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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千金小姐 (二更)

    县衙的格局,是前后三进,两侧再各带一个小院子。西侧的院子,是签押房,东侧的院子,是两位师爷住的地方。当中的正堂,照例挂着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门口还摆着一块大石头,勒刻着“公生明”三个大字,意思是公正才能明察,算是给在这里断案的父母官的一个告诫。

    后衙的院子,相当于县官的私宅,地方也不小,正房和厢房俱备。关卓凡习惯使然,不住正房,却挑了西厢房来住,图林、张顺和四名亲兵,则住在院门外的几间耳房中。关卓凡安顿好了,踱步出了西厢,只见偌大一个院子,空空荡荡,不由得望着正房和东厢发起呆来:要是把白氏和明氏也带了来,该有多好呢?

    然而到底只能是想想罢了。县官赴任,固然可以奉了父母一起居住,也可以携带内眷,甚至兄弟姐妹大舅子小姨子都来也无妨,可是谁听说过带两个嫂子来上任的?只得苦笑一声,出了院子,去看自己那两位“老夫子”。

    老夫子,是对师爷的敬称。县官治县,离不开师爷的帮助,这两位,一位姓季,一位姓秦,都是来自“天下刀笔,十出其七”的绍兴,但所学不同。季师爷管的是刑名,秦师爷管的是钱谷,都算是祖传的“手艺”。

    师爷不是官聘,而是知县的私聘。按衙门里的规矩,东家对这两位师爷是不能呼来喝去的,如果有事,必须亲自移步到东院来请教。但关卓凡的身份不同,季秦二人自然不敢做这个念想,说明了有什么事,让张顺来招呼一声就好。现在见到关卓凡纡尊降贵,不免感动,一起迎了出来,推让一会,还是到了较年长的秦师爷屋中坐定。

    这两个人,是金雨林所聘下的,本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官上任,总会换成自己的私人。但关卓凡从利宾那里听说,这两位的口碑也还不错,于是也就懒得折腾,仍予延聘,而且还按照他一贯的做派,讲好了如果政事顺遂,年底还会致送一笔花红。

    在秦师爷的房中,自然秦师爷算主人,而关卓凡要找的,恰恰也是他——这个时代上海县的情形,颇为陌生,要听他好好说一说。秦师爷在这方面倒也知之甚详,于是当仁不让,旁征博引的替他仔仔细细做了一番介绍。

    上海县城,是筑于前朝嘉靖年间,原来是用以“备倭”的。城周九里有余,城墙高二丈四尺,大小一共六个城门。其中东南西北四门,各有正名,分别叫做朝宗、跨海、仪风、晏海,另外有两个小门,俗称小东门、小南门,都是可以泊船的。

    至于夷界,一共分成三片,英国和美国的租界,都是在县城以北,从一条名叫洋泾浜的内河开始算。而法租界,则是在县城的西北。夷界中的洋人,县里收不着他们的税,而夷界中的华人,则由夷界的工部局代为收税,再转交县库。

    “秦老夫子,不知夷界中的洋人,一共有多少呢?”

    “大约总有两三千人,”秦师爷答道,“细数就不知道了,大概得问道台衙门的张师爷。”

    关卓凡点点头,心说这个数字,大约是吴熙的一个不传之秘,外人无从得知。

    “对了,不知城北的城隍庙,东翁去了没有呢?”秦师爷一脸郑重地望着关卓凡。

    “不曾去过。”关卓凡摇摇头,有些不解,“怎么,是个好玩的地方么?”

    “倒不是为了好玩。”秦师爷见他不明白,给他解释道,“城隍庙是城隍秦裕伯的邑庙,历来到上海的大令,必先斋戒沐浴,去献礼焚香,再住宿一晚。一来可以求得城隍的庇佑,二来亦可以得到城隍的托梦,指示城里有哪些冤屈未明之事。”

    “哦,哦。”关卓凡随口应着,心想,原来如此,那这个县官也好当得很了,干脆天天饿着肚子,在庙里办公就好。

    “要是说到玩,老城厢里也有不少好地方。”季师爷不象秦师爷那么古板,笑着说道,“东翁若是爱看热闹,城隍庙后的豫园是个好去处,若是爱看花,那梅家弄一带,亦颇有不少上品。”

    花花草草的,有什么好看?关卓凡一怔,看季师爷脸上的笑容颇为暧昧,才恍然大悟:此花非彼花也!

    正在想着该怎么答他,恰巧这个时候,张顺来到门外,说有事要禀报。

    “爷,利先生派了一个小厮来说,跟那位金先生,已经约好了。”

    *

    利宾做事情很有效率,不到两天,就约到了金能亨,地方定在城厢里的芸香阁,请他吃本帮菜。

    菜不错,事情谈得也很顺利。在席间,关卓凡直言不讳,说自己要重组洋枪队,请金能亨帮这一个忙,去跟华尔做一番说合。金能亨倒也答应得很痛快,并没有提什么条件,而是把这件事,当成关卓凡欠自己的一个人情。

    同为美国人,在金能亨的眼里,华尔是个孤胆天涯的美国式英雄,因此他认为,关卓凡要请华尔再次出山的决定,非常正确:“逸轩,我想你找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人,我可以为他的人品和能力做保证。事实上,我认为他有很大的机会,接受你的邀请。对他来说,开一家饭店,只是最无奈的一个选择。”

    他有信心去说服华尔,当然好。关卓凡除了表示感谢,而且也明确表示,自己会记得他这一次的帮忙。

    有了这一层铺垫,关卓凡心想,杨坊是洋枪队的始作俑者,他那里,也该去一趟,双管齐下,更有把握。于是,到了第二天下午,坐了他那台蓝呢官轿,也不要人喝道,只带了一个张顺,悠悠地去拜杨坊。

    他知道杨坊这个人,身份颇为复杂,到底是官,是商,还是买办,一时还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醉心洋务,身家豪富,是没有疑问的。果然,轿子抬到杨坊的宅前,是一幢白色的西式小楼,楼前还有一个小花园,与城厢中那些老房子的式样,迥然不同。

    关知县来访,自然是贵客。杨坊是候补道,加着盐运使的衔,但在关卓凡面前,全没有上官的架子,亲自将他延入客厅,请他在西洋沙发之上落座,人才刚刚坐下,果盘点心便流水价送了上来。关卓凡环顾四周,只见长窗吊顶,典雅豪华,全是一派欧式装潢,恍惚之间,几疑自己回到了现代。

    “逸轩,你再不来,我就打算下帖子请你来吃饭了。”杨坊笑呵呵地说。

    “本该早来拜见杨大人的,”关卓凡说道,“只是才接了印,衙门里的公务多,一时没有走得开。”

    “你不要叫我杨大人了,我也当不起——我的字是启堂,叫我的字好了。”

    杨坊身形中等,头发略见花白,双手的尾指上,各带了一个碧绿的翡翠戒指。说起话来,柔和平缓,是那种一见就令人心生好感的类型。关卓凡心想,难怪他在上海方方面面都吃得开,看上去,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

    “是,我喊启翁。”关卓凡在沙发上欠一欠身子,恭敬而不失亲热的说道。

    “好,好,逸轩,”杨坊也是毫不见外的态度,“我看你孤身到任,只带了一个箱子。县衙里若是缺什么吃的用的,你尽管说,我让人替你打理。”

    “有劳启翁挂心了,我一个人惯了,将就住,也没觉得少了什么。”关卓凡言不由衷的说着,做出一副羡慕的神色,“不比启翁会享福,高宅洋房,正好养气移体。太太也还好吧?”

    这句话没问对。杨坊摇了摇头,说:“内子六年前就故去了,我现在是带了两个小妾,连着一个女儿,住在这里。”

    关卓凡有些尴尬,心想功课没做好,抱歉地说:“是我失言了。”

    “哎,逸轩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杨坊呵呵笑道,“我这个宝贝女儿,倒是冰雪聪明,足慰老怀。就是从小养得娇,虽说见过些世面,只是有些惯坏了。”说罢,仰头喊了一声:“莺儿,来见见关老爷。”

    “来啦!”楼上一声清脆的应答,果然音如黄莺。

    关卓凡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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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莫测高深的杨大人

    官家小姐,养在深闺,即使是夫婿,未过门之前,也不能得见一面,怎么可以随便叫出来给客人看?

    念头还没转完,楼梯上已经噔噔噔地跑下来一位妙龄少女,十仈jiǔ岁模样,鹅蛋脸庞仿似敷着一层薄薄的红晕,樱桃般的小嘴俏皮地翘起,乌溜溜的双眼流波转盼,灵活之极。看她的打扮,穿一身绿sè的西式裙装,倒像是电影中的洋场上,哪一位公使的女儿。关卓凡心想,也只有杨坊,才养得出这么一个洋派的女儿。

    “关老爷好。”姑娘毫不羞涩,大大方方地给关卓凡福了一福。她没有伸出手来行握手礼,倒让关卓凡有点小小的失望,看她那双白嫩的小手,如果能握上一握,一定很有趣。

    “她叫杨莺,”杨坊笑吟吟给关卓凡介绍过,转头对女儿说:“莺儿,关老爷可是才大如海,听说他的洋话,说得极好,大约比你还要强得多。”

    “是吗?”杨莺脸上露出惊喜的神sè,“等关老爷有空,我要多请教!”

    关卓凡脸上有点热,心想,难道说是杨坊见自己孤身到任,形只影单,要把自己女儿送给自己,以解房中寂寞?又或者见自己少年新贵,异rì必定前程似锦,不可限量,故此让女儿跟自己见上一见,埋下伏笔,将来要收自己做个女婿?

    他还在胡思乱想,杨坊却已经开口谈正事:“逸轩,公事上可还顺手?”

    关卓凡见杨莺并不离开,只是远远地坐在了一旁,心想她大约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于是不去管她,抛开杂念,先回答杨坊的话:“公事上有老金帮着,一切都还好。我今天来,除了拜见启翁,还有一件事,是要请启翁指教的。”

    “是洋枪队的事么?”杨坊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笑着问。

    “是。用生不如用熟,我还是想让华尔来管带。租界那边,我已经请了一位美国的副领事,金能亨,替我去做个说客。咱们这一边,我也想请启翁的一句话。”

    “本该效劳,只是——”杨坊犹豫了一下,“逸轩,不瞒你说,华尔回到上海以后,跟我倒还有来往。只是战阵上的事情,我懂得不多,去年弄了一回,结果还落下了埋怨。这一次,我有些含糊,怕好心办了坏事。”

    “启翁,何必过谦?你老的胆略见识,不要说上海的官绅,就连洋人,只怕也是要佩服的。”关卓凡听说他跟华尔还有来往,更加要拿一顶足尺加三的帽子戴给他了,“单论你老那一年义救吴观察的事,谁能比得上?”

    吴观察,指的是原任上海道台的吴建彰。杨坊救过吴建彰一命的事,关卓凡是从利宾那里听来的。

    那还是咸丰三年的事情。吴建彰在任道台的时候,治下出了一个大名鼎鼎的帮会——小刀会。小刀会的首领叫做刘丽川,是吴建彰的同乡,彼此的交情还不错,因此不管别人怎么说,吴建彰就是不相信小刀会要造反。等到小刀会跟长毛勾结好了,忽然起事,转瞬之间就占据了全城,知县袁有德被害,守备李华自尽。刘丽川倒没有杀吴建彰,而是把他囚在一家米行的地窖之中,等于拿他做了一个肉票。

    杨坊这时候还是个候补同知的身份,不过他是宁波四明公所的董事,算是宁波人的一个头。宁波人在上海的势力很大,杨坊查到了吴建彰被关押的地点,纠集了二十几个亡命之徒,居然出其不意把他给抢了出来,送到租界里的一家钱庄内躲藏。等到小刀会事败,杨坊以这一桩功劳,被赏了候补知府的衔头。

    这件事,是杨坊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此刻关卓凡说了出来,正好搔到痒处。他心中高兴,面上却不以为意似的摆摆手,说:“都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逸轩,你要找华尔回来带洋枪队,有什么详尽的打算没有?”

    “除了华尔,他的两个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齐文,也要找回来,另外的洋兵,由他们去聘,不过也不必太多,有一两百号人就可以。我打算另募一营新勇,交给他们去训练管带,因此虽然叫做洋枪队,其实里面还是咱们中国的兵多。”

    “着啊!”杨坊在茶几上轻轻一拍,赞许地说,“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去年洋枪队打得不好,也是因为临时组成的乌合之众,散漫得很,五百个洋人里面,怕是倒有两三百个**无赖,怎么也不像一支军队。若是照你现在的打算,我看能行——华尔这个人,在练兵上很有心得,我听他说过,他在美洲的墨西哥国,和欧洲的克里米亚,都带领佣兵打过仗。”

    这就对上茬了。杨坊答应,等金能亨见过华尔之后,他就把华尔找来好好说一说这件事情。

    “逸轩,我直说吧,这件事情,我有把握一定可以说得动华尔。”杨坊先打了包票,再把自己的一个担忧说了出来,“不过华尔对吴道台那边,抱憾颇深,不见得肯听他的节制。”

    “这一层,我亦有想过。”关卓凡心说,这好极了,我原也没打算交给吴煦来管,“如果华尔肯来,我打算上折子,替他请一个四品的功名,这样他跟吴道台品级相等,也就无所谓谁听谁的。”

    “好,好,这一下,再无滞碍了。”杨坊深感满意,“洋枪队这笔军费,由地方上来筹集,归我出面来牵头,担保不会耽误了你的事。”

    “多谢启翁!”关卓凡拱手相谢,“不过有一句话,还要请启翁跟华尔说清楚。”

    “好,什么话?”

    “虽说军费是地方上来出,但说到底,也算是报效给朝廷的钱,所以洋枪队还是得听朝廷的招呼,如果说谁的话都不听,那可不成。”

    这话是说在道理上的。毕竟是一支军队,如果还是跟去年那样,自行其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那就不是关卓凡的本意了。何况去年是官军已经溃败,不得不依靠洋枪队来救场,与现在的情形,大不相同。

    “嗯,理当如此。”杨坊点了点头,问道:“逸轩,那么这一支兵,你的意思是……”

    意思当然是归我来指挥!不过自己只是一个七品知县,这话不便直说,于是先耍一个花枪,恭恭敬敬地说:“我想奏报朝廷,这一支兵,归启翁来统带。”

    杨坊瞪起眼睛,看了他半晌,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逸轩,真有你的。”他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感慨道,“早听说过‘城南关三’是个好角sè,果然名不虚传!有你在,上海大约是无忧了——你今天别走了,就在我这儿吃晚饭。”

    关卓凡笑了笑,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毕竟还是逃不过这只老狐狸的法眼,只是正在说着军务,怎么忽然扯到吃饭的事上去了?看了看窗外,时候还早得很,不过杨坊既然开了口,自己当然不能却了这个面子。

    “那就叨扰启翁了,”关卓凡笑着说,“府上的厨师,一定是顶尖的,我正好一饱口福。”

    “手艺是还不错,不过今天用不上他——我要请你吃最好的本帮菜。”说完,把沙发旁的一根绳子扯了一下,叮咚一声,便有一个官家走了进来。关卓凡心说,这个杨坊,果然全是西式做派,连叫个下人,也学了洋人摇铃的派头。

    “老张,我要留关老爷在家里吃饭。你拿我的片子,去请人来。”

    一直坐在一旁专心听着的杨莺,此刻跳了起来,笑道:“爹,是不是要请扈姐姐?我去我去!”

