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八章 柱石摧折,地倾天南
许庚身的话,直抉众人心底之隐忧。
恭王是“退归藩邸”之后,才住进了碧云寺,轩王往戒台寺跑,难不成是打算有样学样?
还有,“戒台”——“戒坛”,是做什么的?那是和尚受戒用的!
难不成?!
不会,不会!咱们的轩亲王,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跑去当和尚,可是——
心灰意冷的意味,表露无遗了!
势头不好!
文祥强笑道:“咱们别在这儿自己吓唬自己了——都想多了吧?也许,轩邸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这个,名山胜景,暮鼓晨钟,足以涵泳性情……”
曹、许、郭三人,都不接口。
文祥自己,也实在没有什么底气,话没说全,就收声了。
过了一会儿,曹毓瑛说道:“最好如博公所言,咱们都想多了——不过,夜长梦多!我看,顾不得了,咱们得逼得紧点儿!”
如何“逼得紧点儿”?其余三位大军机,一齐看着曹毓瑛。
“咱们只好跟了到戒台寺去,看一看,这坐‘天下第一戒坛’,到底是怎样一副风采?”
文、许、郭三人,相互以目,都是缓缓点头。
“不过,”郭嵩焘说道,“西山那么大,这个戒台寺,具体在什么位置啊?”
“门头沟,”文祥说道,“马鞍山。”
“京畿的地理,”郭嵩焘说道,“我不是太熟悉,不过,这一来一往,回到内城,怎么太阳也快落山了吧?”
“是。”
“那么,”郭嵩焘说道,“咱们得先回宫,跟‘上头’打个招呼。”
确实得先回宫“打个招呼”,不然,关某人没有消息,几个大军机也不见了踪影,母后皇太后不得急死啊。
回到宫中,递了牌子,母后皇太后立即传见。
听了回奏,慈安满脸的希翼,立时化成了焦虑:“哎哟,他哪儿不好去,去和尚庙做什么?”
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大妥当,她崇佛甚笃,自觉“和尚庙”三字,对佛祖不甚恭敬,可是——恭敬不恭敬,是我的事情,这个点儿,你跑到那个地方去,什么意思啊?
有些事情,女人的直觉,还是非常敏锐的。
“你们看看,”慈安将御案上的两份折子,向前推了一推,“就你们去朝内北小街的这段光景,又来了两个折子!”
“请问母后皇太后,”文祥说道,“这是……”
“一个是刘长佑的,”慈安说道,“大约你们一出宫,折子就到了,前后脚的事儿;一个是丁宝桢的,刚到——大约是你们刚回宫的时候,也是前后脚的事儿!”
微微一顿,“折子里的意思,和李鸿章、瑞麟,是一模一样的!”
刘长佑是云贵总督,丁宝桢是山东巡抚,文、曹、许、郭,都是心下一沉:这个事儿,是真的闹大发了!
文祥上前,取过奏折,回原位跪好,四位大军机匆匆传看。
丁宝桢以清刚著称,不过,资历尚浅,因此下笔还比较委婉;刘长佑的资历,不在曾国藩之下,话说的可就激切多了,有“王之去位,柱石摧折,地倾天南”之说。
“刘长佑还附了一个夹片。”
慈安提醒了几位大军机一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比奏折还长。”
果然比奏折还长,口气和奏折也不大一样,一开头,先拿自己奏折里的激切之言向“上头”告罪,然后很恳切的解释,自己何以有“地倾天南”的说法。
主要是因为不久之后的对法战事。
刘长佑说,他到云贵,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为将来对法开战,做云南、广西一线的战备功夫——整肃地方,修葺城池,铺设道路,囤积粮草,储藏子药,等等;而对法作战,除了轩亲王,没有人可以“运筹全局”,轩王去位,对法作战,是否还能够如期展开?普国还肯不肯和我结盟?就算我和普鲁士不破盟,对法战事亦如期展开,没有了轩王的主持,还有几成胜算?
一旦战事不利,如之奈何?
刘长佑说,到时候,不但丧师,还要失地——法国早有北上窥我南疆之志,咱们如果打了败仗,恐怕就不是单纯赔偿军费交代得过去的了!三圻固然尽数沦于法人之手,本土的云南、广西,亦难保金瓯无缺!
刘长佑说,这,就是臣“地倾天南”之谓了。
至于俺这两年在云南、广西做的一切,尽付流水,自不待言。
越南的地势,南北狭长走向,习惯上,将全国分为南圻、中圻、北圻三大块,刘长佑所谓“三圻”,即指越南全境。
刘长佑的奏折,不是密奏,不能在奏折中嚷嚷“对法作战”云云,因此,另附“夹片”,阐明相关事宜。
至于为什么语及机密事项,却没有用密折,原因也很简单:如果用密折,只有母后皇太后一个人看得到,那样一来,就不存在什么“造势”的效果了。
最后,母后皇太后是这样交代的:“你们到了那个戒台寺,如果他还是扭扭捏捏的,你们架也给我把他给架回来!”
四位大军机都是微微苦笑。
“架”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如果轩亲王真的还是“扭扭捏捏”,倒是可以拿母后皇太后这个话将他一军的。
回到军机处,已经过了饭点儿了,但是几位大军机还是得桍腹从公——先得把给刘长佑和丁宝桢的复旨拟好,不然,就会影响母后皇太后的午憩了。虽然,这种情形之下,母后皇太后也不见得能睡的安稳。
两份“廷寄”,都盖上了军机处的银印,都标注了“六百里”,交给军机章京,这才腾出空儿来,祭一祭五脏庙——呆一会儿,要长途跋涉的赶去西山,时间再紧,午饭也是一定要吃的。
本来是“食不言”的,但吃到一半,许庚身突然来了句:“这两份折子,刘子默的,情理之中;丁稚璜的,略略出乎我的意料。”
文、曹、郭三人,微微一怔。
“嗯,听星叔这么说,”郭嵩焘说道,“我亦有同感。”
刘长佑做直隶总督的时候,整顿盐务,激出了张六之变。乱民年二十八起事,长驱而北,京畿震动。张六之乱虽然很快便被轩军敉平,可是那个年,两宫皇太后以下,却是没有一个人过得好了。
张六之乱,刘长佑激起变乱于先,应对不力于后,本来,是要吃个大大的挂落的,可是,他不但没有受到任何台面上的处分,平调云贵,还得了一个“督办云、桂、黔三省军务钦差大臣”的头衔——反倒升官了!
这一切,全靠关卓凡的一力主张,刘长佑对关卓凡,自然是感激涕零,因此,许庚身说“刘子默的,情理之中”。
可是,丁宝桢和关卓凡,似乎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渊源,何以也会上这个折子呢?
这就是“略略出乎我的意料”。
曹毓瑛沉吟了一下,说道:“博公,我记得,丁稚璜接阎丹初的山东巡抚的时候,只是一个署理布政司吧?”
“不错,”文祥想了一想,点了点头,“是署理布政司。”
“他接下来的这个山东巡抚,”曹毓瑛说道,“反而没有‘署理’二字,虽然巡抚和布政司,都是从二品,但究其竟,这其实得算连升两级了吧?”
文祥略略迟疑了一下,再次点了点头:“算连升两级。”
许庚身轻轻“啊”了一声,说道:“我明白琢如的意思了——彼时,丁稚璜的资历,掌山东巡抚的正印,略嫌不足——”
微微一顿,“黄崖山教案,阎丹初调任户部,丁稚璜接山东巡抚,皆出于轩邸的一力主张——轩邸于丁稚璜,是有知遇之恩的!”
这个分析,略一深思,文祥、郭嵩焘两个,都不能不赞同。以丁宝桢的为人,大关节上面的动作,绝不会仅仅出之以个人的恩怨,但无论如何,这个折子,有感激知遇、仗义执言的因素在。
事实上,刘长佑上那份折子,应该也不仅仅是因为忧虑日后对法的战事吧?
郭嵩焘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得轩邸知遇的,督抚也好,朝臣也罢,可不止丁稚璜一人啊。”
文、曹、许三人,都是心中一动,相互以目,个个面色凝重。
“筠公说的不错,”曹毓瑛慢吞吞的说道,“一、二品的大员,地方也好,朝廷也罢,轩邸对之称得上‘知遇’二字的,确不止于丁稚璜一人,就拿星叔方才语及的、丁稚璜的前任阎丹初来说,那才是真正得轩邸‘知遇’的人呢。”
黄崖山教案,血流成河,死无孑类,其中包括数百山东本地的官眷,山东地方如沸,山东籍的京官,也对阎敬铭群起攻之。在这种情形下,阎敬铭不能不去山东巡抚之位,但在关卓凡的大力运作下,他不仅没有降级,反而右迁北京,自从二品的巡抚,摇身一变,成了从一品的户部尚书!
这份“知遇”,确实过于丁宝桢的“超擢”了。
“仔细想一想,”许庚身说道,“阎丹初和刘子默的境遇,倒是相差仿佛呢。”
大伙儿略略一想,果然!阎、刘二人,都是因为勇于任事,捅出了大篓子,也都是因为关卓凡的一力维持,不降反升。
阎敬铭之清刚,不在丁宝桢之下,只是他身在朝廷,又是“王大臣会议”的当事人,晓得出入分寸,因此,才暂时没有像刘长佑、丁宝桢那样跳出来说话。可是,这个火头,既然已经在地方上点起来了,而且是四个大大的火头,谁知道,接下来,会不会一路向北,延烧至朝廷里面?到时候,阎敬铭之流,就未必还按捺得住了!
