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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一零章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啊……楠本高子。

    在日本的时候,关卓凡只见过这个女孩一面,彼此并没有说过一句话。那是从日本启程回国的时候,登船之前,人声鼎沸、穿流如织的长崎码头上,她怯生生地站在母亲的身旁,海风吹拂,衣袂飘扬,单薄的身体似乎随时要随风而去。

    那个场景,一瞥之间,给了关卓凡极深刻的印象。不过,隔着一段距离,她的面貌,并没有真正看清楚。只记得,小小的瓜子脸上,面色青白,神情惶惑。

    去国离乡,大海茫茫,前路未卜。

    回国的海程,楠本稻、楠本高子母女,不但不和关卓凡同船,甚至不是同路:关卓凡率轩军主力赴天津,楠本稻母女随刘玉林部赴上海。

    因此,长崎之后,今日之前,关卓凡和楠本稻母女,再没有见过面了。

    到了上海,按照关卓凡的安排,楠本稻母女就在清雅苑住了下来——当然,那个时候,这儿还不叫“清雅苑”,大门上还贴着“关寓”的红纸。

    眼前的这位丽人,就是长崎码头上那个单薄、苍白、惶惑的女孩子?

    不晓得是错觉,还是十几岁的女孩儿“拔条儿”了?关卓凡觉得,眼前的楠本高子,比长崎码头上的那个女孩,高了至少半个头——这才过了大半年的光景呢。

    不过,这大半年的生活,应该是她这十几年来过的最优渥的生活。

    人明显丰满了起来,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兼之没穿宽大的和服。换了汉装。梳了汉髻,愈发显得身段窈窕。

    只是,秀丽无俦的面庞上,一股淡淡的迷茫和忧郁,依然游移于眼眉之间,似有若无,难以名状。

    这个神情……好熟悉啊。

    在哪里见过呢?

    对了,就在她那张被称为“幕末第一美人”的照片上。

    那张照片。是她十六岁的时候拍的,现在,她十四岁。

    思绪纷繁,不过,关卓凡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平静的:“是高子——看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怎么样,在这儿住着,还习惯吗?”

    “回王爷,”楠本高子轻声说道,“极好的。扈姐姐、杨姐姐都极照顾我的,我——”

    说到这儿。突然打住,脸上微现惶色,向扈晴晴、杨婉儿微微地蹲下身去:“啊不对……高子……僭越了,侧福晋……恕罪。”

    关卓凡笑了,扈、杨亦不禁莞尔。

    扈晴晴伸手握住高子的手:“傻妹子!”

    “‘侧福晋’什么的,”关卓凡说,“是给外人和下人们叫的,在家里边,她们两个,就是你的姐姐,你不叫‘姐姐’叫什么?没的生分了!高子,这儿就是你自个儿的家——你晓得吗?”

    “是……高子明白,高子……谨遵王爷的吩咐。”

    楠本高子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眶已经微微泛红了。

    关卓凡笑着摆了摆手:“我没那么多吩咐。她们俩既然是你的姐姐,我就是你的姐夫,跟姐夫说话,用不着这么客气。”

    扈晴晴抿嘴一笑:“就是!”

    拉着高子的手,转向关卓凡:“王爷,要不然,挑个日子,我和婉儿,就正经认了高子做妹妹,可好?”

    关卓凡怔了一怔,看了婉儿一眼,意有所询。

    “姐姐这个主意,”杨婉儿笑道,“真正是极好的!有这样好的一个妹妹,我是求之不得呢!”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们姐俩儿都这么说,就这么办吧。我沾你们姐俩儿的光,也平白得一个好妹妹!”

    高子的小脸儿,已是涨得通红:“我……我哪里高攀得起?”

    “哪有什么‘高攀’、‘低攀’?”关卓凡呵呵一笑,“高子,我等着你给我磕头喊‘姐夫’!”

    顿了一顿,说道:“不过,这个事儿,到底要先知会楠本先生一声才好——楠本先生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嗯,打个电报到莱顿去罢!”

    转向楠本高子,说道:“你外祖父病重,你母亲亲侍汤药,总要再过两三个月,待西博尔德先生病情好转,才能启程回国,这个,你晓得吧?”

    “是,”高子难以掩饰自己的忧色,“我已经知道了。”

    楠本稻母女到达中国后,关卓凡践诺,将楠本稻送去了欧洲,和其定居在荷兰莱顿的生父西博尔德团聚。其时,西博尔德缠绵病榻已久,见到女儿,惊喜交加,如在梦中,在剧烈的情绪波动的刺激下,他竟然可以下床走动了。但这只是回光返照,没过多久,一口气泄了下来,西博尔德又重新卧床不起。就在关卓凡和三个女人说话的时候,西博尔德已经进入了弥留状态,药石罔效了。

    另,关卓凡口中的“归国”,自然是“归中国”。

    “高子的功课,”关卓凡转移了话题,“我晓得,一向是楠本先生手授的。楠本先生不在国内的这段日子,不晓得有没有耽搁下来啊?”

    “你放心,”扈晴晴说,“请了两个师傅,一华一洋,一点儿也没有耽搁的。”

    关卓凡微笑点头。

    “不过,”扈晴晴含笑说道,“你说你‘晓得’,有些事儿,恐怕你还不‘晓得’——高子的‘功课’,可并非都由楠本先生‘手授’的。”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高子的‘三弦琴’弹的极好,‘和舞’跳的极好,还有,歌子也唱的极好!这几样,怕是楠本先生也未必如何精通吧?”

    关卓凡大出意外。

    确实,没听说过楠本稻精擅歌舞丝竹之属。

    这个小姑娘,看来还另有故事呢。

    他当然不好问:“你是在哪儿学的呀?”只是微微一笑,说道:“那就是多才多艺了。若有机会,倒要见识见识。”

    高子的脸红红的:“姐姐太过誉了,我……我只是略窥门径,王爷……一定是看不过眼的。”

    上海的第一个晚上,轩郡王自然是安置在扈侧福晋的房内。

    小别胜新婚,何况这一别已是一年有多,更何况扈晴晴打定主意要再生一个儿子?于是乎,波峰浪谷,几番起落,待终于云收雨散,以轩郡王之强,也筋疲力尽了。

    女人蜷在男人怀里,更是软得似乎一根骨头也没有了。

    ……

    “我又多了一个妹子了。”

    “嗯。”

    女人轻声一笑:“当初,婉儿也是我的妹子。”

    什么意思?

    “你……别多心,我对她,没有那个意思。”

    “我没多心,”女人又是轻声一笑,“我是……有点儿不放心。”

    呃……

    男人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是将女人搂的更紧了些。

    “不过……”

    “不过什么?”

    女人再次轻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男人也没有继续追问。

    你不放心,实话实说,我对自己,也不是十分放心。

    *(未完待续。。)

第一一一章 英雄气概美人风

    关卓凡在上海要见的人很多,其中最紧要的一个,也是他第一个要见的,是彭玉麟。

    彭玉麟仅比关卓凡早两日到达上海。到埠之后,听说关卓凡已自天津浮海南下,便谢绝一切酬酢,闭门静候。连署督两江的赵景贤登门拜访,都被挡了回去,只给了句话:“神交既久,忝属知己,无效俗辈之态。”

    被彭雪琴引为知己,自然是要脸上放光的;但同时,又被当做后辈不大客气地教训了一番,这个闭门羹,吃得实在很有味道。赵景贤本在扬州督办盐务,为了招呼彭玉麟,提前赶回上海,却也只好苦笑而返。

    关卓凡一俟抵沪,便派图林持了自己的名刺和事先备好的帖子,到彭玉麟下榻的公馆,请彭玉麟次日过府相见。

    彭玉麟原本是要次日亲至清雅街投贴的,万没想到关卓凡动作如此之快,竟抢在了自己的前头。这虽然是礼遇的表示,但他奉诏而来,按朝廷体制,自应主动求见上官,现在倒了过来,不由心下颇为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彭玉麟整肃衣冠,打轿往清雅街而来。

    到了清雅苑,帖子递了进去,过不多时,中门缓缓打开,彭玉麟心中大大一跳:开中门?竟礼遇至此?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小跑着过来,先打了个千儿:“给彭大人请安!”

    直起身来,说道:“王爷吩咐,彭大人的轿子,请由中门一路抬了进去。”

    彭玉麟又是大大一怔。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可万万当不起!”

    张顺笑着说道:“王爷就是这么吩咐的。彭大人不必客气。”

    彭玉麟正色说道:“这不是客气。烦贵纲纪回禀王爷,国家体制,虽王爵亦不得轻擅,玉麟何人哉?敢僭越逾格至此?”

    顿了一顿,说道:“王爷礼遇,彭某心感,我就走进去好了,轿子是无论如何不能走中门的——要不然。就搁在外墙的墙根罢。”

    那怎么可以?张顺只好叫人开了右侧门,将轿子抬了进去。

    彭玉麟便由张顺陪着,由中门走进了清雅苑。

    张顺一边走,心里一边嘀咕:什么“虽王爵亦不得轻擅”,这可是连王爷也扫进去啦,这个彭玉麟,嘿嘿,还真是名不虚传。

    进了二门,远远地便看见关卓凡轻袍缓带,在二堂滴水檐下含笑立候。

    彭玉麟快步走上台阶。下跪行礼。

    关卓凡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然后伸出双手。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咫尺之间,看得清楚,这彭玉麟,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但面容清癯,剑眉星目,眼中神光闪烁,炯炯逼人。关卓凡禁不住心里暗喝一声彩:好个美男子!衬得起他缠绵千古的那段情愫!

    “英雄气概美人风,铁骨冰心有谁同?”关卓凡握着彭玉麟的手,慨然说道,“雪翁,仰慕已久,终得识荆,真正大慰平生!”

    彭玉麟目光霍的一跳。

    他立志画十万梅花,每成一画,必自题一诗,无一雷同。“英雄气概美人风,铁骨冰心有谁同?”即出于他的一首咏梅诗,算是他最自得的诗句之一。只是这些诗作,彭玉麟向来只自浇胸中块垒,少公之于同好,更未刊行,想不到轩郡王竟然晓得!

    “惭愧,鄙陋之作,有污王爷耳目。”

    “雪翁,‘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这两句诗,百世之下,有人吟咏起来,必依旧荡气回肠!”

    彭玉麟心头火烫,连眼眶都微微的热了。

    “英雄铁骨”自然是他彭雪琴,“美人冰心”自然是他的竹宾,他的梅姑。可是,知道他的心事的人不在少数,但在他面前,有哪个敢、有哪个会拿这个说事?

    彭玉麟其实是世上第一等至情至性之人,这段蚀心刻骨的悲情,深埋心底数十年,除了一幅又一幅的梅花,再无可资排遣之道。中夜萦心,免不了一次又一次,咬碎银牙,泪湿衣襟。

    数十年来,当了他的面、大声称颂这段情愫的,关卓凡是第一人。彭玉麟听在耳中,那种痛快,无可言喻,真正是直抉心底!

    “王爷太过誉了。”彭玉麟按耐住激越的心情,以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孟子这几句话,说的是伯夷、柳下惠——都是圣人,孟子推崇备至,许为‘百世之师’,彭玉麟再狂妄,也不敢比肩的。”

    “伯夷、柳下惠算‘圣人’?”关卓凡放声大笑,“论起为国为民,至情至性,他们两个,究竟哪一点比得上雪翁?”

    好家伙,这睥睨伯夷、柳下惠之余,连孟子都刺了一下子,且硬把彭玉麟往“圣人”的位子上按,彭玉麟确实“再狂妄”,也不能认的。

    一时之间,他不晓得该说什么好,滞了一滞,说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玉麟有幸!玉麟有愧!”

    很好,如此说来,就这么一小会儿,咱们俩就成了“知己”啦。

    关卓凡伸手肃客:“雪翁请!”

    “王爷请!”

    落座上茶之后,关卓凡微笑说道:“雪翁,先给你说个笑话儿——恽次山写信给我,抱怨你来着。”

    彭玉麟微微一怔。

    恽次山,名世临,字季咸,号次山,时任湖南巡抚。

    离湘之前,彭玉麟刚刚跟恽世临打过一次交道。

    “赐金放还”之后,彭玉麟一直住在原籍衡阳,逍遥林下,读书戏墨,优哉游哉。恽世临由省城长沙,跑到衡阳,满面春风,说是“专程过来看望雪翁”。

    这当然是假话。

    恽世临接到了钦命彭玉麟“巡阅长江水师”的廷寄,他生怕彭玉麟不肯出山,自己既然做着湖南巡抚,彭玉麟就是自己的“部民”,如果彭玉麟和朝廷僵住了,自己这个“老公祖”,免不了要遭受池鱼之殃——“上头”一定埋怨自己不会办事。

    因此,他专程跑到衡阳来“请驾”。

    当然不敢硬催。恽世临扮出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雪翁,朝廷也太能支使人了!你这才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唉,又得鞍马劳顿,出没风波了!不过,你若不急于成行,不论上头怎么催,都归我去敷衍!”

    彭玉麟看了廷寄,沉吟说道:“次翁盛情可感。不过,旨意是要我到上海,面禀轩郡王,听取进止。王爷的行程是定好了的,我这儿不能拖,不然就耽误正事儿了。嗯,我……后天就上路。”

    恽世临大喜:早知道你这么痛快,我费这老鼻子的劲儿干嘛?