    关卓凡差点把这姑娘给忘了,此刻听了她银铃一样的笑声,心中一动,想道:她果然对我有意,就连请个陪客,也抢着去。只是杨坊请自己吃饭,何以要去找那个什么扈姐姐来作陪,煞是难解,莫非是哪个窑子里的红牌姑娘?没有这个道理啊。何况还让人持了名刺,带了杨莺一起去——总不能说,派自己女儿去窑子里接人吧?愈发猜不透,只觉得杨坊行事,真是莫测高深。

    “你去就去吧,坐我的车,把轿子也带上。”杨坊笑看他这个宝贝女儿,“只是一条,不许贪玩!快去快回,关老爷还等着吃饭呢。”

    “晓得啦!”杨莺看了关卓凡一眼,笑着说道,“关老爷,你请稍候。”

    等到杨莺象燕子一样轻快地跑出客厅,关卓凡才回过神来,向杨坊道:“启翁太客气了,还请了哪一位贵客来做陪?”

    “倒不是客,是替咱们做好东西吃的厨娘。”杨坊笑呵呵地说。

    “厨娘?”关卓凡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一个厨师,哪里来这么大排场,还要用车轿去接?

    “不错,”杨坊点点头,得意地说,“身娇肉贵美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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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身娇肉贵美厨娘 (二更)

    这位厨娘,叫做扈晴晴,是杭州人,大约十年前随着做厨师的舅舅来到上海。舅舅是在租界里的一家杭州馆子里做大厨,而等到舅舅身体不好,回杭州养病,她却自己挑起了摊子。这个摊子,不是在原来那家馆子,而是在租界里另找了一套两进的院子,做“私房菜”。内院自己住,外堂由一位表弟招呼客人,每天定下规矩,只做一桌菜。院子外边亦不设招牌,上门的客人,全靠口口相传。

    虽然不事声张,但她的手艺实在太好,杭州菜和本帮菜都做得异常精致,相貌又出色,以至于很快就在上海爆火。先是不预约就吃不上,到后来,争相上门的客人实在太多,干脆收了摊子不做,只有相熟的巨室豪富出重金相求,她才肯做一次做上门掌勺的“临时厨娘”。说“美厨娘”,当然是指她的相貌,而“身娇肉贵”,有戏谑的意思在里头,是指她体态婀娜,酬金昂贵,每次请她上门,材料都由主家自备之外,还须以数百两银子相谢。

    听了杨坊这一番话,关卓凡不禁咋舌,一个厨子,做到这样的地步,也算是前无古人了。想必是她于厨艺一道,从小就有过人的禀赋,不然决不能坐拥这样的名声。

    说话之间,已听得院外车声辚辚,不一会,门外就响起了杨莺的笑声。杨坊向关卓凡点点头,说道:“莺儿把她接来了,我去打个招呼。”起身走了出去,跟着便听见杨坊在屋外笑道:“扈小姐,这一趟又偏劳你了。我有贵客临时到访,没有提前送个信给你,唐突得很。”

    “杨老爷勿要这般讲,能帮你老办席,是求都求勿到的事体。”带着江南口音的官话,轻柔好听,语气也很斯文,想来就是那位美厨娘了。

    等到杨坊转回来,两人又随意聊了些上海的风土民情。关卓凡心里就像有一只小老鼠在挠,对那位扈晴晴,极是好奇,恨不得亲自跑到厨房里去,看一看这个大名鼎鼎的厨娘,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美”法,怎样的一个“娇”态。至于贵不贵的,反正不是自己会钞,倒不必去关心。

    杨坊的眼光,何等老辣,见他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抚着颌下的胡须,微笑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逸轩,可是起了慕艾之心?”

    “啊,啊?”关卓凡被他骤然喝破心事,脸上一红,尴尬的笑道:“启翁又拿我取笑了,见都还没有见过。”

    这句话也说的不甚得体。固然是没有见过,然则见过之后,却又如何?现摆着一个杨莺在外面,自己却把心思放到了厨娘身上,在杨坊面前,岂不是失礼得很?想到此处,愈发觉得忸怩。

    “逸轩,这有什么!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倜傥风流的性子。”杨坊笑着说,“不过这位扈小姐,眼界高得很,多少公子哥都在她面前讨了没趣,就连咱们的薛抚台,想讨她做五房,托人去说,亦都吃了闭门羹——你说厉害不厉害?”

    “薛抚台也动过这样的心思?”关卓凡很感兴趣。他心想,薛焕是现任的江苏巡抚,正是当管,不过他的官声不怎么好,只要李鸿章的淮军一动,他这个巡抚也就做到头了,自己不必去怕他。

    咦?关卓凡心中一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什么怕不怕的,自己又没打算去跟他抢扈晴晴。

    咦?抢扈晴晴?

    关卓凡糊涂了了,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薛抚台的为人,也就是那么回事,日子长了,你自然明白。”杨坊淡淡地说完,把关卓凡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倒是逸轩你,少年英发,器宇轩昂,或许能邀得美人另眼相看,也未可知!”

    关卓凡笑笑,正要说话,却见门一开,杨莺亲自端了一个盘子走了进来。

    “虾子大乌参!”她将盘子摆在桌上,笑盈盈地说道,“我的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

    为了关卓凡的到来,杨坊特地开了一瓶三星白兰地,倒在水晶杯里,醇香四溢。

    “这是法国领事送给我的,说是极品。一共两支,今天先开一支,你尝尝。”

    听说是法国人送的东西,关卓凡先有一点反感,但绝不会表露出来。他尝了一口,也没觉得好到哪去,为了礼貌,还是言不由衷地连声称赞:“好!好酒!”然后仍然把注意力,放在菜上面。

    菜并不奢华,除了一道乌参之外,三个荤菜是酱烧肉,糟钵头,秃肺,另有两道素菜,油焖笋和干贝开洋炒素三样。汤却不是本帮菜,而是以一个大海碗所盛的半碗宋嫂鱼羹。四荤两素一个汤,标标准准的家常席面,然而——

    实在太特么好吃了!关卓凡箸下如雨,抓紧一切谈话的空隙,往嘴里送着,差点连舌头也吞下了肚。这样的吃相有点不好看,但他却并不担心,因为越是如此,做主人的越有面子,越觉得付出的数百两银子,没有白花。倒是不停进进出出的杨莺,时而会捂嘴偷乐,觉得这个关老爷真有意思。

    “关老爷,你们旗人在京里,是不是没有好吃的东西啊?”

    “别瞎说,没有规矩。”杨坊笑骂道。杨莺这句话有点犯忌讳,他怕惹得关卓凡不高兴。“京城是天子脚下,什么好东西没有?”

    “还别说,真是没有。”关卓凡又不是真正的旗人,自然不以为杵,反而感叹起来,“我猜就连太后和皇上,也都没尝过这样的美味。”

    “皇上不是天天吃满汉全席么?”杨莺好奇地问。

    “皇上年纪还小,是跟着两宫太后一起吃饭,”关卓凡吃得胃口大开,连酒也多喝了几杯,借着微醺之意,说起了京里的一些见闻。杨坊这一生没到过京城,因此也是抚杯停箸,听得很专心。“御膳都是温火膳,没有镬气,论材料,自然是金贵的,但是论味道,就万万比不上你端上来的这几个菜了。”

    “那你是说,扈姐姐可以去做御厨了?我去告诉她,她一定开心。”

    “宫里的大厨,都是公公,要是你扈姐姐去了,被皇上看见……”说到这里,忽然警觉,今天自己的话,有点太多了,于是哈哈一笑,戛然而止,对杨坊说道:“启翁,酒够了,请赏饭吧?”

    “才喝了不到半瓶,逸轩你的酒量,应当不止此数。”杨坊笑着说道。杨莺却起身跑了,不一会,又亲自端了两碗米饭回来。

    “这个洋酒,后劲颇大!”关卓凡看着那只酒瓶,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启翁,说起这个酒,我倒听说过一个故事,蛮有趣。”

    “好嘛,说来乐一乐。”

    “话说有一间酒楼,为了招徕生意,在门上挂了半边对联,写的就是‘三星白兰地’,拿这个跟同行打擂台,不拘哪家同行谁能对上来,立时可以拿走五百两银子。结果这幅对联挂了足足一年,也没有一个人能对得出,酒家的生意,倒是蒸蒸日上了。请启翁猜一猜,下联该对什么好呢?”

    “哈哈,你这是是考我来了,”杨坊一笑,坦然道:“逸轩,不瞒你说,我是绸布店的店员出身,后来在教会学校里学的洋话,因此这些风雅的东西,不怎么行。”转头看着女儿:“莺儿,你平日总夸口文才不输旁人,你来试试?”

    杨莺用心想了一会,所拟的几个,不是文意不顺,就是平仄不佳,自己说不出口,眼睛转了转,起身走了。

    杨坊失笑道:“多半是找她那个扈姐姐去了——她可不正是酒楼的‘同行’么?”

    这一去,良久未返,直到饭用完,茶喝过,杨坊叫管家支了银票,备好车轿,要送那位“美厨娘”回府了,杨莺才转了回来。

    “爹,关老爷,人家让我带两句话来。”

    “哦?什么话?”杨坊觉得很有趣。

    “第一句是,谢谢两位老爷夸奖她的手艺。”说罢,瞄了一眼关卓凡。

    “哈哈,好。第二句呢?”

    “她情愿赏银不要,想请关老爷赐一个下联。”

    杨坊楞了一下,接着便哈哈大笑。

    “这……”关卓凡为难了。不好为了一个笑话,害别人没有了几百两银子。

    “逸轩,你揭谜底罢,我也想听呢。”杨坊笑道,“赏银我照样开发就是。”

    “这原本是个无情对,”关卓凡微笑着说,“三星白兰地,对的是‘五月黄梅天’。”

    只听门外传来轻轻的一声“哦……”,柔昵婉转,直透到关老爷的心里去了。

第十三章 骚乱

    既然说动了杨坊,关卓凡对洋枪队的事情就有了底,转而把心思放到募勇上来。

    新勇的招募,出奇顺利,然而也正因为太顺利,差一点闹出事来。

    流亡到上海的难民,哪个省的都有,不过以安徽,江苏,浙江,江西这四省的最多。募勇的消息,刚刚由各位乡长、保长、里长一层层传递下去,投军的人潮,便汹涌而至,让金雨林和丁世杰,都有些乱了分寸。

    人潮如涌的原因,是这次招兵的,乃是轩军!平常的绿营,一是**,二是一战即溃,三是军饷低到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因此大家都抱了“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主意,不到走投无路,是绝不肯去投的。但轩军不同,在大家眼里,这是京城出来的天子禁军,待遇优厚不说,而且真的能打仗,不必混吃等死,所以不管是在太平军手里有血债的,还是想出人头地的,抑或是只奔着那一份饷银的人,都想来试一试。

    本拟招一千人,结果一连三天,每天早上,在新划出的新兵营地外,都有数千人在等候,而且人数还有不断增加的趋势,连华亭、青浦和娄县的民众,也都开始闻讯赶来。丁世杰所带来的二十几个人,单是帮着衙役们维持秩序都已忙不过来,更别论看人验人了,三天下来,只招了不到一百个。

    关卓凡看到这副景象,大皱其眉,知道这样不是办法,同时心里却也产生了新的念头,于是吩咐下去,暂停招人。

    谁知这一下更坏,在营地外的大几千人,由希望变作失望,群起鼓噪,骚动起来,上海县派来的两百多个衙役,被汹涌的人潮挤得东倒西歪,喊破了嗓子也没用,局面眼看就要失控。好在这个时候,半里之外的轩军军营之中,见到这边发生变故,由张勇率领,马队倾巢而出,数百骑战马驰到人群前面,作势一冲,立刻便将喧哗的人群,吓得向后退去,人人都想:这是天下无敌的轩军马队!

    天下无敌,自然还差得远,但这些原都是步军衙门的兵,论起弹压的功夫,那是老本行,真的是天下无敌。“弹压”二字,讲究的是“以势凌人”,见血就落下乘。只见这些骑兵,往来奔驰,呼喝连连,更有一些兵,从衙役手里接过长鞭,把鞭花打得噼啪作响,鞭梢却只在人群脸前半尺之内挥舞,绝不会失手打在脸上。

    就这样只花了片刻功夫,象牧羊犬驱赶羊群一般,将方才还在群情激愤的人群,圈在了营外的一块空地之上,规规矩矩地站着,无人再敢喧哗。面如土色的金雨林,此刻才透出一口大气,连连感叹:“铁军!铁军!”

    铁军的首领,此刻却已经汗湿重衣。关卓凡把一直攥紧了的拳头松开,心里却仍然止不住的后怕:自己到底还是年轻,少了经验,差一点就激出大事来。

    可是怕归怕,不能倒了架子,于是拉了金雨林,跳上马,由一堆骑兵跟着,来到人群面前。

    “大家想当兵,不怕死,这是好事情!”他尽力大声说道,“可是要当兵,先得懂规矩,这里是军营,是最讲规矩的地方!今天是头一回,大家不明白,我不追究!可是我得把话放在这里:若是下一回,谁敢再闹事,就没那么客气了,为首的,就地正法!”

    说完这几句,看看无人出声,才接着说下去:“今天不招兵!明天也不招兵!什么时候招呢?后天!后天开始招!怎么一个招法呢?一个乡一个乡的来,要由乡长保长带队!哪一天,轮到哪个乡,回头有松江府的金老爷出告示,送到乡里!”

    身后的金雨林和丁世杰对望一眼,都觉得这个法子好,人人有份,也不会乱了秩序,可以从容挑选。

    “招多少人呢?原来是招一千人。可我看了大家的样子,觉得民心可用!民气可嘉!因此把人数翻上一番,招两千!只要你有胆量,有本事,我等着你来吃粮!既然开得起饭店,我关三就不怕大肚汉!”