想到这一点,有的人就觉得嘴里的食物,不辨滋味了。
*(未完待续。)
第二五九章 如鼎如沸
“你们说,”许庚身说,“接下来——朝廷里面如何先不说,地方督抚,还有谁会步李少荃、瑞澄泉、刘子默、丁稚璜之后尘的?”
就是说,还有谁会上折,为轩亲王叫屈,要求他留在中枢、主持国政的?
这个事儿,被动应付是一会事儿,主动探讨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其余三位大军机,都在紧张的转着念头,一时之间,无人接口,军机处里的气氛,略略有几分尴尬。
过了一会儿,文祥说道:“我觉得,星叔的话,有道理!咱们也不要掩耳盗铃了,未雨绸缪,到时候事情出来了,才不会太过手忙脚乱。”
气氛活络些了。
“吴仲宣如何?”郭嵩焘试探着说道,“他和瑞澄泉的情形,似乎……有几分相似。”
吴仲宣,吴棠。
惠征病逝任上,慈禧姊妹扶柩回京,半路上盘缠不继,求告无门,困在清河县的卫运河上,寒水茫茫,相对饮泣,不知何以未计。
未曾想,彼时的清河县令吴棠,不但送来了三百两银子的奠仪,还具衣冠到丧船上祭吊。这是真正的雪中送炭,况乎彼此一无渊源?慈禧两姊妹感激涕零,吴棠辞去之后,两个女孩子,就在亡父的灵前,自誓他日如果得意,绝不能忘了吴县令的大恩厚德。
辛酉政变之后,吴棠官符如火,一路做到了四川总督,这,全是因为同圣母皇太后的这一段特殊的渊源。在这个意义上,他和瑞麟,确实“有几分相似”,而且,这个“几分”,简直可以说是“十分”。
瑞麟和圣母皇太后的渊源,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吴棠和圣母皇太后的这一段渊源,知道的人可就多了。
许庚身点了点头,说道:“筠公说的不错,吴、瑞两位的际遇,确实挺像,而且——”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吴仲宣之所以能够封疆天府之国的四川,说起来,其实同瑞澄泉也不无关系呢。”
当年,两广总督瑞麟和广东巡抚蒋益沣,相互攻讦,都上折子弹劾对方。督抚同城而不和,是不可以的,不论孰对孰错,一定要调走一个。瑞麟既是硕果仅存的旗督,又是圣母皇太后的私人,是动不得的,那就只好调蒋益沣走了。
于是蒋益沣平调甘肃,去替他的老上司左宗棠打下手。广东巡抚由丁世杰补缺,负责查办瑞、蒋一案的河道总督吴棠,则捡了个大便宜,出任彼时悬空的四川总督。
这其实是慈禧和关卓凡做的一笔交易:拿丁世杰的广东巡抚,换吴棠的四川总督。
反正,拐弯抹角的,吴棠捡来的这个四川总督,同瑞麟确实“不无关系”。
“不过,”曹毓瑛沉吟说道,“成都还没有通电报,吴仲宣的消息和动作,还不能这么快。”
“还有,”文祥说道,“吴仲宣和瑞澄泉两位,际遇虽像,脾性……其实不大像。”
这是非常有见地的看法,只是无法深谈。
瑞麟是真正的慷慨宽厚,当年接济慈禧姊妹,纯粹出于同族之义,并没有什么市恩的企图,而吴棠——
坊间一直有一个传闻:当年的清河县卫运河上,距惠征的丧船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只丧船,灵主是吴棠的故人——巧的很,也是一位道员。吴县令的丧仪,其实是送给他这位故人的,夜幕之下,家人糊里糊涂的搞错了,送到了惠征的丧船上。
搞清楚状况之后,吴棠大为恼火,不过,冷静下来之后,决定讲错就错,非但没有把这三百两银子要回来,反而整肃衣冠,鸣锣开道,到惠征的丧船上行礼致祭,终于结下了这一段“无心插柳”的善缘。
当然,这段传闻,圣母皇太后和醇郡王福晋姊妹,是不会晓得的——没有人赶在她们面前嚼这个舌头。
“那——”郭嵩焘说道,“我想,就是赵竹生、刘松岩、丁寄秋三位了。”
文、曹、许三人,心里都是微微一沉。
几位大军机都晓得,赵景贤、刘郇膏、丁世杰三人,迟早是要跳出来的;亦都明白,之所以现在还没有收到他们的折子,这三位,不过是在等“火候”二字——他们身为轩亲王的嫡系,不好过早出头,前边儿,一定要有些“铺垫”。
现在,李鸿章、瑞麟、刘长佑、丁宝桢都上了折子,这个“铺垫”,足足够够了。
“如果赵竹生、刘松岩、丁寄秋也上了折子,”曹毓瑛说道,“那么,咱们掰掰手指头——湖广、两广、云贵、两江,加上直隶的山东——”
顿了一顿,微微苦笑,“大半个中国,如鼎如沸了!”
又顿一顿,“而且,还没有算上陕甘!”
陕甘总督是左宗棠,目下正在乌鲁木齐呢。
连李少荃都跳了出来,左季高还用说?——他现正和轩军一个锅子里搅勺子呢!
“这个事儿,”许庚身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李少荃算是‘首倡’,我估计,到时候左季高晓得了,说不定……还会引为恨事呢!”
许庚身的口气,虽然有一、两分戏谑,但文、曹、郭三位,却都深以为然:左宗棠最看不对眼的一个人,就是李鸿章;这件事情上,不仅“首倡”的风头,被李鸿章抢了去,左宗棠还因为道路阻隔,成为天下督抚之中,最后一个收到消息的人,不论有什么动作,别说“首倡”了,不“包尾”就不错了。
以左宗棠的脾气,确实可能“引为恨事”的。
郭嵩焘闷声说道:“弄不好,咱们去戒台寺的这段辰光,赵、刘、丁三位的折子,就到了。”
赵景贤、刘郇膏、丁世杰的动作,能不能这么快,不好说,但是,再怎么迟,他们的折子,明、后天之内,也一定会到了。
其他三人,相互看了看,都是微微苦笑。
“所以,”文祥郑重说道,“无论如何,今儿得把轩邸……嗯,拿母后皇太后的话说——‘架’也‘架’了回来!不能叫他在戒台寺过夜!”
“对!”
“对!”
曹、许、国三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顿了一顿,许庚身说道,“还有一位——曾涤生,不晓得会不会有所动作?如果有,又会如何动作?”
这是最重要的一位“地方督抚”。
曹毓瑛看向郭嵩焘:“筠公,你这位老友,你怎么看?”
郭嵩焘想了一想,微微摇头,说道:“我说不好。曾涤生是‘万言不如一默’的脾气,这一类的事情,他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不过——”
踌躇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我说不好。”
您既然“说不好”,我就“不好说”了。
“其实,”曹毓瑛叹了口气,“地方督抚,还不是最叫人头疼的,我最担心的是——”
顿了顿,“是天津那边儿。”
天津那边儿?
文、许、郭三人,一齐看向文祥。
看到三位同事的神色,曹毓瑛晓得他们误会了:“不,我不是指圣母皇太后,呃……轩邸‘自请退归藩邸’的事儿,圣母皇太后……应该还不晓得。”
那是自然,圣母皇太后连大行皇帝龙驭上宾都还不晓得呢。
“我说的,”曹毓瑛犹豫了一下,“是……华远诚、张克山。”
华尔,张勇。
文、许、郭三人,都猛然一震。
“这个事儿,”曹毓瑛继续说道,“以华远诚、张克山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口,可是,如果……”
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或者,没到“万不得已”,华尔、张勇也如李鸿章、刘长佑等,上折为轩亲王鸣冤叫屈,则会如何?
那就相当于,军队公开对朝廷表示不满了。
如是,其严重性,远远超过了“大半个中国,如鼎如沸”。
军机处内,一片沉默。
文祥打破了沉默:“吃的差不多了,咱们这就动身吧——紧赶慢赶,怎么也得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回来!”
*(未完待续。)
第二六零章 失心疯
今儿的午觉,母后皇太后果然没法歇好,辗转反侧了许久,朦朦胧胧的打了个盹儿,便一惊而醒,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脑子里兀自昏昏沉沉的,可看看辰光也差不多了,只好起身,略作盥洗。
喜儿一边熟练的替慈安梳着头,一边说道:“主子,七福晋约了今儿下午进宫问安,您可别给忘了。”
慈安一愕:“啊?有这回事儿吗?”
“唉,我就说您老人家贵人多忘事!”
顿了顿,“这个事儿,老孟可是回过您了,您老人家眼下,脑子里装的,都是轩王爷的事儿,别的事儿,统统摆不下喽。”
慈安笑骂道:“小蹄子,怎么说话呢?”
说曹操,曹操到,钟粹宫总管太监孟敬忠进来了。
“主子,七福晋到了。”
“得,”喜儿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接着,她仔细端详了慈安一下,对自己的手艺表示满意:“主子,别看您什么头面首饰都没戴,可这模样儿……是真俊!”
慈安脸上微微一红,瞪了喜儿一眼,说道:“你这个小蹄子是怎么回事儿?这些日子,嘴里是愈来愈没有遮拦了!再这么着下去,我可就不敢用你了——你年纪也差不多了,放你出宫嫁人去吧!”
顿了顿,“跟我说说,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家啊?”
喜儿的脸,也红了,忸怩了一下,“主子!”
