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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三九章 国手布局

    恭王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佩蘅,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儿?打定了主意……‘语不惊人死不休’吗?”

    “六爷,”宝鋆有一点点着急了,“我不是杜工部,没有‘耽佳句’的‘性癖’!若不是真的觉得来日大难,不会这么跟你没完没了的罗唣!”

    顿了顿,“你别不当回事儿——若不及早绸缪,真到了那一天的时候,就没有你说话的份儿了!——这几个月,犹如国手布局,人家一个子儿、一个字儿,该占的地儿,都占上了!——你真的一无所觉?这么搞下去,过不了多久,咱们连喘口气儿的地儿都没有了!”

    “国手布局?好,你说说看,这个局,‘人家’是怎么个布法?”

    “第一,是军机处……”

    恭王露出讶异的神色:“军机处有什么变动吗?——这个我倒真是不晓得。”

    “没有什么变动——就是因为没有变动,才不对劲儿!”

    “佩蘅,你这话……未免太深奥了些。”

    “六爷,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退归藩邸,军机处空出来一个位子,照理,该补一个进去啊!结果,好几个月了,‘上头’一直无动于衷!——你不觉得,不大对劲儿吗?”

    恭王沉吟说道:“军机处是有这么个‘一出一入’的规矩,可是,也并非定为永制,只要军机大臣的总人数,不少于五个。就好了。”

    顿一顿,“再者说了,‘军机不满六’。也算规矩,原先六个大军机,其实是多了一个出来的。”

    所谓“军机不满六”,是说军机大臣总数若是六个的话,就会有“妨碍之事”,会应在某个朝廷重臣的头上——倒不一定是军机大臣。这其实不是“规矩”,只是一种迷信的说法。不过,信的人不少。

    “嗐,六爷!这种没边儿没影儿的瞎掰呼。你也信?”

    恭王微微一笑,说道:“我倒也不是真信——好罢,你说说看,为什么‘上头’一直不派人补这个缺?”

    “六爷。你想一想。目下的军机处,‘他’自己不算,除了文博川,其他三位,都是什么人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都是‘他’的人嘛。”

    宝鋆眼中波光一闪。

    在他面前,恭王第一次将曹毓瑛、许庚身这两个原先的“恭系”——特别是曹毓瑛——划到“关系”去了,且态度十分平静、坦然。

    “这不就是了?”宝鋆说,“目下的军机处。已经是四比一了,如果补这个缺的。是‘他’自己的人,真叫‘多一个不多’,于其并无任何实际的助力,反倒落多一个‘任用私人’的话柄;如果不是‘他’自己的人——那不是替自己找麻烦?所以,一动不如一静,宁肯一如其旧。”

    恭王点了点头,说道:“佩蘅,你这几句话,还是颇有见地的。嗯,对他的‘一如其旧’,是不是有人不以为然啊?”

    “有——有人以为,这个缺,不但应该补,还应该在亲贵中找人来补——走了一位亲王,就应该再补一位亲王,亲王中如果没有合适的人选,就应该到郡王中去找。”

    “说这个话的人,”恭王微微皱眉,“脑子不大清爽。我自请退居藩邸,就是因为,一个军机处,两个亲王,太挤了!嘿,哪个这么不自量力,还要再往里边儿挤?”

    他突然警觉:“佩蘅,这个‘有人’,不会就是……你吧?”

    宝鋆一笑:“六爷,你也觑得我太小了吧?打被人赶出军机处那一天起,我就夹起了尾巴做人,台面上,一直‘谦抑’得很呢,哪里会去做这种白招人忌的事儿?再者说了,亲王也好,郡王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我干嘛要去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这个‘有人’,是谁呢?”

    “你倒是猜上一猜——这一位,和你的关系,近得很。”

    “难道是……老七?”

    “六爷,”宝鋆笑嘻嘻的,“知弟莫若兄啊——说这个话的,正是七爷!”

    恭王不说话了,他抬起头,微微眯起了眼睛。

    宝鋆留意着恭王的神情,斟酌着说道:“六爷,我觉得,七爷有这个志向,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恭王淡淡的说道:“老七……还太嫩了点。”

    顿了一顿,“不是我做哥哥的说自己兄弟的丧气话,他这个人,言大而空,就是南方人说的那种……‘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步步歇’——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能做,但是真把事情交给他做了,却没有一件能够做得好!”

    “六爷,你对七爷,未免,嘿嘿,太严肃了些。”

    严肃?

    恭王看了宝鋆一眼,说道:“别的不说,一个原本好好儿的神机营,交到他手上,变成了副什么样子?白费了文博川的一番心血!如果神机营一直由文博川管带,何至于此?又何至于,上上下下,都……把轩军看成了宝贝?以至于……到了今天的这个局面?”

    这是十分深刻的看法,宝鋆连连点头:“是,令人扼腕,令人扼腕!”

    他的心思迅速活动起来:六爷的态度,似乎不像方才那么……

    只听恭王叹了口气,“回想起来,我主事的时候,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叫老七来带神机营!”

    “这个,往事不可追,六爷你也不必太过……嘿嘿。”

    恭王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只是胡乱感叹两句罢了。”

    顿了顿,“你打老七的主意,没有用——他成不了事儿的!”

    沉默了一小会儿,宝鋆忽然一笑,说道:“六爷,说到‘成事‘二字,我突然想起了这么句话——有点儿刻薄,你别见怪——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恭王的眉毛微微一挑。

    “七爷如果入直军机处,咱们也不必指望他办成什么大事儿——不过,捣捣乱的本事,嘿嘿,他总该有吧?”

    恭王不说话。

    “还有,”宝鋆说,“七爷不同别个,他入军机处,‘他’未必就拦得住——‘东边儿’的自然无可不可的,‘西边儿’的,却……未必就不乐意,。”

    恭王心中一动:“你是说,我那位弟妹……”

    “是啊,那可是嫡嫡亲的姐俩儿呢。”

    对啊……

    恭王又抬起了头,微微眯起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恭王说道:“老七的事儿,先放一放——嗯,你再说说,‘他’还落了什么子?布了什么局?

    宝鋆心中一喜:咦,好像……有戏啊!

    *(未完待续。)

第一四零章 第一名器

    “六爷,”宝鋆说,“要设立‘外务部’的消息,你是晓得的吧?”

    “嗯,听说过。”

    宝鋆冷笑一声:“台面上,说什么,‘国家之间,折冲樽俎,一秉万国公法’,什么‘为求各国主掌交涉之衙门对等通连’,‘不致行文阻滞,言语龃龉,碍防邦交’,又什么‘昭布德信,保护侨客,敦睦邦谊’,乃议设‘外务部’——听听,说的比唱的好听!”

    “似乎……也没说错什么。”

    “那是台面上的话,其实,还不是冲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来的?”

    恭王默然。

    “不管‘顾问委员会’分了多少饼子出去,”宝鋆说,“明面儿上,与各国交涉这一块,总还是归总署管的,现在,设立了‘外务部’,还要总署做什用?

    恭王无声地吁了口气。

    动作虽小,还是落在了宝鋆的眼里,他对恭王的这个反应是满意的,轻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六爷,你退归藩邸之前,总署这一块,对博川和我,是有过交代的……”

    恭王打断了他的话:“佩蘅,那不是什么‘交代’——只是……朋友之间的一个建议罢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不能人走了,还绑着你们的手脚——这不好。”

    “不管怎么说,”宝鋆说道,“当时,你的将总署和顾委会‘合二为一’的计划,文博川是力赞其成的,谁知道……哼!”

    “怎么?”

    “六爷,说起来,之所以冒出个‘外务部’,同咱们这个‘二合一’的计划。其实大有关联——我从头说给你听。”

    “你说。”

    “‘二合一’的事儿,”宝鋆说,“前前后后,我催了文博川三、四次,要他面商于轩邸,可是。奇了怪了——每一次,他都推三阻四,总是说什么,‘总署目下冗员过多,贸然提出合并之议,徒令对方作难’,云云。”

    顿了顿,“不晓得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怕总署和顾委会‘二合一’了,他这个总理各国事务大臣’的帽子。就戴不着了?哼,我还是‘总理大臣上行走’呢,我可没担心丢了乌纱帽啊。”

    “博川不是恋栈名位的人,”恭王摇了摇头,“你们相交多年,这上面,你还不晓得他?我想,他说‘总署目下冗员过多。贸然提出合并之议,徒令对方作难’。未必是什么托词——”

    说到这儿,恭王微微苦笑了一下:“总署所谓‘冗员’,确实是多了些。”

    之所以说“所谓”,是因为这些“冗员”,原本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冗员”。“顾问委员会”成立之后,大肆侵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职权。总署的许多职官,无所事事,才变成了“冗员”。

    “那能怪咱们吗?这个屎,是那边儿拉的,这个屁股。本来就该那边儿来擦……”

    恭王大皱眉头:“佩蘅,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自己不恶心,我还——”

    宝鋆“嘿嘿”一笑,说道:“我是说,这个包袱,本来该叫那边儿来背的,就算要裁人,也要那边儿来做这个丑人,文博川倒好,嘟囔了几次‘冗员太多’,竟自己动手,开始裁人了!”

    顿了顿,“六爷,你说,文博川这么干,不是……自废武功嘛!”

    “博川也难啊,”恭王沉吟说道,“不这么做,不足以示人以诚——总署太大了,不主动裁小些,人家会想,‘合二为一’,到底是我吃了你,还是你吃了我?你们,居心到底何在啊?”

    顿了顿,说道:“还有一点,咱们原先想的不是十分透彻——‘二合一’之后,这个新衙门,主其事者,该是谁呢?以博川的资历,难道能居郭筠仙之下?那边儿也不好意思呀!可是,如果倒了过来,文正、郭副,似乎……亦无是理,人家能干?——那不成了‘鸠占鹊巢’吗?”

    “六爷,你是说,对‘二合一’之事,文博川犹豫不决,其实是为了……避嫌?”

    “大致如此吧——博川真不是以名位为念的人。”

    宝鋆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神情:“文博川不以名位为念,却升了协办大学士。”

    “博川升了协办?”恭王真正吃惊了,“这个,我……却是不晓得。”

    “六爷,你不晓得不奇怪,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上谕还没有明发呢。”

    顿了顿,“是这么回事——倭艮峰不是去了吗,大学士的缺,就空了一个出来……”

    恭王不禁“啊”了一声,说道:“是!我念不及此,真正是……迟钝了。”

    宝鋆一笑:“六爷,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这不奇怪。”

    “四个大学士,”恭王说道,“两殿两阁,以倭艮峰的文华殿居首。嗯,曾涤生转了文渊阁之后,他遗下的那个体仁阁,就一直空着,倭艮峰既去,两殿两阁,空了一殿一阁出来,这下子,可有好一番腾挪了。”

    “是!”宝鋆说道,“我听到的消息是这样的——”

    顿了顿,“曾涤生转文华殿——他先头的文渊阁的排序,虽在武英殿之后,但‘上头’说,曾涤生入阁的时间,比武英殿的朱建霞早,应为首辅;朱建霞就呆在武英殿上,不用挪窝。”

    朱建霞即朱凤标,“建霞”是他的号。

    恭王心中一震:“曾涤生……做了首辅了?”

    “是。”

    这就有名堂了。

    两殿两阁的排序,殿前阁后,依次为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体仁阁,曾国藩入阁的时候,缺分是排名最后的体仁阁;朱凤标入阁,虽比曾国藩晚,却是接的原武英殿大学士贾桢的缺,曾、朱二人。并未循资迁转,因此,朱凤标入阁虽在曾国藩之后,排序却在曾国藩之前。

    殿阁大学士为国家第一名器,“循资迁转”,并非定制。所以,这么安排,表面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然而,台面下,上下都有默喻:如此安排,其实是为了裁抑“湘系”的势力。

    后来,曾国藩虽然迁转了文渊阁,排序却还是在朱凤标之后。

    这一次,大学士位份腾挪。再一次不“循资迁转”,只是,风水轮流转,曾国藩反过来过了朱凤标的头了。

    朱凤标会有意见吗?

    当然不会,上一次,他已经白赚了曾国藩的便宜,这一次,不过是把白赚的便宜还回去。彼此扯平罢了。何况此人为官,最是小心谨慎。一句话不多说,一步路不多走,做到殿阁大学士,位极人臣,早已心满意足,“首辅”名器太重。真的加诸于身,孰知是祸是福?君不见倭艮峰殷鉴在前?

    这样子最好,这样子最好。

    恭王心想:裁抑“湘系”,虽然不能宣之于口,但不是朝廷一以贯之的政策吗?自己在台上也好。关卓凡在台上也好,没有任何实质区别呀,他现在这么做,是何用意呢?

    “体仁阁和文渊阁呢?不能两个都空着吧?”

    这句话刚出口,恭王就晓得自己问得多余了,文祥既然补了协办大学士,就说明两个协办大学士——瑞常和李鸿章,必然有一个补了殿阁大学士,这样,才能空一个协办大学士的缺出来。

    只是,该由谁来补这个缺呢?

    恭王一时想不出来。

    要说殿阁大学士的资格,瑞常也好,李鸿章也罢,都不大够。

    “自然不能都空着,”宝鋆一笑,“事实上,两个都没有空着。”

    恭王一时没有会过意来来,待想明白了,不由又“啊”了一声:“瑞芝生和李少荃,都进殿阁大学士了?”

    “是,瑞芝生补文渊阁,李少荃补体仁阁。”

    瑞常和李鸿章,同时进殿阁大学士,对恭王的冲击,犹在曾国藩进文华殿大学士之上。因为,曾国藩进首辅,虽然意外,但他到底是有这个资格的——不解的,只是关卓凡此举的用意。

    瑞常、李鸿章二人的资历,距殿阁大学士,总还有一段距离,其中一人补授殿阁大学士,尤可以“两个殿阁大学士同时空缺,太难看了,好像国家无人似的”之类说法譬解,两个人同时补授殿阁大学士,这——

    “六爷,”宝鋆说,“你也觉得意外吧?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眼珠子,可是快掉到下巴上了!可是,他们俩进殿阁大学士,有多少人欢喜鼓舞?”

    “……怎么说?”

    “先说瑞芝生——”宝鋆说道,“在京的蒙古人,都高兴坏了!倭艮峰出缺,实在是摧折了关内蒙古人的一根柱石,在京的籍隶蒙古的朝臣,伯王以下,都颇为不安。瑞芝生进殿阁大学士,可谓喜出意外,可见——朝廷对蒙古优礼不替!”

    顿了顿,“对于掌国的轩邸,在京蒙臣,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呢!”

    倭仁和瑞常,都是蒙古人。

    “啊……”

    由瑞芝生而曾涤生,恭王隐隐明白了:关卓凡为什么会给曾国藩那么大的面子了。

    有此可及彼,“李少荃进殿阁大学士,大约……也是这个道理吧?”

    “着啊!”宝鋆说道,“李少荃进殿阁大学士,仿佛瑞芝生,也是意外之喜,跟着李少荃起家的那拨人,个个以手加额,对轩邸,亦仿佛在京的蒙古人,感激涕零——这也不消说的了。”

    恭王心底,突然之间,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沮丧感。

    “这样一来,”宝鋆说,“两个协办大学士都空了出来,一片坦途,文博川乃得从从容容入阁——以后见面,该称呼‘文中堂’喽!”

    恭王没有去管宝鋆话中无法掩饰的酸意,定了定神,说道:“还有一个协办大学士的空儿,这……也要填上吗?”

    “不,”宝鋆说,“‘上头’说的很明白,这个协办大学士,要‘挂’了起来,留待‘勋臣’。”

    “‘勋臣’?那是谁?”

    “六爷请想一想,目下,哪里正在用兵啊?”

    “啊……左季高!”

    “正是!”宝鋆一哂,“这其实是吊了根胡萝卜在前头,以‘左骡子’的脾气,还不拼了命的往前冲?更何况——李少荃都已经进了殿阁大学士了!”

    左宗棠对李鸿章的不服气、不对付,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李鸿章既然跑在了前头,左宗棠自然要“奋起直追”。

    “可是,”恭王沉吟说道,“就算左季高入了阁,较之殿阁大学士,这协办大学士,还是低了一级啊,左季高大约……还是不会怎么服气的吧。”

    “没关系,”宝鋆说道,“‘上头’已经说了,新疆拿下来之后,整个西北靖定,其功几可比拟平定洪杨,朝廷必不吝‘封侯之赏’——就是说,到时候,左季高的爵位,一定是个侯爵,不要说李少荃的伯爵比不了,说不定,还会直追曾涤生呢!”

    顿了顿,“如此一来,在内阁里的位置,是李少荃高;爵位呢,却是左季高高,两个人就扯平了——六爷,你瞧瞧,人家这算计!”

    恭王那股莫名的沮丧感,突然间变得异常强烈了。

    这个人,如此手段!如此……羽翼!

    今后,还怎么……跟他争?拿什么……跟他争?

    唉!

    宝鋆的话,还没有说完。

    “‘上头’大张旗鼓的‘预设赏格’,”他微微冷笑,“推重左季高,除为西北的军事打气之外,其实还有这么一层意思——西北靖定,那是左季高一个人的功劳吗?左某帐下,第一得用的,是轩军的展东禄部,整个局面,亦靠轩邸在枢府‘指挥机宜’,还有——”

    顿了顿,“万里之外,‘辎重子药无匮’,‘军士身后无虞’,‘乃得奋力向前,不稍踌躇瞻顾’,这筹措军费、保证军备,不都是他关逸轩的功劳吗?——所以,‘花花轿子人抬人’,抬左季高,就是抬关逸轩!”

    恭王的沮丧感,更加强烈了。

    一个疑问出现在脑海中:补授协办大学士之前,文祥自己,知不知道这个消息?如果知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会不会……有意瞒着自己?

    文祥确实不是一个“以名位为念”的人,可是,大学士——这是每一个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极峰功名,正色立朝、公忠体国之如文祥,在“大学士”三个字面前,也未必就不动心啊。

    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某些事情,恭王突然觉得有点拿不准了。

    (四千一百字大章奉上)

    *(未完待续。)

    ps:  说明一下:昨天的二更,第一三九章《国手布局》,狮子在后台是准时于17:00发布的,不过,可能是因为起点刚刚启用了新版的后台,衔接方面出了点小问题,直到19:45才在前台显示出来,事出意外,并非狮子食言而肥,各位书友担待则个。

    *

第一四一章 真正的嫡系

    “新疆的事情,”恭王勉强地笑了笑,“我记得,逸轩说过,他立一个军令状——替自己、也替左宗棠,今年——同治六年年内,必定叫新疆重归****王化。UU小说,www.uu234.com还说了句……什么来着?哦,‘金瓯已缺总须补,到时候,臣拿新疆,为两位皇太后同治七年元旦令辰贺’。如是——”

    顿了一顿,“左季高的这个大学士,最迟今年年底,可就到手了。”

    “到时候,”宝鋆说道,“非但军机处,就连内阁,也都是‘他’的人了!——至少,几乎没有能跟他唱反调的人了!六爷,这个局面,思之令人……心惊啊!”

    恭王默然片刻,说道:“总署那边,后来的情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宝鋆一愣:“啊,你瞧我,这个话头,原是从总署那里起来的,兜兜转转一大圈,倒把总署搁到一边儿了!”

    顿了顿,“文博川把总署裁得差不多了,终于跑去朝内北小街了,我也不晓得他们俩是怎么谈的,总之,到了最后,确实谈出来一个‘合二为一’,只是,不是总署和顾问委员会‘合二为一’,而是总署和新设立的‘外务部’‘合二为一’——嘿!”

    “‘外务部’主责外交,”宝鋆继续说道,“无关外交的,自然就要剥离开去,就是说,总署就此被一分为二了!剥下来的这一块,放在哪里呢——放到顾问委员会里去!好,这一次,终于和顾问委员会‘合二为一’了。”

    “可是,”宝鋆苦笑了一下,“自己先裁过了一轮,外交那一块。又并入了‘外务部’,余下的这点儿家当,还能值多少?往顾问委员会里一扔,真叫羊入虎口,咕嘟几声,连块骨头都不剩不下的了!”

    顿了顿。“朝内北小街那边儿,貌似大方,说顾问委员会呢,原本也办外交的,这一块,也要拿出来,也要放进外务部去,‘事权一统’嘛!”

    “‘事权一统’是应该的,”恭王说道。“问题是,这个‘事权一统’后的‘外务部’,由谁来主其事呢?”

    “着啊!”宝鋆大声说道,“六爷,你这话,可是说到点子上了!”

