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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再见,懿贵妃

    “嗯,你抬头说话罢。”

    如意洲的那一夜,故事也是从“你抬起头来说话”开始的。

    “谢太后!”关卓凡收摄心神,抬起头来。

    正中一个小小的御榻上,坐着六岁的同治皇帝,装束得整整齐齐,一件小龙袍,精致合身。小皇帝虽也尽力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但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却在灵活地四处乱看,煞是有趣。

    皇帝的样子,略略冲淡了关卓凡紧张的心情,让他可以在太后发问之前,再仔细打量一下身前的情形。面前是一张宽大的红木御案,系着明黄色的软缎桌围,而在同治皇帝的两侧,一东一西又设了两个御座,御座之前,垂着两方明黄色的曼纱,帘后的人,虽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表情神态,仍然可见。

    这就是垂帘听政了,关卓凡心想。

    “关卓凡,你是镶红旗的?”照例是由慈安太后先问。她的声音,关卓凡还是第一次听见。

    “是。”

    “这是你第一次进宫么?”

    “是。”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跟母后皇太后回话,只有哥哥和嫂子了。”关卓凡犹豫了一下,答得模棱两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说自己娶了嫂子,关了哥哥,那岂不变成“欺兄盗嫂”?这个西洋镜可拆穿不得。

    “这一回,你的功劳不小。”

    “谢谢太后夸奖,臣不敢当。”

    问到这里,不大善于言辞的慈安太后没有话了,看着慈禧,示意她把话接过去。

    “皇帝这几天感冒,书房都撤了,”慈禧接过了话头,闲闲地说,“今天,我们特为让他在这里,见你一面。”

    这算是一份很大的荣宠,关卓凡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记起“多磕头,少说话”的古训,磕了一个头,表示谢恩。

    “步军衙门是个要紧的地方,你要多上心。”慈禧的话,都说在点子上,比之慈安的泛泛而问,要实在得多,“御前侍卫的差事,你听醇郡王的吩咐,该来就来。”

    “是,臣不敢轻忽。”

    “你的胆子大,这是好事,只是要用对地方。”纱屏后面的慈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学费英东,不要学年羹尧。”

    费英东与年羹尧,都以胆气豪壮闻名。只不过费英东是开国功臣,一生忠心不二;年羹尧虽然亦是雍正一朝军功卓著的大将,却终以跋扈被诛。在旁的人听来,慈禧的这句话里,有激励,有诫勉,是一句很得当的话。但在关卓凡听来,太后的这句话,似乎还另有深意。

    “不过到底还是京里好,大内的戒卫,又比热河要周密得多,”慈禧忽然发起了感慨,“不用再象热河那样,整天提心吊胆。”

    关卓凡终于听懂了!她现在已不是从前那个朝不保夕,整天要“提心吊胆”的懿贵妃了,而是垂帘听政,手握生杀的太后,具有无上的尊严。紫禁城中,宫禁森严,她不会允许那一段私情,危及到自己的地位和尊严——如意洲的旧事,再也不会重演了。

    “你立了大功,朝廷也不吝赏赐,以后的事,你还是要用心去做。君臣之义,要有始有终才好。”

    关卓凡,你对我的好,我已经报答了你,从今往后,咱们重新再来。

    “臣,遵旨。”关卓凡俯下身去。

    再见,懿贵妃。

    *

    暮暑已去,秋凉渐起。

    这段日子,关卓凡当差当得极其起劲,每天不到傍晚,家里都见不到他的身影。白氏曾经半真半假地调侃过他一回,说京城里头大大小小的官都算上,他关大人一定是最忙碌的一个。

    话是不假。京里各部各衙门的堂官,多半是早上到衙,把该签阅的文书画一个押,转上一圈,没什么事也就回府去了。就是属官,也最多坐衙坐上半天,下午就想法子在家里躲懒了。象关卓凡这样整天不着家的,实在罕见。

    关卓凡则不同,他上午要么是在步军衙门坐衙办事,要么是以御前侍卫的身份,随醇王到内廷当差。而到了下午,他却总是跑到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去,在人家那里一坐就是半天。

    建立才不过半年的总理事务衙门,设在东堂胡同原来赛尚阿的老宅中,牌楼上挂一块“中外禔福”的匾额,算是祈求世界和平的委婉说法。衙门新设,百事待兴,是眼下京城里最忙碌的地方。专管的办事大臣和各级章京,一天下来,往往手脚不停,少有歇息一会的时候。关卓凡一个二品的武官,在里面的各股各司之中,串了东家串西家,日日如此,以至于衙门里的人都开玩笑,说总理事务衙门编内,有两个人必是每天上午不到下午到的。一个是议政王,一个就是他关军门。

    这个衙门,以恭王,桂良,文祥领衔,而倾注了最大心血的,则是恭王。他上午在军机上操持朝政,下午必到总理事务衙门视事,关卓凡这样的举动,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终于有一天,把关卓凡叫到了自己那间“首席王大臣”的房内。

    “逸轩,你是不是想到译署来?我这儿正缺人呢。”恭王想他既然这么喜欢这里,何不问问他的意思,“我原来答应过你,可以保你在办事大臣上学习行走。你的洋话既好,见识也不错,现在若是还想来,我去请两宫的旨意,把你从武职转成文官好了。”

    译署和总署,都是总理事务衙门的别称。恭王没有想错,关卓凡是真的喜欢这里,但原因,却不是为了调到这里做官。

    朝廷跟洋人打交道,原来一直是由礼部和理藩院出面的,等于把各国都视为“番邦”。直到总理事务衙门设立,才算是开始承认与各国之间的平等地位。这里是古老帝国向世界打开的第一扇窗口,是自强运动的中心,是洋务运动的起始,是践行“师夷之长以制夷”的地方,是未来统管通商、海防、关税、路矿、邮电、军工、同文馆、派遣留学生等事务的“天下第一部”。关卓凡对这里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不知为何,总觉得只要坐在这里,就能够触摸到百多年后的一丝气息,仿佛离自己穿越之前的那个时代,近了一点。

    他泡在总理事务衙门,除了自身的感受之外,更重要的是弄清楚这个衙门是怎样办事的,各地的洋务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衙门里有哪些人是自己该当结交的。而对于恭王的好意,他只有先敬谢不敏——刚穿越来的时候,靠自己的英语到总理衙门谋一个差事,曾是他的保留大招,但现在,他图谋的已经是天下之事,便不肯再让自己局促在这个一隅之地了。

    至于转文官,那是迟早的事,不过,不是现在。

    “也罢,我不勉强你。”恭王叹了一口气。能办洋务的人才,已经是很稀缺了,而又能办洋务又是自己心腹的人,大约只有这个关卓凡一个。“以后什么时候想来,跟我回一声。”

    “谢王爷栽培!”

    经过这么一段,恭亲王照例每天下午到衙视事,关卓凡也照例东串西串,但他串得最多的地方,是“英国股”和“法国股”。

    你们欠我的东西,还没有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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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四品洋人

    家里最重要的东西,白氏一向是收在她床头底下的那个小箱子里。象那些字画,房契,银票,关卓凡跟利宾的通信,还有那些礼单,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装进去,拿一把小锁头锁好。然而随着东西越来越多,小箱子不够用了,而床底下又塞不进更大的箱子。说放在柜子里呢,睡觉的时候自己又不放心,几天来一直为这件小事犯愁,直到图林带着几个亲兵,喊着号子,面红耳赤地把一个大铁柜抬进了内院。

    “这是什么?”白氏没见过这东西,疑惑地问。明氏和小福,也都围过来看稀罕。

    “这叫保险柜,是专门给你放东西用的,没有密码,谁也别想打开。”关卓凡笑着说,“是个洋鬼子送给我的。”

    “洋鬼子?”白氏睁大了眼睛,“洋鬼子送你东西?”

    “这个洋鬼子,跟别的不大一样,”关卓凡怕她想起那个印度兵,连忙安慰似的说,“他是我们大清的官。”

    越说越不靠谱了,洋鬼子怎么能做大清的官?白氏摇摇头,不相信。

    “不止是官,还是个四品呢。”关卓凡笑道,“是总税务司,叫做赫德。”

    白氏和明氏,愈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楞了半晌,憋出一句话:“收税的,最坏!”

    “他只管海关的税,是收洋人的钱。”关卓凡猜得到,从前的白氏和明氏,大约都没少吃税吏的苦头,因此不得不向她们做一番解释,心里却懊悔不已——我只说保险柜不就完了,说什么洋鬼子?这样问下去,十万个为什么,哪有完的。

    “海关是什么?”果然又开始追问了。

    “就是洋人要运货进来卖,咱们设个卡子,收他们的税,赫德就是干这事的。”

    “这个好,恶人自有恶人磨!”两个女人下了结论。

    关卓凡啼笑皆非,但想一想,她们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不就是“以夷制夷”么?

    “那个赫德,长什么样儿?”明氏从没见过洋人,很是好奇,“是不是红头发,绿眼睛?”

    “他倒是黑头发,蓝眼睛,就是头发不多,有点谢顶。”关卓凡忍着笑,边回忆边说,“不过这人很厉害,朝廷的礼制,中国的风土人情,他都熟得很,世界上的事,什么都知道。”

    “比你还厉害?”白氏不服气地问。

    “这……”关卓凡一时语塞。如果自己不是穿越来的,而是与赫德同生于一个时代,那自己大约是比不上他了。他不愿欺心,但要让他在白氏和明氏面前,承认自己没这个洋鬼子厉害,更不愿意。想来想去,到底给他想到了一个说法。

    “他的中国话,没有我说的好。”

    *

    海关的历史,关卓凡太熟悉了。近代的世界史,无非是一部宗教史,一部战争史,再加上一部贸易史。作为世界史的研究生,贸易这一块,是必修的课程。

    朝廷设立海关,真的是逼出来的。原来施行的政策,是禁海,也就是所谓的“片木不得下海”,既然没有外贸,也就不需要什么海关。直到鸦片战争后,开放了一些通商口岸,洋商开始涌入,才有了设立关卡的必要。

    这个关卡,是属于朝廷的,但英国提出,由英国人来管理海关,将“来往之商人,加意约束”,而所收得的税金,用来支付战争赔款。朝廷一听,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同意了——拿外国人的钱付给外国人,自以为占了绝大的便宜。

    公正的说,英国人确实没有在海关的账目上弄手脚。海关的税金收入,不仅是用来支付赔款,而且很快还成为了朝廷最为稳定可靠的收入,在今年,也就是关卓凡穿越的第二年,这个收入就达到了五百五十万两白银之巨。反过来说,假如是由朝廷自己来管理海关,以大小官员的无能和**,能不能达到这个数字的一半,都成问题。

    朝廷损失的是“治权”——当一个国家的海关、邮政、铁路之类的权力,都掌握在外国人的手里时,这个国家的命途如何,是不难想见的事情,然而在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赫德已经在中国待了七年,以后还会再待三十年。他现在的身份,是“署理总税务司”的职位,授着从四品的知府衔。他是个中国通,对官场上的这一套,不仅熟悉,而且极为热衷,整天穿了一身四品官服,挂着朝珠,在各衙门之间游走。他与关卓凡,正是在总理事务衙门相识的。

    赫德自然知道,关卓凡是现下的红人,因此加意结纳。而关卓凡,也把赫德作为自己潜在的猎物,小心周旋。于是,两个各怀鬼胎的人,为了不同的目的,居然走到一起来了。

    当然,如果说他们两个是纯粹的互相利用,也不公平。在关卓凡来说,憋在这个年代的时间久了,能跟赫德这样的人谈谈讲讲,不失为一种乐趣。而在赫德来说,朝廷里面居然有关卓凡这样一位官员,英语流利,见识不凡,他的钦佩也是真心实意的。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时而英语,时而中文,每次都能聊得不亦乐乎。

    “他还会说官话?”白氏吃惊极了。

    “不但会说,而且还溜得很。”关卓凡苦笑道。事实上,赫德的官话,基本不带口音,说的比大多数朝廷官员还要好。

    “他送的这个‘保险柜’,一定贵得很吧?”白氏摸着厚厚的铁壁,提醒关卓凡道:“卓凡,你要当心他使什么坏心眼。”

    “坏心眼倒没有。他是要巴结我,让我在王爷面前替他说好话。”

    “说什么好话?难道他还想再升官?”

    “谁不想升官?”关卓凡笑道,“他现在是‘署理总税务司’,他想把署理两个字去掉。”

    赫德的前任,叫李泰国,也是个英国人,因为被太平军吓怕了,找个借口溜回了国,因此赫德得以代理这个总税务司的位置。他是个有心计的人,想趁这个机会,把署理变成真除,知道关卓凡在恭王面前能说得上话,所以也曾向他拜托。

    “那你帮他么?”