顿了顿,“奴婢是觉得,这些日子,主子的烦心事儿,忒多了!说几句……呃,这样子的话,就当替主子解闷儿了。”
“哼……”
本来,慈安还想拿“嫁人”的话头,再堵她两句的,转念一想,现在是国丧期间,婚嫁的笑话,不宜多讲,打住了。
孟敬忠觑到了空儿,“主子,七福晋那儿……”
慈安叹了口气,发愁的说道:“我……是真有点儿怕见她。”
母后皇太后为什么怕见醇王福晋,孟敬忠和喜儿都是明白的:昨儿个才明发了斥责醇王的上谕。
可是,这个话头,作为太监和宫女,就不敢随便接口了。
慈安大约猜的出来,醇王福晋今儿进宫问安的真正目的何在,对这位妯娌,她颇有“情怯”之感,确实是“真有点儿怕见她”。可是,眼下这个点儿,哪家王公的眷属都可以不见,唯有醇王福晋不能不见——不然,彼此的误会,就愈来愈甚了。
慈安努力打起精神,“请七福晋进来吧。”
醇王福晋一进来,慈安便看出她形容不对了:脸儿苍白,眼睛却是又红又肿——这还是已经刻意修饰过的了。
行礼的时候,怯生生的,“母后皇太后吉祥”几个字,似乎还有一点点发颤。
这副形容,同往日那个从容大方的叶赫那拉.婉贞,判若两人。
慈安的心,不禁揪了起来。
落座的时候,慈安让醇王福晋“上炕”,醇王福晋强笑道:“那就太不恭敬了,奴婢……就坐下边儿的椅子好了。”
慈安秀眉微蹙:“那是妯娌俩讲梯己话的样子么?叫你上炕你就上炕——听话!”
醇王福晋这才扭扭捏捏的上了炕——所谓“上炕”,就是坐在炕沿儿,腿还是垂在外边儿,脚则放在炕脚的脚踏上。
妯娌俩中间,隔着一张倭漆嵌螺钿的炕桌。
喜儿上了茶,慈安吩咐:“你们都出去吧。”
微微一顿,“廊下也不要站人。”
“是。”
待屋里、屋外都“安静”了,慈安转向醇王福晋,说道:“行,就咱们姐儿俩了,你也不用憋着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醇王福晋微微的咬着嘴唇,泪珠儿在眼眶里打着转。
慈安有点儿慌了:“你别这个样子……我瞅着,心里也怪难受的……”
说着,抽出手帕,递了过去。
醇王福晋赶忙摆了摆手,“奴婢怎么当得起?”
抽出自己的手帕,拭了拭眼泪,然后站起身来,微微一福,“奴婢失仪了。”
慈安把手缩了回来,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你不要一口一个‘奴婢’好不好?你老这么着,这话……可怎么说啊?”
“是,”醇王福晋轻声说道,“我……失仪了。”
坐下来之后,两只手绞着手帕,低着头,踌躇了好一阵子,慈安都有点儿急了,正想开口催促,醇王福晋终于说话了,声音依旧很低:“晓得母后皇太后忙,有多少军国大事要办,这个点儿,本来是不该来打搅母后皇太后的……”
顿了一顿,声音微微提高,却带出了哭音:“可是,这个日子,我是不晓得……该怎么过下去了!”
慈安吓了一跳:“怎么啦?”
“昨儿个传旨,”醇王福晋说,“我是不在场,不过,听家里人说,奕譞接旨的时候,挺平静的,可是——”
说到这儿,眼泪又涌了出来,哽咽住了。
慈安的心,提了起来:“可是什么?你说呀!”
醇王福晋拭了拭眼泪,轻轻透了口气,说道:“可是,过不多久,家里人慌慌张张的过来跟我说,王爷在书房里……发了好大的脾气,连书桌都掀翻了!”
慈安的心,猛地一沉。
“我赶到书房,”醇王福晋说道,“一看,何止是‘连书桌都掀翻了’?瓶子、罐子、古董、摆设什么的,也摔了好几件,一地的……一塌糊涂!”
顿了顿,“幸好,他还有点儿分寸,没碰御赐的物件,不然——唉!”
慈安的心,一直沉了下去,坠得难受。
“我问他怎么啦?”醇王福晋说,“他就冲我嚷嚷,说我女人家,什么也不懂,别在这里给他裹乱了!我说,是我给你裹乱么?乱成这个样子,明明是你自己个儿折腾的……”
顿了顿,“我也不大记得都和他吵了些什么,反正,脸红脖子粗的,头都晕了!”
慈安轻轻的、无声的叹了口气。
“昨儿晚上,”醇王福晋继续说道,“他不肯回寝卧,就在外书房呆了一个晚上;今儿一早,我不放心,派了人到外书房去。派去的人回来说,王爷已经不在府里了——外书房的人说,王爷一大早就出了门儿,去了哪里,没有交代。”
顿了顿,“我叫了门上的人来问,也说不晓得,只是说王爷是和刘先生一块儿出去的。”
又是个“一大早就出门儿”的?
“刘先生,”慈安问道,“这是哪一位啊?”
“唉,府里的一个师爷,叫……刘宝第。”
顿了顿,醇王福晋继续说道,“奕譞对他很尊重,从来不喊名字,并且定规,不但下人,连我也得……哦,‘呼先生而不名’。”
慈安心中一动:醇王府中,还有这么一个人物?
“我没有法子了,”醇王福晋的声音放低了,“只好进宫来,请母后皇太后……替我做主了。”
慈安定了定神,说道:“小两口拌嘴,那不是……家常便饭?奕譞脾气好,偶尔发作一回半回的,你不要摆在心上,俗话说,‘床头吵架床尾和’……”
不痛不痒的安慰了几句,慈安话锋一转,说道:“奕譞这次发脾气,大约是因为旨意里有批评他的话——唉,这个事儿,我倒是要说他两句。”
“是,”醇王福晋轻声说道,“请母后皇太后教训。”
“男人们在外头替朝廷做事情,”慈安平静的说道,“哪里有不磕不绊、一辈子不受一点儿处分的?你看他六哥,受过的处分还少么?哪一次,你听说过六爷沉不住气,摔摔打打的?”
“是。”
“还有关卓凡——”慈安说道,“奕譞这次的事儿,和关卓凡是有关系的——可是,关卓凡也是受过处分的啊!而且,是被直接赶出了弘德殿!奕譞呢,不过是在旨意里说了两句,身上的差使,一件也没有开掉啊!”
“……是。”
“关卓凡被赶出弘德殿的那一次,”慈安说道,“你瞅瞅他,该吃吃,该睡睡,该怎么办差还怎么办差——就跟没有这回事儿似的!反倒是我和你姐姐,先沉不住气了!”
顿了顿,“唉,昨儿的旨意里的那几句话,也不过就是迷迷外人的眼罢了,七爷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是,我……也是这么说他的。”
“你方才说‘教训’,”慈安说道,“这两个字,我本来是当不起的,可是,我毕竟是他的嫂子——”
顿了顿,“那几句话,就当我代他过世的四哥说的——被哥子说几句,就这么受不了?”
醇王福晋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我代奕譞……给皇太后告罪。”
“你坐,”慈安抬起手,朝她虚虚的按了按,“这不关你的事儿——其实,奕譞那儿,也不能有什么事儿!都是一家子,至亲的骨肉,有什么话是说不开的?嚷嚷几句,事儿也就过去了。”
“是!”醇王福晋说道,“母后皇太后大人大量,我代奕譞谢过了!”
福了一福,坐了下来,“唉,其实,我跟他,吵过好几次了!上一次,他‘闯殿’,闹出了好大的动静,我就跟他吵过!”
慈安微笑说道:“那一次的事儿,你们怎么都叫做什么‘闯殿’呢?七爷按规矩递牌子,我按规矩接见,我们叔嫂两个,说话的声音,是稍稍大了些,可是,没有什么‘闯’的事儿呀!”
“这是母后皇太后宽宏大量!”
醇王福晋欠了欠身,然后说道:“可是,他是臣子,又是小叔子,怎么能跟您那么说话呢?太没有规矩了!”
慈安正想接口,醇王福晋又说道:“还有那一次!就是,就是大行皇帝……呃,龙驭上宾的那一天,他们在军机处会议,奕譞嚷嚷什么,什么……圣母皇太后要避嫌!”
慈安眼中,波光一闪。
“我对奕譞说,”醇王福晋说,“你就算不想着圣母皇太后为国家做了多少事情,****多少心,也该想着,她是你的嫂子,是你的大姨子,是我的嫡亲的姐姐!你,你——”
说到这儿,泪盈于眶,又哽咽了:“我说,你这么说话,可还有良心吗?!”
慈安心头一震,脸色微微发白。
醇王福晋的这句话,听在耳中,指责的对象,好像不仅仅是醇王,还有——
醇王福晋并没有留意到慈安的神情的微妙变化,继续说道:“他说,他是……什么,哦,‘一秉至公’!我说,你还不如说自己‘大义灭亲’呢!然后,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慈安默然不语。
醇王福晋讲的兴起,初初那种怯怯的模样已经不见了,也没怎么去留意慈安的反应,她拭了拭眼泪,继续说道:“这一次‘王大臣会议’的事儿,我说,你和逸轩两个,你们哥儿俩,处得一向很好啊,逸轩从来没有得罪过你,没说过你一句坏话,你怎么就是要跟他过不去?”
顿了一顿,“我说,你这个人,怎么专门同自己人过不去呀?”
又顿一顿,“我说,你这不是……失心疯了吗?”
*(未完待续。)
第二六一章 有我就有她!
