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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四三章 燃眉之急

第二四四章 以其油炸其肉

    “啊?”慈安看着文祥手中抱着的白匣子,失声说道,“‘他’……真的撂挑子了?”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艰涩的说道,“轩王府闭门不纳,门上传轩亲王的话,说,呃,自今日起,‘白折’再也不要往朝内北小街送了,免得……贻误机务。+UU小说,www.uu234.com”

    “唉,这,这……这个意气闹的!”

    不同几位大军机,对“黄、白折制度”被迫中止的严重后果,慈安并没有完整的认识,她只是觉得手足无措:“那……那现在该怎么办?呃,‘黄折’……大约已经送到钟粹宫了,可是,我还没有看。”

    “大约”?

    “黄折”必定是在徐用仪将“白折”拿给四位大军机之前,就已经由内奏事处送进了钟粹宫——到现在都多长辰光了?还“大约”?

    这说明,母后皇太后已经有日子没正经看过折子了,对基本的程序都有些糊涂了。

    至于您“还没有看”,这就不必说了,早在俺们意料之中——就算您不“大约”,而是清清楚楚的知道“黄折”什么时候进的钟粹宫,您也不会看。

    四位大军机,愈发觉得局面严重了。

    “怎么办”?

    俺们也不知道。

    “启禀母后皇太后,”文祥说道,“折子是兰州的电报,又是左宗棠领的衔,因此应该是新疆的军报,臣等以为,军情急如星火,万不能稍作拖宕,因此就把‘白折’带上了,恭请母后皇太后御览。”

    说罢,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将白匣子轻轻的放到御案之上,然后退回原处,重新跪好。

    那就“御览”吧。

    慈安打开白匣子,取出奏折,用象牙裁纸刀挑开封口,取出内文,先看题目,认认真真的觑了一会儿,等的四位大军机都有点儿急了,母后皇太后才说道:“哦,这个托……托克逊、吐鲁番大捷……”

    话未说完,四位大军机便喜动颜色!

    原先有人就想,达坂城攻克之后,就该进兵托克逊、吐鲁番,这份军报,会不会是托克逊、吐鲁番打了下来?

    不过,转念又想,不能这么快吧?达坂城大捷的奏折,是在大行皇帝宾天那天收到的,这才几天的功夫?

    未曾想,竟是真的!

    犹如一整天都是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几乎就要透不过气来了,一抬头,总算看到了一线明亮的天光!

    四位大军机都不由暗暗的透了一口长气。

    文祥的心理压力最大,因此,对于这个好消息,也最为敏感、最为激动,他鼻酸眼热,竟至不可自抑,连忙俯下身去,但是,两滴眼泪,已经渗出了眼眶,赶紧偷偷的用袖子拭了拭眼睛。

    慈安刚刚好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于是,文祥的这个小动作,刚刚好落到她的眼中,不由愕然:“文祥,你怎么啦?”

    文祥磕下头去:“臣是高兴的!臣……臣失仪!请母后皇太后责罚!”

    慈安微微一怔,心里随即涌起了莫名的感动和感慨,她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养心殿东暖阁内,一时十分安静。

    过了一会儿,曹毓瑛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托克逊、吐鲁番既克,北疆底定,新疆大局,其实也是底定了的!‘金瓯已缺总须补’,新疆全境恢复,只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儿了,臣等为母后皇太后贺!”

    四位大军机,一起磕下头去。

    “‘金瓯已缺总须补’,”慈安微笑说道,“我记得,是……之前关卓凡的一份折子里的话吧?”

    “是,”曹毓瑛说道,“轩亲王隽言永句,毂辇之下,早已传遍。”

    “唉,”慈安幽幽的说道,“这个好消息,目下,不晓得‘他’晓不晓得呢?”

    这个问题,四军机都不能回答,不过,四军机心里门儿清:您放心,轩亲王一定是“晓得”的。

    慈安回过神来,沉吟了一下,说道:“折子挺长的,我慢慢儿的看,太花时间了,你们先看,看过了,有什么,说给我听就好了。”

    说着,将折子向前推了一推。

    手缩回来的时候,轻轻的“咦”了一声,说道:“匣子里还有一份‘夹片’。”

    一边取出夹片,一边说道:“你们先看折子,我看看这个‘夹片’。”

    只要不是密奏,折子的内容,都是可以公开的,可是,“夹片”就不一定了——就是因为有些话,不方便写进折子里,才要另行弄一个“夹片”出来。

    曹毓瑛见文祥还没反应过来,便“越次而出”,上前取了折子,回来跪好,然后将折子递给了身边的文祥。

    这个场合,不能相互推让,文祥接过,赶紧看了起来。

    他看折子的速度,自然十倍于母后皇太后,一会儿看过了,转身交给曹毓瑛。

    曹毓瑛看过,交给许庚身,如是,一刻钟多一点的功夫,四位大军机都看过了。

    *

    达坂城大捷,叛匪失去了达坂城这个赖以阻止西征大军南下的天然屏障,人心惶惶,在这种情况下,展东禄一边稍事休整,一边加速对叛匪的心理攻势。

    折子里有一句看起来很“俚俗”的话,叫做“以其油炸其肉”——事实上,这确实是新疆本地的一句俗语,意思是分化瓦解、挑拨内斗之意。

    自改“缠回”为“维吾尔”始,西征大军尚未正式入疆,就已经开始了对叛匪的心理攻势了;西征大军入疆之后,对以浩罕兵为主体的喀什噶尔叛匪,只“剿”不“抚”,照着“死无孑类”的路子打;但是,对新疆本地土著,即维吾尔人,却恩威并施,剿抚并用。

    维吾尔人被俘,不但不杀,还“均给以衣粮,纵令各归原部,候官军前进,或为内应,或导引各酋自拔来归”。甚至,有的本地土著,“回归原部”之后,“未曾觉悟”,继续“抗拒天兵”,以致第二次被俘,官军还是不杀,不过,会给以严重警告:“事不过三”,再被官军俘虏,就绝无侥幸可言了。

    这一做法,同之前关卓凡靖陕、左宗棠平甘的残酷杀戮,是大不相同的。刚开始的时候,西征大军上下,都不是十分理解轩亲王、左爵帅的深意,但是军令如山,这些规定,轩和老湘军,都认真执行,不敢或违。

    特殊的政策产生了特殊的效果。

    西征大军尚未入疆,维吾尔人的抵抗意志,便开始动摇,妥得璘政权的人心浮动,就是很好的例子。

    西征大军入疆之后,北疆的本地土著,对阿古柏、白彦虎这班外来的征服者而言,便只剩下经济上的价值了——重税盘剥,抓伕征粮;军事上,不但不是可靠的战斗力,甚至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

    这个情形,在乌鲁木齐战役中,表现的十分明显:阿古柏、白彦虎方面,不但不敢对本地降人委以重任,还得分兵监视,大大的打乱了防御部署;战事一开,本地降人一枪不放,便一哄而散,顺带还把自家的阵脚冲得七零八落。

    在不久前的达坂城战役中,本地土著,则替西征大军送来了大量的第一手情报,对官军顺利通过天山隘口和渡过围护达坂城的大草泽,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至此,西征大军上下,都对轩亲王和左爵帅的深谋远虑,佩服的五体投地。

    事实上,关卓凡和左宗棠在此事上的“深谋远虑”,远不止于此,这个,暂时按下,容后再表。

    被官军放归的本地土著俘虏,在官军那儿,受到了什么样的待遇,回来之后,又是什么样的心思,阿古柏方面,也是心知肚明的,于是,海古拉——托克逊的守将、阿古柏的次子,居然下了这样一道命令:被官军放回的俘虏,凡本地土著,一律处死,以免他们“动摇军心”。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的了:逃过海古拉屠刀的俘虏,一路奔至达坂城,“自请为讨伐阿逆、白逆之前锋”;托克逊附近堡寨,纷纷“对安集延匪闭门不纳”,同时,公推代表至达坂城,请求官军对“安集延匪”,“速加洗剿”,并称,“蒙恩所遣免死维人驰归,宣布官军威德,维众无复疑惧,延颈以待官军。”

    在这种情况下,一切布置妥当之后,展东禄、刘锦棠提军上路。

    在白杨河,轩军、老湘军分兵,老湘军进军东南,攻吐鲁番;轩军西南而下,直捣托克逊。

    轩军行至小草湖,遇上了从托克逊逃出的维吾尔人,说海古拉见大势已去,已弃城西窜;白彦虎则指挥陕回,焚烧堡寨,抢掠人畜。

    海拉古不战而逃,不算意外,可是,白彦虎不是和那个玉努斯江一块儿,驻防吐鲁番吗?他跑到托克逊来做什么?驰援?海拉古已经弃城,白彦虎又不进城,还“驰援”个什么劲儿呢?

    再者说了,他目下的所作所为,也不是“驰援”的样子——托克逊周围堡寨,虽然跟叛匪翻了脸,但毕竟没有主动攻击叛匪,白彦虎干嘛去打人家?打下来,也不能“拒险扼守”啊!那些土寨子,官军的大炮,几炮就轰塌了,这个,别人不晓得,白彦虎还不晓得?

    展东禄迅速做出了判断:白彦虎也打算逃跑了!他目下之所作所为,是为了临走之前,捞上一把!

    他晓得,白彦虎是王爷得之而后快的人物,这一次若再叫他逃掉,新疆这么大,真不晓得去哪儿找他了!

    于是下令,全军疾进。

    *(未完待续。)

第二四五章 波澜横起

    展东禄只猜对了一半——后一半。

    白彦虎确实打算开溜,不过,他也确实是以“驰援”的名义来到托克逊的。只是一到托克逊城下,刚刚好撞上弃城而逃的海古拉,白彦虎苦苦劝说海拉古,说北疆诸城,以托克逊的城池最为坚固,咱们坚守待援,天气酷热,官军不能久屯于坚城之下,时候一长,“必有办法”。

    但海古拉已经尽失信心,而且,他比白彦虎更清楚自己家的家底儿,晓得老爹阿古柏已经拿出了棺材本儿,不会再有什么“援”来了。

    海古拉说,托克逊城池虽坚,但无险可据,不宜流连,俺要“转进”喀喇沙尔,天时炎热,想来连番大战之后,中**队一时半会儿,也不能长途行军,翻越博罗图山,去喀喇沙尔找俺的麻烦。这个,嗯,待俺重整旗鼓,再回来教训中国人!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个托克逊,就拜托白总督你啦。

    说完,带着自己的亲信部下,仓皇而去。

    随后,托克逊内的叛匪,一窝一窝的出了城,乱哄哄的向西南方向撤退。

    白彦虎情知大势已去,他自然不会真的接手托克逊,代海古拉做西征大军的饺子,也不想回到吐鲁番了——那个玉努斯江,不会比海古拉好到哪里去,而且,托克逊一失,吐鲁番孤掌难鸣,迟早陷于敌手。

    于是,也打定了脚底抹油的主意,只是开溜之前,不抢他一把,于心不甘!而且,南下的漫长路途,也缺乏补给。不过,他晓得,托克逊城内,早已被海古拉洗的干干净净了,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只能在托克逊周边开抢了。

    刚刚攻下两个堡寨,东北方向,烟尘大起,期间无数蓝色身影跃动——轩军来了!

    白彦虎大吃一惊——没想到官军来的如此之快!

    他立命丢弃一切辎重,向南“疾退”,自己则一马当先,跑在了队伍的最前头。

    巴彦虎逃命的本事,果然是一等一的,他很聪明,虽然也是向南跑,但走的是正南方向,不是海拉古走的西南方向——如此,官军必须分兵追击,但是,海拉古部的人数,远远多过自己的一小支陕回,必然成为官军的主要追击对象,官军能够分出来追击自己的兵力,就很有限了。

    这是一场一面倒的追击,是役,轩军毙敌两千余人,俘虏一万一千余人,海古拉部,只有不足三分之一,成功撤退到了喀喇沙尔。轩军自己的伤亡,不过六十二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遗憾的是,海拉古、白彦虎两个大头目,都不在毙、俘之列。海拉古也罢了,逃命逃的早,本来也没有捉住他的可能,白彦虎却是又一次“虎口脱险”了。

    托克逊战役一结束,展东禄立即掉头东向,同刘锦棠的老湘军会师于吐鲁番城下,玉努斯江眼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开城投降。

    达坂城、托克逊、吐鲁番之役,阿古柏苦心拼凑起来的三万三千余兵力,超过三分之二覆灭于斯,而且,这些都是“洪福汗国”的“精锐”;两个最重要的部下、堪为左右手的爱伊得尔呼里和玉努斯江,也做了官军的俘虏。加上之前的乌鲁木齐战役、玛纳斯战役,阿古柏元气大伤,一、两年之内,无法复原。

    可是,连这“一、两年”的时间,西征大军也不会给他了。

    *

    听过文祥的譬解,慈安喜道:“这么说,叛匪已经是……嗯,‘强弩之末’了?”

    “母后皇太后圣明!”

    顿了一顿,文祥继续说道:“‘强弩之末’四字,确是目下叛匪情状之的评!接下来的日子,叛匪只能够苟延残喘了!”

    “那么,”慈安说道,“接下来,咱们就要……南下了吗?”

    “是,”文祥说道,“不过,不能马上就南下。”

    微微一顿,“一来,连番大战,伤亡虽轻,但军士已极为疲惫,需要好好休整;二来,眼下正是新疆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母后皇太后明鉴,戈壁沙漠的大夏天,那是能够热死人的,这个辰光,不宜长途行军。”

    “嗯,那就是要等……秋凉了。”

    “母后皇太后圣明!”文祥欣然说道,“秋凉之后,士腾马饱,大军南下,泰山压顶,跳梁小丑,一鼓而荡,臣等皆以为,今年年底之前,必有佳音,以抒厪虑,以慰宸衷!”

    慈安抬起头来,微微的出了会儿神,叹了口气,说道:“‘他’一早就是这么跟我们姐儿俩说的……‘他’,没骗我们姐儿俩……”

    四军机默然。

    慈安回过神来,将那份夹片,向前推了一推,说道:“左宗棠、展东禄他们说,伊犁那边儿,有些子麻烦,好像……里边儿还夹着罗刹人,我也弄不大清爽,是怎么一回事儿?你们都看一看,要不要紧?该怎么办才好?”

    伊犁?俄罗斯?

    四位大军机心里,都是“咯噔”一声。

    “夹片”不算长。

    原来,割据伊犁、自封“苏丹”的塔兰齐,眼见西征大军节节胜利,不由慌了手脚。塔兰齐并不笨,晓得阿古柏若真的支持不住,喀什噶尔之后,最终是要轮到伊犁的。虽然“唇亡齿寒”,但是,他又不敢联手阿古柏,共同对抗朝廷。

    第一,他有自知之明,瞧西征大军这个势头,就算自己和阿古柏绑在一起,十有七八,也不是朝廷的对手;第二,叶尔羌、和田、库车、乌鲁木齐殷鉴于前,阿古柏本来就想吃掉伊犁,又怎么敢主动送羊入虎口?

    左思右想,派了心腹,到乌鲁木齐来,表示要对朝廷“输诚”。

    不过,塔兰齐的“输诚”是有条件的,他打的算盘,和当初乌鲁木齐的妥得璘仿佛:去除“苏丹”的尊号,按时向朝廷进贡;朝廷则封他“三品伯克”,并且承诺,不干涉伊犁的内政——就是说,由得我关上门来,做一个事实上的土皇帝。

    “三品伯克”——大乱之前的新疆,“伯克”之最高品级,即为三品。

    这样的条件,左宗棠和展东禄自然一口回绝,说,塔某果然“输诚”,只能够仿四川藏区土司“改土归流”的“主动投献”例,即主动交出土地和权力,朝廷许尔留居当地,保留相当数量的土地、财产、奴仆,另,下旨表彰,授予“恩骑尉”或“云骑尉”的世爵,并准尔子孙世代承袭——“世袭罔替”。

    政治、行政,一指头都不许再碰;“伯克”神马的,自然也就不关您啥事儿了。

    放弃政权、军队,交出大部分的土地,去做一个富家翁,对塔兰齐来说,无疑意味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谁晓得朝廷什么时候翻脸,把我装上囚车,槛送北京,绑到菜市口,“引颈一快”?

    四川藏区土司“改土归流”中“主动投献”的,倒是也没有听说过朝廷说话不算数的,可是,人家也没有犯谋反造逆这种“遇赦不赦”的大罪啊?

    塔兰齐使出了杀手锏:如果朝廷不答应我的条件,我为自保,只能够投向俄罗斯,则自此以后,“伊犁不复为中国有矣!”

    左宗棠和展东禄在“夹片”里说,塔兰齐的威胁,不能够视作“空言恫吓”,罗刹“窥我疆土,非止一日”,虽然还不晓得,塔兰齐是否真的和俄罗斯勾连过了,但是,不能不做万全之备!

    又说,即便和俄罗斯兵戎相见,“臣等亦不稍却”,可是,目下南疆未平,无论如何,不能够两线作战,这一层,“不敢壅于上闻”。则应该如何应对塔兰齐的嚣张悖逆,以及该如何预防俄罗斯藉机谋我,只能请旨办理了。

    传阅过“夹片”,四位大军机,背上的冷汗,都出来了!

    *(未完待续。)

第二四六章 非轩亲王不能决疑

    母后皇太后根本不晓得情况之严重,还什么“要不要紧”?还什么“有些子麻烦”?当然要紧!这是……天大的麻烦!