    顿了顿,“‘外务部’设总理大臣一人,主其责。设会办大臣一人贰之,再往下。就是尚书了,品级等同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

    “朝内北小街假惺惺的,”宝鋆微微冷笑,“说要请旨,派文博川出任这个‘总理大臣’,但文博川坚决辞谢。说外交乃军国第一大计,非掌国王大臣不能领衔,一推二让,最终,朝内北小街‘勉如所请’。自个儿派了自个儿‘外务部’总理大臣的差,文博川呢,出任会办大臣副之。”

    “会办大臣?”恭王轻叹一声,“上有总理大臣,下有尚书,博川这个会办大臣,恐怕……不大好干啊。”

    “可不是?”宝鋆说道,“下边儿的尚书,自然什么都看轩邸的眼色,所谓‘会办大臣’,不过就是一个摆设罢了!”

    顿了顿,“不过,好看还是好看的——轩亲王的副手嘛!”

    “如果尚书……“恭王沉吟说道,”对了,‘外务部’尚书的人选定了么?”

    “定了,钱定舫。”

    这个名字,恭王并不十分熟悉,他怔了一小会儿,才想了起来:“啊,钱定舫……钱鼎铭,这可是……真正的嫡系了。”

    “这个钱定舫,”宝鋆说道,“说起来也是名门之后。他是吴越王钱镠的第三十世孙,其父钱伯瑜——就是钱宝琛,做过湖南、江西两任巡抚的。钱伯瑜和林文忠公过从甚密,林文忠公禁绝鸦片,他大力襄赞;林文忠公贬谪新疆,他托病致仕,同进同退——算是道光一朝的名臣了。”

    恭王露出讶异的神色,说道:“钱伯瑜我晓得——不过,却不晓得钱定舫就是他的儿子,也不晓得,他们家,竟是吴越王的……”

    “我原本也是不晓得的,”宝鋆说道,“钱定舫从上海来到北京的时候,不声不哈,台面上都不大见得到这个人,那个时候——”

    说到这儿,微微冷笑:“他在顾问委员会里主持那个‘调置司’——六爷,这个‘调置司’的花样,你是晓得的吧?”

    恭王点了点头。

    “那就是朝内北小街弄出来的一个‘小吏部’!”宝鋆说道,“干着撬吏部的墙角的活儿,自然能多低调就多低调——‘闷声大发财’嘛!”

    “现在不同了,‘署理外务部尚书’!嘿嘿,大伙儿都会问,这钱鼎铭是谁啊?以前没怎么听说过啊?怎么,一夜之间,卿相之位了?这,是不是太快了些啊?为平息悠悠之口,自然是要大肆宣扬其人的……‘来头’的。”

    “钱定舫之左迁,”恭王说道,“确实是快了点儿。”

    “可是,”宝鋆说道,“若细论履历品级,你还拿不住他的短儿呢!”

    顿了顿,“这个钱定舫,是跟着轩邸打长毛起家的,一直呆在轩邸的幕中,但凡有‘保案’,必定有他的一笔,轩邸从美利坚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保到参议道了。”

    “打过了回匪、捻匪,加了按察使的衔;打过了日本,赏了二品顶戴;从上海到北京,入顾问委员会,主持‘调置司’,加了侍郎的衔——他的这个‘外务部尚书’,是‘署理’,不是‘真除’,以他目下的品级,最多只算升了一级,台面上看去,亦不为太过的。”

    恭王轻轻的“嗯”了一声。

    “六爷,人家一步一步,走得是快,可稳稳当当的,不摇不晃!旁人最多暗自嘀咕,轩邸‘任用私人’什么的,台面上。可没法子攻讦他坏了朝廷的体制。”

    顿了顿,“还有,设立‘外务部’,泰西各国一致叫好——这倒不不稀奇;稀奇的是,对钱定舫出任外务部尚书,也是一致叫好。说什么……哦,‘表示衷心的欢迎’——这可就有些稀奇了!”

    “也许……是瞅着朝内北小街的面子?”

    “刚开始的时候,”宝鋆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再仔细想想,不大对头呀,英吉利、美利坚、普鲁士、奥地利这些国家,是给朝内北小街的面子的——这不消说;可别的国家呢?法兰西、俄罗斯也跟着叫好呢,难道他们。也一般的给朝内北小街的面子?这,有点儿说不通啊!”

    “这……也是。”

    “我私下底请教了法国公使馆的一个‘一等秘书’,他说,这位钱大人,在上海的时候,在‘外交圈’里,就小有名气了,当时。轩邸和洋人打交道,不少事情。都由钱定舫出面办理,他和上海的各国领事,都熟识的。”

    顿了顿,“据说,先头,钱定舫是一个洋字儿也不懂的。为了和洋人打交道,快四十岁的人了,从头学了起来,几年下来,英国话、法国话。居然都给他学通了,俄罗斯话也能说一点儿,这一层,在洋人的‘外交圈’里,算是传为佳话了——这一点上,不论哪一国的洋人,都佩服他!”

    “哦……”

    “从上海到了北京,你别看钱定舫不怎么和朝臣们来往,私下底,却是各国公使的常客,彼此打得火热!——六爷,你说,他出任‘外务部’尚书,洋人们怎么能够不‘表示衷心的欢迎’呢?”

    “就是说,那边儿,早有……”

    “是啊,早有布置!六爷,你瞧瞧,这算计,不是‘国手布局’是什么?”

    顿了顿,继续说道:“‘他’刚到北京的时候——我是说,‘他’刚刚入直军机的时候,一个心腹都没有带过来,现在好了,可了劲儿地安插自己的人,尤其是这几个月——别的都不说,单凭这一点,就不对劲儿!”

    “这几个月……”

    “这几个月,‘西边儿’不在,只有老实头的‘东边儿’一个人,又弄了个‘黄白折’制度出来,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天赐良机,还不抓实了?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默然片刻,恭王又问道:“‘他’……还安插了什么自己的人吗?”

    “多了!譬如刑部!”

    “刑部?”

    “方子颖在刑部,”宝鋆说道,“做副堂做的好好的,咱们原本想着,他能够补上正堂的缺,不想前些日子,礼部侍郎出缺,‘上头’就把子颖调到礼部去了,这个事儿,六爷,你已是晓得的了。”

    “嗯。”

    在“恭系”里,方鼎锐的情形,和曹毓瑛、许庚身非常相似,都是军机章京出身,角色也类似,都是谋士一类。在辛酉政变中,亦同曹、许二人一般,与闻机密。许庚身、曹毓瑛两个,先后“叛”到了“关系”那边,方鼎锐在“恭系”中的位置,无形中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刑部的汉尚书的缺,一直空着,满尚书麟昌庸庸碌碌,管不来事儿,刑部的事务,事实上是由方鼎锐抓总的。恭王和宝鋆的算盘,本来打得挺好:再过段时间,火候差不多了,就想个法子,叫方鼎锐补正堂的缺,把刑部真正拿在手里。

    方鼎锐调礼部,这下子,前功尽弃了。

    但“上头”这个安排,你挑不出什么短儿来,因为在台面上,方鼎锐不但是平级调动,甚至可以认为是升了半级。

    六部之中,吏、户、礼、兵、刑、工,论地位,吏部居首,接下来就轮到户部和礼部了。户部掌天下财赋,论重要性,自然在礼部之上,但若论清要显贵,礼部却在整天和铜钱打交道的户部之上,因此,习惯上,礼部的地位比户部要高,仅次于吏部。

    刑部的地位,犹在兵部之后,所以,方鼎锐由刑部侍郎转礼部侍郎,就个人仕途而言,虽然是平级调动,却算是“左迁”。

    不过,再往上走,情况就不同了。

    方鼎锐有接刑部正堂的可能。但绝无接礼部正堂的可能。这是因为,礼部尚书极重资历,能坐这个位子的,必然是望重士林的大佬,翰林出身是最起码的要求,方鼎锐和曹毓瑛、许庚身一样。不过举人出身,进士都没有中过,更别说“点翰林”了。

    “谁来接子颖的缺,”宝鋆说道,“六爷,你大约还不晓得吧?”

    “不晓得。”

    “这个人,”宝鋆说道,“你十有**,没有听说过——齐明堂。齐秉融。”

    恭王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齐秉融?似乎……有一点点印象,可是……”

    摇了摇头:“实在想不起来了。”

    “不过,”宝鋆说道,“若说起齐某人原本的缺分,你大约就能够想得起来了——江苏廉政专员。”

    “啊……是他……”

    这,又是一个“真正的嫡系”了。

    “当初,”宝鋆说道。“轩邸弄出个‘廉政专员’的花样,咱们聊起来。还觉得‘挺有趣的’。本来,朝廷经制中,并没有这个名衔,全靠六爷你一力主张,江苏才能够破了这个例,没想到——”

    说到这儿。一声冷笑:“现在,这个齐矮子,居然踩进来北京,踩到了咱们头上!这真叫——”

    顿了顿,“养虎为患了!”

    养虎为患?这个齐秉融。不算最大的那只“老虎”吧?

    恭王心中感慨,嘴上却说道:“佩蘅,话不能……也不必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嘛。还有,什么‘矮子’不‘矮子’的,这个话,不好听。”

    “我不是在你这儿嘛,”宝鋆说道,“出了碧云寺,自然就会叫他‘齐明堂’的。对了,提起‘矮子’二字,还有好一段说头,目下的京城官场,都传开了!”

    “哦?”

    “这个齐秉融,原本是镇洋县的正堂,后来因为闹亏空,丢了差使——不过,现在外边儿都在说,齐某人任上的亏空,其实不关他自个儿的事儿,是‘流摊’到了他的头上,赔不出来,才被撤了差。”

    “流摊赔累?——多少?”

    “大约千把银子吧。”

    恭王大奇:“千把银子都赔不出来?镇洋……是太仓府的首县吧?那儿可是鱼米之乡啊。”

    “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反正都这么说就是了。”

    顿了一顿,宝鋆冷笑:“惟其如此,才显得人家清廉啊!——不然,怎么做‘廉政专员’呢?现在外边儿都在说:齐县令后衙种菜,夫人纺布为衣,太仓何人不晓?”

    “……嗯,有点儿意思。”

    “真正有意思的在后面——撤差之后,混了一段日子,齐明堂拿了徐荫轩的一封‘八行’,跑到江苏巡抚衙门,求见轩邸。”

    “徐荫轩——徐桐?”

    “是——徐荫轩是齐明堂乡试的座师。”

    “这可真是没想到。”

    “六爷,还有你想不到的呢!”

    顿了顿,宝鋆说道,“当时,轩邸还是很给徐荫轩的面子的,说是要派齐明堂一个苏州织造衙门的差。”

    “苏州织造衙门?出息很不错呀。”

    “是——可是,没想到人家齐明堂另有想头呢。他一听‘苏州织造衙门’几个字,就变了脸色,站起身来说,‘下官当不起大人的栽培,不敢再耽误大人的功夫,这就告辞,’云云。”

    恭王一怔:“那是为什么?”

    宝鋆含笑说道:“人家以为,织造衙门是优养闲人之所,自问呢,还是能为国家做一点实事的,不愿坐领干饷——不过,这个话,当时还没有来得及说。”

    恭王心中微微一震。

    “这位齐明堂,确乎不是凡俗之辈——不过,若不愿领受逸轩的好意,尽可委婉陈词,上官还没有端茶送客,他自己就要拂袖而去,未免太扫逸轩的面子了。”

    “可不是?轩邸立马就火了,不但拍了桌子,还要摘齐明堂的顶子——齐明堂当时的品级,是候补同治。”

    “嗯,当时……逸轩刚刚封了侯爵,升了巡抚,正是年少得意之际,自然不能容许一个六品的候补官儿,在自己面前放肆。”

    “除此之外,”宝鋆说道,“这个齐明堂的形容,大约也是缘由之一。我是没有见过此人,据说,他身材矮胖,形容猥琐,左脸之上长着一颗痦子,上面还生了几根黑毛——‘齐矮子’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顿了一顿,笑了笑,“这副尊容,还如此拿大,也怪不得轩邸冒火。”

    恭王心中微动,说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嗯……阎丹初。”

    “没错,”恭王轻轻叹了口气,“阎丹初‘大挑’的时候,被赶出场外,不就是因为形容不佳,难入主考的法眼?可看看今天的阎丹初,又是何等气魄、何等格局?”

    顿了顿,“以齐明堂之傲,不得不上门干求,自然是因为始终补不上什么缺,生计无着之故——这大约也同他的相貌颇有关系吧?可今天,也是卿贰之位了!这人——真真是不可貌相啊!”

    “……这,倒也是的。”

    恭王微微发了一小会儿的怔,问道:“接下来呢?”

    “齐明堂硬气的很,”宝鋆说道,“什么话也不说,往地上一跪,不劳江苏巡抚衙门的戈什哈动手,自己就把砗磲顶子旋了下来。”

    “此人果然不凡!”

    “就在此时,”宝鋆说道,“咱们的另一位熟人——钱定舫出面了,将齐明堂受累于‘流摊’,丢了差使,并‘齐县令后衙种菜,夫人纺布为衣,太仓何人不晓’云云,细细地说了一遍。”

    “这……逸轩可就有些尴尬了——他怎么说?”

    “六爷,你万想不到的——轩邸站起身来,走到齐明堂跟前,一个千儿打到地上:‘明堂兄,我替你赔罪!’”

    恭王微微张开了嘴,半响,说不出话来。

    这是关卓凡“今天”第二次下跪。

    第一次,是在倭仁的灵前。这已经足够震撼的了,不过,在倭仁灵前下跪,再怎么“逾格”,面对的毕竟是国家首辅、士林宗镜、皇帝座师——今上也对他鞠过躬、行过礼的。

    第二次,是在齐秉融的面前——一个丢了差使、生计无着、凄惶求告的六品候补同知。

    过了好一会儿,恭王长长地、缓缓地叹了口气。

    此人……大非凡俗。

    恭王此时心中之“此人”,不是齐秉融。

    从这个时候起,恭王才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此人,再不能与之争了。

    最重要的决定既已做出,心境反倒平静了下来。

    “后来呢?”

    “后来?”宝鋆说道,“对轩邸,齐明堂自然是感激涕零,死生追随了!轩邸当场委之以‘廉政专员’——六爷,你晓得的,这其实是个得罪人的活儿,但齐明堂真的是‘效之以死’,豁出去了做,几年下来,江苏官场,大小官员,提到‘齐矮子’三个字,腿肚子都要转一转筋。”

    顿了顿,“齐明堂入刑部,我看,就如同阎丹初之入户部,今后,有热闹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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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第一四二章 千古是非输蝴蝶

    “这倒不一定,”恭王说道,“户部、刑部的情形,不大一样。国家百废待兴,在在都要用钱,不从户部入手,大加整顿,开源节流,钱从哪里来?你还别说,阎丹初还真是了得,他到部之后,一年下来,不说‘开源’,单说‘节流’,户部余银,就多出一、二百万银子来,他的手上,现在已经攥了好几百万两银子吧?假以时日,这是不得了的一个数字——国家能多办多少事情?”

    顿了顿,“刑部呢?冤狱自然也是有的,可是,目下,似乎……暂时没有大加整顿的必要。”

    宝鋆想了一想,说道:“六爷,你说的也对。目下,朝内北小街最紧要的,是收买人心,刑部的烂事,不比户部的烂账,真翻了起来,有的人,就不是摘顶子了,弄不好,是要摘脑袋的——目下,他似乎确实没有必要这么往死里得罪人。”

    “再者说了,”恭王说道,“刑部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办的。本朝素有‘事必援例,必检成案’之惯例,律例之繁复,六部之中,以刑部为第一,不熟律例,许多事情,堂官亦无从置喙,子颖在刑部,其实已经吃够了司官、胥吏的苦头……”

    “六爷,你忘啦,齐明堂原本的缺分,可是‘廉政专员’。”

    “啊,这,是……嗯,‘廉政专员’虽为新设,《大清律》却只有一部,廉政专员绳墨纠弹,亦要以《大清律》为本……”

    “是啊,所以,这个齐明堂,《大清律》是精熟的!”

    顿了顿。宝鋆继续说道:“还有,他是州县出身,下面的各种门道,也是‘门儿清’,刑部的司吏,想唬他——难!”

    “……嗯。”

    “另外。”宝鋆说道,“我还听说,当年,齐明堂被撤了镇洋县的差,宦囊如洗,生计无着,就叫夫人去商行接一些数薄,他在家里,替人核数。赖以糊口——则此人数目精明,亦不必说了。”

    顿了顿,嘿嘿一笑,说道:“六爷你看,活脱脱又是一个阎丹初啊!”

    恭王怅然片刻,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刑部那班胥吏。算是遇到克星了。”

    “不管朝内北小街打不打算在刑部大动干戈,”宝鋆冷冷一笑。“刑部是把刀子,刀把子抓在自己手里,合适的时候,拿来捅谁一刀,总是好的。”

    恭王眼中波光一闪,但他没有接宝鋆的话头。沉吟了一下,说道:“我记得,‘廉政专员’,是正四品吧?”

    “是,”宝鋆说。“不过,廉政专员专务通省官员的风纪纠弹——这个‘风纪’,又专指跟银钱有瓜葛的,中饱、挪借、徇私、冒滥,摊上了就不是小事,四品官来做这个事儿,略觉吃力,于是又请旨加了一级,从三品,再加按察使衔,这样,就跟臬司平起平坐了。”

    顿了顿,“齐明堂进京之前,已经升了正三品,同时,加了布政使衔,赏戴二品顶戴——可以戴红顶子了。侍郎虽然是正二品,但人家是‘署理’——如此这般,也就显得不是那么过分了。”

    “署理?”

    “是,署理。”

    顿了顿,“六爷,我觉得,轩邸最绝的一个地方,就是将这‘署理’二字,玩儿出花儿来了!”

    “怎么说?”

    “你看,齐明堂‘署理’刑部侍郎,钱定舫‘署理’外务部尚书,之前,赵竹生‘署理’两江总督——嘿嘿,你不觉得,大有名堂吗?”

    “你是说……”

    “别人‘署理’,”宝鋆说,“是真的‘署理’,‘护印’一段时间,正主儿来了,交接之后,回归本职,他们几个呢,‘署理’上了,就赖着不走了!你看赵竹生的两江总督,已经‘署理’多久了?‘上头’就没有派哪个去接印的意思!”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恭王说道,“赵竹生之于两江总督,钱定舫之于外务部尚书,齐明堂之于刑部侍郎,资历都显得弱了些,叫他们一上去就‘真除’,怕是压不住场,有人会不服气,所以,就先‘署理’着,一、两年过去,‘资历’自然就够了,到时候‘真除’,就名正言顺了,是吧?”

    “六爷,你说的太透彻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恭王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五座巍巍耸立的金刚宝座塔,悠悠的舒了口气,忽然展颜一笑,说道:“佩蘅,得空儿,我陪你到塔院逛一逛,在金刚宝座塔下兜兜圈子——这五座塔,北京城里独一份儿,嗯,抬头瞻仰,宝相庄严,尘心尽去!”

    宝鋆愣了一愣,这六爷,怎么突然就转了话题,没头没脑的?

    “六爷,我比不得你,地道大俗人一个,尘心欲念,是怎么也去不尽的,就别麻烦佛陀们费心了。”

    恭王呵呵一笑,说道:“我也是俗人,唯其俗,才要多看看佛,多听听道——好了,不说这个了。嗯,咱们俩,在这儿枯站了多久了?这么站着和人说话,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辰光,我这辈子,从未有过——腿脚都酸麻了!你呢?”

    宝鋆笑道:“不说不觉得,一说——还真是!我的腿脚也酸麻了!”

    “还有,嘴也干了吧?得,进屋,我替你烹茶!”

    “这可当不起……”

    话说了半句,见恭王俯下身,去拾掇那个装着端砚的木盆,宝鋆连忙说道:“六爷,我来替你拿!”

    说着,撸袖子弯腰,伸出手来。

    “千万别!”恭王说道,“如果这种事儿,都要假手他人,我跑到山里来,还有什么意味?”

    宝鋆讪讪的缩回了手,恭王端起木盆,努了努嘴:“这样吧,你替我拎那个小桶。”

    “好!”

    两个人进了屋子,手中的木桶还没有放下。宝鋆就看见,临窗的书桌上,铺着雪白的宣纸,一眼扫过去,已看清了,上面是一首七律。

    “六爷。好诗兴啊!”

    “是集句,”恭王说道,“集唐人诗句。每天一首、半首,希望能够凑成一卷、两卷的,暂名……《萃锦吟》吧。嗯,不过山中无事,游戏文字,聊以自娱罢了。”

    所谓集句,是从前人的诗作中。一首抽一句出来,音韵、意思前后切合,连缀成一首新诗。在当时的士大夫中,集句是非常流行的文字游戏,也是一般“雅集”中最主要的活动之一。

    “哦?”宝鋆大感兴味,“这要拜读!”