至此,慈安已经可以确定,醇王福晋此行,并非出于醇王的指使,而是她自己个儿的主意。
醇王福晋不算一个聪明的女人,然而,女人的直觉,却使她采取了一种非常聪明的方式,来为醇王向慈安求恕——不留余地的指责醇王。
您看,我已经狠狠地骂过他了!
潜台词:您就别再生他的气了吧?
这种方式,本来是有效的,尤其是对于宽厚的慈安来说,尤其有效。可是,此事之关键,不在醇王福晋的态度,而在醇王本人的态度。
此时此刻,醇王的态度,慈安看得见的,是在接旨之后,掀桌子、砸瓶子、摔罐子——无论如何,这不能算是“求恕”吧。
如前所述,醇王福晋此行,并非出自醇王的指使——如果醇王福晋是醇王派来的,那么,倒是可以认为,这是醇王一轮发作之后,后悔认错、求恕于上的一个动作。
醇王的动作是——一大早,和一个亲信的师爷一起不知所踪。
不晓得为什么,这个动作,隐隐令人不安。
“‘失心疯’……”慈安苦笑了一下,“你这个话,说重了,不好就说七爷‘专门同自己人过不去’——”
顿了一顿,“其实,惟其如此,才说明,七爷确实是没有自己的私心,确实是……呃,‘一秉至公’。”
“惟其如此”一类文绉绉的话,甚少出于母后皇太后之口,醇王福晋听得略觉违和,但她赶紧抓住话头,说道:“是,是!母后皇太后说的是,奕譞确实没有自己的私心!”
微微一顿,“可是,可是,好心办坏了事儿,也是办坏了事儿!办坏了事儿,就算出于好心、公心,我看,这个‘一秉至公’,不管他怎么自吹自擂,也是当不起的!唉,奕譞这个人,糊里糊涂的,不晓得说他什么好!”
醇王福晋强调的,是醇王没有自己的“私心”,是出于“好心”,然而,慈安话中的深意,她并没有真正听出来。
妯娌俩的对话中,“一秉至公”四字,出自醇王为自己的“圣母皇太后要避嫌”的言论的辩解,慈安肯定醇王“一秉至公”,其实等于间接肯定了他对慈禧的指责。
至于醇王的言论,是否与事实相符,是否真是“好心办坏了事儿”,慈安并未加以评价。
醇王福晋不晓得,在母后皇太后心目中,醇王说的话,有的是“好心办坏了事儿”,有的,就不属于“好心办坏了事儿”。
譬如,要关卓凡这个“准皇夫”,仿小宗入继大宗之嗣皇帝本生父之例,“退归藩邸”,是“好心办坏了事儿”;可是,“圣母皇太后要避嫌”,就不属于“好心办坏了事儿”。
不过,这个意思,以慈安的口才,没有法子向醇王福晋既委婉、又清楚的表达,妯娌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醇王福晋开口了。
“有个事儿,”她又恢复了那种怯怯的口气,“臣妾不晓得……呃,该不该问……”
“你说吧,”慈安说道,“这儿没有别人,没什么该不该的。”
“是,”醇王福晋觑着慈安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臣妾想问的是,北京这边儿的事儿,呃,天津那边儿……呃,臣妾是说,这个,圣母皇太后晓得吗?”
慈安心中一跳。
不过,这个问题,并不出乎意外。
她叹了口气,说道:“不晓得,连大行皇帝龙驭上宾,都不晓得,之后的事儿,更加不必说了。”
“啊……”
“还不敢跟她说——”慈安说道,“我的意思是,这些事儿,得面对面儿的跟她说,不敢只用信件、电报,也不敢……派个不大相干的人去跟她说,不然,既说不清楚,也没法子安慰、譬解,那,那不急坏了她?”
“呃……是……”
“她现在,”慈安说道,“正在为文宗皇帝静修祈福,天大的一件功德,一个不小心,就前功尽弃了!”
“是……”
“我想,”慈安说道,“赶紧把手头上的事儿了了,然后,亲自到天津去,亲自去跟她说这些事儿。”
醇王福晋微微一震,眼睛里倏然放出光来,语气也变得十分热切:“请问太后,到时候,臣妾可不可以……跟了太后过去?”
慈安大大一怔。
这个要求,可是出乎意料了。
慈安想了一想,十分为难的说道:“这个,恐怕……不行吧?朝廷的制度,好像没有郡王福晋出京的规矩……”
醇王福晋身子微微前倾,语气依旧非常热切:“太后出巡,应该有命妇随侍吧?用这个名义,可不可以呢?”
慈安素乏应变之才,不由颇为发窘,只好说道:“这个,我得……呃,跟关卓凡商量一下。”
“好,好……”
顿了一顿,醇王福晋换了一种犹疑的语气:“可是,逸轩现在……到底怎么样呢?”
慈安苦笑了一下,说道:“你这个话,问到点子上了——眼下,关卓凡也正在闹别扭,能不能在这两天回来——我是说,回军机处——还不晓得,我说‘商量’,可‘商量’的那个人在哪儿,还没数呢!”
醇王福晋黯然说道:“都是奕譞不好。”
“好了,这个话,不必再提了。”
沉默再一次出现了。
过了一会儿,还是醇王福晋先开口,声音微微发颤:“还有个事儿,臣妾就真不晓得……该不该问了。”
她的表情,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怔忪不定,似乎有点什么动静,就会跳了起来,远远逃开。
慈安不由诧异,温言说道:“你说。”
醇王福晋的样子,好像嘴里的话,是有重量似的,又过了片刻,才颤声说道:“臣妾听到一个说法,说是……说是,呃,圣母皇太后从天津回来,就不能,不能……”
她咽了口唾沫,终于将下面的话说了出来:“不能再做圣母皇太后了……”
慈安浑身一震,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你听谁说的?!”
“这……”
这不必问。
“我不管这个话是谁说给你听的——”慈安斩钉截铁的说道,“反正,绝不会有这种事儿!”
顿了一顿,“不管嗣皇帝是哪个,也不管她做过什么……圣母皇太后都是她!都是叶赫那拉.杏贞!”
又顿一顿,“有我就有她!你放心,她不做圣母皇太后了,我也就不做母后皇太后了!”
醇王福晋的感激,无以言表,她忍了又忍,泪水还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不过,这一次,她没有伸手去擦,而是站起身来,走开一步,面对慈安,跪了下来。
“臣妾……替姐姐……谢过母后皇太后!”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母后皇太后对醇郡王福晋指天誓日之时,四位军机大臣到了西山,寻到了戒台寺。
然而——
“回文中堂的话,”戒台寺的主持满脸堆笑,“王爷确实来过敝寺,不过,已经离开了。”
四位大军机一齐愕然。
“王爷在这儿呆了多久?”曹毓瑛说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回曹大人的话,”主持说道,“呆了个把时辰吧,大约是……呃,半个时辰前离开的。”
“晓不晓得王爷又去了哪里?”
“这个,王爷没有交代,小僧……也不敢多嘴多舌。”
四位大军机都有手足无措之感——西山这么大,这下子,可去哪里找人啊?
“王爷在贵寺,”郭嵩焘问道,“都做了些什么呢?”
主持踌躇了一下,说道:“回郭大人,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就是喝了杯茶,用了点斋饭,然后,小僧陪着,周围逛了一逛。”
“王爷兴致如何?”
“呃,小僧以为……还是不错的。”
“嗯……有礼佛吗?”
文、曹、许三位大军机,一起看向主持。
主持的脸上,微现尴尬之色,说道:“呃,这个,自然也是有的……”
顿了一顿,“嘿嘿”一笑,“肃立、合掌、垂首致意,然后,上了一柱香。”
四位大军机相互以目:还好。
许庚身说道:“王爷做了功德吗?”
“呃,回许大人,这个……做了。”
“多少?”
主持愈发尴尬了,心里想:我这可是把轩亲王的底儿都泄啦,佛祖保佑,可别出什么幺蛾子呀。
但其势不能不答:“呃,是……五百两。”
四位大军机再次相互以目:还好——不算少,可也不算太多。
审问完毕,主持赔笑说道:“几位大人,远来辛苦,要不要在敝寺用一点斋饭……”
“不必了,”文祥笑了一笑,“不过,既入善境,就要随缘,请功能簿吧!”
主持的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花儿,颠颠的去了,过不多久,捧了一本厚厚的功德簿过来。
文、曹、许、郭,每个人签了二十两银子的功德。
二十两银子,对于国家枢臣、一品大员来说,似乎略嫌少了一点,但是主持晓得,这四位,没有一个是贪官,也没有一个是正经信佛的,二十两银子,面子很不小了,于是连口不绝的道谢。
四位大军机商量了一下,认为王爷既然已经离开了戒台寺,应该就不会在西山过夜了——总不成又去第二间佛寺“随缘”?不必、也不宜满西山没头苍蝇似的乱寻了,还是回城,到轩王府去守株待兔好些。
再说,王爷已经回城了也说不定。
回到内城,已是华灯初上了。
一进城,便直奔朝内北小街,到了轩亲王府,有惊喜了——
“回各位大人,”轩王府的门上说,“王爷半个时辰前就回府了。”
不过——
“不过,呃,王爷已经安置了……”
什么?这么早?这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藉口吧?
如是,这个藉口……也太烂了吧?
