑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说起清议,以前倭艮峰做领袖的时候,老夫子虽然滞而不化,但到底是个肯讲道理的人;这两年,倭艮峰愈发沉默寡言,卫道之士,似有往徐荫轩周围聚集的意思,这个人——”

    恭王一声冷笑:“可就是冥顽不灵,根本没有道理可讲了!”

    “六哥,我以为,‘清议’也好,‘卫道之士’也罢——都不要有什么‘领袖’。”

    恭王微微一震。

    蛇无头不行,守旧卫道之士,人数虽多,但若无具备足够号召力的领袖,形不成合力,反对新政、洋务的能力,就会大打折扣。

    “帝师”——是一个颇具号召力的身份。

    “逸轩,你见得深!”

    至此,两个人已形成共识:不论为公为私,都必须“去徐”了。

    恭王沉吟了一下,说道:“逸轩,你觉得,徐荫轩弘德殿上唱这一出,后边儿,有没有倭艮峰的……提调?”

    关卓凡微微皱眉,说道:“我也说不好。不过,倭艮峰虽然守旧,却是真道学,知进止,守分寸,不像徐荫轩,半桶水的学问,只是拿来妆点道貌罢了。”

    恭王点点头:“嗯,‘知进止,守分寸’,确是倭艮峰之‘的评’,他应该不会做帝师不该做的事情。不过——”

    顿了一顿,恭王说道:“徐荫轩到底依附倭艮峰。”

    关卓凡明白恭王的意思:“是,倭艮峰的面子,不能不顾。”

    “小房子”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片刻,关卓凡开口了。

    “我想,弘德殿这个差使,”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狡黠的笑容,“最好是叫徐荫轩自己开口请辞——他若脸皮太厚,赖着不走,最好……倭艮峰能替他醒醒神儿。”

    “哦?”

    恭王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挑,随即笑道:“好,能者无所不能!逸轩,我静候你的佳音。”

    “这个事儿,自然要请六哥主持——我就是跑个腿儿。”

    “我不跟你来这一套——”恭王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到时候,若有要我‘跑腿’的地方,尽管开口。”

    “那——我就先谢过六哥了。”

    “唉——”恭王似笑非笑的,“逸轩,这个事儿,说起来,也要怪你。”

    关卓凡微微一愕:“请六哥明示。”

    “你也是‘帝师’——弘德殿的差使,你如果可以常川入直,皇上哪里有机会受小人的蒙蔽?你说,这个事儿,怪你不怪你?”

    原来说的是这个。

    “当然,”恭王含笑说道,“你确实是太忙了!”

    关卓凡苦笑了一下,说道:“六哥这话,真叫我羞惭无地!原本以为,自己分身有术,可是,到底不过一颗脑袋、两只手罢了!”

    顿了一顿,又说道:“其实,就算我常川入直,也不见得能够如六哥说的,真对圣学进益有所助力——六哥是太高看我了。”

    这句话的意味就深了,大约有这么两层意思:第一,现在的“圣学”是没有“进益”的;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换了谁来做这个“帝师”,都是那么回事。

    两层意思拢在一起,不啻在暗示:这个学生,根本是教不好的。

    “回想起来,”关卓凡摇了摇头,“当初接这个差使,实在是太冒失了——真正叫不自量力!”

    恭王深沉地看着关卓凡,眼底隐隐有异样的光芒:“你不容易!”

    顿了一顿,语调变得冷峭:“我也不容易——都不容易!”

    (一更奉上,二更下午五点左右)

    *(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趁虚而入

    这几日,人前的徐桐,依旧摆着一张苦瓜脸,道貌冷峭;但独处之时,笑容却是一直挂在脸上,根本拿不下来。有时候,觑着周围无人,还要小声哼哼一段西皮流水《三家店》:“将身儿来到大街口……”

    内心更是要放声高歌了:尊一声过往的宾客听从头呀!

    嘿,春风得意,扬眉吐气!