    放下木桶,走到桌前,细细看去。

    一边看。一边曼声吟咏:

    “纸窗灯焰照残更,半砚冷云吟未成。往事岂堪容易想。光阴催老苦无情。

    风含远思翛翛晚,月挂虚弓霭霭明。千古是非输蝴蝶,到头难与运相争。”

    念着念着,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这首集句的意味,怎么如此……

    正在沉吟。恭王含笑说道:“要请教宝大翰林了,这些诗句,都出于何人、何作啊?”

    宝鋆也是一笑:“六爷,你这是在考我了。”

    顿了顿,说道:“‘纸窗灯焰照残更’。出自齐己的《荆渚偶作》;‘半砚冷云吟未成’,出自殷文圭的《江南秋日》;‘往事岂堪容易想’,出自李珣的《定风波》;‘光阴催老苦无情’,出自白居易的《题就瓮呈梦得》。”

    又顿了顿,“‘风含远思翛翛晚’,出自高蟾的《秋日北固晚望二首》;‘月挂虚弓霭霭明’,出自陆龟蒙的《江城夜泊》;‘千古是非输蝴蝶’,出自崔涂的《金陵晚眺》;‘到头难与运相争’,出自徐夤的《龙蛰二首》。”

    恭王大拇指一翘,赞道:“佩蘅,真有你的,佩服!”

    顿了顿,说道:“我这儿还有一首集句,也请你考校——你慢慢看着,我去厨下转一转,提一壶热水过来,替你泡茶。”

    顿了顿,说道:“这水,就是从院子里那汪泉眼里打上来的,甘爽怡人,较之玉泉山的水,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汪泉眼,名‘水泉’,亦名‘卓锡泉’,‘水泉院’即因此而得名,别看不起眼——名气大着呢!”

    宝鋆大奇:“六爷,煮水、泡茶这种事儿,你真的都……亲力亲为?”

    恭王呵呵笑道:“‘此中有真意’,你这个‘地道大俗人’,是不明白的啦。”

    恭王出了屋子,宝鋆展开恭王交给他的另一首集句,低声吟咏:

    “只将茶蕣代云觥,竹隝无尘水槛清。金紫满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虚名。

    因逢淑景开佳宴,自趁新年贺太平。猛拍阑干思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

    这八句诗的出处,宝鋆大都是晓得的,不过,他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个。

    恭王的这两首集句,故作出世豁达之语,但略一细究,就会发现,这份“出世”,不是真正的超俗拔尘,而是心灰意冷,不得不为之,内里其实忧郁愤懑,大大不平。

    忧郁愤懑,大大不平?——好事,好事!

    唯其不平,才能够说动他“拍案奋起”啊!

    只是,宝鋆没有想到,此时恭王,和写这两首集句的时候,心境已经大不一样了。

    过不多时,恭王就回转了来,手里提着一个紫砂壶,壶口冒着热气。

    茶泡好了,二人对坐品茗,恭王意态闲适,问道:“如何啊?”

    既问茶,亦问诗。

    “茶好,诗更好!”

    顿了一顿,宝鋆说道:“‘只将茶蕣代云觥’,出自陆龟蒙的《袭美留振文宴龟蒙抱病不赴猥示倡和因次韵酬》;‘竹隝无尘水槛清’,出自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崔雍崔衮》;‘金紫满身皆外物’,出自徐铉的《送萧尚书致仕归庐陵》;‘文章千古亦虚名’出自刘兼的《江岸独步》。”

    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因逢淑景开佳宴’,出自宋齐丘的《陪华林园试小妓羯鼓》;‘自趁新年贺太平’,出自韩愈的《同李二十八员外从裴相公野宿西界》;‘猛拍阑干思往事’……惭愧,六爷,这一句,我却是想不起出处来了;‘一场春梦不分明’……应该出自张泌的《寄人》。”

    说到这儿,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着:“‘猛拍阑干思往事’,虽不晓得出处,私以为,却是全诗中最好的一句!——请教六爷,这是哪儿的出处呢?”

    恭王一笑,说道:“我的看法刚刚好相反,连你这个大翰林,都不晓得出处,可见生僻过分了。何以生僻?自是不够雅驯,难以流传。嗯,改成‘吟寄短篇追往事’,如何?”

    宝鋆微微一怔,说道:“这一句……出自翁承赞的《文明殿受封闽王》?嗯,我不能说不好,不过,六爷,我还是觉得,较之‘猛拍阑干思往事’,这个‘吟寄短篇追往事’,气魄上,未免输了一筹。”

    恭王又笑了笑,说道:“我一个隐居山野的闲人,看青山绿水,听暮鼓晨钟,要什么‘气魄’?”

    ……

    宝鋆离开碧云寺之后,恭王如此吩咐一个贴身的侍卫领班:

    “朝局变化,咱们自己得多盯着点儿,不能什么消息都靠人家通传。”

    “嗻。”

    “宝大人若有什么异样的举动,要及时来报。”

    “嗻。”

    “还有,”恭王缓缓的说道,“太平湖那边儿,也要替我看住了。”

    太平湖——醇王的府邸就在那里。

    “……嗻。”

    *(未完待续。)

    ps:  小小说明一下,本章中,宝鋆在指出恭王集句出处时,直接称呼诗人的名字,这种做法,并不十分符合历史真实。士大夫谈诗论文,语及前人或时人,一般称呼诗人的字、号或者别名,直接称呼名字,是很少见的。譬如,会称白居易为“白乐山”、“白香山”,称呼韩愈为“韩退之”、“韩昌黎”。可是,本章涉及的十六个诗人,有的名气并不大,如果宝鋆统统以字、号、别名称呼,有的书友,可能会一头雾水,所以,狮子就擅自做主,请宝鋆统统喊人家名字了。

    *

第一四三章 开门红

    曾国藩进文华殿大学士,瑞常进文渊阁大学士,李鸿章进体仁阁大学士,文祥进协办大学士,一日之内,五道上谕次第明发。

    曾、瑞、李、文四人,一人一道上谕,第五道上谕则总其事。不过,这最后一道上谕的重点,并不在曾、瑞、李、文四人,而是在那个“挂”起来了的协办大学士,强调的是“留待勋臣”。

    冥冥之中,响应如斯,第二天,“勋臣”那边儿就有动静了。

    是日“叫起”之后,几位大军机跪了安,退出养心殿。

    刚刚走出内右门,便看到军机处的门口,外奏事处的两个奏事官,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匣子,向这边儿探头探脑。

    一看见几个大军机,两个奏事官赶忙紧走几步,迎了上来。他们手中捧着奏折匣子,不能打千儿,哈了哈腰,其中一个年纪大的,满脸堆笑地说道:“王爷,兰州那边儿来信儿了,电报局刚刚送过来的。”

    听到“兰州”二字,几个大军机的目光,一起落到了他们手中的两个匣子上——一个黄的,一个白的。

    关卓凡心里“哼”了一声:这儿是户外,是语涉军国大事的地方吗?你们两个,巴结的太过分了。

    开口说话,却是和颜悦色:“老顾、老董,辛苦你们两位了,不过,以后,咱们进了屋子再说话。”

    “是,是,谨遵王爷训谕。”

    “白匣子替我拿进屋子去,黄匣子——赶紧送内奏事处吧。”

    “是。是。”

    这就是所谓的“黄白折”制度了。

    所有奏折。一律一式两份。一用黄折——送母后皇太后御览;一用白折,送轩亲王阅看。如果轩亲王下了直,白的那份,不经外奏事处,直接送朝内北小街;如果轩亲王在直,就像今天这样,则送外奏事处,再由外奏事处分送军机处和内奏事处——其中的黄折子。由内奏事处送达御前。

    结果,自然就造成了这样的局面:不论轩亲王在不在直,白折子都会比黄折子先抵达目的地。

    就是说,不论什么奏折,轩亲王的“阅看”,都比母后皇太后的“御览”,要早一步。

    这个局面,不是没有人心里暗自嘀咕的,但是母后皇太后本人却毫不介意,因为就算黄折子先到。也多半是看不懂的,也不晓得该怎么批复。也得等“他”把白折子“阅看”过了,拿了主意,自己的黄折子,才有“御览”的意义。

    不过,像今天顾、董两个奏事官的举动,还是有点儿过了:黄折子应该第一时间递进内奏事处,不应该和白折子一块儿在军机处候着轩亲王。

    进了军机处,打开白匣子,取出电报,尚未拆开,单看封口的标题,关卓凡便眼睛一亮:“乌鲁木齐克复了!”

    之前听到“兰州”二字,便晓得必是新疆的军报,但没想到入疆第一功成就如此之迅速,文祥以下,几个大军机都是又惊又喜:“这么快?”

    关卓凡拆开电报,略略扫了几眼,说道:“嗯,刚刚好是十天前的事儿。”

    “电报果然是军国利器!”文祥的声音,略有一点激动,“若放在以前,咱们大约还要再过……就算不要十天,也得七天、八天的,才能够收到这个好消息呢!”

    “中堂说的是,”许庚身笑道,“现在,这电报线路,只不过架设到了兰州——如果一路西向,一直架到了乌鲁木齐,十天前,乌垣克复之日,硝烟未散,咱们就晓得这个好消息了!”

    “乌垣”是乌鲁木齐的别称。

    曹毓瑛却是微微皱眉:“快马加鞭,乌鲁木齐到兰州,只花了八、九天的时间,在新疆、甘肃那种地方,是能够跑死马的——不容易!”

    郭嵩焘说道:“所以要花大气力架设电报线路!等到电报线路架设到了乌鲁木齐,甚至架设到了伊犁、喀什噶尔,则西倕永定!”

    “还有铁路!”

    ……

    几个大军机热烈讨论的当儿,关卓凡已经将奏折看了一遍。

    “星叔方才‘硝烟未散’一说”,他微微笑道,“和实际情形,略有出入——乌鲁木齐竟是不战而下,一枪未放!仗打得狠的,是在之前的古牧地。叛匪在古牧地被砸得粉碎,志气尽消,之后,我军稍稍推上一把,乌鲁木齐的叛匪,便闻风丧胆,弃城而逃了——诸公请传看吧。”

    几个大军机,一一看过了。

    “左季高绸缪全局,展克庵大将之才!”文祥说道,“不过,除此之外,依我之见,我军能够如此之快的取得这个‘开门红’,还有两点,也是极关键的。”

    “博川,”关卓凡说道,“请说。”

    “第一,军粮转运,万里不匮。我遍读史书,历朝历代,用兵西域,军粮供给,无一时绝,无一日乏,如是次进军新疆者,前所未见!

    “嗯。”

    “第二,阿古柏、白彦虎虽然嚣张,但新疆——至少北疆的民众,其实多不肯附逆,这,对我军的胜利,也大有助益。”

    顿了一顿,转向关卓凡,说道:“王爷,你力排众议,改‘缠回’为‘维吾尔’,果然是高瞻远瞩!”

    *

    新疆的土回,和陕甘的土回,其实并不是一个种族,前者出于突厥一系,后者出于阿拉伯一系。不过,中原的人们,分不大清楚这个,以其信奉****,亦称其为“回人”。为区隔于陕回、甘回,乃称新疆的****为“缠回”。这是因为,彼时的新疆回人,男性多戴以白布缠绕的帽子——“色兰”。

    这是一个明显带有歧视性甚至侮辱性的称呼,深为新疆回人所厌恶,他们曾多次向朝廷表示异议,但始终不得要领。

    新疆的回人,自称“uigur”,汉语的音译,有“畏兀儿”、“畏兀”、“畏吾”、“辉和儿”,等等,其中,疆回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叫做“威武尔”。

    去“缠回”之名,关卓凡早就有这个打算了,也跟两宫皇太后都说过了,用一个“厌恶性”的名字,压制一个族群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这种事情上泥古不化,白拉仇恨,实在不是生意经。

    当然,也不能让你们叫“威武尔”。

    于是,就有了以下这样一道上谕:

    “谕内阁:缠族自汉、唐以来,散处天山南北者,派别颇多,名称亦极为复杂。至本朝中叶改建行省,始统称之为缠族。”

    “该族士绅,颇有以‘缠族’之名,未足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乃上书朝廷,请易之以‘威武尔’。我皇上、皇太后如天之仁,拊循万姓,俯洽下情,惟遍稽史乘及省志诸书,录该族事迹者,仅见‘畏兀儿’,并无‘威武尔’,当系音近误译辗转之讹。”

    “又查,‘畏兀儿’系该族中之一部落尔,以之名其全族亦欠妥叶,且更名‘畏兀儿’,徒泥于古而无深意,亦不足垂久远而示将来。”

    “为合圣人‘名正、言顺、事成’之意,慎重斟酌,拟改为‘维吾尔’三字。所谓‘维吾尔’者,以狭义言之,维持吾族之意也;以广义言之,并含维持吾国之义。以此定为该族名称,非但毫无抵牾,且得顾名思义。亦可使该族一般民众起合群、爱国之心,较之他名,殊觉妥善。”

    “自此以往,该族即称为‘维吾尔族’,简称为‘维族’。其前讹为‘威武尔’者一律更正,以免贻误。钦此!”

    这道上谕,在许多方面,都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

    “维吾尔族”正式得名,并且是一个“嘉名”,较之“缠回”,天壤之别,对收拢人心,瓦解叛匪,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另外,第一次在政府文告中引入了“族”的概念,这个“族”,非常接近现代的“民族”的概念了。

    还有,政府的正式文告中,第一次出现了“爱国”这个字眼。

    *(未完待续。)

第一四四章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维吾尔”三个字,由东而西,由北疆而南疆,在全新疆范围内,产生了强烈的化学反应。

    本来,“天下回回是一家”,但一夜之间,“你白彦虎是回人,你阿古柏是安集延人,我……是维吾尔人。”

    “维吾尔”,这是疆回无法拒绝的一个名字,而接受这个名字,即意味着接受“钦定”这个名字的那个庞大的法统。

    如此一来……还怎么自外于朝廷,自外于……中国?

    改“缠回”为“维吾尔”的上谕,新年一过,立即明发,彼时,新疆、甘肃依旧天寒地冻,西征大军还需等待春暖花开,方能进军,但是,左宗棠没有浪费一天的时间,利用这道诏书,大作攻心的文章。

    基本的调调是这样的:维吾尔士民,久沐圣化,屏藩西倕,与汉、满、蒙、藏、回,皆为中国赤子,诚一母同胞,手足兄弟也!那白彦虎,无君无父,是一个啄自己母亲的眼珠子的枭獍;那阿古柏,非我族类,侵乱我维民之家园,奴役我维民之子女,抢夺我维民之玉帛,狼子行径,罪恶累累,罄竹难书!维吾尔人怎么能够跟他们搞到一起?那不是认贼作父吗?

    我糊涂的维族兄弟啊,快醒转过来,回到****的温暖怀抱里来!

    诸如此类,巴拉巴拉。

    有了“维吾尔”这个动听的名字的加持,这套说辞,听在新疆的维人耳中——不论上层还是下层。都觉颇动心魄。而新疆当时的局势。更如风趁火势。让左宗棠的宣传战大生效用。

    西征大军入疆之前,南疆的情形,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不是之前的叶尔羌、和田、库车、喀什四雄并立、彼此攻伐的一个局面了。

    四雄之中,最凶悍者,要数阿古柏的以喀什为大本营的“哲德沙尔汗国”,不过,阿古柏固然有两把刷子。但他一个外来户,没有自己的基本盘,力量其实有限,对叶尔羌和库车的几次征讨,都无法取得决定性的战果,一不小心,还吃了人家的瘪。

    转机发生在七千名浩罕国残军进入新疆。

    这支部队,其实是在俄国人手下吃了败仗,被俄国人赶过来的,一个个丢盔弃甲。狼狈不堪——不过,好歹是正规军。阿古柏如获至宝。将这批“来自祖国的亲人”整编之后,重新发上战场,这一次,一举拿下了叶尔羌。

    为报复之前在叶尔羌那儿吃的亏,阿古柏纵兵大屠,叶尔羌血流成河。

    之后,阿古柏以去和田朝拜的名义,诱使和田的“帕夏”哈比布拉开城,轻轻松松地就将和田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占领和田,并未经过激烈的战斗,但叶尔羌故事重演,浩罕兵杀上了瘾,再次大肆屠城,一连五天五夜,和田淹没在血泊之中,被祸之惨,甚至过于叶尔羌。

    现在,只剩下库车的热西丁了。

    热西丁亦晓得,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他决定不等阿古柏来攻,先发制人,打阿古柏一个措手不及。

    热西丁的计划是两路出击,一路出阿克苏西向,直接进攻喀什噶尔;一路出库车南下,进攻叶尔羌。进攻叶尔羌的这一路,得手之后,即掉头北上,和出阿克苏的那一路会师喀什噶尔,来个“南北夹击”,一举拿下阿古柏的老巢。

    这个计划“看上去很美”,但以库车低下的组织能力,实施起来,漏洞百出。

    西向的那一路,被阿古柏半途截住,打得落花流水,阿古柏顺势占领了阿克苏,并乘胜东进,进逼库车;南下的那一路呢,还没有走到叶尔羌,就收到了西路军惨败的消息,于是一哄而散。

    热西丁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率领剩下的一点兵力,迎战阿古柏。双方在拜城决战,结局毫无悬念,热西丁全军覆没,阿古柏进占库车和喀喇沙尔。

    至此,阿古柏已经一统南疆。

    他随即便把目光投向了北疆。

    此时的北疆,有两大势力。

    西边儿的一股,是以伊犁为中心的塔兰齐。这个家伙,仗着地僻西北一隅,一时半会儿的,谁都对他鞭长莫及,乃自封“苏丹”,关起门来,称王称霸。

    东边儿的一股,是以乌鲁木齐为中心的妥得璘,此人给自己安的头衔,不伦不类,叫做什么“清真王”。

    除此之外,就是朝廷在北疆的有限的几个据点了,局促在北端和东端,包括北端的塔城、古城,东端的巴里坤、哈密,其中,哈密和甘肃接壤。

    妥得璘势力和朝廷的势力,彼此接触,有些地方,甚至犬牙交错,新疆沦陷之后,朝廷和叛匪的零星的战斗,基本上,就是和妥得璘之间的小打小闹。

    对了,还有一股:白彦虎。

    白彦虎进入新疆之后,到了乌鲁木齐西边不远的玛纳斯,就安下营,扎下寨,不再走了。

    就是说,白彦虎是窝在妥得璘的地盘上。

    名义上,白彦虎是“托庇”于妥得璘,实际上,双方对对方的戒心都很重。

    在金积堡的时候,白彦虎和马化龙二人,论出身,是正经的同族;论教务,同在“哲赫忍耶”一派——执掌“哲赫忍耶门宦”的马化龙,算是白彦虎的教主。陕甘回乱,陕回、甘回,又一向彼此支持——如此紧密的关系,白、马二人,犹不能避免相互猜忌,何况妥得璘?

    我和你既非同族,亦非同派,之前也从来没有打过交道,光听说你“狡诈凶悍”了——谁知道你这次过来,会不会……鸠占鹊巢啊?

    妥得璘还真不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朝廷的大军,是否会进入新疆,什么时候进入新疆。新疆的一班土霸王。其实大多懵懂——包括阿古柏。这一点。白彦虎这个外来户,却比任何当地土著都更加清醒:朝廷的大军,一定会进入新疆——什么时候?就在开年春暖之后!

    为对抗朝廷大军,白彦虎需要两样东西:一,地盘;二,盟友。

    有地盘,才有粮食、军饷、兵源。

    有盟友,才不至于单打独斗——自己的手下。只剩下一千几百人,根本没有独自抵抗西征大军的可能性。

    新疆的地域,自然远比陕、甘广袤,但是,许多地方,都是瀚海戈壁,没有任何出产,真正可以据之为根据地的,其实并不多。

    最关键的是,放眼望去。能占的地儿,都已经被人家占了。

    寄人篱下。嗟来之食,绝非长久之计。

    所以,为了有一块真正的安身立命之地,就只好——抢了。

    目下的新疆,不论抢谁的地盘,都不需要有任何的负疚感。这是因为,第一,我和这儿的人,不论谁,都不沾亲带故;第二,这班草头王们的地盘,本来就是抢回来的——抢朝廷的,抢其他的草头王的。

    既然如此,那,抢谁的好呢?

    伊犁是“腴地”,可惜太远了些,那边儿的情形,也不甚明白,贸贸然闯过去,未必有什么好果子吃;南下呢?更不可能了,阿古柏已经一统南疆,没有自己插足的地方了。

    那么,就剩下卧榻之旁的妥得璘了。

    本来,人家收留了你,你却反过来鸠占鹊巢,道理上说不过去,可是——这个世道,哪儿有什么道理可言呢?