    慈安对西北的情势,确实是“弄不大清爽”的。UU小说,www.uu234.com西征大军一路奏凯,半年来,自新疆送过来的消息,都是大好的消息,因此,虽然左宗棠、展东禄明确说到,塔兰齐的威胁,不能视作“空言恫吓”,但在慈安的潜意识中,还是把塔兰齐的威胁,当做了“空言恫吓”——“伊犁不复为中国有矣”,怎么可能呢?

    还有,慈安也并不真正了解伊犁对于中国的重大意义,对于伊犁的得失,远没有四位大军机那么敏感。

    不过,四位大军机神色有异,慈安却是看了出来,她不由也紧张了起来,说道:“怎么,事情很棘手吗?”

    文祥和曹毓瑛,不由自主,偷偷对视了一眼。

    一瞥之间,都在对方脸上,看见了难以掩饰的忧虑。

    事情确实“很棘手”,而仓促之间,他们两个,都还想不出来,应该如何应对?因此,不期然而忧形于色。

    还有,他们也在犹豫,关于此事之情势严重,要不要对母后皇太后和盘托出?会不会吓到了她?这一整天的糟心事儿,已经够多了!

    “叫起”之时,军机大臣在下面做这种“相互以目”的小动作,是很少见的,严格说起来,这算“失仪”,不过,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这个事儿,实实在在,“很棘手”。

    慈安的心,提了起来:“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什么顾忌!嗯,左宗棠、展东禄他们,有一句话,说的挺好——‘不敢壅于上闻’。”

    “不敢”两个字,叫四位大军机都掂出了分量:这是朝堂议政,大片疆土之得失,乃至国家命途之顺逆,将在君臣短短的晤对之间决定下来,因此,一定要将相关情势全面、真实、客观陈于君前,绝不可以只报喜、不报忧,不然,就做不出正确的判断,就是对国家和君上的不负责任。

    “母后皇太后教训的是!”文祥、曹毓瑛齐声说道,“臣等不敢壅于上闻!”

    “我没有教训谁的意思,”慈安说道,“我是说……呃,算了,我是说,这个塔兰齐,这么……嗯,恶形恶状的,果然不是‘空言恫吓’么?”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说道,“咱们手头,并没有塔兰齐和俄罗斯勾连不轨的证据,不过,俗话说,狗急跳墙,塔兰齐为遂一己之私,屈身罗刹,卖国求荣,做石敬瑭,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慈安晓得“石敬瑭”是什么人,心头一震,脸色微变,沉吟片刻,看向其他三位大军机:“你们几位,都怎么看啊?”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说道,“臣以为,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俄罗斯素来安分守己,塔兰齐就算想做石敬瑭,亦未足为虑。可是,母后皇太后明鉴,罗刹野心勃勃,确如左宗棠、展东禄所言,‘窥我疆土,非止一日’。”

    “臣亦以曹毓瑛之说为然!”许庚身说道,“且伊犁水草丰美,土地肥沃,乃是新疆少有的膏腴之地,引罗刹垂涎,亦非止一日。”

    慈安想了一想,说道:“西北的疆界,咱们不是和俄罗斯签了一个什么条约吗?呃,那是……对,大前年——同治三年的事儿吧?”

    顿了一顿,“好像,那一次,罗刹人多少是赚了些便宜的吧?怎么——”

    说到这儿,停了下来。

    虽未说全,但四位大军机都晓得母后皇太后下面要说什么:怎么,还不够吗?

    “回母后皇太后,”郭嵩焘朗声说道,“欲壑难填!俄罗斯这个国家,不晓得‘饱’字是怎么写的!前明之时,俄罗斯还不过一个小小公国,数百年间,东征西讨,迄今已成举世第一大国!可是,依然不见餍足!臣打个不恰当的譬喻,俄罗斯就如一只贪食巨蟒,不撑到走不动道儿,甚至撑破了肚皮,是不会停止逐猎的!”

    慈安轻轻的“啊”了一声,秀眉微蹙。

    “就在今年,”郭嵩焘继续说道,“俄罗斯设‘土耳其斯坦总督’,加紧吞并中亚诸国,那阿古柏的母国浩罕国亦被其祸。母后皇太后明鉴,私底下,阿古柏和俄罗斯勾肩搭背,可是,俄罗斯侵吞其母国,却毫不手软!所以——臣以为,左宗棠、展东禄说的对,须做‘万全之备’!”

    “中……亚?”

    “回母后皇太后,”郭嵩焘说道,“就是咱们说的‘西域’。”

    慈安呆了片刻,想起一事,说道:“呃,当世第一大国,不是……英吉利么?为什么说是……俄罗斯?”

    郭嵩焘连忙说道:“回母后皇太后,是臣说的不清爽!英吉利确实是‘当世第一大国’,臣说的‘举世第一大国’,是就本土疆域而言。英吉利疆域广大,过于俄罗斯,不过,大部分皆为其海外属地,曰‘殖民地’,其本土疆域,不过英伦三岛,和咱们的一个省,大小差不多,那是远远小过俄罗斯的。”

    “哦……”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说话了,声音中充满苦涩,“方才母后皇太后说的条约,曰《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彼时,臣忝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签署该条约,亦算是臣的责任,臣不能为国家力争权益,以致上烦厪虑,贻忧至今,臣……”

    慈安打断了他的话:“这个事儿,不能怪你和六爷!”

    顿了一顿,“这个什么‘约记’,关卓凡是给我们姐俩儿譬解过的,当时,整个新疆都反了,咱们被捻子绑住了手脚,根本顾不上新疆的事儿!朝廷剩下的几小块地盘,都在靠甘肃这边儿——东边儿,西北那边儿,根本就是……嗯,鞭长莫及!罗刹人是抽了冷子,趁虚而入!”

    又顿一顿,“关卓凡说,当时,罗刹人是派了兵进来的,一路逼近了伊犁,如果咱们不签这个,这个,哦,‘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恐怕,连伊犁都保不住!”

    文祥低低的答了声“是”,心中百感交集:万万没有想到,在两宫皇太后面前,语及《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之时,关卓凡不但没有藉机中伤恭王和自己,反而替恭王和自己辩白,道理又说的如此通透!

    这——真正是谋国以忠、以公!

    国家社稷,怎么可以离得开这样的人?

    正在心潮起伏,母后皇太后平静的说道:“以前吃了亏,总是力不如人的缘故,以后——咱们君臣上下,一起使劲儿,把以前吃的亏,找补回来就是了!”

    微微一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下,不过是……第四年嘛!”

    四位大军机,人人气血上涌,齐声说道:“是,臣等谨领慈谕!”

    “听你们几位这么说下来,”慈安说道,“又对应着同治三年的事儿看,这个俄罗斯,真的是不能不防!不过——”

    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们说,如果塔兰齐真的和罗刹人勾连,那么,他们两家,会是怎么个勾连法儿呢?我是说,是像阿古柏和罗刹人那样,还是怎么样呢?如果是像阿古柏和罗刹人那样,似乎——”

    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嘛。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说道,“如果俄罗斯仿阿古柏例,只在暗地里,替塔兰齐运几门炮、几千杆枪,确实不足为虑,可是,咱们想得到的,俄罗斯多半也想得到,塔兰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这一层,俄罗斯未必见不及此。”

    慈安沉吟不语。

    “母后皇太后明鉴,”许庚身说道,“塔兰齐若在我军入疆之初,勾连俄罗斯,俄罗斯于塔兰齐,确实会仿阿古柏例——支持军火,派驻顾问;可是,目下达坂城、托克逊、吐鲁番都已光复,阿古柏败相毕露,证明俄罗斯对阿古柏的那一套,没有用处,所以,若俄罗斯真的觊觎伊犁,就不会重蹈在阿古柏身上的覆辙。”

    “还有一层,”郭嵩焘说道,“亦要请母后皇太后留意:喀什噶尔和俄罗斯之间,毕竟还隔着一个浩罕国,俄罗斯的势力,虽然已经深入了浩罕国,不过,毕竟还没有把浩罕国全部吃了下去,隔着浩罕国,直接把手伸进喀什噶尔,还是力有不逮的。”

    顿了一顿,“可是,伊犁不同!《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签署之后,伊犁可是离中俄边界没多远了,这一层,只要看看地图,就清清楚楚了!”

    这一说,提醒了慈安:“对呀!赶紧叫人取一张舆图过来!”

    顿了一顿,“掌灯!”

    此时宫门早已下钥,也快到掌灯时分了。

    传了太监进来,点起了几只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

    “舆图”取来了,在御案上展开,用白玉镇纸压好。文祥上前,替母后皇太后指示:伊犁何在?边界何在?

    慈安看明白了,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近?

    文祥退下,原位跪好。

    慈安神色严重:“这么说,如果俄罗斯真的想……吃下伊犁,十有**,会像同治三年那样,把自己的兵,派进来了?”

    “是。”

    “那,咱们和俄罗斯,可就破了脸了!”

    这个话,有人以为然,有人不以为然,可是,没有人出声赞同或反对。反正,同治三年那一次,人家是真的派了兵进来,可是,两家并没有真的“破了脸”。

    默然片刻,慈安艰难的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同俄罗斯见仗,呃,打得过吗?”

    这个问题,没有人晓得答案,可是,君上问话,臣下不能不答。

    “母后皇太后明鉴,”文祥的声音,亦颇为艰涩,“俄罗斯不是阿古柏,咱们若真的与之兵戎相见,胜负之数,殊属难言。”

    微微一顿,“最紧要的是——左宗棠、展东禄也在‘夹片’中说了,咱们虽然不怕俄罗斯,可是,我军不能两线作战,如果掉头西进伊犁,就不能南下喀什噶尔,则阿古柏必然得到喘息之机,则……非但不能在今年之内,底定全疆,甚至,北疆已经恢复的部分,如乌鲁木齐、玛纳斯、吐鲁番,亦可能……有所反复,则兵祸连接,不知伊于胡底了。”

    “文祥所言甚是,”曹毓瑛说道,“臣亦以为,此时同俄罗斯兵戎相见,乃……下下之策。”

    慈安不由自主,微微的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许庚身、郭嵩焘:“你们两位怎么看?”

    “回母后皇太后,”许庚身说道,“西征的军事、后勤,一切规划,都是先北疆而南疆,伊犁是放在最后的,如果此时掉头西进,则所有的规划,就全部打乱了。母后皇太后明鉴,仓促变阵,兵家大忌。”

    “回母后皇太后,”郭嵩焘说道,“还有军费,亦不能不虑!若和俄罗斯开战,如文祥之言,‘兵祸连接,不知伊于胡底’,则军费就是个无底洞了!”

    顿了一顿,“西征军费,主要是‘借洋债’筹来的,数目是固定的,如果大幅超支,只怕……难以为继。”

    又顿一顿,“还有,放贷的‘银团’,虽然是以美利坚、英吉利的银行为主,可是,其中也有法兰西、比利时的银行,甚至,也有俄罗斯的!咱们若同俄罗斯开战,法兰西、比利时不说,俄罗斯的银行,是一定要退了出去的。”

    反正,说来说去,四位大军机,都不主张同俄罗斯“破了脸”。

    东暖阁内,一时无语。

    过了一小会儿,慈安说道:“我觉得,这个情形,和同治三年签那个《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的时候,可是有一点儿相似了——都是被人家抽了冷子,吃定了你这个点儿,拿他没有法子。”

    母后皇太后的声音,略略有一点儿发颤。

    四军机想有所分辨安慰,可是想来想去,竟是无可措辞,只能由文祥做代表,低声答了一个“是”字。

    “那么,”慈安说道,“就只有……暂且答允塔兰齐了?”

    这是一个极其沉重的问题,压得四位大军机本就微微低俯的上身,不由自主,又向下低了一低。

    “母后皇太后圣明,”文祥说道,“‘暂且’二字,指画明白,先答允塔兰齐的条件,将他敷衍住,待南疆平定之后,再移师北上——无论如何,新疆不能够出现一个‘国中之国’!不然,不但算不得‘金瓯无缺’,还为日后埋下了一个大大的隐患!”

    顿了一顿,“不过,臣等不敢壅于上闻,这条缓兵之计,亦有不可不虑的后果。”

    “什么后果?”

    “新疆新平,”文祥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人心未定,朝廷便推翻前议,以兵戈加诸伊犁,全疆必定人心浮动,则改‘缠回’为‘维吾尔’以来,种种抚绥的功夫,只怕……一大半就白做了!”

    慈安一震。

    “伊犁之外,”文祥说道,“说不定,亦会再起烽火,西征大军的仗,一时半会儿,可就……打不完了。”

    慈安默然。

    “还有,”曹毓瑛说道,“朝廷因为塔兰齐一番恫吓,便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必然大涨其逆志,亦会叫他觉得,俄罗斯果然是其靠山!如此一来,就算他原先同俄罗斯没有什么勾连,今后,也不能不去同俄罗斯勾连了。”

    “若塔兰齐同俄罗斯达成了什么协议,”许庚身接口说道,“而朝廷又推翻了同伊犁的成议,俄罗斯亦可以此为藉口,说什么俄罗斯在伊犁的利益受损云云,出兵干涉。”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母后皇太后微微提高了声音,“难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好法子了吗?”

    顿了一顿,“这大半年,新疆这么好的局面,难道……难道就这么断送了不成?”

    这几句话,带着明显的指责的口吻,这于母后皇太后甚为少见,四位大军机一起俯下身去,齐声说道:“臣等无能,惶愧无地!”

    “唉,我不是说哪个有能、哪个没能,可是……总得拿出切实的办法来呀!”

    “臣等惶悚无地!”曹毓瑛说道,“不过,非臣等敢推卸责任!母后皇太后明鉴,西北的军事、政治,举朝上下,轩亲王之外,高明者就要数到左宗棠了,母后皇太后也晓得的,左宗棠是一个很有主张的人,可是,这一回,他‘请旨办理’的时候,却没有拿出自己的主张,这个情形,不同寻常——”

    “很有主张”是一种婉转的说法,意思是说,左宗棠其人,一向很爱自作主张,这一回,却“没有拿出自己的主张”,那就证明,他是真没有主张了。

    既然“西北的军事、政治,举朝上下,轩亲王之外,高明者就要数到左宗棠”,那么,连左宗棠都拿不出“切实的办法”,我们几个,就更加不必说了。

    不过,曹毓瑛的这番话,慈安听出了味道:重点其实不在左宗棠身上,更不是为自己和其他三位大军机卸责,重点是这五个字——“轩亲王之外”。

    “你的意思是——”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朗声说道,“臣以为,此事……非轩亲王不能决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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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第二四七章 将军!

    母后皇太后的眼睛亮了。

    过了片刻,缓缓点头。

    “如果——”母后皇太后说道,“我是说如果——如果伊犁保不住,会有什么结果?”

    四位大军机都是微微一怔:嗯,没有顺着曹毓瑛的话头说下来啊?

    不过,文、曹、许、郭四位,是何等敏锐精明之人,随即就明白了母后皇太后做如是说的“深意”。

    虽然,母后皇太后对伊犁的战略价值认识不深,但如此发问,也多少有点儿明知故问的意思呀。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朗声说道,“伊犁绝对丢不得!”

    微微一顿,“臣方才请母后皇太后御览的伊犁,只是伊犁的治所,所谓‘伊犁九城’之首的惠远城而已;‘伊犁九城’,惠远城之外,还有宁远城、惠宁城、绥定城、塔勒奇城、瞻德城、广仁城、拱宸城和熙春城,全部分布于伊犁河谷;而伊犁地方广大,又不止于伊犁河谷,整个伊犁,亦即伊犁将军的辖区,大小和内地的一个省,也差不了多少!”

    “啊,原来如此……”

    母后皇太后固然“啊,原来如此”,另外三位大军机,也不由心下佩服:伊犁的事情,是在奏对过程中出来的,文博川事先不可能就此特别做过功课,则“伊犁九城”信手拈来,其伊犁地理之熟稔,全在平日的功夫下的深,这一层,不能不暗道一个“服”字!

    “母后皇太后明鉴,”文祥说道,“惠远城不保,即‘伊犁九城’不保,亦即全伊犁数十万里疆土不保……”

    慈安吓了一跳:“数十万里?”

    “回母后皇太后,臣说的是……呃,‘平方里’。”

    “‘平方里’……那是什么?”

    “呃,回母后皇太后,这是状量地方大小用的,一个‘平方里’,大约相当于……呃,三、四顷的样子。”

    “哦,是洋人的算法吧?”

    “呃,”文祥有一点儿狼狈了,“这个,算是吧……”

    好吧,我们都晓得,洋人只有“平方公里”的“算法”,没有“平方里”的“算法”,文祥这个奇葩的“算法”,是被母后皇太后生生的逼出来的。

    一个“平方里”相当于“三、四顷”,数十万“平方里”,不就是……呃,一百几十万顷?这个数字太大了,虽然文祥“譬解明白”,可是,母后皇太后还是觉得,实在是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的能力。

    算了,算了,不去伤脑筋算算数了,反正,就是相当于“内地的一个省”。

    “你继续说。”

    文祥暗舒了一口气,答了声是:“是!”

    微微一顿,“伊犁不保,其祸不止于伊犁!母后皇太后请看舆图,伊犁之东,就是乌鲁木齐——呃,臣说的不是伊犁和乌鲁木齐这两座城池,而是这两大块地方,亦即伊犁将军和乌鲁木齐都统各自的辖区。”

    在行政规划上,新疆分成了三大块,分别由伊犁将军、乌鲁木齐都统和喀什噶尔参赞大臣管理,治所分别在伊犁、乌鲁木齐和喀什噶尔。名义上,伊犁将军是新疆的最高军政长官,乌鲁木齐都统和喀什噶尔参赞大臣为其下属,但实际上,三人互不相属,都是直接对北京负责。

    “嗯,”慈安点了点头,“我明白。”

    “伊犁不保,则乌鲁木齐不保!”文祥的声音提高了,“乌鲁木齐不保,则北疆不保!北疆不保,母后皇太后可以想见——则全疆不保!”