    *(未完待续。。)

第一一二章 彭郎夺得小姑还

    彭玉麟想:恽世临抱怨我什么呢?

    关卓凡微笑说道:“恽次山说,他本来是要给你饯行的,席面备好了,帖子也下了,陪客也请了,不想你回信恳辞,语气虽然委婉,却是斩钉截铁,然后匆匆放船,好像怕他追上来罗唣似的。”

    原来如此,彭玉麟不由一笑。

    恽世临明面上似乎在“抱怨”,实在是暗捧彭玉麟来着。

    “送行、饯别那一套酬酢,”彭玉麟说,“我是最应付不来的。在寒舍的时候,已经一再请恽次山不必费心,不想他还是隆重其事,我只好落荒而逃了。”

    关卓凡哈哈大笑。

    他和彭玉麟都没有想到的是,恽世临这个老滑头,帖子是下了,但根本没备什么席面,也没请什么陪客,因为他晓得,彭玉麟一定“恳辞”,绝对不会赴席的,根本用不着多费这一番手脚。

    谈笑过了,话入正题。

    “雪翁,”关卓凡说,“这一路上,风光如何啊?”

    彭玉麟晓得,关卓凡问的“风光”,不是山水之胜。

    “朽败至极!”彭玉麟的脸色沉了下来,“连……绿营都不如了!真正叫人痛心疾首!”

    这说的,是长江水师。

    洪杨覆灭之后,彭玉麟即归隐林下,而湖南的绿营至今尚未改编。就是说,他还没有见识过改编后的绿营是什么样子。改编前的绿营是副什么德行,就不必说了,人人都晓得的。“连绿营都不如”。可以想见。长江水师已经败坏到什么程度了。

    “别的不说。先说住宿——”彭玉麟峻声说道,“曾湘乡和我拟定请旨施行的长江水师规制,黑纸白字,‘都司、守备各官以至兵丁,以船为家,不得陆居’!现在,莫说都司、守备这些当官的了,连‘桨勇’都搬到岸上住了!”

    “这也罢了——最不可恕者。居然连上操都移到了岸上!我在湖口镇见识过一次长江水师的操练——竟然是练拉弓射箭!射扎成草人的靶垛子!”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如今水战,用的都是洋枪洋炮,他们还玩儿拉弓射箭的这一套,真是今夕何夕?以为还是‘草船借箭’的年月吗?”

    长江水师提督下辖五镇总兵,分别为岳州、汉阳、湖口、瓜州、狼山,彭玉麟口中的“湖口镇”,指的是湖口镇总兵的辖区,并非一个叫做“湖口”的镇子。当然,湖口镇总兵的“镇标”就设在江西湖口。只是,这个“湖口”。是一个县,不是一个镇。

    “真正是荒唐!”彭玉麟难掩激愤之情,右手食指在案几上轻轻一敲,“这还能叫‘水师”吗?”

    随即醒起,上官面前,这个动作可是大大不妥!彭玉麟微觉惶惑,欠身说道:“玉麟失仪,王爷恕罪。“

    “书生笑率战船来,江上旌旗耀日开;十万貔貅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

    关卓凡曼声吟咏之后,顿了一顿,说道:“雪翁真性情,真汉子!触景生情,真情流露,何罪之有?”

    彭玉麟双目灼灼。

    这首诗,是他的得意之作,讲的,是他的得意之战。

    这一战,就发生在湖口及附近地区。

    咸丰九年,胡林翼督湘军水陆诸部,围九江,攻湖口。彭玉麟的水军是进攻湖口的主力,他兵分三路,先克湖口,接着,进窥彭泽。

    彭泽临江一带的地形、地名都很有意思。

    东岸名彭浪矶,江心有座山,叫做小孤山。民间以“彭浪”做“彭郎”,“小孤”做“小姑”,附会出一段香艳凄婉的传说。宋朝陆游《过小孤山大孤山》一诗中,有“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之句。

    湘军在大江之东,太平军在大江之西,湘军由东岸的“彭郎矶”向西打,主帅恰好也是一位“彭郎”。

    小孤山扼控江心,太平军在岛上列炮,正对湘军战船,一炮轰来,大江之上,避无可避。彭玉麟下令:“以血肉之躯,植立船头,可避则避,不可避则听之。”

    他自己率先“植立船头”,声称:“今日,我死日也。义不令将士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也!”

    主帅身先士卒,哪里还有怕死的兵?“有俯侧避炮者,皆目笑之,以为大耻。”

    这种一往无前的气势,终于压倒了太平军,湘军一股作气,攻占了小孤山。

    这就是“彭郎夺得小姑还”。

    每读史至此,关卓凡都不禁要击节赞叹。

    论“出身”,彭玉麟不过是一个“附生”的底子。附学读书或初入学的“生员”,谓之“附生”,就是说,在“生员”——秀才里边,“附生”几乎是最低的一个等级。

    就这样子的一个出身,却最终与曾国藩、左宗棠,并称“大清三杰”;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并称“中兴四大名臣”。

    实非幸致啊!

    关卓凡正在感叹,彭玉麟开口了:“王爷说我‘触景生情’,确实不错。想当年,这是何等样一支虎狼之师?脑袋掉了,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不打仗了,不过一、两年光景,好逸恶劳,贪图享受,不堪至此!”

    顿了一顿,提高了声调:“平洪杨的时候,他们用的就是洋枪火炮!他们难道不晓得弓箭再也不中用了?不过是船居耐不得辛苦,拉弓射箭呢,必得在陆地上安设靶子,这样,就有了弃舟登陆的由头了!”

    说到这儿,彭玉麟已是微微涨红了脸。

    关卓凡心中暗道:此人真正叫“公忠体国”!

    “雪翁一针见血!”他点了点头,“有一种人,从军打仗,原是为了‘富贵’二字,仗打完了,自然是要享受一番的,再叫他们去吃打仗时候吃的那些苦,可是难了!”

    “王爷说的是。”彭玉麟说道,“此辈不是读书人,原不能拿‘义利之辨’去局限他们。可是,富贵若求之于功名,可;若求之于不端、不轨、不法,不可!”

    “怎么?”关卓凡明知故问,“有扰民的情事?”

    “王爷明鉴,天底下,哪里有纪律废弛而不扰民的军队?”

    顿了一顿,彭玉麟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声音变得愈加冷峭:“我沿途所见、所闻,又何止是‘扰民’二字?”

    *(未完待续。。)

第一一三章 专杀之权

    关卓凡的眉毛微微挑了起来:“请道其详。”

    “凡长江水师收泊战船、立汛建署之地,”彭玉麟说,“岸上都能见到三三两两的水勇,敞开衣襟,挺胸凸肚,一点子风纪也没有!吃白食的,压价强买的,甚至向摊贩、商家直接伸手要钱的,我都亲眼见过!”

    顿了一顿,微微摇头,眼中精光闪烁:“这还不是最恶劣的!我在彭泽,遇到过这样子一桩事情:几个水勇,需索未餍,竟当场将一个小贩踹翻在地,说他‘通水匪’,要拉回营去拷问。”

    “那小贩哭天喊地,哀嚎‘进了阎王殿,再不能活着出来了’。我不能表露身份,但遇到这样的事情,如何能够再忍?当下站了出来,大声喝止,力斥其非。那几个水勇摸不清我的来路,大约以为我是个举人缙绅之类的人物,又见人群愈聚愈多,只好放开那个小贩,悻悻的去了。”

    “当天晚上,我叫人持了名帖,请彭泽县正堂到我的坐船说话。我说,立汛于彭泽县的水师,弁勇横行无忌,鱼肉乡民,全然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你这个父母官,到底是怎么为民做主的?”

    “万没想到,听了我的话,彭泽县令竟嚎啕大哭,涕泗交流。他一边哭,一边说,眼见‘彭泽协’的水勇横行不法,每每以‘通水匪’为名,拘捕良善百姓,苦刑拷打,只为勒索钱财,他身为一县父母,却无可奈何。真正羞惭无地!内疚神明。原本是已在托人。想法子调离彭泽;不成的话,就干脆辞官回家种地了!”

    “我又惊又怒,说什么叫‘无可奈何’?水师虽不归你管辖,你难道不可以详申之于上台吗?”

    “彭泽县令说,怎么没有报上去?可是,没有用!上面不是要证据,就是把案子移交给‘彭泽协’的该管上峰。宫保明鉴,抓进去的无辜百姓。活着出来的,都已屈打成招,画了押,要说‘证据’,都是水师的‘证据’!横死在里边儿的,家人也没有一个敢出首作证的——怕报复!叫我哪里去找‘证据’?”

    “至于要水师自己查自己,那不是与虎谋皮?”

    彭玉麟封太子少保,所以彭泽县令称他为“宫保”。

    关卓凡面色凝重,说道:“正是!”

    “王爷不晓得,还有更加骇人听闻的!”

    彭玉麟顿了一顿。微微吸了口气,努力压抑住激愤的心情。继续说道:“彭泽县令说,这些案子,虽然暗无天日,但好歹草蛇灰线,多少落个痕迹;有一种案子,你却是一百年也破不了的!”

    “哦?”

    “彭泽一带江面,有商旅为水匪洗劫,报到县衙,说是水匪驾的船,极似水师的舢板和长龙船,用的兵器,也是制式的兵器!这,分明是水师兵勇,脱了号衣,公然行劫,无所顾惮!”

    “江面上的案子,不属地方管辖,都得报到水师——王爷想,请做贼的,自己办自己,这种案子,是不是一百年也破不了?”

    “果然。”

    “绿营虽然习气深重——我说的是未改编的绿营,却也只在打仗的时候,才会公然做为匪为盗的事情,平日里是不敢这么猖獗的。所以我说,现在的长江水师,真正连绿营都不如了!”

    顿了一顿,彭玉麟咬牙说道:“这个‘彭泽协’的管带,我必具折严参——非杀他不可!不然,天理何在?”

    关卓凡微微摇头:“雪翁,‘彭泽协’的管带,官位不过一个千总,你要杀他,哪里要这么麻烦?再说,奏折往返,逮捕进京,刑部审核,御笔勾决,迁延日久,若人犯上下打点,往后一推二推,死来死去死不成,也不稀奇。”

    “王爷的意思是……”

    “雪翁,我请你看一道旨意。”

    听到“旨意”二字,彭玉麟赶忙站了起来。

    关卓凡连忙说道:“雪翁误会了,我不是传旨——我请你看的,是旨意的稿子。传旨的钦差是朱修伯,明日,他会到你的公馆颁旨的。”

    说罢,取出一份白折子,递了过去。

    彭玉麟双手接过,坐了下来,打开折子,细细看了起来。

    这道旨意,算是对之前恽世临给他看的那份“廷寄”的补充说明,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这句话:“提督、总兵以下,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外委等职官,黜陟生死,该钦差皆可临机处断,无需请旨施行。”

    就是说,长江水师,除了提督黄翼升和五员总兵,其余将佐,彭玉麟只要高兴,都可以一刀砍了他们的脑袋。

    这是令人惊心动魄的权力。

    三品以上,就算“大员”,理论上来说,对他们的处置,是皇帝的权力,非臣下可以“专擅”。副将从二品,参将正三品,都在这个范畴内。

    不请旨而杀“大员”的权力,只有在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中,钦差督办数省军务的“大将军”一类人物,才可能拥有。有清两百年,拥有过这个权力的,不过两个半:一个年羹尧,一个关卓凡,半个曾国藩。

    现在,又多了个彭玉麟——至少,可以算“半个”吧。

    彭玉麟胸臆之间,气血翻涌,滞了一滞,才说道:“圣明天纵,圣明高远!彭玉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然,他也晓得,小皇帝才十多岁,这个事儿,其实和“圣明”一个铜板的关系也没有,他真正要感谢的,是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王爷推心置腹,信任之专,过于贤者!玉麟无以为报,唯有尽心竭力,把这桩差使彻彻底底办个水落石出!”

    “雪翁,”关卓凡微笑说道,“这一趟,还有一件物事,我向朝廷请了过来,你带上,算是用来一壮行色吧!”

    说罢,站了起来,双手一拍。

    彭玉麟不晓得他为什么要站起来,但王爷既然站了起来,做下属的,自然也要跟着起立,于是也站了起来。

    两个西洋戎装的军官,抬着一座龙亭,进入厅中。

    彭玉麟一眼便认了出来:龙亭里面,一旗一牌,原来是“王命旗牌”。

    “王命旗牌”代表“如朕亲临”,怪不得王爷要起身迎候呢。

    龙亭里面,供着一面二尺六寸长的长方形的蓝缎旗子,还有一面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圆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满汉合璧的一个金色“令”字,上面钤着兵部的大印。

    关卓凡说道:“本来,旨意就已经足够用了,这个‘王命旗牌’,多它不多,少它不少。不过,雪翁带上,办事的时候,终究热闹些。”

    “办事”,指的是杀人——处决为非作歹的将佐。

    “热闹”,彭玉麟也可默喻:虽说前、后两道圣旨和“钦命巡阅水师”的衔头,已经给了他完整的专断之权,但杀人的时候,擂鼓放炮,请出“王命旗牌”,还是能够大大增加震慑力,使“立威”的效益最大化——对于中下级的武人,“王命旗牌”尤其具有强大而特殊的魔力。

    彭玉麟说道:“王爷算无遗策,玉麟心感!只是……”

    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这趟差使,除了一个书童,只带了两名卫士,伺候‘王命旗牌’,怕是心有余力不足……”

    关卓凡说道:“这好办,我派一队兵,替你护送‘王命旗牌’。”

    “这个……”

    “雪翁,我晓得你的顾虑。你办差使,从来轻车简从,完全不讲排场——不错,排场一大,就看不见下面的情形了!你放心,这队兵和‘王命旗牌’,另乘一船,不显山、不露水,远远儿地跟在你的坐船后面,你要用了,派卫士过去招呼一声;不用的时候,他们就当闷嘴葫芦好了。”

    “谢王爷!”