    本来,弘德殿的几个师傅里边,他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既不受皇帝学生的待见,也不受翰苑儒林的待见。现在不同了:几乎一夜之间,皇帝学生就对他青眼有加,他自觉,简直就是“圣眷独渥”!

    徐桐当初入直弘德殿,是很有争议的。他以理学装点道貌,真实的学问其实非常有限。肚子里的货色,不过一部《太上感应篇》,一部《了凡四训》。整天捧着一部《袁了凡功过格》,填填写写,叫人好笑又好气。

    徐桐的出身,其实相当“正途”:道光三十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赏检讨。可是,因为他后来的路子走“偏”了,同时也暴露了肚子里真实的货色,翰苑儒林之间,一向是瞧徐桐不起的。

    可是,不晓得徐桐用什么手段搭上了倭仁,倭老夫子还特别的欣赏他,甚至都有点儿五迷三道了。后来,倭仁一力举荐,徐桐居然进了弘德殿,当上了皇帝的师傅,真正是……唉,不晓得说啥好了!

    徐桐讲的《大学》,《中庸》,本来就是烦死人不偿命的东西。他又干巴巴地只会背书。小皇帝哪里提的起兴趣?倭仁讲的《尚书》。更加诘屈聱牙,但小皇帝有什么不耐烦,不敢在倭师傅面前表示出来,可是,对于徐师傅,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甚至,倭仁那儿受的气。也一并发到徐桐身上去。

    于是,若别的师傅不留意,徐桐时不时地就要看小皇帝的白眼,或者听学生从鼻孔里喷出的轻蔑的哼哼唧唧。有时候,徐桐说话,小皇帝就当没听见。

    这些“特殊待遇”,徐桐只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甘受不辞”,从来不敢在任何人面前透露一个字。若说出去了。小皇帝对师傅不礼貌,固然要受责备。但是,同皇帝学生的关系搞坏了,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再者说了,这又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情——别人晓得了,还不在背后指指点点,笑话自己?

    最重要的是:若两宫皇太后因此觉得自己不会教学生,竟请自己出弘德殿,万金不换的“帝师”头衔,可就鸡飞蛋打了!

    关卓凡和翁同龢入直弘德殿之后,徐桐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

    有关、翁两个——尤其是关卓凡比着,小皇帝对徐桐和他的功课,愈加厌恶了。对于徐桐来说,原先弘德殿的师傅,只有他和倭仁两个,小皇帝再怎么“白眼有加”,他的地位,也是“仅次于”倭仁,并不存在什么太大的心理落差。可关、翁进来后,自己真真正正是垫了底儿,真真正正地开始难受起来。

    再难受也得受。可是,因为这个,徐桐愈加恨上了关卓凡——原本就死活看他办的那些子洋务不顺眼!

    终于,徐桐对关卓凡动起了心思。

    他开始有意识地结纳“同道”。这种“同道”,数量并不算少,徐桐的底缺,虽然只是一个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但“帝师”的头衔实在耀眼,他的身边,不久便聚集起了一批卫道守旧而不得志的人士。

    这就是恭王说的,“卫道之士,似有往徐荫轩周围聚集的意思”。

    徐桐晓得,自己周围这班人,分量不足,真正够分量的人,又看自己不起,自己最大的本钱,还是自己的皇帝学生——得想法子扭转小皇帝对自己的观感,想法子叫小皇帝接受自己的观点,同时,要想法子破坏关卓凡在小皇帝那儿的形象。

    他认为自己有机会:关卓凡太忙了,功课愈来愈少,有时候一个月都排不上一堂,小皇帝愈来愈是失望。

    徐桐开始用劲儿了。

    他没办法叫自己的功课变得更加有趣——这超出了他的能力,但他开始对小皇帝“放水”,开始“无原则”地褒奖小皇帝,动不动就夸“圣学精进”,他的功课,小皇帝卷子上面的红圈圈,愈来愈多。

    这一招很有效,小皇帝的“白眼”愈来愈少,终于,对徐桐“另眼相看”,当然,还算不上“青眼有加”。

    不过,徐桐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正在寻思着怎么“相机进言”,天上就掉下来个绝好的机会:翁同龢老母病危,请假回籍;翰林院分派人员稽查史书、录书,倭仁作为掌院学士,要主持其事;关卓凡就不必说了,最近根本没有值弘德殿的计划。

    好,偌大一间弘德殿,就剩下俺一个人了。

    正是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来了枕头呀。

    且让俺剀切陈词!

