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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六九章 风云突变

    王守正夜谒轩亲王府的第二天,小皇帝“天花之喜”的第一十八天。

    “出天花”,以前一十八天为最难的关隘,过了这个关隘,之后的日子,辰光虽长,都属调养恢复。这个道理,就算原先不晓得的,因为小皇帝的“天花之喜”闹得沸反盈天,现在也都晓得了,因此,今儿一大早,但凡有权力看小皇帝脉案的人,都早早的进了宫,估摸着早晨的脉案下来了,便成群结队的赶到内奏事处来看脉案。

    大伙儿都认为,今天的脉案,必定会有一个较为明确的、总结性的说法,以宣示皇上的“天花”经已“出”过了,接下来,就该“普天同庆,恩纶广布”喽。

    有权力看脉案的人,除了亲王、郡王、军机大臣、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大学士、内务府大臣、宗人府宗令、宗正、各部正堂之外,还包括弘德殿的师傅,以及贝子以上的所有近支亲贵,这班人,平时并不会每天都过来看脉案,但今天不同,但凡不在直的,能来的,基本都来了——包括昨儿还在香山碧云寺的恭王。

    一个是确实关心,一个嘛,这是个态度问题。

    小皇帝的脉案,一式几份,除在太医院、御药房、敬事房备案之外,还要送军机处和钟粹宫,军机处为军机要地,除了军机大臣和军机章京,他人不得擅入,亲王亦不例外,是不方便给大伙儿涌进去看脉案的;钟粹宫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只能在太医院、御药房、敬事房三处看了。

    不过。太医院和御药房在南三所东首。出门就是紫禁城的东城墙。位置太偏了,实在不方便;敬事房在乾清宫的南庑,位置最为适中,可是,敬事房地方不大,却摆了许多档案,再说,敬事房自己的差使也多。这么一大群人涌进去,彼此乱作一团,也不方便。

    于是,就这么规定下来:送敬事房的脉案,先送敬事房旁边的内奏事处,摆上半天,再由敬事房的人收走,这半天时间,就留给大伙儿过目了。

    奇怪的是,今儿的脉案。一直没有送过来。

    一直等到快午初了,还是不见脉案送来——平日的这个时候。第二张脉案都出来了。

    大伙儿不由议论纷纷:就是病情稳定,无需再用药了,也该有一张脉案呀?

    叫人去太医院、御药房问,答复是,那边儿也没有收到今儿的脉案。

    军机处呢?呃,这个就没人敢去问了。

    又等了两刻钟,还是没有动静,大伙儿估摸着,上午不会有脉案出来了,肚子也开始叫唤了,只好先撤了——回去吃了饭,下午再过来看看吧。

    下午过来的人数,就没有上午那么多了,不过还是不少。

    不过,还是没有脉案。

    这可奇了怪了!

    明明有人看见,太医院的王守正、魏吉恩,都进了太极殿,好像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来呀?

    既然请了脉,怎么会没有脉案?

    太监的消息,一向是最灵通的,于是就有人走到旁边的敬事房去问,可是,敬事房的太监,对着一班亲贵重臣,请安归请安,赔笑归赔笑,说到脉案和皇上的病情,却是一概摇头,一丝儿正经有用的消息也打听不出来。

    过了申正,见还是没有动静,开始陆续有人离去。

    一直等到宫门快下钥了,实在没有法子再等下去了,剩下的人,也只好都怏怏而去了。

    人心开始浮动,“皇上的病情有所反复”的说法,悄悄的流传开来了。

    这个晚上,不少人睡得都不是很踏实。

    第二天,即小皇帝“天花之喜”的第一十九天,昨儿个进宫看脉案的这拨人,大部分再次早早进宫。

    一进宫,就觉得气氛不对,宫里边儿的人,不论太监、侍卫还是员吏,个个神情凝重,还没走到内奏事处,不少亲贵重臣已经得到消息了:皇上的病情,果然反复了!

    到了内奏事处,才知道,昨儿个不是没开脉案,不但开了,还一共开了三张,可是,脉案上面的内容,过于骇人眼目,相关人士不晓得,该不该照老规矩送内奏事处,供亲贵重臣们查看?于是,就连太医院、御药房二处,也暂时一并“按”了下来,“静候懿旨”。

    当然,钟粹宫和军机处两个地方,是必须第一时间送达的。

    又说,因为皇上的病情,一日之内,大起变化,母后皇太后方寸大乱,不到卯初,轩亲王便奉诏进宫,目下,养心殿的灯火,还没有熄灭呢。

    众人惊疑不定,脉案……骇人眼目?轩亲王……寅时入宫?皇上的病情,到底“反复”成什么样子了?

    正在莫衷一是的时候,一个内奏事处的太监眼尖,指着月华门的方向,轻轻喊了声:“那不是养心殿的赵老四?他手里捧的,不是装脉案的匣子?”

    果然——脉案来了!

    匣子打开,取出脉案,内奏事处总管太监当众展读,加上赵老四气喘吁吁的“解说”,昨儿个的情形,大致清楚了。

    昨儿个早上,不到卯初,小皇帝就醒了,是疼醒的——睡梦之中,腿抽筋儿了。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发现腰酸疼的厉害,坐都坐不起来。

    接着就拉稀,不过,大解的状况虽然不大好,还没到“泄泻”的程度,糟糕的是小解,颜色竟是赤褐色的,可又不是尿血。

    “花”的状况却是正常的,继续结痂、落屑,脉案上说,“肉色红润”——挺好的呀。

    那么,抽筋、腰腿酸痛、小解赤浊,又是怎么回事呢?脉案上说,“系毒热内扰所致,须保元清毒”。

    “毒热”?“清毒”?什么毒?天花的毒,不是都基本清干净了吗?

    这是第一张脉案。

    快到中午的时候,小皇帝突然发起烧来,整个人烧得晕乎乎的,想大解,却解不出来——两个时辰不到,拉稀转便秘了。

    腰疼的愈来愈厉害,别说坐起来了,转个身子都不容易。

    腰疼的同时,腿又开始抽筋,且愈来愈是频繁。

    脉案上说,此乃“肾虚、感寒”所致。

    “感寒”也罢了——虽然现在是夏天;可是——“肾虚”?

    皇上十几岁的孩子,肾虚?!

    这是第二张脉案。

    到了傍晚的时候,病情再有大变。小皇帝的后腰肿了起来,不多时,就像被人下了降头、施了妖法一般,眼睁睁地看着生出痈来,愈生愈大,接着就流脓、溃烂。

    到了晚上亥正的时候,溃烂的部位,已不止于腰间,胸膛、背脊、胳膊、大腿,都开始出现溃烂的情况,连脖子都开始出状况了,也不晓得是新生出来的?还是天花的“花”烂掉了?

    脉案上说,“药用保元化毒法”。

    再次提到“保元”,再次提到“毒”,但是,早上的“清毒”,变成了晚上的“化毒”,一字之差,大不相同,说明“毒”已大盛,已谈不上什么“清”不“清”了,能“化”多少就算多少了。

    至于“肾”字,没有再提,可是,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生痈的部位——后腰,就是“肾腑”之所在啊!

    这是第三张脉案。

    看过脉案,听过“解说”,大伙儿都傻眼了!

    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一日之内,风云突变?”

    “我看,皇上的肾,怕是出了……大状况了!”

    “天花伤肾?”

    “没听说过。”

    “那,这些痈、这些溃烂……何毒所致呢?”

    “天花余毒?”

    “不会吧?‘花’都结痂落屑了,哪儿来的‘余毒’?”

    “另有邪毒作祟?”

    “皇上现在是虚极了的,若真有邪毒趁虚而入,可一点儿招架之力也没有啊!”

    这些议论,开始的时候,声音还不太大,算是“交头接耳”,到了后来,声音愈来愈大,内奏事处屋里屋外,嗡嗡嗡的,响作一片。

    *(未完待续。)

第一七零章 邪毒作祟

    乾清宫是天子正衙,一堆翎顶辉煌的亲贵重臣,聚在一起,“议论圣躬”,是很不得体的行为,内奏事处的总管太监脸都白了,可是不晓得该怎么办?

    这种时候,如果有类似于关卓凡或者以前的恭王的角色出面,警以正言,大伙儿也就散了,可是,关卓凡现正在养心殿内,恭王倒是在现场,不过,他已经不是“以前的恭王”了。

    由始至终,恭王脸色青白,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醇王挤到恭王身边,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道:“六哥,咱们要不要递牌子‘请起’?”

    恭王皱起了眉头:“这是啥时候?你添什么乱?”

    “咱们得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该说给你听的时候,自然会传你进去的,你现在瞎折腾什么?”

    醇王急了:“这怎么能叫瞎折腾呢?”

    顿了一顿,神色激动:“国家将有大变,你我身为国戚,与国同体,岂能一默无言?”

    恭王眉头一挑,“老七,你早上出门之前,喝了多少酒吗?怎么在这里胡说八道?”

    顿了顿,有意提高了声调:“我是来看脉案的,现在脉案看到了,我就该回府了!”

    转过身来,“借光,借光!”

    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就往外走。

    恭王的这个举动,周围的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马上就品出味道不对了。议论的声音很快低了下去。大伙儿面面相觑。

    过了片刻。睿王轻咳了一声,说道:“我……宗人府还有事儿。”然后,抬起脚来,出了内奏事处。

    第三个是庄王,他略微尴尬的“嘿嘿”了两声——不晓得算不算干笑?

    “我回府听消息……呃,听招呼。”

    说罢,点了点头——也不晓得是对谁点头,然后。也出了内奏事处。

    朱凤标心虚地周围看了看,自言自语的说道:“内阁还有个会。”说完,用手捂着嘴,咳嗽了几声,第四个走出了内奏事处。

    三个亲王、一个殿阁大学士,先后离开,剩下的人,再也呆不住了,纷纷“告辞”。

    很快,内奏事处里。就剩下醇王和钟王两个人了。

    钟王犹豫了一下,说道:“七哥。你不走?”

    醇王正在发愣,没听见他的话,钟王又叫了一声:“七哥!”

    醇王回过神儿来:“啊?”

    “你走不走?”

    醇王呆了一呆,随即没好气地说:“我是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正在当班!我走去哪里?”

    “哦……也是,那,我先走了?”

    醇王没出声,钟王向他微微俯了俯身,转过身来,走出了内奏事处。

    屋子里,除了太监,就剩醇王一个人了。

    醇王又是沮丧,又是恼火!

    这个六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儿的情形,就像那天晚上在朝内北小街一样,本来该我大出风头的,被他几句说话,就打消掉了!他是真的还把我当成小孩子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不会是……嫉妒我,自己退归藩邸了,也不愿意我——取而代之吧?

    哼!

    不过,醇王很快就被自己的“远见”重新鼓舞起来了:看,我说的没错吧,就是要出事儿,出大事儿!

    我说的要早些议立嗣君,有错吗?!

    你们一个个因循敷衍,讳疾忌医,掩耳盗铃,哼,有用吗?!

    他很想目下就“议立嗣君”这个题目,和什么人展开议论、辩驳,可是——该找什么人呢?

    倭艮峰一去,内阁那帮人,就都成了锯嘴葫芦——瞧朱建霞那个怂样!

    大学士、学士神马的,统统指望不上。

    只有军机大臣了。

    军机处另有脉案备份,所以,军机大臣是不必跑到内奏事处来看脉案的,关卓凡之外,几个大军机都不在乾清宫这儿,要找军机大臣,只有去军机处。

    不过,醇王虽然头脑简单,可也知道,军机处不是别处,自己手头没有正经差使,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军机处,大大不妥。

    那——

    思前想后,他兴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自己一个人递牌子“请起”!

    不过,“叫起”了,该说些什么呢?是不是就请懿旨,将议立嗣皇帝的题目,付诸近支亲贵公议?

    然后,顺理成章,就派了自己主持其事?

    醇王的心,火辣辣的。

    唔,让我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

    醇王、恭王两兄弟,在内奏事处议论辩驳的时候,养心殿内的灯火,终于熄灭了。

    但是,西暖阁内,君臣三人心头的火焰,却愈发灼人。

    母后皇太后容颜憔悴,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她不在榻正中端坐,而是靠着榻右首边的梅花小几坐着,右手虚搭在梅花小几的边缘上——不如此,她就觉得自己摇摇晃晃地坐不安稳。

    王守正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关卓凡站在旁边,微微垂首。

    “到底是怎么回事?”慈安说话了,原本柔软甜和的声音,已变得干涩喑哑,且隐约带着一丝哭音,“前儿个,不是还好好儿的吗?我以为,已经……好了!这才一天多点儿的功夫,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王守正磕了一个头,说道:“回母后皇太后,皇上‘天花’的症状,确实已经基本好了,痂结、屑落——太后亲眼所见,肉色红润,皮色光滑,说‘天花之喜’已经过去了,也并不为过……”

    “那……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回太后,”王守正又磕了个头,“皇上体内,另有邪毒作祟!这个,之前没有一丁点儿征兆,实在是……实在是臣等始料未及!”

    “另有邪毒作祟?!”

    “是!如果换个点儿发作,还好些,偏偏挑在这个点儿发作!母后皇太后明鉴,痘毒在皇上体内,肆虐了十好几天了,虽然最终被赶了出去,但皇上的本源,也消耗的七七八八了!这个时候,人的身子骨儿,是最虚弱不过的了,本该固本培元,慢慢儿的调理、将养、恢复,谁知道——”

    顿了一顿,“这个时候,本源微弱,面对邪毒,几无招架之力,几乎就是……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所以,才会,才会……溃不成军……”

    慈安微微一阵昏眩,她定了定神,说道:“药呢?用药,难道就……一点儿效用也没有吗?”

    “回太后,”王守正说道,“药石犹如兵器,也得……也得本源能够运用自如才行!本源虚弱,开不得弓,搭不得箭,多少兵器……也是没有用的!”

    “这个邪毒,怎么会……怎么会,刚刚好,在这种时候发作呢?”

    “回太后,”王守正说,“这个不是‘刚刚好’。邪毒在皇上体内,潜伏已久,窥伺机会,这个‘机会’,就是本源最虚最弱之时——此于邪毒,乃天赐良机,此时发作,攻本源之不备,可操……呃,这个道理,就跟两军作战,是一模一样的。”

    慈安又是一阵昏眩,她手上不自主的用力,抓住了梅花小几的边缘。

    “太后……”

    慈安抬起头来,看见关卓凡注视着她,一脸担忧的样子,勉强笑了一笑,微微摇头,意思是自己不要紧。

    “邪毒,”慈安轻轻吐了口气,“到底是什么样的邪毒呢?”

    “臣同魏吉恩两个,”王守正说道,“反复琢磨,呃,呃,这个,这个……”

    “还弄不清楚吗?”

    “回太后,”王守正咽了一口唾沫,“这个……已有端倪。”

    “是什么呢?”

    “臣……不敢说。”

    “唉,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找到病根儿了,才能对症下药啊!快说!”

    “臣……实在不敢说。”

    “你!……”

    这个时候,关卓凡说话了:“太后,要不然,叫养心殿内外无关人等,回避一下?”

    慈安一怔,明白过来:“啊,是……”

    养心殿迅速被“清空”了,不仅西暖阁,明殿和东暖阁里的太监,也都奉命退了出去,就是窗外廊下,也不许站人。

    养心殿总管太监前后左右的检查了一遍,确定无人留下,向慈安禀报之后,自己也退了出去。

    偌大一间养心殿,就剩下君臣三人了。

    “你说吧,”慈安说道,“别再吞吞吐吐的了。”

    “是。”

    不过,接下来,王守正还是犹豫了片刻,才极其费力的说道:“皇上体内的邪毒,是……‘杨梅’。”

    慈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关卓凡压低了声音,口气却异常严厉:“王守正,你胡说什么!”

    王守正被这句话一压,身子向下伏了伏,不说话了。

    西暖阁内的寂静,好像一块悬在半空中的石头。

    过了片刻,慈安吃力的问道,“你说的,是……‘杨梅’?我没有……听错?”

    “是。”

    王守正声音虽低,可是十分清晰。

    关卓凡疾言厉色:“王守正!”

    “你别这样,”慈安摆了摆手,止住了关卓凡,“不然,他更不敢说话了。”

    关卓凡不做声了。

    慈安微微闭上了眼睛,略略平静了自己的心跳,睁开眼,轻轻吐出一口长气,然后缓缓说道:“‘杨梅’,何以见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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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第一七一章 验身

    “回母后皇太后,”王守正说道,“生痈、流脓、溃烂,这是极典型的‘杨梅’的症状,而且,皇上身上的痈,是从先腰子上生出来的,那里的痈,也是‘根盘’最大、最为严重的,母后皇太后明鉴,腰,乃肾腑所在。∈♀UU小说,www.uu234.com”

    顿了一顿,说道:“皇上的肾,虚极了!”