    人群发出一阵低声的欢呼,接着便是窃窃私语,这才知道面前的这个年轻官员,就是那位御前侍卫,新任上海知县的关卓凡。

    驰回大营的路上,关卓凡没有说话,直到进了营门,跳下马,把缰绳一甩,才开了口。

    “他娘的,出了鬼了。”关卓凡阴沉着脸说,“今天这几千人里面,李秀成的奸细,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

    从招募一千到招募两千,不完全是临时起意。除了两营轩军之外,洋枪队本来就要招五百人的,而另外多出来的五百,关卓凡打算先让他们从“长夫”做起。

    “我说的这个长夫,与众不同,算是‘半勇’,亦准他们领半饷。跟他们说,等到这一仗打胜了,可以给他们转成正勇!”关卓凡在大帐中坐定,对几个人说道。

    军队打仗,原来也是要配长夫的,用来搬运枪支弹药,后勤粮秣,也就是民伕。长夫不算在正式的编制里头,缺乏训练,所支取的银子,也只有正勇的三成,因此打起仗来,很容易先行逃散,常常就会耽误大事。

    按关卓凡的想法,是让多招的那一营新勇,先干长夫的活。这个是算在编制以内,既有半饷,又有打胜仗之后可以转正的承诺,因此士气上会截然不同。而且平日里,亦要给予一定的训练,当成“预备兵”,等到转为正勇的时候,立刻就可以上手,与完全新招的兵,大不一样。

    大家都觉得关老总的这个法子很好,除了每月要多花一点饷银之外,没有别的坏处,而好处则一眼可见。

    “伊克桑,丁先达,后天再招兵的时候,你们两个,要跟丁都司一起去。”关卓凡点了名字,两人都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听着,“我送你们一句话,是曾督帅说的:谁的兵谁招,谁的兵谁练。记住这句话,可以受益无穷。”

    这句话,是曾国藩练兵的心得——当营官的,必须对自己手下的兵,有完全彻底的了解。伊克桑和丁先达,为关卓凡所指派,充任这两营新兵的营官,并且用他们的名字,作为营号:克字营和先字营。而整个轩军,仍以丁世杰为统带,张勇为副统带,马队的管带,则由张勇兼任。

    “跟你们一起调过去的哨长和什长,大多都是升了官的。告诉他们,给我好生用心,别摆老资格的架子。到底这是步勇,跟原来的马队不一样!”关卓凡一句一句的交待完,沉吟片刻,对丁世杰和张勇说:“轩军的军制和营制,先就这样,等打完了这一仗,我还要改。”

    要改,是因为朝廷原有的品秩,与现在的营制越来越不能对应,高品低用、低品高用的情形越来越多。关卓凡的轩军,更多是仿照湘军的营制,与绿营的建制颇有不同,因此他已经琢磨了很久,要玩一套自己的东西:军衔跟职务的分离。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眼下有更实际的问题要解决。

    “老总,”伊克桑小心地提出来了,“我们的枪……”

    “放心,短不了你们的。”关卓凡笑了,“租界里的洋行,尽有存货,虽说未必能像马队的这一批枪那么精良,不过对付长毛,也足够了。我还是那句话,打赢了这一仗,我给你们换新枪,包你们见都没见过。”

    既然没有那么精良,也就是说,无论精度还是射程,都有差别。关卓凡见伊克桑一副怏怏不足的样子,笑道:“虽然枪没有马队的好,我却另送你们一样马队没有的好东西——十二门洋炮!”

    听说有炮,还是洋炮,居然还有一十二门之多,伊克桑和丁先达的眼睛都亮了,尤其是丁先达,眼睛不仅亮,简直就是绿了,象饿狼看见鲜肉一样。

    “先达,喜欢炮吧?”关卓凡看在眼里,笑着问。

    “喜欢。”丁先达用力地点点头,“我在水军的时候,就喜欢操炮。如果是洋炮,用开花弹,两门炮就能抵得上一营兵!”

    “老总,我们的枪和炮,什么时候能到营?”现在伊克桑变成了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不急,回头叫许文书来,咱们一起盘一盘帐,看看要多少银子,我好去找吴大人打擂台。”关卓凡心中有数,这一笔钱绝对小不了,但好在有关银做后盾,因此不用担心。“倒是松江府那里,得请老金你跑一趟。”

    “行,要说什么?”金雨林连忙答应。

    “你跟贾太尊说,这两个月,要知谕各县各乡,加派衙役团练,设卡盘查,遇到可疑人等,一概先扣下来,送府讯问。”

    金雨林想到关卓凡刚才说的那句“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脸色又有点变了,担心地说:“逸轩,你是说有长毛的奸细混了进来?”

    “自然有。李秀成是何等人物?象方才那样,才说了暂停招募,人群立刻鼓噪,若不是有长毛的奸细在内煽动,决计不会这样。”关卓凡笃定地说,“刚才是近万人挤在一起,不能查,一查就乱了。我说要分乡招募,由乡长保长带队,也是让奸细无所遁形的意思。不然在我的轩军之中,招进来几个长毛,那玩笑就开大了。”

    (谢谢路遥、宝七、6322、ycbh、妮安的打赏,谢谢宝七和6322的评价票,谢谢路遥的满赞。)

第十四章 巨额兵费 (二更)

    要算兵费,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却也是一件必不可少的大事情。最早城南马队的许文书,叫做许制告,一路跟着关卓凡从京城到热河,再到上海,已经升了六品的衔,做了轩军的总案。他带了一个文书,一个司务,笔墨俱备,坐在一旁,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关卓凡跟几位军官,一项一项的合计着。

    现在的营制,有营官、哨官、什长、兵勇四层,营官统带全营的五百多人,每营四哨,每名哨官统带一百三十人,每哨四什,每名什长统带三十人。

    营官的薪水银子,是每月六十两,另加支一百五十两,作为公费。

    哨官的薪水银子,每月十八两。

    什长每月十二两。

    亲兵每月八两。

    马勇每月六两

    步勇每月五两。

    伙勇每月三两五钱。

    长夫拿半饷,每月二两五钱。

    这样算下来,加上五百名作为“预备兵“的长夫,轩军将近两千二百人的兵额,每月的军饷大约在一万二千两的样子。因为就要打仗,关卓凡打算先支四个月的饷银来做预备,因此这笔钱,算做四万八千两。

    “老总,这可不少。”丁世杰有点担心。现在供应上最充足的军队,是作为主力、也是最能打的湘军。而轩军这样的薪饷,比一向号称富足的湘军还要略高。

    “还没完呢,底下还有。”关卓凡沉静地说,“不过只要能把这一仗打赢,一切好说。”

    除了饷,还有粮。粮食虽然是由松江府供应,但军队上亦是要折成钱来走账的,这个钱,叫做“小口粮钱”,不分军官士兵,只按人头计数,每日九十文钱,四个月通算下来,大约要二千三百万钱。按一千八百文钱一两银子的比价,折成银子,就是一万三千两。

    至于帐篷,号服,腰刀等一应军需,可以直接从府县的兵库之中报数领取,不用另外花钱。由松江知府刘文身代买的五百多匹军马,也可以等筹足数目之后,再一并算钱。

    但洋枪洋炮的钱,却是一笔大数。利宾替马队所买的一千支马枪,是十六两银子一支,每支再送一百发子弹,而另外加购的大量子弹,则须多付六千两,因此一共是二万二千两。

    十二门洋炮,都是八磅的法国野炮,带有炮车。每门炮七百五十两银子,倒还好说,关键是炮弹金贵——每枚开花弹,要价六两!炮加上炮弹,一共是一万九千两银子。利宾已经付了定金,只要款子筹足,就可以提炮。

    而供两营新勇使用的洋枪,在洋行方面,关卓凡打算交给金能亨去做,算是对他办事的酬庸。而自己这一边,则准备把面子卖给吴煦——一支枪大约在十八两上下,随他戴多少帽子,反正不是自己出钱。

    这样算下来,总要十三万银子才能过关,洋枪队的兵费,是由地方上的士绅筹措,还没有包括在内。关卓凡自己也有点犯嘀咕,不知道是不是所求过奢了。

    等到回了城,把自己的担心向利宾一说,利宾倒笑起来了。

    “逸轩,你知道的,吴煦的这个上海道,全名是‘分巡苏松太常等地兵备道’。苏松太是什么地方?那是全天下一等一富裕的地方!现在再加上一个上海,你说有钱没钱?”利宾的意思,是笑他杞人忧天。这点钱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且——

    “有土斯有财。吴煦是地方官,有地方才有官,若是地方被长毛占去了,他到哪里做官去?你帮他守上海,他正求之不得,怎么肯在银钱上难为你?更别说还有那一千二百支洋枪的人情了。你尽管去,要多少有多少。”

    “那就好。”关卓凡嘿嘿一笑,“我原来还怕他肉痛。”

    “肉痛归肉痛,两害相权取其轻!”利宾笑道,“若是单单用银子就能把长毛砸死,他吴煦必定第一个从城上往下扔。”

    *

    果然不出利宾所料,吴煦听说了民众踊跃投军的盛况,又听关卓凡说要多募一千人,真是打心眼里高兴出来,十三万的军费,一口答应。

    “逸轩,若是不够,你尽管开口。”吴煦叮嘱道,“而且只要守住了上海,地方上的父老,一定还另有表示。”

    既然他这样痛快,关卓凡投桃报李,把采买洋枪的事提出来了。

    “吴大人,轩军新募的兵勇,要一千两百支枪,打算就从租界的存货里买。洋行那边,我委了金能亨替我找货,咱们这边,我洋务上不熟,价格什么的,更是完全不知,因此想请吴大人派员,代为办理合同。”

    吴煦心想,你马队的一千支好枪,是利宾替你办的,你绝没有不知价格的道理。他明白这是关卓凡特意送一桩生意给自己做,钱多钱少是另一回事,至少为人上很漂亮,既不是目空一切,也没有吃独食。这样一想,更觉得这个关卓凡,有好好结纳的必要。

    “逸轩,多谢你。”吴煦放低了声音说道,“这张单子,我让张师爷去接洽,最后的合同怎么定,我让他请你的示。”

    “是。张师爷谈下来的,一定是好的。”

    “对了,你跟那个金能亨,是朋友?”吴煦很注意地看着关卓凡。

    “也还谈不上,我是拜托了他,去给华尔带个话。”

    “哦——”吴煦明白了,想了想,说道:“有他去说项,那也很好。洋枪队的事,自然按你的意思来办,我听说城里的士绅,已经动手在筹款,而且捐输都很踊跃,想来旬月之间,便能够募齐。”

    “是,有吴大人的威望作为号召,万事顺手。”关卓凡捧了吴煦一句,问另一件事:“不知李参将那里,上次所说补发欠饷的事,有没有着落?”

    “唔,他那里,”吴煦慢吞吞地说,“我已经行了咨文给贾益谦,请松江府送了两万银子过去。”

    关卓凡知道,李恒嵩的绿营兵,有三千多人,这两万银子,就算层层克扣,发到士兵手里,每人总还能有个三四两,对士气多少会有一些帮助。不过看吴煦的神色,虽然钱是给了,但并不痛快,与对轩军的态度有天壤之别。

    吴煦实在也是这样想的。他虽然只是四品文官,但作为分巡道兼兵备道,有权节制地方绿营武职,当地方安宁受到威胁时,可以移牒所在营汛令其出兵。只是去年的一战,李恒嵩的兵一触即溃,丢盔卸甲,在吴煦心中留下的印象太坏。这支兵是江南提督的本标右营,并不归他筹饷,所给的两万银子,是因为卖关卓凡的面子,不得不如此,因此当然给得不怎么痛快。

    吴煦的意思,关卓凡当然听出来了,笑着说道:“黑云压城,只好同舟共济。我看李参将这个人,还是能打的,只不过‘皇帝不差饿兵’,绿营的情形,由来已久,手里没钱的话,他也没有办法。”

    朝廷对绿营的供饷,一向秉持“无事少给,有事多给”的原则。因此没有战事的时候,绿营士兵的饷银极低,甚至低到了无法养活自己的地步,而就连这样的饷银,也还要积欠,士兵要靠出外贩运,做生意,卖手艺这些旁门邪道的补贴,才能够生活,简直已经不是一个兵了。

    等到战事紧急,朝廷倒是肯给钱了,然而军纪废弛已久,训练荒忽,哪能说打就打?所以常常是钱也给了,仗也败了,变作“百年受养兵之累,临敌无破寇之效”,白花花的银子,等于都扔在水里。不过站在朝廷一面想想,也是无奈,天下半壁战火,财赋之地断绝,国家岁入只有这么一点,左拙右支之下,弄成这副样子也不奇怪。

    “逸轩,李恒嵩的兵,疲弱得很,军纪也不怎么好,你要慎用,不然搞不好会坏大事。”吴煦特地叮嘱了一句。他对于绿营,真的是全无信心。

    “卓凡绝不敢轻率,请吴大人放心。”关卓凡含含糊糊地答了这么一句。

    李恒嵩的兵,是一定要用的,只是该怎么个用法,在关卓凡的心里,另有一番打算。

    (谢谢行走时代的两次打赏,中午居然看漏了~)

第十五章 出人意料

    杨坊那里,不负所托,很快有了下文,派人送了一封信过来:华尔愿意接收关卓凡的邀请,不过希望在事情定板之前,见一见关卓凡,地方就在杨坊的府上。

    这算是合理的请求,关卓凡也欣然应允,到了下午,便再一次乘轿登门。杨坊在门口亲迎,待到进了客厅,见到沙发之前,站着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洋人,身形笔挺,穿着一身燕尾服,衬领雪白,皮鞋铮亮,向他伸出手来。

    “关大人,很高兴见到你。”

    关卓凡心想,华尔的仪容说得上是一丝不苟了,没想到他的中国话也说得这么好。微笑着伸手一握,说道:“华尔先生,我也是慕名已久,请坐。”

    等到彼此都在沙发上坐下,杨莺从门外进来了,亲自端了一个精致的托盘,放在关卓凡的面前。

    “关老爷,请用茶!”杨莺的脸上红红的,带着一丝羞涩的表情,说完了这句话,照例远远地坐在了一边。

    这个小丫头真有意思,关卓凡心想,她第一次见我时,大方得很,这一回倒害羞起来了,难道是情愫暗生?

    不过现在有正事要办,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华尔这名美国人的性格,非常爽朗,关卓凡几乎没花多少时间,便把洋枪队的薪水、饷源、枪械、驻地等一应事情,跟他全都敲定下来。洋枪队原来的两位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齐文,华尔也已经征询过他们的意思,都表示愿意加入。谈得这样顺利,两人在不知不觉中,都改了称呼。

    “逸轩,你邀请我替你组建一支部队,我很感谢。可是仍然有一个问题,我需要你的澄清——为什么只允许我招募不超过两百个外国人,而要使用五百名中国士兵?”