    *(未完待续。。)

第一一四章 种祸之根

    “这一次的差使办完之后,”关卓凡说,“雪翁对这支长江水师,有没有什么打算呢?”

    这个话问得好生奇怪,长江水师又不是彭某人的私兵,怎么谈得上什么“打算”?就有什么“打算”,那也是朝廷的事情啊。

    彭玉麟微愕之余,隐生警惕:“王爷的话,我不是很明白,烦请明示。”

    关卓凡一笑,说道:“怪我没把话说清楚。我是说,黄昌歧是不能再做这个长江水师提督了——黄昌歧去职之后,这个位子,该叫谁来坐呢?”

    “这……提督位居从一品,乃国家重臣,黜陟之权,操之于上,非臣下所得妄议。应该……由王爷集议枢府诸公,拟定名单,然后上呈两宫皇太后御裁,玉麟何能置喙?”

    “雪翁,这儿是我的公馆,不是军机处——我是真心请教。长江水师的情形,再没有人比你更明白的;哪个适合坐长江水师提督的位子,也没有谁比你更清楚的。”

    彭玉麟心下感动,脑子里一个名字接一个名字的“过审”,踌躇半响,终于用不大确定的口吻说道:“李与吾勇悍诚朴,得吏士心,或堪膺重任。”

    关卓凡眼中波光一闪,大拇指一翘,说道:“李与吾从杨厚庵起家,雪翁,你居然全然不存门户之见,我得说个‘服’字!”

    李与吾,名成谋,字与吾,湘军水师大将。

    杨厚庵,名岳斌。字厚庵。湘系大佬之一。和彭玉麟并为湘军水师统帅。

    关卓凡口中的“门户之见”,说的是彭玉麟和杨岳斌的一段积年恩怨。

    彭玉麟虽然“附生”出身,却以武职入仕。其时,杨岳斌的层级高于彭玉麟,两个人又都是在平李沅发一役中起的家,关系十分密切。但是,彭玉麟后来转了文职,杨岳斌反要受他节制。心态乃大大失衡,愤懑累积,终于和昔日的好友反目了。

    咸丰五年,湘军水师攻打湖口不利——不是上文提到的咸丰七年的湖口之战,彭玉麟坐船桅杆中炮折断,动弹不得,成了太平军炮火的靶子。

    此时,杨岳斌的坐船刚好经过,彭玉麟大声呼救,杨岳斌居然装作没听见。迅速驶开。要不是彭玉麟的部将成发翔划一条舢板,拼死冲过来接应。大约就没有两年后的“彭郎夺得小姑还”了。

    之后,在曾国藩的大力撮合下,彭、杨二人表面上捐弃前嫌,合力对敌,但是,“私交”二字,是永远不存在了。

    李成谋出身于杨岳斌部下。

    彭玉麟怅然说道:“玉麟何敢因私废公?杨厚庵做到封疆大吏,下乡视察民情,戴草笠,骑驴子,不晓得的,都以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农——清廉质朴,不改本色,我一向是很佩服的。”

    关卓凡点点头:“可是,说到‘心胸气量’四字,杨厚庵就万万比不得雪翁了。好,咱们先不说杨厚庵了。雪翁,我有一件顾虑,萦绕心头已久,清夜思量,辗转难眠,要请你指教。”

    彭玉麟微微动容,说道:“‘指教’二字,我当不起,王爷有什么谕示,就请说吧,玉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关卓凡缓缓说道:“长江水师之积弊,雪翁施以霹雳手段,雷厉风行整顿一番之后,自然面貌一新,可是——”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雪翁方才也说过了,‘想当年,这是何等样一支虎狼之师?脑袋掉了,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不打仗了,不过一、两年光景,好逸恶劳,贪图享受,不堪至此’——”

    “嗯,我的顾虑是:再过个一两年,这支水师,会不会故态复萌?李与吾是否真有这个本事,约束若辈,永不重蹈旧辙?”

    彭玉麟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关卓凡凝视着彭玉麟:“雪翁称李与吾‘得吏士心’,其实,黄昌歧也是‘得吏士心’的,结果——嘿嘿,这上面,不晓得李与吾、黄昌歧两位,到底有什么不同?”

    彭玉麟又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如果李与吾力有不逮的话,那么,谁堪膺此任?难道,再过个一两年, 我还得再来请雪翁的驾,再来一次‘巡阅长江水师’,再杀几个不法的将佐,再参掉一堆冗员,再换一个提督?”

    彭玉麟再次张了张嘴,依然说不出话来。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除非是雪翁自己来做这个长江水师提督。”

    彭玉麟微微苦笑。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彭玉麟“不爱做官”是出了名的,巡抚不肯做,总督不肯做,兵部堂官不肯做,怎么可能反去屈就一个提督?

    彭玉麟脑中一片混乱,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呢?

    关卓凡说道:“我记得,雪翁和曾湘乡合拟的长江水师章程,里面有这么一段,‘凡总兵由本境总督节制,副将、参将以下各官由本境巡抚节制,如遇各本境督抚檄调剿捕操练,须立即奉檄前往,不得借口等待提督回文,致滋迟误;其余水师政务,各督抚须商之于长江水师提督,听候主持’——嗯,不晓得我记得有没有什么错漏?”

    彭玉麟终于开口了:“王爷过目不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玉麟钦服。”

    心里已隐隐觉得不安。

    “雪翁心里明镜似的,”关卓凡说,“我要请教,章程定规,‘如遇各本境督抚檄调剿捕操练,须立即奉檄前往,不得借口等待提督回文,致滋迟误’——嗯,不晓得实际情形如何呢?”

    彭玉麟呆了一呆,但他自然无可回避:“阳奉阴违,檄调不灵,比比皆是——所以才要大力整顿……”

    讲到“整顿”二字,声调已经低了下去。

    心里面发虚了。

    “阳奉阴违,檄调不灵”之关节何在,他不是不知道,可是,这一层,不比军纪、训练,如何“整顿”?

    “如何整顿?”关卓凡却不容他轻轻滑过,“章程说,‘凡总兵由本境总督节制,副将、参将以下各官由本境巡抚节制’,可是,‘总兵’也好,‘副将、参将以下各官’也好,都是长江水师提督的属官,不是‘本境总督’、‘本境巡抚’的属官——而任何一个总督、巡抚,都管不着长江水师提督!”

    “‘其余水师政务,各督抚须商之于长江水师提督,听候主持’——这,长江水师提督之于沿江各省督抚,不但是‘敌体’,简直隐隐然侵乎其上了!”

    彭玉麟的背上生出汗来。

    “‘本境总督’、‘本境巡抚’,既非长江水师各将佐之该管,说出来的话,长江水师各将佐为什么要听?请教雪翁,这,到底该如何‘节制’呢?”

    彭玉麟无言可对。

    “既无人可以节制,当然自行其事,无所顾忌!长江水师不过一、二年间,即由一支虎狼之师,堕坏成今天这般模样,雪翁,愚见此不为无因啊!”

    彭玉麟脸上忽红忽白,阴晴不定。

    关卓凡这段话,几乎是在指责长江水师今日之堕坏,根源在于他和曾国藩合拟的那个“长江水师章程”——好,自己居然成了罪魁祸首!

    两个人一见面,关卓凡就搔到了彭玉麟的痒处,之后的谈话,也一直是对他赞誉有加,且每有褒扬,都切中关窍,彭玉麟实在大畅心胸!

    在内心深处,他已经把这位年轻的王爷引为“知己”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不是虚言。

    可谈到长江水师今后的“打算”,情形就不同了!轩郡王的口中,长江水师几己无可救药,就算大力振作,亦不过回光返照,略假时日,总要“故态复萌,重蹈旧辙”的——自己还无法反驳!

    说到最后,自己手定的“长江水师章程”被搬了出来——好嘛,原来种祸之根,全在这里!

    这洋激烈的转折,一时之间,彭玉麟实在难以接受。

    对他个人的指责,还不算最糟糕的。真正严重的是,这个指责里边,隐隐包含着这么层意思:他和曾国藩拟定长江水师章程之时,便处心积虑,意图使这支水师成军之后,脱离朝廷监管,不受朝廷节制——这,这不是“不臣之心”吗?

    彭玉麟的背上的冷汗,又渗了出来。

    他真正乱了:授专杀之权、王命旗牌,信任之专,真正前所罕有,怎么会转眼就怀疑自己有什么“不臣之心”呢?不应该呀!朝廷——或者说,面前的这位年轻的王爷,到底有什么深意呢?

    *(未完待续。。)

第一一五章 独立王国

    事实上,“不臣之心”是一定没有的,不仅彭玉麟自己问心无愧,连曾国藩他也可以打包票的。问题是,“处心积虑,使这支水师成军之后,脱离朝廷监管,不受朝廷节制”,却不是子虚乌有的事儿,这个,彭玉麟可就没法子“问心无愧”了。

    只是,他和曾国藩,在这个事情上,有颇不得已的苦衷。

    “王爷的责备,玉麟不敢不领,只是……”

    彭玉麟微微踌躇,他晓得,接下来的话,出入之间,干系极其重大,一个字都不能说错的。

    他正在斟酌字词,关卓凡已摆了摆手,说道:“雪翁,‘责备’二字壁还——我是一点儿这个意思都没有的!彼一时,此一时,彼时竭尽心血,完备制度,哪里想得到此时局面之变化?”

    这几句话听在耳中,彭玉麟心头一热,说道:“谢王爷体恤!不过……”

    他又一次微微踌躇,关卓凡又一次抢了话头:“不过,我知道,你和曾湘乡,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彭玉麟目光一跳。

    关卓凡缓缓说道:“湘军水师,百战功高,顶戴花翎,俯拾皆是,多少人都保到了红顶子?可是,合适的缺分,却是僧多粥少!仗打完了,能够补上实缺的,就那么几个!人都是要吃饭的,这班血水里滚出来的老兄弟,不能不给他们一条出路!不然,空顶着一个虚衔,衣食无着,落魄江湖。咱们在上边的人。固然心下不安。时间长了,他们也必生怨望,滋生事端!”

    这一段话,真正叫“切中肯綮”。

    长江水师,脱胎于湘军水师。而长江水师之设,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安置湘军水师的“有功员弁”。

    湘军和太平军的战斗,基本上都发生在长江流域。长江成为双方彼此攻伐的最重要的战略通道,谁能控制长江水道,谁就能取得战略优势,并最终获得战争的胜利。在某种意义上,在湘军和太平军的战争中,水师比陆师更加重要。

    负责组建、管领水师的彭玉麟,一直在曾国藩麾下作战,却最终和曾国藩齐名,原因就在这里。

    在这个大背景下,湘军水师迅速成长壮大起来。当时。整个长江水道,由西到东。由南至北,官军战船,无不悬挂湘军旗帜。

    这个情况,终于引起了某些满洲亲贵的不安。官文就曾上折,建议朝廷,在绿营的编制底下,设立经略长江水道的“水师专营”,以替代湘军水师。

    这自然是行不通的。绿营如果堪用,哪里会出来“湘军”这样东东?