    一定要说道理,得这么说:妥得璘这个家伙,庸懦无用,根本成不了大事,朝廷大军一到,必定立即散架,白瞎了乌鲁木齐这么好的一块地盘!既如此,不如就给了我,也算是他为“兴教大业”做出了一点儿奉献?

    至于阿古柏呢?自然就是“盟友”的最佳选择了。等自己拿下了乌鲁木齐,就可以和阿古柏联起手来,一北一南,再加上阿古柏背后的势力,这一次,哼哼,未必就扛不住朝廷的西征大军!

    阿古柏背后的势力?

    喀什噶尔、叶尔羌、库车、和田“四雄争霸”时期,阿古柏始终拿不下对手,曾经四面寻求外援。

    他先找了英国人。可是,和原时空不同的是,英国人和新疆之间,多出了一个关卓凡。当时,英国人和关卓凡的关系——也即和中国的关系,正在升温,不愿意贸然介入新疆事务。再说,彼时的阿古柏,只不过占了喀什噶尔一块地方,还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前途,就没有搭理他。

    阿古柏在英国人那里碰了钉子,就转向了俄国人。

    虽然说,彼时的俄国人,正把他的祖国——浩罕抽得喘不过气来,但有神马关系呢?反正,我也不打算回“祖国”去了,我的未来,在新疆,不在浩罕。

    俄国人倒是很有兴趣,可是,正如关卓凡分析过的,彼时,俄国人还没把浩罕国全部吃下去,越过浩罕,直接把手伸进南疆,力有不逮;另外,俄国人和英国人一样,也看不准南疆形势的发展,不想把宝全压在阿古柏一个人的身上,于是,只给了阿古柏“象征性”的援助。

    在俄国人那儿不得要领,阿古柏不死心,又和奥斯曼土耳其的“大维齐儿”——即首相,搭上了线,表示要对伟大的苏丹输诚效忠。

    有人“上表内附”,自然是好事——可是,不好意思,您哪儿的呀?

    最后,阿古柏还是靠着他再也不打算回去的“祖国”的七千残兵,才将叶尔羌、和田、库车,次第削平,一统南疆。

    这下子,“外边儿”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

    俄国人最为积极,派出使团,携带亚历山大二世的亲笔信和大批武器,辗转来到了喀什噶尔。

    阿古柏一看到这批武器——步枪一万五千支、山炮十门,炮弹二千五百发,眼睛就发绿了,立即和俄国人签订了一个《喀什噶尔条约》,约定,俄国人可以自由出入新疆,俄国商品,可以在新疆自由流通,俄国可以向新疆派驻领事,享有治外法权,等等。

    在给亚历山大二世的回信中,阿古柏“热情洋溢”地说道:“沙皇就像太阳一样,在您的和熙的阳光的照耀下,像我这样可怜的人,才能够很好的滋长繁荣。”

    俄国人承诺,会进而为阿古柏提供修造军械的设备,并建设一座军工厂。

    使团中的一小部分军官留了下来,成立了顾问团,帮助阿古柏训练军队。

    英国人本来还在犹豫,但既然被俄国人抢在了前头,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俄国人支持的,我们就要反对!

    为此,阿礼国拜访了关卓凡。

    请问亲王殿下,中国政府是否打算派遣军队,进入新疆,敉平叛乱?

    关卓凡说,我国政府,维护国家领土主权完整的决心,“坚如磐石”——开年春暖,驻屯甘肃的西征大军,就要入疆啦。

    英国人说,好得很,好得很,那么请问,您是否需要女王陛下政府提供什么帮助呢?——您晓得的,俺们英国人,在中亚那边儿,还是很有些路子滴。

    感谢贵使的好意,直接的援助就不必了,不过,如果你那儿有什么情报,咱们倒是可以分享分享。

    好,好,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俄国人饮了头啖汤,奥斯曼土耳其亦不落人后。

    在笑纳了阿古柏“贡品”——九匹蒙古骏马、九匹哈萨克骏马、九个童男、九个童女之后,奥斯曼土耳其苏丹阿卜杜勒.阿齐兹,封阿古柏为“埃米尔”——这个衔头,在****世界,还是颇有点儿分量的,因为奥斯曼土耳其苏丹同时还是****的哈里发,所以,他的册封,使阿古柏在****教法上,有了足够的合法性。

    除了一个“埃米尔”的衔头外,奥斯曼还向喀什噶尔回派使团,情形和俄国人仿佛:相当数量的武器弹药,还有政治、军事顾问。

    有了俄罗斯和奥斯曼土耳其两个大头子的支持,有了大批的枪炮弹药,有了“埃米尔”的“大义名分”,阿古柏觉得自己腰粗胆儿肥,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北顾之际,豪气顿生——

    我要一统全疆!

    阿古柏、白彦虎两个,很快就对上眼儿了。

    白彦虎的名气,阿古柏早有所闻,晓得这是一员极难得的悍将。而且,白彦虎熟知中国的情形,若收此人为己用,今后,若和中国发生了什么冲突,必是绝好的助力。

    阿古柏微露招揽之意,白彦虎便慨然表示,愿意为“埃米尔”效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四千一百字大章奉上)

    *(未完待续。)

第一四五章 变生肘腋

    白彦虎的“效死”,不是空口白牙,和阿古柏建立起秘密联盟之后,他向妥得璘提出,自己愿意移师乌鲁木齐以北的古牧地,为“清真王”屏藩,抵抗来自清廷的威胁。UU小说,www.uu234.com

    咦,所谓“效死”,不是对阿古柏吗?怎么变成对妥得璘了?

    其时,改“缠回”为“维吾尔”的上谕已经发布,左宗棠正在对维人大打宣传战,妥得璘的部下,人心浮动,许多人都明里暗里的表示,希望“清真王”去除尊号,不要再对抗朝廷了。

    不少人都看得明白,就算朝廷不派兵进疆平乱,南边儿的阿古柏,也迟早有一天是要打上来的。想一想安集延人在叶尔羌、和田的所作所为,再想一想朝廷改“缠回”为“维吾尔”的“剀切至意”,如果一定要归顺一方,不用说,还是归顺朝廷好了。

    妥得璘自己,既心慌,也心动。

    当然,反对的人也有,最有力的说辞,不是来自于维人,而是来自于一个汉人,此人姓张名胄,从祖父那一代就来从陕西移居新疆,在其父那一代,便已全家入了****,乃是妥得璘的一个得力的谋士。

    张胄引用《三国志》中鲁肃对孙权说的一段话,来劝妥得璘:“今肃可迎操耳,如将军,不可也。何以言之?今肃迎操,操当以肃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迎操。欲安所归?”

    是啊。“欲安所归”?

    不然。问问甘肃那边?

    “甘肃那边”的回答是,妥某果然输诚,可以仿四川藏区土司“改土归流”的“主动投献”例,即主动交出土地和权力,朝廷许尔留居当地,保留相当数量的土地、财产、奴仆,另,下旨表彰。授予“恩骑尉”的世爵,并准尔子孙世代承袭——就是“世袭罔替”啦。

    妥得璘大失所望,他的算盘,是去除“清真王”的头衔之外,其他一切如旧,做一个事实上的土皇帝,照“甘肃那边”的说法,自己顶多就是一个富家翁罢了,这,未免太不甘心了。

    至少。也该封我一个“三品伯克”什么的吧?

    大乱之前的新疆,“伯克”的最高品级。就是三品。

    “甘肃那边”一口回绝,说妥某犯的,本是遇赦不赦的谋反大罪,给一个富家翁,平平安安过下半世,已是天恩浩荡,好的不能再好的待遇了——不要再有更多的痴心妄想了!若还不幡然醒悟,我西征大军一到,玉石俱焚,你这“清真王”,就只有槛送北京,菜市口上“引颈一快”的待遇了!

    又说,麻烦你去瞅瞅,四川藏区“改土归流”的时候,那个抗拒天威的色达土司是什么下场?

    妥得璘还真不知道色达土司神马的,问张胄,张胄吞吞吐吐的,说,这个,这个……俺也不晓得呀。

    其实,俺是晓得的,可怎么敢说呢?

    妥得璘东打听、西打听,总算打听出来了:

    四川藏区“改土归流”,其他土司都奉命唯谨,唯有色达,勒兵边境,朝廷派去的官员,不得其门而入。

    钦差大臣伊克桑接报,立即率军向色达挺进。

    朝廷的大军进至打箭炉的时候——还没到色达,收到了色达方面送来的一个匣子,打开一看,是一颗人头——色达土司的人头。

    原来,色达土司手下的一个头人,杀掉了自己的主子,向朝廷投诚。

    朝廷的官员,顺利进入色达,那个“恩骑尉”的世爵,就赏给了那个头人

    妥得璘毛骨悚然。

    再看自己手下的人,包括张胄,一个一个,都仿佛那个色达的头人,盯着自己的脑袋,眼睛发红。

    就在不知何以为计的时候,如前文所述,白彦虎提出,愿移师乌鲁木齐以北的古牧地,为“清真王”屏藩,抵抗来自清廷的威胁。

    要是在以前,把白彦虎摆在古牧地这样一个战略要地,妥得璘并不能放心。可是,现在,白彦虎这个外人,看上去好像比自己人还要可靠似的?再者说了,不管最终的决定是什么,先加强加强防备,总是不错的,同朝廷讨价还价,也多一个筹码,于是,就答应了白彦虎的要求。

    妥得璘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支千把人的陕回,运动到距乌鲁木齐里许之地的时候,突然右转,一个猛扑,就冲进了迪化城。

    能够跟白彦虎来到新疆的陕回,个个都是百死余生,凶悍无比,妥得璘的卫队,根本拦不住他们,白彦虎打头,一路砍瓜切菜,冲进了“清真王”的“王宫”。

    妥得璘正在内寝,倚在大床上,左手鲜果,右手美酒,看两个半裸的“王妃”,为他载歌载舞。听到外边喧声大作,不晓得怎么回事,正要喊人,白彦虎已经破门而入,妥得璘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叫上一声,便被一把扯下床来,刀光一闪,提前“引颈一快”了。

    妥得璘一死,他的亲信部属,一哄而散,几乎没有人想到要向陕回反攻,为主复仇神马的。

    白彦虎乃老实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将妥得璘的地盘全部接了下来,包括乌鲁木齐、玛纳斯、吐鲁番,等等。然后,向喀什噶尔的“埃米尔”飞章告捷,请“埃米尔”速派援兵,充实防备。

    白彦虎的嫡系不过一千几百人,成功接收的妥得璘的旧部,亦不足原数的三分之一,地盘太大,守兵太少。

    阿古柏接报大喜,立即封白彦虎为“乌鲁木齐总督”,不过,他不晓得白彦虎为什么要他增派“援军”,乌鲁木齐并无战事,就有,也已经结束了——如果袭取妥得璘的“王宫”也可以算作“战事”的话。

    白彦虎的使者说,清廷的大军,即将开进新疆,而古城、巴里坤、哈密还在朝廷手中,其中,哈密东连甘肃,所以,白总督判断,清军进军的路线,应该是出由甘肃出哈密,然后巴里坤、古城,一路西向。

    “乌鲁木齐总督区”和古城、巴里坤、哈密等地相连,彼此犬牙交错,必然首当朝廷大军之冲,必须预为之备。

    阿古柏将信将疑,不过,他还是“应如所请”,派出一只包括八百名骑兵和二千五百名步兵的部队,由自己的亲信阿孜木库尔率领,赶赴乌鲁木齐。这支部队,除了全部装备俄国人提供的步枪之外,还携带了四门大炮。阿古柏一共就十二门大炮,俄国人送了十门,奥斯曼土耳其送了两门,这算是拿出了三分之一的家当了。

    除此之外,这支部队还带上了另外一批步枪和弹药——这是送给白彦虎的。

    同时,阿古柏承诺,若清军真的如白彦虎所说,入疆进攻乌鲁木齐,他本人将亲统大军,随后来援。

    “援军”的人数虽然不算太多,不过,却是一水儿的洋枪洋炮,白彦虎不由得信心大增,尤其是看到那批送给自己的洋枪,他的眼睛放出火热的光来——陕回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好的兵器!如果当初自己有这样的装备,何至于被人从陕西一路赶到新疆?哼,朝廷的兵马,包括那个什么轩军,不就是靠着洋枪、洋炮欺负人吗?现在,洋枪、洋炮,我也有了!

    白彦虎磨拳搽掌,等着报一箭之仇。

    *

    彼时的西征大军,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入疆的准备。

    左宗棠的钦差大臣行辕,设在肃州,这意味着,是次进军,他本人留在后方,并不随各军入疆。

    左宗棠给朝廷上了一个折子,说是次进军新疆,“志在剿贼绥边,并为建威销萌之计。惟自忖年衰病久,深虞精力未足副其志,致贻霄吓之忧。亟图倚任良才,匡其不逮。乌鲁木齐提督展东禄,英锐果敏,才气无双,近察其志虑忠纯,尤堪重任”,乃决定指派展东禄“总理各营营务”,另外,以“三品卿衔署西宁道刘锦棠副之”。

    “总理各营营务”,就是说,展东禄出任西征各军事实上的总指挥,刘锦棠呢,担任展东禄的副手。

    这是一个大胆而有趣的决定,尤其是关于刘锦棠的任命——刘锦棠不过“三品卿衔”,他出任西征大军的副总指挥,一大堆品级比他高的总兵、副将,要受其节制,红顶子要归蓝顶子管,嗯,有趣,有趣。

    不过,略一深想,就明白了:西征大军的主力有两支,一支是展东禄带的轩军,一支是刘松山带的老湘军,刘松山重伤,老湘军便由其侄刘锦棠管带了,左爵帅既然不入疆,则西征大军的正、副总指挥的差使,不派给此二人,又能派给谁呢?

    想来,老湘军的总兵、副将们,不至于不服“少将军”的气——何况,自马五寨一役刘军门伤退,少将军接手老湘军,身先士卒,才气纵横,大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

    至于其他的总兵、副将嘛,归到展提督的那一路里,就是了。

    至于左宗棠说什么“自忖年衰病久,深虞精力未足副其志,致贻霄吓之忧”,自然是谦辞,左骡子虽然赏过“紫禁城骑马”,但可别真以为他老了,身子骨儿,精神头儿,都好着呢。

    如此安排,另有原因。

    原本的计划,左宗棠是要亲统大军入疆的,但关卓凡另有看法,函电交驰,反复商议之后,左宗棠终于改变了主意。

    *(未完待续。)

第一四六章 一刀砍下

    关卓凡认为,新疆地域广袤,远过陕、甘,我军入疆之后,分进合击,各军之间,距离甚远,在没有架设电报线路的情况下,彼此联络不易,是很难进行统一指挥的,“如心使臂、如臂使指”,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頂UU小说,www.uu234.com

    若定要强求“指挥如意”,反会自缚手脚,延误战机。

    对于统帅来说,军事上的重点,在于入疆之前的规划,不在入疆之后的指挥,各军入疆之后,就只能依靠各统军将领“临机设变”了。

    因此,关卓凡认为,左宗棠本人亲自入疆,形同自动降格为某路军的统兵将领,意义并不太大。身为西征大军的统帅,做好整体的军事规划之余,他应该留在后方,从事更重要的工作——后勤保障。

    在和左宗棠的沟通中,关卓凡反复强调,进军新疆,“粮秣不乏,子药不匮,转运不绝,实为胜负之第一要务,以弟愚见,犹在临敌设变、亲冒弹矢之上。”

    历朝历代,中国用兵边疆,后勤保障都是君主和统帅的最大的挑战和最恐怖的噩梦,其难度,其实远远超过了军事作战本身。

    在不存在任何近现代化的道路和运输工具的情况下,全部依靠人力和畜力,在短则数月、长达数年的时间内,保证数千里、乃至上万里之外的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的一切需求——从吃穿到武器,再加上这数千里、乃至上万里的路途上,中原人见所未见的恶劣的地理和气候——嗯。这个事儿。单是想一想。就能叫人发狂。

    还有,最主要的长距离运输工具——马,对于中国这个农耕政权来说,最为缺乏,畜养成本最高。

    敌人如果是游牧民族的话,这方面的成本,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在这种情况下,运输的总成本。几十倍、甚至一百几十倍于运输对象本身的价值,就毫不奇怪了。

    形象点说,就是从后方运一斤粮到前线,要耗粮几十斤乃至一百几十斤。

    因此,每一次成规模的边疆军事行动,都是对国力和政府组织能力的一次巨大考验。

    汉武帝两次征伐大宛,第一次失败了,败在了后勤准备不足。不过,必须说明的是,这个“不足”。是相对而言的,如果用兵的对象在国内。或者,大宛的位置,能够往东边儿挪一点儿,未必就“不足”。

    问题是——你妹的,大宛距中国当时的统治中心长安,足足有万里之遥!

    第二次征伐大宛,汉武帝的准备工作就做得十分夸张了:

    “赦囚徒寇盗,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牛十万,马三万匹,驴橐驼以万数赍粮,兵弩甚设。天下骚动,转相奉伐宛,五十余校尉。”

    还有,“益发戍甲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而发天下七科谪,及载糒给贰师,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

    从这些简单的记载中,我们很难准确统计出,第二次伐宛,到底投入了多少的人力、物力,但基本可以肯定,大半个中国,都被翻了一遍。

    于是,这一次,贰师同学赢了,砍掉了大宛国王的脑袋,带回了三千余匹骏马,其中,包括几十匹所谓的“汗血宝马”。

    武帝雄才大略,但办事情一向不经济,没什么投入产出比的概念,大舅子李广利又是一个庸才,如果换一对君臣来办这个事儿,譬如宣帝和赵充国,未必要费这么大劲儿、花这么多钱,不过,无论如何,不会有什么太实质性的区别。

    第二次征伐大宛的成功,即有赖于汉的雄厚国力,又和当时政府的强大的组织、动员能力分不开。

    组织、动员这个事儿,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好的,有钱不会花、花不好的事儿太多了,譬如隋炀帝征高丽。应该说,彼时的中国,国力是可以支持这场边疆战争的,但是,在“组织、动员”上面,杨广同学却掉了链子,弄来弄去,最终,把自己的脑袋给弄掉了。

    平心而论,炀帝办成的大事不少,勉强也配得上“雄才大略”四字,他犹如此下场,那些真正的逗比就不必说了。

    譬如前明的英宗,就是这样一个真正的逗比。土木堡之变,三十万精锐大军,根本就是自己把自己给饿垮了,蒙古人不过是最后推了一把而已。英宗和他那个没卵子的小伙伴,根本就不晓得,什么叫做“后勤”,什么叫做“组织、动员”?这样的一个逗比,居然在后世的某部电视剧中,变成了一个英明神武的情种——你妹!

    这些史实,左宗棠自是熟知的——当然,不包括那部电视剧。左季高从少年时起,就对“边事”,有莫大的兴趣,对西北的政治军事,涉猎尤广、钻研尤深,以致林则徐认为,“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左君谁属。”——林则徐说这句话的时候,左宗棠还不过是一个从未出过仕的举人。

    因此,左宗棠对关卓凡“进军新疆,粮秣不乏,子药不匮,转运不绝,实为胜负之第一要务”的见解,是高度认同的,慎重考虑之后,他接受了关卓凡的意见,自己留在肃州,全盘统筹粮运军需,各军入疆后的作战指挥,委托给了“总理各营营务”的展东禄,并郑重声明,展东禄“相机办理”,他“不为遥制”。

    不过,进军新疆的整体作战计划,是在入疆前的军事会议上就定下来了的,一共两条原则:一,先北后南,即先定北疆,再克南疆;二,先迟后速,缓行速战。

    先北后南,是因为:

    第一。从甘肃入疆。北疆的路。比南疆的路,要好走许多。

    第二,朝廷在北疆,还有几个据点,西征大军入疆之后,可以有所接应。

    第三,北疆的敌人,比南疆的弱。更易打一个“开门红”出来。这入疆第一战,对双方都是很紧要的,我军的士气不必说了,南疆的阿古柏,刚刚削平异己,国内人心未定,北疆拿下来了,他那个“哲德沙尔汗国”,自然更加人心浮动,这个时候。由北而南地打下去,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至于“先迟后速。缓行速战”,所谓“迟”,所谓“缓”,都是指,作战部队和辎重粮路之间,决不可两相隔绝,粮秣子药没有跟上来,作战部队宁肯停下来等候补给,即,宁肯“迟”,宁肯“缓”,也不可冒进。不然,失去后继的补给,就算一时得势,接下来,在新疆那种地理环境中,也几乎意味着陷入了绝境。

    这个“迟”,这个“缓”,亦指作战之前,须对敌情和战场环境进行详尽的调查,做出周密的部署,谋定而后动。

    一切准备妥当,正式实施作战的时候,就要“速”了,即火力全开,予敌军雷霆猛击,务求一战全歼,不要打成添油战,也不要打成击溃战——原因呢,前面其实已经说过了,因为后勤补给的缘故,在新疆特殊的地理环境中,长距离追击,将是一件非常头痛的事情。

    总之,这个“先迟后速,缓行速战”,强调战前准备的重要性,尤其是强调后勤保障的重要性。

    让我们来看看,关卓凡和左宗棠两个,是如何如文祥所说,“军粮转运,万里不匮。遍读史书,历朝历代,用兵西域,军粮供给,无一时绝,无一日乏,如是次进军新疆者,前所未见!”