    “自然要帮,不过他也得先替我做点事。”关卓凡拍了拍保险柜,“光是送一个保险柜,那可不成。”

    既然关卓凡说要帮他,白氏心想,这个赫德看来不是坏人,于是放了心,跟明氏一块琢磨起赫德送的保险柜了。

    “没有钥匙,怎么开门呢?”两个女人找了半晌,没找到匙孔,柜门上只有两个小圆盘,上面的刻度倒是中文。

    “这叫密码锁,看好了——”关卓凡把两个圆盘左转右转,咔嗒一声,打开了柜门。

    “啊呀。”白氏和明氏先是吓了一跳,接着脸上都露出惊喜的神色来。

    关卓凡又教了她们两遍,对白氏说:“你定两组数,我帮你设好,以后这就是密码了。”

    “哦,哦。”白氏懂了,跟明氏唧唧咕咕了半天,凑了两组数字出来,又拿了笔墨,写在一张信笺上。

    关卓凡心中暗笑,也不理会,帮她们设好了密码,坐在一旁,看着她们两个将小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转移到大保险柜里,转动密码盘,咔哒一声上了锁,心满意足的相视而笑。

    “这回可好了,什么都不用怕了。”白氏得意地说,“要是忘了‘密码’,还有这张纸。”

    “好是好,不知这张纸,又该藏在哪里才保险呢?”关卓凡说完,哈哈大笑,自顾自地出门去了。留下白氏和明氏,面面相觑,看着手里那张写了密码的信笺,发起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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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送你一个小萝莉

    从养心殿外下了值,醇王和关卓凡一前一后回到御前大臣的朝房。醇王先把太监送上的热茶喝了几口,看着关卓凡,有话要说。

    “逸轩,我的府里,你还从没来过,这可不大对头啊。”

    “王爷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不敢去打扰王爷。”关卓凡笑嘻嘻地说。

    “胡扯!”醇王笑着骂了一句,“你要是舍不得掏那个门包,跟我说一声,我吩咐给你免了。”

    王府的规矩大,醇王又是新得大用,要进他的门,须得给门上致敬一个封包才行。

    “标下不敢。”

    “明天晚上你来吃饭吧,我邀了各营的几位主官,咱们喝两杯酒,好好聊聊军务上的事儿。”开过了玩笑,醇王神采飞扬地说。

    “是。”

    “对了,还有个事儿。”醇王似乎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口气很得意,“七福晋要给你说一门亲事,我先跟你透个风,省得到时候怪我没告诉你。”

    亲事?

    关卓凡的头嗡的一声就大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现在的关家大宅,已经被他经营成自己的大本营,白氏和明氏,都算是患难之交,不仅类似于妻妾,更有信心绝不会背叛自己,是可共机密的人。宅子里的下人,他用胡萝卜加大棒的办法,也收拾得服服帖帖。现在醇王福晋要说亲,对方自然不会是寻常人家,决不能象白氏和明氏一样无牵无挂。如果贸然让新媳妇嫁进来,先不说闺房中的事该怎么摆,单论自己要图谋的大事,就伤不起——关家大宅,再也不会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

    然而该怎么拒绝,又实在是一件伤脑筋的事。醇王这里倒还好,这件事他不是正主儿,性子也是好说话的那种,自己又曾替他立过大功,即便有一时的不快,总是可以哄得回来的。七福晋是正主儿,又是太后的胞妹,如果自己拒绝了这门亲事,等于是极大地削落了她的面子,会埋下很深的芥蒂。

    “怎么啦?”醇王见关卓凡呆呆地不作声,心说难道是高兴糊涂了?但看他脸色,却又没有一丝欢喜的神色,于是只好再多说两句,“是崇伦的孙女,十六岁,人品相貌都好!崇伦更不必说了,管过内务府,有名的财神爷,现袭着二等子爵呢。你现在不是还住在嫂子家里么?你岳家说了,随你挑地方,另购新宅,一切使费全包在岳家身上。”

    唔,十六岁的小萝莉,外加一个大宅?多半还会奉送一群青春婢女,而这一切,完全免费?关卓凡咂了咂嘴,随即便醒悟过来,暗骂自己,意志何以如此不坚定?

    醇王的话,是自以为板上钉钉的口气,连“岳家”都说出来了——明明七福晋根本还没开口嘛……

    对了,关键就在于“七福晋还没开口”!

    关卓凡想明白了,既然七福晋还没开口,那醇王说的这些,一概都是“透风”,是做不得数的。现在是个极好的机会,只要自己把话说在前面,让七福晋根本开不了这个口,那就算不上是“拒绝”,也就谈不上会扫她的面子了。

    可这句话,该怎么说呢?没有退路之下,居然给他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说法。

    “回王爷,标下不敢。”关卓凡俯身请了个双安。

    “怎么叫不敢?”见他忽然行这样的礼,醇王奇怪了,瞪大了眼睛。别的事可以说不敢,没听说过不敢娶媳妇的。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霍去病的这句话,用在这里,真是再妥当不过了。

    醇王一时哑然。

    *

    七福晋照例每月一次进宫探望姐姐——从前的懿贵妃,现在的慈禧太后。到了长春宫,给太后请过安,坐在下首的凳子上,把家里人的情况一个一个说过,又谈了些外头的情形,就把话题转到关卓凡身上来。

    “上回我不是提过,要给他说一门好亲事,算做对他的报答么?”七福晋说道,“崇伦的孙女还没出阁,我找人问了问,他们家倒是愿意。”

    慈禧听了,看了妹妹一眼,半晌才面无表情地答了一个字:“嗯。”

    “结果他倒不肯了,我们七爷才露了个口风,就叫人家给堵回来了。”

    “哦?”慈禧太后的嘴角,微微一翘,显出极淡的一个笑意,“真有意思……他怎么说?”

    “可又作怪,非说什么‘匈奴未灭’,问他谁是匈奴,他说是长毛。”七福晋略带不满的说,“七爷跟我说,曾国藩把安庆都打下来了,江南无忧,长毛的日子没多久了。就这,也值得他不娶媳妇么?”

    安庆是在八月里破城的,攻破安庆的,是曾国藩的九弟,被人唤作“曾老九”的曾国荃。

    对太平军而言,安庆是翼卫天京的重镇,因此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双方围绕着安庆的攻防,斗智斗勇,都打得艰苦卓绝。曾国荃带了一万多人,死围安庆不退,而太平军的“忠王”李秀成和“英王”陈玉成,为解安庆之围,曾五路救皖,也是出尽了法宝。

    为了逼迫曾国藩撤安庆之围,太平军曾两次进入湖北,兵锋直指武昌,然而都被湖北巡抚胡林翼化解掉了,无功而返。而曾国藩以钦差大臣,两江总督的身份,将大营设在东流,即使在自己最危急的时候,也不肯从九弟那里抽一兵一将回援,摆明是将胜负赌在了安庆城上。等到局面稍有缓解,曾国藩便指挥多隆阿、鲍超等一干大将,猛扑太平军,先后在挂车河、集贤关击破太平军,让曾国荃解除了后顾之忧,得以全力围攻安庆。

    安庆城里的部队,抵抗得也很拼命,可惜围困日久,缺粮的弱点便暴露出来了。陆路全被卡死,只有指望水路的接济,然而自己的粮船,每次都为湘军杨岳斌的水师所劫夺,一艘也不能到岸。好在还可以向洋人买一些粮,从上海运来,暂做维续。洋人的船,湘军不敢动,于是曾国荃幕府中的一位谋士出了一个主意,拿大船守在安庆城的两侧,有洋船运粮来,便用翻倍的价格,向洋人把粮食全数买下来。

    这一下,釜底抽薪,安庆便无论如何守不住了。到了八月底,终于被湘军以炸药轰塌城北的一段城墙,蚁附而入,打了一年多的安庆,终告攻克。

    而安庆一下,朝廷在军事上便占据了主动,不仅有了信心,而且有了把握,因此七福晋才会觉得,关卓凡说“匈奴未灭”,有些小题大做了。

    “依我看哪,他竟是没瞧上人家。我就不明白了,一个二等子爵家的小姐,怎么就配不上他了?”七福晋絮叨着,忽然灵机一动,得了一个主意,“太后,要不然你来指婚好了,你的话,难道他还敢不听么?”

    慈禧太后没言声,眼光越过殿门,虚虚地望向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收回眼光,叹了一口气。

    “他的眼界高,”太后轻声说道,“强求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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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东南糜烂

    事实证明,醇郡王夫妇对局势的判断,还是失之草率了。就在醇王福晋进宫看望姐姐后的第二天凌晨,两骑快马自城南的永定门驰入京城,在南大街上一路狂奔,过了正阳门,向东一拐,上了兵部街。

    沿路被惊醒的人都知道,这又不知是哪个省的紧急军报到了——如果不是折差,则绝不敢在暗夜沉沉之中的京师里,这样不顾一切的纵马飞奔。而如果不是最紧急的“六百里加紧”,折差也不至于玩命到这样的地步。

    两名折差在各省驻京的提塘官公所下了马,冲进公所内,叫了一声“老齐!”,将身上的折包往迎上来的浙江提塘官手中一递,便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就地坐倒,大口喘着粗气。那位叫做老齐的提塘官顾不上照料他们,先把折包拆开来,看见里面的包封上,盖的是闽浙总督耆龄的大印,却不见巡抚王有龄和杭州将军瑞昌的会衔,顿时面色大变,倒抽了一口凉气:“坏了!”

    天亮之后,一则噩耗便以极快的速度,在京城里传播开来:杭州被长毛攻占了。

    平洪杨的军兴以来,至此已有十一年,官军丧城失地的事情,见得太多,何以这则消息格外让人震惊?一来,安庆才破不久,上下都以为局面已经好转,收功的日子就在眼前,忽然遭此当头一击,不免为之色沮;二来,杭州是旗营驻防之地,筑有满城,杭州一破,满城之中的近万旗人,落在长毛手里,怕是有死无生了。

    实际的情形,与京中所猜测的亦相去不远。

    杭州之陷,与安庆颇为相似,虽然主客易位,但都是败在粮食上面。所不同的是,安庆被围了一年多,才告断粮,而杭州仅仅被围了一个多月,城中存粮便已告罄。

    说是告罄,其实不如说是准备不足。杭州民间,从无存粮的习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米仓,城边几十里到处都是粮田,要存粮做什么呢?在官府来说,也是应对失据,仓促之间被“忠王”李秀成的大兵合围,毫无办法。巡抚王有龄,派了自己的至交加心腹,大名鼎鼎的胡雪岩到上海买粮,然后走海路,从鳖子门进入钱塘江,运到了杭州,结果又是重演了安庆故事,粮船为太平军所阻,粒米不能入城。

    城中的粮食很快便吃光了,接着是吃鱼翅、海参、枣栗、柿饼,然后开始吃糠麸、野菜、芭蕉叶、皮箱,最后终于上演了吃人的悲剧,天堂变作了人间地狱。

    这样的情形,当然守不住。总兵张玉良做了最后一搏,带兵出城,试图打开一个通往钱塘江边粮船的通道,结果力战不支,全军覆没。如此一来,太平军攻城更急,拿两只大船翻过来盖在地上,从船下凿通暗道至凤山门下,用几口棺材装满了火药,塞大炮台之底,终于破毁了城墙,一涌而入。巡抚王有龄以下,二十几名四品以上官员,或上吊,或服毒,或是抹了脖子,以身殉职。

    而旗营驻防的满城,则是在外城陷落七天以后,方才告破。外城刚失守的时候,杭州将军瑞昌就命令发下火药,每家兵丁给发三斤,官弁衙门每给一桶,将军衙门和都统衙门,各给四桶。等到满城一破,将军府两声号炮,各家一起点火,不分男女老少,均葬身火海,几乎无一幸免。

    这一天,关卓凡不当值,难得的睡了个痛快。起身之后,还没来得急用饭,便从总兵衙门派来的信差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

    杭州陷落,在关卓凡而言,引不起什么感情上的波澜——这是是意料中的事,他只是不能确切记得日期。满人入关之后,屠杀甚烈,现在有这样的果报,也没有话说。然而在杭州一同罹难的,亦还有四万多汉人!见得太平军的一切口号,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另外一方面,其实他一直在等这个消息,因为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有着另外一些意义。

    杭州一破,意味着东南的战局再度糜烂。关卓凡换上了公服,坐在书房里静静地思索了一会,提起笔来,给远在上海的利宾,细细地写了一封信。写完之后,展读两遍,密密封好,压在镇纸下面,这才站起身,大步走出来,喊了一声:“图林,备马!”,带着图林和两名亲兵,向城东的步军衙门东城分署驰去。

    到了东城分署,在衙前站班的兵士自然要下跪请安,而等到进了衙门,里面的大小官员更是乱成一团,心说怎么这位新任的左翼总兵,招呼也不打一个,说来就来?一个个忙不迭地从屋中奔出来,行礼请安。

    “免了免了,请各归本位吧。”关卓凡很客气,说完了这句,向管着东城分署的参领德敏拱了拱手,笑着说:“老德,对不住,没给你打个招呼就来了。我没什么别的事,找个人私下说几句话就走。”

    “是,请问关大人,要找哪一个,我这就去叫他来。”

    “白明礼。”

    “是。”德敏听完,便出屋去喊白明礼过来,心说关大人不知是什么事,要指名找这个五品的佐领。

    白明礼却大概知道是什么事。大约一年前,自己在这位关大人的宅子里吃宴席的时候,杜二曾经打上门来,那时候,关大人还只是个从六品的校尉。今天他已经是二品的总兵,御前侍卫,点名来找自己,多半要有麻烦。

    “标下白明礼,参见大人!”白明礼小跑着进了屋,报名行礼,心里紧张得不行。

    “老白,起来起来,老相识了,不用这么客气。”关卓凡的语气很温和。

    “不敢当,不敢当。”白明礼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对关卓凡的话,连称不敢,站起身,陪着笑道:“大人一向少见,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下来,标下一定尽力。”

    这位一年前自己的上官,现在在自己的面前,却已经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关卓凡不能没有感慨,开口问道:“老白,听说那个杜二,已经放出来了?”

    “……是。”白明礼没想到他开口就问这个,有些狼狈。杜二在三里屯的步军衙门监狱,只关了不到一个月,就被他弄出来了,自然还另收了一笔孝敬。

    “哦,”关卓凡点点头,微笑着说道,“我那个二哥,倒还在牢里。”

    “标下……标下……”白明礼额头见汗,不由又跪了下去,心说你二哥还在牢里,那是你自己不肯放他,与我可没相干啊,不过你既然比出杜二来,想必是要找他的麻烦,那还有什么说的?只能怪杜二命苦了。想到这里,连忙说道:“标下这就派人去把杜二拘起来,听候大人处置!”