    然后,就开始细述小皇帝的脉象,始而“脉沉而细数”——“肾阴虚”;继而“脉沉而迟”——“肾阳虚”,“皇上的肾”,竟是“阴阳两虚”,等等。

    “后来,”王守正说道,“皇上还出现了‘沉微’的脉象——不但‘沉’,还十分微弱,似有若无。如今,进一步加重了,已经到了‘脉微欲绝’的程度,这,就是‘肾阳虚脱’的脉象了!”

    “肾阳虚脱”,不用进一步解释,顾名思义,听上去就是一个要人命的,慈安又是微微一阵昏眩。

    王守正继续说道:“伤肾的病,并不止‘杨梅’一种,可其他伤肾的毛病,都是少年酒色放纵,经年累月,人到中年之后,方会发病,皇上的春秋……呃,这个,不大可能是普通的肾病。”

    顿了一顿,“再者说了,其他的肾病,亦不会有如此之严重的生痈、流脓、溃烂的症状,所以——”

    再顿一顿,“臣同魏吉恩二人,反复推敲琢磨,除了,除了,这个……杨梅,实在是……寻不到第二种可能了。”

    慈安呆掉了,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关卓凡撩起袍子,不声不响地跪了下来。俯下身去。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上贻宵旰之忧,是臣子的失职,关卓凡的动作,是一个谢罪的姿态。

    泪眼朦胧中,慈安发觉了关卓凡的举动,抽出手帕,拭了拭泪水,说道:“你起来——唉。我不明白,皇帝十来岁的孩子,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出过宫,怎么会——”

    说不下去了。

    关卓凡答了声“是”,不知道是回应慈安的“你起来”,还是关于小皇帝“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出过宫”的话,不过,他并没有站起身来,而是扭过头,对王守正说道:“王守正。好好儿一个人,什么情形之下。才会‘过’杨梅的病气?”

    “回……”

    一个“回”字刚出口,王守正马上反应过来:母后皇太后的御前,可不能说“回轩亲王”啊。

    及时打住,说道:“一共是两种情形。”

    关卓凡问:“哪两种?”

    “一种是……男女交合,”王守正说道,“另一种——”

    顿了一顿,放低了声音:“我……就不敢说了。”

    慈安的声音,流露出极少有的不耐烦:“这都什么时候了!养心殿都已经清空了!你快点儿说!”

    “是,是!”

    虽说“是”,但王守正还是踌躇了片刻,才说道:“另一种情形,是胎里带来的——由生身父母……‘过’给子女的。”

    慈安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大惊失色:“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连连摇头:“不,不,绝不会是这个情形!绝不会是这种情形!”

    许是摇头摇的太过用力了,脑中猛的一阵晕眩,抓着榻几边缘的手一软,往下一出溜,身子向前歪倒了下去。

    关卓凡反应极快,脚下像装了弹簧,倏的起立,踏上一步,一伸手,正正好托住了慈安的手臂,将她扶住了。

    慈安清醒过来,手搭着关卓凡的胳膊,没有松开,抬起头,泪水又一次从脸上滑落下来,哽咽着说道:“这……这可怎么办啊?”

    她的脸上,伤心、绝望、惊恐、惶惑、无助,交织在一起,关卓凡看着,心里不自禁地微微抽动。

    可是,这条路,既走上去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请母后皇太后务必珍摄凤体!”他低声说道,“为今之计,要赶紧弄清楚皇上体内的……‘邪毒’,是从哪里‘过’来的?到底是……哪一种情形?不然……”

    说到这儿,打住了。

    “不然”怎么样,关卓凡没说,慈安既无从想象,也不敢想象,她脑中一片混乱,本能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怎么才能够……弄清楚呢?”

    “请太后悄悄地传下懿旨,”关卓凡说道,“派几个谨慎老成的精奇嬷嬷,将太极殿、长春宫的宫女,一一验身,其中若有不是处子的,就要派太医仔细检查,看她,是否身染……‘杨梅’?”

    慈安呆了一呆,反应过来了:“对,对!皇上若有男女之事,自然是同近身服侍的宫女……如果她们中有人身染‘杨梅’,就会过给皇帝……”

    有了头绪,心境略略平定,默谋片刻,说道:“不过,太极殿、长春宫执事的宫人,并非都是未出阁的黄花姑娘,也有已婚已育的,譬如在长春宫小厨房当差的……嗯,不论出没出过阁,都不能放过了,都要验身!”

    顿了一顿,“出过阁的……由太医直接检查!……王守正!”

    “啊?臣在!”

    “检查宫人是否身染‘杨梅’,”慈安说道,“就由你和魏吉恩两人办差,不要再假手他人了——明白了吗?”

    “是,是,臣明白,臣明白!臣谨遵懿旨!”

    慈安想了一想,又说道:“再查一查,圣母皇太后去天津之后,有没有从太极殿、长春宫调到别的地儿的宫人,这些人,也要查,一个也不能拉下!”

    “是!”

    “是!”

    第一个“是”,是关卓凡应答的,第二个“是”,是王守正应答的。

    慈安这一系列安排,“一网打尽”,相当周密,关卓凡颇有意外之感——连已婚已育和已经调出太极殿、长春宫的,也不放过,这两种人,连他自己也没有怎么想到过呢。

    他内心暗自警惕:慈安虽然憨厚善良,可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母后皇太后,不能真的只把她当做一个萌萌哒的御姐来对待啊!

    同时,也不免暗自嘀咕:那些已婚已育的宫人,不会无巧不巧,有一个半个身染“杨梅”的吧?如是,自己的全盘计划可就都被推翻了!

    正在动着心思,只听慈安说道:“对了,还有……钟粹宫的喜儿,一并查验!她去太极殿待过几天,服侍过皇帝的!”

    关卓凡真的是“怔了一怔”了。

    前文说过,年前的时候,出宫微行诸事宜,筹划妥当,“万事皆备”,小皇帝兴奋地过了头儿,晚上“安置”的时候,蹬了被子,着了凉。本来,这只是普通的外感,三、五天就能好的,偏偏小皇帝各种闹腾,小小感冒,迁延不愈,慈安急了,派了喜儿过太极殿“镇场子”,连铺盖卷儿也搬了过去,就地做起了太极殿和长春宫的临时总管,如此这般,小皇帝才不敢继续“作”下去了。

    这就是所谓喜儿“服侍过皇帝”的来龙去脉。

    可是,喜儿……是母后皇太后最贴身、最亲信的宫女啊。

    连喜儿都不放过?

    还有,慈安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如果真的在上述人群中发现了“杨梅”患者,她这个母后皇太后,要负什么责任?

    事实上,即便没有在上述人群中发现“杨梅”患者,只要发现了本该是黄花处子、却已经破了身的——不管是不是被小皇帝破的身,母后皇太后就非常尴尬了。

    “宫闱严肃”,可是她的责任呢。

    计议既定,话头就暂时告一段落,现在,只能静等“验身”结果出来,然后才能继续计议。

    慈安满脸疲惫,对关卓凡说道:“你先回军机处吧,有了消息,我叫人传你,你再过来——我估摸着,一个时辰,差不多了。”

    “是。”

    顿了顿,关卓凡说道:“太后已经整宿没有安置了,请太后务必善自珍摄!这个把时辰,太后在西暖阁这儿,就打个盹儿,也是好的。”

    慈安微微苦笑:“哪里歇的着?——好,我尽量吧,你不必担心。”

    “请旨,今儿的军机‘叫起’,是不是就撤了?”

    “嗯……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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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第一七二章 此乃天命

    关卓凡回到军机处,一进门,一直默默坐等的文祥、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四人,立即站起身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探询的神色。

    “皇上的体内,”关卓凡声音喑哑,“另有邪毒作祟无疑,不过,到底是哪一种邪毒,目下还在查验,我这儿也没有更多的消息——诸公就不要来问我了,我知道的,并不比脉案上的更多。”

    您知道的,一定比脉案上的要多一些——这个,大伙儿心里有数,不过,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轩亲王“慎言”,也在情理之中,几位大军机,虽然都是满肚子的问题,可是,也不好真问什么了。

    顿了一顿,关卓凡说道:“总之,局面应该很快就会明晰起来的——也就一、两天的功夫,各位耐着性子,再等一等吧。”

    几位大军机,都点了点头。

    “今儿早上的脉案,”关卓凡明知故问,“送过来了吗?”

    文祥微微摇头:“还没有。”

    当然还没有,王守正刚刚离开养心殿,现在,他和魏吉恩两个,正忙着准备给熟女和萝莉们做妇科检查呢。

    “军机处,”关卓凡说,“下边儿的各个衙门,差使公务,照常办理,不能走了神儿,因此有所迁延。”

    “是。”

    文祥应了一声,转身从身边的桌子上,捧起一只白色的匣子,说道:“这是兰州来的电报,应该是新疆的军报。”

    打开匣子,拆开奏折,关卓凡扫了一眼封口的题目,说道:“嗯,是新疆来的——又打了胜仗了。”

    四个大军机。眼睛都是一亮,可是,神色依旧“庄重”——圣躬不豫,这种时候,脸上不好露出什么明显的“喜色”的。

    关卓凡看过奏折,再看“夹片”。看过之后,说道:“玛纳斯打下来了——不过,这场仗枝节横生,颇有波折,倒是出乎意料,各位都看一看吧。”

    *

    乌鲁木齐既是城市的名称,也是以该城为中心的一大片地区的名称,乌鲁木齐之役,西征大军收复的。仅仅是乌鲁木齐这座中心城市——又分迪化、巩宁二城。叛匪虽然丢失了乌鲁木齐城,但是,在乌鲁木齐地区,还拥有两个重要据点,一个是乌鲁木齐城西北方向的玛纳斯,一个是乌鲁木齐城东南方向的吐鲁番。

    前文说过,白彦虎兵败之后,南逃至达坂城。这个达坂城,就是吐鲁番西北方向的屏障。从乌鲁木齐进军吐鲁番,一定要先克达坂城。

    不过,虽然乌鲁木齐地区的叛匪主力,溃逃到了达坂城——吐鲁番一线,但展东禄并未马上提兵南下,他和刘锦棠的意见是一致的:必须先打玛纳斯——因为玛纳斯在西征大军南下的后路上。后路不靖,兵家大忌。

    经过对玛纳斯叛匪实力的评估,展东禄和刘锦棠都认为,不必全军北上,轩军留驻乌鲁木齐。南向威胁达坂城,玛纳斯一役,由老湘军和雷正绾部负责。

    雷正绾部先行,兵锋所指,沿途的昌吉、呼图壁各城叛匪,闻风而遁,昌吉、呼图壁皆不战而下,玛纳斯门户洞开。

    刘锦棠率老湘军随后赶到,刘、雷二部分兵四出,将玛纳斯外围的大东沟、小东沟、柴窝堡、大西沟、小西沟、板房沟等据点一一拔,然后从东、南两个方向,发动了对玛纳斯的攻击。

    玛纳斯分南城、北城,攻打南城的时候,十分顺利,守将黑宝才只做了象征性的抵抗,便弃城而逃,但攻打北城的时候,却遇上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守军的战力倏然增强,不但战斗意志顽强,且火力凶猛、射击准确,官军的第一轮攻击,被挡了回来,颇有死伤。

    刘锦棠发觉情况有异,在缺乏足够攻城重炮支援的情况下,不欲反复强攻,增加伤亡,下令暂时停止攻击,飞骑向展东禄请援。

    展东禄得报,晓得之前轻敌了,立即派出两个炮兵连,星夜驰赴玛纳斯。

    在克虏伯大炮的猛烈轰击下,玛纳斯北城的守军终于崩溃了。

    官军攻入北城后,在叛匪的尸体中,发现了身份奇怪的人士,审问俘虏,原来,就在官军开始进攻南城的时候,一支罗刹兵来到了北城,官军进攻时感受到的阻力,主要就来自于这支罗刹兵。

    刘锦棠吃了一惊:罗刹人撸袖子上场了?没得到过任何这方面的情报啊,俺们吃的军粮,还有好一部分是从罗刹人那儿买来的呢!

    进一步审问俘虏,终于搞清楚了:这一支罗刹兵,并不是罗刹朝廷派过来的,甚至和阿古柏都没有什么关系,这是白彦虎通过一个罗刹商人,自行在罗刹国内招募的“雇佣兵”。

    不过,招募的过程,并不十分顺利,前前后后,很花了些时间,才勉强“成军”;兼之路途遥远,紧赶慢赶,不但没赶上乌鲁木齐之役,就是玛纳斯之役,也只赶上了后半段。

    一仗下来,这支罗刹兵,大半都在克虏伯大炮的炮火中报销掉了。

    这个关卓凡口中的“横生枝节”,为不妨碍中国和俄罗斯的“敦睦邦交”,展东禄和刘锦棠,并未将之述进正式的奏折中,而是通过“夹片”和私人信件,向朝廷和关卓凡做的汇报。

    玛纳斯北城即克,玛纳斯之役便算收官,其中虽有波折,但西征大军此次作战的目的——“一在扼其纷窜以省防兵,一在下兵南路之际,防其牵缀”,便算圆满达成了。

    至此,朝廷的势力,在东起甘肃肃州、西至新疆塔城的广大地区,连成了一片,它既对伊犁自封“苏丹”的塔兰齐政权,造成了强大的威慑,又取得了牢固不移的南下基地,展东禄在奏折中说,“乌鲁木齐既克,即须规复吐鲁番城,扼贼咽喉,则南路各城不难次第戡定矣。”

    至于伊犁的塔兰齐,北京的关卓凡、甘肃的左宗棠、新疆的展东禄,都有共识,暂时不必搭理他,甚至连招降都不必的,待到南路的阿古柏覆灭,这个关起门来自封“苏丹”的跳梁小丑,自然望风归降,除非,他的脑子真的进水了。

    *

    一一看过电报,几个大军机,不约而同,心里都起了这样一个念头:如果此时此刻,皇上的体内,没有“邪毒作祟”,则“天花之喜”一过,就收到新疆西征大军的捷报,那真正是叫“锦上添花”!

    现在——唉!

    算算日子,西征大军应该已经开始南下达坂城——吐鲁番一线,有人心里就想:不晓得皇上的病情,能不能撑到收复吐鲁番的捷报送达呢?

    曹毓瑛说道:“不晓得咱们和阿古柏直接交上手了,到时候,罗刹人不会不再耍点什么新鲜花样出来呢?”

    许庚身说道:“琢如说的是,罗刹人狼子野心,不能不防!”

    郭嵩焘说道:“直接撕破面皮,估计罗刹人还没有这个胆量吧?再说,万国公法上也说不过去。”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胆量,罗刹人未必没有;万国公法,罗刹人也不见得多么在乎,不过,罗刹人还没有把浩罕国全部吃下来,直接把手伸进新疆,他们眼下还没有这个实力。”

    顿了一顿,说道:“台底下的小动作,大约是难免的,不过——”

    他冷笑一声,说道:“没有用!新疆全境,回归中国,此乃天命!不论罗刹人使什么绊子,都是螳臂当车!”

    几个大军机心头都是一热。

    “新疆回归之后,”关卓凡说道,“罗刹国也把浩罕国都吞下去了,咱们和罗刹,就直接打上照面了,到时候——”

    顿了顿,关卓凡微微的咬着牙,“他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他呢!”

    *(未完待续。)

第一七三章 天爷,天爷,天爷!

    巳正一刻的时候,养心殿来了人,传轩亲王觐见。

    关卓凡见来传旨的太监,是钟粹宫的总管太监孟敬忠,不禁略觉奇怪——怎么会是钟粹宫的人呢?来传旨的,本该是养心殿的太监呀!

    出了军机处,孟敬忠见四下无人,说道:“宫里边儿现在乱糟糟的,主子叫我别傻呆着了,帮着一块儿照应、照应。”

    哦,原来如此。

    孟敬忠一边走,一边四下觑了觑,压低了声音,说道:“方才,七爷递牌子请见,王爷,您万想不到他说的是啥事儿!”

    “醇郡王?什么事儿啊?”

    “七爷说,请主子早定大计——为万岁爷‘立后’!”