    要做到“军粮转运,万里不匮”、“无一时绝,无一日乏”,说一千,道一万,摆在第一位的,是一个“钱”字。

    不同于现代军队的军费开支、后勤保障,这个时代的中国,作为方面统帅,最主要的工作之一——甚至,可以把“之一”两个字去掉——是自己替自己筹集、争取军费,有时候,这个工作,甚至比指挥作战还要重要。

    洪杨乱起,几仗下来,国库就见了底儿了,从那个时候起,支撑中**队大小规模军事行动的,就变成了“协饷”,即不经过中央,各省直接向某支军队解付钱粮。

    协饷数量的多少,原则上和省份的贫富程度挂钩,但具体的数目,朝廷一般只在省份和军队之间做协调的工作,少做硬性的规定——事实上,你就算做了硬性的规定,人家两手一摊,说俺就是没有钱,朝廷也没有法子。

    对于朝廷来说,能保证各省的“京饷”按时、如数到位,就很好了——皇家的开支、百官的俸禄,全靠这笔“京饷”呢。

    既然在“上头”那里,“协饷”比不得“京饷”,军队的统帅就不能指望朝廷了,就得自己出面,同各省督抚套交情、拉关系,第一,保证已经商定的“协饷”,按时、如数到位;第二,游说对方,提高本省“协饷”的额度。

    “协饷”制度,为敉平洪杨之乱及之后的历次军事行动,提供了基本的财政支持,但是,这个制度的副作用,却是极其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致命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军队的“老板”,由中央政府,变成了地方政府——原因非常简单,给我发工资的,是地方政府,不是中央政府。

    地方由此坐大,军队由此离心。

    “协饷”制度是中央财政匮乏的“便宜之举”,但今时不同往日,我不能继续饮鸩止渴了。

    不然,谈何中央集权?谈何……“大事”?

    关卓凡下定决心,从收复新疆开始,把这个格局彻底地扭转过来。

    取消“协饷”,暂时是做不到的,这是因为,这笔钱,地方不掏,就得朝廷来掏,在对现有的财税制度进行彻底改革之前,叫朝廷来掏这笔钱,不论是阎敬铭的户部,还是郭嵩焘的顾委会,都还是很吃力的。

    财税改革,那是伤筋动骨的事情,目下,尚未到条件成熟的时候。

    关卓凡能做到的,是切断军队统帅和“协饷”的直接的联系。

    这一刀,就从左宗棠西征始。

    前文有过交代,西征的军费,是关卓凡安排、胡雪岩经办的“借洋债”。

    经过一番折冲,出借这笔款子的银团,领衔的银行,由英国人的汇丰银行,换成了关卓凡做幕后老板的花旗银行。不过,领衔的银行虽然换了,但担保条件并没有变:依然是由中国各地的海关做担保人,向银团开具“印票”,然后,各省的“协饷”解给海关,由海关代为还款。

    这样的安排,好处多多。

    第一,银团不必担心收不到还款,海关的总税务司是英国人赫德,各地海关的税务司也大多由洋人担任,海关的“印票”,银行是信得过的。

    第二,各省的“协饷”解给海关,而非直接解给西征大军,左宗棠呢,是从银行拿钱,而非从各省督抚那儿拿钱,“协饷”虽然还是“协饷”,却不和左宗棠发生直接的关系。

    如此一来,军队统帅和“协饷”的联系,便被切断了。

    这一刀砍了下来,别人不说,左宗棠本人,可是以手加额!

    左宗棠一向自称“生平以用饷为忧,争饷为耻”——这个话,半真半假,“以用饷为忧”是真的,以“争饷为耻”,就不见的了,若真的以“争饷为耻”,就不会“英雄欺人”,为了广东的饷源,将儿女亲家郭嵩焘,从粤抚的位子上挤走了。

    不过,那是“争饷”,更多的时候,是“求饷”,不但要向督抚求,还得向藩司求,俺这个陕甘总督、三等侯,论爵衔,早已是超品了,却还要向从二品的的藩司赔笑脸,那是什么味道?

    求到了还好说,问题是那帮子鸟人,一个个“深藏若虚”,常常是求来求去,啥也没求着,白腆了俺这张老脸了!

    现在,好,好,痛快,痛快!

    当然,关卓凡这么做,朝廷的责任——其实也就是他自己的责任——就重了,原先军队统帅和督抚们扯的皮,就该他自己去扯了,不然,协饷不能按时、如数解给海关,洋税务司们可就有意见了。

    不过,关卓凡不打算扯什么皮,他的对策很简单,将“协饷”调升到和“京饷”一个地位,不能按时、如数解交的,该降级的降级,该撤职的撤职。

    (四千一百字大章奉上)

    *(未完待续。)

第一四七章 钱,钱,钱!

    钱是有了,不过,虽然说,这笔钱是从银行直接过付给左宗棠,不必再经北京的户部或顾委会的手,但借款人不是左宗棠本人,而是朝廷,因此,如何过付,第一笔是多少,第二笔是多少,都要经过朝廷的首肯,这里边儿,还是大有讲究的。

    在确定军费数目这件事情上,朝廷大员对军队统帅,抱有一以贯之的严重的不信任,总觉得你在“报花头”,不论军队统帅报一个什么数目出来,都要打你一个折头,拦腰一刀、砍下一半,也是很常见的。

    这是缺乏数目字管理能力的无奈之举,朝廷无法确定军队统帅提出的预算的合理性,在财力有限的情况下,只好尽量讨价还价。

    大多数情况下,朝廷并没有冤枉军队统帅,向军费预算中“注水”,是很普遍的情形,但这种商人议价般的制定预算的方式,会将双方逼进一个恶性循环之中:军队统帅既知道朝廷一定会打自己的折头,便向预算中“注”更多的“水”,以求拦腰一刀之后,所余尚敷所需;朝廷呢,既怀疑你“注”了更多的“水”,便砍价砍得更狠了。

    在这种情形下,本该最严肃、最认真的军费预算,变成了一场纯粹的嘴巴官司和数字游戏,对此,军队统帅的“心法”是:不管数目多少,先把第一笔钱拿到手再说,仗既开打,难道还能半途而废?想把仗打下去,后续的粮饷,就得照我开出的数目。不然。就上折子。请朝廷“另简贤能”。

    这套要挟的手段,或多或少,都会不同程度地奏效,可是,也真有“半途而废”的时候——那是朝廷真拿不出钱来了;更多的时候,是朝廷左支右绌,拆东墙补西墙,前线的军队。则吃了上顿等下顿,有钱就开打,没钱就窝着,拖拖拉拉,本来一年能够打下来的仗,拖拉到三年、五年。

    关卓凡下定决心,这种恶劣的“故事”,也要从这次西征开始,彻底地扭转过来。

    对于左宗棠开出的一年五百二十万两白银的预算,关卓凡不但没有打一两银子的折头。还说,应该留出一定的“冗余度”——这是一个新词儿。意思说,你要十两银子,我给你十二两,真用不完,你再还给我。

    顿了一顿,补充了一句:第一年,我给季翁六百二十万两银子。

    左季高的眼睛瞪圆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我这是上辈子积了多大的德啊?竟然遇到了如此体贴的上司?

    留意,左宗棠一年五百二十万两银子的预算,并不是在北京的时候,一年三百五十万的预算——那是平定甘肃回乱的预算,新疆的距离更加遥远,各方面的条件更加艰苦,所费自然就更多。

    关卓凡此举,并非为收买人心,也不认为多出来的那一百万两银子会打水漂,相反,他认为,这才是最经济的预算之道。

    作为穿越者,根据历史资料,关卓凡知道,左宗棠一年五百二十万两白银的预算,并不过分,没“注”多少的“水”;另外,新疆地理,遥远殊异,未知之数太多,这个预算,对这些因素的考虑,只着重距离长短的计算,对“未知之数”的考虑,其实并不如何充分,因此,留出百分之二十的“冗余度”,是合理的。

    更重要的是,如果自己泥于旧例,遵照制定军费预算的“潜规则”,也跟左宗棠讨价还价,就算把预算砍了下来——譬如,从五百二十万两,砍下来个五十万两、一百万两,砍到四百七十万两,甚至四百二十万两,又如何?

    本来,新疆的叛乱,今年年内就能平定,结果因为粮饷不继,仗打到了明年、后年,就算一年四百二十万两,两年、三年,不是要八百四十万两、一千二百六十万两?较之六百二十万两,孰多?孰少?

    最、最、最重要的是,明年还有明年的事儿——明年,我要和法国人大打出手,可不能北一摊,南一摊,两线作战啊!

    就不考虑明年同法国人开片,新疆的战事,也必须在今年年内奏凯!这是因为,我需要一场“金瓯无缺”的辉煌胜利为自己“加持”——今年下半年,很可能会有巨大的**掀起,多一场胜利,多一个筹码。

    所以,无论如何,今年事,今年毕!

    钱到位了,剩下的就是怎么花的问题了。

    “花钱”——后勤保障中最重要、最核心的一环,就是军粮的采买和运输。

    用兵西域,比较理想的情况,是一部分军粮——比例愈高愈好,在当地采买,这样,可以大幅度的减少运输的费用。

    这就是本书中提到过的赵充国的法子。前汉宣帝时候,羌人做乱,朝中主流意见,以辛武贤为代表,是仿卫、霍故事,“赍三十日粮,分兵并出”,遂行扫荡,唯赵充国反对。

    赵充国的策略是:

    一,彼时金城、湟中谷贱,一斛不过八钱,他建议朝廷在当地大肆收购,既可用最低的成本充实己方的军粮——如果从关内转运,所费会十数乃至数十倍之多;同时,这一招又绝了羌人的粮路,“羌人不敢动矣”。

    二,屯田,步步为营,一点点向羌人蚕食。

    第二个法子“屯田”,左宗棠一到陕西,尚未进甘,就开始着手实施了。但陕西在回乱中被祸甚惨,大乱之后,恢复元气为第一要务,屯田的收成,首先要用在本地的军食和民食上,暂无余力接济新疆前线;甘肃呢,被祸之惨,不输陕西,且去年才刚刚靖定,屯田神马的,缓不济急。

    至于新疆,绝大部分地盘。眼下都不在自己的手上。至少得等到打下乌鲁木齐。进而攻取喀喇沙尔,将北疆最膏腴的那部分拿到手了,才谈得上“因粮于当地”。

    所以,赵充国的法子,暂时是行不通的,还是得老老实实从外地采买,然后一斤一斤、一里一里运到前线。

    关卓凡和左宗棠一起,规划了两条采买、转运军粮的路线。

    第一条。东起归化、包头,西至射台、大巴一带的蒙地,粮食产量较为充足,在此采买,经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运至巴里坤,各种费用均摊计算,每百斤脚价七两五千有奇。

    第二条,在宁夏采买,经定远营、察罕庙、巴尚图素庙。与第一条路线中的归化、包头来的运输队会和于巴里坤,每百斤脚价需银八两有奇。

    计算下来。只靠这两条路线,军粮还有相当缺口,左宗棠在地图上比来比去,比出了第三条路线来:

    在凉州采买,经甘州、肃州,出嘉峪关,过玉门、安西至哈密、古城。

    可是,这条路线,全长七千余里,细细计算下来,每百斤竟然要脚价十五两有奇,较之前两条路线,足足要多花一倍的钱,左宗棠不由大费踌躇。

    正在彷徨无计,关卓凡的建议来了:虽暂不能“因粮于当地”,却未必不能“因粮于敌”?

    啊?因粮于敌?

    “因粮于敌”,这是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大规模抢掠的意思。

    不过,轩亲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关卓凡的建议是:向俄国商人买粮。

    俄国人是阿古柏最重要的支持者,算是俺们的半个敌人,此所谓“因粮于敌”也。

    这个建议,乍听上去,似乎匪夷所思,可认真想一想,真是有何不可?

    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什么经济制裁、贸易禁运之类的概念,再者说了,俄国人只是在背后支持阿古柏,台面上,中、俄两国的邦交,是完全正常的,别说买粮了,就是买军火,俄国人也是举双手欢迎的。

    费用呢?

    俄国商人的报价是,若一次性采购一千万斤,运至新疆昌吉,则每大包——三百三十斤,作价白银六两。

    我靠,我靠,这个价格,几乎还不到咱们自个儿的四分之一啊!

    关卓凡和左宗棠都不禁咂舌:这俄罗斯,真真是一个大粮仓啊!

    关卓凡更由此生出感慨:这个世界,资源分配,实在是太不均匀了,俺们中国,人这么多,可耕地却这么少,打个仗,几斤军粮,绞尽脑汁,七拼八凑,还不够数,看来,即便不为收复失土,就为了“保证粮食安全”,也得“北窥”一番才行啊。

    这是后话,暂时按下不表。

    “因粮于敌”,就这么确定了下来,当然,第一条路线、第二条路线,照行不误,你不能把自己的吃饭问题,全部拜托给“敌人”。

    结果,在日后新疆平乱的过程中,就产生了这样一幅奇景:俄国人一面偷偷的接济阿古柏军火,一面大肆向中国卖粮。

    采买的来源、运输的路线,虽然定了下来,但不等于万事大吉了,为保证军粮运输的高效率,还有许多具体的问题要解决。

    关于运力,左宗棠原本的计划,是“半官半民”,但关卓凡一力主张,“以民为主,以官为辅”,甚至,“尽可全数仰赖民力”,官府只负责管理和安防。

    这个“民力”,不是抓差,不是劳役,刚好相反,关卓凡强调,一定要“公平交易”,“现银交易”;官府制定的脚价,一定要有足够的吸引力——不但要“破除定制”,甚至可以高于市场的平均水平。

    譬如,原先的定制,甘肃等地转运军粮,每百里每百斤给脚价银二钱,关卓凡以为,这个价格太低了,不利于激发“民力”的积极性,乃拍板做出如下修订:“关内转解粮饷、军装、军火,****脚价,无论雇佣车驼骡马,酌定百斤百里给银四钱;关外****,百斤百里,给银五钱。”

    就是说,整整翻了一番有多。

    另外,关卓凡和左宗棠达成如下共识:“欲筹军食,先筹民食,乃为不竭之源。”甚至,“大约官与民交涉之件,总须官肯吃亏,但不可太亏耳。”

    总而言之一句话,要对老百姓好。

    关卓凡之所以主张“以民为主,以官为辅”,甚至,“尽可全数仰赖民力”,是因为,彼时政府对于西北的管理和控制的力度,远远不能和二十一世纪相提并论,自然也就欠奉足够的组织和动员的能力,如果“官办”运输,一定是低效率的,一定会扯西征大军的后腿。

    另外,若“官办”运输,必然会有官吏在其中借机生利,压榨百姓,西北刚刚平定下来,这么瞎折腾,不排除再生变乱,后院起火。

    所以,关卓凡宁肯将之尽数扔给“市场”,只要价钱给足了,还怕没有人愿意干活?还怕干不好活?

    还有,这笔钱,通过劳务支出的形式,到了老百姓的手里,对大乱之后的甘肃、新疆的社会经济的恢复,也大有助益。

    另外,如果是“官办”,“定制”就没那么容易“破除”了,不然,主事者难免中饱之讥。“仰赖民力”就不同了,价钱不够,人家不爱干,不理直气壮的提价怎么成?且明码标价,这些钱,没人可以说落到了俺自己的腰包里去。

    总之,关卓凡的思路,就是加大资金投入的密集度,以换取更高的作战和后勤的效率,以期更快的结束战争,减少战争的总体成本,并为自己捞取更多的政治资本。

    关于转运,左宗棠提出,“易长运为短运”,即,军粮不是由采买地一气运到巴里坤、古城等前线目的地,而是在中途的肃州、玉门、安西、马莲井、哈密等地,分别设立仓廒,用接力的方式,一站一站,“数起数卸”,最终运抵目的地。

    这个方案的目的,是为了保证军粮运输的安全,不过,因为起卸次数多了,脚价钱自然增多,另外,仓廒附近,要设立相应的配套设施,如开厂店、打井、积草储薪,以备人员、驮马打尖歇息,并更换运输工具,这些,也是要花不少钱的。

    本来,因为额外增加了预算,左宗棠并没有足够的把握,这个方案可以在“上头”那儿顺利通过,但关卓凡没有任何犹豫,立即予以批准。除了运输安全之外,即便单纯从成本上考量,也未必就不划算——脚价费用确实增加了,但是军粮在运输过程中的耗损,却大大减少了,一出一入,总的算下来,说不定还赚了呢。

    这一系列措施实施下来,左宗棠在给关卓凡的函电中,欣喜的说道:“驮户闻风踵至,奋勇争先,风沙不阻,寒酷不避,运道畅通,络绎不绝,军食无忧矣!”

    入疆之前,关卓凡和左宗棠还做了一件事:裁军。

    北疆的古城、巴里坤、哈密,以及甘肃靠近新疆的高台等地,本就驻有官军,数量还不少,但是,这些军队,因为长期无功,士气低迷,纪律涣散,战斗力低下,关卓凡的意见是,季翁并没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一一整训,其中实在不中用的,索性就大刀阔斧的裁掉算了——这样,还可以节省出一大笔的粮饷。

    这些地方的驻军减少了,怕不怕影响入疆后作战的兵力?

    不怕。

    关卓凡和左宗棠本就有共识,用兵西北尤其是新疆,兵力上,贵精不贵多,兵力适度,在新疆的特殊地理环境下,才会“指挥如意”,还有,后勤的压力也要小一些。

    入疆的副总指挥刘锦棠,年少气盛,更是声称:“胜兵万人,足以横行。”

    于是,左宗棠对新疆、甘肃的原驻军,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裁减,足足裁掉了一半有多,剩下来的,整编之后,已是相对精锐,不过,即便如此,左宗棠也不打算把他们发上前线,他们的性质是“防军”,即专注防守——防守据点,保护粮道。

    好了,万事皆备。

    (四千六百字大章奉上)

    *(未完待续。)

第一四八章 酣战淋漓

    誓师仪式举行之后,西征大军开始向新疆进军了。

    左宗棠的“督办陕甘新军务钦差大臣”行辕虽设在肃州,但西征大军各部,并非在肃州集结,而是集结于距新疆更近的安西,然后,分批出发。

    之所以要分批出发,最主要的原因,是沿途水草资源有限,无法同时为整支西征大军的人、马提供饮水和草料;另外,分批出发,后勤补给的压力也会减轻——这个道理和沿途水草资源有限是一样的。

    刘锦棠率老湘军在先,他们的任务,是接防尚掌握在朝廷手中的、靠近乌鲁木齐的几个战略要地,做好战前的各种准备。上述地方,从东往西,依次为古城、济木萨、阜康,其中,阜康最为接近乌鲁木齐。

    甘肃入疆,第一站是哈密,由哈密而北,第二站为巴里坤,由巴里坤而西,到达最终的目的地之一古城。

    老湘军抵达巴里坤后,分兵驻扎巴里坤以西的芨芨台、色毕口、大石头和三个泉等地,以确保巴里坤和古城之间的运道的畅通。

    随后,展东禄率轩军抵达哈密。他命令将储存在哈密的军粮“分起短运”,运抵巴里坤,再从巴里坤运到古城。同时,要求各部于一个月内全部到达指定位置,整装待命。

    如此从容不迫、有条不紊,一条自后方基地哈密至前出基地古城的完整的战线和运道,次第展开,绵密不绝。

    接着。展东禄从巴里坤抵达古城。分兵驻扎木垒河以东地区。在一切布置妥当之后。他即前往济木萨,与驻扎在那里的刘锦棠商讨进兵计划。

    西征大军的正、副总指挥很快达成共识:古牧地为乌鲁木齐北面屏障,欲取乌鲁木齐,必先取古牧地。

    刘锦棠说,叛匪又有一支三千人左右的援军,从喀什噶尔赶到了。乌鲁木齐原先的兵力,白彦虎的陕回,大约一千五、六百人左右;喀什噶尔兵。大约三千三、四百左右,加上这支新抵达的援军,通扯下来,陕回和喀什噶尔兵,一共大约八千人左右。

    除此之外,白彦虎还接收了一批妥得璘的旧部,数量大约也是八千人左右。

    这一万六千人左右的叛匪,大部分都部署在古牧地——对古牧地的重要性,敌我双方的认识,是一致的。

    展东禄对刘锦棠的情报工作表示赞赏。然后就问他最关心的问题:情报显示,乌鲁木齐的叛匪。已经拥有了相当数量的洋枪,也“趁”了几门洋炮,依毅斋你的看法,这些兵器,在叛匪的手里,到底能发挥出多大的威力?会对我军造成多大的威胁?