    官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奏折,不但让曾国藩警惕起来:必须未雨绸缪了;同时,也给了曾国藩对应的灵感。

    不久之后,曾国藩奏请设立“长江水师”。表面上,他好像在附和官文的建议,内里却刚好相反:官文是想另行组建一支水师来取代湘军水师,曾国藩却声称“利器不宜浪抛,劲旅不宜裁撤”,新组建的长江水师,应以湘军水师为班底。

    其实就是湘军水师换块牌子罢了。

    新组建的“长江水师”,是朝廷的“经制”部队,就是说,打完了仗,也不必裁撤的。

    这样,战争结束后,湘军水师的“有功员弁”就有地方安置了。

    为了保证这个目的之达成,曾国藩、彭玉麟拟的长江水师将弁任用制度,近乎荒唐:长江水师的副将、参将、游击出缺,其中七成,要从长江水师将弁中题补,剩余三成,才由兵部选派。都司以下出缺,则全部由长江水师提督从长江水师人员中遴选。

    前文提到,长江水师提督独立于沿江各省督抚,并和“本境督抚”一起,对长江水师各职官实施“双重领导”——这样,名义上就对朝廷有了交代:长江水师还是朝廷的“经制之师”嘛。可是,实际操作上,“本境督抚”的“领导”是虚的,只有长江水师提督的“领导”是实打实的。

    这其实也出于曾国藩、彭玉麟的精心设计,以保证长江水师的独立性,使外来之人,无法进入长江水师,分薄湘军的缺分。

    就是说,基本上,曾国藩、彭玉麟把长江水师搞成了湘军的“独立王国”,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不过,这个“独立王国”,却是合法的。因为,所有的定规、制度、章程,都经过了“御准”。

    总之,彼时的曾国藩,一言九鼎,说啥是啥,两宫皇太后和诸位枢府大佬,心里边再怎么有想法,明面上也不会驳的。

    洪杨平定之后,湘军做大比例裁撤必不可免,其他什么因素都不考虑,单单从经济上来说,农业社会的生产力,不可能长时间按战争时期的标准供养庞大的军队。陆师的裁撤,曾国藩十分大方,到如今大约只剩不足五分之一了;可是这支长江水师,从头到尾,毛都没有动过一根。

    轩轾轻重,可以想见。

    这支长江水师,曾国藩、彭玉麟都是要一力维护的,只是具体的方式大不一样:

    曾国藩自奉甚简,对下属却是极厚,兼之功成之后,冲退谦抑,持盈保泰,愈来愈不喜多事,黄翼升又是他的“私人”,所以,对长江水师的种种弊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装作啥都没有看见。

    彭玉麟的性格,刚直清介,却不能容忍黄翼升之流肆意败坏自己手创的劲旅。且他认为,黄翼升等人这么瞎搞,实是售人话柄,自毁长城,若不予以彻底整顿,外界的压力会愈来愈大,迟早压垮这支自己费了无数心血的水师。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若像陆师一样,长江水师也被裁撤,安置老兄弟们的一番良苦用心,也就付之东流水了。

    这不,已经有人隐露狰狞了!

    曾国藩、彭玉麟创建长江水师的真实目的,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但当面说透,无遮无掩,关卓凡却是第一人。

    彭玉麟不能再回避这个问题了。

    他在片刻之间,做出了决定:对方既然已经挑明了话头,自己就要用示人以诚的姿态,正面应对,不能再拐弯抹角,左闪右避。不然,拖得了一时,拖不过一世,对方就算这一次放过了长江水师,亦难保不会在暗地里加紧动作,终致“覆巢之下无完卵”之不堪结局。

    “王爷明鉴,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彭玉麟叹了口气,“水师不比陆师!说句大实话,湘军打完了仗,陆师的腰包都是鼓起来的——光复失地,不论城池大小,第一个进去的,都是陆师嘛!水师却不同,不管之前出了多大的气力,这个时候,都只能在水面上呆着,看着陆师发财!”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所以,湘军的裁撤,陆师比水师容易的多——陆师的弟兄,兜里揣够了银子,就不再继续吃这一份皇粮,三年两载的,亦衣食无忧。水师的兄弟,却大多除了一份粮饷,便再无进项,遽然裁撤,必如王爷所说,‘空顶着一个虚衔,衣食无着,落魄江湖’,时间长了,‘必生怨望,滋生事端’!”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雪翁,你和曾湘乡不容易!我晓得,即便设立了长江水师,依然是僧多粥少的——崇衔大员太多,缺分又太少,只好‘大衔借补小缺’,‘提、镇借至副、参、游止,副、参、游借至都、守止,都、守借至千、把止’。”

    彭玉麟没想到,关卓凡居然还知道这个,不由心头一热,说道:“王爷真正是体察下情!不过——”

    顿了一顿,说道:“这个‘止’字,其实是谈不上的,以提、镇之衔借补千、把之缺者,亦比比皆是!”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所以,雪翁,我得罪说一句,设立长江水师、安置湘军水师有功员弁的路子,怕是事倍功半,两头不讨好吧?嗯,雪翁,我倒有个主意——咱们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未完待续。。)

第一一六章 交易

    彭玉麟微微一征,说道:“‘交易’二字,我是万万当不起的,王爷有什么谕令,就请开示吧。”

    关卓凡一笑,说道:“长江水师经过雪翁一番大力整顿,裁汰冗员,去芜存菁,留下的,都必是堪用之员了吧?”

    言罢,目光炯炯地盯着彭玉麟。

    彭玉麟感觉到了迎面而来的压力:关卓凡这话,是要他做出“裁汰冗员,去芜存菁”的明确保证。

    “请王爷安心,”他缓缓说道,“这次巡阅过后,长江水师中,若还有尸餐素位、城狐社鼠之辈,占据津要,虚耗钱粮,鱼肉百姓,不劳王爷面斥,玉麟自当还乡闭户,再也羞问世事。”

    “雪翁言重了!不过——”关卓凡右手食指,在案几上轻轻一点,“掷地有声,好!”

    顿了一顿,他用异常郑重的口吻说道:“既如此,我应承雪翁一件事情:沿江各省绿营,都是有水师的编制的,现在,各省绿营都在进行改编,我应承雪翁的事情是——改编之后,沿江各省绿营水师,尽数裁掉,不过,编制缺分,却都要留了下来,如此,应该够安置长江水师的老兄弟们了!”

    彭玉麟呆住了,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关卓凡微笑说道:“其实方便的很!目下之长江水师五镇,岳州镇在湖南;汉阳镇在湖北;湖口镇在江西;瓜州镇在扬州,狼山镇在南通——瓜州镇、狼山镇都在江苏,一个在两江总督辖区。一个在江苏巡抚辖区;提标则设在安庆。看。沿江湘、鄂、赣、苏、皖五省。皆有辖属,绿营水师裁撤后,长江水师不必搬家,不用换人——换一块绿营的牌子就好了!着实方便!”

    顿了一顿,又说道:“还有,如此一来,咱们也不必再去头疼谁来接黄翼升的位子了,岂不省心?”

    彭玉麟脑中一片混乱。

    若仅仅是换一块牌子。那确实是“方便”,问题是——换了“绿营”的牌子,“长江水师”的牌子就没有了!

    “长江水师”分成六块,各归入沿江五省绿营的建制,“长江水师”的建制,从此就不存在了!

    自然,也就不需要长江水师提督之设了——所以,“也不必再去头疼谁来接黄翼升的位子了”。

    “雪翁,我保证两点——”关卓凡说,“第一。我晓得,长江水师的薪饷沿袭湘军水师之旧制。比绿营是要高出一大块儿的。我保证,‘换了牌子’之后,薪饷不变——一钱银子也不会减少!第二,只要规规矩矩,严守军律,没有违法犯科的情事,五年之内,湘军水师的老兄弟,我一个不动!”

    彭玉麟眼中波光一闪,不过,还是没有说话。

    “我再加个码。”关卓凡平静地说道,“我会设立一个‘基金’——嗯,仿佛‘奉恩基金’,不过,专为照应湘军水师‘有功员弁’而设!这班老兄弟,如果身上没了差使,又没有合适的营生,只要循规蹈矩,奉公守法,这个‘基金’,都一例照应!断不容出现‘空顶着一个虚衔,衣食无着,落魄江湖’的情形的!”

    彭玉麟的眼皮,微微一跳,脑子急速地转动着。

    “雪翁,你看这个‘基金’,就叫‘湘江基金’,如何?”

    过了半响,见彭玉麟还是没有动静,关卓凡淡淡的说道:“雪翁,我自问,以上种种,为湘军水师的老兄弟打算,算是尽心竭力了。如果雪翁还是不满意,嘿嘿,我就不大明白了——难道,当初曾湘乡和雪翁设立‘长江水师’,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在里面不成?”

    这个话,真正如山之重!

    脑中微微“嗡”的一声,彭玉麟额上见汗,他再也坐不住了,站了起来,微微躬身,说道:“王爷厚意,至尽至矣!彭玉麟若无动于衷,岂非无人心者?我是,我是……呃,我是有所顾虑——沿江水师,彼此不相统属,若有战事,江防……只怕会出现漏洞。”

    彭雪琴,你还真会找理由。

    “雪翁,你先请坐。”

    彭玉麟坐了下来,但姿势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直着身子,背脊没有靠在椅背上,双手虚搭着大腿——这是一个非常紧张的姿势,甚至有点儿“斜签着”的意思了。

    以彭玉麟之勋望地位、脾气性格,不论在谁面前,都极少会采用这种坐姿的。

    “我是后辈,”关卓凡说,“有些话,在前辈卖弄,原本是不合适的,不过……”

    关卓凡微微沉吟,彭玉麟赶快说道:“王爷太客气了,玉麟实在不敢当!就请王爷训示!”

    “那我就唐突了。”

    顿了一顿,关卓凡说道:“雪翁,别的不说,我以为,‘江防’二字,已经不合时宜了。”

    彭玉麟愕然:“王爷何以言之?”

    “我记得,曾湘乡奏请设立长江水师的折子,里面大致有这么一段意思:长江横亘东西,分中国为南北,由北而南,江南视长江为天堑之险;由南而北,江北目长江亦然。若由西而东,顺流而下,则实为建瓴之势。长江水师居其中,连接南北,呼应东西,则可‘壮我江防,永绝中外之窥伺’——嗯,不晓得我记得是否确实?”

    “确实。”

    彭玉麟心想:这段话,正是自古以来长江形胜之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吗?

    “我请教雪翁,若咱们和泰西诸强开战,吴淞口失了守,洋人的兵舰逆流而上,咱们的‘江防’,挡不挡得住?”

    彭玉麟张口结舌。

    当然挡不住,彭玉麟也当然不能做昧心之言,他的脑海中,又是一片混乱:真的是不对劲儿?!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雪翁,曾湘乡的这番话,不能说不对,可是,这是刀剑弓马时候的事儿!拿洋人的话说,就是‘冷兵器时代’的事儿了!现在打仗,洋枪洋炮,蒸汽兵舰,拿洋人的话说,已经是‘热兵器时代’了!器械之利,百倍于从前,长江上,由西而东,‘顺流而下,为建瓴之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东西如此,南北亦然——还指望着一条长江,即可分隔南北,成所谓天堑之险,也是愈来愈难了!”

    彭玉麟脑子中轰轰作响。

    “冷兵器时代”。

    “热兵器时代”。

    对于时代的变迁,彭玉麟其实是敏感的。

    比如,他清醒地认识到,今后的水战,是洋枪洋炮的天下,弓箭将彻底退出战场,所以,他才会对长江水师复操弓箭深恶痛绝。

    他最早也是最深地感知到个中变化的,是在前文提到的“彭郎夺得小姑还”的小孤山一役中。

    小孤山之战,太平军沿岸列炮,弹发如雨,大江之上,无遮无拦,湘军水师不得不绞尽脑汁,琢磨挡避炮弹的法子。

    湘军战法,大多脱胎于戚继光之“南塘兵法”,遇到难题,自然还是要向戚大帅请教的。彭玉麟找来找去,终于在《纪效新书》中找到了一件物事,名为“刚柔牌”:将棉花和头发压成板状,蒙以牛皮,可御炮子。

    彭玉麟立即组织人手,依法炮制。

    制成后,实弹演练,结果“炮子一穿即过”。

    他倒不气馁,以为“刚柔牌”厚度不够,“料”也不够。于是又在“刚柔牌”中加入了竹篾,并裹以湿棉被。

    拿去试炮,还是“一穿即过”。

    这个时候,彭玉麟深深感到,某些东西,“真正是变了”。

    万般无奈之下,彭玉麟终于喊出了“以血肉之躯,植立船头,可避则避,不可避则听之”。

    不过,彭玉麟感知的“变”,还只是器物层面的“变”,他还没有能够在“时代”的层面上理解这种变化,说到“思维模式”,其实还是“刀剑弓马时候的事儿”。

    “冷兵器时代”、“热兵器时代”,这十个字听在耳中,真正是雷轰电掣,振聋发聩。

    “时代”,真的是变了吗?

    *(未完待续。。)

第一一七章 入我之毂矣

    看着彭玉麟脸上微微抽动的肌肉,关卓凡晓得,自己的话生效了。

    “雪翁,愚见这个‘防’字,只能是‘海防’,不能是‘江防’,‘海防’一失,‘江防’便形同虚设!”

    “海防,江防……”彭玉麟低声喃喃。

    关卓凡侃侃而谈:“其实,莫说‘江防’,就是‘海防’——如果单靠‘海防’,也是不够用的!这摆在第一位的,不是‘海防’,须是‘海战’——打得赢‘海战’,才谈得上‘海防’!若不能和洋人在大海上争雄,御敌于国门之外,沿岸炮台,建得再牢靠,火力再犀利,究竟挪不了窝,究竟是人家的靶子!人家今儿打不下来,明儿再来,总有打得下来的一天!”

    彭玉麟浑身一震。

    “我记得,”关卓凡继续说道,“魏默深著《圣武记》,说‘自上世以来,中国有海防而无海战’。嗯,‘上世’二字极妙——‘上世’,老黄历了,该翻篇儿了!”

    顿了一顿,关卓凡凝视着彭玉麟,用极诚恳的语气说道:“雪翁目光如炬,洞若观火,只消把眼光放远些——放到长江的出海口,再远些,放到大海上,一句话,放到国门之外,就什么都明白了!”

    彭玉麟脸上神色变幻,过了半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王爷的谕示,我是驳不了的。可是,若果真如此,各江各湖的水师——包括长江水师,也包括绿营水师——还有什么用处?岂非……都可以……裁掉了?”

    关卓凡哈哈一笑:“雪翁说哪里话来?怎么会没有用处?剿除水匪,巡防缉盗。平靖江湖。维护商旅。救援船难,不都是他们的活计?只不过,打大仗,从今以后,确实不再是他们的差使了!”