    徐桐还是很聪明的,他没有直接攻讦洋务,因为他晓得,小皇帝并不反感洋务,对西洋的新奇玩意儿,还很感兴趣。但同时,徐桐也晓得,小皇帝极重君臣之别,也极好面子——这是一个最合适不过的楔入点了!

    徐桐说,“自古殿陛之下,无不跪之臣”,英、法、俄、荷四国公使,若以单膝跪礼入觐,皇上就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位面对“不跪之臣”的皇帝,真是其情何堪啊?

    小皇帝果然激动起来。

    徐桐又慷慨激昂地说道:“夫朝廷之礼,乃列祖列宗所遗之制,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若殿陛之下,俨然有不跪之臣,不独国家无此政体,亦上烦厪虑,焦扰圣学,即我皇上恩出逾格,在廷议礼诸臣,问心何能自安?”

    这一段话,非常厉害。

    这一来,跪叩礼为“列祖列宗所遗之制,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若一意行以单膝跪礼,则致小皇帝于“悖祖不孝”之地。二来,所谓“上烦厪虑,焦扰圣学”,是暗示小皇帝尚未亲政,政权掌握在秉国大臣手中——即所谓“在廷议礼诸臣”,逼小皇帝行泰西礼节,就是做臣子的,藐视皇帝年纪小,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

    小皇帝最恨的事情,就是欺负他年纪小,拿他不当一回事,徐桐的话,真正是踩到了他的尾巴,不跳起来都不成了。

    徐桐更进一步,将洋使觐见和大兴洋务勾连起来,暗示,洋使做“非分之求”,“议礼诸臣”又答允了他们的“非分之求”,都是近年来办洋务闹的。惹得小皇帝对“洋务”二字,也开始皱眉头了。

    至于“议礼诸臣”以何人为首,“新政”、“洋务”,又是由何人主持?哼哼,这就不用俺徐荫轩挑明了说吧。

    关卓凡不能常川入直弘德殿,小皇帝所求不遂,本来就对关卓凡积有怨言,心里边儿已经隐隐存了一个“你看不起我”的念头——事实上,关卓凡忙是忙,可小皇帝这个念头,倒也不算全然冤枉了他。

    徐桐一番高谈阔论,虽然从头到尾未提“关卓凡”三个字,但什么事儿,最后都能归拢到关某人身上去。

    小皇帝的怒火,终于被点燃了。在弘德殿里边,规矩制度拘着,他不能随便发作,可一口气无论如何憋不下去,一定找一个发泄的地方。

    这个地方——只能是永和宫了。

    这才有了荣安公主讥讽的那副“谁欠了你二两银子”的面孔。

    这一次,姐弟俩的话,怎么说也说不开来,最终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离开永和宫的时候,小皇帝在心里边大大发狠:“你们都看不起我?好,等我亲政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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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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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那一年,懿贵妃风华绝代,肃中堂权势炎炎,洪秀全安然打坐,圆明园赤焰遮天。 那一年,胡林翼呕心沥血,曾国藩百战艰难,左宗棠英雄欺人,李鸿章羽翼渐满。 那一年,一名小博物馆的兼职讲解员,经历了史上最悲催的穿越,死而后生,绝地求存,誓要凭一己之力,祸乱宫廷,颠覆王朝,开创一个全新的世代—— 吾今欲将大笔,重写春秋,天下尚且如此,况一家一室和几个嫂子乎? * * 一组签约作品,每天两更,不拖不欠,求收藏。乱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