“各位大人见谅,如果不是有旨意,也不是紧急军情,小的……呃,是不敢去打搅的……”
四位大军机,颇为尴尬,西征行辕的檄文、给俄罗斯的照会,都算不得“紧急军情”;“旨意”呢?母后皇太后倒是说过,“你们架也给我把他给架回来”——勉强可以算是“口谕”。可是,现在人家已经回来了,这道“口谕”,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正在无以为计,门上说道:“这样吧,图军门还在府里,几位大人先请花厅奉茶,我去向图军门请示,该怎么办才好?”
图军门,就是图林,他已经加了提督衔,因此门上称他为“军门”。
也好。
刚刚在花厅坐定,便听到门外马刺铿锵,接着,一身戎装的图林,大踏步的走了进来。
四位大军机,都站了起来。
图林立定,抬手齐额,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说道:“我就不虚客套了,也不敢跟中堂和三位大人打诳语——王爷真的是已经安置了。如果事情不是太过紧急,几位大人有什么话,可以交代给我,明儿一早,我回给王爷听;或者,几位大人受累,明儿再往这儿跑一趟,我担保……明儿个王爷一定在府里候着。”
几位大军机,略略放下了心,文祥说道:“今儿西山一行,王爷是不是累着了,身子不大爽利?”
图林微微摇头:“王爷久历戎马,今儿到西山,不过随便转了转,哪里就能累着了?不瞒中堂和三位大人,王爷实在是——”
微微一顿,“心累。”
文、曹、许、郭,都是一震。
“王爷说,”图林说道,“‘这么些年,我是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今儿个,可是要好好的睡上一觉了!’”
顿了一顿,“唉,王爷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那种神情,恍恍惚惚的,自打我跟了王爷,我就没有见过!”
几位大军机略略放下的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
看情形,并不如何乐观。
最后,西征行辕的檄文、给俄罗斯的照会,都留了下来,图林答应,明儿王爷一睡醒,他便第一时间亲手转交;四位大军机则说,下值之后,就来“请训”。
轩王府留四位大军机用晚膳,这一次,四位大军机婉言谢绝了,因为,虽然饥肠辘辘,但是他们得赶着回宫缴旨。
此时,宫门早已下钥,这个点儿,军机大臣进宫、递牌子,是极罕见的事情,传了出去,难免人心不安。可是,事已至此,拖得愈久,人心就愈不安,还是硬着头皮,早一日了,早一日好。
而且,如果不回宫缴旨,钟粹宫的那位,今儿晚上,就别想睡着觉了。
再者说了,缴了旨,母后皇太后说不定还会有所谕示。
事实证明,几位大军机的选择是对的。
母后皇太后是这样子谕示的:
“不要再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了,你们几位,赶紧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去一趟朝内北小街。关卓凡不是睡了吗?得,不打搅他,你们就跟那个图林说,明儿军机‘叫起’之后,我会亲自过轩亲王府来,叫他们预备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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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第二六二章 坏人和好事
不晓得图林有没有去“打搅”轩亲王——想来,不“打搅”是不可能滴,轩亲王声称的“可是要好好的睡上一觉”,九成九是付之流水了——总之,第二天军机“叫起”的时候,母后皇太后临幸轩亲王府诸项事宜,全部安排妥当。●⌒UU小说,www.uu234.com
此时,还没有收到新的地方督抚“为轩亲王自请退归藩邸万不可行仰祈睿鉴事”一类的折子——不晓得跟母后皇太后临幸轩亲王府有没有什么关系?
慈安和四位大军机不由都松了口气。今儿的军机“叫起”,几乎没有商量任何其他的政务,几位大军机便“跪安”了,说是要给母后皇太后临幸轩亲王府留足时间,既然没有什么特别紧要的政务,一般的事项,都不在当天研议了。
实际上,君臣们都有这么一个心思:赶快逃!——弄不好,过一会儿,赵景贤、刘郇膏、丁世杰之流“为轩亲王自请退归藩邸万不可行仰祈睿鉴事”的折子就到啦。
军机之后,自然也不安排其他的“起”。
母后皇太后回到钟粹宫,更衣补妆,起驾轩亲王府。
这是母后皇太后第一次临幸轩亲王府,仪注上面,几乎完全比照上一次临幸荣安公主府。
銮驾出紫禁城东华门,再出皇城东安门,丁字街左转北上,沿俗称“大街”的王府井大街北段,至马市路口,右折而东,一路直行,过东四牌楼,至朝阳门内大街西口,左转,入朝内北小街。
东华门至朝阳门内大街西口,由步军统领衙门负责警跸。带队的,是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阿尔哈图——同母后皇太后临幸荣安公主府那一次一样,阿尔哈图亲自在东安门外站班。
朝阳门内大街西口开始,整条朝内北小街,警跸的差使,由步军统领衙门换成了轩军近卫团。
从体制上来说,除步军统领衙门外,不能有成建制的军队驻扎在北京内城,因此,轩军近卫团分成了两个部分,大部分驻扎在距内城三里左右的城东的三里屯;另有一营五百人,以轩亲王“亲兵小队”的名义,驻扎内城。
这支“亲兵小队”,又分成了两个部分,其中,一百人驻扎在朝内北小街,就近保护轩亲王府;另外四百人,驻扎在朝阳门内大街“敕命轩军松江军团总粮台驻京城办事处”。
朝内北小街名字虽然“小”,但由头至尾,距离着实不短,五百人既要警跸整条朝内北小街,又要警跸整座轩亲王府,“敕命轩军松江军团总粮台驻京城办事处”也不能全空了,整个算下来,人手略嫌不足,于是,又从城外的三里屯驻地,调了两个连,深夜入城。
朝内北小街固然出警入跸,不见一个闲杂人等,轩亲王府内,更加变成了一座兵营:从大门到垂花门,从银安殿到后花园,每一路口、每一门口,皆有轩军近卫团士兵把守。满府执事,都奉有严令:除事先指定的服侍贵客的侍女,其余人等,一律不许随意走动。
母后皇太后临幸轩亲王府,同上一次临幸荣安公主府,仪注上唯一不同的是,上一次是轩亲王自任“扈从大臣”,这一次可不行了——轩亲王如果担任“扈从大臣”,等于已经“销假入直”,那母后皇太后还跑过来做什么?
于是,伯王昨晚上床之前,接到通知,担任明天母后皇太后临幸轩亲府的“扈从大臣”。伯王一头雾水,不过,传旨的孟敬忠说,母后皇太后此行,一切事宜,都由图军门和阿总镇办理,王爷您什么都不必操心。
伯王点了点头:晓得了,我这趟差使,就当……点个卯好啦。
王爷……英明,嘿嘿。
母后皇太后銮驾抵达朝内北小街,轩亲王府大开中门,轩亲王在门外台阶下跪接。
报名之后,母后皇太后的大轿,并不停留,轩亲王起身,和科尔沁亲王一左一右,扶轿杠随侍,大门、二门的门槛上,都搭了木鞍桥,大轿一路抬了进去,直到二厅的台阶前,停了下来。
慈安落轿,关卓凡上前,两个人的目光对上了。
关卓凡随即微微垂首,但是,就这一瞥之间,慈安已看见,眼前的男人目光灼灼,根本不是印象中“恍恍惚惚”的样子。
本来,对于关卓凡一而再、再而三,不肯奉诏“销假入直”,慈安的心里,也是堵了一口气的,原本想着,一见面,就要“狠狠瞪他一眼”,可是,一碰到关卓凡明亮火热的目光,没来由的,她心儿猛地一跳,脸儿微微一红,不由自主,就要避开他的目光,这一眼,实在算不上什么“瞪”了。
宝座就设在二厅,行礼如仪、颁旨赏锡这一套例牌的程序走过之后,孟敬忠拉长了公鸭嗓子,喊道:“奉懿旨,传轩亲王‘同坐轩’说话!”
“同坐轩”,和荣安公主府的“洗心斋”一样,同为关卓凡的书房,“同坐轩”也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于轩亲王府,亦仿佛“洗心斋”于荣安公主府,算是府内“最清静”的一处所在了。
母后皇太后起驾,这一次“扈从”的,关卓凡之外,只有喜儿和孟敬忠,正经的“扈从大臣”伯彦讷谟诂,“恭送”母后皇太后出了二厅,便止步了。
到了“同坐轩”,迎入东次间,轩亲王府的侍女奉上茶来,安顿妥当,然后,一众下人,包括孟敬忠、喜儿两个,通通退了出去——不但退出了“同坐轩”的正屋,更一直退出了院子,掩上了院门。
透过玻璃窗,眼见走在最后的喜儿的身影,转过了院子中央的假山,慈安转过身,努力扳起了一张俏脸。
“关卓凡,你是怎么一回……”
“事儿”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关卓凡已伸出手去,轻轻一带,慈安“啊”的一声,一个身子,便跌进了他的怀抱。
“回太后,”关卓凡轻声的笑着,“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慈安整个人都软了,“你,你……”
“臣不这么着,”关卓凡的目光,愈发灼人,“太后怎么肯临幸臣家?不临幸臣家,臣如何能够……再沐太后的天泽?”
慈安瘫软得更加厉害了,“你……你……”
喘了一大口气,“你不肯‘销假入直’,难道,难道,为的就是这个……”
“不为了这个,还为了哪个?”
“你也太……胡闹了,拿国家大事来……”
“臣哪里是胡闹?于臣而言,天底下哪里有比跟太后……呃,这个啥……更大的事情?”
“你!——”
慈安的脑海中,隐约飘着一个念头:上一次,养心殿,你就那么不管不顾的……要了我……那里,可也不是你家呀……
这个话,自然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正在神魂颠倒,关卓凡已经压了下来,“我什么呀?”