    “这是因为在上海,也许没有这么多合适的外国人,供你招募。”

    “怎么没有?”华尔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膀,“关大人,我想你可能不清楚,租界里曾经打过仗的人,就有很多,各国兵舰上的水兵,只要有合适的薪水,愿意来的也有不少,还有菲律宾人,印度人……”

    “我清楚得很,”关卓凡接过了话头,不再客气,“我还知道,去年你就因为私募英兵太多,几乎被英国舰队司令何伯逮捕。”

    华尔一时语塞,惊奇地看了关卓凡一眼,自我解嘲道:“军事上的事情,总会有风险存在,现在早就没事了。”

    “华尔,今天的事情定下来,我就要向朝廷上折子,替你请一个四品都司的官职。你的洋枪队,朝廷会当成一支经制的武力来使用,再不会像原来那样,打完一仗就解散,因此要做长远的打算。”关卓凡平静地说,“我希望你能多招募一些有经验的军官,而不是只会放枪的士兵,更不是那些只知道泡酒馆的兵痞和酒鬼。至于英法兵舰上的人,不是说不可以招,但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过犹不及’,做得太过分了,人家就不免就要对付你,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华尔不能不服,然而——

    “中国的士兵,战斗力不行。”华尔的话,亦说得很坦率,“又不会使用枪械……”

    “你说的那是原来的绿营兵!现在这五百名新勇,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不但都能吃苦耐劳,人也不笨。”关卓凡又拦住了他的话头,“华尔,我听启翁说,你是最善于带兵的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把他们训练出来!”

    “那也要看是带谁,”华尔争辩道,“我在克里米亚的时候……”

    “你在克里米亚的时候,带了四个连的新兵,连续从俄国人手里抢夺了两个渡口,又帮助法国人守住了埃松高地。”关卓凡第三次打断了华尔,漫不经心地说,“在君士坦丁堡,你的部队纪律最好,几乎没有酗酒和梅毒的现象发生。在墨西哥,你替沃克训练佣兵,几乎以两千五百人,就攻占了尼加拉瓜全境。”

    “我……”目瞪口呆的华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转头去看杨坊。杨坊却也只能一脸讶异地摊开双手,表示对这些话,闻所未闻。只有坐在一旁的杨莺,听了关卓凡的话,崇拜地看着华尔。

    明明应该崇拜我才对嘛!关卓凡心说,如果哥不是学历史的,又怎能把这个洋鬼子的底细,摸得如此清楚?

    “现在在中国,我相信你也一定能把我交给你的这一营兵,训练成一支劲旅。”他微笑着对华尔说。

    “好吧,我答应了!”华尔站起身来,对关卓凡伸出了手,“逸轩,不管你是怎样知道这些的,我佩服你!我非常不喜欢你们的文官,但跟你打交道,非常痛快。”

    “咳咳,我也是文官......上海知县。”关卓凡提醒他。

    “你是皇帝陛下身边的侍卫,是军人。”华尔很认真的说。

    “那我父亲呢?”一旁的杨莺,涨红了脸,又气又急地瞪着华尔说道。

    “哦……哦……”一直很严肃的华尔,面上居然现出了一丝忸怩的神色,慌乱地说道:“杨道台……是例外……”

    纳尼?关卓凡看看杨莺,又看看华尔,终于恍然大悟——我真是一头自作多情的猪!

    不好,不好,他心中大呼道,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要落在洋鬼子手里了。

    *

    没有想到的是,到了第三天,杨坊忽然亲自来了县衙。

    “逸轩,事情有变。”刚在签押房坐定,杨坊便皱着眉头说,“洋枪队的兵费,只怕有麻烦。”

    “怎么?”关卓凡吃了一惊,“是一时募不足款项么?”

    “倒也不是募不足,只是那边……”杨坊用手往东的方向指了指,“让我把募款的事,先停一停。”

    东面,自然指的是县城东大街上的道台衙门了。这么说,吴煦在洋枪队的事情上,有了变卦。

    “原来是这样。”关卓凡有一桩好处,就是每逢大事有静气,当下不动声色,轻声问道:“启翁,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听说,是在上海的林下大老们,对洋枪队这件事,有不同的想法。”

    关卓凡明白了。林下大老,是杨坊一个委婉的说法,本意是指退休的高官,所谓“退居林下”的意思。眼下滞留在上海的大员虽然不少,但大多却不是真正身在“林下”——有的是赴任或者述职的途中,道路为战火阻断,不得不暂居于此,有的是做官的地方,为长毛所占,只能无事闲居,更有的是丧城失地,从长毛的兵锋底下逃到这里来的。他们的手里虽然一时没有实权,但影响力极大,吴煦只是一个四品道台,对他们的意见,不能不有所顾忌。

    关卓凡在心里盘算了一会,知道这件事还是得先见过吴煦,把情形弄清楚了,自己才好有所主张。于是送走了杨坊,坐上官轿,直奔道署。

    吴煦自然知道他的来意,延入内室,没说话,先叹气。

    “唉,逸轩,这是真正想不到的事情。”他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在上海的几位大老,都觉得用洋人来打仗,于理不通,于礼上亦有悖,是万万不可行的事。”

    关卓凡心中冷笑:到了这种时候,还在纠缠理和礼,倒不如请他们去到长毛的军营,讲理讲礼,看看能不能说得李秀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话不能直说,只是淡淡地问了句:“吴大人,不知是那几位大老?”

    “反对最力的,是原任的江督何桂清何大人,奉旨接任江西学政的彭大人,还有已经致仕的礼部侍郎孙大人,其他的人,也以他们的马首为瞻。”吴煦无奈地说,“逸轩,守上海,是以你为主,可是何大人的话,咱们做属下的,也不能不听。我不是跟你过不去,实在是夹在中间,为难的很!”

    吴煦这话,听上去是两面都不想得罪,但话里却露了马脚——既然停了杨坊的募款,便等于说是宁肯得罪关卓凡,也不愿拂逆了这班大老的意思。

    “吴大人,”关卓凡提醒道,“何桂清早已经革职,属下不属下的,好像也谈不上。”

    “逸轩你说的虽然不错,不过咱们江苏的薛抚台,到底还是何大人提拔的——”

    何桂清是云南人,道光十五年的进士,翰林出身,官运极红,四十一岁就当上了两江总督,风头一时无两。然而太平军攻破和春的江南大营时,他在常州坐拥重兵,见死不救,可等到太平军开始逼近常州,他却又怕了,借口要到后方去筹饷,意图先行离城而走。常州的耆绅,攀辕跪香,不让他走,他的亲兵小队居然开枪,共打死了一十九人,到底还是出了城。

    等到常州一破,咸丰的圣旨也到了,何桂清“革职,交部议处”。

    照例,既然被革了职,应该自行回京,听候勘察,可是何桂清知道,自己的行为太过卑污不堪,这一进京,必获严谴,于是跑到上海,待在英租界里,找了种种借口,延宕时日,以待转机。浙江巡抚王有龄和江苏巡抚薛焕,都是何桂清的人,一边替他在京里活动,一边把他在上海供养得好好的。偏偏这时遇上英法联军进城,咸丰皇帝北狩热河,这个案子,也就拖了下来。何桂清在上海又渐渐开始对时局指手划脚,干脆以士林领袖自居了。

    吴煦的意思是说,连本省的巡抚薛焕都要听何桂清的话,而这帮大老们对“洋枪队”又有所指责,他一个四品道台,不得不顾及到他们的观瞻。

    这样的想法,关卓凡不能同意——军情火急,已经到了一日都耽误不得的地步,何暇去考虑他人的观感?于是放缓了语气,温和地说道:“国家的官员办事,例有定规,不能为私人的意见所挟制。这些大老,既然身在林下,就不能干预地方上的事务。这上头,请吴大人一定想清楚,千万不可自误。”

    语气虽然和缓,话里的意思却极为凌厉。官场之上,讲究“圆融”两个字,关卓凡虽然身份不同,但品级上到底只是一个七品的知县,竟对上官说出这样的重话来,公然告诫他“不可自误”,这让八面玲珑的吴煦,面子上也觉得挂不住,始而愕然,继而不悦。

    “逸轩,你这个话我可承受不起,原封璧还。”吴煦拖长了声调。

    关卓凡见吴煦打起了官腔,倒不便再继续说下去了,低头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

    “有一件事,原拟等这一次打退了长毛再办,”关卓凡沉吟着说,“现在看来,只得先办一办了。”

    “嗯嗯,什么事啊?”

    关卓凡没答话,先站起身来,把官服略作整理,才从容地不迫地说道:“吴大人,我奉有皇上的密谕。”

    吴煦茫然地看着他,胖胖的脸上,两只小眼睛乱眨,过了好一会,才霍然醒悟,慌忙离座,双膝向地上一跪,磕下头去。

    “臣……吴煦,恭请皇上皇太后圣安!”

第十六章 钦差大臣 (二更)

    第二天下午,在道署的花厅之中,以何桂清为首,坐了七八个人,由吴煦陪着喝茶聊天,等候开席。他们都是由吴煦发帖子特地请来,题目是商议上海城防的事情。

    除了何桂清之外,还有江西学政彭敏宽、退休的礼部侍郎孙寿博等几位大员在座,而那两位同业公会的理事,也都在作陪。话题既然是谈城守,那么自然要提到轩军,大家对这一支荆枝初发,朝气蓬勃的军队,都颇有好感。

    “说起来,关卓凡这个人,在密云是替两宫立过大功的。”彭敏宽说道,“人年轻,自然有一股锐气,倒是足可与长毛一战。”

    “有锐气是好的,不过到底年轻,做事还不够稳重。”孙寿博咕噜咕噜吸着水烟,慢吞吞地说,“他那个洋枪队的动议,我看就甚为荒谬。大清的兵勇里面,杂着些红毛绿毛的洋鬼子,算怎么一回事?他的轩军要饷,没有话说,给!可咱们吃洋鬼子的苦头够多了,决不能再拿钱去养着洋兵。”说到这里,又吸了两口烟,才接着说道:“好在还有云公在城里,文武双全,有你主持,上海可保无虞。”

    何桂清别号“根云”,此刻正啜着茶,听孙寿博说到自己,放下茶碗,悠闲地说:“不敢当。我是待罪之身,城守的事,全靠大家拿主意。不过洋枪队的事,国家体例相关,是绝不可行的,我看,还是该拿一笔钱,厚厚犒劳李恒嵩的兵,以他为主来出战,才是正道。”

    何桂清一向自诩知兵,每好大言,在奏折里洋洋洒洒,铺陈他对朝廷用兵的看法,邀得咸丰皇帝的激赏,以为他是个人才,终于做到了两江总督的位置,其实却最是草包无用的一个人,一切方略,全靠浙江巡抚王有龄替他筹划。等到他从常州出逃,王有龄在杭州殉城,他就再也没什么好主意可以拿出来。刚才他所说的话,主张以李恒嵩的绿营兵为主来守城,在座的诸人听了,无不暗暗皱眉。

    但官职毕竟是以他最大,虽说革了职,可是一年多来,未曾到京,朝廷似乎也并没有进一步追究的意思。官场中人,最会观风辨色,像这样的情形,都觉得何桂清起复只是早晚的事情,况且江苏巡抚薛焕,又是他一手提拔的人,因此上海的官绅,仍不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这……以李恒嵩为主,会不会把关卓凡开罪了?”

    “也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何桂清不以为意地说道,“虽说他在旗,又是京里下来的人,可是到底还有个长幼尊卑。咱们这几个,身受国恩,现在遇上这样的大事,不能不替朝廷分忧!”

    不曾想说曹操,曹操就到,何桂清还正在夸夸其谈,门上的人却来通报吴煦,说知县关卓凡请见。

    “混账!没看见我正在跟各位大人商量事情么?”吴煦板起了脸,训斥道,“去回他,有什么事,请他明天再来。”

    在座的,只有江西学政彭敏宽是现任官,虽然还未曾到任,到底是新离开京城不久,对关卓凡在京中的名头,有切身的认识。他现在虽然只是一个七品知县,但身份特殊,是大家都能够意会的事情,因此觉得吴煦这种态度,甚为不妥,正想开口劝他,门上却已经说话了。

    “不让他进来,恐怕不行……”门上嚅嗫着说,“外面全是他的兵。”

    *

    七品知县,带了兵进道署?在座的诸人,无不变色,吴煦正要说话,厅外靴声囊囊,关卓凡已经走了进来。他穿的倒是七品公服,神态安详,可是身后跟着的十几名亲兵,身挎腰刀洋枪,挺胸凸肚,杀气腾腾,不是好兆头!

    “各位大人,”关卓凡不肯失礼,拱手团团一揖,“下官有公务在身,唐突之处,还望包涵。”

    在座的人,都不知他要弄什么玄虚,心中惊疑不定,无人还礼,也无人做声。

    关卓凡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走到南面转身站定,面无表情,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绫裱边的纸来。

    “何桂清接旨!”

    这一声有如平地惊雷,将众人都吓得呆住了,一个个如泥塑木偶,如痴似呆,动弹不得。

    彭敏宽见机最快,听了这话,知道何桂清要倒大霉了,第一个离座,乖乖跪在一边。众人见了,也都明白过来,关卓凡这是要宣圣旨!慌忙都学着彭敏宽的样子,在他的身后跪下,伏地不敢抬头。只有何桂清,如遭雷亟,面色灰败,一个人跪在正面,哆嗦着嘴唇,连请圣安的话都说不成句了。

    “臣……臣......何桂清……”

    “奉旨,有话问你。”

    “是。”何桂清勉强把持住,磕了一个头。

    关卓凡见这个风云一时的两江总督居然如此草包,暗自叹息,心说你既然号称才气无双,若是待在翰林院,清华贵重,却不是好?何苦来趟这一汪浑水。两江总督任上,出过多少名臣,前有于成龙、史贻直、尹继善、林则徐,后有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刘坤一,你桂清老兄何德何能,也配侧身其中?

    “奉旨问你:你一向奢谈兵事,妄邀宠幸,一旦失利,不知自责,反而上折子说‘大局动摇,非书生所能支持’,是什么道理?”

    “臣知罪。实在是臣纸上谈兵,皆因报效之心太过,请皇上治罪。”

    “奉旨问你:和春是钦差大臣,总督军务,职权在两江之上。何以向你先调张玉良不许,再调马德昭又不许,九度行檄乞援,未得你一兵一卒之助,以至于江南大营溃败,数年之功,毁于一旦。你有什么话说?”