    刘锦棠说:“我军已同叛匪小有接触,以标下之见,叛匪的洋枪,不足为虑!不过,叛匪的大炮,我军抵达之后,尚未见其发射,不晓得底细如何。再说,炮击一道,标下不甚在行,还是要请军门亲眼一睹,方知端详。”

    会议之后,刘锦棠陪同展东禄,疾驰数百里,抵达距乌鲁木齐最近的阜康,然后轻骑进抵古牧地,侦查敌情。

    这个侦查,是“火力侦查”,即主动向古牧地的叛匪射击,引诱叛匪开枪还击。

    古牧地那边,枪声响起,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展东禄就得出结论:刘锦棠说的不错,“叛匪的洋枪,不足为虑!”

    首先,叛匪的洋枪,都是前膛枪。

    不过,这不是最关键的,前膛枪的威力,自然不如后膛枪,但用好了,一样能给官军造成很大的麻烦。

    在美国的时候,查塔努加战役中,北军进攻传教士高地主岭,最后一道防线前,装备斯潘塞连珠枪的轩军,就被南军的前膛枪,一次又一次打了下来,死伤惨重。最后,若不是南军士兵不慎引爆了自己的炮弹,引发大规模的殉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那一次,南军的指挥官没有机械地把兵力硬塞进一条线内,而是排成前后三列,第一列的士兵只负责射击,后面两列士兵只负责装弹。第一个士兵射击完毕,第二个士兵马上把已经装填好弹药的另一支步枪递上,而第三个士兵将已经上弹的第三支步枪交给第二个士兵,自己赶快装填第一支打空了的步枪。

    如此反复循环,第一个士兵战死,第二个士兵便立即顶上,第三个士兵进入第二列,第三列的空缺由新的士兵补上。

    这样一来,南军的射速大大提高,火力密度,较后膛枪已不遑多让,而且从始至终,防线不出现明显的缺口。

    除此之外,南军士兵射击准确,战斗意志坚定,前边的同袍战死,后面的立即补上,毫不动摇。

    眼前的叛匪呢?

    第一,几乎谈不上什么准头。

    第二,也是更关键的,前膛枪因为射速慢,必须由长官统一指挥,同时向一个方向发射,这样,才能够获得足够的火力密度,即使单个的士兵,射击技术有限,没什么准头,也能够取得一定的杀伤效果。

    古牧地城头的叛匪,却根本没有“统一指挥”这一说,你一枪,我一枪,东一枪,西一枪,乱糟糟的一片。

    如此低下的军事素质,有何可虑?

    至于大炮嘛——

    官军的“火力侦查”,依旧没能引得叛匪架设在城头的大炮的发射——叛匪也晓得,对方不是什么大部队,炮弹宝贵,不敢轻易浪费。

    不过,够了。

    展东禄在望远镜中看得清楚,那是拿破仑炮。

    拿破仑炮架设在城头上?

    展东禄几乎要放声大笑。

    拿破仑炮,炮身小巧而后坐力大,一炮既出。巨大的后坐力会将整架炮向后推出好几米远。因此。需要一片开阔而平整的地面,来设置炮兵阵地。以上文提及的查塔努加战役为例,南军的炮兵阵地,设置在山脊上,开阔倒是开阔了,但地面崎岖不平,大大局限了炮位的选择,对大炮的整体威力的发挥。造成了相当的影响。

    古牧地不过一个小土城,城墙上,能有多宽的位置?一炮打出去,不怕大炮掉到城墙后面去?

    这帮子叛匪,大约还以为,这是什么“红衣大炮”吧?

    完完全全,没有“炮兵阵地”的概念。

    火力侦查完毕,展东禄心中,已有八、九分把握了,不过。给朝廷的军报,还是要说的严重些滴:

    “不备不虞。不可以师。白彦虎内结安集延,外连罗刹,复以危辞煽动土回,天山南北路,呼吸可以自致。我军万里讨贼,成军以出,一战不胜安归乎?且前史用兵西域,军每苦饥。今自北路进,宜先据阜康为储粮屯师之地,料敌形势,进可以攻古牧地,撤乌鲁木齐藩屏,退可以折其冲。兵法致人,而不致于人。济木萨去古牧地四百里,非所以便我而待贼也。”

    就是说,济木萨的老湘军,古城的轩军,统统前移至阜康。

    然后,“出队捣古牧地。此关一开,则乌垣、红庙子贼不能稳抗,白逆必窜吐鲁番以寻去路”。

    展东禄回到古城,立即着手移驻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后,即率部进抵济木萨,同刘锦棠部汇合,然后,湘前轩后,依次西进,沿途要隘分兵驻防,以防叛匪骚扰后方。

    数日后,湘、轩两军分别进驻阜康,湘军驻军县城,轩军则驻扎在城东的九营街。

    大乱之后的阜康城,榛莽丛杂,野兽出没,官军抓紧时间,整修道路,以便军行。

    就在此时,展东禄得到情报,阿古柏派他的亲信玉努斯江——就是率领七千浩罕残军来到新疆“从龙”的那一位——率一支一万余人的援军,正在赶赴乌鲁木齐的路上,阿古怕本人,也可能率领数量更多的部队,接踵而至。

    针对形势的变化,展东禄认为,“虽后队尚未到齐,然师期不宜再缓,”必须马上发动进攻,在敌军大队赶到之前,攻取乌鲁木齐。

    阜康距古牧地,一百里左右,大部队走这一百里路,不比轻骑疾驰,首先要解决饮水的问题。

    阜康城西二十里处的西树儿头子,尚存一条废渠,略加开挖,就可把城西的水源引至,供士兵和马匹饮用。

    从西树儿头子向西,六十里内,尽是戈壁,没有水泉,只有途中的甘泉堡有一眼枯井,就算开掘后井水复涌,最多也只能供百十人的食用,根本无法在那儿扎营。

    于是,这六十里路,就成为是次进军的最大挑战了。

    阜康和古牧地之间唯一一处正经的水源地,叫做黄田,不过,不在大路之上。而且,叛军早已在那儿筑卡树栅,重兵布防。

    阜康到古牧地的大路,却是一片坦途,一个叛匪都没有。

    白彦虎的算盘打得十分响亮:逼迫、诱使官军走大路,以期官军到达古牧地的时候,因为缺乏饮水,干渴疲惫,战斗力锐减。而且,因为缺乏充足可靠的后续水源供给,官军亦无法在古牧地城下,坚持太长的时间。待官军不得不撤退的时候,他便开城追击,给予官军致命一击。

    形势很明白了:要拿下乌鲁木齐,就得先拿下古牧地;要拿下古牧地,就得先拿下黄田。

    好吧,咱们来个将计就计。

    展东禄将各营调集至阜康县城西去十里之处,一边就地扎营,一边开挖废旧渠道,把水引到西树儿头子。

    同时,又派出一队人马,先期抵达甘泉堡,开挖枯井。

    总之,摆出了一副要走大路的模样。

    叛匪以为得计,黄田的守军,一口气松了下来。就在此时,展东禄已亲率轩军,在夜色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逼进黄田了。

    黎明时分,轩军在占据了黄田附近的高地、控制了黄田四周的道路后,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从睡梦中惊醒的叛匪,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轩军已攻入寨卡。叛匪昏天黑地。一触即溃。丢弃辎重,狼狈逃窜。

    一出寨栅,才发现,四面道路都已被卡死,冲了两次,死伤惨重,追兵却已经压了上来,只好投降。

    这场仗打得干净利落。也真正做到了“全歼”,几乎没有逸出的,连逃回古牧地报信的也没有,于是,前脚古牧地的叛匪得报黄田失守,后脚轩军大队就到了古牧地城下。

    展东禄并没有马上发动进攻。

    古牧地虽是土城,但毕竟不比黄田只有寨栅为屏障,它长时间处在和朝廷对抗的第一线,妥得璘颇下了番经营的心血。转到白彦虎手上,又日以继夜的加固设防。颇有点儿“固若金汤”的意思。展东禄必须周密布置,以求一鼓而破;同时。严密封堵,“遏其奔窜,以期聚歼”。

    另外,展东禄还从黄田的俘虏口中,得到了一个消息:古牧地的侧翼红庙子,原本是由妥得璘的降将马明率领八千降人防守,但有人向白彦虎告密,说马明有意投降朝廷,于是,借召开军事会议之机,突然发难,将马明抓了起来。但因为没有马明私通朝廷的实证,白彦虎不敢杀他,怕引起兵变,只将把他押送喀什噶尔,请“埃米尔”发落。

    兵变虽然没有发生,但八千降兵人心浮动,白彦虎不敢再把他们放在第一线了,只好将其中的大部分调回乌鲁木齐,再将原驻乌鲁木齐的喀什噶尔兵和自己的嫡系陕回,调到红庙子。这样一来,乌鲁木齐的防兵,数量虽然增加了,但质量却大大下降了——因为成分变成以降兵为主,就算不造反,士气低落,战斗力也非常之薄弱。

    马明打算投降朝廷这事儿,不知是真是假——展东禄没有接到过这方面的情报,但是,红庙子的守军已经换成了喀什噶尔兵和陕回,却是千真万确,就是说,乌鲁木齐叛匪的主力,尽集于古牧地、红庙子,如果古牧地一役,能够将之全歼,那么,乌鲁木齐大约就会“

    传檄而定”,至少,不会遇到什么强有力的反抗。

    所以,更加要周密布置,“以期聚歼”。

    古牧地的主将是阿孜木库尔——就是白彦虎杀掉妥得璘,鸠占鹊巢之后,阿古柏派出的第一批援军的那位领军将领;红庙子的主将是马人得,白彦虎的嫡系,跟着他一路从陕西杀到新疆的。至于白彦虎本人,俘虏们都不晓得他在哪里,反正,不是古牧地就是红庙子,不可能在乌鲁木齐。

    展东禄判断,古牧地一定要向红庙子求援,红庙子也一定要星夜来援,不然,古牧地一失,红庙子独力难支,乌鲁木齐的北大门就洞开了。

    经过和刘锦棠等人的反复研议,一个围点打援的方案形成了。

    刘锦棠、陶茂林二部,负责围点,刘锦棠部驻城东、东北,陶茂林部驻城东南,暂时“引而不发”;轩军在雷正绾部的配合下,负责打援。

    红庙子的叛匪,果然“按时”来援——完全在展东禄预料之内,不过,展东禄没有想到的是,叛匪一经接触,立即就乱了套,前后彼此冲撞,绞成一团。

    轩军大奇:我们没怎么打呀?

    原来,枪声一响,叛匪中那一小部分妥得璘的降兵,根本不做抵抗,掉头就跑,同喀什噶尔兵和陕回们撞在一起,整个队伍,立时一塌糊涂。

    前文说过,原驻红庙子的八千妥得璘的降人,白彦虎将其中的大部分调回乌鲁木齐,留下了三分之一左右。之所以没有把所有降人都调回乌鲁木齐,是因为,如果八千人全部调回,乌鲁木齐防兵中降人的比例就会过高,万一生乱,留在乌鲁木齐的喀什噶尔兵和陕回,就弹压不住了。

    没想到一念之差,竟致今天如此局面!

    有趣的是,这个局面,亦非轩军所乐见。

    轩军的计划,原是先略略示敌以弱,将这批叛匪再往前引一引,然后分兵断其后路,“口袋”扎上了,再下死手,一鼓成歼。

    这下子,包围圈还未形成,敌军已自乱阵脚,这场仗。很可能要打成一个击溃战了。

    但是——嘿嘿。叛匪还是很给力的。

    叛匪中的陕回。若是放在以前,遇到轩军,只有闻风而遁的份儿,现在手中握着洋枪,胆肥气粗,心理上生出强烈的自我暗示,以为就此跟对手扯平了,于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个个勇往直前,要报一箭之仇。所以,妥得璘的降兵压了过来,彼此冲撞,陕回虽然混乱,却大声呼喝,不肯后退。

    喀什噶尔兵呢,根本就不晓得轩军的厉害。

    喀什噶尔兵的骨干,都是浩罕人。自入新疆以来,一路以征服者自居。以为什么朝廷的军队,和叶尔羌、和田、库车以及乌鲁木齐的兵,不过大同小异,黄田失守,不过是被打了个冷不防,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和掉头而来的妥得璘降人们挤在一起,骂骂咧咧,也不肯退。

    就这么乱做一团,扰攘不休,前不得,后不得,终于,为轩军合围,“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待轩军发起正式的攻击,弹如雨下,叛匪们才发觉不对路了!

    喀什噶尔兵先吃不住劲儿了——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猛烈的火力,在俄国人那里也没有见过!

    接着是陕回,眼见着身旁的同袍,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人都懵了,手忙脚乱,都忘了怎么装火药、填子弹了!胡乱放出一枪、两枪,也不晓得子弹飞到哪里去了——这,这,这,根本就“扯不平”啊!

    妥得璘的降人呢,不必说了,一个个扔掉武器,举手抱头,跪地投降。

    没有过多久,红庙子的援军,就整个的崩溃了。

    终于,“几无逸出之敌”。

    红庙子狙击战,没有打成之前担心的击溃战,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歼灭战。

    红庙子援军的覆灭,对古牧地的叛匪的心理,造成了一万点的伤害,仗还没有正式开打,许多人就打定了输数,预备着随时开溜。

    轩军的大炮首先发言了。

    这批大炮,已经不是平甘回时用的拿破仑炮,而是轩军新近换装的克虏伯钢制后膛炮,肃州之役后,运抵甘肃。展东禄部的炮兵,是轩军最后一批换装克虏伯炮的,却是第一批在实战中使用这种炮的。

    第一轮炮击的目标,是城头上的四门拿破仑炮。

    轩军不久前淘汰下来的,也是拿破仑炮,不过,二者不是一个型号,轩军的是十二磅,所谓“大拿破仑”;叛匪的拿破仑炮,目测明显小了一个号,应该是六磅的,所谓“小拿破仑”。

    钢炮对铜炮,后膛炮对前膛炮。

    说“对”,可能有点不够准确,因为轩军的炮兵阵地,设在叛匪的六磅拿破仑炮的有效射程之外。

    射距、射界、射角等参数,事先已经经过多次的调校,叛匪炮位附近的城头,一时间,土崩瓦解,硝烟弥漫。

    一发炮弹,犹如狙击枪的子弹一般,正正好击中了一门拿破仑炮的炮架,这门拿破仑炮和旁边的两个炮手,一起飞了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儿,然后,在叛匪们的惊叫声中,重重地砸在了城墙后面的空地上,炮身、炮架、车轮,四分五裂。

    这片空地上,聚集着叛匪的“预备队”,登时,一片血肉模糊。

    叛匪的炮手,马上就发现,自己居然成了官军第一个打击的目标——真主!这算什么?大炮这样东西,不都是拿来打别人的吗?怎么……倒过来成了挨打的目标?还是第一个挨打的?

    幸存的炮手们,立即做出了合理的反应,动作最快的那一位,转过身来,一跃而下,跳到了城墙后那片血肉模糊的空地上。

    炮手们做鸟兽散之后,轩军的炮击并没有停止,一颗又一颗的炮弹,砸在古牧地的城头上,很快,叛匪余下的三门大炮,随着城头的雉堞,一起七倒八歪了。

    至始至终,叛匪的大炮,没有发射过一次,结果,展东禄到底也不晓得,古牧地城头上的拿破仑炮,会不会被自己的后坐力,推到城墙下面去?

    消灭了叛匪的“炮兵”后,轩军炮兵开始将目标对准古牧地的城墙。

    在克虏伯炮不间断的轰击下,古牧地的城墙一段又一段地坍塌了,出现了至少四处以上的缺口,轩军炮兵耐心地扩大着这些缺口,当这些缺口扩大到一、两丈宽的时候,展东禄下令总攻。

    官军呐喊着,潮水般涌了上去,从几个不同的方向攻入城中。

    通过城墙缺口的时候,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碍,缺口附近的守军,早就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了。攻入城中之后,巷战也并不如何激烈,叛匪更感兴趣的是如何逃跑,在甘肃打金积堡,攻入洪乐堡后那种玉石俱焚的场面,没有出现。

    浩罕人为骨干的喀什噶尔兵的战斗意志,显然不能和陕回、甘回相提并论——当然,古牧地的守军中,也有陕回,可是,当他们发现,自己即便拥有了洋枪洋炮,和轩军也根本不能“扯平”的时候,心理防线迅速崩溃了。

    古牧地的叛匪,较之红庙子的叛匪,多少逃了些出去,不过,古牧地之战,也算得上“歼灭战”了,逃出去的那点子叛匪,想来也不能再给官军接下来的行动,造成什么实质性的麻烦。

    战后检点损失,整个古牧地战役,从奇袭黄田算起,官军拢共不过阵亡一百五十八人,伤四百五十五人,损失可谓微乎其微,叛匪就歼、被俘近七千人,守将阿孜木库尔以下,包括马十娃、王治、金中万等头目,均被击毙。

    不过,白彦虎、马人得两个,不在其中。

    缴获的战利品,算是陕甘回乱以来,历次作战,最有价值是一次了:一大批洋枪,两、三门洋炮——被炮弹直接命中的哪一门,是肯定修不好的了,余下三门,修修看吧。

    除此之外,还缴获了一封乌鲁木齐方面给古牧地方面的信:“乌城精壮已悉数遣来,现乌城防守乏人,南疆之兵不能速至,尔等可守则守,否则退回乌城并力固守亦可。”

    由此,展东禄判断,“以古牧地既克,守贼尽歼,乌垣逆贼必闻风胆落,乘胜直捣,一鼓可下。”

    遂决定:不做休整,立即进攻乌鲁木齐。

    展东禄留陶茂林部守古牧地,自己和刘锦棠率大部队直趋乌鲁木齐。

    斥候先行,不断回报:通往乌鲁木齐的路上,只见叛匪三三两两的溃兵,没有任何叛匪成建制人马的踪迹。

    不久,官军进抵乌鲁木齐,发现乌鲁木齐几乎已成一座空城,叛匪早已做鸟兽散,包括妥得璘的数千降人。

    审问俘虏,残存的喀什噶尔和陕回势力,已逃往乌鲁木齐东南的达坂城——对,就是《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的那个达坂城。

    至此,乌鲁木齐战役收官,脱幅近四年之久的北疆第一重镇,重新回到了中国人的手里。

    对于乌鲁木齐战役,当时英国《泰晤士报》的发行人约翰.沃尔特,如此评论:

    “这次进军是以如此惊人的隐蔽进行的,而攻击又是如此神速和巧妙;由于这些原因其效果就更加提高了,这是在中国和中亚细亚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

    (七千一百字大章奉上)

    *(未完待续。)

    ps:  七千一百字,总该算“大章”了吧?嘻嘻!另,这是《乱清》写到现在,字数最多的一章哦,看在这个份儿上,各位书友请赐一张票票吧!狮子拜谢!

    *

第一四九章 圣躬有恙

    小皇帝又病了。

    这一次,替小皇帝请脉的,是太医院的右院判魏吉恩。

    看脉象,不过是普通的外感,魏吉恩便照着治感冒的路子,开方、煎药,满以为,一、两贴药下去,“圣躬”就该“无恙”了——小皇帝底子弱,容易着凉,不过,毕竟年轻,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可是,第二天,小皇帝的病情,不但没有减弱,反倒加重了:打寒战,发高烧,浑身乏力,嚷着头疼、胳膊疼、腿疼、腰疼、背疼——竟是哪儿都疼。

    这是很少见的情形。

    以前生病,外感之类,小皇帝的精神头儿,基本不受什么影响,如果你不摁着他——每一次,两宫皇太后都要反复叮嘱,“好生将养”,甚至特别传懿旨,“不许出太极殿”——小皇帝照旧东游西逛。

    这一次,几乎连床都下不来了。

    魏吉恩细细地把过脉,眉头皱了又皱,还是不得要领。

    慈安有点儿急了。

    母后皇太后对待臣下,一向是最宽厚的,宫里的规矩,又是谁都可以骂,但轻易不能骂太医——怕太医们愈骂愈怕,进退失据,看错症,用错药——当然,真看不好病,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尽管如此,尽管努力地和颜悦色,尽管魏吉恩的脉案写得清楚——“外感风寒”,慈安还是问出来了“皇上到底得了什么病”这种话,这意味着,母后皇太后对魏吉恩的诊断表示严重的怀疑——如果连小皇帝得了什么病。都没有搞清楚。又谈何对症下药?