    顿了一顿,“到了那一步,非但今日种种辛苦,尽付流水,且罗刹不比阿古柏,得步进步,新疆之祸,必不能止于新疆,必东向蔓延!”

    又顿一顿,“敌寇的势力,养成之后,若坏关而入甘陕,则甘陕复乱,内地皆震!若侵入北路,蒙古诸部落皆将叩关内徙,则京师之肩背坏!”

    文祥的声音愈来愈是激昂,非但母后皇太后颜色已变,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听在耳中,亦觉惊心动魄。

    “一句话——”文祥说道,“臣以为,新疆实为我中国关外之樊篱,若樊篱一撤,虽欲闭关自守,岂可得乎?”

    这几句话,犹如黄钟大吕,君臣上下,都有心旌摇动之感。

    默然片刻,慈安说道:“你们几位,又怎么看?”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朗声说道,“文祥擘画明白,臣不能有所增减!”

    微微一顿,“伊犁得失,关系西征成败,关系中国运途!”

    “回母后皇太后,”许庚身说道,“‘伊犁得失,关系西征成败,关系中国运途’——臣附议!”

    “回母后皇太后,”郭嵩焘说道,“臣亦附议!”

    沉吟片刻,母后皇太后摆出了一副终于下定了决心的样子:“既然大伙儿都这么说,我想,在‘国运’二字面前,某一人的荣辱得失,不该再多去计较了。”

    “是!”四位大军机齐声说道,“母后皇太后圣明!”

    “王大臣会议上,”慈安说道,“醇郡王说了些……很不恰当的话,以致这个……呃,叫人挺寒心、挺丧气的,对此,朝廷不能不……有所表示,嗯,你们就照这个意思,拟旨来看吧!”

    这是要改变前议,指名批评醇王了!

    文祥心中暗暗的叹息了一声,可是——形势比人强。

    他和曹、许、郭三人一齐答道:“是,臣等谨遵懿旨!”

    “今儿晚上,”慈安说道,“就辛苦你们几位,赶一赶工,这道上谕,明儿一早,就要‘明发’。”

    “臣等不敢当‘辛苦’二字——这都是为人臣者的本分。”

    “嗯,今儿个,”慈安说道,“从早上到现在,差不多折腾了一整天了,你们几位,估计都没怎么正经吃过什么东西,我叫御膳房,做几样好吃的,送到军机处,你们……‘挑灯夜战’吧。”

    早餐不算,除了中午在轩亲王府吃了几块点心,四位大军机,这一天下来,还真的“都没怎么正经吃过什么东西”,母后皇太后的安排,十分贴心。

    “谢母后皇太后赐膳!”

    “我就在养心殿,等着你们的旨稿。不过,你们不必着急,用过了晚膳,再干活儿——我自个儿的晚膳,也在养心殿传。”

    “是,母后皇太后体恤,无微不至,臣等感激涕零!”

    “明儿个去朝内北小街传旨,”慈安说道,“就你们四位吧,庄王、睿王、伯王和朱风标、瑞和他们几个,就不去了——这么着,你们和关卓凡,也许还能够说上几句话。”

    四位大军机都是心中一动:母后皇太后的这个安排,嗯,看得……很透彻嘛。

    “是,臣等遵旨!”

    “颁过了旨,”慈安说道,“有几句话,你们跟关卓凡说说——嗯,就算是我的‘口谕’吧……”

    四位大军机都竖起了耳朵。

    “我晓得他心里委屈、不痛快,”慈安平静的说道,“可是,他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不该为了心里委屈、不痛快,就把‘天下’扔到一边儿,自己个儿躲清闲去了。”

    微微一顿,“伊犁的事儿,曹毓瑛说的好,嗯,‘关系西征成败,关系中国运途’——莫说我没有准他‘退归藩邸’,就算他真的‘退归藩邸’了,他是‘与国同戚’的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局面一路坏下去,干坐着不管不顾不是?”

    又顿一顿,“我记得,他很推崇林则徐的一句话,叫做……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不晓得,林则徐撞上了他眼下的情形,会怎么办呢?”

    四位大军机不由都暗喝了一声彩:这一军,将得好!

    *(未完待续。)

第二四八章 半步也不能让

    第二天,明发上谕,一共两道。○

    第一道是给轩亲王的,依旧是温言慰勉,催促其尽早“销假入直”。

    上谕中说,该王“虽染微恙”,但是,“王为天子荩臣,国家硕辅,必能力疾从公,报称惟殷。若有不胜繁钜之处,卧而委之可也。”

    你既然是“天子荩臣,国家硕辅”,那么,“虽染微恙”,也应该“力疾从公,报称惟殷”——这算是小小的将了关卓凡一军。

    至于“若有不胜繁钜之处,卧而委之可也”,意思是说,你虽然身子骨儿不大舒服,可是俺晓得你体气壮,顶得住的,反正,只要你肯回来干活儿,干多干少,是你自个儿干,还是交给别人去干,随你的便。

    ——看,俺多体贴,你不好意思还继续“坚卧不起”了吧?

    接下来的这句话,“将军”将得更加厉害了——“任怨任谤,不失古大臣之风;夙著勋勤,竭尽与国同戚之义。”

    这是硬往关卓凡头上戴高帽子,不过,这顶高帽子,戴上了不容易摘得下来,于是戴帽人就只好“任怨任谤”、“与国同戚”了。

    同时,“任谤任怨”四字,也是“上头”为关卓凡“销假入直”开出的一个交换条件。

    关卓凡既然是“任谤任怨”,那么,对他的攻讦,便顺理成章的被定性为“怨”和“谤”了——就是说,醇王对关卓凡的攻讦,是对他的“怨”、“谤”。

    至此,是非已分,不再“只有是,没有非”了。

    另外,这句话,也算是林则徐那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婉转版”,算是“责之以义”了。

    第二道上谕,就完全是另一种口气了——这道上谕,是颁给醇王的。

    上谕中说,醇王用“小宗嗣皇帝之本生父”拟于“大宗嗣皇帝之本夫”,是“淆乱小宗大宗之别”,不但“拟于不伦”,而且,“意存周内”,因此,“殊属荒唐”。

    这段话,最厉害的,还不是“拟于不伦”——这个意思,上一道谕旨其实已经点明了,只是没有使用“不伦”这种严重的措辞。

    也不是“殊属荒唐”。

    最厉害的,是“意存周内”四字。

    “周内”,等于指斥醇王以“小宗嗣皇帝之本生父”,来比拟关卓凡这个候任的“大宗嗣皇帝之本夫”,是刻意罗织,陷人以罪。

    这叫“诛心”。

    另外,“意存周内”,和第一道谕旨中的“任怨任谤”,相互呼应;“任怨任谤”,还没有直接点出发出“怨”“谤”之人是谁,“意存周内”,就不藏着掖着了。

    上谕又说,“醇郡王不经之说,本应原折掷还”,可是,“宪乌啾啾,不废台柏”,因此,朝廷“不罪其言”,只是“着传旨申斥”,“翼该王修身自省,谨言慎行。”

    这一段话,寥寥数语,但是蕴意相当之丰富、复杂。

    《汉书》载,彼时,“御史府吏舍百余区井水皆竭;又其府中列柏树,常有野乌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曰朝夕乌。”因此,后世多以“柏台”、“乌台”来指称御史台。

    御史台亦称“宪台”,上谕中所谓“宪乌”,即《汉书》中所载之“野乌”,“宪乌啾啾,不废台柏”,意思是不能因为野乌聒噪,就把它们栖身的柏树砍了,即谓谏官的奏章、言论,尽有不悦目、不入耳的,但不能因为说错话,就不给人说话,即不能阻塞言路之意。

    如此说法,虽然“不废台柏”,貌似正大光明,可是,“宪乌啾啾”,醇王的言论,已经被定性为“野乌聒噪”一类了。

    还有,虽然上头表示大度,不会“原折掷还”,可是,醇王以“小宗嗣皇帝之本生父”拟于“大宗嗣皇帝之本夫”的言论,并不是出自“原折”——即刘宝第替醇王拟的那个折子,而是他在“王大臣会议”上的发言,这,关“原折”什么事呢?

    上谕扯出“原折”的话头,其实是“连坐”——因为你后面说错了话,所以,你前面说的话,也是错的。

    把王大臣会议上的言论,和“原折”扯在一起,虽然有株连之嫌,但十分自然,当事人很难辩驳。因为,这个“王大臣会议”,名义上,就是为讨论醇王、宝廷、鲍湛霖、吴可读几个人的折子而召开的,则会议上的一切发言,都是和这几个折子相关联的。

    如果你本就是上折之人,那就更加不必说了。

    因此,虽然说什么“不罪其言”,也没有给醇王任何具体的处分,但如此这般,环环相扣,再加上明明白白的“传旨申斥”,“不罪”也“罪”了,而且,是连锅端的“罪”——即是说,不但严厉批评了醇王以“小宗嗣皇帝之本生父”拟于“大宗嗣皇帝之本夫”的言论和要求,更间接的驳斥了“原折”中醇王对荣安公主继统、承嗣的反对。

    也就是说,在这道谕旨中,嗣皇帝之位谁属,“上头”第一次公开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虽然,这种“表明”是间接的。

    至于“翼该王修身自省,谨言慎行”,是警告醇王自此闭嘴,不要再做仗马之鸣了。

    上谕明发,朝野震动,醇王自然更加“震动”,不过,这些暂时按下不表,先说说四位大军机至轩亲王府传旨的情形。

    *

    香案摆好,颁旨的站好,接旨的跪好,展开上谕之前,文祥轻轻的咳了一声,说道:“母后皇太后有谕,今儿接旨,轩亲王不必谢恩。”

    如果一个不知里就的人,听到文祥转母后皇太后的这句话,一定莫名其妙。不过,“不必谢恩”四字,其实大有妙用。因为,既“不必谢恩”,就无所谓“奉诏”或者“不奉诏”——这是昨晚君臣议论旨稿的时候,曹毓瑛献的一计,以“不必谢恩”四字,堵住轩亲王可能说出的“不奉诏”三字。

    念过了明发上谕,也传过了“口谕”,文祥说道:“请问王爷,母后皇太后的口谕,都听清楚了吗?”

    “是,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

    “请问王爷,有没有什么要回奏的?”

    文祥说的委婉,事实上,不是“有没有”,而是“必须有”,因为“口谕”的最后部分,就是一个问题:“我记得,他很推崇林则徐的一句话,叫做‘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不晓得,林则徐撞上了他眼下的情形,会怎么办呢?”

    君上有问,臣下是不能不回答的。

    “回母后皇太后,”关卓凡平静的说道,“林文忠……哦,不,林则徐——”

    微微一顿,“林则徐前辈先贤,非臣敢比肩。”

    母后皇太后的军“将”得固然是好,可是,轩亲王的太极拳,打得更加漂亮。

    文祥微微一愕,滞了一滞,说道:“母后皇太后还有交代。”

    “是。”

    “母后皇太后说,‘你们几个,将另一道明发上谕的抄件,还有新疆过来的折子和夹片,统统带上,拿给关卓凡看。他如果不肯看呢,你们搁下就是了——反正,你们几个不许拿了回来,关卓凡呢,也不许叫人送了回来!’”

    顿了一顿,“嗯,王爷可都听清楚了?”

    “另一道明发上谕”,指的是申斥醇王的那一道。

    关卓凡微微一笑:“是,都听清楚了。”

    “好了,”文祥也是一笑,“我们几个,这桩颁旨的差使,这就算是办完了——王爷请起。”

    关卓凡站起身来。

    站在一旁的曹毓瑛,走上一步,脸上带笑,微微躬身,将手中抱着的一个白匣子,递了过来。

    关卓凡默默的看着匣子,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博川、琢如、星叔、筠仙,里头坐吧。”

    四位大军机大大的松了口气:匣子虽然没有接过去,可是,至少没有像上一次那样,一张嘴就是“恕不奉陪”。

    看来,有门儿!

    香案撤下,各自落座,接着,茶水奉上。

    丫鬟们一退下去,曹毓瑛就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折子、夹片和“另一道上谕”,起身上前,轻轻的放在了关卓凡身边的几案上,一一摆好。

    “另一道上谕”,摆在最就轩亲王的手的位置上。

    关卓凡微微的皱了皱眉,可是,并没有出声阻止曹毓瑛这个自作主张的举动。

    四位大军机,虽然人人正襟危坐,但是,眼角余光,都紧盯着那个小小的案几,每一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王爷会“取阅”吗?

    关卓凡终于伸出了手,不过,没有去碰“另一道上谕”,而是绕过了它,取过了新疆发来的奏折。

    轻轻的“呼”的一声,四位大军机,几乎都不自禁的吐出了一口气。

    同时,都好像听到了自己提起来的心,轻轻的“怦”的一下,“放”了下来。

    看过奏折,再看夹片。

    看奏折的时候,轩亲王神情平静;看夹片的时候,看着看着,轩亲王的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

    四位大军机的心,也微微的重新提了起来。

    都看过了。

    合上夹片,关卓凡的手指,在夹片上轻轻的点着,不说话。

    四位大军机的心,跟着他的手指的动作,一下一下的跳动着。

    过了一会儿,轩亲王终于说话了,声音冷峭:

    “半步也不能让!”

    *(未完待续。)

第二四九章 我就是比你狠!

    半步也不能让!

    四位大军机,皆是心头一震,每一个人,都侧过了身子,紧盯着关卓凡,屏息以待。●⌒UU小说,www.uu234.com

    “俄罗斯这个国家,”关卓凡声音不高,但是清清楚楚,“自康熙朝雅克萨、尼布楚始,咱们就开始和他打交道了,近年来,东北、西北,几个条约签下来,罗刹人到底什么做派,各位应该已经清清楚楚了——”

    顿了一顿,“泰西各国,喜欢以‘熊’譬喻俄罗斯,我倒是觉得,俄罗斯是一条鲨鱼——但凡给它闻到一丝儿血腥气,就盯死了不放了!”

    鲨鱼?血腥气?

    “这一丝儿血腥气是什么?”关卓凡说道,“就是叫他觉得,咱们心虚了、害怕了、不能不让步了!”

    微微一顿,“只要叫他觉出咱们心虚了、害怕了、不能不让步了,他就会得寸进尺,给一要二!你把手指给他,他要你的手掌;你把手掌给他,他要你的胳膊;你把胳膊给他,他要你的腿;你给一条腿他,他要你另一条腿——”

    说到这儿,关卓凡一声冷笑,“总之,到了最后,叫你一点儿骨头渣子也剩不下!”

    文、曹、许、郭四位大军机,都急速的转着念头。

    康熙以降,两百年来,和俄罗斯打的种种交道,一一仔细想去——真是这么回事!

    昨天君臣奏对,几位大军机,对俄罗斯也有“野心勃勃“、“欲壑难填”、“得步进步”、“不知餍足”等评论,可是,都不及轩亲王说的通透彻底!

    “我不好说俄罗斯‘怕硬’,”关卓凡继续说道,“但是‘欺软’——当今世上诸强国,却找不出比俄罗斯更能‘欺软’的国家了!”

    顿了一顿,一字一句的说道:“所以,绝对不能示敌以弱!”

    几位大军机相互以目,都是微微点头。

    文祥说道:“那……请王爷的示,咱们是不是要……呃,西征大军,掉头西进伊犁?”

    话一出口,不由有些后悔:如此一来,南疆的阿古柏怎么办?

    这个情形,昨天其实已经议过了:我军不能两线作战,如果掉头西进伊犁,就不能南下喀什噶尔,则阿古柏必然得到喘息之机,则非但不能在今年之内,底定全疆,甚至,北疆已经恢复的部分,如乌鲁木齐、玛纳斯、吐鲁番,亦可能有所反复,则兵祸连接,不知伊于胡底了。

    王爷未必是这个意思吧?

    王爷果然不是这个意思。

    关卓凡微微一笑:“博川,西征大军掉转马头,西进伊犁,不是‘示敌以强’,正正是‘示敌以弱’。”

    文祥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请王爷训诲。”

    心里疑惑:怎么会正正是“示敌以弱”呢?

    旁边三位,也有人有相同的疑惑。

    “西征大军打乱原定的计划,”关卓凡说,“掉头西进,弃唾手而得的南疆于不顾,后果何如,不必我赘言,各位亦自明了——阿古柏死里逃生,南疆可望不可即;乌鲁木齐、玛纳斯、吐鲁番,亦难保不有所反复。如此一来,不说前功尽弃,至少,今年之内,不要想着规复全疆了。”

    顿了一顿,“不到万般无奈,这条路,是绝不可行的。”

    “是!”

    “还有,”关卓凡说道,“塔兰齐方面,咱们付出偌大代价,做出偌大动作,只不过为了他的一封密信、几句威吓,这不是摆明了——”

    话未说完,四位大军机都已反应过来,心中暗叫:对呀!

    微微一顿,关卓凡继续说道:“这其实等于告诉塔兰齐说,‘你这一招,抓住了我的七寸!我除了把裤子当掉了,和你拼命,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把裤子当掉了”之类的俚俗之语,朝臣面前,已经很少出于轩亲王之口了,不过,几位大军机虽略觉违和,却无不对这个“无可奈何、不计后果、不计代价、孤注一掷”的另类表达,印象深刻。

    “塔兰齐,跳梁小丑耳!”关卓凡淡淡的说道,“他配咱们和他拼命么?——他不配!”

    四位大军机都微微血热,又齐齐答了声“是!”