一股浓烈的男子气息,裹住了慈安,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你……你太坏了……”
顿了顿,呻吟着说道,“我……我也变坏了……”
“坏什么坏?太后,这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事儿……”
……
“同坐轩”内,母后皇太后和轩亲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不过,母后皇太后离开轩亲王府的时候,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同时,消息传了出去:轩亲王第二天一早,“销假入直”。
*
轩亲王“销假入直”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朝野上下,都大大的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事情没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同时,人们也都明白,至此,荣安公主继统、承嗣,已成定局,不可逆转。
李鸿章、瑞麟、刘长佑、丁宝桢的折子,叫人们看清楚了,支持轩亲王的力量,是何其强大——李少荃、瑞澄泉、刘子默、丁稚璜,其实不过是这股强大力量的冰山一角,因为母后皇太后当机立断,临幸轩亲王府,这次大政潮之中,这股庞大的力量,大部分并未浮出水面。
支持轩亲王的人士中,并不见得个个都赞同荣安公主以帝女继统、承嗣,但是,相比女子继统、承嗣,这些人更加无法接受轩亲王去位,因此,两害相权取其轻,宁肯接受帝女继统、承嗣,也要保证轩亲王继续执掌中枢。
不少原先观望风色的人,都开始改变态度,打起了攀龙附凤的盘算。
依旧不以为然的,也打消了“力持正论”、“仗马一鸣”的念头。
另外,大伙儿都十分好奇,有一个人,不晓得会不会也默尔以息呢?听说他接旨之后,回到书房,掀了桌子呢!
醇王前天接旨之后,就告了病假,昨天和今天,都没有入直。
据说,也不在府里。
有人说,醇郡王躲进了海淀的别墅喝闷酒,也有人说,不对,醇郡王是去了西山,“寄情山水”去了。
嘿嘿,听说,轩亲王昨儿个也去了西山,你说,这两位,会不会撞上啊?
怎么会?西山那么大……不过,嘿嘿,如果真的撞上了,可就好玩儿喽!
所有人都盯着朝内北小街,看一看,第二天,轩亲王是否果然“销假入直”?
消息是确实的,第二天一早,轩亲王的仪从,出现在东华门前了。
*(未完待续。)
第二六三章 寒光!
从东华门到军机处,是相当长的一段路,关卓凡有充分的时间,感受这样一个事实:他的身份没有任何改变,待人接物,依旧雍容揖让——哪怕对于一个苏拉,也是客气的。UU小说,www.uu234.com但是,紫禁城的人,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而显著的改变——堆积在眼角的笑纹,愈加的密集;言语、神情之中,赔出了更多的小心。
在某些人的眼神中,关卓凡还看见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难以自抑的恐惧。
这种微妙的变化,不仅仅出现在低级佐吏身上,也出现在高级官员身上,包括他最亲信、最心腹的几位,区别不过在于程度的差异。
还有,有的人掩饰的比较好,表面上淡定从容,一如既往;有的人掩饰的没那么好,面对关卓凡,不由自主,腰就弯得比以往更低些;有的人,根本就不加掩饰——一见关卓凡,就把自己笑成了一朵花儿,打千行礼的模样,就好像膝盖已经粘到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似的。
军机“叫起”。
文、曹、许、郭四位大军机,虽然跪在地上,按规矩不能随便抬头仰视,但都能明显感觉到,黄幔之后的母后皇太后,精神奕奕,光采焕发,几乎就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
这个情形,许久不见了。
自大行皇帝“天花之喜”,母后皇太后****担惊,夜夜受怕,心力交瘁,笑容,哪怕是强扮出来的笑容,都少现于慈颜,何曾有过如斯欢容?
大行皇帝龙驭上宾之后,就更加不必说了。
有人在心里感慨:看来,有的人,真就是仙丹妙药啊。
第一件要议的,还是新疆的局势。
“启禀母后皇太后,”关卓凡说道,“臣已经给英国公使阿礼国打了招呼,阿礼国说,英国政府上下,咸以为,新疆事务,纯属中国内政,任何国家,未得中国中央政府允准,都不得干涉,若有外**队进入新疆的事情,依万国公法,必被视为对中国主权的严重侵害。”
微微一顿,“他说,英国政府非常乐意发表声明,详细阐述这个观点。”
“好啊!”
母后皇太后欣然色喜,眼波流转,心里说:这个事儿,你昨儿可没有跟我说啊!
也许是我回宫之后的事儿?
忍了一忍,没有忍住:“关卓凡,你‘退归藩邸’这两天,倒是没有怎么闲着啊?”
“臣……羞惭无地!”
“好啦,好啦,”慈安笑道,“不揶揄你了!嗯,其实也不是什么揶揄,你自己个儿遇上了事儿,心里面儿不大痛快,可是,并没有因此就把国家大事放在一边儿,这……该得表扬的!”
“臣惶恐!”
顿了一顿,关卓凡把话头转了回来,“阿礼国说,别的国家,譬如美利坚、普鲁士、奥地利,同俄罗斯并无什么大的过节,如果拉上这几家,这个‘联合声明’,措辞上面,就不能不委婉许多,那样一来,发表声明的国家虽然多了,但力量反倒不够了,因此,他以为,这个事儿,由英国一家出面就好了。”
“好啊,”慈安说道,“你们不是说罗刹人一向‘欺软怕硬’么?是要说几句狠话给罗刹人听听!”
关卓凡心想,我只说过俄罗斯“欺软”,没说过他“怕硬”。
“是!母后皇太后圣明!”
顿了一顿,关卓凡继续说道,“不过,阿礼国——英吉利此议,是打了自己的算盘的,这一层,臣不敢壅于上闻。”
“哦,怎么说呢?”
“回母后皇太后,”关卓凡说道,“英吉利一向视中亚为自己的禁脔,美利坚、普鲁士、奥地利的势力,都不达中亚,英吉利在中亚唯一的对手,就是俄罗斯,所以,英吉利担心,若就中亚事务,连同其他国家,发表‘联合声明’,不啻主动将俄人之外的力量引入中亚,为自己增加竞争对手,殊为不智。”
“啊,我明白了,”慈安说道,“那么……你以为如何呢?”
“臣以为,”关卓凡说道,“阿礼国此议,于彼有益,于我无损;再者说了,总是咱们求人帮忙——尽管照他的意思办好了。”
顿了一顿,“究其竟,新疆、中亚一带,真正有力量牵制俄罗斯的,也只有一个英吉利。”
“好,那就这么办吧!”
“是,臣等谨遵懿旨!“
“我想起个事儿,”慈安说道,“那个……嗯,塔兰齐,会不会,既打不过,又不投降,逃到了俄罗斯,嗯,我是说,俄罗斯会不会……把他窝藏了起来,这个,成为咱们的……后患呢?”
几位大军机,包括关卓凡,都心中暗赞:能想到这一层,母后皇太后果然是“进益”了!
“请母后皇太后且抒厪虑,”关卓凡说道,“臣以为,俄罗斯不会窝藏塔逆的。”
“哦?”
“臣不是说俄罗斯一定不会窝藏咱们的叛逆,”关卓凡说道,“但是,俄罗斯是天底下第一个‘无利不早起’的国家——真正有好处的事儿,他才肯干。”
顿了一顿,“他收留咱们的叛逆,前提是这个叛逆必得对他有用。如果塔兰齐是什么‘圣裔’,可以拿来迷惑人心——譬如阿古柏之前立的那个傀儡布素鲁克;又或者如白彦虎这种真正能打仗的、有自己的死忠的,俄罗斯是有可能加以庇护的——即便得罪了咱们,也在所不惜。”
又顿一顿,“可是,塔兰齐既不是‘圣裔’,也没有什么正经本事,不过乘乱而起,沐猴而冠,僭居伊犁,一旦溃败,立即树倒猢狲散,既无人追随,更不可能东山再起,俄罗斯养他这个废物做什么?——纯粹是在做亏本生意嘛!”
“好,好!”慈安满面笑容,“伊犁的事情,我算彻底放下心来了!”
顿了顿,叹了口气,说道:“我现在不大放心的,是……七爷。”
文、曹、许、郭四位大军机,都是微微一震。
有的人心里嘀咕:什么意思?该不会——
“启禀母后皇太后,”关卓凡说道,“关于醇郡王,臣有话说。”
“你说。”
几位大军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醇郡王为宣宗成皇帝亲子,”关卓凡说道,“辛酉政变,手擒巨憝,功在宗社;多年来,维护宫禁,管理弘德殿,勤劳夙著;神机营各项事务,亦办理得宜,实为公忠体国之贤王!醇郡王已加亲王衔,臣以为,醇郡王当进亲王。”
这可太出乎意料了!
有的大军机,譬如文祥,不但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连嘴巴也微微的张开了。
母后皇太后却不像多么意外的样子,只是有点儿犹豫,沉吟了一下,说道:“七爷年纪还不大,现在就进亲王,会不会……早了一点儿?以后,可就没有多少进身的余地了!”
关卓凡说道:“臣只是建议,陟黜大权,操之于上,臣不敢多加妄议。”
慈安看向其他几位大军机,说道:“你们几位说呢?”
郡王进亲王,这真的是“操之于上”的事情,就是军机大臣,也没有置喙的地方,母后皇太后如此问询,叫人颇有手足无措之感。
五位大军机的排名,文祥居次,“你们几位”,该他第一个回答,但是,仓促之间,文祥既囿于君臣分际,又搞不清楚,关卓凡如此大方,是真的不计前嫌,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打算?一时之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嗫嚅了两下,没有说出什么来。
见文祥不说话,曹毓瑛乃越次奏道:“轩亲王说的不错,陟黜大权,操之于上,此事只有请母后皇太后宸衷独断!”