    关卓凡心头一震。

    这个“立后”,自然不是“立皇后”,而是择定入继大统的人选,即“立嗣皇帝”。

    这个时候,醇王跳出来说这个事儿?!

    嘿!

    “母后皇太后怎么说?”

    “主子当时目瞪口呆的,还没缓过神儿来,眼泪就流下来了,说,‘七爷,你就这么想皇帝死?’”

    关卓凡心头,又是一震。

    醇王固然荒唐,慈安的这句话,也太……口不择言了。

    “七爷一听这话,”孟敬忠说,“也急了,调门儿不自觉的就升高了,说,‘我是为了爱新觉罗氏的江山!’然后,急赤白脸的,吭吭哧哧,啰啰嗦嗦,就是一大长篇儿。”

    顿了顿,“他说的不是很有条理,什么‘大宗’、‘小宗’的。我听的也不是很真切,反正那个意思,就是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不早作准备,到时候,‘一定大位虚悬’。国家动荡什么的。”

    “大宗”,“小宗”,嘿。

    “母后皇太后……什么意思呢?”

    “唉,主子能有什么意思?”孟敬忠说,“万岁爷那个样子,现在来给主子说这种事儿,那不是往心头上扎刀子?我瞅着,叔嫂两个,其实谁也没有听谁说话。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哎哟,好一顿吵!”

    “后来呢?”

    “主子一边儿说,”孟敬忠说,“一边儿抹眼泪,愈哭愈厉害,七爷终于觉得不妥了。说,‘臣今日犯颜直谏。完全是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着想,没有一丝儿自己的私意’,然后,打住了话头。”

    顿了顿,“七爷不说话,主子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七爷实在没趣儿,就悻悻的跪安了。”

    关卓凡轻轻的叹了口气。

    孟敬忠说道:“我一个奴才,本来是没有资格说三道四的,可是……王爷。您没见着七爷那个盛气凌人的样儿——

    说到这儿,孟敬忠摇了摇头:“唉,真是替主子难过!”

    顿了顿,愤愤不平地说道:“我们主子,就是太好脾气了!换了圣母皇太后,七爷他敢……”

    关卓凡打断了孟敬忠的话:“醇郡王走后,母后皇太后怎么样啊?”

    “七爷走了,”孟敬忠说,“主子一直在淌眼泪,我们也劝不住,也……不大敢劝的,唉!”

    顿了一顿,“后来,太医院的王院判和内务府的一个嬷嬷来了,主子就叫我们出去了。”

    嗯,“查体”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主子再传我进去的时候,”孟敬忠说,“眼泪已经收了,可是,脸上的神气,古怪的很,呃,我也说不大好,反正,叫人瞅着有点儿……害怕。”

    “查体”的结果……会是什么呢?

    关卓凡点了点头:“好,老孟,我都知道了,你有心。”

    说过这句话,抬起头,已经到了遵义门的门口,进去,就是养心门了。

    养心门进去,就是养心殿了。

    关卓凡轻轻吸了口气,拾阶而上。

    进入西暖阁,请过安,站起身来,慈安脸上的神气,果然“古怪”,关卓凡看在眼中,不由心头一颤。

    但是,慈安是不会在脸上藏事儿的人,从她脸上的表情,关卓凡已经猜到,“查体”的结果是什么了。

    养心殿又一次被“清空”了,这一次,只剩下慈安和关卓凡两个人。

    当确认所有“无关人等”都退出了养心殿,慈安一直努力抿紧的嘴唇,不可自控的微微的哆嗦起来,接着,她右手抓紧榻几的边缘,放在左腿上的左手,抬了起来,颤抖着,似乎要伸向关卓凡。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关卓凡脑海中光芒一闪,抢上一步,在慈安面前单膝跪地,伸出右手,将慈安悬在半空中的左手,轻轻的握住了。

    慈安浑身一颤,但她并没有将手往回抽,反而紧紧地抓住了关卓凡的手,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养心殿里虽然没有第三个人,但慈安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哽咽的声音:“她们都……都……没有事儿——没出过阁的,都没有……破身;出过阁的,有的生了‘女人病’,可是,不是……‘杨梅’。”

    这原在关卓凡意料之中,但他还是微微的松了口气。

    “她们”既没有事儿,那么,有人就“得”有事儿了。

    “怎么办?”慈安的声音中,夹杂着难以抑制的绝望和惊恐,“是……‘他’,还是……‘她’?”

    这话,第三人听来,一定莫名其妙,但关卓凡明明白白,第一个“他”,指的是文宗,第二个“她”,指的是慈禧。

    慈安的绝望、惊恐,非止一事,是多重的。

    小皇帝的“杨梅”,不论“过”自谁——生父也好,生母也罢,都是慈安不可承受之重——一个是先帝,一个是和她比肩而坐、共同垂帘的“姊妹”,都是身系四海之重的人,动止皆关系天下,接下来,朝局、社稷,会因此发生什么大波折、大动荡?

    对此,她完全无法想象,也就根本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处置这个荒谬至极、可怖至极的局面?

    只觉得,大变将生,剧震将至,弄不好,天翻地覆,而她,被牢牢的钉在了目下这个位子上,无从闪避。

    此其一。

    其二,醇王“闹殿”,对于慈安,产生了两大影响:

    第一,“议立嗣皇帝”的要求,从一个侧面,进一步向她强调了嫡子之身陷绝境,药石罔效,彻底打破了她仅存的一点侥幸和幻想。

    第二,慈安不晓得,醇王之举,背后有没有其他的名堂?“议立嗣皇帝”,只是他个人的意思,还是亲贵的“公议”?

    醇王的行径,叫慈安感到了一股莫可名状的威胁——她说不清楚这个威胁到底是什么,只觉得……自己的位子,摇摇欲坠。

    所以,她要抓紧关卓凡的手。

    此时,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依赖眼前的这个男人——除了他,她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依赖了。

    这,自然是关卓凡“乐观其成”的。

    醇王的莽撞,无意之中,很帮了关卓凡一把。

    慈安看不清、看不透目下波云诡谲的局面,但是,她的忧虑,并非全然是在杞人忧天。

    她弄不清楚醇王说的那些复杂的“大宗”、“小宗”,但是,她有一个模糊的、本能的疑虑:若嫡子“龙驭上宾”,嗣皇帝登基,不论继统的是谁,他都有自己的生身父母,那么,自己这个母后皇太后的身份,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她隐隐约约听说过,前朝就因为类似的继统的事儿,发生过很大的风波,入继的“小宗”,做了皇帝之后,食了言,不肯认“大宗”的账,不肯给“大宗”当儿子,好像,后来……“皇考”变成了“皇伯父”?“皇后”变成了“皇嫂”?整来整去,还整多出来一个皇帝?

    哎呀,搞不清楚,反正,闹得沸反盈天的,许多大臣因此得罪,挨了板子,甚至……有被活活打死的?

    慈安听说的,其实是前明的“大礼议”事件。她的记忆比较混乱,“大礼议”其事,本书之后还会提及,这里暂时按下不表。

    其三,慈安的绝望和惊恐,还来自于另一层无法言述的隐忧:

    如果小皇帝的“杨梅”,“过”自生父——她和文宗,可是正经夫妻,那么,她会不会自文宗那里,“过”了这个“杨梅”过来?

    如果小皇帝的“杨梅”,“过”自生母——慈禧和关卓凡,是有过鱼水之欢的——连孩子都怀上啦,自己和关卓凡,又……那么,自己会不会辗转自慈禧——关卓凡那里,“过”了这个“杨梅”过来?

    仔细想想,自己竟是左右都是逃不掉的!

    慈安并不“知医”,她也不晓得自己的想头对还是不对?但正因为不晓得,心才吊在半空中,吊得难受!

    同时,她也替关卓凡难受:如果嫡子的“杨梅”,“过”自生母——这位生母,不但和他鱼水交欢,还怀了他的孩子!那么,除了他本人之外,会不会,亦如小皇帝一般,这个“杨梅”,也“过”给了这个还在娘肚子里的孩子?

    还有丽妞儿。

    如果小皇帝的“杨梅”,“过”自生父——丽妞儿也是文宗亲出,会不会也……

    如果小皇帝的“杨梅”,“过”自生母——如上所述,丽妞儿会不会辗转自慈禧——关卓凡……

    竟是和自己一样,左右也逃不掉的!

    还有敦妞儿。

    还有她们将来的孩子。

    还有丽妹妹……

    愈想愈可怕!

    天爷,天爷,天爷!

    内外交攻,前后被敌,左支右绌,慈安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崩溃掉!

    *(未完待续。)

第一七四章 紧握你的手

    慈安觉得,目下的自己,已被抛入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之中,颠簸起伏,身不由己,随时都会遭遇灭顶之灾,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自己在怒涛中的一叶扁舟,一定、一定要抓紧了!

    她确实是“抓紧了”——关卓凡在她面前,单膝跪地,慈安的左手,紧紧的握着关卓凡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本来捏着榻几边缘的右手,又不自禁的挪了过来,搭在了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上,变成了双手紧握关卓凡右手。

    呃,这真是一个非常……奇诡的姿态。

    西暖阁内没有第三人,整个养心殿内也没有第三人,连窗外廊下也都“清空”了,但是,再远一些——养心殿的院子里,还是有人的。

    养心殿的窗户,同紫禁城其他宫殿不同,不是纸糊的,而是“明窗”,即玻璃窗,屋子外边的人,是有可能透过窗户,看见屋内的情形的。

    当然,这得有一个条件——现在是大白天,屋子外边儿亮,屋子里边儿暗,玻璃窗还会反光,得站在廊下,贴近窗户,才看得清屋内的情形。窗子被檐、廊的阴影笼罩着,站在距离较远的院子里,是不大可能看明白,屋子里边儿的人,在做些什么的。

    另外,因为养心殿是政治中枢,这儿的规矩,是整个紫禁城最严格的,一般情况下,屋外面的太监,也不敢向屋内“偷觑”。

    还有,御榻靠北墙而设,距离南窗。隔着一段距离。是整间屋子里光线较暗的地方。

    不过。虽然有以上种种“有利条件”,慈安和关卓凡的举动,被第三人看到的可能性极低,但是,唉,毕竟是玻璃窗啊,院子里,毕竟还是有人的啊。

    这个。慈安已经顾不上了,或者说,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已经装不下会不会“走光”这个问题了。

    现在是夏天,慈安两只柔软滑嫩的手,却是冰凉冰凉的。

    “怎么办?”她向前微微俯着身子,声音颤抖着又问了一遍,“是……‘他’,还是……‘她’?”

    “他”。是文宗;“她”,是慈禧。

    关卓凡默然片刻。说道:“臣以为,不是先帝。”

    不是“他”,那就是“她”了。

    慈安心中猛地一沉。

    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她想不清楚哪个“害”更轻些,但是,无论如何,文宗已经龙驭上宾,如果小皇帝的“杨梅”,“过”自生父,她就不需要和“肇事者”本人打交道了,可如果是“她”的话——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拿“她”……怎么办呢?

    唉,真是不晓得啊,真是望而生畏!

    她一想到这个绝大的难关,就像在寒冬腊月,要从温暖的屋子里,去到寒风刺骨的户外,门一打开,本能地就要向后退缩。因此,潜意识中,她是希望,“两害相权取其轻”,小皇帝的“杨梅”,不是“过”自生母。

    慈安定了定神,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太后请想一想,”关卓凡说道,“‘她’怀上皇上是什么时候?先帝驾崩又是什么时候?如果皇上的‘杨梅’,‘过’自先帝,则先帝必是于种下龙种之前——至少是于皇上出生之前,便罹患此疾,皇上六岁继统,这六、七年间,先帝不晓得又和多少妃嫔、有过多少次鱼水之欢?”

    顿了一顿,“如果先帝真的罹患此疾,怎么会没有一个妃嫔,被‘过’了病气?”

    对……呀!

    这个道理,其实并不复杂,略一思衬,慈安便明白了。

    她福至心灵:同样的道理,也可以……用在你身上呀!

    你和她,不是在热河的时候“好”上的吗?在那之后,到现在,也有六、七年了!这六、七年,你又和多少女人、有过多少次……鱼水之欢?嗯,上海两位侧福晋,一位扈氏,一位杨氏,美利坚那儿呢,还有一位雅氏,一位米氏,每一位,你都叫人家给你生了一个孩子!你这几个女人,这几个孩子,不都好好儿的吗?这不就证明了,你也没有“罹患此疾”吗?

    对对对,你在香港那儿,还有一个吕氏——也是好好儿的吧?

    就是说,你没有被她“过”了病气!

    哎呀,如此说来,我也就——

    哎哟,谢天谢地!

    还有丽妞儿——如此一来,既不会被她的生父“过”,也不会被你“过”——也没事儿了!

    关卓凡的逻辑,颇能“自洽”,但并非毫无破绽,不过,对于慈安来说,足够了!她现在有着极强烈的趋利避害的心理,什么都尽可能地往好的、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想,关卓凡给出的理由,对她来说,犹如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抓住了就不放开!

    慈安不由喜动颜色!

    她没有发现自己神态、表情的不妥当——嫡子危在旦夕,呃,嫡母怎么好……“喜动颜色”呢?

    她容颜憔悴,玉色清减,本来楚楚可怜,现忽现喜色,苍白的脸庞透出一层红晕,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实在另有一种动人心魄之处,关卓凡忍耐不住,低下头,在她柔嫩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慈安浑身一颤,然而,她既未出声,也没有把手抽回来,她握住关卓凡右手的双手,反倒更加用力了。

    过了片刻,慈安轻声问道:“罹患这个‘杨梅’,男女……交合,并不是……一定就要‘过’人的吧?”

    嗯,你还是有点儿不大放心呢。

    “自然不是。”关卓凡说道,“像……‘她’这种情形,体内的‘邪毒’藏得深,只‘过’给子女,不在……交合之际,‘过’给他人,其实并不罕见。”

    “是这样啊?啊,好,好。”

    慈安眉目之间,愈加舒展了。

    实际情形,是否真的“并不罕见”,且另说,反正,慈安姐姐是搞不清楚的,先这么忽悠着吧。

    “同样,”关卓凡说道,“‘杨梅’这样东西,也不是必定‘过’给子女的,就算‘过’给了子女,有时候,亦终生不会发病。”

    子女——那“她”肚子里的孩子……

    慈安发现,自己心底,突然生出了一丝儿莫名其妙的失望。

    这个失望……哪里来的?难道,晓得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未必会“过”她的杨梅,才……

    慈安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怎么能如此恶毒?

    她心虚的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不过,他正自顾自的往下说,应该不会留意到自己的微妙的情绪变化。

    “就是皇上,”关卓凡说,“实在也是因为天花肆虐于前,本源有亏,无可奈何。”

    提到小皇帝,慈安的神色,黯淡了下来,过了片刻,轻轻的叹了口气。

    不过,这声叹气之中,之前的绝望和惊恐,已经听不大出来了。

    她已经彻底的放下心来了。

    心神一定,就可以开始想其他的事情了。

    “方才,七爷跑到这儿,同我吵了一架……呃,这个事儿,你已经晓得了吧?”

    嗯,你叫你自己的总管太监来传我,其实就是要他先把这个事儿告诉我呀。

    “是,臣已经听说了。”

    “唉,”慈安叹了口气,“七爷急赤白脸的说了那么一大篇儿,我的脑子……都快叫他撑炸了!你说,他说的这个事儿,到底该……怎么办呢?”

    “亲贵重臣进宫为皇上‘叩喜’的那天晚上,”关卓凡说,“出宫之后,大伙儿到臣的家里,坐了一坐。那一次,醇郡王就将此事,当众提了出来,臣作好作歹,总算将他暂时按了下来,不想……他竟然在这种时候,烦扰厪忧……”

    说到这儿,关卓凡叹了口气,打住了。

    慈安的心,高高的提了起来。

    沉默片刻,关卓凡说道:“万一……臣是说万一——昊天不吊,龙驭上宾,则议立嗣皇帝,势所必然,咨之亲贵,亦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无论如何,此时此刻,谈不上这个,醇郡王……实在是莽撞了。”

    昊天不吊……龙驭上宾……

    慈安微微一阵昏眩。

    是啊,到时候,一定是要“议立嗣皇帝”的,这个,怎么逃也是逃不掉的。

    呃,不对,自己怎么会想到“逃”这个字眼呢,“议立嗣皇帝”,天经地义啊……

    “到时候,”关卓凡说道,“大行皇帝若无亲生兄弟,嗣皇帝的人选,一般说来,要先求之于宣宗一脉,若宣宗一脉中寻不到合适的人选,再求之于仁宗一脉。不论谁做嗣皇帝,只要不是大行皇帝的亲生兄弟,都算‘小宗’入继‘大宗’,这一点,醇郡王虽然莽撞,倒是没有说错。”

    慈安愣了一愣。

    呃……这段话,听起来,好像……哪儿有点儿怪怪的呢?