    “至于俄罗斯——”关卓凡说道,“若被他发觉,塔兰齐投怀送抱,果然为我之软肋,只怕觊觎之心自此更盛!这一次,咱们就算不计代价,拼了命保住了伊犁,可从今往后,新疆再无宁日了!——南疆未定,咱们打过伊犁之后,自然还要再次南下,多花了多少辰光、多走了多少冤枉路不说,只怕咱们前脚刚走,后脚——罗刹人的手就插了进来,伊犁便又乱了!”

    “到时候,咱们精疲力竭,顾此失彼,新疆——”

    说到这儿,关卓凡打住了,微微的摇了摇头。

    至此,四位大军机,再无人做西征大军掉头西顾之想了。

    文祥试探着问道:“请王爷的示,那咱们……”

    “一切照原计划办!”关卓凡说道,“秋凉之后,大军南下!我断定,旬月之间,南疆即可定!到时候,再掉过头来,拾掇伊犁,则年底之前,全疆可定!”

    四位大军机齐声答道:“是,谨遵王爷训谕!”

    “一切照原计划办”的宗旨已经定了下来,不过,另一方面,塔兰齐的“一封密信、几句威吓”,也要有一个处置的办法——是否就这么搁着,不搭不理?还有,塔兰齐和俄罗斯到底会不会勾连到一起?如果勾连到了一起,俄罗斯有没有出兵伊犁的可能?果真如此,又该如何应对?

    这些,轩亲王还没有给出具体的指示,未免叫人放心不下。

    “请王爷的示,”曹毓瑛问了出来,“塔逆那边,是不加理睬呢,还是——”

    “人家巴巴的派了人、带了信过来,”关卓凡微微一笑,“咱们怎么好不加理睬?”

    顿了一顿,“不过,伊犁过来的信,是密信,咱们的回信,可就不要藏着掖着了!”

    不要藏着掖着——这是什么意思?

    “叫左季高的钦差行辕,”关卓凡说道,“发一道檄文,将塔兰齐在密信里说的话——包括他要和俄罗斯如何如何、‘伊犁不复为中国有’如何如何,统统放了进去!然后,这么说——”

    说到这儿,冷笑了一声,“塔某,跳梁一小丑,因缘际会,沐猴而冠,僭据伊犁,其罪大矣!天兵既至,若俯首输诚,洗心革面,尚可稍赎其罪愆于一二,天恩浩荡,还能够给他一个富家翁!孰料,塔某鬼迷了心窍,为遂一己之私,竟以屈身异族,出卖王土,威胁朝廷!同时,嗯,亦阴谋破坏中、俄两国之邦谊!”

    微微一顿,“真正是天良丧尽!斧斫加之,何所惜哉?”

    “正告塔某,”关卓凡微微提高了声音,“若再不悬崖勒马,西征大军扫清阿逆之后,北上伊犁,则尔之一族,玉石俱焚,老少无遗!另外,也叫他打消妄想——他这么个废物点心,天底下,有哪个国家,宁坏与中国之邦谊,也要庇护于他的?”

    “王爷高明!”

    四位大军机,都激动起来了。

    确实高明!

    公告天下,堂堂****,赫赫王师,不受反逆要挟,不做密室交易,不管你如何跳梁叫嚣,我的步子,一步不乱,这份正大光明的恢弘气魄,胸有成竹的强大底气,足以叫叛匪心慌气沮,叫有心趁虚而入者踌躇止步!

    还有,主动暴露塔兰齐投靠俄罗斯、卖国自保的阴谋,也是非常高明的一步棋。因为这一类勾连,特别是在刚开始的时候,极容易“见光死”,所以,一定要秘密进行。塔兰齐交通罗刹的计划,还没有正经付诸实施,便被大白于天下,还怎么继续下去?

    俄罗斯方面,也会非常尴尬,就算本来是有心浑水摸鱼的——可是,突然间,水一下子变清了,被阳光照的通通透透,全世界的眼睛都盯着,还怎么“浑水摸鱼”?

    “再加上一段——“关卓凡说道,“塔某敢动此妄念,此后就算主动归降,也不能再仿四川藏区土司‘改土归流’的‘主动投献’例,只能够仿‘被动投献’例——算不算‘富家翁’不好说,不过,好歹还可以得保首领!”

    顿了一顿,“如果塔某还不醒悟,还要啰嗦,或者妄图观望风色,等到阿逆覆灭之后,再定进止,那就什么话也不必再说了,叫他洗干净了脖子等着吧!”

    “被动投献”,即交出土地和权力之后,朝廷亦许当事人留居当地,保留少量的土地、财产、奴仆——比“主动投献”少得多了。至于“恩骑尉”、“云骑尉”的世爵神马的,自然想都不必再想了。

    四位大军机,再次齐声说道:“王爷高明!”

    你威胁我,我就叫你不仅得不到任何新的好处,还要失去原有的好处,叫你为威胁我付出代价!

    你如果继续威胁我,我就叫你一无所有!

    你想跟我“赌狠”?我就是比你更狠!

    这一招的高明之处,还在于,虽然够“狠”,但并没有把门关死,还是替塔兰齐留了“被动投献”的一条缝儿,这样,塔兰齐既很难下鱼死网破的决心,就不那么容易狗急跳墙。

    同时,这也是一种另类的保证——如果塔兰齐主动投降,不会将他“引颈一快”。

    从心理学上说,这种方式的保证,有时候,比满面笑容的把胸脯拍得“砰砰”响,更加能够取信于人。

    当然啦,四位大军机,都还不晓得“心理学”是个什么东东,不过,皆可默喻。

    *(未完待续。)

第二五零章 算无遗策

    “俄罗斯呢?”许庚身说道,“要不要,也做点什么特别的措置?呃,我是说,左季高的行辕发了这道檄文,俄罗斯尴尬固然尴尬,可是,是否……就再也不会伸手了?”

    “星叔之虑,”郭嵩焘表示赞成,“不无道理。√∟UU小说,www.uu234.com”

    顿了一顿,“王爷方才擘画明白,俄罗斯是属‘鲨鱼’的,闻不到血腥气,就不会不顾一切的冲了过来;不过,王爷也说了,泰西各国以‘熊’譬喻俄罗斯——我觉得,也恰当的很!伊犁犹如蜂蜜,香甜无比,俄罗斯在一旁闻着,心痒难耐,踌躇再三,最终忍不住了动手动脚,也未必没有可能——咱们不可不防。”

    关卓凡微笑说道:“二位所虑,都是有道理的,不能够指望左季高发一道檄文,就绑住了俄罗斯的手脚——

    微微一顿,“筠仙‘蜂蜜’之说,十分形象,俄罗斯之于伊犁,确实如狗熊之于蜂蜜,‘心痒难耐’——瞻前顾后,左算右算,如果最后给他算了出来,他去吃这坛蜂蜜,不会被叮的满头包,吃下去,也不会害肚子疼,他是一定会伸手的!”

    “这个世道,毕竟弱肉强食,只要好处足够大,万国公法什么的,其实不在俄罗斯的话下!”

    “不过,”关卓凡继续说道,“俄罗斯虽然蛮横,却不莽撞,我以为,他算来算去,终究会算出来,他现在来吃这坛蜂蜜,一定会被叮的满头包,吃到一半,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吃下去的那一半,还会害肚子疼,到头来,还是得吐了出来!”

    顿了一顿,“通前彻后把账算明白了,俄国人会发现,到时候,除了一头大包,只好两手空空回家,一口蜂蜜也没有真正进到他的肚子里去的!——当然,咱们也要帮着俄国人,把这个账算算明白!”

    几个军机大臣的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曹毓瑛说道:“请王爷明示,这笔账,到底该怎么算呢?”

    “多年以来,俄罗斯一直在中亚攻城略地,”关卓凡说道,“今年,又设立了一个‘土耳其斯坦总督’总其事,这只是表明,俄国将加紧吞并中亚——可是,眼下,俄罗斯毕竟还没有把中亚真正的吞下去!最大的一块肥肉——浩罕国,还只吞下了一半。”

    顿了一顿,“俄国人出兵伊犁,固然不需要经过浩罕国,可是,俄国人在中亚的情形,同咱们在新疆的情形,其实是颇为相似的——”

    说到这儿,四位大军机便都明白了,不由得一齐点头,文祥更轻轻的“啊”了一声。

    关卓凡也点了点头,说道:“俄国人之于浩罕国,犹如吾之于阿古柏——咱们扔下阿古柏不理,掉头去打塔兰齐,会有什么后果,都已经说过了;俄国人亦然,如果扔下浩罕国,掉头来抢伊犁,又会如何?”

    笑了一笑,“泰西各国,不是拿‘熊’来譬喻俄罗斯么?到时候,怕就是‘狗熊掰棒子’了!”

    狗熊掰棒子?——真正透彻、形象!

    文、曹、许、郭四人,都露出了笑容。

    “还有,”关卓凡说道,“俄国人在《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中占的好处,眼下还没有全然消化。”

    顿了一顿,“博川,我记得,《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规定,塔尔巴哈台旧有种地纳粮民庄,应于立界后,限十年内,陆续内迁——是吧?”

    文祥微微一怔,低声答道:“是。”

    “目下,距同治三年,不过三年时间,这些‘民庄’,应该还没有迁完吧?”

    这个,连文祥也答不上来了,因为已经很有一段日子,没有接到过相关的报告了,只好说道:“应该是的。”

    “俄罗斯纵然贪婪,”关卓凡说道,“但‘贪多不烂’的道理还是懂的,就连《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也还是一锅夹生饭,还没有完全煮熟,况乎伊犁?”

    “所以,俄罗斯目下就出兵伊犁,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四位大军机,人人心悦诚服,“王爷睿见!”

    “不过,”关卓凡说道,“这只是‘目下’!假以时日——我想,大约三年左右的功夫就够了——三年之后,俄罗斯就可以把浩罕国整个吃了下去,《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那锅饭,也该基本煮熟了,到时候——”

    说到这儿,神色凛然,“我与俄人,迟早一战!诸君,这一层,都要放在心里!”

    四位大军机,个个心头一震,齐声说道:“王爷训谕,不敢或忘!”

    “这个,”关卓凡说道,“也是咱们不能够在塔兰齐身上浪费时间的缘故之一——大乱敉平之后,新疆也需要相当的时间,恢复、巩固,以待俄人!所以,今年之内,新疆的事情,一定要了!”

    “是!”

    “俄罗斯那头,”关卓凡沉吟说道,“为万全计,确实还要有所措置,嗯,一共三条——”

    四位大军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第一,”关卓凡说道,“外务部约见俄国公使,当面请问,塔逆声称要携伊犁投俄,有没有这么一回事啊?”

    四位大军机眼睛同时一亮:高明!

    这一招,同左宗棠的檄文,相互呼应,都是主动出手,将俄国人的军——俄国人还能怎么说?自然是“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绝无此事”四字既出了口,再去和塔兰齐勾勾搭搭,到时候曝了出来,可就难看了。

    文祥是“外务部会办大臣”,于是响亮的答了声:“是!”

    “除了约见俄国公使,”关卓凡说道,“还要给俄罗斯的外交部发一份照会。”

    四位大军机都明白,这是“敲砖钉脚”之意。

    文祥说道:“是,谨遵王爷均谕!”

    “这份照会,要有些特别的讲究。”

    “是,请王爷吩咐!”

    “照会中要说明,”关卓凡说道,“中国政府,不接受任何国家、以任何名义介入新疆事务,譬如——”

    微微一顿,加重了语气,“什么‘保护商队、侨民,追捕逃犯’之类的藉口,中国政府统统不能接受。”

    “是!”

    “外**队,只要有一兵一卒进入新疆,即视为对中国的侵略,除了以武力驱逐,中国政府别无选择。”

    四位大军机,都是心头一震,文祥答道:“是!”

    “还有,”关卓凡说道,“到时候,若有人说什么‘并无久占伊犁之意,只以新疆叛乱未靖,代为收复,权宜派兵驻守,俟反逆肃清,南疆诸城克复之后,即当交还’云云,中国政府是绝不接受的。”

    四位大军机,又是心头一震,文祥说道:“王爷以为,俄罗斯若进据伊犁,有可能……以此为由?”

    关卓凡一笑,说道:“这个难说,不过,俄罗斯也是咱们的‘友好邻邦’嘛,替‘友邻’多打算打算,也是应该的嘛!”

    微微一顿,郑重说道:“该堵的路,都得堵上!”

    “是,谨遵王爷均谕!”

    “再加上几句,”关卓凡说道,“到时候,若有人以此为藉口,向中国政府索要军费什么的——哼哼,军费嘛,只好自个儿先出自个儿的,待到胜负分出来了,咱们再来算算,这笔军费,到底该谁出吧!”

    四位大军机,再次心头一震:这就是“兵戎相见”的意思了!

    “是!”

    “第二,”关卓凡慢吞吞的说道,“咱们那几个‘友邦’,该出来说几句话了。”

    对呀!

    四位大军机都是心中暗道:之前,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美利坚、普鲁士不说,就说英吉利——中亚的事情上,英吉利和俄罗斯,可是针尖对麦芒!别说英吉利现在和中国正打的火热,就算大家不是什么“友邦”,俄国人把手伸进新疆,也是叫英国人食不下咽的事情。

    所以,伊犁的事情,英国人一定非常、非常乐意出头的。

    “英、美、普几家,”关卓凡说道,“发一个联合声明——分开来也可以。也许,有人还更乐意单独出头。内容呢,大致两条:一,新疆的事情,是中国的内政,未得中国中央政府正式邀请,任何国家不应以任何形式介入新疆事务;二,中国的主权、领土完整,必须给予尊重。”

    “好!”文祥说道,“不过,这几家的公使,大约得王爷亲自打个招呼。”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好吧,得空儿了,我会说的。”

    得空儿了——什么意思?

    几个大军机,正在心里面嘀咕,只听关卓凡说道:“第三——”

    对,“有所措置”,一共三条。

    “西征的军费,同放贷的银团补签一个‘意向书’,再多借……三年的款子。”

    曹毓瑛反应最快:“好!王爷高明!这真正叫‘示敌以强’了!”

    文、许、郭三人,也随即反应过来了:新疆的叛乱,既然今年年底就可以敉平,这个当口,再多筹三年的军费,无异于对俄罗斯表明:我已经做好了和你大打出手的准备,这个场子,你要不要下来,自己看着办吧!

    还有,这只是一份“意向书”,如果明年无仗可打,自然就不必签署正式的合同,因此,也不会平白的背上一笔利息。

    真正是收发由心,进退由我!

    四位大军机,对于关卓凡,都是发自心底的钦佩,文祥的脑海中,更是又一次冒出了那个念头:国家社稷,绝对不可以没有此人!

    “好了,”关卓凡语气闲适,“新疆的事情,各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四位大军机,互相看了看,都是微微颔首,于是,文祥做代表,做总结性发言:“王爷洞鉴万里,算无遗策,新疆无忧矣!”

    “那就好,”关卓凡笑了笑,“已经到了饭点儿,各位若不嫌弃,就在我这儿用个便饭吧……”

    四位大军机,都是心里一跳。

    然而——

    “……我就不奉陪了,各位自便吧。”

    说着,关卓凡站起身来。

    四位大军机,连忙也跟着站了起来,个个一脸错愕的样子。

    好好儿的,怎么就——

    “王爷……”

    “我现在的情形,”关卓凡平静的说道,“同各位一起吃这个饭,不大方便,就这样吧。”

    说罢,略一颔首,转身而去了。

    文、曹、许、郭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本来,四人都有一个错觉——轩亲王为新疆谋,何其深远?因此,都以为他已经回心转意,终于肯奉诏“销假入直”了,结果——

    不过,虽然失望,但包括文祥在内,都没有昨天那么沮丧了。

    “诸公,”曹毓瑛说道,“事缓则圆!昨儿,筠公有一句话说的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其余三人,一起点头。

    无论如何,看情形,再遇到类似塔兰齐这种难以决断的军国大事,轩亲王虽在藩邸,不在军机,但还是会以国家社稷为重,肯为之“决疑”的,如此一来,四位大军机,就有了主心骨,心里踏实许多了。

    许庚身低声笑道:“至少,今儿是顿‘便饭’,昨儿,可是只有茶水和点心呢!”

    文、曹、郭一听有理:待遇提升了嘛!

    文祥欣然说道:“好好,这顿‘便饭’,一定要吃!”

    顿了顿,“琢如说的对——事缓则圆!”

    此时,几位大军机都没有想到,“事缓”,固然可以“则圆”,但是,也可能“则方”的。

    *(未完待续。)

第二五一章 不在枢府,犹在枢府

    在轩王府用过了“便饭”,四位军机大臣,回到紫禁城,在军机处略歇了一歇,看看钟点,估计母后皇太后也该歇过了午觉,于是递牌子请见。UU小说,www.uu234.com

    事实上,慈安为了等他们几个回来缴旨,早朝散去之后,根本没有回钟粹宫,午膳就在养心殿传,午觉就歇在养心殿的后殿燕喜堂,她心里装着事儿,也不过小小的打了个盹儿,四位军机大臣的“绿头签”一递上来,立命传见。

    听着文祥的回奏,慈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

    回奏告一段落,慈安欢然说道:“我就说,他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国家有了事儿,就算自个儿委屈,也不会不管不顾的!”

    顿了一顿,“嗯,他是真正有办法!——嗯,他的这些个法子,你们怎么看呢?”

    “臣等皆以为,”文祥说道,“轩亲王高屋建瓴、深谋远虑,新疆的事情,不足以上烦厪虑了!”

    “好!”慈安满面笑容,“大伙儿只要一条心,一齐使劲儿,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是,母后皇太后圣明!”

    “嗯,他什么时候回来?明儿一早吗?”