    “回皇上的话,臣用兵乖方,以为常州亦是要地,须以重兵固守,因此铸成大错。”

    “奉旨问你:你既以重兵据常州,何以粤匪未到,便已仓惶东走,弃满城百姓于不顾?又何以下令小队开枪,杀伤跪留士绅,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

    “臣罪状深重,无言以对,只是实在不曾下令开枪,是当场局面混乱,兵士自行开火。至于离城,非臣敢于自为,是按察使查文经以下十七位官员的‘公禀’,促臣先离城筹饷。”

    关卓凡听他一直口称“无言以对,臣罪当诛”,但其实每一句话都是在替自己辩解。虽然只是奉旨问话,也不由怒气暗生,心说这个何桂清,文人的骨气都跑到哪里去了?心中鄙薄,继续问下去。

    “奉旨问你:你既已革职交部议处,便应自行上京,何以仍滞留上海,藏身于租界,托庇于洋人,将国家大臣的体面,弃置不顾?”

    这是诛心之问!何桂清额上见汗,狼狈不堪,支吾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臣……臣拟于上海激励团练,运动内应,设法……设法光复近城,以赎前愆。”

    关卓凡心中冷笑,问完了话,便直接展读谕旨:“何桂清拥兵自保于前,丧城失地于后,戕害百姓,罪无可绾。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当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罪其状,何须以公禀有无为权衡?何桂清着即拿问,解送进京,交刑部重议其罪。钦此!”

    为了对何桂清的处理,朝中大臣,意见不一。恭王密咨几位督抚,其中以曾国藩的复奏最为切实,其中的两句,精警绝伦,为两宫太后所激赏,由军机直接写进了谕旨之中,在关卓凡离京之时,将这一道密旨交给他,由他到上海之后,相机办理。

    曾国藩所说的,便是谕旨中“疆吏”和“大臣”的两句话。有清一代,督抚的威权特重,尤其是总督,出巡的派头,连王公都不能相比,但有一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是不可移替的铁律。何桂清逃离常州,凭恃的是属下的那一张“公禀”,而曾国藩这两句一出,等于将他离城的借口,完全推翻。跪在旁边的彭敏宽知道,这一回何桂清不仅是解送回京,而且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关卓凡却不为己甚,念完谕旨,便换了个笑脸,先将软在地上的何桂清搀了起来,由两名亲兵半扶半架着,带了出去,接着做了一个手势,请各位还跪在地上的官绅大员们起身。

    “各位大人请坐。下官也是职责在身,不得不如此。好在现在事情做完了,我也算是交卸了这个差事。”

    关卓凡宣明密旨的那一刻,便等于是钦差的身份,而现在这句话,意思是说差事办完了,这层身份已经去掉,咱们该怎样还是怎样,一如从前。

    然而又怎能一如从前?几个人惊魂初定,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膝盖,相互看看,由彭敏宽开了口。

    “逸轩,正好你在这里,洋枪队兵费的事,咱们好好议一议。”彭大人郑重地说道,“毕竟军情紧急,说到筹款,那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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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家书抵万金

    革职两江总督何桂清在上海道的道署之中,被关卓凡率兵逮捕,锁拿进京的事,立刻轰动了上海。不论是官场之上,还是市井坊间,甚至在租界的洋人之中,都在很兴奋地谈论这件事情,而反对设立洋枪队的声音,自然销声匿迹——现有一个何桂清的例子摆在那里,谁肯再做仗马之鸣?

    倒没人怀疑到吴煦头上。他在道署之中,对自己门上的那一番做作,扮得极像,把大家都骗过去了。事实上,若不是他下的请帖,关卓凡想把何桂清从租界里骗出来,恐怕还要花费一番手脚。

    算他见机得快,关卓凡心想。既然如此,目前仍旧可以跟吴煦合作下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华尔开始经常往县衙跑了,跟关卓凡商量有关洋枪队的一切。何桂清这样的一品大员,挡洋枪队的路,关卓凡说拿就拿了,这让华尔对关卓凡佩服之余,亦增敬畏之意,更加觉得这个人不同凡响。

    他的两个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齐文,也都已经见过。同为美国人,福瑞斯特看上去更沉稳一些,而白齐文则显得更凶悍一些,他们的中国话,没有华尔说得好,但应付基本的对话,和战场中的喊话,倒没什么问题。

    问题是从没想到的地方冒出来的:洋枪队该穿什么军装?

    这是一个关卓凡没考虑到的问题,因此华尔一提出来,他就楞住了,想了想,问道:“就穿官军的号服怎么样?”

    华尔不同意,而且坦陈应该让太平军一眼能看出来,洋枪队与普通官军不同,是由洋兵组成的,这样可以给太平军造成混论,让他们感到畏惧。

    关卓凡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按华尔的想法,干脆穿西装,区隔最为明显。可是以西装充作军装,又似乎太儿戏了一点,于是讨论来讨论去,始终不得要领。

    “老总,华尔,”白齐文操着生硬的中国话,提了一个建议,“我在美国,穿打猎的衣服,口袋多,耐磨,可以扎腰带,挂刀。”

    关卓凡跟华尔对望一眼,都觉得这个建议好。于是定了下来,由白齐文找一家好的裁缝店,把猎装的样子拿出来,然后由金雨林和他一起,分别让县城和租界所有的裁缝店赶工缝制,做工不必精细,但一定要结实耐用,先要七百套,以后再加七百。

    “什么颜色,你们要?”白齐文比划着问道。因为有金雨林在场,他不得不说中文。

    “猎装,当然用黄色。”华尔说道。

    关卓凡失笑,你以为是在向你们美国的西部进军呢?

    “你们三个,都是朝廷命官。”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指着三个美国人,伸出右掌,凌空虚劈:“用黄色,是要砍脑袋的!”

    *

    按照新的办法,募勇进行得有条不紊,很顺利地便招足了定员。

    伊克桑的克字营,丁先达的先字营,跟马队的营盘成品字形,算是所谓的“互为犄角”。华尔的洋枪队,则设在一江之隔的周浦,以骑兵和渡船来通信联络。

    十二门八磅的法国野战炮,利宾提了货,每门炮车由三匹健骡牵引,押赴军营。洋炮入营那一刻,全军轰动,兴高采烈的样子,就跟过节一样。

    美中不足的是,这些炮,被华尔“截夺”了四门。

    “逸轩,你为什么没有给我炮?”华尔跟关卓凡一起,看了野炮入营的盛况,抗议道,“你应该公平地对待你的每一支部队。”

    华尔的这句话,说在道理上,没有办法驳他。关卓凡这一点小小的私心,被他指了出来,哑口无言之下,心里嘀咕:你们叫做“洋枪队”,又不是叫“洋炮队”,要炮来做什么?

    不过华尔的话中,亦有很动听的地方,就是那句“你的每一支部队”。关卓凡听了,打心里觉得熨帖,心想,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能做这样的表示,就是好事。于是,由关卓凡做主,从克字营和先字营中,各拨出两门炮,送给华尔,并且承诺,替各营都再另购两门,补足六门之数。

    轩军中会操炮的炮手,一共八名,是关卓凡出京之时,写信向四叔胜保要来的。胜保的大营,亦用洋炮,他接到关卓凡的信,特地派了八名熟手,赶赴上海向关卓凡报到。

    八个人自然不够,按照洋商的说法,每一门炮就需要七个人的定编,分别负责击发,装填,搬运,清扫,火门手,驭手等各职,才能保障战斗中的流畅运转。于是每营都指定了两什,作为“炮什”,每什的三十名兵,作为“炮勇”,由胜保派来的炮手负责指导,务求在开仗以前学会。

    至于步勇的训练,按照华尔的说法,如果是使用弓箭,那么一名士兵,没有两三年的功夫,很难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弓手,但使用洋枪的话,拿三个月的时间来训练,就可以勉强上得战场了。如果还想加快,那就要舍得下本钱,拿实弹来“喂”。

    实弹就是银子,虽然不是自己花钱,但要说不心疼,那是假的。但心疼又能如何?关卓凡一咬牙,喂就喂吧!

    于是,各营外面的靶场,噼噼啪啪的枪声,夹杂着开花弹的炮声,由早响到晚,葡萄牙的教习们,一向节俭,现在看到轩军这样挥霍弹药,无不痛心疾首,尤其是马队的教习,看着这帮丘八把那些新式的米涅弹象撒豆子一样打出去,靶板上却依然洁净如故,更是大摇其头:这种败家的行为,真是难以宽恕啊。

    *

    等到进了腊月,关卓凡给朝廷的奏折,终于有了答复。

    替华尔所请的四品都司衔,照准。

    替福瑞斯特和白齐文所请的五品守备衔,照准。

    关卓凡所定的营制和各营军官人选,一律照准。

    着上海道吴煦,将乐输助饷的士绅,开列名单,由礼部循例嘉奖。

    除了这些之外,谕旨中还另有一段激励的话:“朕素知上海各员,向称忠勇,此非常之时,轩军本营、洋枪队与绿营诸将,亦当协力,戮力进取,俾使一匪入沪,则功成之日,朝廷岂吝赏赐乎?自当渥沛恩施,同膺懋赏。”

    这道谕旨,第一次将“轩军”与“霆军”这样业已成名的军队相提并论,等于是正式认可了轩军的名号。同时,里面也内含玄机,将轩军分成“本营”和“洋枪队”两支,巧妙地将洋枪队置于了轩军的编制之中,亦等于是宣布洋枪队归关卓凡管辖。

    这样的好文笔,不知是出于哪一位军机章京之手,关卓凡心想,说不定是曹毓英亲手所拟,也未可知。

    这个猜测多半不错,因为随谕旨一起由兵部提报处送来的封包之中,还附有两封信。

    第一封就是曹毓英的信。信里面说了三件事,一是两宫对他在上海整军,并且擒拿何桂清的表现,很是满意,恭王亦很有面子,所以京里的事,让他放心,一定可以得到全力的支持。二是何桂清的前途渺茫,朝廷为了严申纪律,激励士气,必定要严办,暗示何桂清逃不过西市上的那一刀。三是李鸿章的淮军因为军械未齐,大约总要四月里才能到上海,希望轩军无论如何也要支撑到那个时候。

    这三件事,对关卓凡来说,都算喜讯——有两宫和恭王的支持,自然诸事顺遂;何桂清是咎由自取,况且他若不死,日后起复,会变成自己的大敌,因此对他的杀头,乐观其成;至于李鸿章行期推迟,本来就是自己捣的鬼,更加不用说了。

    第二封信,是家书。教小芸的那个黄先生,关卓凡在离京之前,已经重金把他聘成西席,住在关家大宅中的二院,在教小芸之外,有什么文字往来,都由他代笔。这一封信,是两个嫂子写来的,除了将这些日子家中的各种琐事,絮絮叨叨地写了两张纸之外,还再次提起了一个话题:他在外日久,应该找一个人在身边照顾。

    这件事,在关卓凡确定出京的时候,白氏就已经很郑重地向他表示过:他一个大男人,没人照顾,终究不是办法。在上海娶亲当然是做不到的事情,如果可以,纳一房小妾,她跟明氏两个,在京中亦可以心安。

    这算是很“贤惠”的表示了,然而关卓凡看完信,只有苦笑。收到家书,对孤身在外的他,固然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但眼看战事临近,纳妾什么的,实在是虑不及此,何况心中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担忧,依然没有解决。

    他不会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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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阅兵 (二更)

    说自己不会打仗,并不是虚言,而是他反复考虑后得出的结论。

    倒不是没打过仗——在八里桥跟洋兵打过,在热河跟马匪打过,在密云跟粘杆侍卫打过。但这些交手,情形不同,不能算作会打仗的证据。

    八里桥的时候,自己还只是一名外委翎长,一声冲锋,硬着头皮舍命向前狂奔就是了,能打破法军的炮阵,依赖的是后世军事史家的分析。跟马匪之间,算是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自己见机得快,所做的也不过是喊一声“放箭”,剩下的事便交给了丁世杰和兵士们来完成。至于密云一夜,本质上是宫廷政变,只是禁军之间的一次交手。

    而这次对上太平军,则是当面锣对面鼓,不仅是一场仗,而且是一场真正的战役。上一次太平军打上海,来的只是一支偏师,人数不足万人,就几乎拔城。这一次有备而来,人数必将数倍于此,自己该怎样指挥,才能打赢“许胜不许败”的这场仗呢?

    人不能真的生而知之,关卓凡一向凭恃的,是自己的历史知识。可是这一次,除了知道正月里会开打之外,对于太平军会来多少人马,分作几路,都会打哪里,他的记忆模糊得很。那么该如何指挥,如何进退,如何保持各部队之间的联络,就更是茫然。

    茫然之下,不能不深自戒惧,每天闲下来,要么就是拿着地图,苦心钻研,要么就是就拉着丁世杰、华尔和李恒嵩,做军事上的探讨。这样日夜用功之下,整体的作战方略,才渐渐在脑子里成形了。而且除了军事上的部署之外,还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只是这个决定,必然不会被朝廷接受,只能悄悄的进行。

    至于谕旨里对洋枪队的那一层意思,因为写得很微妙,华尔虽然听了,但多半理解不了,因此关卓凡琢磨着,是不是该向华尔做一个解释。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华尔不但听懂了,而且立即所表示——洋枪队的官兵,在军服的左袖上,另加了一道袖箍,分成红色、绿色、蓝色、黑色四种,用来表示不同的级别。这个应急的办法,很巧妙,而更关键的是,每个袖箍上,都还写着一个大大的“轩”字。

    关卓凡的“轩军”,终于成军了!

    这支军队,高薪厚饷,由上海海关的关银和上海士绅的捐款养起,计有马队一营六百六十人,步勇两营一千一百人,洋枪队一营七百二十人,四营所用的长夫约八百人,全军一共是三千三百之数。

    既然成军,照例就要安排一次检阅,一来是坚定人心,让大家相信上海可守;二来是要给上海的官绅百姓一个交待,让他们知道,钱没有白花;三来也要为军中的官兵鼓一鼓士气,亲身感受一下军人的责任与光荣。

    受阅的日子,定在腊月的月半这一天,地点是在西城的城墙之外。在城墙上观礼的嘉宾,除了上海的官员士绅之外,还有各国的领事和夫人,租界工部局的董事,守卫租界的英美法三国海军陆战队的军官,以及泊在吴淞口的外国炮舰的舰长。而上海的老百姓,听说是轩军受阅,自然更是人人都要来看,以至于城墙上下,观者如堵,比过节还要热闹。

    江苏巡抚薛焕,特地从驻节的南通赶来主持这场检阅。时辰一到,薛焕下令开始,城上红旗一挥,受阅的轩军便依次起步,按照洋教习所指示的操典,分营列队进场。每营的前后左右,都各有一名特选的旗手,将轩军的战旗擎起,旗子上一个斗大的“轩”字,迎风招展。部队行过作为正台的仪风门时,一声号令,千军呐喊,滚雷般的声浪,响彻全城。观礼的人们,不论中外,心中都生出了同一个感触:论军容之整,士气之盛,这样的官军,从未见过!