    “这……若一旦国家有事——呃,我是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国家有事——则何以应对呢?”

    彭玉麟口中的“国家有事”,指的是洪杨一类的大规模内乱。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海军呀!海军有‘冠军号’、‘射声号’一类艨艟巨舰,可远洋争雄;也有‘伏波’、‘超海’一类‘标准巡洋舰’,可横行内河。接下来,还要购入更多适合浅水作战的舰船的!所以——”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若一旦国家有事,自然是海军为主,其余水师为辅,彼此协力。剿平逆乱。”

    彭玉麟不出声了。

    “还有,”关卓凡又是微微一笑。“雪翁睿见,以国家目下之情形,异日再冒出一个洪秀全来,到底有几分的可能呢?”

    彭玉麟心头一震,缓缓说道:“君臣同心,励精图治,气象一新,再出来一个洪秀全——”

    他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一分的可能也是没有的。”

    关卓凡点点头,说道:“既如此,内河水师之擘画规制,就没有必要以‘国家有事’为本,而是要以‘剿除水匪,巡防缉盗,平靖江湖,维护商旅,救援船难’为本!”

    顿了一顿,说道:“就连‘水师’这个名字,嗯,大约也要改上一改。”

    “不叫‘水师’?那……叫什么?”

    “‘水警’——出警入跸之‘警’。”

    “水……警?”

    “是。‘警’为‘警察’之略,‘察’,即‘察察为明’之‘察’。”

    “警……察,警察,警察……”

    彭玉麟低头,默念了几遍,抬起头来,说道:“我记得,《金史》中有载:诸京巡警院使一员,正六品,掌平理狱讼,警察别部,总判院事’——这里面的‘警察’……”

    关卓凡眼睛一亮,说道:“雪翁渊博!意思仿佛了!”

    顿了一顿,又说道:“这个‘警察’,大致就是步军统领衙门的角色了。”

    近现代的警察,和清朝的步军统领衙门,其实颇有不同。不过,姑且先这么说着吧,一来,便于彭玉麟理解;二来,拿步军统领衙门比他的长江水师,听在耳中,也舒爽得很,总不成说“大致就是县衙的‘快班’的角色”?

    “三班”——皂班、快班、壮班,在《大清律例》中,可是“贱籍”,子孙三代不得入仕的。

    果然,彭玉麟的脸色,舒展了开来。

    “名不正则言不顺,”关卓凡说,“言不顺则事不成!‘水师’二字,意思含混得很,实有正名之必要——海面上的水师,已改了‘海军’;河面上的水师,接下来,就要改成‘水警’。”

    “总之,江河湖海上的事儿,‘海军’负责打仗,‘水警’负责治安,各司其职,各得其所。‘国家有事’之时,则海军为主,水警为辅,彼此配合,相互协作,共赴王命。”

    彭玉麟点了点头,说道:“王爷擘画明白,玉麟……钦服。”

    “这么说,”关卓凡含笑说道,“咱们……成交了?”

    说着,右手伸了出来。

    彭玉麟晓得,这是洋人的“拉手礼”,一拉上了,就有“一诺无辞”之意。这是“平礼”,王爷以此礼相待,自然是推重自己之示,也透着十分的亲切,不过,更包含着不容反悔、不容推脱的意思。

    其势亦无法再推脱了。

    彭玉麟终于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关卓凡的手:“玉麟……唯王爷马首是瞻。”

    关卓凡哈哈大笑。

    他是真正得意了。

    关卓凡认为,设立长江水师,安置湘军水师“有功员弁”之外,另有一层永不会对人言的极深刻的意思,彭玉麟未必有,但曾国藩未必没有——就是:拥兵自重。

    并不是说曾国藩真有什么“不臣之心”,更不是说他有造反的打算,而是在这个时代,任何强大的政治势力,都必须以相当的军事实力作为后盾,曾国藩作为“湘系”的领袖,为维护“湘系”的整体利益,他必须保证“湘系”手中掌握足够的军事力量——这个军事力量,必须听命于“湘系”,半独立甚至独立于朝廷。

    这样,朝廷在谋划“削藩”的时候,就不能不有所顾忌,“湘系”利益受到的损害,就可以局限在一个可以容忍的范畴内。

    可是,关卓凡却不能够容忍,中国大地上,还留有一支他指挥不动的武装力量。

    如果这支军队力量有限,躲在哪个偏僻的犄角旮旯,关起门来自个儿过日子,无足轻重,也还罢了,可实际情形却刚刚好相反!

    长江水道是中国东西方向的最重要的大动脉,而长江流域,又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长江水师控扼整条长江水道,真正叫“坐断东南”,关卓凡的感觉,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难受。

    真是婶可忍叔不可忍呀!

    曾国藩选择放弃陆师,保留甚至加强水师,第一,自然是因为战争结束,没有足够的保留陆师的理由,而水师,却是“填补了国家防务的空白”——原先的长江上,并没有建制统一、指挥体系贯通的部队——有足够的不予裁撤的理由;第二,就是如上文所言,控制长江水道具有极其重大的战略意义了。

    原时空,朝廷几次打算裁撤长江水师,但每次“湘系”都极力反对,朝廷竟是一直拿这支水师无可如何。其余部队,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唯有这支长江水师,从来没动过窝,终于持续到清朝灭亡,算是“相始终”了。

    本时空,长江水师组建短短两年之后,就在关卓凡手上“化整为零”了。其人员虽然暂时得以保留,但建制彻底打散,彼此不相统属,而且,顶头上司换了人,再不是自己人管自己人了,独立王国烟消云散,实际上,已基本等同“裁撤”。

    最妙的是,还不必关卓凡亲自动手——彭玉麟“巡阅长江水师”之后,就会上奏,除参掉黄翼升和一大批不法将弁外,另上呈长江水师“改制”之章程,请求御准。

    自然是“照准”的。

    长江水师“改制”之后,全中国范围内,轩军和改编的绿营之外,建制部队中,数量、战力都可观者,只剩下西北的左宗棠部了。但是,和左宗棠平洪杨时的“楚军”一样,西北靖定后,这支部队就要裁撤,不在朝廷的“经制”部队之列了。

    轩军,是我的手创;绿营,经改编而由我控制。

    天下,渐入我之毂矣。

    *(未完待续。。)

第一一八章 美丽的合伙人

    一乘精致的翠幄青?小轿,从东角门抬进了清雅苑,没有引起多少注意——就算有人留意到了,也只会以为是过府拜访侧福晋的什么官宦人家的内眷。

    轿子走了约摸一箭之地,停了下来,随侍的仆妇上前,打起轿帘。

    一个少妇垂首移步,款款下轿。

    这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面容秀美,神态温柔,年纪嘛——呃,说不大好。

    她的身上,穿着大红皱绸的“间着”,外罩杏黄纶缎的“打褂”,柔软光滑的衣料上,金丝织缀的枫叶图案光泽流动。

    咦,这是日本的“吴服”啊——这位女子,难道是东瀛人?

    “吴服”,即和服。日本的和服源于中国的吴地,江户之前,一直被称为“吴服”。此时,已经有了“和服”的叫法,不过不是正式的,“吴服”正式变成“和服”,是明治中期的事情——可是,本时空再没有“明治”这样东东了,“吴服”到底会不会变成“和服”,呃,谁晓得呢?

    再看女子的发饰,果然,留着当时日本上层武家女子最流行的“片桐髻”。

    一个梳着条油黑发亮的大辫子的侍女迎了上来,微微一福,含笑说道:“夫人到了,这边请吧。”

    女子一瞥之间,便已判定了小蕊的身份:虽然是侍女的打扮,但度其形容举止,绝非普通的仆人,于是脸上生出极自然、极亲切的笑容,躬身还礼:“有劳姑娘了。”

    “不敢当。夫人请。”

    小蕊在前边领路。女子跟在后边。迤逦而行。

    有点不对劲儿啊——小蕊?小蕊不是在北京的轩郡王府吗?怎么出现在上海的清雅苑了?

    到了书房,小蕊轻轻叩门,里面传出了清朗雄厚的男声:“进来吧。”

    推开房门,小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女子轻移莲步,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书架前的关卓凡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阿庆夫人,别来无恙?”

    女子黑如点漆般的眸子。极灵活地朝关卓凡脸上一绕,随即垂下眼皮,跪了下来,双手抚地,俯下身去,额头轻触手背,成平伏之礼。

    “大浦庆拜见王爷。”

    大浦庆。

    第二次长州征伐之时,高杉晋作打不下轩军设在小仓城的“后勤基地”,不得不弃守下关,撤向内陆。轩军乃跨过下关海峡。大举进占。

    长州首富白石正一郎假装顺效,并奉献自家别墅“薰园”为关贝子驻节之所。暗地里。白石却联络豪商,成立“庄屋联盟”,誓要“天诛敌枭”。他自府邸挖掘通向“薰园”的地道,意图半夜破土而出,刺杀关卓凡。

    这个消息,龟山商社的伊东佑亨,酩酊大醉之后,泄露给了情人大浦庆。大浦庆和白石正一郎为商场死敌,于是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长崎秘密潜行至下关,向关卓凡首告。

    轩军近卫团和新选组缇骑四处,大肆搜捕,乃有“长州灭商事件”:白石正一郎以下六十三名长州豪商,被处以缳首之刑,并抄没全部资产。长州的经济支柱垮了下来,关卓凡却大发其财,仅仅现银,就入手一千万两之巨。

    作为庸酬,白石正一郎名下的船行和“关门制造所”,交给了大浦庆。同时,她获得了为关贝子“伴游”的机会。

    由此,大浦庆还另有两项极重大的收获:

    第一,关卓凡答应,同她一起,合组“股份公司”。

    第二,平定长州之乱后,关卓凡向幕府打了招呼,将军德川庆喜亲署敕令,大浦庆获得特许,在日本各藩国之间,自由往来;货物买卖进出,不受限制——大浦庆成为全日本唯一拥有是项特权的商人。

    在如此强大的政治保护伞的支持下,加上商场劲敌已去,大浦庆的“庆记股份公司”,迅速重新垄断了日本的茶叶出口,并垄断了新兴的漆器出口。

    白石正一郎的船行,原本就是长州最大的水运商行,在此基础之上,短短一年之内,大浦庆把“庆记船行”由长州最大,变成了全日本最大,占据了日本国内水运市场的近七成的份额。

    除此之外,大浦庆开始涉足矿业、金融,并大有斩获。

    此时的大浦庆,已经成为全日本地地道道的“第一豪商”了。

    “财阀”的面目开始逐渐清晰了。

    当然,“庆记股份公司”一半的股份,是关卓凡滴。

    大浦庆此次中国之行,“汇报工作”之外,还另有所求。

    为此,她自然是盼望可以和关卓凡“再续前缘”的。

    大浦庆在上海置了公馆,布置得极其精致,里面还放了两个她从日本带来的女孩子,都是经过了千挑万选,色艺双全,相信倚玉偎香之时,虽柳下惠亦不能自持的。

    她原本希望,关卓凡可以到公馆来和她相会。但是,“手本”上午递进清雅苑的门房,下午收到的帖子,却是请她次日至清雅苑见面。

    这个时候,大浦庆才明白,此地不是日本,此时不是战时,那个昔日自己“伴游”的男人,身份、地位已变,心思也就不一样了。

    或者说,这张帖子,是一个非常清楚的暗示:公谊犹存,私情已尽。

    当然,好处也是有的:能够进入轩郡王别邸,获得轩郡王的正式接见,是很荣耀的一件事情,回到日本,可以作为非常有力量的“宣传资料”。

    在日本,再有钱的商人,也没有觐见幕府将军的可能——其实在中国也一样,身上若没有相当级别的“功名”,普通商人也不可能有觐见掌国王爷的机会。

    *

    起身,落座,上茶。

    小叙温寒之后,话入正题。

    “上次夫人来信,”关卓凡说道,“那个三池煤矿,幕府已经划给了‘庆记’?”

    “是,”大浦庆柔声说道,“幕府以为,‘庆记’是最适合接办三池煤矿的——这,都是托赖王爷的照应。”

    关卓凡微微一笑:“这是夫人长袖善舞——我可不能贪天之功为己有。”

    “这个煤矿,”大浦庆说,“三井家其实也是极想要的。可是,王爷晓得的,三井家和朝廷那边的人,一向眉来眼去的,这个情形,我跟幕府的人提了一提,他们也就晓得该怎么办了。”

    大浦庆口中的“朝廷”,指的是京都的皇室和公家;所谓“提了一提”,说出来轻描淡写,其实不晓得底下费了多少工夫,做了多少手脚?

    *(未完待续。。)

第一一九章 巧取豪夺

    关卓凡想,好,原时空三井赖以起家的三池煤矿,现在到了老子手里,“三井财阀”这样东东,大约不可能现于本时空了。

    幕府现在做的,相较于中国的“官督商营”,更接近于“私有化”,即将原本幕府或藩国控制的矿产,以“合适”的价格,渡让给大商家。以大浦庆的政治背景、雄厚财力和敏锐嗅觉,自然要在其中上下其手,大快朵颐。

    “煤矿之外,”大浦庆说,“还有铜矿。别子铜矿,亚洲首屈一指,就在全世界,也是排的上号的——王爷其有意乎?”