微微一顿,“另外,目下,大行皇帝的庙、谥,尚未明告天下,臣以为,还是等到新君践祚,再行加恩醇郡王,比较妥当些。”
“对,对!”慈安说道,“曹毓瑛说的对!现在进七爷亲王,那不变成了……他这个亲王,是我们姐俩儿封的,不是皇帝封的了?这个,似乎……不大妥当吧?”
顿了顿,“关卓凡,你说呢?”
关卓凡从容说道:“是,曹毓瑛之议,老成万全,臣附议。”
确实“老成万全”,文祥和许庚身、郭嵩焘,都不由佩服:如此,醇王的亲王爵,不但更加名正言顺,“含金量”更高,而且,醇王也会感激新君,他和新君的矛盾,也可以因之而得到缓解。
“好,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把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发了出去——这篇诰敕怎么写,你们好好儿斟酌吧!”
母后皇太后指示“好好儿斟酌”某篇诰敕,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几位大军机都听得明白:这篇诰敕,绝不仅仅是发布大行皇帝的庙、谥号,还要对新君的人选,做隐晦的暗示,真的是要“好好儿斟酌”啊。
“是!”
关卓凡先答应了一声,然后说道:“回母后皇太后,撰拟大行皇帝的庙、谥,是内阁的事情;撰拟相关的诰敕,则是礼部的事情,臣请旨,军机处会同在京内阁大学士和礼部堂官,一同研议此事。”
“好,就这么办吧。”
“臣等谨遵慈谕!”
回到军机处,文祥问道:“王爷,是不是这就派人去请朱建霞、瑞芝生、万藕舲三位过军机处会议?”
朱建霞,朱凤标,武英殿大学士;瑞芝生,瑞常,文渊阁大学士,加上文祥这个协办大学士,“在京内阁大学士”就齐了;万藕舲,万青藜,礼部尚书。
“再加上子颖吧,”关卓凡说道,“他是礼部副堂,也该与会的。”
文祥微微一怔,“子颖”就是方鼎锐,现官居礼部侍郎,照理来说,侍郎未必有参与这种会议的资格,不过,转念一想,明白了:方鼎锐是“恭系”硕果仅存的大员,关卓凡此议,是对恭王示好。
于是欣然说道:“好,我这就去安排。”
“不过,”关卓凡笑了一笑,“这个会,就不在军机处开了——放在内阁开吧!霞翁齿德俱尊,咱们几个,年纪都轻,腿脚强健,走几步路,也是应该的。”
关卓凡此议,又颇出乎文祥意料,不过,略一深思,也就明白了:尊重朱凤标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原因,是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笼络内阁和礼部。
因为,不仅大行皇帝庙、谥的发布,需要内阁和礼部的配合,接下来的新君登基,文诰、礼仪,更加需要内阁和礼部出力——帝女继统、承嗣,二十四事史不载,一切文诰仪注,皆无前例可循,内阁、礼部是否尽心尽力,干系颇大。
“王爷,”曹毓瑛说道,“今儿的会议,恐怕不能在内阁大堂开——今儿内阁大堂的汉本库‘晒书’。”
“啊,对,”文祥也想起来了,“这两天大晴的天儿,又是北风,难得的好天气,汉本库‘晒书’,整座内阁大堂都封了起来,这个会,在内阁大堂开,不大方便。”
“晒书”不是形容词,汉本库在内阁大堂东南端,存储着一大批重要的档案文献,这些档案文献,年深月久,容易受潮发霉,需要不定期的晒晒太阳。“晒书”期间,内阁大堂内外封禁,以免重要的档案文献不慎遗失,这个时候,闯了进去,确实不便。
关卓凡沉吟一下,说道:“那就在内阁公署吧?反正,也算是内阁的地头。”
内阁公署在太和门广场东庑,旁边就是协和门。内阁公署和内阁大堂不在一起,不过,相距不远——东出协和门,右手边便是内阁大堂了。
几位大军机皆无异议。
离开军机处的时候,刚刚好撞到伯王从军机处侍卫直房出来——伯王是领侍卫内大臣,过来查岗的。
伯王问了大军机们的去向,说道:“巧了,我正好要到太和门东庑的侍卫值宿处去查岗,咱们一块儿走吧。”
说罢,对关卓凡使了个眼色。
关卓凡晓得伯王有话要说,微笑说道:“博川、琢如、星叔、筠仙,你们几位,请先行一步,我和伯王,这个……殿后。”
文、曹、许、郭,都微微一笑,向伯王拱了拱手,开步而去。
关卓凡、伯王,并肩而行。
伯王见文祥等人,已走出了几十步,周围也没有别的人,乃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儿老七还是告病——这是第三天了!我觉得,情形有些……不大对。”
“哦?”
“老七这个人——”伯王闷闷的说道,“其实是挺忠厚的一个人,可是,有的时候,钻进了牛角尖儿就出不来,逸轩,你还是得多个心眼儿!”
“好,”关卓凡点了点头,“我晓得了,伯彦,你有心!”
顿了一顿,“也许,再过一两天,朴庵缓过这个劲儿来,就好了。”
“但愿如此吧!”
太和门东庑的侍卫值宿处,就在内阁公署旁边——协和门在内阁公署之南,侍卫值宿处在内阁公署之北。
朱凤标、瑞常、万青藜、方鼎锐,都已到了,同文、曹、许、郭四位大军机一起,在内阁公署檐下等着关卓凡。
在侍卫值宿处前,关卓凡和伯王拱手致意作别。
就在此时,侍卫值宿处内,闪出一名侍卫,抢了上来,向伯王打千行礼:“给王爷请安!”
伯王看他的服色,只是一名蓝翎侍卫,虽然略觉面善,却想不起他是谁,微微皱了皱眉:“你是……”
那人一笑,说道:“我是这个!”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腾身而起,手中一柄寒光闪烁的匕首,破风刺出。
不过,他刺的不是伯王,而是关卓凡。
彼时,关卓凡已经转过身去,正准备和站在内阁公署檐下的众人打招呼,猛听得背后伯王一声怒吼:“逸轩小心!”
同时,眼见面前众人,脸上都倏然生出惊恐的神色,晓得不妙,微微侧首,眼角余光之中,寒光已经近身。
他向右急闪,还是慢了半步,寒光掠过左臂,鲜血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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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第二六四章 生死只在呼吸间
身前、身后,哗然惊呼。
关卓凡闪得太急,一个趔趄,险些跌到高台之下——三大殿的殿阁,包括东西两庑,都筑在高台之上;那个侍卫身手极其敏捷,一击未中要害,不待关卓凡企稳,立即变招,利刃夹风,当胸刺来。
眼见闪无可闪,避无可避——关卓凡的半只脚已经踩空了,生死关头,他身上的弓马底子,以及在刀枪血火的战场上磨炼出来的本能反应,发生作用——关卓凡一把抓下自己头上的孝帽,迎面砸了过去。
那个侍卫身子一侧,孝帽便砸空了,但他刺出的这一刀,也不能不半途而止,就这么滞得一滞,关卓凡已拔足疾奔,口中喝道:“让开!”
这声“让开”,自然不是对刺客而发,而是对内阁公署檐下的一众重臣喊的,其中万青藜反应稍慢,被关卓凡肩膀一带,踉踉跄跄,又撞到了身边的朱凤标,朱凤标站立不稳,向后跌去,幸好后面是一根廊柱,“齿德俱尊”的霞翁,才没有摔个四仰八叉。
一片混乱之中,关卓凡已经冲了过去。
刺客紧追在后,文祥、曹毓瑛,最先反应过来,双手箕张,舍生忘死的扑了上去。
那刺客的脚底好像抹了油,一滑一绕,曹毓瑛便扑了个空,收足不及,和紧跟着冲上来的许庚身撞了个满怀;文祥的手已经碰到了刺客的胳膊,但被他翻腕一甩,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
转瞬之间,刺客也冲了过去。
一个物件从横七竖八的重臣中飞了出来,从背后砸向刺客,不过,仓促之间,准头欠奉,物件越过刺客的头顶,砸在廊柱之上,断为两节——郭嵩焘的旱烟袋。
第三个冲过去的是伯王,他怒吼连连:“截住他!截住他!”
伯王是冲着协和门的侍卫喊的,话中的“他”,自然是指刺客,问题是事发仓促,协和门的侍卫,根本不晓得出了什么状况,只见一大堆人,争先恐后,狂奔而来,目下正值“国丧”,每一个人,都是孝袍、孝帽,仓促之间,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看清楚了,跑在最前面的,是轩亲王——
难道叫我们“截住”轩亲王?这,这,怎么敢啊?
正在扎煞着手,不知如何是好,轩亲王已经冲过了协和门的门道,急趋而下。
看到这里,大约会有人吐槽关卓凡这个“急趋而下”的动作——生死只在呼吸间,还特么好整以暇的?