    整个检阅,轩军一共得了四次大彩,就跟戏台上演得出色,观众给的叫好一样。

    第一次,是打头的马队。这一营是轩军的发源,受阅更是得心应手的事,马匹控驭自如,步点齐整,远远望去,彷如机械,于是这一声大彩,分外响亮。

    后面的两营步勇,虽是新兵,但走得也算齐整,而且初次受阅,人人心中激动,精神自是格外抖擞昂扬。另有一桩雄壮之处,是每营的六门大炮,都褪去炮衣,随队而行,翻增威势。于是为了这份精神和这六门炮,观众也是彩声不断。

    等到洋枪队走过来,不论中外士兵,都一水咖啡色的猎装,腰扎皮带,袖标鲜明,人群便轰动了。在上海的百姓来讲,这是破天荒地“检阅”洋人,兴奋惊奇自不待说,在城上观礼的洋人来讲,这算是“子弟兵”,因此一时欢呼声、叫好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等到检阅告毕,观礼的嘉宾之中,凡是对轩军曾经有所帮助的人,无不笑容满面,倍觉光彩,只有关卓凡,虽然陪在薛焕身边,眼睛却一直在偷偷打量着各国领事的夫人小姐——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看见洋妞。里面固然有不堪入目的庸脂俗粉,却也真有靓丽可人的尤物。

    动不得,万万动不得,他不住地告诫自己,一动就是国际纠纷。

    *

    受阅得了彩头,这让轩军的军官们都得意非凡。关卓凡发了一回赏,但也给予了极严厉的警告:高兴一天就好,光是虚好看,没有用,究竟是骡子是马,还要到战场上才能见真章。因为这一句话,大家只得收起了兴头,各营都再次投入了紧张的训练中。

    关卓凡却找来了利宾,要问他那一件“悄悄进行”的事情,有了眉目没有。

    “有了。”即使是在关卓凡的县衙之中,利宾依然把声音放得很低,“有一个英国人,叫做雷伊罗朵,是利富洋行的大班。他的库里器材齐备,一直没用上,他托了英国公使巴夏礼,向总署奏请了几次,都被驳回来了。”

    “雷伊罗朵,这个名字倒是风雅得很。”关卓凡笑道。不过听说是英国人,不免有些踌躇,问利宾:“有没有别国的商行?”

    “没有,”利宾很肯定的说,“整个洋场,就只他一家有货。”

    “那么……”关卓凡正想应允,却忽然灵机一动,问道:“这东西要有专门的技师才行,他用的技师,也是英国人么?”

    “那倒不是。他为这个事,请了三个丹麦的技师,已经闲在沪上大半年了。”

    “那就成了!他的东西一直放在库里,压的是他自己的本钱,既然用不上,一定在想法子脱手。利先生,你去找金能亨,让他把这批货悄悄盘下来,连那三个丹麦技师,多给薪水,一并请过来。”

    “逸轩,你是说,让金能亨的旗昌公司来干?”

    “不,”关卓凡摇了摇头,“让他做一家新的公司,跟他先说好,这家公司的股子,将来我们要占六成,另外三成,算是送给他的干股,那三名丹麦人,也送一成。”

    利宾点点头,先没吱声,把茶拿起来喝着,盘算了一会。

    “那就得我们自己来花钱了。”他不无担心地说,“利富洋行的库里,光是线杆就有六百多根,再加上六台机器,八十多盘电线……就算狠狠杀他们的价,总也得两万银子,才能办得下来。”

    “两万就两万,算是咱们报效了。”关卓凡慢吞吞地说,“电报这个东西,还是握在自己的手里,放心一些。”

    (谢谢侠客行、拒绝、生命、彩虹、ycbh、煮不熟的打赏。)

没办法,元旦要上架了

原来按照编*大大的计划,本来是要在上上周二十五万字的时候推上架的,不过我觉得这本书签约晚,希望能让大家多看点公众章节,所以希望推迟一点。现在通知我,是要安排在元旦那天上架,算一算,是三十五万字的样子。

    大概没办法再推了,这十万字,算做一点小心意,谢谢大家看我的书。

    圣诞快乐。

第十九章 尔虞我诈

    从莫尔斯亲手发出的第一封电报算起,电报所引起的狂热,在国外已经持续了将近二十年,关卓凡知道,离中国出现第一条自己的电报线,大约还要再等十几年。既然如此,他决心冒一次险,把军用的电报线,悄悄先架起来。

    这算是华尔的提议。在几个人的军事会议上,谈到以骑兵传讯的办法时,华尔有所感叹:“要是有电报就好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关卓凡立刻抓住了这个念头。

    但是要架设电报,是一件逾越了朝廷规度的事情,因此不仅要悄悄地进行,而且还不能以自己的名义来进行。利宾按照关卓凡的意思,找到了金能亨,给出的办法,是让金能亨用新公司的名义,不必知会官府,直接架设。

    “嗯……”金能亨不免有些犹豫,“要是你们的官府干预,怎么办呢?”

    “官府?逸轩就是官府,他只装作不知道。”

    “那要是吴道台干预呢?”

    “逸轩要办的事,吴煦不敢管,也不会管。”

    “那要是松江府……”金能亨的胆子很大,但做事亦很稳妥,一定要先问清楚。

    “笑话。上海县和上海道都不管的事,他贾益谦怎么肯伸手?”利宾笑了,“这些官场上的规矩,埃迪你应该明白。”

    说的也是。金能亨通盘考虑下来,认为有关卓凡做后台,此事可行,于是兴奋起来,很起劲地开始筹划,并且拿了纸笔,当场就开始写新公司的章程,写着写着,又生出一个疑问。

    “利先生,这家公司你们送我三成股份,我很感谢。不过,公司怎么赚钱呢?”

    这句话是关键,如果不能赚钱,就算有十成股份,也不过是白白替人出力。

    “你想想,这第一条电报线,是我们拉起来的,以后朝廷要办电报,会找谁来办呢?”利宾自问自答,笃定地说:“自然是归逸轩来办!”

    “哦——”金能亨明白了,这条线虽然是给军队用,赚不到钱,但以后若是把朝廷办电报的生意揽在手里,那可真是财源滚滚了。跟这个前景相比,眼下这一番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何况又不必自己出钱。

    “OK,都包在我的身上。”金能亨拍了胸脯,“利富洋行那边,我明天就去谈。”

    他还真是说干就干,第二天便找了雷伊罗朵,把利富洋行仓库里与电报相关的一应物资,全部买了下来,那三位丹麦技师,也由他来转聘。

    “埃迪,你是不是弄到了总理事务衙门的许可?”雷伊罗朵甩掉了一个包袱,虽然也高兴,但多少也有些心痛,试探着问金能亨。

    “没有,不过我想试一试。”金能亨当然不肯说实话。

    雷伊罗朵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他知道金能亨是敢于冒险的xìng格,旗昌轮船公司的申汉线,就是这样被他闯出来的。

    于是,在英美租界,新成立了一家叫做“四合”的洋行,找了两个工程师和上百名民夫,在丹麦技师的带领下,堂而皇之地就开始在城外掘地竖杆,做起来了。要架设的线路有两条,往泗泾的一条,长二十里,往周浦的一条,长二十五里。

    关卓凡和利宾所料的不错,在开始架设的时候,亦碰到过查问的兵勇和衙役,但带队的洋人,只说一声“是得到你们官府批准的”,便无人敢于再问了。一则是对于洋人,都本着“能躲就躲”的心理,认为惹不起;二则是上海周边的管辖权力,叠床架屋,不知道有多少层,因此既然洋人说“官府准了”,谁也不晓得是哪一层的官府准的,自然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装作看不见,乐得清闲。

    利宾传回来的消息是,以这样的速度,大约不用二十天就可以架完。听了这话,关卓凡开始在衙门里倒腾起来,让衙役们动手,把签押房所在的那个小院子,正房和起居房都清理干净,只留下那间书房兼签押房,作为办公的地方。

    “爷,这是要做什么啊?”图林不解地问。

    做什么?关卓凡在心里说,做我的军机处。

    *

    *

    电报好是好,不过亦有一桩麻烦事,那就是译电的过程。

    不用说,没有中文电码,因此只能用英文。每台发报机,需要配置一名收发报手,一名通译,就算以两班轮值,那就需要四人。现在一共打算设三台机器,那就是十二人。

    “让通译来做发报员好了。”利宾忽发奇想。

    利宾这个办法听上去很好,这样就可以省去请通译的麻烦。但是租界内会发报的,本来就没几个,又要会英语,又要会中文,又要会发报,这样的人则根本没有。

    “重金,招人来学。”这是关卓凡提出来的解决办法。

    “不是钱的事。”利宾摇头道,“我问过丹麦人,说是要学会发报,至少也得三个月,要说熟练,那至少要三年。”

    关卓凡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怎么办?”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语。

    “有了!”还是利宾想到了办法,“可以到香港去请人!”

    “香港有会发报的人?”

    “哈哈,逸轩,到底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了。”利宾笑得很开心,“香港的电报,是从星加坡接了外洋的,发达得很,只要肯给钱,请几个人是办得到的。”

    “时候赶得及么?”关卓凡犹自不敢相信。

    “赶得及。”利宾很肯定的说,“坐洋船,十天来回足够了。”

    “可是……这样的时候,我这离不开人。”关卓凡摇了摇头,“你不能去。”

    “不用我自己去,”利宾解释道,“我有个嫡亲的表弟,是在怡和洋行做小买办,上回梁楷那幅画,就是托他到香港办的。”

    这就没问题了。关卓凡高兴极了,交待利宾,最好明天就让他那个表弟出发,耽误的时间和费用,都由自己来补贴。

    “钱没有关系,到底是我弟弟。只是到了香港,该招几个人呢?”

    关卓凡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用手摸着下巴,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利宾见他这样,知道他必是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于是也不催他,静静地坐在一边喝茶。

    “我看咱们那个‘四合’公司,大概是要赚钱了。”关卓凡终于开了口,说的话却是言不及义,不知他想到哪里去了。

    “这……怎么说到钱上面了?”利宾不解的问。

    “利先生,我给你透个风儿,军机上的曹毓英曹大人,有一封信给我,说李鸿章的淮军,四月里准能到上海。”关卓凡看着利宾一笑,慢慢地分析着,“李鸿章是曾督帅的高足,他这个人,要比老师更加洋派。你说,若是他到了上海,看见电报这个东西,会不会喜欢呢?”

    “你是说,让‘四合’做他的生意?”李鸿章的声名还没起来,利宾对他并不怎么了解,听关卓凡这样说,很感兴趣地问道,“不过他到底只是个三品按察使的衔,军饷大约还要靠曾涤帅替他筹划,未必有余钱来弄电报吧。”

    “他只要到了上海,就不是三品了。”关卓凡目光幽幽地说,“薛焕的苏抚,就得归他。”

    原来是这样,利宾心想,这自然是关卓凡从京里得到的内情。既然李鸿章会就任江苏巡抚,那口袋里自然会有钱,要办的电报的话,也自然要找“四合”来做,难怪关卓凡说“大概要赚钱了”。

    “这是好事啊,”利宾眼睛一亮,不过不是了为赚钱的事,“你抓了何桂清,薛焕心里必定恨你,现在这位李鸿章替掉了他,真是再好不过了。”

    再好不过么?关卓凡笑笑没言声。前门驱狼,后门却进来一头老虎,他宁愿跟十个薛焕做敌人,也不愿去对撼一个李鸿章。

    在利宾来说,做不做李鸿章的生意,那是将来的事,绕了这么一大圈,去香港聘人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呢,于是不得不再问一次:“逸轩,该招几个人,你还没说呢?“

    “其实已经说了——我的意思是,尽量多招一些。”关卓凡望着利宾,若有所思地说,“将来如果李巡抚那里缺人,我们倒不妨荐几个好手过去,替他救救急。”

    *

    (特别致谢【悟xìng】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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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红顶商人 (二更)

    捐输了洋枪队的兵费,拟由礼部优叙嘉奖的士绅,圣旨是点名吴煦来开列名单,而吴煦则交给杨坊来办,毕竟洋枪队的这一案,是由杨坊经手的。杨坊开好了名单,收在怀里,坐了自己的官轿,来找关卓凡。

    关卓凡锁拿何桂清之后,上海官场上对他的观感攸然一变。原来也知道他这个七品知县,与众不同,但大都为他的谦逊有礼所折服,因此场面上的事,还是照着规矩来。现在不一样了,见过了御前侍卫的真颜色,而且谁也不知道他的那个大皮箱里,还装着什么东西,不要一不小心得罪了他,结果哪一天他又翻出一道密旨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既然多了这一层考虑,再有什么事是要跟他商量的,就不敢派人去请他过来了,而是宁肯自己多走几步,屈驾到他的县衙去办,算是求一个心安。这样的风气,就连与关卓凡走得很近的杨坊,亦未能免俗。

    杨坊一到,外班的书办通报进去,关卓凡便急急地迎了出来。上官到衙这种事,若是传的人多了,其实不好听——倒像是自己多霸道似的。劝了几回,全无效用,他自己也头疼的很。不过也有一桩好处,就是省去了奔波的时间,可以专注在军务上。

    “启翁,这怎么敢当!”关卓凡将杨坊迎入内室,抱怨似的说道,“有什么事,差人吩咐一声,我过去就是了。”

    “没有什么,逸轩你的军务忙。”杨坊笑着,把那张单子取了出来,“这是我替吴道台拟的单子,回头要呈报礼部,你看看,有没有缺什么人。”

    筹款是他一手经办,缺不缺人,怎么跑到这里来问?关卓凡明白,杨坊的意思是在问自己,有没有什么人要关照的,把名字列上去,便可以同样获得一份嘉赏。

    “启翁,承情之至。”关卓凡拱了拱手,没有接那张单子,“全由启翁做主好了,自然不会错的。”

    “好,好,你亦不妨过一过目。”杨坊的笑容,似乎有些暧昧难言。

    关卓凡接过单子,见一共两张纸,列了三四十个名字,每个名子后面,是捐输的数额和一句话的履历,而高居榜首的那一位,意外得很,自己居然认得。

    胡光墉,二万两,浙江候补道。

    “浙江的官儿,替江苏捐了这么多钱,”关卓凡自言自语道,“这位雪岩兄,还真是古道热肠。”