    说着,双瞳剪水,秋波流动。

    关卓凡觉得,整个人似乎浸入了一泓温暖的泉水中,水面香氛氤氲,醺人欲醉。

    他不由想起了在长州“携美共浴”的那段神仙时光。什么汤田温泉、汤野温泉、汤本温泉、表山温泉、川棚温泉、油谷湾温泉……嘿嘿,每次“泡汤”之时,温泉外围,层层戒严;温泉里边,只有他和……咳咳,温泉水滑洗凝脂啊。

    公谊犹存,私情已尽。

    他定了定神,说道:“别子铜矿?这个,似乎不比三池煤矿,怕是……会有些关碍吧?我晓得,别子铜矿一直是住友家在做的——他们家,大约在元禄年间,就得到了幕府的许可,开始经营别子铜矿了吧?迄今,嗯,已经差不多一百七十年了。”

    大浦庆微微一笑,说道:“王爷何等英雄豪杰,些些‘关碍’。算的什么?再者说了。别子铜矿的脑门上。到底没刻着‘住友’两个字,若做得好,自然该他们家做下去,若做得不好,凭什么还要尸餐素位?我看,住友家做这个别子铜矿,很是一般呢。”

    大浦庆这话,其实是昧心之言。

    住友以铜矿精炼和铜加工起家。几经辛苦,开发出了从粗铜中提炼出银的“南吹蛮”技术,被行内奉为“南吹蛮之正宗”,其商户所在地大阪,也因此成为日本铜矿精炼业的中心。

    在此基础之上,住友取得了别子铜矿的开采权,奠定了家族百年基业之根基。

    住友做别子铜矿,其实是非常用心的。当然,如果硬拗,也可以指其“做得很是一般”。譬如,尚未采用“西法”——未引进西方的设备和技术。

    关卓凡一笑:“我看。阿庆夫人才是女中豪杰!”

    大浦庆嫣然一笑:“王爷谬赞。”

    关卓凡脑海中,出现了加特林机枪疯狂抛吐子弹壳的画面,那一地黄澄澄的,可都是铜啊!

    小站靶场上,我曾经自问:我的铜矿在哪里?现在,我知道我的铜矿在哪里了。

    关卓凡下定了决心:把这个别子铜矿弄过来!

    “你说的也是——这个住友家,也确实该退位让贤了!既如此,夫人尽管放手去做吧,要我说什么、办什么,我照说、照办就是了。”

    大浦庆眼中放出了热烈的光芒。

    一时间,关卓凡又产生了曾经有过的那种错觉:眼前的女人,犹如熔岩,通体发出了耀眼而火热的光芒。

    大浦庆站起身来,蹲了一福:“谢王爷!”

    动作幅度不大,却是非常标准。

    重新落座之后,大浦庆身上,这股逼人刺目的光芒消隐不见了,她又变成了那个温柔婉约的“大和抚子”。

    “这个事儿,”关卓凡闲闲问道,“夫人是否已有了什么可措手之处?”

    大浦庆一笑,说道:“回王爷,我倒是胡乱地想出过一条路子,就是不晓得行不行得通?”

    “请说。”

    “住友家在大阪开了间什么‘并和会’,做抵押贷款的生意,嗯,和天朝的钱庄、票号,大致仿佛。这间‘并和会’,本钱其实都是由别子铜矿而来,吸纳的款子,不少又反过来用在了别子铜矿上。”

    关卓凡心中一动:“并和会”?原时空,那是住友银行的前身啊。

    他隐约猜到大浦庆的思路了。

    “我想,”大浦庆继续说,“这个‘并和会’,如果放出去的款子,有一两笔挺大的数目收不回来,同时,又有几个大客户,不约而同,上门提现,那么……”

    说到这儿,大浦庆又是嫣然一笑,打住了。

    关卓凡微微倒吸一口冷气,心里暗暗说道:这个女人,可够狠的啊。

    他点了点头,说道:“住友家如果周转不灵,不得不拿别子铜矿变现,嗯,同道有援手之义,那个时候,‘庆记’倒是不好袖手旁观。”

    “是,王爷高义,阿庆谨遵王命。”

    大浦庆的这一招,颇似原时空李鸿章、左宗棠斗法,李鸿章一系为剪除左宗棠之羽翼,断绝其财源,“射人先射马”,拿胡雪岩开刀的路子。胡雪岩偌大事业,就是从“阜康”被有心人挤提,产生连锁反应,最终全盘轰然坍塌的。

    不过,胡雪岩之败,李鸿章、盛宣怀、邵友濂的打击,只不过是从外面推了一把,根本原因,还是他自身的经营出了大问题:摊子愈铺愈大,亏损愈来愈重,摁下葫芦浮起瓢,终于,窟窿盖不住了,资金链彻底断掉了。

    住友现在的情形,关卓凡并不十分了解。不过,这个时代的采矿业,确实属于“资金密集型企业”,吃钱吃得厉害;“并和会”又是刚刚成立,实力有限,未必没有可乘之机。

    再说,既然手里掌握着足够的政治权力,需要的话,该出手时就出手,不一定从头到尾走“商战”的路子嘛。

    原时空日本四大财阀:三菱、三井、住友、安田。其中,三井没了三池煤矿,住友没了别子铜矿,不用指望往“财阀”上边儿靠了。

    三菱的岩崎弥太郎,此时应该窝在土佐藩的官营商馆“开成馆”里,做一个小小的吏目,郁郁不得志。日本的水运市场,已为“庆记”把持,岩崎弥太郎异日想施原时空之“故技”,成功的概率接近于零。

    安田的安田善次郎,三年前在江户开办了名叫“安田屋”的钱庄,迄今规模虽然还不太大,但算是发展顺利。此人是金融奇才,不可小觑,倒是要提醒大浦庆留意。

    日本的财阀,是在明治维新、国家统一的大背景下产生的,没有了这个大背景,相关人等再怎么能干,也不可能变成真正意义上的财阀,不过,就算是小了几号的“微型财阀”,也还是少一个好一个——有一个“庆记”就够啦。

    关卓凡正在浮想联翩,大浦庆又柔柔发声了:“阿庆还有下情上陈王爷。”

    你还要做什么?

    “夫人请说。”

    “是。我想,‘庆记’应该办自己的缫丝厂。”

    *(未完待续。。)

第一二零章 新旧之别

    缫丝厂?关卓凡心中大大一动。

    表面上不动声色,微笑说道:“怎么,‘庆记’已经涉足丝业了么?嗯,我还不晓得呢。”

    “还没有呢,”大浦庆柔柔地看了一眼关卓凡,“这,不是过来请王爷的示么?”

    “做生意,”关卓凡说,“我哪里比得了阿庆夫人?这些事儿,夫人自己抓主意就好了,何必问我?”

    “王爷太谦了,”大浦庆说道,“能者无所不能呀!开平矿务局、轮船招商局,不都是王爷亲自擘画?庆记的船行,是拿轮船招商局做摹本的;还有三池煤矿——我交给幕府的禀帖,关于如何经营三池煤矿,种种措施,从头至尾,其实都是照抄开平矿务局的。”

    说到这儿,嫣然一笑:“所以,我正经是王爷的学生呢!王爷,您这个学生,离真正出师,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你可不能够半路就放手呀!”

    这一碗又一碗迷汤,灌得关卓凡如饮醇酒,整个人醺醺然的。

    他呵呵一笑,说道:“夫人再这么说下去,我的脸可就要红了。”

    心里却似明镜一般:什么学生不学生的,大浦庆一定是有了难以通过的关碍,才会向自己“婉转陈情”的。

    “长州乱平之后,”大浦庆说,“幕府和法国人签的那个‘包销’全日本的生丝的‘意向书’,自然就废除了——长州逆乱,全靠王爷一手敕平,法国人什么忙也没有帮上。他们替幕府训练的那支‘步、炮、骑’什么的‘三军’。在艺州口一役中。一触即溃了嘛!”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全赖王爷英明神武——不然,丝这一块儿,幕府和法国人彼此勾连,可就包圆儿了!哪里有‘庆记’搀和的地方?”

    此时,大浦庆看关卓凡的眼神,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望着心仪已久的明星偶像。充满了由衷的崇拜和爱慕,自然之极,毫无PS痕迹。

    这个女人,如果放到二十一世纪演电影的话……咳咳。

    “可是,”大浦庆终于开始转折了,“日本的丝,都是由脚踏的木缫车缫出来的,颜色微微泛黄,也不是十分顺滑。王爷明鉴,如今的洋人。眼界也开了,胃口也大了。对日本的丝,其实并不是十分满意。长将以往,日本丝的销量,一定大受影响。”

    “我从法国订购了一架新式的缫车:铁制骨架,缫丝锅是陶瓷做的,蒸汽驱动,安置好了之后,试了一试——哎哟!”

    大浦庆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兴奋:“不得了!缫出来的丝,不毛不断,又白又滑——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白、那么滑的丝!脚踏的木缫车缫出来的丝,放在旁边,就像……就像一个粗使丫头站在一位公家小姐旁边,根本没有法子比!”

    “还有,缫丝的速度,也快了许多!一台新式的蒸汽缫车,顶得上十几台土缫车!拿人工来算,一台新式缫车,顶的上三十个人工!就是说,新式缫车一日的产量,用人工要一个月!如果可以保证茧子的供应,不晓得产量能够提高多少倍?”

    “品质更好,产量更高,用料却比土缫车更加简省——用新式缫车,一枚茧子,能够缫出更多的丝,浪费掉的,便更加少了!”

    “法国人练兵不行,这个新式的缫车,可真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王爷请想一想,”大浦庆稍稍放缓了语气,眼睛中的光芒却更加明亮了,“咱们如果建一个缫丝厂,放几百台新式的缫丝机在里面,那……还得了?”

    顿了一顿,加重了语气:“洋人是必定挤破了头来买咱们的丝的!且因为丝的品质更好,可以卖出更高的价格!到时候,整个日本,谁还比得过咱们?日本的生丝出口,成了‘庆记’的独家生意,也说不定!”

    关卓凡点了点头,含笑说道:“果然令人心动。”

    “可是,”大浦庆秀眉微蹙,“为了建缫丝厂的事儿,我去找幕府,谁知,上上下下,一个一个,却都是阴阳怪气的。”

    “先是竹内四郎。这家伙滑头得很,说这个事儿太大了,他一个长崎奉行,实在做不了主,得向江户请示。过了些日子,江户的‘指示’到了长崎,说什么,‘庆记’做丝是极好的,不过,最好还是用回本国的缫车,洋人的机器,不知底细,冒烟走水的,若出了什么状况,就不好了。”

    “这个口气,怪异的很!先前,三池煤矿的那份禀帖,也是说要用洋人的机器的,可不见有人说什么‘不知底细,冒烟走水’——这次是怎么回事?”

    “应该不是因此有所需索——不论是长崎奉行所还是江户幕府,平素和‘庆记’相与得都好,该给的,我是一个铜板也没少他们的呀!”

    “后来,竹内四郎受逼不过,总算跟我说了实话:这新式的缫车,既然一台能顶三十个人工,岂非进一台新式缫车,就有三十个吃丝饭的工人要打破饭碗?小民穷极无聊了,说不定就会来找官府的麻烦——幕府的麻烦事儿已经够多了!”

    “竹内四郎还说什么:‘我也快到了致仕的年纪了,总要求求阿庆夫人,赏我再吃两年平安茶饭!’”

    说到这儿,大浦庆樱唇微撇:“这个胆小鬼!”

    顿了一顿,眼睛水汪汪的:“王爷,这个事儿,只怕非您出面不成呢!”

    沉吟片刻,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阿庆夫人,这个事儿,恐怕竹内奉行说的,是对的。”

    大浦庆大出意外。

    新式的缫丝机,会抢养蚕人家和大小“丝坊”的饭碗,大浦庆自然是心知肚明的,这一层,竹内四郎说的,确实“是对的”。

    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大伙儿“心照”就好了,轩郡王为什么会在台面上附和竹内四郎的说辞呢?你是中国的王爷,日本小民有没有饭吃,关你什么事情呢?咱们俩又不是没有相处过,我可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日本小民的生计呀?

    *(未完待续……)

第一二一章 治乱之辨

    关卓凡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一笑,说道:“我这么说,夫人大约有一点意外。”

    隐约的愕然,已经从大浦庆面上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极温柔而纯净的笑容:“阿庆愚钝,求王爷开导。”

    “方才夫人提到的‘冒烟走水’,”关卓凡说,“我觉得,这四个字,放在目下之幕府身上,倒是十分合适。”

    沉默片刻,大浦庆低声说道:“是,王爷睿见,幕府的日子,不算好过。”

    “长州的叛乱是打下去了,可是,大大小小的‘一揆’,似乎没有减少,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吧?”