    哦,对了,是这儿——“大行皇帝若无亲生兄弟”。

    先帝只有“大行皇帝”一个儿子,“大行皇帝”自然是没有亲生兄弟的,这个“若”字,听起来……怪怪的。

    “不过,”关卓凡继续说道,“不论入继大统的是谁,母后皇太后正位中宫、母仪天下之地位,绝不可稍有移替,不然——”

    慈安浑身一震。

    “不然,”关卓凡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臣第一个不能答应,十万轩军将士,也不能答应。”

    慈安又是浑身一震。

    她握着关卓凡的手,更紧、更用力了。

    *(未完待续。)

第一七五章 遂其谋

    过了良久,紧握着的手,微微的放松了。

    慈安轻声说道:“你起来吧,一直这么着……也怪累的。”

    臣子在“下头”跪着,“上头”那一位,说出“你怪累的”之类的话的,咱们的慈安姐姐,不晓得是不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位?何况这位臣子,不过单膝下跪?再者说了,也没有跪多久嘛。更何况,这位臣子手里,还捧着母后皇太后一双嫩滑的柔夷?********在握,真是何累之有?

    不过,关卓凡脸皮虽厚,也不好说“俺不累,俺不累,俺就‘一直这么着’好了”,他说的是:“臣谢母后皇太后体谅。”然后,站起身来。

    如此一来,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自然而然,就松开了。

    一抹红云,飞上慈安的面庞,她伸手拢了拢微微散乱的鬓角,心境略略平复了,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她’呢?怎么办……才好呢?”

    关卓凡默然不语。

    慈安柔声说道:“我晓得你不好受,也实在是难做……”

    顿了顿,觑着关卓凡的神色,试探着说道:“要不然……咱们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切照旧?”

    关卓凡苦笑了一下,说道:“只怕装不了傻。皇上的病情,台面上、文字上,固然尽可归之于‘天花’——也必须如此;可是,台面下,这个‘邪毒’,到底是什么,又是从哪儿来的。讲得再怎么含糊——就算不提及‘杨梅’二字。也得给亲贵们一个交代。这。大约是蒙混不过去的。”

    他叹了口气:“一味推搪,只怕大伙儿猜疑得更狠了,人心亦因会此更加动荡,此实非朝廷社稷之福。”

    “这……”

    “再者说了,”关卓凡说,“就算咱们不说,脉案摆在那儿,症状摆在那儿。王守正、魏吉恩看得出来,别人,未必就看不出来。”

    “……也是。”

    “还有,”关卓凡说,“有些事儿,猜也猜得出来。譬如,太医和内务府的嬷嬷,奉懿旨替长春宫、太极殿的宫人们‘验身’,纵然主其事者,守口如瓶。但最多只能守得住,具体‘验’些什么?至于‘验身’这个事儿本身。是瞒不住的——”

    “啊……”

    “‘验身’的结果,其实也是瞒不住的——被‘验身’的宫人,‘验身’之后,皆放归原位——原来当什么差,‘验身’之后,还是当什么差,这就证明了,这些宫人,都没有问题。”

    “啊……对呀……”

    “人们会想,”关卓凡说,“宫里边儿,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大动干戈的‘验身’?不消说,自然是和皇上的病情有关的!宫人既然无辜,那么,就是说,皇上体内的‘邪毒’,非‘过’自于外人,既如此,那就只能是——”

    说到这儿,打住了。

    慈安悚然说道:“那就只能是……‘过’自生身父母——不是先帝,就是‘她’了!”

    “是,”关卓凡说道,“接下来,臣能想得到的,别的人,大约也能想得到——先帝其余的妃嫔,既皆安堵如常,则先帝自然未曾被此‘邪毒’。皇上的‘邪毒’,既非‘过’自先帝,那么就只能——”

    事实上,“臣能想得到的”,“别的人”,未必就一定能想得到。关卓凡一连串的“推理”,也并不是毫无破绽可寻。但是,慈安的思路,已全然为关卓凡左右,这些话,听在她的耳中,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她不能不相信,一切事情,确实都会照着关卓凡所说的那样,发生、发展。

    “那……可怎么办啊?”

    慈安的声音,透着真正的惶急——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慈禧。

    关卓凡默然片刻,说道:“臣,心乱如麻。”

    “好,好,”慈安赶忙说道,“我不逼你,你慢慢儿想,慢慢儿想。”

    过了好一会儿,关卓凡还是没有说话,慈安忍不住了,试探着问了个在心底纠结不休的问题:“你说,‘她’……呃,怎么会……呃,得了这么个毛病呢?”

    话一出口,慈安就后悔了,正想着说点儿什么“乱以他语”,只听关卓凡说道:“年深月久,难以究诘。”

    “是,是!”慈安赶忙说道,“都是老皇历了,别去翻它了!”

    “不过,”关卓凡微微苦笑,“咱们不去翻它,一定有人会去翻它。”

    “那……如何是好啊?”慈安惶然说道,“这个毛病,说不定,说不定,呃,说不定也怪不得她……说不定,她也是……从父母那里‘过’的。”

    啊?

    顿了顿,慈安接着说道:“你不是说,‘杨梅’这个东西,有的时候,‘过’自父母,却一辈子也不会发病的吗?许是,许是……这个‘邪毒’藏得深,‘她’自个儿不晓得,选秀入宫的时候,也没有查出来呢?”

    咦,慈安姐姐的这个脑洞,开得着实不小啊,而且,歪打正着,同现代医学的“隐性遗传”、“隔代遗传”神马的,颇有几分契合之处,需要的话,倒不是不可以拿来“借鉴”一下的。

    “关键是‘莫可究诘’,”关卓凡说道,“再者说了,即便是‘过’自父母,也不能就说没有责任了。”

    “那倒是……”慈安没招了,秀眉紧蹙,“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关卓凡又不说话了。

    慈安脑中“灵光”一闪,说道:“要不然……你去一趟天津,当面和她商量一下?”

    这个提议,实在匪夷所思,关卓凡不由苦笑了一声,慈安微微愕然:我哪儿说的不对吗?

    正在疑惑,关卓凡撩起袍子,跪了下来。

    慈安真的是“愕然”了:“哎,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关卓凡没有起身,用一种很苦涩的声音说道:“‘她’固然有错,可是,毕竟是皇上的生母!虽然,圣躬违和,同‘她’不无关系,可是,没有母,焉有子?若没有‘她’诞育今上,七年前,帝嗣便转移到‘小宗’去了——‘她’于社稷,是有功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还有,”关卓凡说道,“底定大乱,重整乾坤,全赖两宫皇太后宵旰勤劳,如今,国家中兴可期,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是,是!”慈安有点儿手足无措,“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顿了顿,说道:“你说‘全赖两宫皇太后宵旰勤劳’,其实,折子是‘她’看,主意是‘她’拿,‘她’的功劳,要比我大!”

    一边说着,一边疑惑:你这个意思,不就是要“一切照旧”吗?我没有任何意见啊——我方才不是说了吗,“咱们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切照旧?”

    可是,“只怕装不了傻”,也是你说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正在纳闷,只听关卓凡用十分郑重的语气说道:“两宫皇太后比肩听政,不分彼此,不过,母后皇太后正位中宫,虽然谦和冲退,但真正的大主意,还是要母后皇太后来拿的。”

    听到“正位中宫”四字,慈安不由心中一动。

    “万一……昊天不吊,”关卓凡说道,“龙驭上宾,‘她’既咎毁难免,自然人心难服,意旨难行,再行垂帘之事——”

    说到这儿,关卓凡轻轻摇了摇头:“就不可能了。”

    慈安心头大震。

    “到时候,”关卓凡说道,“总要求母后皇太后看在‘她’诞育今上、操持国事的功劳上,格外恩恤,不另行加罪,许她保有‘圣母皇太后’的名衔,退居苑囿,颐养冲和,优游余年。”

    慈安的心,怦怦直跳,她张了张嘴,但嗓子眼儿太干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关卓凡磕下头去,声音有一点儿哽咽:“臣自知身处嫌疑之地,但不能不为‘她’……代乞天恩。”

    “别,别,”慈安颤声说道,“你别这个样子,我都答允你——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呃,先头,我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哎呀,乱了,乱了……

    慈安下意识的,轻轻的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脑中微微一阵昏眩。

    伏在地上的关卓凡,无声的透出一口气来。

    好吧,迄今为止,一切都在我计算、掌握之中,希望接下来,也是如此。

    *(未完待续。)

狮子也来凑凑热闹

    这两天,《乱清》的评论区好热闹啊,狮子心里痒痒的,嗯,也来凑凑热闹吧。

    对《乱清》最近情节的发展、变化,有书友支持,有书友反对,支持的,狮子固然感激稽首,反对的,狮子亦以为,是对《乱清》、对狮子以及对关卓凡的另一种形式的支持,在此,狮子一并致谢。

    反对的书友中,有人觉得最近情节的发展、变化,比较突兀,狮子是作者,自己评价自己设计的情节突不突兀,不大客观,但是,狮子自以为,已经在之前埋下了足够多的伏笔,不过,也许因为《乱清》连载的篇幅、时间较长,有的书友,已记不大清楚之前的草灰蛇线了。

    还有,这个“突兀”的情节,不过刚刚展开,谁晓得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看第一章,就断言第一百章是这个、是那个,呃,会不会……稍稍早了那么一点儿?

    《乱清》是有纲要的,有大纲、有小纲,最大的那个“纲”,在动笔写第一个字之前,就已经确定,且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中途改变,包括辱骂、抹黑、订阅下降,等等。

    小纲的情形,略有些不同,有时候,不得不做出一定的调整和改变,不过,这个和“辱骂、抹黑、订阅下降”,也是没有一毛钱关系的。

    那么,和什么有关系呢?

    和关卓凡有关系。

    随着地位、力量的增长,这个人物,愈来愈有自己的独立的意志,狮子控制、摆布他,愈来愈困难。

    有时候,狮子的想法和关卓凡的想法,其实并不一致,狮子常常要和他反复辩驳、拉锯,这种时候,如果双方不能达成妥协,几乎都以狮子的屈从而告终,不然,关卓凡就不合作,硬写下去,《乱清》就会变得非常别扭。

    有的书友,对关卓凡不满,事实上,狮子对他,有时候也是一肚子火,可是,没有法子,是他穿越到了十九世纪中叶,是他在那个时空挣扎求存、力求向上,为自己、为中国,闯出一片天,狮子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和记录者。

    人是会随着境遇的变化而变化的,关卓凡也不例外,狮子无如其何。

    另外,《乱清》虽然是一部架空小说,但狮子毫不脸红的说,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小说——狮子尽己所能,为书友们还原、模拟真实的历史环境,狮子也希望,书友们能够用历史的、辩证的观点看《乱清》、看关卓凡。

    譬如,小皇帝得了“杨梅”,皇太后和亲贵重臣,为什么想不到他是跑到宫外边沾染的呢?

    一个十来岁的小皇帝——离亲政还有好几年呢,私自跑出宫去,到底意味着什么?

    嗯,基本上,就跟王语嫣从《天龙八部》穿越过来,给您当女朋友;或者,您的男朋友,其实是“星星来的你”——一样的不可思议。

    所以,他们想不到。

    *(未完待续。)

第一七六章 密室密议

    门房来报宝鋆求见,恭王犹豫了一下,思衬着,要不要就说今儿身子不爽,已经歇下了?

    凤翔胡同不是香山,恭王府不是碧云寺,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自己的动止,大约都在人家的监视之下——那个朝阳门内大街的什么“轩军松江军团总粮台驻京城办事处”,应该就是某人的侦缉密探之巢穴吧?

    台面上,自己已经“退归藩邸”,台底下,若依旧和朝臣交通频密,是很容易惹人猜疑的。⊙UU小说,www.uu234.com

    恭王曾经想过,干脆躲回香山去,但犹豫再三,还是留了下来。

    皇帝侄子的病情,确实已经极其严重,宫里传出消息,太医曾经想在汤药中加入人参,但人参素来是“吊命”的东西,如果脉案之中出现人参,几乎就意味着皇上已到了弥留之际,“上头”怕引起人心动荡,谕示太医,剔除了这味药。

    自己这个时候走掉,性质可不同于那天在内奏事处“我是来看脉案的,现在脉案看到了,我就该回府了”——自己没差使,不当直,本来就该回府的;此时小皇帝正处在病危之中,自己却躲出城去,徜徉山水,逃避“侍疾”的义务,这不但叫“无人臣礼”,甚至可以被戴上“无人心”的帽子,太着痕迹了。

    一旦天崩地坼,议立嗣皇帝,自己纵然已经把自己的儿子摒除在候选人之外了,但是,作为宣宗一脉中位份最高的亲贵,参与讨论、发表意见,是放弃不掉的权利和无法回避的义务。就算现在躲了出去。到时候。也得乖乖的回来,不然,会被人怀疑、指责,你是不是有心破坏议立嗣皇帝的“大计”?

    因此,躲不躲的,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在家里呆着吧。

    人既在家中坐,麻烦便找上门。

    宝鋆见他。会说些什么事情,恭王大致都猜得出来。

    这种时候,真不想和别人讨论这些事情。

    可是,宝鋆不能算是“别人”。

    恭王和宝鋆之间的情形,是很特别的。

    宝鋆不仅是恭王的心腹,彼此还是知己,甚至可以说是恭王唯一的知己。

    这个“知己”,不仅仅是理路相合,更重要的还是脾性相契,莫逆于心。

    恭王的身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朝野内外。都是“第一人”,甚至在两宫皇太后面前,也是事实上的“敌体”,皇帝的“四边不靠”的寂寞,恭王也是有资格体味的。

    在其他任何人面前——包括他最倚重的文祥,恭王都得“端着”,都得维持天潢贵胄的形象。唯独和宝鋆在一起,他可以放下架子、撤除樊篱,互相开对方的玩笑,有时候,甚至可以放浪形骸,暴露自己的喜悦、苦闷、软弱、烦躁,乃至秘辛。

    不然,恭王不可能在香山碧云寺水泉院的院子里,同宝鋆两个,枯站说话,直说到腿脚都酸麻了——这于恭王,确实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但是,也就是在这一次,恭王发现,虽然他多次劝慰,但到底也无法消除宝鋆对关卓凡的怨念。这种怨念刻毒入骨,不但无法消除,还随着关卓凡的势力的不断增长而增长——朝廷也好,地方也罢,每多一块“地盘”落入“关系”的手中,对宝鋆来说,就多一个新的刺激。

    以恭王对宝鋆的了解,他绝不可能一辈子将这种怨毒深埋心底,或迟或早,总是要发作的。

    他能够……一击即中吗?

    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恭王便不自禁的摇头。

    如果“失手”,还会像上一次那样,仅仅是“退出军机”、“降三级”这一类的处分吗?

    恭王再一次摇头:不会了。

    因为,到了那个时候,人家已经不需要再给他爱新觉罗.奕?那么大的面子了。

    上一次,不是因为对方手软,根本原因,还是当时的自己,依然在政府里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恭亲王亲自出面求情,姓关的也好,“上头”也好,都不能不买账。

    到时候,不但宝鋆要倒大霉,只怕,还会牵连到自己。

    虽然自己已经“退归藩邸”,但对付关卓凡,宝鋆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自己拉上的——单靠宝鋆自个儿,力量太单薄了。纵然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参与其事,可依宝鋆的脾气,他是绝不会死心的,甚至,他可能背着自己、拿自己做什么文章,或者直接冒充自己的旗号——这都不稀奇。

    为了不牵连到自己,同时,也是为了宝鋆好,恭王一度想过,减少彼此往来,将自己和宝鋆的关系,变成“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样,宝鋆在自己这儿拿不到足够的弹药,也许,就不会放枪了。

    你既不打人家的黑枪,人家也就不会拿你怎么样。

    这就是所谓的“为了宝鋆好”。

    可是……唉,下不了这个狠心呐。

    毕竟是多少年的至交、多少年的知己!一想到宝鋆从此离开左右,恭王立马觉得,整个人空落落的,那种“四边不靠”的感觉,愈加强烈了。

    以前的“四边不靠”,还有“议政王”或者“军机领班”的权力打底儿,现在呢,脚底下都是虚的!