    “逸轩,你认得他?”杨坊惊奇地问。

    “哦哦,其实不相识,”关卓凡这才醒悟,自己似乎不该显得与这位后世大红大紫的“红顶商人”如此熟识,掩饰地笑了笑,说道:“只是听说过他的一点名声。”

    “难怪,”杨坊点点头说道,“他的基业虽然是在杭州,不过也经常到上海来。”

    “是跟洋人做生意么?”关卓凡尽量显出随意问问的样子。

    “是,他的生意很广,跟洋人之间,丝茶军火,什么都做,他的阜康钱庄,在上海也有分号。”

    “哦,我听说这个人,饶有富名,现在看来真是不假,一捐就是两万银子,手面儿果然阔绰得很。”

    “呵呵,‘北有王锡衮,南有胡雪岩’么,”杨坊笑道,“逸轩,不瞒你说,我跟他,算是朋友,有过生意上的来往。他托我带一句话,想看看你什么时候得便,请你吃一顿饭。”

    “我说启翁怎么一定让我看这张单子!”关卓凡开了一句玩笑,考虑了一下,语气转为郑重:“启翁,有一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这当然是一句客气话,杨坊总不成说“不当问”?但是这句话亦有含义,意思是下面的问题,一定是句很要紧的话。杨坊点点头,说道:“逸轩,你尽管问。”

    “照道理说,他替洋枪队捐了这么多钱,我理当谢谢他,就算吃饭,也该是我请。”关卓凡沉吟着说,“不过我听到过一个说法,他的发迹,全靠殉难的浙江巡抚王有龄的提携,而王有龄的恩主,又是何桂清,这里面,不知有没有什么关碍。如果他是有什么要请托的事情,请启翁告诉我,我也好有个准备。”

    “那倒没有。”杨坊摇摇头,“他是王有龄的谋主,王有龄又是何桂清的谋主,这不假。但是雪岩对何桂清,一直颇有微词,绝不会有什么瓜葛,而且他为人很四海,做事也漂亮,跟你初次见面,绝不至于有什么唐突的请求。依我看来,现在杭州陷落,雪岩是客居上海的身份,想结识一下你这位父母官,也是人之常情。”

    “既然这样,那日子就请他来定好了,我听启翁的招呼。”关卓凡说着,把那份名单递给杨坊。

    “逸轩,我请你看这份名单,倒不是为了他。”杨坊好整以暇地说,“你也还没有看完。”

    “是,是。”关卓凡有些不好意思。别人捐钱,自己没有把名单完整看过,多少有些失礼。因此拿起第二页,仔细看了一遍,等看到最后单独列开的一个名字,愣住了。

    扈晴晴,二千五百两。

    他茫然抬头,看着杨坊的笑脸,一时辨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

    胡雪岩的宴请,定在了两日之后。他在上海的家,是安在租界里的乔治街上,替他主持这个家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罗四太太。而因为罗四太太的娘家住在螺蛳门外,因此以讹传讹,大家都叫她螺蛳太太。

    官轿从镇武台旁的北门出了城,关卓凡心想,上任月余,这倒是第一次踏上租界的领地。从轿中向外看去,与县城内已是两个世界,马路宽阔,房屋齐整,环境亦是洁净异常,就连路边行走的人们,不论华洋,也都是井然有序,与老城厢内摩肩接踵、拥挤不堪的人群相比,确实有天壤之别。

    他的心中,忽然有一点隐隐作痛,痛在哪里,自己也说不大清楚。总之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地,这块地方虽然仍算是上海县的地面,但他这个上海知县,却无力管辖,这让他有一种很不自在的感觉,恨不能就掉头回城。

    总有一天,他心想。

    这样的不适,直到进了胡雪岩的府邸,才慢慢消失。

    胡雪岩是侯在门口的,等关卓凡下了轿,两人相互抱拳一揖,算是见过了礼。

    “逸轩,一向久仰你的大名,这一次大驾光临,我这个家,真的是蓬荜生辉了。”

    胡雪岩人生得很儒雅,亦很精神,说的官话带着杭州口音,娓娓道来的语气,让人听着很舒服,也很亲切。

    “雪岩兄,我算是僭越了。”关卓凡笑道。胡雪岩虽是商人,但捐了候补道,是四品官的身份。“不过府上若是还算‘蓬荜’,那天下就没有豪宅了。”

    两人哈哈一笑,并肩向内走去。胡雪岩的这处大宅,气派之豪华,不逊侯门,在乔治街上的一溜建筑中,极是醒目,相比之下,杨坊在城厢中的洋房,就颇有不如了。

    等到迈步进了客厅,却赫然见到一位少妇模样的女子,正在厅中含笑而立。关卓凡见到有内眷,吃了一惊,连忙道:“啊呀,对不住,对不住。”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无妨的,这是内子,她做事是按洋派的规矩。”

    关卓凡心想,这必是那位“螺蛳太太”了。前有一个杨坊,后有一个胡雪岩,做派果然都西化得很,看来上海开埠以来,西风东渐,潜移默化的力量真是不小。

    “关老爷好。”螺狮太太微笑着行了一个蹲礼。

    “罗太太好。”关卓凡知道,胡雪岩的这位太太极能干,里里外外都拿得起来,是胡雪岩最好的帮手。

    胡雪岩的元配程氏,是在杭州,称作“胡太太”;而这一位螺狮太太,是在上海,算是“两头大”,但称呼上不能喊胡太太,而要称为“罗太太”。第一次见面的人,多有喊错的,但关卓凡开口的称呼,准确无误,这让一旁的胡雪岩颇感惊奇。

    螺狮太太见过客,便行使主妇的职责,让人送上水果点心,奉烟奉茶,笑着说声慢用,便出去忙了。关卓凡坐在沙发上,笑着说道:“雪岩兄,嫂夫人做事洋派,今天晚上,咱们是不是要吃番菜啊?”

    “哎,番菜是小道,怎么能拿来款客?”胡雪岩摇摇头,略带神秘地说道,“逸轩,今天我请你吃最好的杭帮菜。”

    “哦?”关卓凡的心中一动。

    “为了你来,我特地请了一位名动上海的杭州大厨,让你尝尝她的手艺。”胡雪岩微带得意地说道,“身娇肉贵美厨娘。”

    (谢谢妮安、行测、悟性、ycbh、别无所求、彩虹、留声机的打赏。)

第二十一章 五万石粮食

    对关卓凡来说,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想起扈晴晴那副糯糯的江南腔调,他的心里有些酥酥痒痒的感觉。

    不过想想也不算奇怪,扈晴晴是杭州人,以胡雪岩的身份,请她来掌勺,算是题中应有之意。

    “这个厨娘,叫做扈晴晴,是我的同乡……”胡雪岩免不了又把“美厨娘”的典故,向关卓凡说了一遍。

    “是,我亦略有所闻。”关卓凡耐心听完,点点头道,“想来她那一个舅舅,也是名家,不然学不到这么好的手艺。”

    “学归学,也难得她能够推陈出新,更上一层楼。本来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外甥女承继了手艺,应该心满意足,可惜她舅舅命不好,八月里在杭州,被谭绍光手下的长毛害了。”

    关卓凡吃了一惊,想起来胡雪岩的家眷,也都陷在杭州里面,若是动问,又怕问出他的伤心事来,因此一时默然无语。谭绍光是李秀成手下的悍将,与八个结拜兄弟一起,被称为“九太岁”。他们的兵,是破杭州的主力,进城之后,下手最狠,想来扈晴晴的那位舅舅,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害的。

    “有人替我带了消息出来,说我的家里,倒还好。”胡雪岩最善于察言观色,见到关卓凡沉吟不语,猜到了他的心思,“就是老太太受了惊吓,生了一场小病,现在也康健了。”

    “那就好,”关卓凡松了一口气,“虽然是艰难度日,只要撑到官军克复杭州,自然天光雨霁。”

    “说的是。所以我们做商人的,不管怎么样,一定是帮着官军。”

    “雪岩兄,”关卓凡欠了欠身子,郑重地说,“你为轩军捐助的军饷,足见高义,逸轩在这里谢过了。”

    “不敢当,不敢当,这一点钱,不成敬意。”胡雪岩摇着手说,“东南膏腴之地,只剩下上海算是完璧,现在全靠轩军支撑,日后朝廷若是要光复东南,大约也要从这里发端。我今天请逸轩你来,也是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商量。”

    这么说,似乎还是有事情要请自己帮忙?关卓凡点点头,等他说下去。

    “我有几十条粮船,一直靠在码头上。上面有五万石粮食,我想一并报效了,充作军用。”

    五万石?关卓凡大吃一惊。一石粮食是一百二十斤,这就是说,一共有六百万斤粮食,现在米贵,若是折成银子,怕不要十几万两?这么一笔巨数,说报效就报效了,这个胡雪岩,真的是大手笔!

    “雪岩兄,却不知如何有这许多粮食?”

    这一问,却让胡雪岩的脸色黯淡下来,不胜唏嘘地说:“这是我替王雪轩买的粮食,现在他用不上了……”伤痛之情,溢于言表,连眼圈都红了,话也就说不下去。

    王雪轩,就是浙江巡抚王有龄。杭州被困,他派了胡雪岩到上海买粮,等到胡雪岩回来的时候,太平军已经合围,城上的人与粮船遥遥相望,却硬是一粒米也运不进去。总兵张玉良为了打开一条粮道,率死士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在离江边只有几丈远的地方,力竭不支,死在了太平军手里。

    杭州人性子倔强,有“杭铁头“之称,胡雪岩亦是性情中人。城破之后,他还不死心,又率船队在江面上与太平军周旋了足足七日,直到驻防“满城”的旗营纵火自戕,才知道事情终不可挽,跪在船头,给王有龄磕了三个头,放声大哭,带着船队返回了上海。

    这一段历史故事,关卓凡清楚得很,现在眼见故事的主角就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那份感受,自然格外深刻,而他对胡雪岩的看法,也随之一变。

    *

    胡雪岩由一个钱庄的学徒,做得风生水起,一直到号称江南首富,当然有他的过人之处。特别是在后世,更是被誉为“经营之神”,可以说是名满天下。但关卓凡对他,却有着自己的看法,认为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在关卓凡看来,胡雪岩这个人,世故通达,人情熟透,加之心思活络,长袖善舞,是他成功的一个因素。但亦有短处,那就是见猎心喜,有什么新东西,都想去插一把手,试上一试,所以把摊子铺得极大,这就是心思活络不好的一面——说白了,不够踏实。

    胡雪岩的资金,来源于他的阜康钱庄,而因为他与官府走得很近,各种官款都通过阜康来汇兑,因此造就了他的金字招牌,由此吸纳了更多民间的资金。至于这些资金的运用,却乏善可陈,关卓凡认为,这更像是后世的所谓“非法吸存”,所赚的钱,实际上不足以支付那些存款的利息,以及他交际上和个人享受上的浩大支出。

    但好在有官府的支持。胡雪岩从发迹的一刻起,就是与王有龄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浙江的官款,可以供他无偿运用,再加上替浙江采办军资的过程中,所得到的丰厚回扣,十个杯子九个盖的游戏,还可以玩的下去,而一旦哪一天,没有人再能罩得住他,他的商业帝国,便不免要轰然崩塌了。

    因此,当杨坊提出来,胡雪岩要请他吃饭的时候,关卓凡的心里是怀着戒惧之意的——事实上,他亦不想与这个人走得太近。可是胡雪岩开口要报效五万石军粮,这让关卓凡忽然醒悟到,胡雪岩还是有一桩好处。

    倒不是为了那几十船粮食。关卓凡想到的是,从杭州失陷这件事可以看出来,胡雪岩这个人,有情义,重承诺,这是很多人身上没有的品质,因此说起来,经营上的长短暂且不论,胡雪岩其实算是一个“好人”。

    既然是一个好人,那么这些粮食,关卓凡就不肯收了——所谓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他不能不替胡雪岩做做打算。这些粮食,是用浙江的公款所购,而上海是江苏所属,今天他做主把粮食报效给上海,日后浙江克复了,他在地方上会落怎样一个名声?事情决不能这样办!

    “雪岩兄,你的厚意,我心领了。只是……”关卓凡小心地斟酌着用词,“眼下轩军是在上海,日后局面若有好转,大约也是向苏常一带进发,决不会入浙江来收复失地,因此你的心意,轩军无以为报,怎么好受这样一份大礼?”

    “逸轩,何必客气?毕竟都是国家的事。”胡雪岩大为奇怪——五万石粮食,若换了其他人,怕是早已抢破了头,何以关卓凡却一再谦谢,竟似不肯要的样子?

    “话是这么说,不过到底情形不同。轩军有上海做后盾,日子还算过得去,其他各处的官军,没有不缺粮缺饷的,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关卓凡怕胡雪岩还不明白,索性给他挑明:“雪岩兄,你的根基,全在杭州,若是这些粮食,将来能用在克复杭州的官军身上,岂不是两全其美?”

    胡雪岩这才明白,关卓凡原来是在替自己打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逸轩,不瞒你说,王雪公一去,我的心全乱了,也没了主张。现在东南糜烂,我竟不知道,还有哪一支官军是值得托付的。”

    “唔……”关卓凡沉吟着说,“有一个人,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哪一个?”

    “左宗棠。”

第二十二章 厨房中的春色 (二更)

    左宗棠,胡雪岩是听说过的。

    “这个人我知道,原来是曾大帅的幕僚,以三品京堂的身份,正在江西打长毛。”胡雪岩把他所知道的说出来,“不知跟浙江有什么关系?”

    “今天收到塘报,他已经放了浙江巡抚,接王大人的遗缺。”

    “哦——”胡雪岩恍然大悟,难怪关卓凡跟自己提起他。不过眼下自己身在上海,左宗棠身在江西,暂时还拉不上什么关系,想了想,有些担心,问道:“逸轩,我听说这个人,脾气不大好,做事也有些霸道,只是不知跟王雪公比起来,才具如何?”