    “这……是。”

    “一揆”,日语表示人民对领主的反抗,即“暴动、起义”之意。

    大浦庆是何等样聪明之女子?她已经隐约知道轩郡王要说的是什么了。

    长州乱平,迫在眉睫的危机解除,幕府上下兴高采烈,以为“天下从此大定”。但事实上,幕府只是暂时渡过难关,按下葫芦浮起瓢,第一个火头暂时熄灭了,第二个火头很快就烧了起来。

    这“第一个火头”,是地方武士向幕府夺权;这“第二个火头”,则是来自于底层人民的反抗。

    天保四年,即1833年,日本各地大饥,史称“天保饥馑”。饥荒持续至天保八年,即1837年,情况恶化,终于爆发了大盐平八郎领导的贫民暴动。

    从那时开始,大大小小的“一揆”,此起彼伏。时至今日。隐然已有燎原之势。

    这是我们熟悉不过的王朝末期的景况。而幕府的“开国”,相当程度上加重了这一局面。

    生丝、棉花、茶叶等商品大量出口,导致国内物资短缺,物价因而上涨。这种物价上涨,具有强烈的传导性,最终致使并不出口的大米的价格也大幅上涨,从而对中下层人民的生活造成严重影响。

    日本国内银贵金贱,洋商便用国际比价低廉的白银在日本大肆套购黄金。使日本各藩藩库的黄金储备迅速告磬。为挽救财政危机,各藩只好降低新铸的货币的含金量,或者滥发“藩札”——相当于纸钞,造成严重的货币贬值。

    物价上涨、货币贬值互相作用,使通货膨胀愈来愈严重。

    农民、普通市民、下级武士,都陷入了急剧的贫困化。

    第二次长州征伐的庞大的军费开支,使幕府和参战各藩的财政状况进一步恶化;为支付军费就不得不增加赋税,人民的生活愈加困苦。

    第二次长州期征伐间,大和国宇陀郡、安艺国佐伯郡、赞歧国多度郡、隐歧国原田郡等地,接连爆发农民暴动;大阪、兵库。也发生了城市贫民的骚乱。

    就在关卓凡以征服者的姿态进入江户内城、参加和樱天皇的登基典礼的时候,江户发生了要求“平抑物价、救济穷民”的“请愿”事件。只不过幕府拼命捂着,没让彼时的关贝子亲眼见到而已。

    日本会发生类似太平天国那种大规模的“一揆”吗?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届时,不但武士阶层会参与,寺庙宗教势力也很有可能介入。

    倒幕势力会趁机再次发难,甚至夺取“农民运动的领导权”,“窃取革命胜利果实”。

    日本乱一乱,关卓凡并不反对,不过,这个乱,是有讲究的,最好的状态是“不死不活”,一直病恹恹地吊着口气,老老实实地,做中国工业化的原材料供应地,并提供部分原始积累。

    为此,关卓凡必须做到以下两点:

    其一,不能允许日本“由乱而治”。

    “大治”常常出现在“大乱”之后,大规模的战乱,会彻底清洗掉老旧的政治势力,为新鲜血液腾出足够的空间。

    关卓凡绝不能允许日本出现一个强有力的新统治者,不能允许自己冒日本摆脱控制、自行其是的风险——他认为,对于中国来说,再也找不到比幕府更合适的统治日本的人选了;对于他本人来说,也找不到比幕府更合适的“代理人”了。

    只要“幕藩体制”得以维持,日本就不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家,更遑论迈入近现代国家的门槛了。

    同时,“幕藩体制”的虚弱,使幕府永远也离不开关卓凡和中国的支持,摆不脱对关卓凡和中国的依赖。

    日本,就只好乖乖地做中国的“半封建半殖民地”了。

    所以,日本只宜“小乱”,不宜“大乱”。

    所以,关卓凡不能做刺激日本国内阶级矛盾大爆发的事情。

    其二,关卓凡不能引火烧身,损害自己在日本的利益。

    “若真像竹内奉行说的,”关卓凡说,“小民‘穷极无聊’了,他们第一个要找麻烦的,只怕还不是官府,而是……‘庆记’。”

    大浦庆微微一震,眼中波光一闪,随即垂下眼皮,低声说道:“是。”

    “夫人也晓得,幕府就那点子本事,真出了什么大乱子,怕是难以护得‘庆记’之周全的。”

    “这……确实如此。”

    “还有,到时候,‘庆记’所被之祸,只怕不止于缫丝厂,茶业也会受到波及的——我晓得,有一班头脑不清不楚之人,对日本的茶业出口,早就啧有烦言了。”

    大浦庆悚然心惊。

    这就是上文提到的:生丝、棉花、茶叶等商品大量出口,导致国内物资短缺,物价因而上涨。这种物价的上涨具有强烈的传导性,最终导致并不出口的大米的价格也大幅上涨,从而对中下层人民的生活造成了严重影响。

    “缫丝厂迟早是要建的,不过,不急在一时。反正,咱们手头上要做的事情,非常之多,单单一个别子铜矿,就够阿庆忙得了。”

    说了这么久,关卓凡口中,第一次把“夫人”二字,从“阿庆”后面拿掉了。

    大浦庆心中大大一跳。

    他……有心还是无意?

    不由自主,便媚眼如丝,朝关卓凡脸上一绕,再一绕。

    “阿庆心悦诚服,凛遵王命。”

    *

    端茶送客,小蕊送大浦庆出去。

    关卓凡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一高一矮两个女人袅娜的背影,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他否决了大浦庆建缫丝厂的计划,但是,最重要的原因,并没有对她明说——也无法明说。

    担心小民“穷极无聊”闹事神马的,固然是原因之一,却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不能允许日本的丝业跑到中国的前头去。

    *(未完待续。。)

第一二二章 时不我待

    丝、瓷、茶,本是中国“自古以来”出口之“三大件”,独霸世界市场n多年。但是,到了关卓凡这个时代——即十九世纪中期的时候,瓷器的制作,泰西诸国早已超过了中国;茶的生产,亦早就多点开花,无需再独沽中国茶之一味了。

    唯有丝,依然几乎是中国的独门生意。放眼全世界,在生丝出口上,中国只有日本这一个稍微像样点的竞争者。

    泰西诸国对生丝需求孔殷,但正如大浦庆所说的,洋人“眼界开了,胃口大了”,对生丝的质量和产量,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可是,中国现有的技术水平、生产模式,已无潜力可挖。

    本来,以中国得天独厚之条件,丝业的近现代化,完全应该成为工业化原始积累的最重要的手段之一——技术上的难度也是最低的。

    可惜,原时空的当政者,没有明确意识到这一点;或者,就算意识到了,但怵于广大土法生产、经营者的反对,由始至终,没有从政府乃至国家层面,对丝业近现代化,做任何实质性推动,由得民间新、旧两派,自行竞争,自生自灭。

    如果矛盾激化,两派打起来了,政府为求息事宁人,出面压制的,一定是采用“西法”生产经营的那一边。

    反观日本,明治维新伊始,片仓公司富岗制丝所,便从法国引进了金属制造的蒸汽缫丝机,称“直缫车”——那是1870年,距今不过四年;两年后。即1872年。日本便成功仿制出自己的“直缫车”。从此不必进口了。

    彼时,出任日本首相的松方正义,将生产和出口生丝定为国策,并决定“除旧布新”,淘汰土缫车,力推“直缫车”。

    1875年,“直缫车”在日本全国推广开来;第二年,即1876年。日本的生丝生产就迎来了大发展。之后,日本丝业一路高歌猛进,至1909年,生丝的产量和出口量,终于都超过中国,正式成为世界第一丝绸大国。

    读史至此的时候,关卓凡总会想:钢铁、煤炭、石油神马的,比不过人家也就罢了,丝居然也被人家后来居上?!这个**丝逆袭的故事,未免励志得太过分了。

    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1938年。日本的生丝产量达到历史新高,占全世界生丝产量的76%。产量也好,出口量也罢,都超过中国十倍以上。

    中国的丝业,和日本比起来,连“小兄弟”都算不上了。

    这个故事,就永远留在原时空好了,本时空,让俺来拨乱反正。

    首先,要做一点弊,替中国丝业的发展,争取几年宝贵的时间差。

    上文说了,日本于1870年引进了第一台“直缫车”,本时空,明治维新是没有了,但是,日本引进第一台“直缫车”的时间,反倒提前了整整四年——就是大浦庆从法国购进的那台新式缫丝机。

    历史真正吊诡。

    这自然是作为穿越者的我,带来了一对蝴蝶的翅膀的缘故。所以,应对的责任,自然也应该由我承担起来。为此,为了国家和民族的根本利益,我不惜在相当程度上牺牲我个人的利益。

    大浦庆的“庆记”,我是有一半股份滴。

    我放弃我本人垄断丝业之庞大利益,此代价不可谓不大——这个代价,必须换来中国丝业的脱胎换骨!

    我推迟“庆记”建立缫丝厂的时间表,就是推迟日本丝业近现代化的时间表,就是为中国丝业的近现代化争取时间差。但是,日本丝业的近现代,不可能无限期地推迟下去,中国的丝业,如果不尽快迈出更新换代的步伐,迟早还是会被人家追了上来。

    时不我待。

    照原时空的经验,如果政府不强力介入,不以公权力乃至暴力进行主导,单靠私人资本“自由竞争”,中国的丝业,根本没有戏唱。旧有的生产模式,极其顽固,新旧之争,迁延日久,甚至头破血流。

    土法缫丝终有被潮流冲刷殆尽之时,可是,到了那一天,同时冲走的,还有中国在世界丝业市场上的绝大部分份额。

    中国丝业那一小撮“新生的民族资本”,不过大浪淘沙之后留下来的几只小鱼小虾,不论对买家来说还是对竞争者来说,都不够人家填牙缝的。

    覆辙不能重蹈。

    但是,这确实是一个极其艰巨的挑战。

    中国的丝业,以江浙为根本。

    江浙人家,养蚕缫丝,极为普遍。三餐之继,迎婚嫁娶,养老送终,全赖于此。而且,不同于日本的丝业由大大小小的“丝坊”组成,江浙的丝业,基础单位为家庭,自家养蚕,自家缫丝,然后卖给收丝的“丝行”。所以,如果引进新机器,一台“直缫机”顶三十个人工,“社会影响”方面,中国比日本更大。

    江浙是关卓凡起家之地,他必须确保,新的生产模式造成的社会动荡,能够维持在一个可以容忍的范围内。

    至少,不能“一揆”呀。

    那么,我该如何措手呢?

    *

    关卓凡抵沪之前,胡雪岩就从杭州来到了上海,早早地候着了。关卓凡一到埠,他就亲自打轿到清雅街递了帖子。胡雪岩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要向关卓凡请示汇报,但他素以轩郡王的“私人”自居,王爷既到上海,自然是要过来伺候的。

    不过,这已经好几天了,他还没有收到接见的通知,心里多少有点犯嘀咕。

    陪胡雪岩到上海来的罗四太太,倒是已经拜见了扈侧福晋。

    扈晴晴对她干姐姐说,胡观察是自己人,王爷必定是要见的。不过,这几天王爷实在是忙,各种接见,各种会议,还要陪着那个“美利坚访华代表团”,参观高昌庙的“自贸区”、“工业园”。白天,就算王爷没有出门,呆在清雅苑,我也是见不着人的——必定是和哪位大员谈公事的。

    所以,请胡观察稍安勿躁,耐心再等两天。只是,胡观察是大忙人,这……会不会耽误他的正事呀?

    罗四太太赶忙笑着说:怎么会?哪里还有比伺候王爷更紧要的正事儿?

    *(未完待续。。)

第一二三章 红顶商人

    当天就寝之后,鸳枕之上,扈福晋将罗四太太的话,说给轩郡王听了。

    关卓凡微微一笑,并没有直接接扈晴晴的话头,而是说:“如今的雪岩,已经不比前两年了——该是非常得意了吧?”

    扈晴晴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说道:“可不是!除了‘阜康’的联号愈开愈多,正经是江南的第一大钱庄外,典当铺也开了起来!嗯,我来扳一扳手指头——”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第一间叫做‘公济典’,接下来‘广顺典’、‘泰安典’……浙江的杭州、湖州、嘉兴、海宁、金华、衢州,江苏的苏州、镇江,都有‘胡财神’的典当铺开张,总计……十七间。”

    “‘胡财神’?”

    “是——这个外号,不晓得是哪个起的,一下子就叫开了。”

    “财神?嘿嘿,了不得!”

    顿了一顿,关卓凡含笑说道:“我的晴晴也了不起——如数家珍嘛!”

    扈晴晴嗔道:“什么叫‘如数家珍’?乱用词儿!那是我家吗?一年之中,王爷大半的辰光不在这边儿,这边儿的事儿,能替王爷留心的,我自然要替王爷留心的。”

    “是,是,要不然,怎么说我们家晴晴能干呢!”

    关卓凡揽过扈晴晴,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

    扈晴晴轻声一笑。

    “不过,也不算乱用词儿——罗四太太是你的干姐姐,雪岩就是你的干姐夫,大家也算是一家人了。只不过……”

    扈晴晴竖起了耳朵。

    关卓凡却打住了。

    “只不过什么嘛?说一半。留一半!”

    “只不过。希望雪岩真能够像一家人一般,和咱们……一条心思。”

    “他怎么可能自外于王爷?他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两年,他翻着筋斗云似地发达了起来,还不都是……仰赖王爷的荫庇?”

    顿了一顿,又说道:“我那位干姐姐,每一次来上海见我,翻来覆去,唠的就是这套嗑。我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罗四太太的话,不能说是违心之语,不过——”

    又“不过”?

    “嗯,生丝‘销洋庄’的生意,雪岩也做得很大了吧?”