    母后皇太后的错觉,和四位大军机是一样的,以为关卓凡为疆事深谋,就代表他回心转意,肯“销假入直”了。

    “呃,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艰难的说道,“轩亲王还是……不能奉诏入直。”

    “啊?”

    慈安愕然,呆了片刻,说道:“那是为什么?他……他怎么说?”

    文祥将关卓凡“我现在的情形,同各位一起吃这个饭,不大方便”等话,备细的说了,然后说道:“轩亲王倒没有像昨天那样,说‘不能奉诏’,可是,这个言下之意,呃,是很明白的。”

    慈安又呆了片刻,说道:“唉,这怎么还在闹别扭呢?”

    曹毓瑛刚想将“事缓则圆”什么的搬了出来,只听母后皇太后决然的说道:“这么拖下去不是回事儿——好吧,他既然还扭着,我亲自上门,去跟他说去!”

    四位大军机大吓一跳:母后皇太后要……临幸轩亲王府?

    慈安见下头没有反应,略微有点儿奇怪:“怎么,你们不赞成?”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说道,“太后驾临轩亲王府,自然是轩亲王的无上荣耀,轩亲王必感戴慈恩于无既!可是,万一,呃,万一轩亲王一时半会儿,于销假入直一事,还是有十分为难的地方,那么,呃……”

    话说到这儿,即以曹毓瑛的的口才,一时之间,也难以寻出合适的措辞,不过,他的意思,慈安已经听懂了。

    皇太后到臣子的家里,亲自“促驾”,这个面子,大到了天上,大的不能再大——若母后皇太后驾临,关卓凡尤不肯奉诏,那真的是“无人臣礼”了。

    可是,如果关卓凡“不能奉诏”,不是因为面子的关系,而是还有什么条件没有满足,或者其他什么大军机们还没有猜到的原因,母后皇太后来这一出,轩亲王不奉诏不是,奉诏也不是,他和朝廷之间,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搞得不好,反而会把事情弄糟。

    想通了这个道理,慈安不再坚持“亲自上门,去跟他说去”了,可是——

    “可是,”慈安她蹙起了秀眉,“这个事儿,不能就这么干搁在这儿呀?总得……总得有个了局呀!”

    说罢,贝齿轻轻的咬住了樱唇。

    几个大军机都放下了心,曹毓瑛这才把他的“事缓则圆”搬了出来:“启禀母后皇太后,臣以为,事缓则圆,太后亦不必太过担忧。其实,今儿个的情形,同昨儿个,已经颇不相同,臣几个相互开玩笑,说,昨儿个,轩亲王不过招呼了我们几块点心,今儿个,可是赏了一顿饭呢!”

    微微一顿,“臣几个私下商量,以为轩亲王的意思,多少已经松动了些了。”

    慈安“哦”了一声,想了一想,不由轻轻一笑,点了点头:“嗯,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儿。”

    “最紧要的是,”曹毓瑛说道,“以今日情形看,再遇到塔兰齐之类臣等难以决断的大事,轩亲王虽在藩邸,但依旧会以国家社稷为重,为之决疑,则军国大事不误,轩亲王不在枢府,犹在枢府。”

    “不在枢府,犹在枢府”,慈安把这八个字,在心里念了一遍,颇有所悟,又点了点头,颜色已霁。

    “好吧,那就再等一两天——不过,咱们是不是就这么干等着?”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说,“臣等下去,就要替左宗棠的行辕草拟檄文,还要草拟给俄罗斯的照会,这两份要件,定稿之前,自然还要请轩亲王过目的……”

    “啊,好!”这一次,母后皇太后反应很快,“你们就借着这个机会,再好好儿的劝一劝他。”

    “是,臣等遵旨!”

    顿了一顿,曹毓瑛说道:“到时候,母后皇太后再降一道温谕,臣以为,这个火候,就差不多了。”

    “火候?嗯,火候……”

    默谋片刻,慈安说道,“好,就这么办!”

    *

    跪安之后,四位大军机回到军机处,已是申初了。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作如下分工:文祥作为外务部会办大臣,郭嵩焘作为顾委会主委,到外务部,会同外务部署理尚书钱鼎铭,拟定对俄罗斯的外交照会;左宗棠钦差行辕的檄文,则由曹毓瑛、许庚身负责起草,待文祥、郭嵩焘回来之后,再共同酌定。

    文祥这个“外务部会办大臣”,虽然名义上是“外务部署理尚书”钱鼎铭的上司,但外务部的事情,一向是直接向轩亲王这位“外务部总理大臣”汇报的,文祥的角色,本质上是关卓凡的一个大参谋,并不直接指挥、调度外务部,这一点,上下彼此都心知肚明,文祥本人,也是一直谨守分际的。

    目下,轩亲王暂时不在其位,文祥便不愿直接对钱鼎铭这位轩亲王的嫡系指手画脚,以免被人有意无意的“误会”,因此,他拉上了郭嵩焘——郭筠仙虽然不算轩亲王的“嫡系”,却是轩亲王的“亲信”,在文、钱之间,是一个合适的“中间人”。另外,“顾问委员会”也是办开洋务的,郭嵩焘亦是朝中最熟悉俄罗斯情形的人之一,参与对俄交涉,十分合适。

    至于“督办陕甘新军务钦差大臣”行辕的檄文,虽然由左宗棠、展东禄署名,但其目标受众,除了塔兰齐之外,更有俄罗斯和泰西诸强,究其竟是一篇外交文告,所以,要由机枢拟定,而不能出自左宗棠的幕中。

    这是两篇大文章,其中语气吞吐,关节出入,都要十分讲究,说不定要数易其稿,今日之内,是难以定稿的,更不可能一日之内,二入轩亲王府。因此,四位大军机约定,文祥、郭嵩焘离开外务部之后,就不回宫了,明日军机“叫起”之后,回到军机处,再共同定稿。

    然后,同赴朝内北小街,请轩亲王过目。

    把轩亲王的反应,回报母后皇太后之后,再确定:催促轩亲王“销假入直”的第三道“温谕”,该如何拟述?

    外务部的衙门,设在东堂子胡同,其址即为原来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这个地方,原为咸丰初年的大学士赛尚阿的宅子,赛尚阿捧着御赐的“遏必隆刀”,领兵去打长毛,出京的时候,风光无比,结果大败亏输,几百万两充作军费的“內帑”,也灰飞烟灭,自此,国库空虚,朝廷只好依靠领兵将领自己筹饷了。赛尚阿获罪下狱、充军关外,这座府邸,也被朝廷没收了。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设立后,把这座宅子拿了过来,大肆改建,东半部做了同文馆;西半部则作为办公和接待外宾的场所,外务部接手,没动同文馆,其实只接了西半部,里边儿的建筑格局,几乎没动,基本上就是把牌子换了一遍,便开张了。

    对俄照会初稿完成之时,已是酉时一刻,钱鼎铭说,文中堂、郭主委,晚膳要不要在我这儿用啊?不过,外务部的小厨房,没有什么好吃的,中堂和主委,多少要委屈些则个了。

    郭嵩焘无可无不可,文祥晚上还有事儿,婉言谢绝,说,咱们还是抓紧时间,把稿子再斟酌一遍吧。

    于是,三位大员,桍腹从公,稿子又“斟酌”了一遍,算是基本定稿、可以拿给轩亲王过目了。

    离开外务部的时候,暮色渐浓,已到了掌灯时分,钱鼎铭送到二门,文祥、郭嵩焘出了大门,拱手告别,各自上轿。

    一声“起轿——”,郭嵩焘的轿子,先抬了起来,摇摇而去。

    不晓得为什么,文祥的轿子,一直留在原地,没有动弹。

    过了好一会儿,郭嵩焘的轿子,已经出了胡同口,看不见了,文祥低沉、疲惫的声音,才从轿子里传了出来:“去凤翔胡同。”

    随侍的家人愣了一下:凤翔胡同?

    那是恭王府啊。

    他没有多问,高喊了一声:“起轿——”

    *(未完待续。)

第二五二章 实话实说,我确实不如逸轩

    恭王对文祥的来访,颇为意外,客人能够感觉到,主人恬然的外表下那隐约的惊喜。

    “博川,”恭王以一种刻意的轻松语气说道,“你可是有日子没上我的门儿了。”

    “六爷,”文祥苦笑了一下,“我……”

    恭王截断了他的话头:“你这是从哪儿来啊?”

    “外务部。”

    “啊……”

    这不自禁的轻轻的一声“啊”,有着十分复杂的感谓——那儿,是原先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恭王曾经耗费了无数辰光、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地方。

    可现在——

    恭王的感谓,文祥清清楚楚,心里更加难受了:“六爷,我……”

    恭王再次截断了他的话头,语气也恢复了那种刻意的轻松:“那你一定还没有用过晚膳,得,就在我这儿随便吃点儿吧!”

    微微一顿,“我是已经吃过了,就不陪你了——不然你还吃不好。你吃过了,咱们在‘小房子’见吧!”

    文祥眼中波光一闪,点了点头,说道:“行,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恭王心里清楚:文祥此时来访,绝不可能是过来和自己聊闲天儿的。

    恭王府的“随便吃点儿”,亦非常丰盛,四荤一素一汤,婢女服侍的也十分殷勤。文祥是真正饿了,不过,他的饭量一向不大,这些天更加是少有胃口,不过匆匆扒了大半碗饭,喝了几口汤,也就放下了筷子。

    文祥到达“小房子”的时候,恭王已经在里边儿等着了。

    桌子上,摆了四湿四干八碟果品,还有一支浸在冰桶中的红葡萄酒,以及两个高脚水晶玻璃杯。

    “我估计你匆匆忙忙的,”恭王说道,“这顿晚饭,未必能吃好,如果不大饱,这些果品,还可以垫巴垫巴。”

    文祥心中感动,不过,他和恭王的交情,在些些小事上,不必形诸于色,只点了点头,彼此分宾主落座。

    喝了一口红葡萄酒,凉意自口而下,传遍全身,文祥轻轻打了个哆嗦。

    这时,一阵夜风,从水面上吹进了“小房子”敞开的窗户,顿时满屋清爽。

    “六爷,”文祥的语气,带着一丝迷茫,“我怎么觉得,眼下的情形,好像……不大真实呢?”

    恭王一笑,说道:“博川,你倒是没有去香山碧云寺隐居,却比我还会打机锋了!”

    顿了一顿,隐去笑容,轻轻叹了口气:“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四字,正正切中文祥此时的心境,他呆了一呆,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恭王转移了话题:“这个酒,你喝着觉得怎么样啊?”

    “我是不大会品酒的,不过——”

    文祥微微皱起了眉头,“好像,同一向在你这儿喝开的红葡萄酒,略有不同,而且,好像,我在哪里喝过似的……”

    恭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博川,还说你不会品酒!之前,你在我这儿喝开的红葡萄酒,都是法国酒,这个,是美国酒,确实有所不同——瞧,你一口就喝了出来!”

    文祥自失的一笑,随即微微一怔:咦,美国酒?——这个酒,我在哪里喝过呢?

    “你倒猜猜,这个酒,是从哪里来的?”

    文祥怔了一怔,他心思何等敏锐,只略微沉吟了一下,便说道:“莫非是……轩邸?”

    恭王抚掌,“中了!这个酒,是逸轩从美国带回来的,送了我几箱,在酒窖里,搁了两年多呢!”

    文祥轻轻的“啊”了一声,说道:“怪不得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喝过——我还真喝过!”

    微微一顿,“那还是我第一次去柳条胡同——就是……蔡寿祺那件事儿的那一次。”

    当年,蔡寿祺上折攻讦恭王,恭王御前咆哮失礼,两宫皇太后慈颜震怒,逐恭王出军机,并开去一切差使,赶回凤翔胡同,“闭门思过”。

    文祥为恭王的复出,夜访毅勇忠诚固山贝子府,向关卓凡“请示机宜”——其实就是谈判、讲斤头。

    此时此地,说起这件事情,宾主二人,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那一次,”文祥说道,“喝的就是这种酒——这个我没有同你说过;不过——”

    顿了一顿,略略的出了片刻的神,才继续说道:“那一次,轩邸都说了些什么,六爷,我是同你说过的。”

    恭王奇怪的看了文祥一眼,微笑说道:“这个是自然的。博川,你不会以为我——呃,我以为你漏了什么紧要说话没跟我说吧?”

    “怎么会呢?”文祥说道,“六爷,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

    顿了一顿,叹了口气,“想不到!”

    “想不到?”

    “想不到!——以昔视今,实在有太多的‘想不到’了!”

    恭王明白了。

    文祥的感谓,他亦感同身受,那个时候,哪个能够想得到今天的种种局面呢?

    恭王不由默然了。

    “譬如,譬如,”文祥继续说道,“八旗改革——我记得,就是那天晚上,轩邸说要‘改革八旗’的。”

    顿了一顿,“当时,我觉得,这件事,纵然不是洋人说的‘天方夜谭’,也是要抱定‘粉身碎骨’的宗旨,才能够去做的——轩邸自己也是这么说的。至于最终能否见功,那真是一点儿底儿也没有,不过‘尽人事、安天命’六字罢了。”

    又顿一顿,“孰料——时至今日,不但没有人‘粉身碎骨’,反而上上下下,都在叫好,嘿,真的跟变戏法似的!”

    恭王点了点头,说道:“这个事儿,我倒是和佩蘅聊过的……”

    “嗯,我晓得,”文祥说道,“六爷,你的‘做加法、做减法’之论,精辟之极!”

    “除了该‘做加法’的‘做加法’,该‘做减法’的‘做减法’,”恭王说道,“逸轩还有很聪明的一点——改革八旗,他走的是‘先枝后干’、‘先易后难’的路子。”

    “‘先枝后干’……‘先易后难’?”

    “是,”恭王说道,“这一点,是我最近才想明白的——他没拿京畿和京畿附近的旗人先动手,他先动的,是各省的驻防旗人。”

    文祥认真的想了一想,连连点头,“六爷,见得深!京畿的旗人,风气不好,油混子多,境况相对各省驻防旗人,却要好一些——这班人,不能吃大苦,三百两银子的安家费,未必足够动其心;另外,京畿的旗人,同京里的宗室,枝蔓瓜葛,较之各省驻防旗人,也要多的多——这块骨头太硬了!”

    “如果先去啃这块骨头,一时半会儿啃不下来的话,八旗改革,不见功效,只闻怨声,弄不好,就半途而废了!”

    “不错!”恭王说道,“外省的驻防旗人,境况比京畿的旗人要差得多,我记得,同治二年还是三年,西安驻防旗人,一年下来,就饿死了……嗯,六千六百五十四名之多!触目惊心,骇人听闻!”

    顿了一顿,“日子过到了这个份儿上,旗人的身份,就是一副桎梏——不许生业,连乞讨都不许,?等着饿死,不是桎梏是什么?除此之外,不值什么了!这个身份,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三百两银子的安家费,加上朝廷给地、给种子、给农具、给牲口——只要是个脑筋正常的,就晓得该何去何从了!”

    又顿一顿,“还有,地方上的驻防旗人,没有多少油混子,相对京畿旗人来说,更加吃苦耐劳些。”

    文祥点了点头,说道:“正是!杭州陷落,李秀成对满城反复招降,杭州驻防旗人,将军瑞昌以下,誓死不降,家家备了火药,城破之日,处处举火,合城赴难——这般壮烈的情形,京畿的旗人,难以想象了!”

    微微一顿,“死且不俱,况乎吃苦?况乎拿了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拿了免费的土地、种子、农具、牲口去‘吃苦’?”

    “正是,”恭王说道,“逸轩高明的地方,就在这里了。他的‘加法、减法’,在地方驻防贫苦旗人身上,哪有做不成的?待有了功效,自然一传十,十传百,现下,地方驻防旗人,不晓得有多少都在盼着,这个‘买断旗龄’,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是,”文祥说道,“到时候——到了最后,轮到京畿旗人的时候,如果有人不愿意,赶着不走,打着倒退,也就没有人为他们说话了,就算有,说出来的话,也没什么底气了——地方驻防旗人做得的事儿,你们凭什么就做不得?”

    “改革八旗这个事儿,”恭王说道,“本朝其实做过不止一次了,康熙、雍正、乾隆、嘉庆四朝,都有动作,可是,每一次,都是无疾而终!也包括肃顺——他是只‘做减法’,不‘做加法’,下边儿自然受不了——且不去说他。”

    微微一顿,“这件事,为什么以前总做不成?除了‘加法、减法’之外,最主要不外两个原因,第一,日子没苦到那个份儿上,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哪个愿意从花花世界,搬到荒凉的关外?第二,只是一味把人从京城往口外、沿边搬,而不是像逸轩这样,先对地方驻防旗人下手,‘先枝后干’、‘先易后难’——实在是路子走错了,走了条‘先干后枝’、‘先难后易’的路子!”

    文祥点头说道:“确乎如此!康熙朝,曾有计划,将在京无职无产的旗人,陆续拨往口外沿边驻防,惜乎应者寥寥;其后,雍正、乾隆——”

    顿了顿,“嗯,乾隆朝的情形,是最能够说明问题的了!高宗纯皇帝圣裁,将京旗三千户闲散移往黑龙江拉林屯垦,花了偌大气力,实际移往不足两千户。其后四年,这班旗人,大部逃回北京;不久,朝廷又迁徙京旗前往双城堡屯垦,不数年,重蹈拉林之覆辙。”

    说到这儿,微微苦笑,“倒是东北本地旗人的屯垦,较有声色——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处?”

    “古往今来,”恭王说道,“凡有改革,一开始总是最难的,这个点儿,本该柿子挑最软的捏,结果一上来就捡最硬的骨头啃,啃不下来,则整个改革,何以为继?”