    魏吉恩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

    退下去之后。想了又想,虽不情愿,却不能不和左院判王守正商量了。

    王守正听了魏吉恩的描述,心中“咯噔”一下:不是那个“话儿”来了吧?

    不对,那个“话儿”发作的时候,不应该是这么个症状。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再请脉吧。”

    一个时辰之内,连着请两次脉。是很少见的,这基本上等于说,上一次请脉,没整明白,甚至有看错症的可能,这于魏吉恩,自然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不过,他没有法子,只好同意。

    请过了脉。王守正的眉头也皱起来了——他也说不出个之所以然来。

    魏吉恩的心里,多少舒服了一点儿。可是,压力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拿不准病症,就不晓得该如何下药——皇上的这个病情,可不像能拖的样子!

    王守正同样压力山大。

    小皇帝这次发病,虽然是魏吉恩先请的脉,但现在王守正也“下了水”,一条船上的人,不能分什么彼此了。何况,他是左院判,太医院的实际负责人,比起魏吉恩的右院判,责任只重不轻。

    第三天,小皇帝又加上了大、小解不畅的毛病,而且,一直喊“口渴”,喝了水也不管用,说是胸口火烧火燎的,难受。

    慈安真正是慌了。

    此时,宫内、宫外,已经传得都很厉害了,人们在底下都说,皇上这一次的病,来势凶猛,不比从前,颇堪忧虑。

    军机“叫起”的时候,慈安问:宫外边儿,有没有什么好医生啊?

    对于母后皇太后的这个问题,大军机们都颇感为难。

    “荐医”不是什么太特异的事情,不过,从没有皇帝病势刚起,就从民间往宫里“荐医”的。一方面,这未免太打太医院的脸了,另一方面——也是更加重要的,这等于昭告天下,皇帝的病,来势凶猛,十分严重,到了太医束手无策的程度,这必然会引起人心的进一步浮动,甚至引发政局的动荡。

    这个意思,关卓凡委婉地向慈安说了。

    慈安也为难了,想了一会儿,灵机一动,说道:“轩军呢?轩军里边儿,该有好医生吧?”

    啊?

    “回母后皇太后,轩军里最好的医生,都是洋人,这个,似乎于体制……”

    “没关系,”慈安说,“咱们可以悄悄儿的叫他们进宫来……”

    话一出口,自知大大不妥,赶忙打住,脸儿却已经红了。

    叫洋医生进宫,未必不可行,可是,现在是军机“叫起”,是最严肃的朝堂议政,怎么能够说什么“悄悄儿的”这种话?

    “母后皇太后眷注皇上拳拳之心,”关卓凡说道,“实在天地可鉴!臣等皆铭感五内!圣躬至重,原不该泥于旧例……”

    “就是,就是!”

    慈安赶忙附和,想了一想,又说道:“这样吧,‘荐医’这个事儿,我来下旨,不要你们负责任。”

    这个话,于慈安原是好意,不过听在大军机们的耳中,分量就太重了,不由一起把身子向下俯了一俯。

    “臣等岂敢卸责?”关卓凡说,“臣等……无地自容!”

    “啊?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顿了顿,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着急了,有些乱了手脚,你别介意,到底该怎么办,自然还是要听你……你们的。”

    说“你别介意”的时候,慈安犹未觉得“你”字有何不妥,说到第二个“你”字,才有所感觉,于是连忙改口为“你们”。

    “母后皇太后体谅,臣等感激不尽!”

    顿了顿,关卓凡说道:“洋医生入宫,未必不可行,不过,轩军的医生,多是看外科的,却不一定合适——容臣下去仔细寻访。”

    “好!”

    “皇上的脉案,”关卓凡说,“每一张,臣等都细细看过了,也问过太医了,臣等之中,亦有略通医道的……”

    顿了顿,继续说道:“皇上的病症,看起来虽然甚重,但却是许多病都会有的症状,单靠这些症状,确诊何症,确实不大容易,总要再有一些佐证,才好真正确诊。现在就荐医入宫,只怕众说纷纭,更加莫衷一是,所以——”

    又顿了顿,说道:“请母后皇太后且宽厪虑,再等上一天、两天;这一、两天内,臣等不会干坐着,会抓紧辰光,寻访名医,预备‘内廷供奉’。”

    “好,那,你……你们就费心吧。”

    当天晚上,小皇帝连发噩梦,数度哭叫惊醒,手脚还会抽搐痉挛——这都是之前没有的。王守正和魏吉恩两个,以及长春宫、太极殿的太监、宫女,一宿不曾安枕,人人都折腾地人仰马翻。

    这些情况,自然不敢瞒着母后皇太后。

    慈安再也无法“且宽厪虑”了,关卓凡也说,今天之内,就会找齐“名医”,有中有西,有土有洋,明日一早,就叫他们入宫。

    不过,到了下午,小皇帝高烧、寒战的症状,突然减弱了许多,身上没有那么疼了,人也有些精神了。

    慈安接报,大喜过望:哎哟,这是要好起来了吗?

    王守正、魏吉恩两个太医,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小皇帝的身上,出现了许多斑块,这些斑块,是绛紫色的,且隆了起来,同上一次那种淡红色的、十分平滑的斑点,大不相同。

    慈安问:“是发疹子吗?”

    “呃,这个,”回话的是王守正,“回母后皇太后,应该是的……”

    “啊,那就好办了——你们多费心吧,皇上痊愈之后,我自有赏赐。”

    “呃,谢母后皇太后……”

    慈安对“发疹子”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本能地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上一次,皇帝不也是“发疹子”吗?那一次,没过几天就好了,龙体上,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呢。

    既然已经确诊,又不是什么太严重的毛病,荐医入宫的事儿,就传旨撤了。

    王守正、魏吉恩两个,却没有这么乐观。

    “发疹子”有很多种,麻疹、风疹、水痘,还有喉疹——即后世的“猩红热”,皇上身上的疹子,到底是哪一种呢?

    *(未完待续。)

第一五零章 天底下最古怪的喜事

    两个太医都是心中有鬼,对坐半天,沉默了好一阵子,还是魏吉恩先忍不住,试探着说道:“许是……麻疹?”

    “麻疹会发高热,”王守正说,“这一点倒是像的,不过……”

    说到这儿,摇了摇头,说道:“麻疹出的疹子,匀净许多,颗粒也没有这么大,另外颜色不对——麻疹的疹子是鲜红色的,不是这种绛紫色。”

    “也是,也是。”

    魏吉恩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王守正看了他一眼,沉吟了一下,说道:“或许……风疹?”

    “那就更不像了,”魏吉恩说,“风疹出的疹子,颗粒更小,更加匀净。”

    “也是,也是。”

    “也是”过了,王守正如方才魏吉恩一般,闭上嘴,不说话了。

    这两位,都是经验十分丰富的医生,小皇帝生的疹子,到底是哪一种,其实心里都已经大致有数,但谁都不肯先把那个可怕的名字说出来,所以,用“排除法”,你排除一个,我排除一个,剩下最后那一个,就是圣躬罹患之恙了。

    轮到魏吉恩了:“似乎,也不大像水痘……”

    “嗯,水痘发的疹子,颗粒最小,不过米粒上下,颜色……是淡红色的。”

    “是……”

    轮到王守正了:“老魏,你看,有没有可能是……喉疹?”

    喉疹,即猩红热,这是前述几种疹子中。最为严重的一种。

    喉疹。就是那个可怕的名字吗?

    “恶寒。发热,”魏吉恩说,“这些都像,可是,疹子的形状、颜色,却都不像!喉疹的疹子,是一个个针帽大小的小红点,密集成片。几乎谈不上‘颗粒’,还有,老王,你晓得的,喉疹之所以叫喉疹……”

    说到这儿,魏吉恩喉咙发干,忍不住咳嗽起来。

    “你说得对,”王守正说,“喉疹之说以叫喉疹,是因为咽喉会红肿溃烂——皇上却是没有这个症状。”

    咦。麻疹、风疹、水痘、喉疹——这不……都排除掉了吗?

    然而,王守正、魏吉恩。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因为,还有一种更可怕的病症,未被提及。

    既然上述病症都被一一排除,那么,就只剩下这最后一种可能了。

    魏吉恩低声说道:“再请脉吧?”

    王守正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好罢。”

    一见到小皇帝,王守正和魏吉恩,就不由心中一沉,偷偷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雪亮:连把脉都不必了,确定无疑,就是那种病。

    因为就在两位太医退下去研议病情的这段时间,小皇帝的症状便发展得更加明显了,头、颈之上,都出现了斑块。

    太极殿请过了脉,便直趋钟粹宫。

    王守正、魏吉恩跪在慈安面前,话虽难以出口,但不能不说,王守正是左院判,这话,还得他来说。

    “回母后皇太后,”王守正的声音,极其艰涩,“皇上得的病,是……天花。”

    慈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回……母后皇太后,”王守正的声音打着抖,“皇上的病症,是……天花。”

    没有听错。

    慈安的心,像被一只巨手一把攥住了,浑身上下,由里至外,猛地一紧,连瞳孔都放大了。

    过了片刻,那只巨手,略略一松,慈安整个人,几乎就瘫软在宝座上。

    不过,她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母后皇太后,缓过神儿来后,脑海中,本能地跳出一个人的名字来。

    她颤声说道:“传……轩亲王……进宫。”

    *

    宫门已经下钥,天色向晚,有的人家已经掌灯了,此时传外臣入宫,可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只有在君主弥留或驾崩的时候,才可能这么做。因此,在传旨的太监面前,关卓凡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过来传旨的,是钟粹宫的总管太监孟敬忠,他和喜儿两个,是关卓凡这半年来,宫里边儿,努力笼络的两个人。

    传过了懿旨,孟敬忠走上两步,打了个千儿,请过了安,站起来后,压低了声音,说道:“禀告王爷,万岁爷的病,太医确诊了,是……天花。”

    关卓凡的目光,霍的一跳。

    “唉,我出宫的时候,主子已经哭成了泪人儿了……”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咱们这就进宫,老孟,你有心了——来人,给老孟拿二百两银子!”

    孟敬忠心中大喜。

    他这种地位的太监传旨,发赏的“标准”是八到十两银子,有的亲贵比较大方,可一般也不会超过二十两。

    不过,这个时候,可不敢笑逐颜开,孟敬忠呵了呵身子,说道:“谢王爷的赏——奴才伺候王爷进宫。”

    觐见的地点,还是在养心殿,不过,不是在东暖阁,而是在两宫皇太后上朝之前歇息的西暖阁。

    进了西暖阁,一眼看过去,关卓凡就晓得,慈安确实是哭过了,眼睛肿肿的,脸上犹有泪痕,虽未施脂粉,烛光之下,却显得愈发娇软可怜。

    看见关卓凡,慈安捏着手帕子,捂着嘴,又要放声儿,但关卓凡抢先一步,跪了下去,朗声说道:“臣给母后皇太后叩喜!给皇上叩喜!”

    叩喜?

    慈安大大一愣,就忘了哭,念头转了又转,突然醒悟,不由“哎呀”一声:“天爷!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好在你提醒,好在你提醒!”

    “天花”也叫“出天花”,这样东西,有的人,终生不出;但凡出过了,这一辈子,就不再出了,因此,“出天花”固然凶险无比,不过,这一道关隘过去了,终生却可保无虞,所以,换个角度看,竟也算是“好事”、“喜事”。

    宫中几百年来的规矩,但凡“出天花”,该怎么治怎么治,但表面上,却要当做“喜事”来办,这是讨个口彩、冲走晦气的意思。

    “还有,”关卓凡说道,“要供奉痘神娘娘……”

    “啊?啊!对,对,对!你看我,手足无措的,什么都忘了,可别……冲撞了痘神娘娘啊!好在你提醒,好在你提醒!”

    顿了一顿,“你快起来,咱们办事!”

    然后,一叠声地传懿旨:换穿“花衣”,“悬红”,供奉痘神娘娘。

    整个紫禁城,从后廷到前朝,大大地热闹起来了。

    所有的灯笼,一律换成大红宫灯;养心殿,还有名义上为天子正寝的乾清宫,内外都铺猩红地毯;宫中执事,将只有在“大婚”、还有皇帝和皇太后“整寿”时才穿的“花衣”,翻了出来,从上到下,统统换上。

    另外,赶着裁出许多一尺见方的红绸子——所谓“悬红”,就是将这块红绸子,挂在胸前。

    这是一个十分诡异的场景:人们苦着脸,皱着眉,闷不做声,奔进奔出,“披红挂彩”——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个更加古怪的“喜事”了。

    痘神娘娘的神像,直接搬进了养心殿的明殿,香火点起,国家政治神经的中枢里,氤氲缭绕。

    外头开始忙活起来了,关卓凡向慈安提出:皇上天花,应立即通告亲贵和军机,并叫他们入宫,替皇上“叩喜”。

    慈安虽然忠厚,但也明白关卓凡的意思:皇帝罹患重病,事关国本,必“咸使知闻”,不能叫人觉得,他们两个,垄断消息,在其中做什么手脚。

    “军机不必说了,”慈安问道,“亲贵,都该叫上谁呢?”

    关卓凡沉吟了一下,说道:“几位亲王,再加上醇王和钟王两位郡王吧。”

    就是说,恭亲王、睿亲王、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之外,庄亲王奕仁、怡亲王载敦、郑亲王承志、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这几位不管事的、身上没什么正经差使的亲王,也统统叫上。

    至于醇王和钟王两位郡王,慈安明白关卓凡的意思:他们是皇帝的叔叔,在宗室里,和皇帝的血缘是最近的。

    关卓凡召亲贵和军机进宫的用意,慈安并没有猜错,只是,她并没有猜全。

    敬事房的太监,一拨拨地出去了。

    慈安一边儿觑着关卓凡的神色,一边儿微微压低了声音:

    “皇上‘见喜’,这个事儿,要不要,跟……‘她’说呢?”

    (小预告:明天两更,一更上午十点,二更下午五点)

    *(未完待续。)

第一五一章 聪明的女人,荒诞的戏剧

    关卓凡默然。

    养心殿西暖阁中,除了他和慈安,没有第三个人,但门外的明殿里,窗外的院子里,都有许多太监在忙忙碌碌,压低了声音说话,外边应该是听不见的,可是,这儿,怎么也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地方。

    其实,这个问题,难道还有第二个答案?

    现在,慈禧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不论小皇帝的病情多么严重,甚至有不讳之事,在生产之前,她都绝没有回来的可能。

    既如此,告诉她,抑或不告诉她,有什么区别?

    更重要的是,慈禧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却无法赶回北京,那就只有干着急、干上火,她目下的身子,最忌的,就是这个,万一,因此而——

    可是,儿子重病,却不给母亲知晓——何况,这个儿子,是皇帝,这个母亲,是圣母皇太后——怎么说的过去?

    过了片刻,关卓凡平静地说道:“此事……只有仰赖母后皇太后乾纲独断,非臣下所敢妄议。”

    “嗯,你说的也是。”慈安斟酌着字词,小心翼翼地说着,“我想,妹妹到天津,为先帝祈福,是好大的一件功德,断不能半途而废的,不然,莫说先帝在下面……就是皇上,身为……人子,也是不安的。”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这个事儿,说给妹妹听,她如果回来,为先帝祈福的事儿,就算半途而废了;不回来吧,隔着那么老远。心里着急。‘静心祈福’什么的。无论如何谈不上了!总之,只要说给她听,这件大功德,就——唉,既如此,又何必叫她难做呢?”

    关卓凡惊异地看了慈安一眼:这件事情,她其实早就想过了,且已想得非常透彻了。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就是自己来编,也不过如此吧!

    他的心中,生出了难以言喻的况味。

    “是,母后皇太后圣明。”

    “再者说了,”慈安说道,“妹妹又不是医生,就回来,也——”

    顿了一顿,说道:“所以。这个事儿,还是暂时不要告诉她的好。”

    “母后皇太后……圣明。”

    “等他们来了。这个事儿,我同他们说吧。”

    “他们”,指的是奉诏入宫为皇帝“叩喜”的亲贵和军机。

    关卓凡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这个女人,实在是……唉!

    还有,她哪里笨了?

    在某种意义上,她可以算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之一吧!

    他无法清楚表述自己目下的心情:感激?惭愧?负疚?迷茫?……

    “是。”

    除了这个“是”字,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门外、殿外的人来人往,反衬得西暖阁内出奇的安静。

    “对了,”慈安突然想起一个事儿,打破了沉默,“上一次,六福晋进宫问安,听她说,这段日子,六爷一直住在香山碧云寺,吃斋念佛,传旨的太监,到了凤翔胡同,不会扑个空吧?”

    “应该不会,臣听说,恭亲王昨儿个已经回到城内了。”

    “啊,这个,倒真是巧……”

    事实上,这个,不是什么“巧”。

    关卓凡看了一眼摆放在角落里的大自鸣钟,说道:“回太后,时辰差不多了,住的近的亲贵、军机,大约已经快到了,臣……去军机处等候他们。”

    “啊?哦,对,对,你去吧。”

    第一个到的,就是恭王,他和关卓凡见了面,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两只手抓住关卓凡的两只手,用力的握了一握。

    第二个到的,是钟王,他是明显被吓到了,清秀的面孔上,神情恍惚。

    军机处里,虽然有恭王和关卓凡两位哥哥,但这个场合,不能请安,不能问好,他对着恭王和关卓凡,默默地呵了呵腰,在角落里寻了张凳子,坐了下来,一声不吭。

    很快,睿亲王仁寿、庄亲王奕仁、怡亲王载敦、郑亲王承志、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以及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都到了,四个大军机,文祥、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也到了。

    屋子里挤满了人,灯光昏暗,人们小声地交头接耳,气氛十分压抑。

    最后一个到的,是醇王,他一进门,就大声说道:“嗐!怎么出了这档子事儿!”

    恭王瞪了他一眼,说道:“你瞎嚷嚷什么?什么叫‘这档子事儿’?这是‘喜事儿’!”

    醇王立刻收声。

    不过,谁都知道,这不是什么真正的“喜事儿”,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实在是难为了一班亲贵重臣。如丧考妣是不行的,欢天喜地更加不行,屋子里,人人都觉得别人脸上的神情,古怪难看,却不晓得,自己的神情,在别人眼中,一样是古怪难看。

    尤其是怡亲王载敦、郑亲王承志、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四个。

    这四位,有的是“罪余之家”,如怡亲王载敦、郑亲王承志;有的年纪轻,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大风浪,如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他们身上,都没有什么像样的职分,也从来没有办过什么像样的差,与政治中枢,一向隔膜,别的人,进宫之前,大都由传旨的太监口中,得知出了什么事儿,他们四个,却是一无所知——既没有人巴结他们,他们自己也不敢问。

    可是,宫门下钥之后,传召外臣,体例所无,必定是出了天大的事情,才会这么做!不晓得这个“天大的事情”,是出在宫里边儿,还是出在自己的身上?如果是出在自己的身上——单是想一想,就差点儿要晕了过去!

    因此,紧紧地揪着心,微微地打着哆嗦,进了宫。

    一进宫,眼睛瞪大了,宫里居然在张灯结彩——什么情况?

    有什么喜事儿吗?

    不对啊!

    见到的每一个人——值班的官员、太监、苏拉,人人脸上的神情,都像死了老子娘似的。

    这才知道,皇上“出天花”了。

    果然是“天大的事情”!

    虽然,这个事儿不是出在自己的身上,可那份惊骇莫名,也不必说了。

    “人既然到齐了,”关卓凡说道,“二哥,六哥,咱们就‘请起’吧!”

    “二哥”,指的是庄亲王奕仁,他行二,年纪比恭王还要大出一截,在坐的亲贵中,辈分是最尊的。

    奕仁点了点头。

    “就请二哥打头,六哥次之……”

    奕仁连忙摇手:“逸轩,这个使不得,这个很该由你……”

    顿了顿,“或者老六……”

    恭王打断了他的话:“二哥,逸轩排的次序是对的——这是‘叩喜’,不是朝堂议政,你若不在,自然是我打头——你就别瞎推让了!”