    “那倒不必,”关卓凡知道白明礼会错了意,笑了笑说道,“你起来,替我带一句话给杜二就好。”

    “是,请大人示下。”白明礼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一年前那件事,算是卓仁坑了杜二,大约他还怀恨在心。”关卓凡坐在椅子上,手在扶手上轻轻敲着,“不过说到底,卓仁到底是我二哥,麻烦你去跟杜二说一句,从前的事,只当一风吹了!从此卓仁跟他,谁也不认识谁。”

    白明礼知道,这是对杜二的警告,永远不许再去找卓仁的麻烦,连忙躬身应承了,心想:这个卓仁,眼见得是要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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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设在三里屯的步军衙门监狱规模不小,分了五大一小,一共六个围起来的院子。其中一个关押女犯,另有一个则关押犯了法的普通旗人。而小的那个,则是为那些有点身份,却又够不上去宗人府的旗人囚犯所准备的,多少算是一种优待。而如果别的监仓里有犯人肯花大钱,也有可以搬进小院子的机会。

    卓仁却不在这两者里头——他在身份上几乎就是一个破落户,同时也没有什么钱。他的媳妇每月初一十五能来看一次,留下一点吃食,再向狱卒塞上一点碎银子,以求得对卓仁的善待。这一点钱,原本起不了什么大用,但狱卒因为曾得了管狱的主事郝亭奇的吩咐,“不要打”,所以倒也不曾虐待卓仁。

    这句话,原本是关卓凡交待的,郝亭奇肯听,自然是看在银子的份上。而等到关卓凡升任衙门的左翼总兵,变成他的顶头上司,郝亭奇便着了忙,这些天为了卓仁的事,日日揪心,连饭都吃不安生。

    这真是一块烫手山芋!有心对卓仁好一点,可是明知道他是关总兵的仇人,一个不小心,关总兵没准要把气撒到自己头上来;若是说对他狠一点,人家到底又是亲兄弟,没准哪一天和好了,翻出旧账来,自己不免要吃不了兜着走。好坏之间,里外都不是人。

    到了昨天,衙门的校尉送了文书下来,说关总兵今天要来查狱,郝亭奇更是心下着忙。他实在拿不准关卓凡究竟是怎样一个意思——虽然关卓凡交待自己,说“不要打他”,但也说过“不要放他”!想来想去,咬咬牙,还是把卓仁从号子里提出来,安排进小院子里单独的一间监房,又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等这位新任的左翼总兵一到,郝亭奇带着一帮人,规规矩矩请过了安,立在一旁,听关卓凡吩咐。

    “老郝,我来看看他。”关卓凡没有废话,单刀直入。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自明。于是由郝亭奇带路,进了小院子,两名早已得过吩咐的狱卒将监房的门哐啷一声打开,便躬身退在一旁。

    那个痞里痞气,飞扬跋扈的卓仁不见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变作了一个憔悴而驯顺的可怜人,被开门的声音惊得一跳,接着就看见了门外一身公服的关卓凡,珊瑚顶戴,狮子绣补,正在负手而立,凝视着自己。

    卓仁茫然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嘴唇翕动几下,到底还是没说出来,畏畏缩缩地挪到屋子当中,跪了下去。

    在这样一个情形下亲兄弟相见,在场的人,甚觉尴尬,都把眼光转到别处去,不敢看。只有郝亭奇,不住地用眼角偷觑关卓凡的脸色。

    此情此景,关卓凡亦不能没有感触,在心里问自己:我对卓仁,是不是狠了一点?然而他很快便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就算狠一点,今天这个样子,对大家都好!

    郝亭奇见他摇头,心里吃了一惊,还没想过来,关卓凡已经淡淡地说:“他住的这地方,倒真不错。”

    郝亭奇心说坏了,马屁拍在了马脚上,一着急,话就有点说不成句:“是昨天……昨天……”

    “老郝,”关卓凡打断了他的话,“我想具保,保这个关卓仁出去,成不成啊?”

    “成!成!”郝亭奇如蒙大赦,连说了四五个“成”,陪着笑道:“大人现在就带人么?那公文手续,回头我亲自送到衙门去。”

    “那就偏劳你了,”关卓凡很客气地笑着,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别的地方,大约都是好的,我就不必看了。”

    意思是说,所谓“查狱”,也不必查了,花花轿子人抬人,大家心中有数。

    卓仁由两名狱卒搀扶着,出了步军衙门的监牢,见到外面的白日青天,犹自彷如身在梦中一般,不敢相信自己出来了。外面的路旁,图林领着七八名亲兵,正在带马等候。而不远的地方,还停着一辆乌蓬大车,关卓凡脚步不停,向大车走去。

    图林则努努嘴,便有两名亲兵从狱卒手里接过卓仁,跟着关卓凡走了过去,到了大车跟前,将帘子一打,卓仁便看见自己的媳妇从车上下来,欢喜得泪流满面。

    这一下,终于相信自己真的是自由了,嚎啕一声,跟媳妇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关卓凡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直到两人哭声渐弱,怯怯地转过头来看自己,才取出一张银票,递在卓仁的手里。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关卓凡后退一步,向二人略略一哈腰,“二哥,二嫂,从此以后,大家各自珍重。”

    *

    就在关卓凡前往步军衙门监狱,释放二哥卓仁之时,养心殿中,两位太后却正在召见军机,谈论现下的局势。

    八月的时候,安庆一破,颇有人以为天下从此可定矣,然而杭州陷落的消息一到京城,便震动了朝野。这些天来,两宫为了这件事,忧心如焚,已经跟军机上商量了好几次,要拿出对策来。

    对策分成两部分,一是要表彰殉节的“忠烈”,二是要设法挽回局面。

    浙江巡抚王有龄,平日官声不佳,浙江籍的京官,对他多无好感,参他已不止一次,但这回见危授命,殉了节,立刻就不同了。浙江的京官,特别是朱学勤、许庚身这些在政变中新立了功劳、握有实权的浙江人,格外帮他的忙,从中斡旋,恤典甚厚。

    而杭州将军瑞昌,因为是旗人,他的“壮烈”算是替旗人挣了面子,故而恤典更为优厚,追赠太子太保,諡“忠壮”,入祀京师贤良祠。据说瑞昌的一个小妾,在城破的时候,带了两个数岁的儿子,杂在难民丛中,走得不知去向,慈禧太后还特地吩咐恭王,设法把瑞昌的那两个名叫绪成、绪恩的小儿子找回来,好承袭他一等轻车都尉的世职。

    然而表彰容易,只要给钱给名分就好,想设法挽回局面,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毕竟浙江全省只剩下了湖州和衢州两座孤城。只得一方面督促湘军加紧从西往东打,一方面传令给身在江西的左宗棠,希望他的楚军,能够往浙江方向有所作为。

    而且在这些事情之外,还有一个绝大的忧虑——现在江苏浙江两省,既然都已沦于长毛之手,上海便如一岛孤悬,有风雨飘摇之感。

    能救上海的,只有一个曾国藩,可是按他的说法,湘军的老营,还正在从安徽往江苏打,无兵将可调。固然他已经派了他的门生,原来的福建邵延道、现在的三品按察使李鸿章,在安庆别练新军,准备驰援上海,可是缓不济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路。

    到了这样的局面,两宫太后虽然心急,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祈望李秀成不要这么快就打上海的主意。这就变成了望天打卦,哪里做得了准?

    君臣几个,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什么头绪来,恭王倒想起了一件事来。

    “太后,说起来,倒有这么一件事,”恭王微蹙着眉头说,“前两日,关卓凡上了一个禀帖,说想从武职,转成文官。”

    慈禧吃了一惊——从武转文,不是说没有这样的例子。可是关卓凡才升了二品总兵没多久,怎么就想转成文官了?早听说他见天的往总理衙门跑,原来是起了这样一个念头。想一想,他会说洋话,似乎倒也有这样的能为。

    “总理事务衙门的事,六爷你也说过好几回了,缺人。关卓凡既然想过去,那让他在办事大臣上学习行走,我看也未尝不可——毕竟洋务上的事,也是要紧的。”慈禧顿了顿,跟慈安太后交换了一个眼色,才接着说道,“这件事,我们姐妹俩没有成见,你们拟旨吧。至于他的御前侍卫,还是照原样儿好了。”

    现在京里的局面,早已稳定下来多时,并不一定非把关卓凡留在步军衙门。按慈禧心里的想法,关卓凡既然有这个念头,不要堵了他的上进之路才是,尽管让他去一展所长。

    “他……倒不是请调总理事务衙门。”恭王的语气有些吞吐。

    “哦?”慈禧太后见到恭王和身后的一班军机大臣,脸上的神色都颇为古怪,不禁疑心大起,追问到:“怎么啦?他想调到哪个衙门去?”

    这话很难出口,恭王犹豫了一下,然而情势所逼,不说也不行了。

    “他想调到江苏去,做上海知县。”

    (第二卷完)

    (各位书友,第二卷《密云之变》至此完结,第三卷《东南风雨》周日开更。一路走来,有你相伴,请继续支持小关,谢谢!)

    (ps:周六缓冲一天,先发一个关于懿贵妃的番外,再把手上的存稿理一理。从周日开始,永久恢复二更,直到海枯石烂,精尽人亡。)

番外:关于懿贵妃的样貌

    这篇番外,不是讲故事,是小小地研究一下懿贵妃的样貌。不喜欢的朋友,可以直接跳过,对以后的阅读是毫无影响的。

    本来没有打算说这个,不过看到书评区里对这个话题讨论得很热闹,于是忍不住也来说上两句。

    首先要说明的是,读者的感受是最重要的,是第一位的。作为读者,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印象或者直觉,来决定懿贵妃到底长得好看不好看,而没有义务去听作者庸长的唠叨,或是接受作者强迫的灌输。

    在这样一个前提下,我们再来问一问:懿贵妃这个女人,年轻是个什么样子呢?

    说“懿贵妃”,当然指的是年轻时候的慈禧,二十多岁。不得不说,拿六十多岁的照片出来说事儿,实在是有点这个……有失公允吧。在1900年左右的摄影技术下,认为能根据照片推断出任何一个老妇人年轻时的相貌,不免想当然了——就算是今天,如果把那些四十年前的美女,老去之后的照片拿来放在你面前,你能猜得出她们年轻时,也曾惊艳一时吗?

    自古英雄与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自古以来,都有“娶妻娶德,纳妾纳色”的说法,皇帝家选后选妃,也一定程度上受这个影响。皇后是妻,妃子是妾,所以选妃子的时候,不必像选皇后那么瞻前顾后,隆重其事。当然,即使是妃子,也不能说德行就不重要,也不能完全排除政治婚姻的可能性。

    那么,懿贵妃是个什么情形呢?

    简单地说,懿贵妃的父亲只是一个道员,而且在她进宫选秀之前,就已经死了,家境落魄得很。在这样的情形下,姐姐成为了咸丰的妃子,妹妹成为了咸丰七弟醇王的正福晋,总不能说,是皇帝哥俩脑子抽抽了,是特地为了行善,才娶了这一对姊妹花?

    当然不是。更靠谱的解释,应该是这一对姊妹花的容貌,即使不说国色天香,至少可以算在上品之列。

    再来看一看咸丰的后妃。其实在书里已经点明,不好拿光绪的例子来做对比的,如果以为光绪如此,则朝朝代代都是如此,那就不免失之武断了。至于为什么,大家应该明白。

    咸丰的后妃,有名有姓的,三十几人,宫女什么的更是无数,其中确实有以宫女的身份被宠幸,提拔为“常在”的。咸丰是个好色的人,在这样一个群芳环伺的皇帝身边,懿贵妃能够独承恩宠达三年之久,若是说她姿色平庸,甚至长得很丑,是很难令人信服的。

    如果非说照片的话,更接近一点的是五十岁的慈禧照片,有图,也有报道。从报道能够看出,五十岁的慈禧,就比人们印象中的那个老太婆,要丰满漂亮许多。如果有好这一口的,可以自行百度一下,嘿嘿。

    至于民间的传说之中,对懿贵妃的相貌,更是有许多溢美之词。不过那些都是花丛轶史,香艳得很,不足为凭,所以就不拿来说事了。

    其实说了这么多,到底二十五六岁的懿贵妃长什么样,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大家就是图一个乐。如果非觉得看书的时候,代入不了,那我隆重推荐以下美女,都是演过慈禧的,请自行择一代入。

    刘晓庆,吕丽萍,邱淑贞,邓婕,巩俐,米雪,袁莉,方舒,奚美娟,潘虹,谢芳,盖丽丽,丛珊,马翎,宋佳,韩再芬,吕中,欧阳佩珊,刘雪华,梁小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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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七品知县

    三百七十吨的“威廉麦特”号火轮,拉响一声悠长的汽笛,缓缓驶离了汉口港的码头,跟在它身后的,是它的姊妹轮,四百四十吨的“玛格丽特”号。两条船的船首和桅杆之上,都高高悬挂着美国的星条旗。

    新任上海知县关卓凡,自己从船舱中绰了一把广东产的藤椅,摆在船首的甲板上,撩起袍褂的前摆,端端正正地坐下去,凝视前方。这里是长江与汉水的交汇处,江面忽然变得宽广,让人有浩淼无际的错觉,秋日的夕阳,映射在缓缓流淌的江水之上,泛起粼粼金光。岸边泊靠着的几叶乌蓬小舟之中,有炊烟袅袅升起,这是水上人家劳碌了一天之后,可以安稳享用的一顿晚饭。

    这副安谧的景色,让关卓凡感到温暖而宁静,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原来这个时代的长江,水还是清的。

    船头悬挂着的那面美国国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引起了他的注意。红白相间的星条旗,太熟悉了,因而一眼就能看得出与“未来”的不同——相比于将来的五十颗星,这面国旗上,还只有三十四颗星。

    关卓凡脸上浮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即使只有这三十四颗星,现在恐怕也正在打得不亦乐乎吧?照时间来推算,美国的南北战争应该已经打响了半年,不可一世的星条旗上,那道看不见的裂痕正在扩大。

    “老总,”不知什么时候,张勇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身边,陪着笑说,“在看风景啊?”