    顿了顿,叹了口气,“我退归藩邸之后,空闲的辰光多了,好生读了几本书,这才发觉,咱们中国,历朝历代,多少改革,都毁在了这上头!”

    文祥心中微微一震。

    “凡倡议、主持改革者,”恭王继续说道,“见国家积弊如山,哪个不是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这座山给搬开了?只想着‘该不该做’,不想着‘能不能做’,结果——如同一只汽船,只能开到一个钟头五十里,他非要开到一个钟头一百里,结果,未到中流,便哗啦一下,散了架子,折戟沉沙,船毁人亡了!

    文祥惊异的看着恭王,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短短数月,眼前的恭王,和自己熟悉的那个恭王,可就有些不大一样了——他若早几年如此,该有多好!

    恭王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似的,说道:“就譬如同文馆——开办之初,我又何必叫进士们进去读书?进士及第——嘿嘿!”

    顿了顿,“他们本该是最后一拨才进去的,甚至,他们就不进去读书,又有何妨?结果——”

    微微摇了摇头,“唉!”

    文祥默然。

    “这一层,”恭王说道,“实话实说,我确实不如逸轩!他的广方言馆,开始的时候,只和同道中人打交道,闷声大发财,不声不哈的,就做大了!”

    文祥没有直接接恭王的话头,说道:“改革,也是‘时也、势也’的事情——拿改革八旗来说,六爷,你方才说得很好,以前,‘日子没苦到那个份儿上’,我想,轩邸若易位于康、雍、乾之时,改革八旗这件事,他也未必就办得下来。”

    恭王微微一笑,说道:“或许吧,不过,他也未必办不下来。”

    文祥微微摇头,说道:“八旗是国本,‘先枝后干’、‘先易后难’,放在今天,行得通;放在康、雍、乾,未必行得通——”

    恭王略一深思,不由微微动容:“博川,你这就见得深了!康、雍、乾的旗人,还不像今天这般无用,还可以真正叫做‘国本’!如果将各地驻防旗人移回东北,那么——”

    那么,谁来“驻防”?也即——谁来……看着汉人呢?

    如今不同了——旗营已基本无用,满汉之别,也比国初的时候,淡漠了许多,所以,“驻防”的意义,其实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无所惜之了!

    恭王的话,没有说全,但亦不必说全,“小房子”里,一时沉默下来。

    *(未完待续。)

第二五三章 谁人与国同戚

    过了好一会儿,文祥勉强笑了一笑,打破了沉默,说道:“六爷,八旗改革——这个话头,是我扯起来的,似乎,有些扯远了。←UU小说,www.uu234.com”

    顿了一顿,笑容已经变得苦涩,“我今儿过来,其实是……负荆请罪来的。”

    恭王眼中光芒一闪,随即隐去,用平静而诚恳的语气说道:“博川,实话实说,你在这个点儿,登我的门,我很高兴——足见咱们是真正的朋友,不避嫌,不见外!”

    微微一顿,“什么‘负荆请罪’——不要说这种话,谈不上!我晓得,你何以要说这个话,可是——没法子!就是你方才说的,‘时也,势也’,为国家社稷计,你不能不走这条路——你没有一点儿自己的私心!”

    轻轻吐了口气,“说实在话,易地而处,我亦未必不如是!”

    文祥不但感动,而且震动了!

    文祥晓得,在荣安公主继统、承嗣一事上,恭王虽然一默无言,但绝不会赞成立女帝的;文祥已经决定,支持荣安公主继统、承嗣,他原是恭王最亲密的朋友、最堪倚靠的左膀右臂,自觉曲顺慈安和关卓凡之意,虽然出于无奈,却是背叛了恭王,内疚神明,清夜难安,今日来,是要“求恕”于恭王的。

    他没有想到,自己只说了“负荆请罪”四字,并未明说其“罪”为何,恭王便洞晓了他的来意,并且抢在前头,对他的难处,主动的表示充分的体谅,甚至说,“易地而处,我亦未必不如是”。

    真正是……何其聪察英锐?又何其宽宏大度?

    文祥心中,气血翻涌。

    不过,既然是来“负荆请罪”的,纵然主人已经表示并无问罪之意,自己也不能顺水推舟,轻轻滑过。

    文祥平静心神,说道:“可是,六爷,我晓得,你是不赞成立女帝的……”

    恭王一笑,说道:“是啊,那是自然——我姓爱新觉罗嘛。”

    文祥一滞,下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你别误会,”恭王说道,“我不是说……你不姓爱新觉罗,就不为爱新觉罗打算——恰恰好相反,你正正是为爱新觉罗打算,才——嗐,荣安也是姓爱新觉罗的嘛!我的意思是……”

    顿了一顿,自失的一笑,“其实,姓爱新觉罗的,亦尽有支持立女帝的——”

    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所以,什么姓爱新觉罗、不姓爱新觉罗,其实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意思——事情不在这上面。”

    这几句话,似乎有些语无伦次,恭王的苦闷、彷徨,在其中隐约闪烁,难以掩饰。

    文祥默然。

    “还有,”恭王看了文祥一眼,平静的说道,“‘八旗改革’这个话头,并没有扯远,其实是题中应有之义,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做的,不做,国家总有被压垮的一天——不做,这一天,等不了太久的!”

    顿了一顿,“如果国家真的被压垮了,姓爱新觉罗的,又该走到哪里去呢?”

    文祥微微一震。

    “这些事情,”恭王继续说道,“只有逸轩做得来——既如此,另外的一些事情,就不能不照着他的意思去做了。”

    文祥心中一跳:“这……”

    恭王的脸上,浮起了一种淡漠的、无奈的笑容:“‘另外的一些事情’,你照着他的意思做了,‘这些事情’,他就会做的更加顺手——则国家好,社稷好,爱新觉罗,与国同戚……未必就不好。

    微微一顿,“说不定,还能更好点儿呢。”

    最后这句话,不晓得算不算反话。

    不过,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恭王说的也非常的透彻,可是,这个道理之成立,有一个前提,就是——“爱新觉罗,与国同戚”。

    万一,将来的哪一天,爱新觉罗……不能“与国同戚”了呢?

    荣安公主在位,不会出现这个问题,可是,到了她的儿女继位,会不会有一天,不要爱新觉罗这个姓氏了,改宗本生父,改宗“关”——“瓜尔佳”呢?

    虽然,荣安公主继位的时候,已经做了种种承诺。

    虽然,纵有这一天,文祥有生之年,也未必看得见。

    虽然,文祥也姓“瓜尔佳”。

    可是,还是那句话,“时也,势也”——谁知道,数十年后,是什么时势?

    形势比人强!

    这是文祥最隐秘、最深沉的一个忧虑,埋在内心的最深处,无可告妻子,也不能和任何朋友、同事、属下提起。

    清夜扪心,难以安枕;半夜惊醒,汗透衣衫。

    这个忧虑,能和恭王说吗?

    若和恭王都说不了,还能和谁说?

    不说,又如何能找到应对的法子?

    文祥咬了咬牙,说道:“六爷,有一句话,我不晓得……该不该说?”

    恭王说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该说?此时、此地,有什么话不能说?”

    确实如此。

    “六爷,你方才说,‘爱新觉罗,与国同戚’……”

    说到这儿,下面无法措辞,打住了。

    不过,想来以恭王的聪察敏锐,应该明白,自己要说些什么。

    恭王眉头微微一挑,眼中已是放出光来。

    “博川,我晓得你要说什么!——你能够跟我说这个话,足见……咱们俩,相交多年,是真正的知心换命的朋友!”

    顿了一顿,“也足见……你是真正为爱新觉罗打算!”

    又顿一顿,“东边儿那句话,说的不错——你就是爱新觉罗家的最好的朋友!”

    啊?

    那一次觐见,文祥是“独对”,并无第三人在场,母后皇太后这句“你就是爱新觉罗家的最好的朋友”,是如何传到恭王这儿来的?

    不过,那一次觐见,东暖阁内,虽无第三人在场,但养心殿的整个前殿,并未清场,和东暖阁一帘之隔的明殿,就有值日的太监。

    “博川,”恭王微笑说道,“你大约疑惑,我是怎么晓得‘东边儿’对你的这句‘的评’的?嘿嘿,这句话,是好的不能再好的话,传了出来,说话的,听话的,都不会怪罪,自然有人奔走相告,你不必疑惑。”

    文祥心中一动:宫里边儿,恭王是有自己的耳报的!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不过,”恭王缓缓说道,“我以为,数十年后,并不会有人推翻当年之成议,食言而肥,改宗他姓。”

    文祥的身子,猛地向前微微一倾,盯紧了恭王,说道:“六爷,何以云然?请赐教!”

    “博川,”恭王说道,“你想一想,‘有人’的大位,自何而来?”

    “自然是承自其生母——今日之荣安公主。”

    “不错——荣安是‘有人’之生母,不是生父。”

    文祥何等敏锐,已有所悟,“六爷,你是说——”

    顿了顿,“嗯,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将来,若‘有人’由母姓改宗父姓,即是……自己挖自己的根,自己否定自己的法统——改宗父姓,即是承父之嗣,继父之统,则当初承母之嗣、继母之统而得有大位,算怎么回事?”

    微微一顿,“不啻昭告天下:当初,我其实并没有资格,承继生母的大位!”

    恭王微微一笑,“不错!——你再想一想,荣安的大位,又是怎么来的?”

    文祥低下头,默谋片刻,抬起头来,眼中已是熠熠生辉,说道:“荣安公主以女子继位,如果‘有人’改宗父姓,即是说,母姓不堪为宗——这,岂非等于说,女子不能继统、承嗣?如此一来,非但自己承继生母之大位为不合法统,生母当年之继统、承嗣,亦为非法了!”

    微微一顿,“那真是……自己个儿把自己个儿……连根拔起了!”

    “着啊!”恭王抬起手,虚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但凡这儿没有毛病,就不会自己给自己找这个麻烦,走这条莫名其妙的路的!”

    “对,对!”

    文祥兴奋起来,不自禁的双手交握,搓了一搓。

    “不过,”他迟疑下来,叹了口气,“就怕到时候,有人另有心思——哦,此‘有人’,非彼‘有人’,我说的‘有人’,是指下边儿的人,特别是……姓关的人——”

    微微一顿,“到时候,若有人为遂一己之私,蛊惑‘上头’……”

    恭王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上头’若改宗父姓,有人——姓关的人,可就是——”

    微微一顿,“宗室了。”

    “是啊!”文祥皱起了眉头,“‘上头’宗母姓,姓关的就不是宗室;‘上头’宗父姓,姓关的就是宗室!这两者的区别,可是……大了去了。”

    顿了一顿,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子嗣上头,轩邸已经颇有所出,将来……只会更多——也包括敦柔公主所出。”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随即笑容隐去,郑重说道,“我看,这班孩子,轩邸是绝不肯叫他们只做个富贵闲人的!”

    文祥的言下之意,非常明白:将来,关卓凡的儿女,一定会进入政府;以他们的身份,既进入政府,必占据要津,则这班“姓关的”,不论对朝政,还是对他们异母的皇帝兄弟——呃,也可能是“皇帝姊妹”,都会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如果有一天,这班“姓关的”,起了做宗室、当王爷的念头——

    嘿嘿,俺们也要——与国同戚!

    *(未完待续。)

第二五四章 同治天下

    “你提到敦柔,”恭王笑了一笑,“将来,她生的孩子,还是承嗣的嫡子——这,我倒是有点儿尴尬了。”

    荣安公主、敦柔公主,都是关卓凡的正福晋,所出都是嫡子,不过,若荣安公主做了皇帝,她之所出,就得姓爱新觉罗——至少,承她的嗣、继她的统的那个子女,必须姓爱新觉罗。就算荣安的子女之中,有人归于父宗,可是,你这一支,不能“两头占”——又做皇帝,又承父宗的嗣,所以,只要荣安公主做了皇帝,将来承关卓凡的嗣的,一定是敦柔公主所出。

    文祥也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他晓得,自己提及敦柔公主,并不会真的叫恭王“尴尬”,而且,彼此或虚或实的点一点敦柔公主,也是很有必要的,

    荣安公主做皇帝,敦柔公主所出承嗣,自然而然,解决了一个将来必然会发生的、非常重大的麻烦——都是正福晋,所出都是嫡子,则谁之所出,承关卓凡之嗣?说的再明白一点,谁之所出,承继“轩亲王”的爵位?

    “轩亲王”这个爵位,目下还不是“世袭罔替”,可是,谁都晓得,这是或迟或早的事情。

    文祥隐隐觉得,恭王在荣安公主继统、承嗣一事上,一默无言,同他的外孙,将承继轩亲王的爵位,未必全然没有关系,不过,这个事儿,不能说破,只能“默喻”。

    “将来,”恭王慢吞吞的说道,“是否有人,也要‘与国同戚’?——这,还真是不无可能。”

    “六爷,”文祥盯着恭王,“如是,如之奈何?”

    “也没有什么太大不了的,”恭王平静的说道,“那就让他们‘与国同戚’好了。”

    啊?

    文祥愕然——什么意思?

    “下五旗既然可以‘抬进’上三旗,”恭王说道,“那么,功勋亲王所出,也不是不可以‘抬进’宗室的嘛。”

    微微一顿,“这位‘功勋亲王’本人,不也是这么‘抬’进来的吗?”

    啊——

    就是说,不仅仅限于继承了“轩亲王”爵位的“本支”——亦即“大宗”,只要是关卓凡的子女,不论嫡庶,统统“抬进”宗室,比肩于爱新觉罗。

    目下,关卓凡的几个孩子,都有爵位,不过,都是“世爵”,不是“宗爵”——就是说,就目下的情形来说,关卓凡本人,入玉牒,用黄金带,是地道的宗室的身份,将来承嗣的“大宗”,亦即承继“轩亲王”爵号的“本支”,亦入玉牒,也是用黄金带的宗室身份,可是,其他支庶,就不是宗室了。

    “他们只不过是要一个‘宗室’的名位,”恭王说道,“为什么非得‘治一经、损一经’?为什么非得‘姓关的’取‘姓爱新觉罗的’而代之?‘姓关的’和‘姓爱新觉罗的’,为什么就不可以……一荣俱荣、皆大欢喜?”

    文祥微微的张开了嘴,真正是“挢舌难下”了。

    “如此,”恭王说道,“国家不过多设几个宗爵而已,且‘世袭罔替’的,只有‘轩亲王’一支,其余皆是减等袭封,朝廷的负担,也是有限的。”

    顿了顿,“还有,我想,逸轩这个人,还是很有分寸的,不至于一上来,就叫自己的儿子女儿,去做贝勒贝子、公主郡主——还都在襁褓之中呢。总要一步一步来,不然,别人也不服气嘛。”

    “除非,”恭王淡淡一笑,“将来有那么一天,有‘姓关的’,自己个儿想做皇帝。”

    声音不高,却听得文祥浑身一颤。

    “则这个‘姓关的’,”恭王继续说道,“不但要篡爱新觉罗的位子,还要篡他异母兄弟的位子!真这么想,这么干,只能叫脑壳坏了!既然脑壳坏了,就没有道理可讲了——嘿嘿,洪秀全还想做皇帝呢!”

    文祥又微微的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心潮澎湃,五味俱陈,对恭王,既十分的感慨,又衷心的钦服。

    将关卓凡一系,整个“抬进”宗室,这一招,看似匪夷所思、天马行空,然而细细想去,却真正是神来之笔!

    他的脑海中,不自禁的跳出两个字来——同治!

    辛酉政变之后,“同治”取代“祺祥”,成为新君的年号,不仅仅因为“祺祥”是在肃顺手上拟的,更因为“同治”二字,包含了两宫“同治”、两宫和恭王“同治”以及君臣“同治”的寓意,示天下以上下左右、一心一德、共臻盛世。

    大行皇帝龙驭上宾,荣安公主登基继统,年号自然不能再用“同治”,不过,“同治”的寓意却保留了下来,只是,将演变为爱新觉罗氏和瓜尔佳氏“同治”了!

    不,应该说,是爱新觉罗氏和关氏“同治”——瓜尔佳氏一族,并非都以“关”这个汉姓,做为本支的姓氏的。

    “六爷,”文祥声音,微微有一点发颤,“你这番惊天傥论,我不晓得说什么好——思来想去,竟是无一字可驳!”

    顿了一顿,“谋国之忠,识人之明,气量之弘,我对你——佩服的五体投地!”

    又顿一顿,声音变得高亢:“如是者,永绝后患!”

    “能不能‘永绝后患’,”恭王说道,“我不敢说,不过,管个……六、七十年,大约还是够的。”

    顿了一顿,“至于其后……”

    叹了口气,“到时候,爱新觉罗氏,享国已达三百年了。”

    又顿一顿,“三代以上,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不能够算数;三代以下,天下为一姓之天下——三代以下,数一数,有没有享国超过三百年的?没有!——有汉一朝四百年,可分成了前汉、后汉,其实是……两个朝代。”

    文祥心头一震。

    恭王的声调不高,其中却似乎有金石相撞:“哪有什么‘千秋万代’?——天道流转,不可强求,不然,反被其殃!”

    顿了一顿,“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默然片刻,轻声说道:“我在地下,亦无他求,只求爱新觉罗氏,能够看清形势,全身而退。”

    悠悠的叹了口气,“如是,就是天佑爱新觉罗氏了。”

    文祥气血翻涌,却无话可说。

    真正是……时也,势也,命也!

    过了好一会儿,文祥才开口,声音低沉:“六爷,我曾经想过,如果实在拦不住荣安公主登基继统,那么,能不能力争……将来,她升遐之后,不将大位传于自己的子女,而是交回给‘溥’字一辈?”