    算了,还是见见吧,看看他说什么,再说。

    见面的地点,还是“小房子”。

    本来,恭王是不想和宝鋆在“小房子”里见面的,因为,这会给宝鋆一个强烈的、错误的暗示,以为恭王鼓励他谈论机密和忌讳之事。可是,恭王知道,宝鋆过来,一定会言及“机密和忌讳之事”的,到时候,你还是得往“小房子”里倒腾。

    *

    “内务府有人过来跟我说。”宝鋆说。“宫里出了一件大新闻。六爷,你听说了没有?”

    “内务府那班人嘴里,”恭王“哼”了一声,“哪件事不算新闻?”

    他抿了口酒,摇了摇头:“我没有打听这些传闻的兴致。”

    “你且听我说,”宝鋆说,“昨儿个上午——懿旨直接从养心殿传过来,叫内务府派几个老成谨慎的精奇嬷嬷。到养心殿去领差使——这算不算新闻?”

    恭王脸上,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

    这确实是新闻。

    精奇嬷嬷办差,一般说来,不关国计,要办什么,向来都是由太监到内务府传口谕说明,这一次,怎么叫到养心殿去领差使?而且,上午——

    他正在沉吟,宝鋆说道:“那个时候。这位——”

    说到这儿,三根手指一翻:“还在养心殿里呢!怎么样?有意思吧?”

    嗯。确实有点儿意思。

    “几个精奇嬷嬷,”宝鋆说道,“亲承懿旨,不过太监的手!嘿嘿,六爷,你晓不晓得,她们办的是什么差使,这般慎重机密?”

    “什么差使?”

    宝鋆见恭王终于“有兴致”了,颇为得意,说道:“真正的新闻来了——这几个精奇嬷嬷的差使,是替一班宫人‘验身’——这里边儿,大多数都是黄花闺女,只有少许几个,是出过阁的。”

    确实是“真正的新闻”。

    “这种时候,”恭王沉吟说道,“‘上头’折腾这种事儿,所为何来?”

    “六爷,你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顿了顿,宝鋆说道:“你先猜猜,这班宫人,都是在哪里当差的?”

    恭王眼中波光一闪,说道:“莫非是……长春宫、太极殿?”

    宝鋆一拍大腿:“六爷就是六爷!一击即中!这班宫人,大多数都是在长春宫、太极殿当差的,其余的,眼下虽不在长春宫、太极殿当差,可是,都是不久前从长春宫、太极殿调出来的!”

    “嗯……”

    “其中只有一个,”宝鋆说道,“算是比较奇怪些——‘东边儿’的贴身的宫女,叫做喜儿的。”

    顿了顿,“后来明白怎么回事儿了。去年年底,皇上‘外感’,本不算什么大病,却一直拖到过了年,才彻底痊愈,六爷,这个事儿,你有没有印象?”

    “嗯,是有这么回事儿。”

    “这位喜儿,”宝鋆说,“就是那个时候,‘东边儿’派到太极殿去照料皇上起居的——你看,说来说去,还是逃不脱太极殿、长春宫!”

    “这么说,就是和皇上有关系了。”

    “不仅是和皇上有关系,而且,必定是和皇上现在的病情有关系的!”

    恭王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微微的点了点头。

    “至于这个‘验身’,”宝鋆说道,“具体‘验’些什么,几个嬷嬷守口如瓶,打听不出来,当是奉了严旨,不过……”

    他嘿嘿一笑,说道:“被‘验身’的,全部都是宫女,没有一个太监,那么,具体‘验’些什么,大约也不难猜!”

    “你是说……”

    “六爷,‘上头’的意思,明白得很,是要在这班宫人身上,着落出皇上体内的‘邪毒’!”

    恭王默然片刻,问道:“‘验身’的结果如何?”

    恭王这么问,等于同意宝鋆的“上头”要“在这班宫人身上,着落出皇上体内的‘邪毒’”的判断。

    “这自然是不会公之于众的,”宝鋆说,“不过,‘验身’之后,所有宫人,皆回归原位——原先当什么差,验过身了,还是当什么差,这就说明了,皇上体内的‘邪毒’,不关这班宫人的事儿!”

    恭王没有说话,酒杯举到了唇边,又放了下来,没有喝。

    “六爷,”宝鋆说,“昨儿个回去之后,我可是好好儿的翻了翻医书,这‘杨梅’——得,你别瞪我,怪吓人的,我可不敢说皇上体内的‘邪毒’是‘杨梅’,我只是背几句医书罢了——这也不成?”

    恭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不过,还是没有出声。

    宝鋆说道:“我看了《简明医彀》、《外科大成》、《外科真诠》几种,归纳了一下,‘杨梅’的来路,大约有这么四种:第一,天行时毒相感;第二,男女****相染,第三,气化沾染。”

    说到这儿,有意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第四,胎传遗毒——什么‘系先天遗毒于胞胎,有禀受、染受之分,禀受者由父母先患梅疮而后结胎元’,‘染受者乃先结胎元,父母后患梅疮,毒气传于胎中’,云云。”

    恭王的脸色,愈来愈是难看。

    “我问过医生,”宝鋆说道,“这四条路子,其中的第一条,什么‘天行时毒相感’,其实虚妄,没听说谁,没有过男女之事、生身父母也好好儿的,就得了‘杨梅’的;第三条,什么‘气化沾染’,也不靠谱,也没听说打个喷嚏,就能沾上了‘杨梅’的,所以——”

    顿了顿,“罹患‘杨梅’的路子,其实只有两条,第一,男女****相染;第二,胎传遗毒——‘过’自生身父母。”

    说到这儿,轻轻一声冷笑:“上了咱们那位小爷身的邪性玩意儿,如果不是‘男女****相染’,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子了,胎传遗毒——‘过’自生身父母。”

    *(未完待续。)

第一七七章 气运流转,天道好还

    “佩蘅!”恭王低低的喝了一声。∑UU小说,www.uu234.com

    “六爷,”宝鋆皱着眉头,“你就别再吹胡子、瞪眼睛了!都这种时候了,还讳疾忌医、掩耳盗铃——除了耽误事儿,能有什么用?这上头,我倒是觉得,七爷说的没有错!”

    “叩喜”当晚,朝内北小街轩亲王府后花园芙蓉榭之聚,宝鋆并未与会,但会后,醇王“石破天惊”的议论,不出意料的传了出去;昨天上午,醇王“闹殿”,和他四嫂大吵一架的新闻,自然也是瞒不住的,因此,醇王“早立嗣皇帝”的意见,朝野上下,已经是沸沸扬扬、尽人皆知的了。

    “还有,”宝鋆未等恭王张口,抢着继续说道,“皇上体内的‘邪毒’,其实是‘杨梅’的说法,可不是从我这儿出来的——就这么一天的功夫,底下就传开了!脉案上写着呢,有资格看脉案的,眼神儿都没问题,都看得清!”

    恭王重重的吐了口气。

    “六爷,”宝鋆斜睨着恭王,“我方才提到‘杨梅’二字,你除了朝我瞪眼睛,也不是多么意外的样子——这个事儿,想来,你其实心里也已经有数了吧?”

    恭王不说话,过了半响,黯然说道:“气数!”

    宝鋆眼中波光一闪,马上接口说道:“‘气数’——六爷,你这两个字,有味道!不过,我以为,‘福应非他,气数所生;若灭福应,即无气数矣’。嗯……就是说,有的人,福分耗尽了。气数也就尽了;有的人,福分满盈,气数郁积,却未真正发硎……””

    顿了顿,“这个时候,福应已灭者,气数已尽。就应该……推位让贤;福分满盈者,气数薄发,上应……”

    说到这儿。及时打住,将非常敏感的两个字,生生的咽了下去,改口说道:“荀子说得好。‘夫岂人之性哉。气数不存焉’……”

    恭王大起警惕,打断了他:“你啰啰嗦嗦的,到底什么意思?”

    宝鋆一笑,说道:“泛泛而谈罢了——能有什么意思?气运流转,天道好还,这个,难道不是古今之通理吗?”

    “气数”二字,本来只是恭王心情沉重之下的感慨。没想到叫宝鋆发挥了这么一大篇儿出来,他绝不想就这个题目再说下去。摆了摆手,说道:“未必就关生身父母的事情——宫里边儿那么大,宫女、宫人那么多,皇上也不是一天到晚的呆在长春宫、太极殿,走到别的去处,四下无人之时,不合同哪个宫女、宫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宝鋆一声冷笑,说道:“六爷,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照你这么说,皇上还能跑到宫外边儿去呢!还能‘下江南’呢!”

    皇上“跑到宫外边儿去”,自然绝无可能;扯到“下江南”,更是把高宗也小小的讥刺了一下,恭王不禁大皱眉头:“佩蘅,你这不是抬杠嘛!”

    “是你先抬的杠,六爷!”宝鋆说道,“宫里边儿地方虽大,但皇上能去的地方,其实并不多——不过东、西六宫。其中,长春宫、太极殿之外,除了‘东边儿’的钟粹宫,丽贵太妃的永和宫,他还会去哪里?你说的‘宫女、宫人’,总不成在钟粹宫?在永和宫?皇上在钟粹宫,一定是和‘东边儿’呆在一起;在永和宫,一定是和荣安公主呆在一起的,哪里有机会偷香窃玉?”

    恭王不说话了。

    “所以,”宝鋆说道,“皇上如果有了男女之事,只能是和长春宫、太极殿的宫女、宫人,且只能是‘西边儿’去天津之后的事儿——‘西边儿’在的时候,防贼似的防着皇上跟宫女亲热;皇上呢,见到‘西边儿’,就跟老鼠见了猫——他敢?”

    顿了一顿,“‘东边儿’和关某人,查这个事儿,路子是对头的——人家不笨!”

    再顿一顿,“长春宫、太极殿的宫女、宫人既无辜,那么,皇上的‘杨梅’,没什么可说的,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过’自生身父母!”

    恭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意味着,他不是那么坚持自己原先的看法了。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宝鋆眨巴着眼睛,“长春宫、太极殿的宫女、宫人里边儿,其实是查出来了……”

    说到这儿,打住了。

    恭王目光一跳:“你是说,被‘验身’人的中,其实是有未出过阁的却已破了身,甚至……有身染‘杨梅’的,查了出来,却……按下不表?”

    宝鋆哈哈一笑:“六爷,‘按下不表’这四个字,有趣!——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恭王连连摇头:“不至于,不至于!”

    “不至于?”宝鋆一声冷笑,“六爷,你想啊,若真在上述人等中查出了古怪,则皇上身染‘邪毒’的责任,要哪个来担啊?”

    恭王呆了一呆,说道:“这个,确实是……东边儿的责任。”

    “关某人也未必能辞其咎吧?”

    “……是。”

    “所以,人家‘捂盖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说到这儿,宝鋆又冷笑了一声:“所有宫女、宫人都回归原位,原来当什么差,验过身了,还是当什么差——看,啥事也没有吧!”

    他拉长了调子:“人家——高明着呢!”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恭王微微皱眉,“也不能就此认定,被‘验身’的宫人……有状况,有人捂了盖子啊!”

    “那是!”宝鋆说道,“可我也没有‘就此认定’啊,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罢了。”

    顿了顿,轻轻的咬着牙,“除非……能拿到证据。”

    恭王本来想说“你可别乱来”。但话到嘴边儿,又莫名其妙的咽了回去。

    “不过,”宝鋆说道,“也许人家真的啥状况都没有?反正,在拿到扎实的证据之前,皇上的‘邪毒’,只好当做……‘过’自生身父母了。”

    恭王微微一震。

    “现在的问题。”宝鋆冷冷说道,“不过是……生父还是生母?”

    恭王紧抿着嘴唇,不答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说道:“太匪夷所思了!不论生父还是生母,都……”

    摇了摇头,不肯再说下去了。

    但这已经表示,他大致上接受了宝鋆的看法了。

    “我是觉得。”宝鋆说道。“不大可能是生母。”

    恭王的眉毛微微一扬。

    “进宫的时候,”宝鋆说道,“都是要验身的,能不能验出身携‘邪毒’不好说,但至少,黄花闺女是必定的吧?——这个,难道能作假?”

    顿了顿,“倒是也听说过。江湖上有一种障眼法,能够将已破身的女子。装扮成黄花处子,不过,齐东野语,未足为凭。”

    “啊?还有这种……把戏?”

    宝鋆“哼”了一声:“更出奇的都有!六爷,你是天潢贵胄,钟鸣鼎食,这些下九流的把戏,你自然是不晓得的。”

    恭王皱了皱眉,这种“邪术”,他是真没有听说过。

    “另外,”宝鋆说道,“咱们虽然吃过‘西边儿’的苦头,可是,平心而论,‘西边儿’只是刚强倔强,并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脾性,呃,别的不说,单看面相,似乎……就不是面带桃花、狐媚妖娆一类的,不然,也不会在先帝那里失宠——嗯,到了后来,先帝简直是在躲着她了。”

    顿了顿,沉吟着说道:“要说她私下底,跟哪个……侍卫之类的人物,私情表记,未免匪夷所思……”

    说到这儿,“嘿嘿”一笑,说道:“不过,这话也得两说——咱们的轩亲王,可也是做过侍卫的人啊。”

    顿了顿,自己又把话头转了回来,再次“不过”:“不过,她跟关某人,是后来的事儿,她如果从别人那里沾了‘邪毒’回来,过给了肚子里的龙种,那得是进宫没多久的事儿,那个时候的兰贵人……嗯,或者说是懿嫔,受宠的很,应该不至于……出轨的。”

    咸丰二年,叶赫那拉.杏贞入宫,赐号兰贵人;第二年,即咸丰三年,晋封懿嫔;咸丰六年,生皇长子,晋封懿妃;次年,即咸丰七年,才晋封我们熟悉的“懿贵妃”。

    恭王听着听着,心里不由生出了奇怪的感觉。

    宝鋆一开口就是“不大可能是生母”——这个颇出恭王的意料。

    恭王晓得,慈禧、关卓凡二人,宝鋆皆衔之次骨,之前,慈禧去天津,宝鋆就说她是“有喜了”,并主张恭王务必要抓住这个“天赐良机”——慈禧“有喜”,是没有任何实证的捕风捉影,宝鋆犹如此起劲,如今,小皇帝身染杨梅,几乎板上钉钉,追本溯源,生父生母,嫌疑极大,宝鋆反倒——

    这不是挺古怪的吗?

    宝鋆论及慈禧,虽然每一句话,都没有说死,但是总体上来说,算是处处为之开脱。之前,欲加之罪,不患无辞;现在,却颇有为其张目之意,这个弯儿,转得可是不小——所为何来呢?

    恭王沉吟片刻,说道:“你说的不错,因此,皇上体内的‘邪毒’,‘过’自生身父母之说,颇难令人置信,因为,先帝更没有理由沾染此毒了——先帝若罹此毒,必然也是……嗯,咸丰六年之前的事情,其时距龙驭上宾,足有六、七年的光景,先帝妃嫔众多,如果他身罹此毒,其余的妃嫔,怎么一个也没有——”

    顿了一顿,说道:“先帝这个人,你是晓得的,不管身子骨儿多虚,‘女色’二字,总是看不开的,在热河的时候,身子都已经那个样子了,还是……”

    还是要临御妃嫔,夜不虚度。

    不仅如此,更经肃顺、载垣等人的“牵线”。微行宫外“采花”,同一个姓曹的美貌寡妇欢饮苟合。

    恭王叹了口气:“酒色斫丧,病情加重。终于药石罔效——唉!”

    文宗病体支离,依旧不能戒酒戒色,倒不仅仅是因为“‘女色’二字,总是看不开的”,彼时他压力山大,心情苦闷,除了酒色。无以排遣,也是重要原因,不过。无论如何,恭王的指责,都是事实。

    对文宗,“酒色斫丧”一类的直接的指责。一向极少出于恭王之口。宝鋆听了,不由心中微动。

    还有,恭王这番话的本意,宝鋆是明白的:即使罹患“杨梅”,也并非一经交欢,便要“过”人,但文宗夜不虚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数年之中,他的妃嫔里边儿。总该有一个半个“中招”的吧!

    恭王这个看法,同关卓凡忽悠慈安的那一套,倒是不谋而合呢。

    宝鋆点了点头,说道:“六爷,你说的都对,可是,此其一也,除此之外,还有其二,其三。”

    “其二,其三?”