    “呀,张都司。”关卓凡仰起头来看他,微笑着说道,“你怎么不看着弟兄们,跑到我这来了?”

    话和称呼都很客气,然而语意却带有一点责问的意思。张勇有些尴尬,也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是彼此的身份,不好意思的则是自己似乎有擅离值守的嫌疑——按照上船前的规定,不离开汉口二十里,兵士们不许出舱,因此他应该在舱中照看他的手下。

    “在里面尽看着他们吐,无聊得很。”张勇嬉皮笑脸地说,“老总,我来陪你看看风景。”

    “不是早说过了,别再喊老总?你现在是四品的都司了,我只是个七品的知县,让人听了会笑话。”

    “是!”张勇做出一副肃穆的样子,啪的一个立正,接着散了军姿,指着前方江面上金色的波光,很认真地说道:“老总,这风景真是好,一定出师大吉——你看左边儿也是金子,右边儿也是金子,这不注定了咱们要发大财么?”

    “你竟是来给我煞风景的。”关卓凡见他还是一口一个老总,无奈地摇头道,“好好的意境,被你糟蹋成什么了。”

    意境又是什么东西?张勇愣愣的,接不上话。

    关卓凡自失的一笑,心说我跟这个粗人扯这些,不是对牛弹琴么?于是问正事:“弟兄们有多少吐了的?”

    “我各舱都转了转,也就二十来个,有的船还没开,就吐起来了,纯粹是他么吓的。”张勇脸上一副不屑的神情,撇着嘴说道:“都是没用的东西,老丁看着他们呢。”

    “胡扯!”关卓凡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对,放缓了声调,对张勇说道:“这六百人,大都是北方的兵,没怎么见过水,头一回坐船,犯晕也是常事,你该多开导他们才是。”

    “那我怎么没事?”张勇不服气地说着,叉开双腿,掐腰一站,“老总你看我站得多稳?说什么水上风大浪急,都是吓唬人的。”

    “吓唬人?”这回轮到关卓凡不屑地笑了,“等什么时候坐上海船,我看你再说嘴。”

    “本来就说好了是到大沽口坐海船嘛,”张勇嘟囔着,“要不是河南巡抚李鹤年非说有匪情,咱们也不至于兜这个大圈子。”

    “只当练兵了,我看不吃亏。”关卓凡笑着说,“海船无聊得很,不如江船又稳当,又有一路风光可看。”

    “老总,你坐过船?”张勇不相信地问。

    “这个……书上说的嘛。”关卓凡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打了个圆场。

    “哦,”张勇释然,又问一句:“咱们多长时间能到上海?”

    “快得很,”关卓凡把手一挥,笑眯眯地说,“两岸猿声啼不住,烟花十月下扬州。”

    *

    调到上海,是关卓凡筹谋已久的一件事,他一年前花了偌大力气,把利宾放到了上海,等的就是今天。

    给恭王的禀帖,把恭王吓了一大跳。等到恭王向两宫太后一说,又把两宫吓了一大跳。

    说来也是,一个二品的总兵,要去做一个七品的知县,满清开国以来,从没有过这样的奇闻,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

    然而,等恭王把关卓凡的理由向两宫回明白之后,两位太后细细一想,竟是越想越有道理,这个上海知县,倒似乎本就该由他去做。

    其一,李秀成新克杭州,兵势大炽,回头进窥上海的传言甚嚣,而上海周围,能打的军队基本没有——曾国藩的湘军破了安庆之后,正在做围攻金陵的打算,李鸿章在安庆新募的部队,也还没有成军,因此说“上海无兵”也不为过。上海的大小官员和士绅,盼朝廷的救兵,如望甘霖,就连租界内的领事团,也不止一次发出照会,希望朝廷能够尽快派兵,加强上海的防务。这种时候,关卓凡愿意提调他那一支马队,出京驰援,这是振奋人心士气的一件好事。

    其二,上海丢不得,不但是因为多年来的战乱,那里涌入了太多避祸的巨室富户,已成东南首屈一指的繁华之所,而且是因为上海海关的关税,要占到全国关税总数的六成,是朝廷的命脉所在。然而上海的情形,是全由洋人和地方官员把持,如果能有一个靠得住的“自己人”掺和进去,对朝廷而言,自然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其三,也不是说掺和就能掺和得进去的——在上海做官,最要紧的是有跟洋人打交道的本事。关卓凡不但能打仗,是“自己人”,而且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洋话,在京里天天泡总理事务衙门,足见他对洋务的兴趣极大,跟赫德还成了好朋友,这样看来,到上海去做官,除了他,还有哪个旗人能有这样的本事?

    然而做官就做官,何以非得做个七品的知县不可?这一点,关卓凡在禀帖之中,亦说了他的一番道理:“上海华洋杂处之地,内中情形,非外人所知。骤获高位,无从措手,同僚之间,易生嫌隙,于大事反为不美。”

    这一番道理,说得很实在,亦很透彻。

    上海的情形,甚为奇特,上海县之上是松江府,松江府之上,本该是江苏的藩司和巡抚,但现在中间却多了一个四品的上海道台。上海的事情,松江府不大管得到,多半要由上海道台来做决定,因此若是去做五品的松江知府,表面看起来官大了几级,实则无趣得很。而上海道台的辖权,对军政民政海关都有涉及,又肩负着与领事团打交道的责任,外交上的担子极重,这么重要的位子,如果缺乏历练,却也不是说坐就能坐的。

    这样通盘考虑下来,关卓凡的禀帖,竟然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而自甘从二品武职屈就七品的文官,禀帖里则另有一句话“卓凡受恩深重,不敢以名位为念”,愈发让太后和军机大臣们感念到他关卓凡为国之忠,简直是忠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于是不但准予所请,调兵调人,而且颁下了一道特赏,显出他身份上的不同——“赐黄马褂,仍准内廷行走”。

    以七品知县而兼具御前侍卫的身份,可以在大内之中逛来逛去的,有史以来,除关卓凡以外,不再作第二人想。

第二章 轩军 (二更)

    自武昌顺江而下的两条船中,“威廉麦特”号上,装的是人,“玛格丽特”号上,装的是马。

    这一支人马,是关卓凡在热河步军马队的老底子。因为要出京作战,所以他又特别做了精选,从原来的五百多人当中,挑出来四百人。而马队中的军官,因为在政变中立的功劳,大都已经升了官,特别是丁世杰、张勇和伊克桑几个,他不好意思硬调,要先问问他们自己的想法。

    “要官还是要钱?”他问张勇。

    “要钱!”张勇毫不犹豫地说。

    要钱跟我走,我带你去上海,那里遍地都是黄金。

    “要官还是要钱?”他问伊克桑。

    “要……要官。”伊克桑忸怩了一会,才红着脸说。

    要官跟我走,我带你去上海,那里升官如拾草芥。

    “要官还是要钱?”他最后去问丁世杰。

    “只要跟着老总,天涯海角我都去。”丁世杰一脸郑重地回答道。

    唔,我看好你……

    京营的武官外放,循例官升一级,于是丁世杰和张勇,成了四品的都司,伊克桑则成了五品的守备。

    意外的是,消息传开,步军衙门和京城各营之中,居然有不少人或者托了人情,或者干脆直接上门,请求调入这一支行将出京吃苦的部队——跟着城南关三,只要肯拼命,就能升官发财,现有热河的例子在那里摆着!因此一些自负勇武而又不怕吃苦的人,便不约而同地想抓住这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既然恭王准他调兵调将,关卓凡也不客气,委托丁世杰主持,从这些人里挑出二百人。条件有三个:一是不要习气重的人,二是要年轻肯学,三是多挑汉人。

    只有一个人是他亲自定的,来自于许庚身的推荐。

    “逸轩,我替你荐一个人。”

    “是,请许兄吩咐下来。”

    许庚身是老朋友了,他的面子当然要买。热河回来以后,许庚身以曹毓英副手的身份,同样凭借政变之中的功劳升了官,调到了吏部。这次关卓凡在吏部替利宾捐了一个候补知府的官,就是许庚身的经手。

    “这个人姓丁,叫丁先达,二十五岁,是安徽庐江人。小的时候,就在长江边摇渡船,长毛打下庐江,被裹胁着入了长毛的水师,当了个哨官。等到曾九帅打庐江的时候,他带了三条船,一百几十个人,反正投效,很是立了些功劳。不过到底是长毛投靠过来的人,曾九帅也不大信得过他,这一年多闲在京里做个安徽的提塘官。他的一个娘舅,是我的小同乡,求我帮忙,想让他跟你出京效力。”

    丁先达……关卓凡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然而仔细去想,却又飘飘忽忽地抓不住。

    许庚身见他发愣,还以为他听说丁先达做过长毛,不大愿意要,因此多加一句:“逸轩,我看人从不走眼。这个人我当面相过,绝对是一把好手,帮得上你的忙!”

    “既然是许兄说好,那一定是好的。”关卓凡见他误会,连忙笑着说道,“何况许兄的吩咐,小弟岂有不遵的道理。”

    于是,南下的部队中,又多了一位五品守备,丁先达。

    等到兵将都挑选好,六天的整训完毕,报上去的名单,一共是六百二十七人。恭亲王在军机处看到了人数,有些担心,皱着眉头说:“毕竟是要跟长毛开仗,虽说兵贵精不贵多,可这人数也太单薄了,让他调兵调将,怎么才弄了这一点儿人,连千数都没有凑够?”

    “王爷,有些话,关逸轩也不好直说。”曹毓英替他解释道,“京中旗营的情形,王爷您是知道的,若是带去了不能打,反而累赘。这一回他挑的人,倒是汉军旗和汉人多些,他说了,等到了上海,还要再募新勇。”

    “哦,那也罢了。”恭王将名单又扫了一遍,对曹毓英说:“琢如,还是借你的大笔,这就拟旨吧。”

    *

    这一支兵,虽然算做旗营,但为了关卓凡将来募勇的方便,因此是按照绿营的建制,全称叫做“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协下外标马队”。这个名称佶屈拗口,没什么人记得住。其时的官场和民间,习惯于从各支军队主官的名或字里面,取一个字,作为军队的番号,称呼起来既爽利又好记,比如曾国藩手下大将鲍超的兵,被称为“霆军”,取自他的字“鲍春霆”;刘坤一的兵,则直接称为“坤军”。仿照这个例子,这支马队在私下里便被称为关逸轩的“轩军”,关卓凡人还没离开京城,这个称呼便已渐渐流传开了。

    这一道谕旨,很难写,难在四个地方:主官是谁,归哪里节制,粮饷由谁支应,募勇的额度是多少。不过这些难不倒曹毓英的一支笔,他把跟文祥宝鋆商量的结果,稍加润色,便文不加点的一气呵成。

    这支军队名义上的主官,不能是关卓凡——岂有一个七品知县做军队主官的道理?于是,在明发的圣旨里面,官阶最高的四品都司丁世杰成为这支“轩军”的统带,副手是同为四品的张勇。

    归哪里节制,却没有点明,只是含糊地写明了轩军的驻地,是“驻扎松江府”,粮草亦由松江府负责支应,而军饷却是“自江海关关银中指拨”。所谓江海关,也就是上海海关,以关银来供应轩军的军饷,是牢不可拔的饷源,绝不会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烦恼,这是其他军队不曾有过的优遇,不免令人艳羡。

    至于募勇,谕旨上写的是“视战事所需,酌情招募”,连额度都不要了,**裸地说:你尽管招人,多多益善。

    通篇谕旨,未写明的地方甚多,然而妙就妙在大大小小的官员看了,人人却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关卓凡看了之后,也不免感叹我大中华的文化,真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官场中的潜规则,更是无须赘言。

    而这一切的背后,又反映出了朝廷的一种态度:不管是两宫太后,还是恭亲王,抑或是军机大臣和朝中的亲贵,都认为轩军所代表的,乃是京营的名声和朝廷的脸面,将来在上海可能发生的战事中,只许胜,不许败。

    尘埃落定,便要准备开拔了,按照原本的议定,应该先到天津的大沽口,再坐洋船到上海。偏偏这个时候,河南巡抚李鹤年被假军情所误导,急报境内发现数百骑捻匪的前锋,向直隶窜扰。军机处没有办法,只得顺手更改了轩军的路线,往河南迎头压下去,预备跟李鹤年的豫军一起合力击溃了捻匪之后,直接从武昌坐江轮到上海。

    到了河南,结果发现所谓的匪情,乃是误报。所以张勇直到上了船,在甲板上仍然对李鹤年表示不满,认为不仅耽误了时间,还耽误了他坐海船的机会。

    对李鹤年不满的,远不止张勇一个人——上海的官员和士绅,私下里对李鹤年破口大骂的,尽有人在。原拟在大沽口接兵的洋船,是上海方面所雇,损失了一笔上万银子的定金也就罢了,难过的是白白耽误了时间!

    好在耽误的时间亦不算太多,等轩军急行到了武昌,消息传到上海,惶惶的人心终于初定:有两艘洋船接运,顺江直放,只要途中不遇到阻隔,轩军到达上海,是指日间的事了。

    对于朝廷派出轩军来防卫上海,上海的士绅有皇恩浩荡,感激涕零的心,原因全在于“城南关三的马队”这七个字,以祺祥政变中的表现,在坊间被愈传愈神,层层夸大,干脆到了以一敌百、神乎其神的地步,被视为天下一等一的劲旅,拱卫禁苑的头号部队。因此这一笔从武昌到上海的巨额船费,全由上海的士绅报效,并不要官府出一两银子。就连承运的美国旗昌公司,也表示了要“出一分力”的意思,将运价做了两成半的折扣。

    长江水道,并不能通行无碍。事实上,湘军和太平军的水军,仍有激烈的争夺,两岸的关卡犬牙交错。这种时候,仍然敢于冒险在江面上航行的客船,只有旗昌公司这两条火轮,而能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又全靠船上这两面美国国旗撑腰。

    开辟了这条“申汉线”的美国船东,叫做金能亨,这个俗气无比的名字,是他亲自替自己取的。名字俗气,人却不俗,很稳重,也很能干。此刻他也在船上押船,正在琢磨着,自己该如何与这位新任的上海知县,第一个拉上关系。

第三章 顺江而下 (周一求推荐票)

    金能亨与赫德不同。作为一名美国商人,他来到中国的时间还不够长,因此他对于船上这帮中**官的举动,完全不能理解:那些四品或者五品的军官,为什么在一位七品的知县面前,会表现出一种毕恭毕敬的态度?