    恭王微微皱眉,凝神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行不通的。”

    顿了顿,“你信不过‘他’,其实,‘他’也信不过你——哪个敢保证,皇位转回了‘溥’字一辈,时移势易,有一天,你不会来清算‘他’?老睿亲王殷鉴不远,历朝历代,类似的事情,更是不绝于史!——唯有自己的儿女继位,‘他’才真正放心的下。”

    文祥呆了半响,点了点头,闷声说道:“是。”

    “还有,”恭王郑重说道,“真要这么做,其实是为爱新觉罗氏招祸!大位不传自己所出,传爱新觉罗‘溥’字辈,就算荣安和逸轩夫妻俩都愿意,可是,他们两位不在了,天下如诸关何?彼时的诸关,必然是……政权、军权尽在掌握,他们……能愿意将大位交回给爱新觉罗氏?”

    文祥不由悚然:“这……”

    “到时候,”恭王说道,“只怕……就真有‘姓关的’要做皇帝了!”

    文祥背上的冷汗,不由就渗来了!

    若真发生了恭王说的“‘姓关的’要做皇帝”的事情,那就是不折不扣的谋朝篡位!而且,因为新朝之立,推翻了本生父母当年做出的煌煌金诺,一定为天下人所讥,则反弹既大,打压便狠,新朝对于心向旧朝的人士的迫害,一定异常酷烈,其中,旧朝宗室必首当其冲,皇位的潜在的竞争者,譬如“溥”字一辈,只怕会被杀的一个不剩!

    “我思虑不周!”文祥额上也见汗了,声音微微打斗,“我思虑不周!”

    “你本是为爱新觉罗氏着想的,”恭王温言说道,“可是,时也,势也!形势比人强,六、七十年之后的事情,哪里会因为六、七十年之前的一纸上谕,就确定不移了呢?时势会边——这可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人心亦会变——到时候,为富贵名位,纷纷‘劝进’的,还不晓得有多少呢!”

    文祥呆了半响,长长的叹了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六爷,不瞒你说,我还曾经想过,目下,仁宣一系的‘载’字辈中,没有合适的嗣皇帝的人选,荣安公主能不能够……只‘监国’,不‘登基’?待到仁宣一系,生出了合适的‘载’字辈……”

    说到这儿,文祥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头来看,这个想头,何其幼稚,何其可笑!”

    “你这个想头,”恭王说道,“立意怕不是好的?可是……南辕北辙了。”

    “是,”文祥沉重的说道,“南辕北辙了。”

    “实话实说,”恭王说道,“我现在,只求这个事儿,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过去——既然箭已在弦上,那就赶紧射了出去,一箭中的!”

    顿了顿,“千万不要,一箭一箭,射中的,不是太和殿上的那张宝座,而是……拦在宝座前面的人!”

    *(未完待续。)

第二五五章 国家不可一日无轩亲王

    文祥离开凤翔胡同的时候,夜已深了,回到家,已交子初。∈↗UU小说,www.uu234.com天气炎热,不能不洗沐一番,再做安置,不然,明日面君,就“不恭”了。到上床的时候,已近子正。

    这一整天下来,他早已是疲惫不堪,加上多日来深埋心底的隐忧,在恭王那儿颇得缓释,一些犹豫难决的大事,也有了章程,压在心底的大石,至少放下了一半,因此,难得的睡了一个相对安稳的觉。

    第二日,起身便较平日略迟,待进了宫,赶到军机处,见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三位,都已到了。

    一进门,文祥便觉得气氛略略有异,曹、许、郭三人的神情,虽然平静,但眉宇之间,颇为凝重。

    文祥心里嘀咕:又出了什么状况了吗?

    目光逡巡,看现了桌子上摆着两个白匣子。

    “博公,”曹毓瑛指了指那两个白匣子,“两份电奏,一个是昨儿个半夜到的,李少荃的;一个是今儿个一早到的,瑞澄泉的。”

    顿了一顿,“似乎……都是关于轩邸自请退归藩邸的事儿。”

    文祥心里,“咯噔”一声:真又出了状况了!

    李少荃,李鸿章,湖广总督;瑞澄泉,瑞麟,两广总督。

    “他们两位,”文祥问道,“呃……怎么说呢?”

    话一出口,便晓得自己问得不对了——曹、许、郭三位,和自己一样,“不应该”晓得奏折的具体内容的。

    这两份折子,不过刚刚送达,在程序上,“上头”既未将之下发,军机大臣就不能阅看、处置,则其中的内容,自然也就“不应该”晓得。“黄白折”制度下,“白折”之所以会出现在军机处,是因为无法送达轩亲王府——轩亲王不纳,因此,只好先送到军机处“放着”。反正,如果“上头”把奏折——“黄折”发下来了,也是要几位军机大臣阅看、处置的,“白折”就权当“折底”存档用了。

    总之,“上头”将奏折正式下发之前,“白折”就算像现在这样摆在面前,军机大臣也不能擅自阅看,不然,就是侵犯君权了。

    因此,在母后皇太后无力独自看折、轩亲王又撂了挑子的情况下,枢府运作的效率,大大的降低了。不过,母后皇太后不开口,四位大军机,不论是谁,都绝不会主动向母后皇太后要求:轩亲王“销假入直”之前,就暂由俺们替代轩亲王阅看“白折”吧——这得犯多大的忌讳啊。

    母后皇太后那儿,不晓得是念不及此,还是另有考量,反正,迄今为止,完全没有表露过要文、曹、许、郭四位暂代关卓凡看折的意思——一个字儿也没有提过。

    大伙儿且这么熬着吧。

    当然,小小的变通的法子,还是有的。

    “电报局那边传来的消息,”曹毓瑛微微压低了声音,不过,文祥也好,许庚身、郭嵩焘也罢,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李少荃和瑞澄泉,都摆明车马,不赞成轩王退归藩邸。其中,李少荃的折子的题目,叫做‘沥陈国家不可一日无轩亲王仰祈睿鉴事’。”

    文祥心中,猛的一跳。

    他突然发现,轩亲王“自请退归藩邸”一事出来之后,自己一直疏忽了地方督抚可能发生的反应——不晓得别的军机大臣有没有想过此事?反正,他是没有见过曹、许、郭三位,提及过这方面的考虑。

    这个疏忽,其实是祺祥政变的惯性使然。

    洪杨乱起,旗营、绿营以及满员,朽败无用,肃顺当权之后,支持湘军,重用汉员,局面渐次好转;拿捕肃顺之后,恭王和文祥,一度都十分担心,地方督抚,如曾国藩、胡林翼、骆秉章等,会上疏为肃顺求情。曾、胡、骆等一班人,都是在肃顺的大力支持下,才当时得令;而平定洪杨,朝廷倚曾、胡、骆等若长城,若彼等为肃顺说话,无论如何,朝廷不能不刀下留人。

    结果,曾、胡、骆等人,在辛酉政变一事上,一默无言,也包括肃顺的死活——由始至终,一句为肃顺求情的话也没有说过。

    于是,恭王和文祥明白了:地方督抚,尤其是汉人,是把“上头”的种种斗争,看做满洲人“闹家务”——根本不关俺们的事儿。

    所以,文祥本能的认为,对这一次的嗣皇帝之争,包括由此衍生出来的轩亲王“自请退归藩邸”,地方督抚亦会采取相同的态度——这是满洲人闹家务,不干俺们的事儿。

    事实上,主张荣安公主继统、承嗣之急先锋,如宝廷之流,也是一直这么造势的:立不立女帝,是“爱新觉罗的家务”,不相干的人——别说是汉人了,就是一般的旗人,也不好多嘴多舌!

    特别是宝廷的“人臣不可拟于君上”、“乾坤方圆,非规矩之功”的言论出来之后,立女帝,不涉及、不影响、不改变臣下和民间的继承权现状的调子,定了下来,地方督抚,更加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争论立不立女帝的时候,地方督抚,确实没人“多嘴多舌”,然而,轩亲王一说要“自请退归藩邸”,地方督抚们就按捺不住了,这——

    “王大臣会议,”文祥沉吟说道,“是前天上午的事儿,李少荃的折子,既然是半夜到的,必然就是昨天晚上拜发的,算一算,不过就过了一天多点儿的辰光——李少荃的动作,可是够快的!”

    “武汉和京城虽然通了电报,”曹毓瑛说道,“各省在京里也都有自己的提塘官,可是,第一,将整个局面弄清楚,单靠提塘官是不够的,李少荃必然还要多找几个相熟的京官‘摸底’;第二,电报固然瞬息即达,但函电交驰,反复往来,也是要花费许多时间的。所以,李少荃真正弄清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必定是第二天,也就是昨天的事儿了——是上午、中午还是下午,且不好说呢。”

    许庚身点了点头,“嗯,琢如你的意思是——算下来,李少荃真正拿来召集幕僚、商议应对、拟定奏折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天——这个动作,嘿嘿,确实是够快的!”

    “是!”曹毓瑛说道,“还有,如博公所言,李少荃必定是在晚上拜折的——在这个点儿上拜折——有意思!”

    “嗯,确实有意思,”郭嵩焘说道,“一般说来,只有吃了大败仗,军情十万火急,才会赶着深夜拜折。”

    郭嵩焘的说法,文、曹、许三人,一致认可,既如此,问题来了:并非打了什么大败仗,李鸿章何以深夜拜折?

    “或许,”曹毓瑛说道,“李少荃认为,此事急如星火,半天也拖延不得;或许,他根本就是刻意选在这个点儿来拜折的——”

    曹毓瑛的话,说一半,留一半,但是,文、许、郭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李鸿章是以此为手段,向朝廷表示所奏之事的严重性,向朝廷施加有形、无形的压力。

    事实上,这种压力,四位大军机,都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想来,母后皇太后收到折子后,亦有如是之感受。

    军机处内,一时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曹毓瑛打破了沉默,微微的笑了一笑,说道:“说实话,轩邸的事情,地方督抚中,第一个上折子的,是李少荃,这个,我是颇有些意外的。”

    许庚身桴鼓相应:“琢如这句话,于我心有戚戚焉——我本也以为,轩邸的事情,地方督抚,如果发声,排在前头的,不应该是……轩军一系吗?”

    “轩军一系”的地方督抚,指的是两江的赵景贤、浙江的刘郇膏、广东的丁世杰。

    文祥叹了口气,说道:“轩邸不肯以私废公——地方督抚,如果第一个出来说话的,是赵竹生、刘松岩、丁寄秋几位,则无私亦有私了。”

    文祥的这个说法,其余三位大军机,都点头表示赞同。

    郭嵩焘说道:“私下底,颇有人指李少荃是‘功名底子’,这一回,他倒是第一个站了出来,确实是……有些出人意料。”

    有人心想:正因为李鸿章是“功名底子”,他才会第一个站出来呢。

    不过,这个话,不大厚道,这种场合,自然不便出口。

    “仔细想想,”文祥说道,“李少荃和轩邸,其实……渊源深厚,有此举,其实,亦在情理之中。”

    “博公此说,”曹毓瑛一笑,“我要附议!轩邸固然是因辛酉政变的旋转乾坤之功而见知于两宫皇太后,但他的彪炳勋业,真正的底子,却是在其后经略东南之时打下来的。保上海、平江苏,和轩邸并肩作战的,是哪个?正是李少荃!事实上,李少荃的事业,也正正成于经略东南——保上海、平江苏!”

    “嗯,”文祥点了点头,“还有剿捻,虽然轩军是主力,但淮军的下手,打得也相当不错。战后,论功行赏,颇有人对李少荃的入阁不以为然,以为淮军不是主力,不值得酬之以一个‘协办’。”

    顿了顿,“可是,轩邸一力主张,没有淮军的配合,难保没有逸出之贼,留下后患,捻匪敉平,李少荃功不可没,值得一个协办大学士!这样一来,反对的人,才没有话讲。”

    “是,”曹毓瑛说道,“这么说来,轩邸于李少荃,既有同袍之义,也有知遇之恩,所以——”

    所以,就要为“袍泽”和“恩主”,做不平之鸣?

    *(未完待续。)

第二五六章 打倒昨日之我

    也是,也不是。

    “同袍之义”也好,“知遇之恩”也罢,只能说明李鸿章和关卓凡之间的渊源,但是,如果李鸿章勾当大事的动机,仅仅出之以“恩”、以“义”,那么,李少荃怎么会被时人讥为“功名底子”?

    何况,李鸿章和关卓凡二人,虽然渊源深厚,但是,并没有人将李鸿章视为“轩系”,他的“淮系”,是独立的,关卓凡离开中枢,未必会对他造成什么直接的影响。

    没有影响……真的是这样吗?

    “还有,”曹毓瑛慢吞吞的说道,“厉禁缠足,是李少荃的首倡——”

    这句话一说出来,文祥、许庚身、郭嵩焘,不由都微微的“啊”了一声,皆有恍然之感:不错,这才是关窍所在!什么“同袍之义”、“知遇之恩”,于李鸿章而言,只能算是个“引子”罢了。

    “厉禁缠足”,是李鸿章揣摩“上意”,首倡其议的。台面之上,即便是最古板的卫道之士,也无法公然反对“厉禁缠足”,但是,台面之下,李鸿章却被攻讦的很厉害,几乎到了体无完肤的地步。

    许多人都说,李少荃为了一己的功名富贵,不惜“与天下人为敌”,真正是“至贪至愚之人”;还有人说,李少荃一定是同喜爱赏玩顺德女佣的天足的瑞澄泉一样,对“天足”一道,有特别的嗜好,因此,才会上这道折子——嘿嘿,根本就是“假公济私”嘛。

    说的最不堪的,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李鸿章的生母李太夫人,就是“天足”。

    大伙儿也都晓得,真正主张“厉禁缠足”的,是轩亲王和两宫皇太后,李少荃不过是“逢迎希旨,曲阿上意”。可是,轩亲王是旗人,两宫皇太后呢,既是旗人,又是女人,主张“厉禁缠足”,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实在没法子腹诽他们三位,只好把所有的火,都撒在李鸿章身上了。

    “琢如把话说透了,”郭嵩焘说道,“因为上折请‘厉禁缠足’,李少荃得罪的人,实在不少;而在‘厉禁缠足’一事上面,轩邸是李少荃在朝中的最重要的奥援,轩邸若不安于位,李少荃即无所凭恃,‘厉禁缠足’固然要半途而废,李少荃本人,也一定会被攻成筛子,因此,一听说轩邸要‘自请退归藩邸’,李少荃便急了。”

    李鸿章这道奏折的理路,算是弄明白了。

    那么,瑞麟呢?

    “会不会也是因为‘厉禁缠足’一事?”许庚身说道,“我记得,李少荃请‘厉禁缠足’的折子‘交议’之后,督抚之中,瑞澄泉是第一个上折赞同的。”

    顿了一顿,“瑞澄泉的雅好,大伙儿都是晓得的,卫道之士拿来攻讦李少荃的一些话,放到瑞澄泉身上,倒是——”

    说到这儿,发现自己这两句话,说的不是十分恰当,笑了一笑,打住了。

    瑞麟在两广总督的任上,除了贪墨和拿粤海关保证内廷供奉之外,别无所长,最大的爱好,就是躲在家中,欣赏摩挲府上顺德女佣的天足。这个事儿,经由诸女佣本人之口,宣之于外,早就成了广州人茶余饭后的笑话;在北京的官场之中,也不算什么秘密。

    “我觉得,”曹毓瑛说道,“‘厉禁缠足’一事上面,李少荃和瑞澄泉,还是有所不同的——瑞澄泉是旗人,主张‘厉禁缠足’,是很自然的事情,加上瑞澄泉一向宽厚慷慨,极少与人结怨,别人未必会因为他附和李少荃而攻讦他,所以,他也不必——”

    不必因朝中“厉禁缠足”的护法神去位而惊慌失措。

    军机处中,一时没有人说话了。

    有人心想,难道是丁世杰的缘故?丁世杰自己不好过早跳出来,就鼓动瑞麟先出头?可是,也说不大通——瑞麟虽然本事有限,但久历宦海,在这种大关节上,若无自己的重大利害诉求,他这个两广总督,只怕不是丁世杰这个广东巡抚鼓动得了的。

    “我想,”文祥打破了沉默,“瑞澄泉这个折子,真正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圣母皇太后。”

    圣母皇太后?

    曹、许、郭三人,一起看向文祥。

    文祥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瑞澄泉同圣母皇太后的渊源,朝中真正了解的人,不算太多。当年,惠端恪在任上逝世之后,圣母皇太后姊妹扶柩回京,孤儿寡母,境况凄凉,同族之中,只有瑞澄泉热心慷慨,多有接济。”

    “惠端恪”,指的是慈禧的生父惠征,慈禧做了圣母皇太后,惠征以“后父”追赠三等承恩公,谥“端恪”。

    瑞麟亦姓叶赫那拉,和慈禧是同族。

    “大家都晓得的,”文祥继续说道,“圣母皇太后是最重情义的一个人——”

    顿了一顿,“毋庸讳言,瑞澄泉实在算不得一位能员,可是,他既有和圣母皇太后的这层渊源在,只要不犯什么大错,就不好动他两广总督的位子——”

    说到这儿,曹、许、郭三人,都明白文祥的意思了。

    在旁人眼中,也包括瑞麟,慈禧和关卓凡,几乎就是“两位一体”——政治上互为凭借,私情上——瑞麟就算远在南疆,圣母皇太后和轩亲王的绯闻,也一定是有所耳闻的。

    大行皇帝身染之“邪毒”,到底自何而起,众说纷纭,其中,圣母皇太后的嫌疑是最大的。在瑞麟看来,因为大行皇帝之崩,圣母皇太后的位子,已有风雨飘摇之感,此时此刻,全靠轩亲王维护,轩亲王如果去位,则大势去矣!他这个全靠圣母皇太后维护的两广总督,一定也要跟着卷铺盖走人。

    所以,于瑞麟而言,轩亲王“自请退归藩邸”,几等同他瑞澄泉卷铺盖走人,如何能够不急?