    “是。”宝鋆说,“这其二,‘杨梅’一经沾身,虽然去不了根儿,但各人体质不同,有的人,过不了多久,便毒发身亡;有的人,却可以迁延上数十年,和没病没痛的好人,也没有多大区别。”

    顿了顿,“这后一种人,数十年间,加起来也发不了几次病。发病的时候,**交欢,身上的‘杨梅’,自然是‘过’人的;不发病的时候,**交欢,未必就会‘过’人。”

    “你是说,先帝许是……后一种人?”

    “是。”

    “就是说,他只将‘邪毒’过给了胎元,没有‘过’给妃嫔,在其后的六、七年中,也始终没有……真正发病?”

    “是。”

    嗯,宝鋆这番说辞,和关卓凡替慈禧开出来的脑洞,又是异曲同工了。

    恭王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罹患‘杨梅’,迁延数十年,这种情形是有的,不过,总得清心寡欲,像先帝那样……还不发病,可是闻所未闻。”

    顿了顿,“还有——发病的时候,自然是‘过’人的;不发病的时候,**交欢,未必就会‘过’人——这个说法,似乎也……”

    宝鋆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六爷,这种情形,虽然少见,可不见得没有——人和人不同,圣天子天禀聪明,不流于俗,并不稀奇。”

    这句话,几乎就是讥刺了。

    恭王愈加奇怪了。

    宝鋆论及文宗,同论及慈禧一样,也是没有把哪句话真正说死的,但倾向性刚刚好倒转了过来,看来,小皇帝的“杨梅”,“过”自生父还是生母的问题上,他是一力主张,“过”自生父的了。

    恭王可不是慈安,在他这里,“杨梅”这顶帽子——不论是为慈禧“摘帽子”,还是替文宗“戴帽子”,宝鋆给出的理由,都不够充分,有的还颇为牵强。恭王情知,宝鋆的智力,未必在自己之下,自己不信服的,他也必定不会信服,如此“治一经、损一经”——问题还是那个问题:这么做,所为何来?

    他为什么一定要给文宗带上“杨梅”这顶“帽子”?

    他对文宗,有这么大的怨念吗?

    嗯,你还别说,宝鋆和文宗,真是有一段“过节”的。

    辛酉年英法内犯的时候,宝鋆留守京城,他当时的衔头,是“内务府大臣、署理户部三库事务、会办京城巡防”,三山五园遭劫,宝鋆作为主管皇家苑囿的内务府大臣,连出城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被文宗落旨痛斥,骂他“没有人心,是我满洲人中之废物”,从一品顶戴,直降到五品京堂。

    后来,抚局既成,主持抚局的恭王,以“议和有功、巡防劳绩”的理由,替宝鋆求情,这才开复一切处分,官复原职。

    本来,宦海沉浮寻常事,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一个臣子,实在谈不上和君上有什么“过节”。可是,文宗那句“满洲人中之废物”,骂得实在难听——宝鋆是道光十八年的进士,和曾国藩是同年,不但是正经的读书人,且资历深厚,虽然是“奴才”,可多少也应该给点儿面子的。

    这也罢了,关键是,文宗此举,其实是公报私仇。

    彼时,车驾幸热河,既至,命提库帑二十万两修葺行宫。这其实是一个借口——文宗没有昏头到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兴筑离宫别苑的地步。这个主意是肃顺出的,其用意,是借此遥控北京的国库,“裁抑”在北京的恭王,以及恭王一派的人。

    前边儿说了,宝鋆头衔中,有“署理户部三库事务”一项,则要提钱,就得经宝鋆的手,结果宝鋆“以国用方亟”,“持不可”。

    文宗和肃顺,始终没有拿到这笔钱,肃顺在文宗面前添油加醋,文宗气得发昏廿一章,可是,宝鋆拒绝拨款的理由,光明正大,你不能拿这个处分他,于是,就借“三山被掠”的由头,狠狠的发作了宝鋆一回。

    宝鋆会因为这个,“打击报复”文宗吗?

    恭王十分了解宝鋆,他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可也谈不上睚眦必报,再者说了,就算要报复,也应该报复慈禧才对,慈禧对他的伤害是现实的,文宗则早已宾天,报复文宗,除了出口恶气,还有什么实际的好处?

    实际的好处……

    不对,不对,宝鋆是个“无利不早起”的人,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实际的好处”的!

    突然间,宝鋆说的那句“气运流转,天道好还”,跳进了脑子中,犹如一道极强烈的闪电,撕破夜空,恭王隐约看见了那个被夜幕遮蔽着的、绝大的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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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第一七八章 连根拔起

    瞬时间,惊雷乍响,狂潮骤起,心神俱震,脑海中“嗡嗡”作响,恭王甚至来不及想清楚,自己何以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同时,他也不能百分百确定,自己是否看到了宝鋆的图谋的全貌?其中,有没有自己的什么误会?

    恭王微微吸了口气,努力收摄心神,以尽量平静的口气问道:“嗯,这是其二,那,其三呢?”

    “其三?”

    宝鋆微微一怔,他险些忘了,自己方才还说了“其三”。

    “其三……嘿嘿,想来,这个邪毒,亦如子药,有多有少,少者,邪毒‘过’给‘胎元’之后,如同只有一发子药,既已出膛,再想射击,便无以为继,就此……彻底的去了根儿了呢?”

    这个说法,无根无凭,近乎戏谑,显系宝鋆自己凭空想象杜撰出来的。

    宝鋆绝不会如此小觑恭王的智力,如此说法,摆明了其意根本不在说服恭王相信,文宗生前确实罹患“杨梅”,而只在于表明自己的“某种态度”,并且希望恭王可以明确的感知他的这种态度。

    有些话,有些事情,还未到摆明车马、图穷匕见的地步,暂时还不能捅破窗户纸,所以,宝鋆就用了这种近乎戏虐的方式向恭王“陈明心迹”。

    恭王已经无心再问他,“邪毒如子药”云云,是从哪一本医书、哪一位医生那里得来的?——很明显了,宝鋆所言,有凭有据也好。强词夺理也罢。都是为了把“杨梅”的帽子扣到文宗的头上!

    为此。他“不计前嫌”,为慈禧开脱。

    因为,总不能生父、生母,同时罹患“杨梅”吧?

    恭王微微透了口气:还是要再探一探他。

    “‘邪毒如子药’也好,”恭王淡淡的说道,“你前头说的那些‘少见’的情形也好,我看,放到……生母身上。也未必就说不通吧!”

    宝鋆一笑,说道:“那是!不过,六爷,你得承认,‘生父’罹患‘杨梅’的可能,总是比‘生母’大得多吧?——‘生父’,宫内宫外,多少女人?‘生母’,台面上的男人,可就‘生父’一个呀。”

    恭王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说道:“佩蘅。我说句玩笑话,你可别不高兴——‘反常即为妖’,你今儿可是有点儿反常呀——‘西边儿’和咱们,一向是不大对付的,你却反复为她开脱,这——”

    说到这儿,笑了笑,打住了。

    “‘西边儿’和咱们,一向不大对付”——这种话,以前极少出于恭王之口,宝鋆眼睛放出光来,哈哈一笑:“也许,我就是个妖精也说不定!——六爷,你放心,你对我,是什么恩义情分?你就是拎着我的耳朵骂,我也不会不高兴的!”

    顿了一顿,说道:“我把话摊开来说——把‘杨梅’的帽子,扣到‘西边儿’头上,对我——对咱们,有什么好处?皇上的‘杨梅’,果然坐实了是‘过’自‘西边儿’的,则‘西边儿’一定要‘撤帘’,‘圣母皇太后’的衔头,大约也悬了!”

    说到这儿,喝了口酒,说道:“可是,‘东边儿’还在‘上头’呀!大权独揽了!——不,我说的不大对,真正大权独揽的,不是‘东边儿’的,是这位——”

    宝鋆三根手指一翻,晃了一晃,说道:“‘西边儿’若在,朝廷上下,大约还成不了关某人的‘一言堂’,只剩下‘东边儿’一个人,不论他说什么,‘东边儿’还不都是小鸡啄米?真正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了!嘿,先是什么‘黄白折’,接着又是什么‘恭代缮折’,正经成了他的‘关天下’了!”

    顿了顿,“‘西边儿’若在,至于这个样子?”

    这是非常深刻的看法,恭王不禁微微动容:“佩蘅,高论!”

    “六爷,”宝鋆说道,“你晓得,我是‘无利不早起’的人,踩‘西边儿’,自个儿没啥好处不说,弄不好还要替别人做嫁衣裳,不是生意经!要踩,就要——嗯,我是说,不管做啥,得挑对咱们有正经好处的事儿来做呀!”

    “正经好处”——“踩”文宗,就是宝鋆口中的“正经好处”了。

    电光裂空,夜幕掩映下那个绝大的图谋,清晰起来:

    宝鋆竟是想从根子上否定文宗承继大位之法统!

    如果小皇帝的“杨梅”,过自生父,则必是在咸丰五年之前,文宗便已罹患此疾——虽不能说文宗践祚之前,便已身染“邪毒”,可是,谁又能否定这种可能性?

    一个沾染了“杨梅”的皇子,有资格承继大统吗?

    自然是没有的——宣宗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皇子!

    就是说,宣宗选错了继承人。

    文宗的法统动摇,他的儿子、他的妻子的法统,也就跟着动摇。

    此其一。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如果文宗是一个“错误”的继承人,那么,“正确”的继承人,又该是哪一位呢?

    还用说吗?自然是——

    彼时之皇六子、今日之恭亲王!

    电闪雷鸣,怒涛汹涌,恭王目眩神移,心旌摇动。

    深埋在心底多年的委屈、郁闷、痛苦、**、抱负,一起破堤而出,在心房内奔腾呼啸,往来冲击。

    他清楚的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本来,恭王已经是打定了主意,对慈禧和关卓凡退避三舍了,为此,他甚至不惜“自污”,拿亲生儿子做伐子,以求免于卷入“争立嗣皇帝”这个大是大非的漩涡。

    不过,恭王这么做,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即便慈禧和关卓凡一切都照程序来,不对他下绊子、捅刀子——虽然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自己的儿子,顺利的被立为嗣皇帝,“太上皇”这个位子,对于他来说,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吸引力。

    如果载澄或是载滢,被立为嗣皇帝,则作为嗣皇帝的“本生父”,恭王一定会被严格要求,同朝政保持绝对的距离。政治——不论以任何形式——他都是不能再碰一指头的了,就是正常的人际交往,也会被加以严格的限制,宗室之外的朝臣,原则上,都不能再往来了,包括宝鋆,文祥更不必说——那是军机大臣。

    到时候,虽然名义上,恭王依然拥有行动的自由,但真实的处境,几乎形同软禁,就算跑到香山碧云寺一类的地方“隐居”,跟着“伺候”他的,也不会只有恭王府的护卫,其中,一定会有“上头”指派的大内侍卫。

    非但如此,就是正常的典礼、祭祀,恭王可能都无法参与。别的不说,礼仪就是个麻烦事儿,看着他对着亲生儿子磕头,谁都会觉得别扭——包括他自己。

    “上头”的种种要求和措施,都会光明正大的施行,没有人会提出异议,甚至也不会有人暗自不服,因为,这是“小宗”入继“大宗”,防止皇帝的“本生父”“乱政”的标准套路,换了谁都一样——谁叫你儿子做了皇帝呢?

    这个情况,一直会持续到他的皇帝儿子亲政。

    理论上来说,皇帝亲政之后,“本生父”依旧不可以“干政”,但是,因为皇帝已经“亲裁大政”,如果他想启用自己的生父,别人也很难拦得住——不论是亲贵重臣,还是到时候已经“撤帘”的皇太后。

    何况这位“本生父”是曾秉政多年、班底深厚的恭亲王?到时候,有人主动“劝进”也说不定——这种人,大约不会少。

    放在前明,也许还会闹出类似“大礼仪”那样的事件,但在本朝,大伙儿心知肚明,没几个人会那么死心眼儿滴。

    不过,这里有一个最基本的前提条件:皇帝得乐意任用自己的生父。

    这一点,恭王并没有什么把握。

    次子载滢,尚在襁褓之间;长子载澄,同他的关系,则不能算做很好。

    恭王的脾性,是端庄谨饬一路,载澄的脾性,却是飞扬跳脱,父子的脾性,其实十分不对。

    载澄人很聪明,但不爱读正经书,诸般“闲书”,本本“门儿清”,诗词曲赋,也颇为来得,斗鸡、走狗、跑马,更是一等一的好手。且小小年纪,就惯会在女人堆里下功夫,家里的丫鬟,已经被他上手了好几个,恭王府外,大约也有澄贝勒相好的女人。

    载澄一向以贾宝玉自居,恭王府上下看他,和贾宝玉也差不了多少。恭王自非贾政之迂腐可比,可是,看长子的眼光,同贾政看贾宝玉,倒也十分相似,各种的不顺眼。

    只是恭王福晋护着,载澄在父亲面前,又十分的见机,才一直没给恭王找到大肆发作他的机会,直到那天恭王突然雷霆大作,谁求情都不成——包括恭王福晋跪在一旁、哀哀哭泣,终于将载澄痛笞一顿,然后送了宗人府。

    恭王痛笞载澄,固然是为了“自污”,可是,其中也未必没有一点深恶此子、借机发作的意思。

    长子如果真的做了皇帝,亲政之后,同自己这个“本生父”的关系,到底何如呢?

    难道,到时候,自己除了要给他磕头,还要或者对他曲意逢迎,或者同他勾心斗角?

    所以,恭王怎么会有参与“争立嗣皇帝”的积极性呢?

    可是,如果做皇帝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呢?!

    *(未完待续。)

第一七九章 非常之世,非常之君

    不,不,恭王暗自叫道,这怎么可能呢?我不可以这么想……

    “话音”未落,脑海中响起了一个更高亢的声音:怎么就不能?怎么就不可以这么想?这个天下,原本就是你爱新觉罗.奕?的!

    气血翻涌,脑子中,好像有一甲一乙两个小人儿,一白一黑,一圣一魔,相互辩驳,天人交战。△¢UU小说,www.uu234.com

    甲说:“天命早定,目下经已是第二代了,不可另生妄念……”

    乙打断甲:“什么天命早定?那个奕詝,文不如你,武不如你,唯一比你强的,就是戏做的比你好!天子系四海之重,怎么,系来系去,系到了一个戏子身上?这叫天命?这叫天不开眼!气运流转,天道好还,如今,老天该睁开眼睛了!”

    甲:“唉,这都多少年了?回过头翻旧账,必致社稷动荡,祖宗不安……”

    乙再次打断甲:“什么叫翻旧账?这个旧账,如果早早的就翻了过来,何至于有辛酉年的大乱?——才叫‘社稷动荡’!何至于有圆明园的大耻?——那才叫‘祖宗不安’!”

    甲:“你!……”

    乙:“我什么?这个旧账,如果早早的就翻了过来,又何至于……大权旁落至妇人和外姓手中?”

    甲:“唉,什么妇人?什么外姓?人家现在掌控机枢,手握重兵,咱们……有什么?”

    乙:“咱们有天道,有人心!再者说了,什么机枢。什么重兵?比董卓如何?太阳一晒。冰山就倒……哼!”

    甲:“魔怔了!魔怔了!……”

    文宗之得大位。确实有投机取巧之嫌。

    宣宗暮年,考量立储的人选,只有两人:一个皇四子奕詝,一个皇六子奕?,奕詝“长且贤”,奕?才具出众,余子或者年纪太小,或者德才不符人君之望。皆不足道。

    实话实说,个人感情上,宣宗更喜欢奕?,但奕詝似乎更符合他自己的“好皇帝”的标准,因此,一直犹豫难定。

    这个情形,为奕詝的老师杜受田所洞悉,他深知,才具上面,不论是文是武。皇四子都不及皇六子远甚,奕詝唯一长于奕?的。除了年纪,就是诗词曲赋——可是,这个玩意儿,在宣宗哪里不但不值钱,还可能减分,提都不能提。

    能下功夫的,只有一个“仁”字,一个“孝”——这两个字,也是最能搔到宣宗痒处的。

    于是,就发生了广为人知的两件事情。

    某次校猎南苑,诸皇子皆从,皇六子奕?获擒最多,皇四子奕詝却由始至终,未发一矢,宣宗很奇怪,问之,奕詝对曰:“时方春,鸟兽孳育,不忍伤生以干天和。”宣宗大悦:“此真帝者之言!”