    在他的眼里,关卓凡是新上任的上海知县,而这一船官兵,是去加强上海的防务,这两者之间,他还看不到等号应该划在哪里。

    然而这位知县有着特别之处,是一定的。虽然看上去还年轻,但也许他是一名状元,是中国今年考出来的学问最好的人。不管怎么说,除了道台吴熙,在上海县就是他说了算,因此这个结交他的机会,不应该放过。

    他宴请关卓凡的地方,是在船上的小餐室。桌上铺着雪白的镂花桌布,漂亮的银制餐具,旁边还立着一位站得笔挺的印度侍者。

    “干先生,我很……荣幸,可以吃饭……和你一起。”络腮胡子的金能亨,礼服扣得一丝不苟,举起手中的酒杯,用笨拙的中文说道。

    干,关卓凡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没关系,你可以说英文。”关卓凡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微笑,微微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用英语说道,“叫我‘逸轩’就好了。”

    难怪他来做上海知县!金能亨恍然大悟,脸上的惊奇很快便转化为热情洋溢的笑容。用英语对话,轻松多了,话也就顿时流利起来:“你能说英语,真是太好了。逸轩……逸轩……ok,我叫做edward–cunningham,你可以叫我埃迪。”

    埃迪是昵称,而逸轩,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昵称,都算是亲近的表示。

    关卓凡的脑中,对金能亨没有什么记忆,于是很专心地听着他的话,讲述自己如何来到上海,如何从广州租下了这艘曾经全新的“威廉麦特”号,如何甘冒奇险,朔江而上,把一船货物运到了武昌,终于开辟了这条“申汉线”,如何把旗昌轮船公司发展到今天有三条船的规模。

    “逸轩,我还兼着一个名誉的美国副领事,在租界内,有一定的影响力。”金能亨的表述,恰如其分,既点出了自己的地位,又不至于过分夸大自己,“如果有什么我能够帮忙的地方,请让我知道。”

    “好极了。”关卓凡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我确信,我们之间不仅会有着真正的友谊,而且还会有很好的合作机会。”

    “合作机会”这四个字,是金能亨最愿意听到的。按照他对中国官场的一贯理解,他非常认真地向关卓凡表示,在未来任何可能的合作当中,他都会充分考虑到“逸轩”的利益。

    这位埃迪,还真是知情识趣——关卓凡一边笑着点头,一边想。事实上,在他的计划里,确实也需要一位美国人,不过这是后话,要等到了上海,摸摸这个家伙的底细,再做决定。

    这顿晚餐,宾主都很尽兴。金能亨很客气地把关卓凡送回甲板上第二层的头等舱内,才告辞而去。等他走了,关卓凡却又出了舱门,下到甲板之下的统舱,在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背着手看丁世杰和各位军官给兵士们点卯。

    “老总,这洋人的怀表,还真是好用。”点卯已毕,丁世杰用衣襟把手中的怀表又擦了擦,才小心地收了起来。这次一同开拔的军官,七品以上,每人都收到关卓凡所送的一块洋表。战场之上,时间就是生命,因此虽然很花了一笔钱,但关卓凡并不心痛。

    伊克桑和丁先达,都学着丁世杰的样,把怀表收了起来。张勇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凑近了关卓凡,神秘兮兮地问道:“老总,洋人请你吃什么好东西了?”船上的伙食,虽不能说多差,但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几样,他已经吃得腻了。

    “嗯……先吃了几片青菜,然后是一块鱼,再就是一块点心。”关卓凡沉吟着,把沙拉,主菜和甜点,一个一个报了出来。

    “还有呢?”张勇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继续追问。

    “还有?”关卓凡双手一摊,“没了。”

    “没了?!”张勇瞪大了眼睛,手按刀柄,霍地站起来,破口大骂:“我操他娘的洋鬼子,竟敢看不起我们关老总!”

    “洋鬼子的饭,叫做番菜,各人吃各人的,本来就是这个样儿,”关卓凡啼笑皆非,“这个金能亨,人还不错,你发那么大脾气做什么。”

    “哦,哦,”张勇知道自己是露了怯,坐下身子,犹自小声嘟囔着:“我操他娘的洋鬼子,对自己也这么狠。”

    *

    船到江宁的时候,是薄暮时分。这里是太平天国的“天京”,泊靠在两岸的太平军水军舰船,重重樯帆,清晰可见,时而亦有大舢板划江而过。从这里往下,大多是被太平军控制的水道,为了不被发觉火轮上乘客的身份,船上的气氛紧张起来,禁舱令再一次实行,除了几位五品以上的军官,可以便装在甲板上观望,其余的官兵,白天都不许出舱。

    “先达,你请过来。”关卓凡站在船首右侧,沉声把丁先达叫到了身边。

    “老总。”丁先达毕恭毕敬地来到关卓凡身侧。他虽然是五品官,但毕竟是新进马队的人,平日里说话不多,在关卓凡的面前,更不敢象张勇他们那样随便。

    “我看长毛的水军,阵容也鼎盛得很,”关卓凡一边张望,一边问道,“两边的水军,你都待过,依你看来,如果湘军的水军进攻江宁,胜负如何?”

    “回老总的话,标下以为,长毛的水军必败无疑。”丁先达仍是一副恭恭敬敬的口吻。

    “先达,你不用这样拘谨,有什么就说什么。”关卓凡笑道,“入了营,咱们就是一样的兄弟,我拿你当好朋友看待。你也不必自称标下,说到底,我只是……”他又想说我只是七品的知县,但情知说也没用,说烂了嘴,他们也没一个人肯认真听的——自请降为七品,结果带来这样仪制上的麻烦,倒是自己始料未及的。于是挥了挥手,示意丁先达说话。

    “是,卑职有几点浅见,请老总指教。”丁先达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从军之后,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因此说起话来,并不粗鲁,“其一,长毛水军喜欢用大船,而且不分战船与辎重船,连军用和民用也不分,不仅笨重,而且臃肿;湘军的船,轻快灵活,不论是火攻还是炮战,都占上风。”

    “嗯,有道理。其二呢?”关卓凡对水军一窍不通,一边看着两岸太平军的船,一边对照着丁先达的话,听得津津有味。

    “其二,彭雪帅是用兵的好手,他的一营水军只有六百人,打起仗来,每营各担其事,分工明白。长毛的水军,一个军就是上万人,靠一个军帅,哪里统管得过来,何况上面还有总制,将军,监军,人人都能说话,因此打起仗来,靠的就是一拥而上,没什么战法,输得糊里糊涂,就算赢,也是赢得糊里糊涂。”

    彭雪帅,指的是湘军水师统领,那位“书生笑率战船来”的彭玉麟了。关卓凡点点头,鼓励丁先达继续说下去。

    “其三,长毛水军的船虽然多,装备却不行,都是土炮抬枪,水军中的人,又大多都不能习枪炮之法。湘军水师的炮,都是曾大人从广东买回来的洋庄,打起来又准又狠,长毛的水军,难以抵挡。”

    “洋庄是什么?”

    “就是用旧的西洋大炮。”

    西洋大炮好,这个我倒知道,关卓凡心想,当初八里桥的那一炮,若不是靠了黄骠马一挡,自己今天怕是没机会在这里指点江山了。

    “其四,湘军水师虽然也受曾大人的节制,但自主行动之权很大。而长毛的水军只是陆师的附庸,处处受制,就算有一身本领,也施展不开,因此卑职敢说,长毛的水军必败。”说到这里,丁先达脸上居然有一丝痛惜的神色,停顿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声加了一句:“老总,水师是可以独立成军的。”

    丁先达有这样的见识,颇出关卓凡的意料。他心中一动,看了丁先达一眼,沉吟道:“以你看来,假若英美的舰队,进入内河,与彭雪帅的湘军水师交手,那胜负又如何?”

    “卑职……卑职不敢说。”丁先达嚅嗫道。

    “出你口,入我耳,说说无妨。”

    丁先达垂下头去,片刻才小声说道:“不用舰队,只要两艘炮舰,从上海到武昌,足可以横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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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诺言 (二更)

    顺江直下的两艘洋船,一路并没有受到太平军的阻碍,过了常熟,前方的水道便告安全,众人悬了多日的心,也才放下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太平军的心理,真是很奇怪,关卓凡心想。他们任由这两只美国船在长江上来往,不敢动其分毫,在陆地上却又敢于冒着跟洋人决裂的风险,进攻上海。这样看来,多半是洋人的炮舰,给他们造成的印象太深刻,而在陆地上,这样的畏惧感便小了许多。

    太平军打上海,已经有过一次。

    那是在咸丰十年,也就是去年的事,李秀成攻克苏州以后,稍加修整,便分兵向四围攻掠,其中就有一支近万人的偏师,攻向上海,连陷青浦,松江,终于开始围攻上海县城。

    在朝廷方面,若说“上海无兵”,也不完全确实——江南提督本标右营的营兵,驻扎在松江一带的,有数千人之多,由一位名叫李恒嵩的参将率领。李恒嵩还算是能打也敢打的人,无奈手下的部队欠饷日久,士气疲软,根本挡不住“粤匪”的锋锐,一败再败,终于溃退到南翔一带,把上海城的正面让了出来。而最终能够守住上海城,靠的是从租界内倾巢而出的数百名洋兵,和一个美国人所组织的五百多名“洋枪队”。

    这个美国人,叫做华尔,只有二十九岁,黑发碧眼,算是一个传奇人物。他一生最爱两件事,航行与军事,曾经在尼加拉瓜替政府训练士兵,也曾经在克里米亚替法国人带过雇佣兵,远航的足迹,更是遍及各大洲。他对东方,尤其是对中国,情有独钟,先后在两艘舰船上担任过大副的职位,一艘叫“东方”号,另一艘干脆叫“孔夫子”号。从十五岁开始,几次来到中国,终于在上海落了脚。

    等到太平军向上海进发,他预感到清军的无用,于是说动城内的官绅出钱,由他组织了五百多个闲散的洋水手、洋兵痞、洋无赖,配以洋枪,算做一支军队,不但发给薪水,而且承诺以战利品赏赐。

    在这样优厚的条件下,洋枪队初期作战颇为勇猛,趁太平军不备,华尔率队出城作战,竟然被他把松江城夺了回来。抢到了不少战利品不说,上海的官绅更是狂喜,大赏白银三万两,两样总计,华尔一人便分得了近六万美元的财货。

    可惜好景不长,洋枪队兵员素质参差不齐,乌合之众的本质很快便暴露出来了。接下来在青浦的两战,大败亏输,残余的两百人再次退入了上海城。而华尔本人,为火绳枪的一颗流弹击中,从左下颚打入,又从右脸穿出,使他连话都不能讲出来,满脸鲜血,其状甚为恐怖,若不是他的两位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齐文拼死相救,他几乎就要死在太平军的手中。

    而等到太平军开始攻城,租界内的各国领事,没有办法再坐视不理,于是将租界内所有的洋兵派了出来,计有六百多人,跟剩下的洋枪队,以及部分清兵一起守城。激烈的攻防打了三天,这回轮到太平军损兵折将,受创惨重,加上侧翼又被李恒嵩袭扰,这支太平军的偏师终于支持不住,撤围而去。

    颇为讽刺的是,正当洋兵与清兵联手,在上海与太平军打得你死我活之时,关卓凡所在的清军,却也恰恰正与英法联军在八里桥打得你死我活。这样的怪事,在世界战争史上,也算是罕见得很了。

    上海总算是守住了,但靠的是洋兵的力量。庆幸之余,士绅们对洋枪队的态度,转趋失望,除了送一笔旅费给华尔,让他到欧洲治伤之外,剩下的,便不管不问,洋枪队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然而那一次,到底只是太平军的一支偏师,力量不强。而这一回,倘若李秀成挟新克杭州的兵威,再攻上海,那么以上海现时的防务,是不是还能抵挡得住,就只有望天打卦了。因此上海人对轩军的期待,可想而知。

    就在这一片殷殷的热望之中,“威廉麦特”号轮船,终于在十一月初二这一天,驶进了黄浦江。

    *

    在港口接船的官绅之中,以李恒嵩的官阶最高,是正三品的参将,但真正权力最大的,却是正四品的上海道吴煦,因此主角自然要由他来唱,李恒嵩则与候补道杨坊、松江知府贾益谦、离任上海知县金雨林一起,知趣地缩在了后面。

    出乎他们的意料,先下船的并不是关卓凡,而是四品都司、奉旨统带这一支军队的丁世杰。在他之后,则是六百多名马队的官兵,顺着两条踏板鱼贯而下。这六百人,都有身为“京营天兵”的自傲,头一回外出打仗,要挣面子,因此个个刀甲鲜明,精神昂扬,步履整齐有力,完全看不出一丝旅途劳顿之色。

    这样的军容,自然令到码头上的官绅们喜不自胜,以吴煦为首,很客气地与丁世杰和张勇见过了礼。兵士们则由军官带到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喊着号子集合整队,肃穆无声,阵列一旁。

    这个时候,才见到关卓凡出了甲板,一身青衣小帽,带着一副墨晶眼镜,颤颤悠悠地从踏板上走了下来,身后跟着长随张顺,替他拎着一个大皮箱。

    这位红动京华的御前侍卫,就带了这么点东西来上海?在场的官员,都有不能相信的感觉。而他的这一身装扮,颇有洋场的做派,并不象别的京官那样保守古旧,让这些得风气之先的上海官绅,在心里先存下了一份好感。至于箱子里都有些什么,别的不知道,至少装着一件黄马褂,那是确定无疑的。

    从仪制上来说,该让丁世杰们先下船,这是关卓凡在路上就已经想定了的事,而这一身装扮,也是刻意为之,表示我关卓凡和你们上海的诸位老大,绝对可以和光同尘。

    然而做此官,行此礼,下属参见上官的那一道程序,总免不了。等走到吴煦的面前,关卓凡便将袍子的前摆一撩,利索地请了一个总安。

    “关卓凡参见各位大人!”