    瑞麟不晓得,大行皇帝身染之“邪毒”过自圣母皇太后的流言,始作俑者,就是他以为正在“全力维护”圣母皇太后的轩亲王。

    如果晓得了,咳咳,毁三观啊。

    文祥的见解,独到而深刻,曹、许、郭三人,一致赞服。

    李鸿章、瑞麟,都是直接、间接同关卓凡有着非常密切的利害关系的人,而和关卓凡有利害关系的,可不止于李、瑞二位,接下来,其他的督抚,又会如何动作呢?

    还有,朝廷之中,亲贵重臣,原本多在观望,现在,口子——还是个大口子——从地方上撕开了,原本在观望的人,还会继续观望吗?

    风雨欲来啊!

    不对——风雨已经来了!

    气氛变得沉重了。

    过了一会儿,郭嵩焘笑了一笑,说道:“李少荃的‘沥陈国家不可一日无轩亲王仰祈睿鉴事’——这个题目,似乎是脱胎于潘伯寅的‘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左宗棠’——嗯,左季高若晓得了,大约……既以为李少荃拾其牙慧,又以为李少荃将轩邸比之于他左季高,嘿嘿,该得意洋洋了。”

    文、曹、许三人,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沉重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曹毓瑛含笑说道:“筠公,李少荃既不是拾左季高的牙慧,也不是拾潘伯寅的牙慧,他是拾郭筠仙的牙慧。”

    当年,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贪纵,得罪了正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中的左宗棠,被左宗棠假骆秉章之名拜折弹劾去职。樊燮怀恨在心,以湖南巡抚“一印二主”构陷左宗棠。此案几罗织左宗棠于死地,幸好郭嵩焘全力奔走,替左宗棠上下周旋,才最终化险为夷。

    “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便是郭嵩焘草拟、以潘祖荫名义上奏的折子里的话。因此,曹毓瑛说,李鸿章其实是“拾郭筠仙的牙慧”。

    郭嵩焘摇了摇手,说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微微一顿,神色已变得十分郑重:“我是说,目下,左季高还不晓得这个事儿——轩邸‘自请退归藩邸’,固然不晓得;‘王大臣会议’,也不晓得。”

    又顿一顿,“左季高不晓得,西征大军,更加还不晓得。”

    几位大军机略略一想,果然:电报线暂时只架设到兰州,左宗棠的行辕,已经搬到了乌鲁木齐,从兰州到乌鲁木齐,“八百里加紧”,也要跑七、八天,因此,目下,相关的塘报、信件,都还在兰州至乌鲁木齐的路上,不论是关卓凡“自请退归藩邸”,还是“王大臣会议”,左宗棠和西征大军,确实都还不晓得。

    而且,文、曹、许三人,都明白郭嵩焘的话的重点,其实不在“左季高不晓得”,而是在“西征大军,更加还不晓得”。

    晓得了会如何?

    还用说?军心动摇!

    甚至,自此踌躇不前!

    几位大军机,都觉得情形严重了!

    文祥瞿然而起:“这个事儿,不能再拖了!——轩邸一定要在这一、两天,‘销假入直’!还有——”

    顿了一顿,轻轻吐了口气,用极郑重的口吻说道:“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也要尽快正式公诸天下。”

    曹、许、郭三人,都是一震。

    公布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是按部就班的一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一震”的,但是,大行皇帝的庙号公布,表示大行皇帝可入祀太庙;谥号公布,表示大行皇帝已盖棺定论,也就是说,统绪的传承,已经完成了。说的再明白点——上一任皇帝的庙号、谥号公布的时候,下一任皇帝应该已经“继统”了。

    拿眼下来说,“大行皇帝”成为“穆宗毅皇帝”之时,就算嗣皇帝还没有正式即位,但其人选——是荣安公主,还是某“载”字辈,必须经已确定下来。

    在现在这种情形下,谁都晓得,如果嗣皇帝的人选已定,却不是荣安公主,轩亲王是绝不可能“销假入直”的,则文祥的“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也要尽快正式公诸天下”一说,除了表示他认为应该尽快择定嗣皇帝的人选,不宜再做拖延,更表示,他支持荣安公主继统、承嗣。

    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见对方的眼中熠熠生辉。

    “好!”曹毓瑛双掌轻轻一击,“博公此议,真正是老成谋国!”

    微微一顿,“一会儿‘叫起’,就请博公倡议,我和——”

    又看了许庚身、郭嵩焘一眼,许、郭二人,都用力的点了点头。

    曹毓瑛转向文祥:“我和星叔、筠公,愿附骥尾!”

    “不错!”许庚身、郭嵩焘齐声说道。

    文祥不赞成立女帝,曹、许、郭三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并一直深以之为忧;现在,文博川终于肯打倒昨日之我了——这块大石头,终于从心头搬了开去!

    *(未完待续。)

第二五七章 天下第一戒

    军机“叫起”,李鸿章、瑞麟的折子,自然发了下来。

    瑞麟的折子也罢了,李鸿章的折子,却是极尽危切之言。其中几句话,四位大军机,都印象深刻。

    李鸿章说,轩亲王为“社稷长城”——吹捧某人对国家的重大作用,一般是用“社稷干城”这个词儿,“社稷长城”的说法,四位大军机都是第一次见到,不过,这绝非李少荃幕宾的笔误,因为,接下来就是——

    “王一旦去位,万国必以我自毁长城,自撤樊篱,则今日之友邦,明日之敌国,恩仇易位,外侮迭起,无可御之者矣!”

    这是拿洋人来吓唬“上头”,可是,虽然故作危言,但某种意义上,也是事实——满朝朱紫,只有轩亲王一人,在洋人那里长过脸;咱们的“友邦”,不论是“血盟”的美利坚,还是以利害相结的英吉利、普鲁士,真正看重的,也只有一个轩亲王。

    如果轩亲王去位,泰西各国,极有可能认为,中国政府的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发生了重大改变,“今日之友邦”,未必不为“明日之敌国”,“恩仇易位,外侮迭起”的情形,是很有可能出现的;而“王”之外,也确实“无可御之者矣”。

    不过,母后皇太后倒没有什么被吓到了的样子,她的神情,反颇为兴奋:“李鸿章和瑞麟两个,算是懂事儿的——你们看,公道自在人心嘛!”

    呃……原来您是这么想的。

    母后皇太后的想头,不能说错,可是,几位大军机想的,却要更加深远些。

    “母后皇太后圣明!”

    文祥先颂了句圣,然后说道:“有些话,以臣等的身份,说出来,有僭越之嫌,呃,不晓得……该不该说?”

    慈安听了出来,下头这几位,其实并不以为自己的话有多么“圣明”,笑道:“说呀!哪儿有那么多的忌讳?”

    “是。”

    顿了一顿,文祥说道:“轩亲王‘自请退归藩邸’,衍生于嗣皇帝之争,而嗣皇帝之争,坊间有一种说法,以为应该视作爱新觉罗氏‘闹家务’。”

    “哦?爱新觉罗氏……‘闹家务’?”

    “是,”文祥说道,“这个说法,虽然稍嫌俚俗了些,但臣等以为,其实明达通透,鞭辟入里,颇有可取之处。江山社稷,爱新觉罗氏之江山社稷,大位谁属,本就非臣下所得妄议的。”

    微微一顿,“更重要的是——如果将嗣皇帝之争,视作爱新觉罗氏‘闹家务’,那么,不论嗣皇帝最终谁属,风波所及,不出枢庭,‘闹’得再厉害,国家受到的影响也是有限的,无论如何,不伤元气。”

    “这……”

    “臣请母后皇太后想一想辛酉政变的情形,”文祥继续说道,“当然,当年之辛酉政变和今日之立嗣皇帝,不是一码事,臣拟于不论,实属荒唐,不过,细细想去,究其竟,其势虽不同,其理却仿佛。”

    慈安明白了:“啊,李鸿章和瑞麟,都是地方督抚!这个事儿,折腾来,折腾去,把他们扯了进来,这个乱子……可就闹大了!”

    “是,母后皇太后明鉴。”

    至此,慈安才紧张起来:“那,该怎么办好呢?呃,把这个两个折子……淹了?”

    嗣皇帝之争起来之后,君臣奏对的时候,母后皇太后颇有不少叫人刮目相看的言论,那个“笨笨的”母后皇太后,似乎一去不复返了,不过,这个“淹了”,却叫母后皇太后原形毕露——督抚的折子,又是如此重要的折子,怎么敢“淹了”?上折子的人,会怎么想?再者说了,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还有,这两个折子,既然已经发了下来,进入了军机研议的阶段,一言不合,又收了回去,装作俺从来没有下发过?

    母后皇太后真真是诙谐的。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说道,“如果‘留中’,李鸿章和瑞麟两个,难免会有想法,不是十分妥当。”

    “啊?啊,对,对!那……”

    “这两份奏折,”文祥说道,“还是请母后皇太后发了下来,臣等斟酌复旨,要言不烦,只说‘朝廷已连降温旨,剀切宣谕,督促轩亲王销假入直,伊等无须过虑’,云云。”

    “啊,好!”慈安说道,“这么一来,人心就……安定了。”

    这句话,却是说到了点子上,四位大军机齐声说道:“母后皇太后圣明!”

    “母后皇太后明鉴,”曹毓瑛说道,“如此复旨,只是权宜之计,如果轩亲王迟迟不销假入直,不过数日,浮言必然再起,且会愈演愈烈,以致天下人心不安,为今釜底抽薪之计……”

    “对,对!”这一次,慈安的反应很快,甚至打断了曹毓瑛的话,“关键还是‘他’得快回来——‘他’一回来,就什么‘浮言’也没有了!”

    顿了一顿,“嗯,一会儿你们几位,就赶紧去朝内北小街吧!那两份东西——西征大军的檄文,还有给俄罗斯的照会,我就不看了——反正也看不大明白,还浪费辰光!他说行,就行了!”

    呃……

    “是。”

    “是。”

    “启禀母后皇太后,”文祥说道,“有一个事儿,臣等要请旨,并面禀轩亲王施行。”

    “什么事儿呀?”

    “大行皇帝的庙号和谥号,”文祥说道,“既然已经定了下来,臣等请懿旨,尽早公诸天下。”

    慈安并没有意识到,大行皇帝的庙号和谥号“公诸天下”意味着什么,说道:“好啊,什么时候‘明发’,你们和他定就好了。”

    呃,显然的,母后皇太后尚未解其中深意。

    文祥先说了声“是”,然后说道:“回母后皇太后,大行皇帝的庙号,一经明发,即谓大行皇帝可入祀太庙;谥号明发,即谓已对大行皇帝盖棺定论,庙、谥公诸天下,即谓天下:大统之传承,已经完成了。”

    慈安呆了一小会儿,突然明白过来了,不由得“啊”了一声。

    “你是说,嗣皇帝……”

    “是,”文祥郑重说道,“彼时,天命当已有归。”

    “臣等皆以文祥之言为然!”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三人齐声说道,“伏乞母后皇太后嘉纳!”

    慈安被曹、许、郭的话点醒了,又轻轻的“啊”了一声——她明白了文祥做如是说的另一层深意了。

    和曹、许、郭的反应是一样的,慈安的整张面庞,都似乎放出光来,她用极欣慰的眼光看着文祥:“好,我明白了——就这么办吧!”

    “是!”四位大军机齐声说道,“谨遵母后皇太后懿旨!”

    *

    回到军机处,先草拟给李鸿章和瑞麟的复旨——这个是直接寄给督抚的“廷寄”,不经内阁“明发”。旨稿上呈母后皇太后御览之后,用军机处银印,交兵部捷报处发递。

    公文之上,加注“六百里”——这本是指每日的行程,有“四百里”、“五百里”、“六百里”、“六百里加紧”和“八百里加紧”几种名目,其中,“六百里加紧”和“八百里加紧”,只在军情紧急之时使用。

    不过,武汉也好,广州也罢,现在都已通了电报,这个每日行程的名目,于武汉和广州而言,其实已没有意义了。可是,这个“每日行程”,相当一段时间内,还不能废除,因为还有许多地方未通电报,发往这些地方的公文,还是得依靠驿马传递。

    于是,对于已经通了电报的地方,“四百里”、“五百里”、“六百里”、“六百里加紧”和“八百里加紧”,就演变成一种表示公文重要等级的标识了。

    “六百里加紧”和“八百里加紧”,只在军情紧急之时使用,发给李鸿章、瑞麟的廷寄加注的“六百里”,在承平之时,算是最高的一等了。

    处理过两份廷寄,四位大军机立即出宫,往朝内北小街而来。

    没有想到的是,兴冲冲的赶到了轩亲王府,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不是轩亲王“不纳”,而是……呃,他老人家不在家。

    轩王府的“门上”,是这样子说的:“回各位大人的话,王爷不在府上,今儿一大早,天还没大亮——也就是刚刚开城门的时候,王爷就出门儿了。”

    四位大军机一起愕然。

    “王爷有没有说去哪里?”

    “有,去西山——王爷说,去那儿透透气儿。”

    透透气儿?

    “西山?王爷有没有交代,他是随便逛逛呢,还是……具体什么地方?”

    “呃,这就不大好说了……”

    顿了顿,“哦,王爷好像提过,他要到戒台寺去看一看。”

    戒台寺?

    “王爷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呀?”

    “这个倒是没有,不过……呃,也没有说要在西山过夜——我想,总在城门关闭之前,就该回来了吧?”

    你想?哼。

    “各位大人,这个,要不要……里面奉茶?”

    “不必了。”

    几位大军机,走开几步,围在一起,他们得赶紧确定下来:是回宫复命呢,还是也赶到西山去呢?

    这一次过来,是拿西征大军的檄文和给俄罗斯国的照会,请轩亲王过目,并不是传旨的钦差的身份——如果是来传旨的,就可以一路追到西山戒台寺去;或者就在轩亲王府等着,派人将轩亲王叫回来听旨。

    当然,之前君臣奏对的时候,也有“请旨”的说法,不过,“请旨”的事由,是将大行皇帝的庙号和谥号,尽早公诸天下,并不直接涉及轩亲王;公布大行皇帝庙、谥这件事情,自然是要通报给轩亲王,并由他来主持的,不过,通报的方式,是由军机大臣“面禀”,不是明颁懿旨,甚至连“口谕”都没有。

    唉,一念之差呀。

    现在该怎么办呢?

    西征大军的檄文、致俄罗斯国的照会,都属于外交上的折冲樽俎,并非军事上的排兵布阵,再紧要,也不争这半天、一天的;公布大行皇帝的庙号和谥号,更是如此,没理由说,“大行皇帝”晚个半天、一天做“穆宗毅皇帝”,就火烧了谁的眉毛了。

    因此,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跟着轩亲王的屁股,追到西山去。

    郭嵩焘皱眉说道:“戒台寺……是个什么名堂?”

    “这个地方,”文祥说道,“我倒是去过一趟,其实该叫‘戒坛寺”才对——山门上面的匾额,就是‘戒坛寺’三字,民间以讹传讹,呼之为‘戒台寺’。“

    顿了一顿,“寺中的戒坛,号称‘天下第一戒坛’。——寺名即由此而来。”

    “‘天下第一戒坛’?”郭嵩焘说道,“口气不小啊。”

    文祥笑了一笑,“倒也不为虚饰。这座戒坛,高达丈许,以汉白玉砌就,雕饰繁复,极尽华美。坛身雕有一百一十三尊戒神,个个一尺多高,姿态各异,确实足以炫人眼目。”

    顿了一顿,“这座戒坛,与杭州昭庆寺、泉州开元寺戒坛,并称三大戒坛,三者之中,又以戒台寺居首,因此,有了这么个‘天下第一戒坛’的名号。”

    又顿一顿,“哦,我还记得,戒坛前面,摆着十把雕花木椅,我问主持,这是做什么的?答曰,此乃比丘受具足戒之时,‘三师七证’的座位。”

    最后这段话,纯属客观描述,并没有什么深意,然而曹、许、郭三人,听在耳中,莫名其妙的,神色微变。

    文祥发觉了同事们的异常,他也随即想到了一件事情,不由心中“咯噔”了一下。

    曹毓瑛沉吟说道:“我观轩邸,于儒、释、道三教——呃,不,是于释、道二教,皆……不甚以为然,怎么会对‘戒台寺’这种去处感兴趣呢?”

    事实上,轩亲王确实“于儒、释、道三教,皆不甚以为然”,这一层,不仅曹毓瑛,文、许、郭三人亦心知肚明,不过,想那轩邸,从来不曾“进学”,玩儿的滴溜溜转的,都是西洋的那一套,不大看得上儒教,亦无足深怪。

    可是,身为国家亲王、枢府领袖,是不可以公开对儒教“不以为然”的,因此,曹毓瑛及时改口,将儒教排除在轩亲王的“不以为然”之外了。

    至于轩亲王对儒教“不以为然”的真正的原因,四位大军机,那是打破了头也想不到的。

    许庚身微微压低了声音:“恭邸呆在碧云寺的时候,比凤翔胡同和鉴园还要多;现下,轩邸又往戒台寺跑,这哥俩儿……”

    文、曹、郭三人,相顾失色。

    (不晓得四千两百字算不算“大章”?不过,还是厚着脸皮,请书友们赐票票一张!狮子稽首叩谢!)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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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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