    一个“仁”字,奕詝占得先机,储位的天平大大的向皇四子倾斜了。

    接下来,就是那个“孝”字了。

    道光之季,宣宗老病侵寻,一日,诏皇四子、皇六子入对。奕詝、奕?本人,以及他们的师傅,都晓得最关键的时刻来到了。

    奕?的师傅卓秉恬,叮嘱奕?:“上如有所垂询,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杜受田却谓奕詝曰:“阿哥若条陈时政,智识万不敌六爷。唯有一策,皇上若自言老病,将不久于此位,阿哥惟伏地流涕,以表孺慕之诚而已。”

    奕詝照做,他精擅曲艺的表演才能派上了用场,声情并茂,效果极佳,宣宗大悦,谓皇四子仁且孝,储位遂定。

    这就是恭王脑子里的那个“乙”嚷嚷的“戏子”之谓了。

    本来,惇王早早出继,不在宫中居住,其余的弟弟,年纪太小,彼此说不大上话,唯有文宗和恭王两个,年纪相若,最堪为侣,事实上,两兄弟也确实是入则同坐、出则同行,形影不离,手足之情极笃,可是,在皇位面前,什么都不得不变过了!

    如果文宗的皇帝位,来的光明正大,恭王还会服气些,可是,文宗用的,却是这种近乎欺骗的手段,恭王就无论如何,不能甘服了!

    我明明是更有资格承继大位的——不,一个“更”字,说的还不够,我的资格,比他好的不是一丁半点!

    结果——

    唉!

    我的不甘,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国家!为了社稷!为了祖宗!如果当初父皇选的是我,真的——何至于有辛酉年的大乱?何至于有圆明园的大耻?又何至于——有今日大权旁落至妇人和外姓手中的尴尬局面?

    恭王心潮起伏,神色变幻,两只手,不由自主的捏了起来,微微抖动。

    这副情形,对于极重形象的恭王来说,已经算是“失却常度”,宝鋆看在眼里,晓得他已经心有所动,心下暗喜,慢吞吞的说道:“宣宗成皇帝,不及圣祖仁皇帝,远矣!”

    “……啊?”

    “我说,宣宗成皇帝,不及圣祖仁皇帝,远矣!”

    恭王回过神来,怔了一怔。

    宝鋆这句话,没头没脑,从何说起?

    宣宗自然不及圣祖,这是不消说的,可是,都是“列祖列宗”,都是“列圣”,直捅捅的,扬一个,抑一个,这,也……不大妥当吧!

    恭王毕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一转念间,已晓得宝鋆其意何指了——同他方才所思所想,竟是分外契合!于是不由自主,对这句“不大妥当”的话,竟微微的点了点头。

    “若易位而处——”宝鋆还是慢吞吞的,“我是说,假如圣祖仁皇帝、宣宗成皇帝换个个儿,宣宗成皇帝择定的储君,一定是皇八子胤禩;圣祖仁皇帝择定的储君,一定是皇六子——六爷你。”

    恭王心头一震。

    这种“类比”的说法,他是第一次听到,之前,他自己也从来没有生出过类似的念头。

    恭王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宝鋆,目光,有着他自己意识不到的热切。

    这份热切,宝鋆可是看到了。

    有门儿,有门儿!

    “皇八子胤禩,”宝鋆“格格”一笑,“那可是‘八贤王’,上上下下,哪个不说他的好话?说到一个‘仁’字?哪个比得过他?众口铄金,别的不说,单就这一点,宣宗成皇帝大约就不做他想了!”

    顿了顿,“世宗宪皇帝呢,龙潜之时,已是孤岸不群,铁面无情,已有……鹰视鹫顾之像!朝野内外,除了一个怡贤亲王,哪个会喜欢他?哪个不怕他三分?照着宣宗成皇帝的脾性,哪里会将大位托付于他?”

    “可是,”宝鋆继续说道,“若是大位真的传给了皇八子胤禩,以他的‘仁义’、‘贤德’,如何能够破除情面,矫治康熙之季的弊政?康熙朝的盛世,还能不能够延续下去?嘿嘿,我看,难说的很了!”

    恭王终于开口了。

    他悠悠的叹了口气,说道:“世宗宪皇帝,实在是一条铮铮铁汉!非常之世,非常之君!圣祖仁皇帝选他来继承大位,不但是继往开来,实在是……扭转乾坤!”

    宝鋆一拍大腿,说道:“六爷,你这‘非常之世,非常之君’八个字,说的太好了!如今就是‘非常之世’!道光、咸丰之交,更是‘非常之世’!”

    顿了顿,“真不是我说先帝的小话——他的才力,放到太平盛世,也许勉强够得上一个‘守成之君’,可是,怎么应付得来‘非常之世’?”

    恭王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来。

    “‘非常之世’——”宝鋆说道,“宣宗成皇帝还只一味盯着‘仁’、‘孝’,嘿!——嗯,自然,‘仁’、‘孝’是没有错的,可是,谁在唱戏,谁是正经的‘仁’、‘孝’,都看不出来,这个眼神儿……唉!”

    恭王在心底,也无声的、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圣祖仁皇帝就不同了!”宝鋆说道,“他虽然倦政,可如何矫正时弊,如何扭转乾坤,如何继往开来,心里面是‘门儿清’的——只是自己既狠不下心、也没有精神头儿去做这个事儿了,只好留待后人。”

    顿了顿,“这个‘后人’里边,到底谁才能够‘矫正时弊、扭转乾坤、继往开来’?其实,圣祖仁皇帝一样是‘门儿清’的!”

    说到这儿,加重了语气:“所以,我断定,若他和宣宗易位而处,必定会立你为储!庶几不负祖宗,不负天下!”

    不负祖宗,不负天下。

    恭王觉得,自己的血,开始滚沸。

    “六爷,”宝鋆缓缓说道,“我再大着胆子,说一句犯忌的话,宣宗成皇帝立皇四子为储君,其实是……违背祖制的。”

    宝鋆今天晚上说的话,够得上“犯忌”的,多了去了,不过,“违背祖制”四字,还是叫恭王心头再次一震。

    但是,恭王没有任何惊愕和指责的表示,反而问道:“怎么说?”

    心里想,你指的是“杨梅”这个事儿吗?文宗是否罹患“杨梅”,尚在未定之数,即便是真的,宣宗也不可能知道——知道了的话,是绝不可能立文宗为储的。不知者不罪,似乎,不能因此指责宣宗在立储一事上“违背祖制”吧!

    宝鋆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己先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指‘杨梅‘这个事儿,宣宗成皇帝,不可能知道‘杨梅’的事儿。”

    那是什么?

    *(未完待续。)

第一八零章 一错再错,错上加错

    恭王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没有说什么,只是用专注的目光看着宝鋆。

    “本朝立储,”宝鋆说道,“不以长立,不以嫡立,以何立?——以贤立!宣宗成皇帝立先帝为诸君,用的理由是‘长且贤’,且不说这个‘贤’字……某人够不够格,单单一个‘长’字,就坏了祖宗的规矩了!”

    恭王的眉头,皱了起来。

    “还有一个‘嫡’字,”宝鋆说道,“宣宗成皇帝口头上不说,心底未必就没有这个念想——本朝开国两百年,迄于宣宗,一共八帝,宣宗成皇帝是唯一一位以‘嫡长子’身份承继大位的,一个‘长’字,一个‘嫡’字,只怕不知不觉,心心念念!可是,这两个字,都不在祖宗的规矩里面!”

    恭王默然不语,眉头皱得更紧了。

    “再说最紧要的‘贤’字,”宝鋆说道,“宣宗成皇帝心中之‘贤’,和祖宗规矩里的‘贤’,其实根本不是一码事!宣宗成皇帝为‘贤’字所误,亦误了这个‘贤’字!”

    “宣宗成皇帝为‘贤’字所误,亦误了这个‘贤’字……”

    恭王微微垂首,将这句话低声念了一遍,抬起头,说道:“佩蘅,请道其详——何以‘根本不是一码事’?”

    “宣宗成皇帝之‘贤’,”宝鋆说道,“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敦睦揖让,是小家小户过日子的‘贤’;祖宗规矩里的‘贤’,却是抚育万民之能,是匡正时弊之能。是拓疆土、固金瓯之能。是继往开来、重开盛世之能!彼‘贤’、此‘贤’。真正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恭王浑身血热:“抚育万民之能,匡正时弊之能,拓疆土、固金瓯之能,继往开来、重开盛世之能——佩蘅,说的真好!”

    “六爷,”宝鋆说道,“咱们拿圣祖仁皇帝之立世宗宪皇帝做个对比,就什么都明白了!”

    顿了顿。“圣祖仁皇帝何等英明?岂能不晓得世宗宪皇帝何等样人?岂能不晓得,他继位之后,会如何对待自己的兄弟?可是,到底是为大清择定明主、匡正时弊、重开盛世紧要,还是保全胤禩、胤禟这几个儿子紧要?一句话,祖宗的江山社稷紧要,还是一己的孝慈友恭紧要?”

    恭王默然片刻,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圣祖仁皇帝之‘仁’,真正是大公无私。真正是大仁大义之‘仁’!”

    “着啊!”宝鋆双掌轻轻一击,“反观宣宗成皇帝。若同圣祖仁皇帝易地而处,别的不说,单是一想到世宗宪皇帝将来会如何对待自己的兄弟,大约便毛骨悚然,哪里还会动立他为储的念头?”

    顿了顿,“宣宗成皇帝之立先帝为储,所看重的那个‘仁’字,其实不过是小仁小义之仁,说的刻薄点,不过是妇人之仁罢了!”

    说到这儿,微微冷笑:“不过,就算是小仁小义,就算是妇人之仁,如果能够克始克终,也还罢了——‘扮戏扮全套’嘛!谁知道,皇帝的位子到手了,过不了几天,就忍不住了,就撕下了‘仁’的面罩了!”

    这几句话,宝鋆所指责的,不是宣宗,而是文宗,说的是文宗、恭王两兄弟反目的事情。

    文宗、恭王之兄弟参商,导火线是为彼时的康慈皇贵太妃上皇太后尊号一事。

    康慈皇贵太妃是恭王的生母,同时,也是文宗的养母——文宗生母孝全皇后早逝,由恭王生母、静皇贵妃抚养成人。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文宗、恭王几可以说是“一母同胞”。志学之前,文宗、恭王两兄弟情深意笃,除了年纪相仿、言谈投机之外,这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文宗登基之后,尊静皇贵妃为康慈皇贵太妃,但恭王以及康慈皇贵太妃本人,都希望能够文宗能够为她上“皇太后”的尊号,以报抚育之恩。

    如果康慈皇贵太妃被封为“皇太后”,则百年之后,必然要被追封为“皇后”,则她就会成为一位生前为前朝皇帝妃嫔、但非本朝皇帝生母而身后被追谥的皇后。有清以来,只出现过一次这样的情形,就是世祖的孝献皇后,即董鄂氏。不过,世祖和孝献皇后的际遇,事出非常,没有人会认为那是正常的。

    还有,康慈皇贵太妃虽然对文宗有抚育之恩,但孝全皇后崩逝的时候,文宗已经十岁,同襁褓之际就开始抚养,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

    所以,这个要求,虽然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多多少少过分了一点点,文宗一直犹豫不决。

    文宗的犹豫,根本原因,其实并不在于不舍得“皇太后”这个名分,如果养母没有亲生的儿子,他早就为养母上“皇太后”的尊号了。问题是,养母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且是当年立储之时,自己的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这位当年的竞争对手,眼下已经是军机领班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母再变成皇太后,那还得了?!

    这个事儿,一直拖到康慈皇贵太妃弥留之际。

    一日,文宗至康慈皇贵太妃寝宫问安,遇恭王自内而出,文宗问额娘的病情如何?恭王跪泣言:“已笃!意待封号以瞑。”

    文宗呆了一呆,“哦,哦”了两声。

    这两声“哦,哦”,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是恭王却以为文宗已经同意康慈皇贵太妃的“封号”的要求了,于是“至军机,遂传旨令具册礼”。

    礼部的奏折递上来,文宗才晓得,自己居然已经“同意”晋封康慈皇贵太妃为皇太后了!

    恭王的行为,迹同挟制,文宗气得七窍生烟,但却不能“却奏”,不然,就闹出天大的笑话了!自己也会因此被天下人视为“不孝”。

    文宗捏着鼻子,“照如所请”,康慈皇贵太妃总算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戴上了“皇太后”的衔头,算是无憾而去了。

    不过,她如果知道自己死后,养子会如何对待亲子,不晓得,她还会不会坚持要“皇太后”这顶帽子?

    康慈皇太后崩逝的第十一天,下葬的第二天,文宗便雷霆大作,以恭王“办理皇太后丧仪疏略”为理由,将恭王赶出军机处,并开去一切差使,“回上书房读书”。

    所以,严格说起来,这才是恭王政治生涯的第一次“跌倒”。蔡寿祺上折攻讦,恭王御前咆哮失礼,被逐出军机处,那一次,其实是第二次“跌倒”。

    两年之后,文宗才开始慢慢的派给恭王一些不重要的差使,但是,军机处这个政治中枢,是再也不许恭王碰一指头了。

    追思前事,五味杂陈,恭王呆了半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黯然神伤。

    “六爷,”宝鋆说道,“先帝和你的……兄弟参商,表面上看,源于为康慈皇太后上尊号之误会,其实,根子还不是有人因为得位不正、心底发虚?如果大位来得光明正大,一个皇太后的尊号,怎么就拿不出手来?”

    顿了顿,轻轻的咬了咬牙,说道:“六爷,我说得再明白些,若某人不是得位不正,心底发虚,必须有所补偿,登基之后,根本就不必延你入军机处——皇子入中枢,雍正之后,就是天大的禁忌!你自己说过的,这——其实也是‘祖制’!”

    “你既不入中枢,生母被尊为‘皇太后’,对他能有什么影响?——何必犹豫数年而不决?”

    “延你入军机处——皇子入中枢,这个事儿,先帝其实是打破了祖制的——你看,祖制这样东西,你打破了一次,就得打破第二次,宣宗成皇帝坏祖制于前,先帝就不能不坏祖制于后!再往后呢,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亦为祖制所无!这一而再、再而三,一错再错,错上加错,追本溯源,不都是因为宣宗成皇帝立储,不尊祖制而起?”

    顿了顿,宝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狰狞:“好,‘追本溯源’过了,就该‘溯本清源’了!”

    话音刚落,只听“小房子”的外间,“叮铃铃”的响了起来。

    *(未完待续。)

第一八一章 神机营

    “小房子”其实是一个套间,分里间、外间,里、外间之间,通道曲折,如此构造,是要确保“小房子”门外的仆役,听不见里间的谈话——恭王和宝鋆,目下便正在里间。

    不过,这样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如果有紧急事务禀报,敲门的声音,里间的人,未必听得清楚;另外,恭王若想吩咐什么事项,也得走过通道,走到外间,打开房门,才说的成话,十分不便。

    于是,就在外间装了一个铃铛,铃铛扯着两条细绳,一条线延至里间,一条线延至门外,里间有事,拉一拉绳子,门外便听到了。

    反之亦然。

    恭王呆在“小房子”里的时候,如无紧急事项,是不许家里人打搅的,现在铃声既响,必是有紧要的事情要禀报了。

    恭王站起身来:“佩蘅,你先坐着,我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恭王回到里间,微微皱眉:“老七来了,现在书房候着,这……”

    大半夜的,醇王来访,一定是有十分紧要的事情,恭、醇是亲兄弟,就算恭王已经歇下了,也不能不见他。另外,也不必具衣冠,就是床前倾谈,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反正是亲兄弟,便衣赤膊,亦不算慢客。

    宝鋆接下来,还有好一大篇儿话要说,如此半途打住,实在不爽,可总不能不叫恭王去见醇王,只好说道:“既然如此,六爷,你就先去见七爷好了,我……呃……”

    若在平时,遇到这种情况,作为身份较低的访客。就该告辞,把主人的时间,留给身份较高的访客,自己这儿,还有什么没说的话,明天再说。

    可是。现在不是“平时”,谁知道到了明天,小皇帝的病情,会变成什么样子?恭王已经意有所动,不趁热打铁,把话说全、说透了,进而制定相关计划,情形瞬息万变,可能就会耽误事儿!

    恭王晓得他的意思。说道:“你今天晚上,若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就在‘小房子’这儿等着好了,酒水、点心、果品,都是现成的,你且慢慢儿喝着,我估计……应该要不了多长的辰光。”

    宝鋆心里一松,说道:“行。六爷,我就在这儿等你。你也不必着急,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儿。”

    恭王一笑,说道:“我就更闲了,最多……今儿晚上,咱们做竟夜之谈!”