    这个礼,必不可废,可是该如何应对他这一个礼,也让这帮上海的地方官员伤透了脑筋。从道理上来说,一个到上海来上任的知县,他们是根本不必迎接的,至多由县衙来一个主簿,足够了。可是关卓凡的身份却又不同——虽然丁世杰是名义上的统带,但人人都知道,关卓凡才是这支军队实际上的主脑,而且“御前侍卫”四个字,念兹在兹,谁也不敢真把他作为一个七品知县来看待。

    于是包括吴煦以内的各位官员,仿佛遭了什么惊吓一般,都纷纷避开了他这一礼,表示不敢受,然后抱拳长揖,作为还礼。

    “逸轩!”吴煦把关卓凡扶起来,笑容满面,亲热地说,“你的大名,我已经仰慕多时了,这一回蒙了皇上恩准,放你出京,这才有缘在上海见到你。”

    “不敢当。下官初到上海,一切还要请吴大人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吴煦把客气话说完,这才说正事,“轩军的马匹,是在闵行下的船,已由贾知府派人,妥善送到七宝。营房也早已经备妥,只等丁都司他们入营了。你的公馆,是我和老金替你打理的,不要嫌寒酸。一会儿先送你歇息了,晚上我做东,替你洗尘。”

    吴煦是广东人,一口官话说得却很流利。他在官场混迹多年,官做得极为老到,这一番话,滴水不漏,体贴入微,连关卓凡听了,亦有暖洋洋的感觉。对于“轩军”这个称呼,关卓凡也已经考虑过,这固然不合于仪制,但既然是惯例,自己亦不必处处在仪制上纠缠,不然以文害义,反而会耽误了正事。

    “多谢吴大人!”关卓凡的口气,还是很谦逊,“说到公馆……下官还是住在县衙吧,何况还要接印。”

    “不忙,不忙,你多歇一天,接印的事,可以后天再办。老金调的是松江府,左右不过是几步路的事,也不急在一时。”

    原任上海知县金雨林,调去做松江府的同知,从品秩上来说,算是升了官。

    “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关卓凡做了一个揖,表示领受了这一份盛情。

    见完了官,还要再向站在几步以外的那群士绅,表达致敬和谢意。还没等走过去,眼光一扫,就赫然见到利宾也站在人群里面,正激动地看着自己。

    “少则半载,多则一年。”关卓凡记起当初在紫春阁中的话,向利宾微微颌首。

    利先生,我关卓凡没有失信于你,终于到上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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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接风宴

    接风洗尘的宴席,设在道署的花厅之中,作陪的除了在码头接船的几位官员,还有三位士绅,一位是上海钱业公会的理事,一位是上海丝业公会的理事,一位是怡和洋行的买办。三人之中,有两人是捐班道台的身份,另一人是捐班知府,因此通座算下来,倒是以关卓凡的七品知县,品秩最低。

    最低归最低,却是主客。丁世杰和张勇,不敢抢关卓凡的话头,而且洋场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在这样的场合也怕露怯,于是除了应付敬酒的人之外,话并不多。然而这样的表现,看在上海官绅的眼里,翻增敬意:一是两人酒量豪迈,杯到酒干,面不改色;二是显得沉稳矜持,果然有大将风范!

    桌上的话题,自然要由吴煦和关卓凡来挑选。从京中的趣事,扯到洋场的繁华,终于谈到了平洪杨的大局。

    “逸轩,你本是二品的总兵,又从京中来,大局自是最为清楚。依你看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平洪杨只是早晚的事情,”关卓凡笃定地说,“安庆一破,江宁再无重镇屏障,自古以来,对顺江而下的军队,金陵都是无法抵挡,何况这一回还是曾大人的百战精兵。六朝古都,恐怕也只好‘一片降幡出石头’了。”

    “哦,哦。”在座的官绅,彼此对望,都是喜动颜色。

    “如此说来,上海是不要紧了?”吴煦心中高兴极了,满怀希望地问道。

    “这……吴大人,恕下官直言,这只怕又未必。虽说洪秀全在天王府里日日醉生梦死,可是伪‘忠王’李秀成这个人,是长毛众望所寄,不简单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现在苏杭都在他的手里,手提重兵,一定会再弄些花样出来,来减轻他们‘天京’的压力。”关卓凡徐徐地说,“要弄花样,弄在哪里好呢?放眼东南,也只有拿上海来做文章了。因此朝廷调兵,加强上海的守备,无非也是防着他这一手。”

    官绅们脸上的神色,又转趋凝重,不过这毕竟是原来就想得到的事情,因此吴煦点点头,说道:“好在现在有了轩军这一支天下劲旅,可以徐图备战之计了。我想李秀成新在杭州大打了一场,大概总要半年时间来休息整顿,调兵遣将吧?”

    朝廷这帮官员有个坏毛病,就是惯于自己骗自己,来求得一个心安,看来吴煦也未能免俗。关卓凡心想,免不得又要做一次“预言者”,来敲打敲打他们了。

    “李大人上一次力退粤匪,威名赫赫,轩军也还要听李大人的主持。”说起轩军,关卓凡先把李恒嵩捧了一句。未来上海的攻防,一定离不开李恒嵩的绿营兵配合,因此他对李恒嵩,一直是尊敬有加。说过了这一句,下面的话却急转直下:“李秀成用兵,一向险急诡诈,我敢断定,不出正月,长毛的大军,必到上海!”

    在座的人,都是脸色大变,就连李恒嵩,脸上也现出了惊惶之色——现在已进了十一月,岂不是说,再有两个月,李秀成就要杀到了?然而关卓凡敢这样说,必然有他的道理,又或是有可靠的情报,所以对他的话,谁也不敢不信。

    “这……”吴煦额上见了细汗,“李合肥新练的淮军,枪械未齐,说是最快也得再要几个月才能到沪上……逸轩,上海的安危,全在你手里,我们大家,都听你的调遣!”

    自然是枪械未齐。关卓凡心中,对李鸿章有微微的歉意,心说你的枪械若是齐备,我到哪里去找立功的地方?

    *

    眼看一场接风宴就要变成军事会议,这在关卓凡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军情火急,确实是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不过对吴煦的说法,关卓凡还不能接受,要再逼他们一逼,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下官不敢当。上海的攻防,自然还是听吴大人和李大人的。”

    “逸轩,这样的时候,你就不要再客气了,”一旁的候补道杨坊说话了,把手向座上比划了一圈,“一切以大事为重,其他的都该先放下。在上海能说了算的,今天都在这里,要人要钱,你一句话。”

    杨坊这番话,说得很透彻,也很到位,在座的官绅一起点头。而杨坊这个人,亦是关卓凡所特别重视的一个,将来有不少事情,要着落在他的身上,所以对他的这句话,欠身致谢,表示领情。

    “杨大人说的是,下官受教了。既然承蒙各位大人厚爱,下官就斗胆有所陈述了。”

    要说的事,有几件,先要把整体的战略,做一个交待。

    “要守住上海,不能单靠轩军,非四路齐发不可。第一路,自然是李大人的营兵,”关卓凡仍然把官阶最高的李恒嵩放在前面说,“只是绿营的军饷,大约欠得厉害,就算不说补足,多少也要发一些才好。关银固然不能动,看能不能从府县的库银之中,挪借一点,暂解燃眉之急。”

    对关卓凡“四路齐发”这个策略,大家都是第一次听说,见他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样子,自然不是随口乱讲,而是早有通盘的筹划,于是无论官绅,都觉得心中一定,对他所提出的要求,更要尽心去办了。

    “这个归松江府来办!”喝了不少酒的松江知府贾益谦,脸红红的一拍胸脯,“回头请吴道台的一纸手谕,要多少有多少。”

    松江地方富裕,这一点钱,当然难不倒他。倒是李恒嵩,原来对关卓凡多少有些嫉妒之意,心想你的轩军是“天兵”,众星捧月,军饷也是由关银指拨,吃喝不愁,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没想到关卓凡处处给他留面子,捧着他不说,而且第一句话就是替他筹饷,这样的厚意,怎么能不感动?于是也不顾官阶高低,站起身来,兜头一揖:“逸轩,多谢你!”

    “不敢当。”关卓凡谦逊着,还过了礼,才接着说下面的安排。

    “第二路,是轩军。现在轩军有六百三十名,是马队。轩军的马全是北马,从武昌到上海,一共有三十多匹死在了船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要请贾大人一并帮忙,采购南马来补足。在此数之外,另请加购五百匹,就算这回用不上,以后也一定能用的到。”

    “成!”贾益谦一诺无辞,“一两百匹,立等可办,五百之数,又是骑兵要用的好马,就得多给我一些时日,慢慢买齐。”

    “这个自然,全靠贾太尊费心。”关卓凡点点头,“轩军这一支马队,如果是冲锋陷阵,我敢说,能当数千之敌。然而作战要有攻有防,皇上准我‘酌情招募’,因此我要另募两营步勇,每营五百名。这一千人的洋枪和装备,不是一笔小数。”

    “这个理当报效。”三位士绅的代表,齐声说道。

    好,好,关卓凡心想,这才是同仇敌忾的态度。他向三人欠了欠身子,说道:“地方上父老有这样的心意,逸轩感激不尽。不过后面还有要请各位出力之处,现在这笔钱,我想先拜托吴大人。”

    “那是自然。”吴煦连忙说道,“轩军要用的钱,从关银中拨付,这是有明旨的。只是……”犹豫了一下,才把心中一个疑虑说了出来:“逸轩,上海开埠以来,民风有所不同,老百姓都是以赚钱为要务,你要招他们当兵打仗,怕是不那么容易。”

    “大人见得极是,”关卓凡知道吴煦说的是实情,然而他亦有自己的打算,“我要募的新勇,不选本地人,而是要从三十万难民里面去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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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嫂夫人好 (二更)

    近年来,江南一带战火肆虐,兵祸连结,自然逼着人们寻找更加安全的地方去避难,而上海以拥有租界的优势,成为了首选,先后涌入租界、老城厢、县城周边的难民,达到了几十万人之多。

    几十万人,自然不能全是大户富室,多数还是平常人家甚至是穷苦人家,逃难日久,生计就不免成了难事,因此只要竖起招兵旗,肯吃粮的自然大有人在。而关卓凡在船上,对几位军官还另有叮嘱:“精中选精之外,特别再注重两条:一是最好能认些字的,二是家里有人死在长毛手上的。”

    后一条,当然是要用他们的敌忾之心,而前一条,象张勇这样的,就弄不明白关老总在想什么了——在他看来,当兵的只要能吃苦,肯卖命,别的都不在话下,识几个字,有什么屁用?

    这些话,吴煦自然不知道,但关卓凡从难民中募勇的想法,确实是一条可行的路子。于是不仅大表赞同,而且主动提出来,可以让离任知县、新任松江府同知的金雨林,来协助他办这个事情,金雨林也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老金,承情之至!”关卓凡感激地向金雨林拱了拱手,又对吴煦说道:“提起金同知,下官倒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请尽管说。”

    “我初到上海,人地两生,偏偏又军情火急,县衙的事务,怕是一时还上不了手。因此想请老金在城厢里多逗留几天,有什么事,我随时请教,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老金也可以随时指正。”

    这可真是“不情之请”了。自来县令交接,有的连面都见不着,有的是一杯茶,几句话,关系极好的,花半天时间把该交待的事情仔细交清,再吃上一顿饭,也就到头了。而关卓凡的意思,竟是要把金雨林先留在城里,做一个顾问。这就变成一个六品的同知,替七品的知县“帮办衙务”,传出去,会被当成笑话来说,面子上很难下得来。

    吴煦望向金雨林,心想,就算自己肯答应,金雨林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金雨林也犹豫着,一时没有说话。关卓凡见了,微笑道:“小弟从来不做上墙抽梯的事情,金兄的功劳,小弟将来在折子里,一定详述。”

    这句话在外人听上去,又象是一句笑话:一个七品知县,说什么“上折子”?然而在座的诸人,人人心中都是一凛,谁也不敢当成笑话来听——这是御前侍卫!他自然可以不经督抚,专折密奏,直达九重。

    “义不容辞!”金雨林是个聪明人,立刻便品出了这里面的轻重,斩钉截铁地说,“但凡我能够帮得上的地方,逸轩你尽管吩咐。”

    解决了这个难题,关卓凡的心里也是一定,才接着说他军务上“四路齐发”的筹划。

    “所谓守上海,不能只是守,更不能只是守县城,要让战斗尽量打在外围的几个点上。但是要攻出去,那么城内的防卫,一定会空虚,因此这第三路,是租界内的洋兵,要替我们上海的城厢,起一个守御的职责。这是休戚相关的事情,他们本来就该出一份力,只是这个交涉,下官不知该如何去办?”