    “销洋庄”,即出口。

    话头怎么转到这上面了?

    扈晴晴想了一想,说道:“是。胡观察本来就做生丝‘销洋庄’的生意,不过——”

    说到这儿,不由抿嘴一笑:“都是王爷闹的——我也‘不过’了。”

    “王爷晓得的。‘销洋庄’是非常压钱的一门生意,原来。胡观察的本钱有限,不能不联合杭州、湖州的几个大丝商,共同进退——他还不占大股。”

    “可是,现在的局面,完全翻转了过来!胡观察动辄几十万、甚至上百万银子的出入,其余丝商都要唯他马首是瞻了!”

    “嗯,江浙丝商之中,雪岩确实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领袖了。”

    “多少人都在疑惑,‘胡财神’发迹得也未免太快了!胡某人想来也不能屙金尿银,他那么多的钱庄、典当、丝庄……本钱都是从哪里来的呢?所以……他怎么可能对王爷有二心呢?”

    扈晴晴这段话,委婉地点明了胡雪岩发迹的本金来源。

    这第一个来源,是左宗棠西征的军费。

    西北军兴,不同内地,饷事不可不继。

    内地用兵,一旦缺饷,总有时间、渠道,周转腾挪。又或者银子虽然暂时到不了手,粮食能够筹到一些,士兵的肚子不至挨饿。只要断饷的日子不长,不致于造成什么太大的麻烦。

    用兵陕甘,一旦断饷,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就算内地筹足了欠饷,递解过去,也得一两个月的时间。若就近筹饷,除了一个贫瘠的山西,根本无所依恃。冰天雪地之中,将士们饥肠辘辘,如何挨得?万一因此而生溃变,怎么了得?

    所以,不能像在内地那样,时间上以“月”为单位,由各省每月向西征大军解饷。不然一不小心,吃了上顿没下顿,可就耽误大事了。

    所以,左宗棠西征,必须一次性带够一年、至少是半年的饷。

    “开拔费”,粮饷,马匹,军火,屯田用的种子、农具,林林总总加在一起,第一年就要三百五十万两。

    就算半年,也是一百七十五万两——这笔钱,从哪里来?

    西征大军的军饷,说到底还是各省各领一个数字,拼在一起,凑够一个大数。但你不能要求人家一次性拿出一年的数字来——各省自己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户部也没有这笔钱。

    谁有呢?关卓凡提醒左宗棠:洋人的银行里有。

    这就有了借洋款、充军费之事。

    前文说过,一开始,关卓凡并未主动请缨,替左宗棠办理这笔洋债。左宗棠有一个胡雪岩在那里,自然是先叫胡雪岩去办这个事情。

    胡雪岩一番奔走,办出了这么一个结果:

    汇丰银行答应借出巨款,但要中国的海关出票担保。就是说,到时候,由海关向汇丰还款,至于各省的协饷和海关怎么扯皮,不关汇丰的事。

    这也罢了,关键是利息:月息一分三厘。

    月息一分三厘,年息就得一分五厘六毫。

    彼时银行放款,一年期的款子,一般的行情是月息八厘,年息不超过一分。

    “暗盘”太狠了,戴的“帽子”太重了。

    关卓凡勃然大怒,将胡雪岩狠狠训斥了一通,然后顺理成章,将这笔贷款,“截胡”到

    了花旗银行——没有人晓得,关贝子是这家美资银行的实际东主。

    利息则下调到正常的月息八厘。

    这样,既为国家避免了“不必要的损失”,关卓凡自个儿也……嘿嘿。

    胡雪岩也没有吃亏。

    他勾连汇丰,开出如此凶狠的“暗盘”,是为了弥补他代理浙江藩库时,在盐务上弄出来的亏空。关卓凡关照花旗银行,给胡雪岩放了一笔款子,助他渡过了难关。

    虽然在接洽贷款银行上碰得灰头土脸,但是花旗银行的贷款,关卓凡还是交由胡雪岩的“阜康”,向西征大军解寄。

    胡雪岩的好日子开始了。

    上文说过,左宗棠出关的时候,要带足半年军饷,有了这半年军饷打底,之后,就可以分期解寄,一、二月一解,或二、三月一解。可是,银行放款,却是一次性放半年的款,因此,会有相当一部分贷款,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呆在“阜康”的账上。

    如此一来,胡雪岩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差,“以钱生钱”——拿西征大军的军费,赚他自己的钱了。

    *(未完待续。。)

第一二四章 过于王侯

    辗转腾挪、低买高卖,原是胡雪岩的拿手好戏,拿现代的话说,他算是一等一“资本运作”的高手。在胡雪岩的手上,钱确实“生”出了钱,“阜康”的联号,就是从这个时候迅速增多,“公济典”、“广顺典”等典当行,也是从这个时候开起来的。

    洋债既过“阜康”的手,顺理成章,胡雪岩出任设在上海的“西征转运局”总办,为左宗棠西征大军采买枪炮、粮食、医药、被服等一切军需物资,交易的佣金和回扣亦颇为可观。

    胡雪岩的资金来源之二,亦同关卓凡有着密切的关系,这就是由“阜康”代理江苏、浙江二省的藩库。

    代理藩库,特别是江苏、浙江这种一等一大省的藩库,当然是美差一件。但是,有一个必要条件:代理者必须拥有强大的资金实力。代理藩库的钱庄,常常要替官府垫款,实力略微不济,美差随时可能变成噩梦。

    譬如,胡雪岩第一次代理浙江藩库,就是因为资金实力不足,官款进来,“挪动”之后,无法及时填补,暴出了盐务上的大漏洞,如果不是关卓凡施以援手,事情闹了开来,胡雪岩革职拿问,都不是没有可能。

    西征军费抓在手中的胡雪岩,已非昔日之吴下阿蒙,代理浙江藩库,算是游刃有余了。于是,胡雪岩给浙江巡抚衙门和藩司衙门,上了个禀帖,求重为冯妇。恰好,当时浙江巡抚换了刘郇膏。大家都是关贝子的人。在刘抚军的暗示下。浙江藩司就把浙江藩库交回给胡雪岩代理了。

    刘郇膏支持胡雪岩代理浙江藩库,并不完全因为关卓凡的关系。他认为“阜康”确实是代理浙江藩库的合适选择:一,本金雄厚,信誉良好;二,联号众多,遍布南北,包括京城也有“阜康”的分号,汇兑十分方便。

    浙江藩库代理得顺手。胡雪岩再谋之江苏。江苏方面经过考察,也决定将藩库交给“阜康”代理了。

    江苏、浙江,是中国最富庶的两个省份,巨额官款从“阜康”过手,胡雪岩调动资金的能力,大大加强。他纵横捭阖,钱庄、典当两项,江浙一带,无出其右者;做“丝庄”,不到一年时间。便成为同业翘楚。“财神”的帽子,牢牢地戴到了胡雪岩的头上。再也拿不下来了。

    胡雪岩发迹,最重要之本金来源,皆直接或间接密切关联于与关卓凡,所以,扈晴晴才说,胡雪岩“翻着筋斗云似地发达了起来,还不都是仰赖王爷的荫庇”,又说,“他怎么可能对王爷有二心呢?”

    “广府人有一句俗语,”关卓凡平静地说道,“叫做‘一事还一事’。雪岩对我忠心,应毋庸议,可是,不见得我要他做什么,他都能痛痛快快去做。”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何况我要他做的,不啻打倒昨日之自己!如果他现在的生意做的不顺手,还好说些,偏偏一切顺风顺水,遽然调转船头,这儿——”

    关卓凡虚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道:“未必转得过弯儿来。”

    王爷要胡某人做什么事情,竟然严重到要“打倒昨日之自己”?

    扈晴晴想:我要不要问一问?

    正在犹豫,关卓凡沉吟着说道:“还有,雪岩重情义,好面子,这个事儿,牵连极广,他放不放得下脸面,难说得很。”

    到底什么事儿啊?

    扈晴晴忍不住了,樱唇微启,还没来得及出声,关卓凡又说话了:“对了,前些日子,你回杭州替舅舅扫墓,是住在雪岩家吧?”

    “舅舅”两个字之前,没有一个“你”字。

    这一字之无,叫扈晴晴心头大热。

    扈晴晴自幼父母双亡,全靠舅舅一手带大,舅甥感情之深,和亲生父女无异。舅舅殁于杭州城破,在上海的扈晴晴发下大誓,残破杭州城的长毛主将谭绍光不死,她绝不委身于人。这才有彼时的上海县正堂关卓凡那句“杀谭绍光,这有何难”的豪言壮语。

    她极深情地看了一眼关卓凡,柔声说道:“是,胡观察和罗姐姐,照应得极是周到。”

    你住在谁家,谁家都会“照应得极是周到”,这不是重点。

    “我听说,”关卓凡的语气,显得颇为随意,“雪岩元宝街的宅子,有意思的很,你是亲身住进去了,到底怎么个状况呢?”

    扈晴晴微微一怔,但她是极冰雪聪明的女子,转念之间,已隐约猜到了关卓凡这么问的用意了。

    “是挺有意思的。”扈晴晴说,“胡观察的大宅,占了整条元宝街——不过,这条街,原先并不叫这个名字。”

    “这条街,从头至尾,重新用青条石铺过了,中间高,两头低,形似元宝之心,‘元宝街’之名,就是这么叫开来的。不过,胡家并非有意摹状元宝,如此铺路,是为了排水——雨水由高往低走,尽数流入街边的暗渠。暴雨如注之时,杭州城其余地方,哪怕积水三尺,元宝街也是干干净净的。”

    “哦?厉害。”

    “还有更厉害的。”扈晴晴说,“我下了轿子,一抬头,先吓了一跳:这所宅子的围墙,一眼看过去,竟然足有五、六丈高!单是墙脚基石,就比我还高!”

    关卓凡“嘿”了一声,说道:“紫禁城的围墙,也没有这么高!”

    扈晴晴心中一震,默不作声了。

    关卓凡感觉到了女人的异样,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说道:“我就是随便一说,你别摆在心上,该说什么还说什么。”

    怎么能够不“摆在心上”?什么又是“该说”的?

    扈晴晴沉默片刻,突然轻轻一笑,说道:“胡家有一处所在,你必定觉得极好的——大宅里有一座好大的‘走马楼’,既气派,又精致,你倒猜猜,里面住着什么人?”

    “我哪儿猜得着?”

    “是胡观察的十二个妾,号称‘十二金钗’。”

    关卓凡忍不住,又轻轻地“嘿”了一声。

    扈晴晴微微偏过头,含着笑,斜睨着他,说道:“怎么样,好生羡慕吧?还有你羡慕的呢——这‘十二金钗’,全不劳胡观察自个儿费心,一个一个,都是我罗姐姐亲手挑拣,亲自接进府里的!”

    关卓凡再次“嘿”了一声:“这份贤惠……可是有点儿……过了。”

    “过什么呀,”扈晴晴说,“好处大着呢!”

    顿了一顿,说道:“胡观察单为罗姐姐造了一座‘百狮楼’,乃是整座大宅最华奢、最气派的所在,我在胡家,住的就是这个‘百狮楼’——果然华奢,果然气派!”

    “‘百狮楼’?”关卓凡奇道,“怎么取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这……可不像闺房绣楼的名字啊。”

    “罗姐姐行四,”扈晴晴说,“熟人称她‘罗四太太’。外面的人,不知底细,以讹传讹,以‘罗四’为‘螺狮’——罗姐姐出身杭州的‘螺狮门’嘛!于是,都叫她‘螺狮太太’。胡观察听说了,觉得有趣,索性将错就错,就给她的绣楼,起了这么个名字。”

    “原来如此——‘百狮楼’,嘿嘿,好大的气魄!”

    “楼如其名呢!”扈晴晴微微一笑,“未入楼内,远远望去,只见四边的栏杆上,金光闪烁,耀目生辉,我当时奇怪了:那是什么呀?”

    “进了‘百狮楼’,登上二楼,推门而出,才弄明白:原来每一根栏杆的望柱上,都用紫檀打磨出一个狮子,一共一百个,正合‘百狮楼’之名;狮子的眼睛,竟是用黄金铸成的——我看到的那些光闪闪的物事,就是这些狮子的金眼睛!”

    “好家伙!”

    关卓凡惊叹了一句,又说道:“外边都传雪岩‘起居奢华,过于王侯’,看来,人言不虚啊!”

    扈晴晴轻声一笑,说道:“京城的王府,我没福气见识,我只见过轩郡王在上海的别邸——和人家胡观察的宅子,还真是比不了。”

    关卓凡心里悠悠一叹:原时空,胡雪岩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确实不为无因!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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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那一年,懿贵妃风华绝代,肃中堂权势炎炎,洪秀全安然打坐,圆明园赤焰遮天。 那一年,胡林翼呕心沥血,曾国藩百战艰难,左宗棠英雄欺人,李鸿章羽翼渐满。 那一年,一名小博物馆的兼职讲解员,经历了史上最悲催的穿越,死而后生,绝地求存,誓要凭一己之力,祸乱宫廷,颠覆王朝,开创一个全新的世代—— 吾今欲将大笔,重写春秋,天下尚且如此,况一家一室和几个嫂子乎? * * 一组签约作品,每天两更,不拖不欠,求收藏。乱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