    宝鋆心中大为兴奋,说道:“好。月上焚香,清夜雅晤,诚快事也!”

    恭王一进书房,便见到醇王坐在那里,手里捧着茶碗。却没有往嘴边送。他微微的低着头,不断眨巴着小眼睛,显是在转着什么念头,正出着神儿,不但没有想起手中的茶碗,甚至连恭王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恭王叫了声“老七”,醇王才醒觉过来,手忙脚乱的放下茶碗,一不小心,还差一点打翻了。然后站起身,抢上前来,一边说着“给六哥请安”,一边打下千儿去。

    “得,”恭王说道,“大晚上的,折腾这些个做什么?你且坐吧。”

    恭王虽这么说,但旗人向来最重礼节,亲贵之间更是如此,醇王还是一丝不苟地请过了安,才坐了下来。

    “六哥,”醇王吞吞吐吐的,“有个事儿,我想了又想,还是要过来,和你商量、商量。”

    恭王心想,不会还是“议立嗣皇帝”的事儿吧?

    他本来想说,“我现在已经退居藩邸,政府的事儿,就不要说给我听了,我也不能胡乱出主意”。

    可转念一想,“议立嗣皇帝”,既是“国事”,也是“家事”,自己的身份,怎么也是逃不过的。加上宝鋆游说了半个晚上,他对于此事的心态,已经发生了相当的变化,何况现在既是晚上,又在私邸,亲兄弟面对面,不好说什么冠冕堂皇、拒人千里的话,于是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你说。”

    醇王不晓得恭王为什么要叹气,他本来就紧张,这下子愈加紧张了,不过,话都到了嘴边了,也不能不说。

    “六哥,我想,我想,我想——”

    醇王“我想”了几声,脸面都微微涨红了,才终于说了出来:“呃,神机营的事情,要有些……特别的措置。”

    咦?是这个事儿呀?

    您终于觉得您的神机营的差使,办得不大对路了?

    恭王颇出意外,不晓得醇王为什么这个点儿跑来跟他谈神机营的差使?不过,觉察到有问题了,想有所改益,总是好的,于是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道:“好啊,这个事儿,我是支持的,也许…还能有所献议也说不定,嗯,神机营,你打算怎么改益啊?”

    神机营是一个奇怪的存在。

    英法内犯,文宗出狩,留在北京办理抚局的恭王和文祥,痛感刀剑矛矢之于洋枪洋炮,犹如稚子之于蛮夫,徒呼荷荷;又眼见旗营、绿营之朽败不堪用,平洪杨、平捻子,全靠各地自募的勇营,长将以往,朝廷经制武力陵替,大权必逐渐旁落地方督抚之手,动摇国本,后果不堪想象。

    因此,那个时候,两个人就有了创办使用洋枪、洋炮的新式军队的念头了。

    辛酉政变之后,大权在握,恭王和文祥,立即将这个想法付诸实施,这就是神机营了。

    创办神机营,秉持两条原则,第一,全用洋枪、洋炮;第二,从官到兵,全用旗人。

    因此,如果仅仅是从武器装备上来说,神机营才是晚清中国的第一支“新军”,轩军神马的,都得往后排。

    不过,枪炮之外,神机营内部的架构和制度,和其他的旗营,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

    所以,骨子里,神机营依然是一支旧式军队。

    不过,旧式军队不代表一定没有战斗力,全视乎领兵者如何管带了。

    神机营的兵员,从八旗原有的禁卫诸军中选出,包括前锋﹑护军﹑步军﹑火器﹑健锐诸营之精锐,下辖马、步队25营,名义上,由彼时的议政王恭亲王亲领;“管理营务”者、即实际的负责人,是文祥。

    不论在原时空还是本时空,神机营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话,可是,大多数人不晓得,草创之初的神机营,即文祥领军时期的神机营,可不是后来的那副德行,还是颇有战斗力的。

    同治元年秋,马贼入喜峰口,威胁东陵,文祥亲率神机营往护东陵,并督诸军进剿。他带着神机营,十数战皆捷,一路将马贼逐出关外,最后,在东三盟蒙古王公的协助下,大破马贼于锦州东井子,擒斩三千有馀。

    这次胜利,是“旗营”多少年没有过的大胜,对手还是素以彪悍飘忽著称的关外马贼,一时人心振奋,两宫、恭王和文祥自己,都以为神机营这条路子,是走对了。

    然而,好景不长。

    转折点就发生在醇王接手神机营。

    神机营之所以会转给醇王“管理营务”,有这么几个原因:

    第一,醇王对神机营垂涎已久,他自命“好武”、“知兵”,颇有意在军事上大大作为一番,禁卫诸军之中,神机营最为亮眼,醇王老早就想摘这个桃子了,不止一次,在他六哥面前,明里暗里,讨要这个差使。

    第二,醇王既有此意,文祥就顺水推舟了。

    一方面,他作为恭王治国理政的最重要的助手,比恭王本人还要忙,恨不得一天能有十三个时辰拿来用,“管理神机营营务”,确实分身乏术;另外一方面,神机营是最重要的一支禁军,为避嫌起见,文祥亦以为,这支武力,还是掌握在亲贵手中,彼此安心。

    第三,慈禧有意栽培妹夫,恭王呢,无可无不可,反正醇王是自己的亲弟弟。另外,彼时,恭王对醇王,还抱有一定的幻想——说不定,咱们爱新觉罗家,今儿还真能出一个能带兵、会打仗的王爷呢!

    于是,醇王“佩戴神机营印钥”——这就不止于文祥的“管理营务”了,实际上是取代了恭王那个名义上管领神机营的角色了。

    好啦,神机营开始热闹了。

    禁卫诸军之中,神机营的装备最为精良,钱粮最为充足,又是皇上的亲叔叔管领,许多旗人,包括许多落魄的闲散宗室,都把神机营当做生发的好路子,纷纷来求醇王“收纳”。醇王呢,几乎来者不拒,神机营的规模,迅速膨胀,从草创之初的一万四千人,扩到了三万余人,涨了一倍不止。

    这并非仅仅是醇王年轻好面子,却不过人情脸面,事实上,他是把神机营作为发展、扩充自己的势力的一块“地盘”,深以为招贤纳士,多多益善。

    问题是,哪儿来的那么多“贤”?哪儿来的那么多“士”?

    神机营原先的一万四千兵员,说的好听,乃自八旗禁卫诸军“精中选精”,其实,彼时的禁卫诸军,如前锋﹑护军﹑步军﹑火器﹑健锐之流,都**不堪,能有几何精锐?不过是矮子里拔高个,全靠文祥严格的管理、约束和训练,加上较为先进的兵器,才能够形成一定的战斗力。

    文祥松开手,神机营本来就是要“反弹”的,哪里还禁得住醇王新张罗进来的这一大帮子泥沙俱下?

    最关键的是,醇王带兵的路数,较之文祥,完完全全的倒了个个儿。

    *(未完待续。)

第一八二章 特别措置

    醇王以为,对部下必“结以恩义”,见仗之时,才能得其死力。加上前文说过的,他有意将神机营作为发展、扩张个人势力的一块“地盘”,因此,御下只赏不罚,军纪神马的,几乎成了摆设,那帮子进神机营混日子的黄带子、红带子,大多数人,浑身上下的骨头,本就没有一块不是松的,没有一块不是懒的,这下子可是得其所哉了!

    文祥最初挑选出来的一万四千兵员中,原本是有些有志于效命沙场、立功建业的,但在这个大环境中,也迅速的“泯于众人”了。

    醇王接手之后,神机营的种种变化,文祥看在眼中,急在心里,有心提醒“上头”留意,可是,他的身份,尴尬而敏感——作为曾经的“管理神机营营务”的人,有些话,实在不适合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然,有人会以为,他文博川不服气被抢走了位子,有意说小话报复呢。

    到了后来,时人讥讽神机营的十二字“口诀”——“见贼要跑,雇替要早,进营要少”,不晓得怎么传到了恭王的耳朵里,他还不大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拿来问文祥,文祥默然片刻,说道:“‘见贼要跑’,是说临阵奔逃;‘雇替要早’,是说出操预雇替身;‘进营要少’,是说平日甚少到营出操。”

    恭王大骇,神机营的情状,他隐约也听说过一些,但何至于此?像什么“雇替要早”——天底下哪有雇人替自己出操的?

    “六爷,”文祥说道,“这几句刻薄话。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不过。神机营的差使,得空儿了,你最好……给七爷提点、提点。”

    “博川,神机营的情形,到底何如?请道其详!”

    文祥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六爷,我的身份尴尬,在神机营的事务上。本无可以置喙,这个你必是谅解的。不过,你想了解真实的情况,也很容易,在神机营当差的,上上下下,都是旗人,你的门下,拐弯抹角,一定也有人在里边当差的。寻一个来问一问,就什么都清楚了。”

    这个话。提醒了恭王。他府上长史的一个叔伯兄弟,叫庆丰的,就在神机营当文案,于是,恭王叫了庆丰过府,细问端详。

    “王爷,”庆丰说,“什么‘见贼要跑,雇替要早,进营要少’,那算是好听的了,神机营真实的情状,比这个要不堪得多了!”

    “什么?!”

    “回王爷,”庆丰说道,“神机营有一个笑话,说勇营也好、绿营也好、别的京营也好,都是要缺额、要吃空饷的,唯有咱们神机营,不但不缺额,还要溢额,且要溢个加倍!咱们神机营,领五百人的钱粮,出队的时候,却有一千人;朝廷只发五百杆枪,出队的时候,咱们再自备五百杆!嘿嘿,再没有比咱们神机营更‘公忠体国’的啦!”

    恭王愕然:“那是怎么回事?”

    庆丰微微苦笑,说道:“王爷您晓得的,在神机营当差的,许多都是黄带子、红带子,每人都用一个家人,出起队来,各人都带着家人走,这不就是五百成一千了么?”

    “啊?那——枪呢?”

    “每一个家人,”庆丰说道,“都代他的那位‘爷’,拎着一杆鸦片烟枪,合上那五百枝洋枪,不就成了一千了么?”

    “鸦片烟枪?!”

    “是!”

    庆丰说道:“还不止——洋枪其实也是家人代拿着,这帮子‘爷’的手里,不是拎着鸟,便是臂了鹰,哪儿腾得出手来拿洋枪?出操的时候,他们得先把手里的家伙什儿安置好了,遛鸟的,挂好鸟笼子;臂鹰的,则用一根铁条儿,或插在树上,或插在墙上,叫鹰站在上头,然后才肯归队。”

    顿了顿,庆丰继续说道:“操练起来的时候,他还一路望着自己的鹰。若那铁条儿插不稳当,掉了下来,哪怕操到最要紧的时候,他也先把洋枪撂下,先去把那鹰拾掇好了——替它捋好毛,重新插好铁条儿,再请它站将上去,然后,才回到队里的。王爷您瞧,这种操法,可新奇么?”

    恭王目瞪口呆,半响做声不得,过了好一会儿,说道:‘怎么,长官就不管?”

    “管什么?”庆丰苦笑说道,“长官自己,一般的遛鸟臂鹰,出操的时候,第一个去照应自己的鸟和鹰的,说不定就是带队的长官!”

    恭王咬着牙说道:“这还得了?!当日祖宗入关的时候,八旗将士,是可以临阵站在马鞍上放箭的!这闹成什么样子了?非大加整顿不可!”“

    庆丰说道:“王爷,依我的愚见,如果早两年着手整顿,神机营还有指望,现下——”

    他摇了摇头,说道:“这是再也不能整顿的了。”

    “怎么会?事在人为!”

    “王爷,”庆丰说道,“在神机营当差的,许多都是黄带子、红带子,就拿我干的这个文案来说吧,文案处委员,一百六十余员,营务处委员,一百八十余员,这其中,还不包括‘书手’!这一类的职官拢在一起,足有五百多人,比兵部还多了一倍不止——兵部不过两百多人!”

    顿了顿,“真要大加整顿,得打碎多少人的饭碗?王爷,这班人,可都是宗室、觉罗,别看许多其实穷嗖嗖的,可随便哪一个,都是能‘通天’的!”

    恭王真的做声不得了。

    “王爷,”庆丰说道,“再跟您说个西洋景儿,就是几天前的事儿——”

    顿了顿,“前几天,神机营在顺治门外校场口操练,会操之前,将附近各胡同口,都用帐幔遮掩住了。兵士操练过一回合,便纷纷步入帐幔。咦,旁观的人就奇怪了,帐幔之后,都有些啥呢?”

    顺治门,即宣武门,原名顺承门,民间讹称“顺治门”。

    “有那好事的,绕道胡同的另一个口儿,进去一瞅,哎哟,只见满地的鸦片烟枪,许多人躺在那儿,正在吞云吐雾呢!”

    恭王微微张开了嘴,真正是“挢舌难下”了。

    庆丰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道:“假如换了……轩军,这帮子‘爷’丘八,非得一人一顿臭揍,先打个半死,再砸了饭碗,赶回家去;带队的长官,则非杀头不可!王爷,您说,咱们……能这么干么?”

    恭王默然不语——还真没法儿这么干。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关卓凡去上海之前,在禁卫诸营之中,挑来挑去,不过逃了六百二十七人出来?且其中大多数还是汉军、汉人?

    后来,恭王和文祥两个,愈来愈是后悔,创办神机营的两条原则——“全用洋枪洋炮”,是对的;可是,“全用旗人”,实在是错了!

    只要带队的是旗人,这支禁卫军,不就是掌握在旗人手中么?何必连当兵的也统统是旗人?

    如果汉、旗参半,还有整顿的余地,现在,就想整顿,从何下手啊?

    其他的不说,怎么寻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把醇王从“掌管神机营印钥”这个位子上调开,就够头痛的了!

    可是,不整顿又不行!

    别的不说,单说钱粮,一支三万余人的常备军,如果始终派不上用场,那是多大的一个财政黑洞?

    想一想,就叫人肉痛!

    关卓凡主政之后,恭王一度把希望寄托在关卓凡身上——他能够带出轩军来,大约也能将神机营整顿出来?

    在这个事情上,恭王其实还有自己的小算盘:只要关卓凡下手整顿,不论神机营能不能整顿出来,他都要得罪一大票人,这个,嘿嘿,嘿嘿。

    谁知道关卓凡根本不接这个招,反而还为醇王说好话,大致意思是:带兵吗,各有各的带法,有人崇尚峻法,有人宽严相济,也没啥不好的。再者说了,除了剿马贼,神机营就没有再打过第二仗——俺的意思是,醇郡王带的神机营,还没有真刀真枪的见过仗,不好就说人家不中用的——也许真能打也说不定呢!

    除了剿马贼,神机营确实没有再打过第二仗——不是没有仗打,是不敢把他们派出去打。捻乱方炽之时,僧王阵亡,捻匪兵锋北指,京畿震动,彼时,醇王倒是自动请缨,带神机营南下却敌,但两宫和恭王思来想去,算了,您还是在北京呆着吧,万一一战之下散了架,那热闹可就大发了。

    现在,醇王主动跳了出来,要所有“改益”,不论能改到还什么程度,总是好事一件——这个七弟,原是整顿神机营的最大的障碍呀。

    *

    “改益?”醇王愕然,“改益什么?”

    恭王也愕然:这个话,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转念一想,好像……是有点儿不对。

    醇王的原话,是“神机营的事情,要有些特别的措置”——呃,确实没有“改益”二字。

    啊?难道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误解了他的意思?

    那他所谓“特别的措置”,指的是什么?

    恭王皱了皱眉:“我是说……算了,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你就说说你自己的想头吧。”

    “皇上…病重,”醇王吭吭哧哧的说道,“人心浮动,里里外外,呃,乱的很,我想,我想,神机营是……天子禁军,是不是……该有些……呃,特别的调动和布置,以防……不测?”

    什么?!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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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那一年,懿贵妃风华绝代,肃中堂权势炎炎,洪秀全安然打坐,圆明园赤焰遮天。 那一年,胡林翼呕心沥血,曾国藩百战艰难,左宗棠英雄欺人,李鸿章羽翼渐满。 那一年,一名小博物馆的兼职讲解员,经历了史上最悲催的穿越,死而后生,绝地求存,誓要凭一己之力,祸乱宫廷,颠覆王朝,开创一个全新的世代—— 吾今欲将大笔,重写春秋,天下尚且如此,况一家一室和几个嫂子乎? * * 一组签约作品,每天两更,不拖不欠,求收藏。乱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