    “这个好办,归我和老杨去交涉。”吴煦笑容满面的说道。洋兵的犀利,是他亲眼见过的,只是他怕关卓凡以正统自命,不肯“借枪助剿”,所以也不敢贸然做这个提议。现在关卓凡主动说了出来,自是大合他的心意。几位士绅,也都露出了笑容,对他们来说,有洋兵帮忙,上海的安全自然又多了一分保障。

    “第四路么,”关卓凡看着那三位士绅,笑着说,“我听说去年长毛打上海的时候,城里有一支洋枪队,打得不错,那个华尔,不知还在不在城内?我想筹集一笔兵费,将这支洋枪队,再恢复起来。这笔钱,不好列在正饷之内,只得请地方上帮忙了。”

    谁知这句话说完,连几位士绅在内,人人脸上的神色都变得颇为尴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有说话,只有候补道杨坊的眼光闪了一闪,却也没有开口。

    *

    “不是因为钱的事——他们当初那样对别人,现在自然不好意思再去开口。”在吴煦替关卓凡准备的公馆中,利宾听了关卓凡的描述,哈哈大笑。

    公馆是在县城中间,处于县衙的斜对面,方便得很。接风酒吃过,时候已经不早,但关卓凡早已交待过张顺,如果有一位利先生来访,则请他在屋内等候,因此踏进正屋,就见到了一年未曾谋面的利宾。

    利宾对自己的这位“东家”,已经佩服到了极点。他人在上海,却无时不刻地关心着京城的消息,等到顾命推到,两宫垂帘,“城南关三”的名声遽然而起,他便知道,自己真是没有跟错人。而关卓凡居然用自降为七品知县这样的法子,带兵来到上海,达成了那个“一年之约”,利宾就更觉得这个年轻的官员,胸中丘壑之奇,到了有些深不可测的地步——何以在一年之前,他就能有这样的把握?

    既然“不可测”,那就干脆不去测了,把他交待的事情,一件件地办好,比什么都强。关卓凡连寒暄话都顾不上说,就先提洋枪队这件事,可见极为重要,利宾也就把收到关卓凡的密信之后,自己所了解到的情形,细细地说给他听。

    “那个首领,叫华尔的美国人,去年受了伤之后,是到法国巴黎去医治的,今年六月间才回到上海。他的手里原来存了一点钱,因此景况也还过得去,在英国租界里开了一家番菜馆。他的馆子我去过,生意还好,菜的味道也不错。”

    而华尔的两位副手,过得就不那么如意了。按利宾的说法,白齐文是在替一位洋行的大班做保镖,而福瑞斯特更是沦落到在租界的工部局做一名“西捕”,每月的薪金是三十元,算成白银,是二十二两。

    “混得这么惨?“关卓凡皱了皱眉头。

    “那有什么法子?他们只晓得打仗的事情,生意又不会做,就算想做,亦没有本钱。”

    “我听说当初,是杨坊找到华尔的……”关卓凡尽力在脑中搜寻着一切与租界有关的历史知识,“现在别人不好意思去见他们,难道杨坊也不好意思去?”

    “当初断绝洋枪队的供给,一来是觉得他们连败两阵,打得不好,二来是觉得长毛已经退了,洋枪队留着亦无用,因此把这件事情,做得不大地道。只有杨道台是反对的,可是没有人听他的,不过现在他如果主动提这件事,去找华尔,则于同僚的面子上,不好看。”

    “哦,原来如此。”关卓凡点了点头,考虑了片刻,断然道:“这三个人,我是要找回来的,有大用。”

    “逸轩,我看那个华尔,未见得这么容易肯回来。”利宾提醒道。

    “给他钱么!”关卓凡蛮有把握地说,“总不成他还要跟银子过不去?”

    “倒也不光是钱的事。”利宾解释道,“我打听过,他这个人很骄傲,口碑亦不错,从来不做拆烂污的事情。上回的事,他觉得‘有损尊严’,因此对上海的官绅们,颇有微词。洋人跟咱们一样,也讲一个面子呢。”

    “怎么,难道还要去求他?”

    “那倒也不是,不过面子这种事,如果有人能从中说合一下,那就好转圜了。”

    关卓凡明白了,想了想,说:“利先生,美国租界有一个叫金能亨的人,是旗昌轮船的董事,你认不认识?”

    “自然认得。这人很能干,还是一位挂名的副领事。”

    “我跟他,也有一面之缘。”关卓凡下了决心,“麻烦你明天去一趟租界,替我约个时间,我请他吃饭。”

    “行!”利宾点头应允。

    这件事说完了,关卓凡才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含笑把利宾又打量一遍,说道:“利先生,一年未见,风采依旧啊,嫂夫人现在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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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杀器

    “我还好,”利夫人将一盘糖烧排骨放在桌上,红着脸说道,“谢谢关大人还记挂着我。”

    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利宾来公馆接上了关卓凡,到家里吃饭。两顶双人抬的小轿走了没多远,便放了下来,出轿一看,是在一处小巷子的巷口,里面甚是狭窄,轿子进去便错不开。

    “上海的弄堂,亦是一景!”关卓凡的历史病又犯了,站在堂口,四处张望,而且大发感慨。利宾对关卓凡的博学,敬意又深一层,他一个旗下的官员,生平第一次出京,“弄堂”两个字,随口就说了出来,而且连音都没有读错——“弄”字在这里,要读成“龙”的去声。

    利宾的家,是弄堂内的一所石库门房子。等见到利宾的夫人,原来的小棠春,关卓凡不由又是一番感慨:曾经莺歌燕舞的红歌妓,现在洗尽铅华,变作一个主妇模样,只是略略有一些发福,见得夫妻恩爱,日子过得心满意足。

    一声“嫂子”,弄得利夫人红了脸,把菜放在桌上,便又逃进厨房去了。关卓凡看着利宾,笑嘻嘻地说:“利先生,说起来,你是不是待人家薄了一点儿呢?嫂夫人荆钗布裙的,你们这是要学梁鸿孟光,举案齐眉啊。”

    他有开玩笑的意思在里头,利宾却正色答道:“逸轩,你以国士之礼待我,我不能拿你给我的钱,胡乱开销。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也得帮你把钱用在正经地方。”

    利宾这样一说,关卓凡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也改容相向,谈正事。

    利宾带着小棠春从京城到上海以后,安顿下来,便到原来所在的“墨海印书馆”走了一趟,与他的老师、创办书馆的英国人麦都思见了面。麦都思是一名高级教士,也是租界工部局的董事,在上海的人脉极广,在他的帮助下,利宾跟上海的华洋官员和不少华洋商行,都打上了交道。

    当初在紫春阁,关卓凡曾经交待给他三句话,“若要强国,离不开强军;若要强军,离不开洋务;若办洋务,离不开上海”。他仔细琢磨了话中的意思,发觉关卓凡的重点,是在“强军”两个字上,因此在交往之中,若是遇到与军事有关的人,便格外用心结纳,而且自己对于洋务与军事,亦很下了一番功夫去研究。

    “逸轩,你交给我的两幅字画,都已经出了手。黄庭坚的《云赋》,卖了一万八千两,我这留下的是一万二;梁楷的《六祖伐竹图》,真是稀世珍品,我托了可靠的人,在香港找的下家,除掉回扣,净得了三万七千四百两,加在一起,是四万九千四百。你托我买下的那批法国货,一共花了两万二千两,我之前所用的钱是……”

    关卓凡举起手,告饶似的说:“行了,行了。”

    “怎么?”利宾愕然道,“你既然来了,我当然要交账。”

    关卓凡摇摇头:“不!不但不要交,我还要再给你加钱。”

    “还加钱?”利宾有些糊涂了,“逸轩,你人都到上海了,衙门里有的是人,还用我替你管钱么?”

    “那是公款。”关卓凡狡黠地一笑,“这是私款,两回事。那批法国货,回头亦要从关银里面报销。”

    “那就等于没花这笔钱……还要加钱做什么呢?”

    “我先问你,”关卓凡笑着说,“利先生,你听说过‘股份公司’么?”

    “我竟不知你是怎么懂得这么多的。”利宾无奈的笑了,“这样的公司,上海也还只有两家……”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瞪大了眼睛:“你是要入别人的股子,还是要让我办公司?”

    “自然是办公司,而且还要办洋行!”

    利宾倒抽了一口冷气:“那还得找洋人来入股……”

    关卓凡点点头:“那是自然,不过这不是急务,你先存下这个心,好好琢磨琢磨,过几天咱们再商量。”

    话说到这里,利夫人把菜也准备齐了,招呼他们上桌吃饭。

    “你也来一起吃吧。”利宾招呼夫人道。他跟关卓凡,算得上是通家之好,是不必避忌的。

    利夫人却还有些忸怩,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不敢跟青天大老爷一起上桌。”

    “老爷?你们家利先生,才是真正的老爷。”关卓凡笑眯眯地从身上掏出一个“护书”,从里面取出一张崭新的部照,“我倒差点忘记了——利先生,我替你捐了一个五品知府的小花样,算是小弟的一点心意,恭喜你跟嫂子,举案齐眉。”

    *

    吃过了饭,按两人昨晚说好的,要到设在七宝镇外的军营去一趟,这次不坐轿子,转为骑马。出了城门,早有图林带着二十几名骑兵等在路旁,另有十几架马车,装满货物,蒙着油布,由利宾的一位堂侄带押着,也在等他们的到来。

    “图林,见过利先生。”关卓凡指了指利宾。

    图林已经赏了千总衔,仍是作为关卓凡的亲兵队长。他等图林行过了军礼,转头问利宾:“都在车上了?”

    利宾点点头:“嗯,上午就从仓库里提出来,都装好了。”

    “走!”一行人以四名骑兵为先导,夹护着马车,向轩军营地行去。

    松江府的府治和娄县的县衙,都设在松江城内,而轩军的营地,则设在松江与上海之间的七宝镇,离开上海大约十几里的样子,不用一个小时就赶到了。到了营门,丁世杰已经带着几名军官等候多时,见到利宾,不禁愕然——这不是那个在奎元馆中又哭又叫的醉酒举人么?

    “这是利先生,自己人。”关卓凡见到丁世杰的表情,忍着笑说道。“跟张勇是老朋友了。”

    张勇自然认得利宾,不仅认得,当初小棠春赎身的事,还是他一手经办,只是万万想不到会在上海见到他,而且还变成了“自己人”。大家见过礼,略略寒暄两句,进了营内,大车上的油布掀开,露出上百个木箱来。丁世杰便招呼了几十个兵,将箱子抬下来,按利宾的指点,在营中的广场上,分成两堆排放好。

    等到马车走了,张勇第一个忍不住,拔出刀就去撬箱子,营中所有的兵士也都远远围着,激动不已——在船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知道,箱子里所装的是什么。

    “老总你看,洋枪!”张勇到底撬开了一口长条箱子,从塞得满满的干草中,取出一支褐色枪身、乌黑色枪管的步枪来,举在手中给关卓凡看。四周的士兵,骚动起来,人人的眼睛都绿了——这是洋枪啊,只有神机营才能配备的家伙,现在自己也要有了!

    关卓凡微笑着接过来,见这支枪,要比死掉的印度兵那支步枪短上一点,也要轻上一点。他双脚一分,哗地把枪平端起来,做了一个标准的站立瞄准姿势,引来一片啧啧赞叹:关老总真乃神人也,连洋枪也是上手就会,莫非是生而知之?

    大学军训学到的那点架势,也就这么多了,再往下,就要露怯。关卓凡收了枪,还给张勇,把眼光望向利宾。

    “法国人把这个叫做‘卡宾’枪,就是马枪。”利宾滔滔不绝地说,“虽然是在法国产的,原型却是葡萄牙人的设计,现在这批枪的不同是,有了膛线。”

    “糖馅……是什么?”张勇追问道。难道洋枪还分甜的咸的?

    “这……”利宾面露难色。他也只是把洋商跟他说的话,原样照搬,问得再细,他就说不上来了。“明天有洋人的教习来,你去问他们。”

    “那一堆,是我说的子弹么?”关卓凡指着另一排箱子问。

    “对,是子药……子弹。”子弹这个名称,让利宾觉得很拗口,低声说道,“逸轩,我又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东西的。按洋商的说法,这是新货色,连租界里的洋兵,也都还没有!”

    一口方方正正的箱子被抬了过来,还是张勇第一个打开,再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的排放着几百发铅灰色的锥形子弹。

    “这是什么玩意儿?”张勇用指尖拈起一枚,目瞪口呆地看着。子弹他见过,应该是圆圆的弹丸嘛,手里这个,不但是尖头的,而且尾巴上,还塞着一小块软木。

    “这个是大杀器,叫做米涅弹,”利宾肃然道,“百步之外取人首级,万无一失。”

第八章 葡萄牙军官团 (二更)

    按关卓凡的看法,近代的世界史,离不开一部战争史和一部贸易史,因此他作为一个世界史的专业人员,虽然对武器装备之类的东西,并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但对那些划时代的革命性发明,彻底改变了战争形态的东西,无疑有着深刻的记忆。

    而米涅弹,一定可以列在这一类发明里面,据说这个小玩意儿的地位,堪比坦克的出现。简单的说,米涅弹配合膛线,将步枪的射速提高了五倍,射程提高了五倍,精准度则不知提高了多少倍。在不久的将来,八里桥战役中的那种步兵方阵就会消亡,士兵们不必再聚成一排,依靠密集的弹幕来杀伤少量目标,而是真正具有了各个击破和一枪毙敌的战斗能力。

    散兵战术即将出现,而散兵战术无疑更适合缺乏训练的中国士兵。

    这样的好东西,自然为关卓凡念念不忘,在米涅弹还没有成为洋兵的制式装备之前,便凭借自己的记忆,在这个节点上,委托利宾向法商重金采购了来。而这一千支马枪,射程和精度都要略差一点,不过也尽够用了,好处则是方便骑兵的携带。

    “枪弹都放好,覆上油布,加派人看守,明天教习来之前,谁也不许动。”关卓凡吩咐完,看了看张勇,多加一句:“连你在内!”

    “是!”丁世杰和张勇同声应答。

    “走吧,丁都司,到你的中军帐里说话。”关卓凡将手一挥,当先向中间最大的那顶军帐走去。

    “老总,标下的军帐,是在那里。”丁世杰把手指着左侧的一顶毡帐。

    “嗯?那中间的这一顶,做什么用?”