    “啊?啊,好,好……”

    于是,庄王打头,恭王次之,一大屋子人一个个出了军机处,鱼贯而入内左门,沿西一长街前行,左转入遵义门,再右转入养心门,进了养心殿。

    “叩喜”的地点,自然就不是西暖阁,而是平日议政的东暖阁了。

    一进明殿,抬头一看,氤氲缭绕之中,居然是一尊宝象庄严的神像——柳眉樱唇,竟是一位女神仙。年纪大的,晓得这是什么花样;年纪小的,不免又瞪大了眼睛,这是何方神圣?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东暖阁内,有站有跪,乱糟糟一大屋子人,烛光摇曳中,一片参差不齐的“给皇太后叩喜”、“给皇上叩喜”的声音,此起彼落。

    这个场景,叫关卓凡有了一种颇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是一个戏台,正在上演一台荒诞的戏剧。

    中国,真的是不能不改、不能不变了。

    可是——自己不正在利用这种荒诞,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吗?

    唉。

    *(未完待续。)

第一五二章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听着臣子们不着调儿的安慰,什么“圣天子百神呵护,自然早占勿药”之类,慈安一直费尽力气,强忍眼泪——她不是怕“失仪”,而是迷信,她相信,这种场合,如果放声儿,就会冲撞“痘神娘娘”,神仙不高兴,事情就不好办了。UU小说,www.uu234.com

    下头的话,很快就没有什么新花样了,倒不是亲贵重臣们拙于口舌,而是大伙儿都晓得,皇上得的,是一种什么性质的病,也都晓得,自己说的,基本属于废话,“圣天子百神呵护”神马的,换一种说法,其实就是“听天由命”。

    算啦,意思一下就行啦。

    待所有人都叩过“喜”了,慈安开口说道:“大晚上的,把大伙儿叫过来,这一来呢,是替皇帝‘叩喜’——嗯,你们都有心了。”

    顿了一顿,“这二来呢……”

    说到这儿,不由自主,看了关卓凡一眼。不过,此时的关卓凡,虽然站着,却微微俯首,两个人的视线,并没有对上。

    “呃,二来,有一个事儿,是一定要和大伙儿商量一下的。”

    听到“一定”二字,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大伙儿晓得的,”慈安说道,“目下,圣母皇太后正在天津,为先帝祈福,唉,我是不晓得,皇上‘见喜’这个事儿,到底要不要说给她听?”

    下头鸦雀无声。

    “按理说,”慈安继续说道,“儿子病了……啊不。是‘见喜’——儿子‘见喜’了。没有个不叫为娘的晓得的道理。可是——”

    顿了一顿,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说给‘她’听,那么,‘她’回来还是不回来呢?回来的话,为先帝祈福的事儿,就算半途而废了;不回来吧,隔着那么老远。心里着急,‘静心祈福’什么的,是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的了!”

    下头更安静了,呼吸可闻。

    “总之,”慈安说道,“这个事儿,只要说给‘她’听,为先帝祈福的大功德,就算——唉,真是这样的话。不说先帝在下头如何,就是皇上——唉。身为人子,心里……也过意不去吧?”

    顿了一顿,“所以,我是没有主意的了,真的说给‘她’听,恐怕,‘她’也是没有主意的。在场的各位,不是懿亲,就是重臣,都是与国同体的人,这个事儿,只好请大家伙儿,一起来拿个主意了。”

    主意,主意,嘿嘿,一向拙于言辞的母后皇太后,这段话,说的跟绕口令似的。

    下边儿的人,除了两、三个小年轻,大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人精,母后皇太后话中的意思,哪有听不出来的?

    说什么“我是没有主意的了”,其实,“儿子病了,没有个不叫为娘的晓得的道理”,一句带过,接下来,反复申明的,都是“不叫为娘的晓得的道理”,则母后皇太后的“主意”,还用说么?

    但是,“请大家伙儿,一起来拿个主意”,却绝不是走过场,这是为分摊责任,是把大家伙儿一起拉下水、栓到一根线儿上的“主意”。

    关卓凡的“主意”呢?

    还用说?人家是第一个进宫的,上头的丈母娘和下头的女婿,这两位不商量好了,能大晚上的把“大家伙儿”拉进宫里来?

    谁都不说话,关卓凡也不说话。

    恭王突然发现,已经“吾居炉火上”了。

    今天“叩喜”的排名,庄王打头,自己次之,所以,母后皇太后提出来的这个难题,臣下的发言,就该庄王“打头”,自己“次之”。

    可是,恭王晓得庄王这个人的,这种事儿,你就算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他也是不肯第一个开这个口的;就算指名发问,他也只会反复说“宸衷独断,臣下何敢妄议”之类的话,逼得急了,就说“臣愚昧,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办?”

    反正,打死也不肯承担“首倡”这个责任的。

    自己呢?

    庄王可以装傻,反正人家从来没有掌过权,没有办过差,打从娘肚子出来,就是个“恬淡王爷”,实在也没有义务承担这种责任。

    自己呢?也可以装傻吗?

    自己是做过议政王的人,是领班过军机的人,是独掌过朝政的人,且“退居藩邸”也没有多少日子,自己——唉,装不了傻啊。

    恭王不能确定这种安排是不是关卓凡刻意的设计,但是——

    他心里长叹一声:台上也好,台下也罢,我都被这个人绑的死死的!

    君臣对晤,不可以长时间无语,养心殿东暖阁中,气氛沉重、压抑得叫人心慌。

    郑亲王承志、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从未身处如此“天威不测”的环境中,跪在地上,身上的汗,一层一层往外冒,腿也开始打哆嗦了,有的人甚至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住了。

    恭王终于打破了沉默。

    他轻轻的咳了一声,说道:“母后皇太后厪虑甚是,臣亦以为,此事说与圣母皇太后知晓,徒乱慈意,却无大局无补。再者说了,圣母皇太后在天津,静心祈福,此时此刻,不仅是为先帝,亦是为今上。”

    慈安眼睛一亮,说道:“对,对,六爷说的对!妹妹在天津的这场功德,也算是……替皇帝做的呀。”

    下头的呼吸声,突然明显了起来——几乎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恭王代表“懿亲”,亲贵既已表明态度,接下来,就该军机了。

    “启禀母后皇太后,”文祥说道,“‘出天花’的最大关隘,在前头的一十八天,这一十八天挺过去了,圣躬即可望大安!一十八天并不算太长。过了一十八天。再报给圣母皇太后知晓。庶几不烦厪虑,似乎……更加妥当些。”

    “一十八天?”

    慈安怔了一怔,心头突然涌起莫名的希望,她掩饰不住脸上的欣喜,欢然说道:“对,对!文祥说的对,这真正是……嗯,‘老成谋国之言’!”

    顿了一顿。微微仰起了头,由左而右,慢慢儿地看过去:“还有什么其他的看法吗?——如果有,一定要说了出来。”

    东暖阁内,又安静下来了。

    “既然没有更多的看法,”慈安说道,“那,这个事儿,就算‘公议’,就这么……定下来了?”

    还是没有人说话。

    慈安看向关卓凡。这一次,两个人的视线。对上了。

    “好吧,”慈安缓缓说道,“那,就这么定了。”

    顿了一顿,慈安又说道:“皇帝的情形,该叫你们瞧一眼的。不过,人太多了,一个个都到御前,当面儿给皇帝‘叩喜’,我怕皇帝的精神头儿……支持不住。”

    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样吧,就是皇帝的几位嫡亲叔叔好了,看过了,再说给大伙儿听,也是一样的。”

    “皇帝的几位嫡亲叔叔”——恭王、醇王、钟王。

    就是说,“御前当面儿‘叩喜’”的人里面,不包括中枢领袖关卓凡。

    恭王心里有些发慌:这是什么意思?

    或者,“他”已经当面儿给皇帝“叩”过“喜”了?

    不像啊。

    在恭王眼里,醇王添乱子的本事,比办事儿的本事大;钟王,根本还是一个小孩子,帮不上什么忙的,如果入太极殿的,只有自己和这两个弟弟,那么,所有的责任,可都压倒自己一个人的身上了!

    我不是白“退居藩邸”了?

    不及细想,说道:“是,不过,臣以为,军机上……”

    他本来想说,军机上,是不是也该出个人做代表?转念一想,这话太犯忌了,不能说!——我已经退居藩邸,一切关于军机的进退,绝不能再出于自己之口!

    何况,军机上若出人,也只能是关卓凡,有什么理由,军机领班自己不进去,却叫排名更后的人进去?

    还有,自己代表“懿亲”,入太极殿,不过是叔叔望候侄子的意思,军机却是代表政府,入太极殿,就隐然有“交代国事”——也就是“托付后事”的意思了——大大不祥!

    也许,关卓凡就是因为这个,不入太极殿?

    嗯,关卓凡确实是拿这个做借口,说给慈安听,自己不宜入太极殿的。

    然而,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关卓凡“不敢”面对目下的小皇帝——恶疾缠身,辗转呻吟,形容可怖。

    小皇帝的悲惨遭遇,始作俑者,就是关卓凡自己,面对自己一手操纵的“成果”,他无法全然摆脱良心的折磨。

    不管有多少不得不为之的理由——这些理由,都可以上升到民族和国家的高度,可是,毕竟,小皇帝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还是自己的情人的儿子。

    那个信任自己、支持自己的女人的儿子。

    不能不内疚神明。

    唉,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这些,慈安不晓得,恭王不晓得,没有人晓得。

    “不过,”一念既起,恭王便及时改口,“圣躬系四海之重,非近支宗亲可得专,睿亲王仁寿,辈分虽低,年纪最长,凡事……呃,端赖老成,臣请懿旨,派睿亲王同臣和醇郡王、钟郡王一起,入侍皇上。”

    这几句话,明面儿上的意思,是“疏宗”也姓爱新觉罗,也与闻机密的权力,真实的用意却是:姓关的,老睿可是你的人——你别想把什么责任都推到我一个人头上!

    不过,恭王的说头,也确实是光明正大。

    慈安看了关卓凡一眼,见关卓凡微微颔首,于是点了点头,说道:“好,就按六爷说的办,仁寿,你也走一趟吧。”

    睿王赶忙说道:“是,臣领懿旨!”

    “太极殿就在养心殿后边儿,”慈安说道,“咱们不用走养心门、遵义门的兜圈子了,从养心殿后门如意门一出去,就是太极殿了,咱们就走如意门吧——拢共没几步路,也不用传轿了,走着去就好。”

    站起身来,“你们四位,跟我来吧。”

    “是。”“是。”

    恭王打头,醇王次之,钟王再次之,睿王殿后,跟着慈安,出了东暖阁。

    殿内余下的人,俯身“恭送”。

    慈安等人离开后,东暖阁内,又沉默了下来。这个地方,君上不在,是不能够随便说话的,只能静静等待。

    沉重的寂静。

    幸好没有等太久,不过一刻钟多一点的时间,慈安等人就回转了来。

    慈安重新升座,恭王等人,也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站的站好,跪的跪好。

    “六爷,你给大伙儿说一下吧。”

    “是。”

    顿了一顿,恭王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皇上的情形,同脉案所述,是一模一样的。”

    慈安越过醇王、钟王,看向睿王。

    “臣等所见,”睿王说道,“与恭亲王无异。”

    静默片刻,慈安轻声说道:“那……就跪安吧。”

    *(未完待续。)

第一五三章 胎毒所蕴,受之于天

    走出养心殿,一众亲贵重臣,沿西一长街默默南行,出了内右门,在军机处旁,停下了脚步。

    放眼四顾,左手边的乾清门,再远些的景运门;右手边的隆宗门;前方的保和殿,以及保和殿两边的后右门、后左门,无一不是“大红灯笼高高挂”。

    真是恍若隔世。

    接下来呢?何去何从?

    “二哥,六哥”,关卓凡打破沉默,先看了看庄王、恭王,接着环视众人,“今儿个晚上,大约都是睡不踏实的了,要不然,到我那儿去坐一坐?”

    关卓凡此言一出,在场的不少人,都觉得“甚合吾意”——半个晚上,都在震骇惊怖忧闷之中,不少人都憋了一肚子的话,却不能多说一个字,多行一步路,现在,是要凑在一块儿,好好儿的谈上一谈。

    谈什么,现在也不晓得,可是,就如荒野夜行,浓雾弥漫,一个人走,心虚胆战,必得一大帮人一起同行,且要一边走,一边大声说话,为自己、为同伴,打气、壮胆。

    因为皇上“见喜”,现在以及今后的朝局,就很有一点儿“荒野夜行,浓雾弥漫”的感觉了。

    庄王、恭王自无异议,就算有人觉得自己无可献议,这潭水,愈踩愈深,再下去,不知是祸是福——如怡亲王载敦、郑亲王承志、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几位,可是,也不敢说“不去”。

    于是,上车的上车,上轿的上轿。往朝内北小街迤逦而来。

    早有快马提前通报。懿亲重臣们到达的时候。轩亲王府已经做好准备,人数太多,一共十四人,书房实在塞不下,就安排在后花园的芙蓉榭。

    这芙蓉榭一半建在岸上,一半伸向水面,伸向水面的这一半,架于流觞之上。凭栏临池,眼前莲叶田田,芙蕖灼灼,真正是红香世界清凉国,不亏“芙蓉榭”之名。

    若在平时,客人一定要向主人大大称赞一番,说不定还要吟诗联句。现在,这些闲情逸致,自然都是没有的,若有。就大不相宜了。所以,即便有人心有所感。也得当做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时已入夏,方才在养心殿内,个个闷出了一身汗,现在凭水临风,心胸大畅,精神皆为之一震。

    茶水、果品布置好之后,丫鬟仆役尽数退出后花园,四周都下了关防警戒。

    不在房间之内,还有两个好处,第一,不必拘泥座次;第二,坐、立随意——这一点,特别适合伯彦讷谟诂,他的毛病是众所皆知的:像只猴子一样,坐立不安,总要走来走去,才觉得舒服。

    钟王刚好坐在关卓凡身旁,他说道:“六哥、三哥,进养心殿的时候,我看见明殿正中,供着一尊神像,似乎……还是一位女神仙,呃,那个,是怎么个讲究啊?”

    这是今晚的第一个话题,还是由年纪最小的钟王提出来的,在坐的懿亲重臣,都微微的怔了一怔。

    这个问题,其实是问“三哥”的,不过,因为“六哥”也在,为示兄友弟恭之义,钟王就把恭王也拉上了,还放在了前头。

    既然被问到了,自然就要回答。

    “那是痘神娘娘,”恭王说道,“是请来保佑皇上尽早痊愈的,至于到底怎么个讲究——”

    恭王看向关卓凡:“逸轩,你读史极精,应该更加清楚些。”

    “我那点儿玩意儿,”关卓凡说道,“不敢在六哥面前卖弄,再说,我也不晓得这位痘神娘娘的出身,算不算‘史’——”

    顿了一顿,“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痘神娘娘,是从《封神演义》中来的。”

    啊?

    关卓凡问钟王:“《封神演义》看过么?”

    《封神演义》不算什么“正经书”,不过,在“闲书”中算相对“正经”的了,没有太多的忌讳,钟王点了点头:“看过。”

    “武王伐纣,”关卓凡说道,“进兵潼关。那潼关守将,名叫余化龙——还记得么?”

    “记得,余化龙打不过姜子牙,他一个儿子,乘夜潜入周营,施放妖术,将周兵都弄得病倒了——对了,连武王、姜子牙,也未幸免呢!”

    “不错,”关卓凡点了点头,“是余化龙第五子余德——还记得他用的是什么妖术,周兵得的是什么病么?”

    “呃,不记得了。”

    “余德的妖术,叫做‘五斗毒痘’,姜子牙他们得的病,叫‘痘疹’。”

    “‘痘疹’?”

    “就是天花。”

    “啊……”

    “这痘疹,”关卓凡说道,“最终由杨戬从伏羲氏那里求来仙丹,治好了,余化龙和他的五个儿子,也终于全部战死,周兵遂克潼关。”

    顿了一顿,“商灭周兴之后,姜子牙大封诸神,其中就有这余化龙父子,这个,你记得么?”

    这个,完全不记得了,钟王有点儿尴尬,摇了摇头。

    “姜子牙说,”关卓凡说道,“余化龙据守孤城,一门死难,‘永堪华衮之封,特赐新纶’,乃封余化龙为主痘碧霞元君,同时封其元配金氏,为卫房圣母元君——即痘神娘娘。”

    “啊?”

    这痘神娘娘,是这么来的?

    “还没完,”关卓凡说道,“姜子牙还封余化龙的五个儿子,分别为为东、西、南、北、中五方主痘正神,夫妻父子,共掌人间之时症,主生死之修短,秉阴阳之顺逆,立造化之元神。”

    顿了一顿,“嗯,授其权限是‘任其施行’。”

    “‘任其施行’?”

    “对,就是说,他们家的那把‘五毒神痘’。爱什么时候撒下来。就什么时候撒下来;爱撒到谁身上。就撒到谁身上;爱撒多久,就撒多久;爱什么时候收回去,就什么时候收回去。”

    钟王目瞪口呆:“这不成……成了……”

    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一急之下,脱口而出:“这个痘神娘娘,不就是个恶神?”

    话一出口,自知大大不妥,心中咯噔一声。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不过,在坐的懿亲重臣,却大多神色如常。

    关卓凡微微苦笑:“不错,这个痘神娘娘,就是个恶神!供着她,其实是求她早一点儿把‘五斗毒痘’收回去,供着她——其实是因为无如其何!”

    钟王呆了一呆,喃喃说道:“姜子牙还真是奇怪,为什么……”

    话一出口,钟王就晓得自己闹笑话了。赶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关人家姜尚什么事儿?

    姜某人又何尝封过什么神?“封神榜”云云,都是后人附会。其中《封神演义》之成书,是在前明,迄今不过几百年的时间,这个“痘神娘娘”的年纪,较之姜太公,小了足足……唉,我也不晓得小了多少岁,反正得有两千多岁吧?

    这个事儿,怎么也赖不到人姜子牙的头上。

    “你是不是想问,”关卓凡说道,“姜子牙为什么会封出一家子恶神来,由得他们在人间为所欲为?”

    钟王红着脸,点了点头。

    “这个问题问得好,”关卓凡神色郑重,没有一点儿要取笑他的意思,“封神云云,固然是后人附会、敷衍、演义,不过——”

    顿了一顿,“也都是同现状彼此映照的!地上的人,生什么病,天上,就有什么主掌其事的神仙。这个病,药到病除还是药石罔效?——药到病除,天上的神仙,就是善神,就好说话;药石罔效,天上的神仙,就是恶神!脸就难看!地上的人,除了哀哀求告,就再没有其他的法子了——一句话,听天由命!”

    众人心中都是一震。

    “不过,”关卓凡说道,“‘痘神娘娘’的来龙去脉,我估计,‘上头’未必晓得,在两位皇太后面前,你可别说漏了嘴。”

    “是,是!”钟王连连点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芙蓉榭中,一片静默。

    “痘神娘娘”这个原本貌似相对轻松的话题,谈到这儿,却愈来愈是沉重。

    过了一会儿,文祥叹了口气,开口说道:“王爷这番话——‘同现状彼此映照’之说,真是再精辟透彻不过了!”

    顿了一顿,说道:“天花本是胎毒所蕴,可谓受之于天,所以,民间才有主痘碧霞元君、卫房圣母元君这一对……嘿嘿,‘神仙眷侣’撒痘成灾的传说;既受之于天,能否痊愈,亦非人力所能强求,只能够尽人事、安……”

    说到这儿,觉得自己的话实在丧气,微微的摇了摇头,打住了。

    “神仙眷侣”四字,听起来异常讽刺。

    “天花本是胎毒所蕴”,自然是一种错误的认识。

    这个时代的中国人,了解天花可怕的传染性,但是,并没有“病毒”的概念,还是认为,天花的源头,在人体自身,是人体自身生成的,即所谓“胎毒所蕴”。

    这个“胎毒”,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有的人毒性大些,有的人毒性小些;有的人会毒发,有的人运气好,终生不会毒发。

    毒发的时候,毒性小的、“发”的“透”的,可能痊愈;毒性大的,“发”不“透”的,就过不了这个坎儿了。

    至于药石,这个时代的人,早已认识到,现有的治疗手段,对于天花,是基本没有什么效用的。

    就是四个字:听天由命。

    关卓凡暂时没有科普天花病毒概念的打算,因为,“胎毒所蕴”的说法,对他是非常有利的——所有的人,都认为,小皇帝的天花,是“胎毒”发作,是“受之于天”的;绝对没有人能够想到,小皇帝的天花,其实竟是被人刻意传染上的。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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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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