    才具如何?关卓凡有啼笑皆非之感,心说胡雪岩到底是捐班的道台,只顾做生意,对浙江之外的官场看来不大熟悉。王有龄固然有“能员”之称,但与左宗棠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不好相提并论的。

    但这话不能直说,何况王有龄已经殉难,因此只谈左宗棠:“这个人,一言以蔽之: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貌不惊人,心雄万夫。”

    “哦,这样厉害!”胡雪岩没想到关卓凡对左宗棠的评价如此之高。本省巡抚,切身相关,不能不再问问清楚:“逸轩,你从京里来,又是皇上身边的人,这个左抚台,你最清楚,愿闻其详。”

    关卓凡心想,你问我还真是问对了人,不过这是穿越的功劳,跟我是从京里来的,可没半点相干。

    “你说他霸道,也不算错,左宗棠做事不替人留余地,是出了名的。他在湖南的时候,是在巡抚骆秉章的幕中,说到他的‘跋扈’,有两件趣事——”

    左宗棠在长沙的时候,曾被湖南巡抚骆秉章延聘为幕僚。骆秉章把他倚为干城,一应军务政务,全交给这个左师爷去处理,自己乐得清闲。而左宗棠也当仁不让,军政两端都是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起。有一日,骆秉章正在别院之中小憩,忽然为府衙中的号炮之声惊醒,慌忙问亲兵是怎么回事。亲兵忍了笑,老老实实地禀报道:“是左师爷在拜折”。骆秉章哑然,心说左师爷上奏折,我连折子里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只得自我解嘲,说黄老的无为而治,也不过如此,躺下继续睡。

    另一件事,也可看出左宗棠的霸道。有一次他替骆秉章接见永州镇总兵樊燮,樊燮认为左宗棠只是一位幕僚,不肯向他请安,左宗棠勃然大怒之下,拔脚就踢,而且破口大骂:“王八蛋,滚出去!”。樊燮被赶了出去,受辱不过,托了一个御史,向当时的咸丰皇帝告了一状,说左宗棠“劣幕把持军务”,弄得他差点丢了脑袋。

    这两件事,胡雪岩闻所未闻,听得入了神,见关卓凡讲完了,忙问道:“那他后来何以保住了脑袋呢?”

    “是靠了京中的大名士潘祖荫之力。潘祖荫为了救他,亦上了折子,其中的两句话,振聩发聋,”关卓凡为了加深他的印象,特地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至此,胡雪岩终于掂出了左宗棠的分量,但也不免有些犯愁:“这样说来,这位抚台,还真的是不好打交道。”

    “雪岩兄,你想错了。”关卓凡微笑着说,“左宗棠不是独夫,他只是不屑为无用之事,不屑交无用之人。现在他既然升了浙江巡抚,便绝不肯再待在江西费功夫,一定会带了他的楚军入浙。英雄也需羽翼,他想在浙江打仗,不能不依靠地方上的襄助,象雪岩兄这样能干的人,我敢说,他是必定要倾心结纳的。”

    听了关卓凡的话,胡雪岩精神一振,接着又有些踌躇地说:“只是素不相识,少了一个由头……逸轩,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在京里有没有什么路子,可以接得上左抚台这条线?”

    “何须我的路子,”关卓凡望着胡雪岩,平静地说,“雪岩兄,你在上海的码头,不是还泊着几十艘粮船?”

    胡雪岩先是一怔,跟着便恍然大悟,这五万石粮食,不就是最好的进身之阶?站起身来,向关卓凡一揖到地。

    “逸轩,”胡雪岩激动地说,“初次见面,你肯这样推心置腹,让我何以为报?”

    “不是有最好的杭帮菜么?”关卓凡还了一礼,笑嘻嘻地说道,“我总不好白吃。”

    *

    杭州菜固然好吃,不过总不及做菜的那个人。

    关卓凡心里转着念头,听胡雪岩谈着“杭帮菜”的好处,找了一个话缝,见缝插针地说:“这样的好菜式,加上这样的厨娘来主理,一定是精彩绝伦了。”

    “说的是,”胡雪岩点头道,“这位扈姑娘,称得上是技艺无双。”

    关卓凡一副不胜神往的样子:“技艺无双,啧啧,若是能见识一下,那就好了。”

    “这有何难?”胡雪岩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我陪你到厨房去转转。”

    厨房是在旁边的一个小院子,有内廊相连。才走到门口,已闻得到香气,进了门,才看出胡雪岩家里连厨房也甚是气派,宽大明亮,全无想象中的阴暗逼仄。

    “晴晴,我带关老爷来瞧瞧你的手艺。”胡雪岩笑着说。

    厨房里,有四五个下人在忙,见到胡雪岩进来,都连忙行礼。另有一位身穿藕色衣裙,扎束得整整齐齐的女子,身形袅娜,正在打开一个小箱子,听到胡雪岩的话,转过身来,一双妙目在关卓凡的脸上如电一转,才垂下目光,略略一福:“胡老爷,烟熏火燎的地方,你怎么好带贵客进来?”语气之中,微微有责备之意。

    虽然是在责备,声音却依旧清柔温婉,关卓凡那天在杨坊家里听见的,可不就是她?

    “哈哈,对不住。”胡雪岩打着哈哈笑道,“不过关老爷是上海的父母官,这里是他的治下,他说要来,我怎么拦得住?”

    关卓凡听胡雪岩这样说,有点发窘。看这位扈晴晴,年纪不过二十上下,藕色夹袄之外,另系了一条白色的围裙,裙袄之间,竟是以闪亮的细银链子结系,单是这一点,就见得身份不同。她的容貌与白氏那样的国色相比起来,亦是毫不逊色,眉如墨画,神若秋水,决然当得起“美厨娘”三个字,而且美貌之外,别有一种婉约飘逸的气度,若不是亲眼见到,怎么也不信她竟是个操刀掌勺的厨娘。

    “扈姑娘,实在是我要来的,”关卓凡微带尴尬地说,“你的大名,在下一向……一向仰慕得很。”

    一旁的胡雪岩心中暗笑:关卓凡的仰慕,不知道是仰慕她的厨艺,还是仰慕她的颜色?

    “不敢。”美厨娘瞄了关卓凡一眼,并没有说破杨坊家中的事,只说了句得罪,便不再理会二人,转身将那个小柜子打开,唰的一声,抽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剔骨刀来。

    关卓凡吓了一跳,却见她吩咐下人取过两个剖开的羊头,运刀如风,顷刻之间便从每个羊头之上,片下了四方薄薄的肉来,在一锅正在翻滚的开水之中略略一绰,取出来在旁边的一块洁净的白布上滤一滤,便平平铺在油锅里面,不一时,已是脂香四溢。等起了锅,浇上早已调好的酱汁,又从一碗淡酒之中,捞出数段极嫩的韭黄,洒在上面。由始至终,如行云流水,至于剩下的整整两个羊头,居然就被丢入一个桶内,废弃不用了。

    忙完了这一道菜,扈晴晴将刀洗净抹干,插回到她的小柜子里,这才转身,敛衽为礼,轻声道:“胡老爷,关老爷,这道小菜,让你们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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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便宜老子

    “扈姑娘,好本事!”关卓凡见她露了这一手,佩服极了,不过也不禁咋舌:“这一道小菜,却要用两个羊头……”

    “只有这八片肉是最嫩,其他的,不敢拿来供奉贵人。”扈晴晴抿嘴一笑,“关老爷,我听说你们旗下的老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最会吃的。我这一点小玩意儿,大约上不得台面吧?”

    “哪里,”美人一笑,弄得关卓凡的心中一荡,忍不住便要再捧一捧她,“象我们这些做侍卫的,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就是皇上赐的胙肉了,比起你的手艺,不值一提。”

    他这句话,不尽不实,算是昧了良心说的,而且颇有点不敬——皇上所赐的东西,就算再难吃,又怎么能说是“不值一提”呢?

    宫中的祭典之后,供奉用的胙肉,常常会赏给侍卫分吃,算是一种荣耀,只是胙肉肥腻,又没有酱料相佐,难于下咽是有的。然而宫中的精美菜式何止百千,他专门挑了一样最难吃的来说事,所为的无非是衬托扈晴晴的厨艺高超。

    扈晴晴自然猜不到关卓凡的心思,听他的口气,又是在赞美自己的手艺比御厨还要高,心里高兴,微笑道:“胙肉没有盐味,当然不好吃,也难为你们怎么吃得下去。”

    关卓凡免不了又要卖弄:“当然也有办法——”

    办法是宫里的太监想出来的。他们把桑皮纸裁成小条,事先放在盐水里浸泡两天,取出风干,到了侍卫们吃胙肉的时候,便偷偷拿给他们。侍卫拿桑皮纸抹在肉上,等于是加了盐,也就勉强吃得了。而事后给太监的一份银子,那也是少不了的。

    胡雪岩和扈晴晴,对于这样的宫中秘闻,都听得津津有味。扈晴晴听过之后,还有发挥,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关老爷,要是我来替你做这些桑皮纸,一定比公公们做得好。不止是用盐,而且可以再以卤汁浸泡,嗯……再把葱姜碾碎榨汁,味道也是可以进得去的。”

    胡雪岩见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不住便打趣道:“这样甚好!不如你就跟了关老爷回京城罢,天天替他做桑皮纸好了。”

    这一下扈晴晴闹了一个大红脸。关卓凡见她尴尬,笑着替她解围:“好是好,只是断了人家的财路,公公们多半要找你拼命。”

    有他这个打岔,扈晴晴才回过颜色来,下了逐客令:“两位老爷请回吧,还有一个菜,就摆得席了。”

    等到席面备好,胡雪岩便请关卓凡移步饭厅。这一桌菜,与杨坊家里临时急备的家常菜大不不同,燕翅齐全,豪奢异常。大快朵颐之余,胡雪岩更以四十年的绍兴花雕来款客,推杯换盏,等到吃完了饭,两个人都已半醺。

    又到了该送美厨娘回家的时候。胡雪岩是照例要去打个招呼的,他看了看关卓凡,笑道:“逸轩,你吃了人家这一桌好菜,似乎也该去谢一声?”

    “应该!应该!”关卓凡心想,以胡雪岩阅人的本领,自己那点小心思,自然在他的洞鉴之下,他这句话,倒是特意送给自己一个台阶了。

    出了门,见扈晴晴已经等在车旁,围裙早已摘去,裹着一件翻毛的红色大氅,一派雍容的官家小姐模样,俏丽异常。

    “胡老爷,双份的赏赐,怎么当得起?”扈晴晴向胡雪岩道谢。

    “没有什么,菜实在是好,关老爷不也亲自来给你道谢?以后免不了还要再麻烦你。”胡雪岩说完,以手捻着额角,摇摇头道,“这花雕的后劲不小……晴晴,你好走,我有些不胜酒力,先回去歇一歇。”

    说完,竟自顾自地走了,剩下她和关卓凡尴尬相对,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扈姑娘,轩军要谢谢你。”关卓凡终于想起了一个话题,轻声道,“这样的厚意,不敢相忘。”

    这是说她捐助的二千五百两兵费。扈晴晴听了,垂下头,过了半晌,才低声说道:“长毛是我的仇人,现在想打上海,自是决不能看着他们如意。我一个弱女子,不能亲手替舅舅报仇,只有尽这一点薄力。”

    说罢,抬起头来望着他,忽然款款跪了下去:“关老爷,听说轩军,是天下顶厉害的军队。害我舅舅的长毛,叫做谭绍光。”

    “扈姑娘,这……这是做什么,快请起来。”关卓凡手忙脚乱,又不便相扶,“扫除长毛,是我们分内的责任,请你尽管放心。”

    扈晴晴倒并不惺惺作态,点一点头,站起来,向关卓凡深深凝望一眼,转身上了车子,辚辚而去,留下上海知县一个人,伫立寒风之中,痴痴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

    到关卓凡告辞的时候,胡雪岩便殷殷相送,塞了一个封包在他手里:“逸轩,一点小意思,拿回去给兄弟们买壶酒喝。”

    许久没有接过贿赂了,这一下关卓凡倒有些不习惯。他清楚得很,胡雪岩是惯来这一套的,不过想一想,自己替他省了五万石粮食,又替他指点了左宗棠这一条路子,这个人情做得不小,用他一点儿,似乎也说得过去,因此没有多做推让,说句多谢,坦然受了。

    回到县衙,在灯下打开封包,里面是一叠银票,一千两一张,一共两万。胡雪岩的手面儿果然不小,而且这些银票,并不是阜康开出来的,票色甚杂,除了四大的,还有渣打的票子,用出去,谁也想不到是出自胡雪岩的手。

    关卓凡大为佩服,心想,胡雪岩的成功,确实不是侥幸,连送一份礼,也替别人考虑得如此周全贴心。

    他准备委托利宾去做的“股份公司”,也正在筹集资本,恰恰是需要钱的时候。在圆明园买下来的字画,能出手的九幅之中,已经卖掉了两幅,剩下的,他又从中挑了五幅,已经交给利宾那个表弟带去香港。

    虽然需要钱,但手头上胡雪岩所送的这两万银子,他却有了别的想法。坐在灯下,蹙眉凝思了好一阵,终于做了决定,重新取了两个封包,将银票装了起来——大的那个,装了一万五,小的那个,装了五千两。

    做完这些,觉得酒意困意一起袭来,于是脱衣上床。可是等到钻进被窝,忽然想起今天那位美厨娘的倩影,心猿意马之下,便又睡不着了。

    出京已经两个多月,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县衙之中,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大好受。人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若是刚穿越过来那一阵,倒也罢了,偏偏又是从关家大宅那个温柔乡里出来的,那时日日有佳人相伴,何其快活!若是到了上海,天天忙于军务政务,眼不见心不烦,倒也罢了,偏偏又跑出来一个貌美如花的扈晴晴!

    可见要做大事,必先有牺牲,关卓凡这样激励自己。然而忍不住又想,有没有既能做大事,又不用牺牲,两全其美的例子呢?想来想去,好像只有皇上才可以。白天在乾清宫见人,在御书房批本,晚上则三宫六院可以随便抱,既不耽误政事,也不耽误房事。

    想到房事,难免又想起两个“嫂子”来。白氏在床上,总是羞答答的,明氏则是要用手捂着嘴,才不会叫出声来,扈晴晴……嗐,没有影的事,想来做什么?

    至于懿贵妃……关卓凡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满脸通红,紧闭双眼的样子,依然可以很清晰的回忆起来。

    不过她现在是太后了,她的儿子,已经成了皇帝。只有六岁的小皇帝,再也想不到自己已经多了一个便宜老子吧?

    想到这一点,关卓凡仿佛真觉得占了绝大的便宜,翻了一个身,满意地睡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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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那一年,懿贵妃风华绝代,肃中堂权势炎炎,洪秀全安然打坐,圆明园赤焰遮天。 那一年,胡林翼呕心沥血,曾国藩百战艰难,左宗棠英雄欺人,李鸿章羽翼渐满。 那一年,一名小博物馆的兼职讲解员,经历了史上最悲催的穿越,死而后生,绝地求存,誓要凭一己之力,祸乱宫廷,颠覆王朝,开创一个全新的世代—— 吾今欲将大笔,重写春秋,天下尚且如此,况一家一室和几个嫂子乎? * * 一组签约作品,每天两更,不拖不欠,求收藏。乱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