    “回老总的话,这是老总的中军帐!”丁世杰大声说。

    唔……我看好你。

    关卓凡跟丁世杰、张勇、利宾几个人,在自己的“中军大帐”中坐定,先问教习的事:“利先生,明天要来的教习,是怎么说?”

    “一共要来五个葡萄牙的教习,一个法国的‘铜匠’,还有三个通译。”利宾解释道,“那个‘铜匠’,把枪械和子弹的事情交待清楚,第二天就回去;五个教习,每人是八十两银子一个月,要待多久都行;葡语的通译不好找,因此只有三个,好在还有一个教习能说一些中国话。”利宾说完,又放低了声音,补充一句:“那几个教习说,要帮着打仗也可以,不过到时候,每人要另加三百两的薪水。”

    唔,葡萄牙军官团?关卓凡犹豫了一下,看着丁世杰和张勇。

    “跟洋鬼子一起打仗,这倒没试过。”一向主意拿得很稳的丁世杰,也有些挠头,“不过洋枪这东西,弟兄们从来没摸过,若是有他们一起……”

    “嗐,管他什么鬼子,先打败长毛才是正经事,”张勇说得很干脆,“拿了咱们的钱,不就是咱们雇的人么?那就得听咱们的话!”

    关卓凡听得一笑——大大咧咧的张勇,这次倒把话说在点子上了。他下定了决心,对利宾道:“成,答应他们。跟他们说,只要教得好,仗打赢了,我还另送花红!”

    等到丁世杰和张勇起身离开,去各自分派事情,关卓凡这才诚恳地对利宾说:“利先生,这次真是全靠你,我是坐享其成了。”

    “什么话!接到你的信,我自然要尽心去办。”

    “对了,”关卓凡微笑着问道,“李鸿章向英国人买的那批枪械,你是怎么挡了三个月的?”

    “嘿嘿,这件事,我做得不大光明磊落。”利宾笑道,“湘军的那批货,是向怡和洋行订的,怡和的大班,叫做鲍里斯,我花了二百两银子,买通了他的一个小厮,在合同的价格上,偷偷加了一个零。这份合同递送到英国,自然出不了货,一来一往的修改,三个月也就过去了。”

    关卓凡不由失笑。他在密信中嘱托利宾,看能否想办法延宕这一笔交易,原想着是千难万难的事情,没想到利宾竟是用这样的法子,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

    “逸轩,他跟英国人的这一笔交易,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在内?”利宾倒不以为自己立了大功,而是对这件事的内幕,很感兴趣。

    “古怪得很。”关卓凡随口胡扯,漫无边际地答道,“这里面,大有内情。”

    *

    即使是对利宾,他也不能尽吐心声。

    因为明天要去县衙接印,所以关卓凡早早就回了公馆,吃过了饭,捧一杯茶,坐在房里沉思。

    从穿越到现在,一年零三个月了,他布下的这盘棋,刚刚开始进入中局。也许真的是斗争使人成长,他现在再想想穿越前的自己,那个在八里桥博物馆内热血沸腾,握住战刀发白日梦的学生,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按照关卓凡的想法,倘若历史只是一条平静安稳的大河,缓缓流淌,那么以他的本事,恐怕也翻不起什么浪花。而这条大河假如水势湍急,有暗流,有漩涡,有急剧的弯曲和转折,那么他才可以一展所长,毕竟他就象一个无比纯熟的船工,知道这些暗流、漩涡和转折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在京城的一年里,他抓住了出现的第一个转折,因缘际会之间,完成了自己在这个年代的第一笔“原始积累”。他得到的,是一个稳定的家,一个能够在官场上通行的身份,在宫中和枢廷之中的人脉,一个响亮的名声,和一支可以作为基础武力的,效忠于自己的六百人的部队。

    最重要的,是他取得了两宫太后和恭亲王的信任。

    而他仍然缺乏的,则是权力,财富,以及行动的自由。

    京中的局势,重新回归成了那条平稳流淌的大河,体制这个东西,惰性和惯性同样巨大,以至于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水的流动。在他的上下左右,高官如云,他很难再找得到一个合适的发力点,来攫取更大的权力。

    至于钱,更不要说了。他原来的财富中,除了圆明园那一场拍卖会上抢下来的国宝,其他真正能用的,都是靠着别人的赏赐而来。而现在,在上海这个奇秒的地方,每年流动的金钱,几十倍于朝廷的岁入,他才能够为自己庞大的计划,找到足够的支撑资金。

    再想到行动上的自由,关卓凡不由的笑了,现在真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已经找到了第二处湍急的漩涡,剩下的,就看自己如何把握了。

    不得不说,太平天国已经接近了末日。他要做的,是从这场最后的盛宴之中,分一杯羹,打下自己在东南一带的基础。他挡住李鸿章,是因为李鸿章这个人,手段太厉害,如果现在就让他到上海来,自己在全无基础之下,不是会不会被分薄了功劳的问题,而是会不会寸功全无的问题。

    何况他要做的,还不止是分一杯羹。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依靠自己的介入,加快这一段历史的进程——他终究是要向英法去讨还欠债的,而在这个世界上,他的时间有限,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因为一个阑尾炎什么的小病,一命呜呼。因此,他不介意在某些时段上,让历史的时钟走得快一点,替自己腾出更多的时间,为将来的摊牌做准备。

    而要做到这一切,轩军是他最重要的资本,从现在开始,可以放手扩展了,而且要扩展到李鸿章吃不掉的地步。这一支兵,一定要成为真正属于他的军队。

    关卓凡心想,《论语》上说,君子应该立身,立言,立德,我却是在琢磨着立功,立权,立钱,跟圣人的教导,完全南辕北辙,可见自己恐怕算不上一个君子。

    再转念一想,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岂有君子把嫂子抱上床的?

    一想到嫂子,顿时便凌乱了,对白氏的思念,忽然如洪水溃堤,无可遏止,一颗心飘飘荡荡的,恨不能立刻飞回京城的关家大宅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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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本卷第一章的内容,略有修正,大意是把关卓凡出京这一件事情,再交待得清楚一点,也有把本来埋在后边的伏笔,提前亮一亮。大家可以去看看,不过就算懒得再去翻看,也不会影响后面的阅读。)

第九章 接印

    这一夜关卓凡没有睡好,于是第二天在县衙中见到金雨林的时候,带着黑眼圈。

    金雨林当然猜不到他是因为思念嫂子的缘故,反而颇为善解人意地说道:“也难怪,军民两端,百事纷纭,逸轩你还要节劳才是。”

    关卓凡脸上一热,支支吾吾地遮掩了过去,与金雨林并肩在签押房中坐定,谈接印的事情。

    东南一带的衙门,格式仿佛,签押房其实是正衙旁边的一个小院子,一个正厅带两间厢房,一间用作书房兼签押办公,一间可以作为日常起居之用。两人既然谈事情,自然是在书房里坐。

    密室对坐,金雨林的语气就不一样了,极恭谨地说:“关大人,你是天子近臣,功勋赫赫的人,皇上派你下来,自然是为了历练之故,将来总要大用的。我能留在城里帮着你做事,幸何如哉!那天在道台那里,这个话不好说,请你不要见怪。”说罢,竟站起身来,就地请了一个安。

    关卓凡心中失笑:这个金同知,想了两个晚上,到底把这件事想明白了。不过他肯做这样的表态,对关卓凡来说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说明衙务相关的事情,他一定肯尽心尽力去做,于是连忙扶他起来,说道:“老金,这可不敢当,你还是叫我逸轩好了。只要咱们同心协力,事情没有办不好的,把眼下的难关挺过去,我想朝廷亦绝不肯埋没咱们的功劳。”

    一口一个“咱们”,把金雨林的心里听得喜滋滋的,心想:你关逸轩的功劳,朝廷当然是不肯埋没的,至于我的功劳,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金雨林其实是个会做官的,人也极聪明。宴席那天,关卓凡委婉地提出来要请自己“帮办衙务”,对自己那片刻的犹豫,金雨林回到县衙之后,失悔不已,恨自己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关卓凡是什么人,明摆在那里:御前侍卫,二品总兵,焉有无缘无故跑来做一个知县的道理?自然不日就会升转上去。自己为了一个小小的面子,若是让关卓凡心中存下了芥蒂,随便一句“怠忽军务”的话,就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为了这个,一连两天心忧无计,辗转反侧,直到现在得了关卓凡的一番话,才转忧为喜,心想:我还真是糊涂得可以,明摆着的一条终南捷径么!跟着他,不是强胜于跟着什么知府、道台?于是说起话来,更是格外巴结:“那我就僭越了,喊一声逸轩。以后衙里的杂务,你尽管吩咐下来,我替你去办。募勇的事,我跟丁都司去接头,立即就着手。我没带内眷,已经在城里找好了一处宅子,回头跟你交接完了,就搬过去。”

    “那倒不必。我已经想好了,我那间公馆,以后归你住。”

    “这……这怎么可以。”金雨林双手乱摇,还要说话,却被关卓凡止住了。

    “老金,你拿我当朋友,我亦不拿你当外人。我做事,喜欢干脆,要大家都好才是真的好。你住在那里,一是近,二来也住的舒服些,我要借重你老兄的地方还有很多,这样也好让我心安一些。”说完,笑一笑,打趣道:“只是一条,凡事尽管拿主意,不能做摇头大老爷!”

    这是拿金雨林“同知”的身份来开玩笑,但也有激励的意思在里头。同知在名义上是知府的副手,但实际上,已经变成安置闲散的一种“备官”,既无实权,亦无责任,逢事可以摇头,一问三不知,因此被称作“摇头大老爷”。

    两人都是哈哈一笑,事情就算定局了。金雨林心想,这位关逸轩,为人很四海,说不定真是一个值得卖命的主儿。

    *

    关卓凡由金雨林和一帮县里的佐杂官吏陪着,先验看过银库和钱库,结果账实相符,看来金雨林为官不算贪,但上海首富之地,即使不贪,平时的陋规和杂费收入,亦足够他维持很好的排场了。

    库中的银子,另有一样别致的地方,除了官铸的银锭和一些散碎银子之外,还有许多银元。这种银元,每一元折银七钱二分,作为一种标准化的货币,方便好用,因此在华场和洋场都可以通行。

    然后是看县衙的监狱。这样的阴冷腌臜之地,本不宜于贵人莅临,关卓凡自己,也实在不想看。但这一天没有办法,因为这个也是要“账实相符”的,不然囚犯的数目万一对不上,接到手里会是一件麻烦事。

    监狱设在县衙仪门的西南,所谓“坤位”的地方。一进甬道,先见到两侧各有一方水池,水清叶浮,养满了莲藕。

    “这倒雅致。”关卓凡说了一句,心想,这样的景象,与自己想象中充满戾气的监狱,大不相同。

    “关老爷,这叫莲池,是由监中的人犯所修。”陪同的典史,小心翼翼地说,“意思是要他们知道‘廉耻’。”

    关卓凡哑然,看来狱中的感化教育,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了。

    监狱的外墙有丈许高,分成内外两个院子,外院押轻犯和未决犯,内院关押重犯和女犯。等到进了监仓,戾气就来了,一间间大小不等的监房,阴冷潮湿,暗无天日,牢中关押的人犯,或是辗转呻吟,或是呆坐于地,目光茫然地看着这一群视察的官吏。再看设在西侧的刑房,站笼、伽板、夹棍等刑具一应俱全,墙上和地上,都有暗红色的斑斑血迹。

    关卓凡遽然心惊,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是上海的父母官,手操一县百姓的生杀大权,上堂决疑,断案谳狱,无论是纵还是枉,都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这不是开玩笑的事,自己真的有这个本事么?

    自从穿越以来,他的心中第一次泛起了不安和畏难的情绪,直到又看过粮库,跟大家一起回到县衙的大堂上坐定,惴惴之意才算略略平复下来。

    属下的官吏,金雨林都已经为他一个个介绍过了。县丞姓黄,“副县长”,是正八品的官,人很谦和,看上去精明能干。一位主簿是九品,刚才那位典史,则是“未入流”——官员中最小的一级。而之外的巡检,驿丞,书办,则不是官而是“吏”了。大家都辍了长凳坐下,等这位新任长官的训示。

    “兄弟是初到,等一会接了印,以后就要跟大家一起做事了。”关卓凡微笑着开了口,“也因为是初到,所以万事都不熟悉,总要仰仗各位的大力。我这个人,不难说话,也最分得清好歹,衙门里的规矩,一如从前,我不做更张。”

    这句话,先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众人互相对望一眼,面上虽不敢露出喜色来,心里却都在暗暗高兴:这位关老爷,真是通情达理。

    “只是有一条——上海一个县的户口,加上避难的,怕是已有百万之数,人比京城还要多!各位做事情,心中要有一道分际,如果过了线,弄出什么变故来,那我可不能保你,也保不了你。”

    这是在警告他们,就算捞钱,也不要太过分。关卓凡环顾一圈,见大家都是一副诺诺的样子,这才继续说下去。

    “这些天,我请了金老爷驻城,我若遇上什么疑难的事情,好让他给我耳提面命。以后金老爷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关卓凡向金雨林点了点头,说道,“至于长毛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有数,军情急如星火,因此是一点点也轻忽不得的。若是有人在这上面给我开了玩笑,那对不住,兄弟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不用禀报上官,我就能叫你在这大堂之上,血溅当场!”

    说到最后,声色俱厉,语气凶狠已极。底下的诸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县令”?人人都是不由自主的将身子一矮,吓得脸色惨白,知道这位传闻中的御前侍卫,并不是浪得虚名,此刻终于见了真章。

    关卓凡却又换上了一副笑脸,向金雨林说道:“那——金老爷,咱们这就交印罢?”

    “是,是,”金雨林的一颗心,也是扑通扑通的乱跳,连忙将红绸包裹的官印捧了过来,“逸轩,你请验一验。”

    于是,在满堂官吏的见证之下,这一方官印转移到了关卓凡手里。这位新任的上海知县,从今天开始,正式上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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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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