这是没法子的事儿。
协和门前,既非台阶,也非普通的坡道,而是一种叫做“礓蹉”的慢道——将普通坡道抹成若干高不过半寸、宽可二、三寸的“台阶”,看上去,就跟搓衣板差不多,好处是坡度平缓,不打滑,既可以走人,也可以走车。
只是行在“礓蹉”之上,车子不去说它,人犹如拾阶,必定是走不快的。
还有,孝袍和朝服,只是布料、颜色不同,款式基本是一样的,这种服装,只适合踱四方步和所谓“急趋”——即小步快走,“拔足疾奔”,已经是很为难轩亲王了,要他玩儿什么大幅度的跳跃动作,几乎不可能了。
另外,轩亲王脚上的鞋子——厚底朝靴,也是不适合奔跑和跳跃的。
不过,刺客就不一样了——侍卫的制服,较之朝服,更加紧身、下摆更短,更适合做大幅度的动作,脚上的鞋子——薄底快靴,也更加适合奔跑和跳跃。
刺客追到协和门门道,眼见关卓凡已经快下到了“礓蹉”慢道的尽头,他闷喝一声,急冲数步,一跃而起,犹如一只大鹏,凌空扑了下去。
待关卓凡警觉,风声劲急,已经到了头顶,他情急之下,向前猛扑,从“礓蹉”慢道上滚了下去。
刺客的雷霆一击落了空,他下扑之势极猛,容易收不住,一落地,便顺势打了一个滚儿。
这个滚儿,刚刚好滚到了关卓凡的身边,刺客反应奇快,未等完全站起,便一刀扎下。
关卓凡还在地上,这一刀,无论如何躲不过,他心念电转,不理下落的利刃,猛地一扑,抱住刺客的双腿,出力一扳,刺客站立不住,摔了下来,两个人就此纠缠在一起,在地上滚做一团。
滚了两滚,不知怎的,刺客已翻到了关卓凡的身上,左臂压住了关卓凡的喉咙,关卓凡以左手努力拒持他握刀的右手,但呼吸不畅,力气不足,那柄雪亮的匕首,一寸寸的压了下来。
就在这时,只听伯王一声怒吼,铁箍般的胳膊,勒住了刺客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了刺客的右臂,两下猛力一扳,将刺客从关卓凡身上扯了下来,再一用力,将刺客整个抛了起来,摔在一旁,刺客手中的匕首,拿捏不住,也远远的摔了出去。
关卓凡剧烈的咳嗽了几声,爬起身来,踉跄数步,然后,向着不远处的东华门,撞撞跌跌的奔了过去。
两名协和门侍卫,抽出腰刀,一左一右,围住了刺客。
文祥大喊:“别用刀——不可伤他性命!”
伯王也反应过来了:“对!要留活口!”
那两名侍卫一愣,有些不晓得怎么办好了,就这么顿了一顿,刺客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冲向落在地上的那柄匕首。
伯王斜刺里扑上,刺客的手指,刚刚碰到匕首,还没捏住,就被伯王拦腰抱住,再次摔倒在地,他就地一滚,脱离了伯王的控制,两名协和门侍卫,丢下腰刀,扑了上去,文祥也跟着冲上,几个人再次将刺客扑倒在地。
可是,这个刺客的身手着实了得,四人合力,其中的伯王,还是摔角的高手,兀自不能将他牢牢摁住。
这时,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方鼎锐,以及更多的侍卫赶到了,又上去了三、四个侍卫,这才算将这个刺客牢牢的控制住了。
惊魂甫定的文祥,抬起头来,见关卓凡已经到了东华门门道了,他扯开嗓子,高声喊道:“王爷,刺客已经拿下了!刺客已经拿下了!”
关卓凡充耳不闻,眼见出了东华门。
东华门外,有轩亲王的仪从和车子。
文祥的心,直直的沉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感,升了起来。
一场开国以来未之有的大风暴,来了。
*(未完待续。)
第二六五章 刺客
地面上,从协和门到东华门,一路殷红点点,那是轩亲王洒下的血迹。UU小说,www.uu234.com
文祥一阵昏眩,整个人晃了一晃,有些站立不住了。
他不由微微合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刚刚赶到的侍卫惊呼一声:“许保田,是你!”
文祥一震,睁开眼睛。
“怎么……他真的是……侍卫?”
“回文中堂的话,”那个侍卫叫德桂,是个侍卫领班,满脸惊慌,“是的……”
文祥已经下沉的心,又狠狠的往下一坠,最后一丝的希望也破灭了。
本来,他还抱着万一的侥幸——希望这个刺客是从宫外边儿混进来的。
这确实是“万一的侥幸”——刺客穿着侍卫的服饰,又是从侍卫值宿处出来的,不是侍卫的可能性很小。
宫禁疏漏,相关人等固然也要负很大的责任,可是,性质毕竟不同——现在,老天,刺客居然就是负责保卫宫禁的大内侍卫!这一来,先不说相关人等要负多大的责任,最关键的是——整个紫禁城的侍卫,通通靠不住了!
“他是你手下的?”问话的是伯王。
“不是,不是!”德桂惊慌更甚,连连摇手,声音都发颤了,“回王爷,许某一向是在神武门那边儿当差的,卑职是太和门这边儿的,不相干,不相干!”
顿了顿,“他今儿不当直,过来找我们聊闲天儿,没想到,没想到……”
说了两个“没想到”,嘴唇打着哆嗦,手也抖了起来,说不下去了。
曹毓瑛凑近了,低声说道:“王爷、博公,不能再问了——我是说,不能在这个地方问话。”
文祥、伯王都反应过来了:“对,对!”
曹毓瑛走开两步,向德桂招了招手,说道:“你过来!”
德桂赶紧过来,哈腰说道:“曹大人有什么吩咐?”
“你去寻一个口塞,”曹毓瑛低声说道,“给这姓许的嘴睹上——要快!”
德桂一愣,随即说道:“是!”
转过身来,一路小跑的去了。
伯王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但文祥已经明白了曹毓瑛的用意:既防着刺客胡说八道,更防着他咬舌自尽。
许庚身、郭嵩焘也凑了过来,其余人等,包括方鼎锐在内,都自觉的和他们五人保持着一段距离。
“咱们拿这个刺客怎么办?”许庚身说道,“我看——咱们自个儿不好问的!”
伯、文、曹、郭,都是微微一震。
“不错!”曹毓瑛说道,“星叔说到点子上了!这个刺客,得交给轩邸,由轩邸亲自审问!”
“是!”郭嵩焘重重点头,“别人来问,不论哪个来问,不论问出了什么,都不能百分百免于嫌疑,百分百取信于轩邸!”
“百分百”的说法,略觉违和,不过,此时此刻,没人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了。
曹毓瑛问道:“王爷、博公,你们怎么说?”
“我没有异议,”伯王说道,“理应如此!”
如此——文祥想,就再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可言?
他苦涩的说道:“是,我亦以星叔之说为然。”
顿了顿,“人,是现在就送过去呢?还是……”
现在就送过去——往哪里送呢?朝内北小街,还是——
几个人面面相觑。
轩亲王府,未必是适合审问犯人的地方,另外,伯王和四位大军机,都知道,在北京城里,轩军其实另有专门审问犯人的地方——那个什么“敕命轩军松江军团总粮台驻京城办事处”,大约就是这样的一处所在。
再者说了,也不晓得,轩亲王目下在哪里?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
“现在还不晓得往哪里送?”曹毓瑛说道,“只好……咱们自个儿先看守一段时间,待请过轩邸的示了,再送过去。”
只能如此了。
“不过,”曹毓瑛微微苦笑,“这段时间,可千万不敢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转念之间,伯、文、许、郭四人,就明白了曹毓瑛说的“幺蛾子”是什么了:一,犯人自尽;二,被人灭口。
如是——
略一深思,几个人都不由悚然而惊。
“王爷,”曹毓瑛对伯王说道,“说句得罪的话,目下,宫里的侍卫,是信不过的了,这个‘看守’,得另外想法子。”
伯王微微摇头:“没什么‘得罪’的,我是领侍卫内大臣,宫里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我难辞其咎——不过,眼下不是议论责任的时候,琢如,该怎么办,你就直说吧!”
“好!”
顿了顿,曹毓瑛说道:“人,得关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就军机处吧!”
军机处?伯、文、许、郭,一齐愕然。
“我没说明白,”曹毓瑛歉然说道,“军机直庐国家中枢,无论如何,不能拿来关押犯人,咱们在军机章京直庐那边儿,寻一间屋子,关这个姓许的。”
这还行。
伯、文、许、郭,一齐点头。
“既然侍卫信不过了,”许庚身说道,“那么,谁来看着刺客?呃……咱们几个轮班?”
亲王和大军机做狱卒,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若放在平时,说给人听,大约要笑掉听者的大牙的,可是,此时此刻,谁也笑不出来。
“咱们自己一定得盯着,”郭嵩焘说道,“这不消说,可是,单靠咱们几个……人手不大够吧?咱们还得去请轩邸的示,还得——”
苦笑了一下,“这个事儿,钟粹宫那边,马上就会晓得了……”
郭嵩焘的话,没有说完,不过,其余几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这个事儿,母后皇太后晓得了,必定魂飞魄散,不晓得要花多大的力气安抚、譬解?反正,到时候,必定折腾的人仰马翻!
这么多的事儿,这么几个人,可是照应不过来!
一个疏忽,说不定就出了曹毓瑛说的“幺蛾子”了!
“我倒是有一个主意,”曹毓瑛向着伯王说道,“王爷,叫您的护卫进来帮忙……”
几个人皆是眼睛一亮,文祥连连点头:“琢如这个主意好!”说罢,转向伯王:“王爷,就这么办吧?”
伯王欣然说道:“好,就这么办!”
他对一个侍卫吩咐道:“你去,把我的人都叫进来——赶紧的!”
用伯王府的护卫,既是无奈之举,也是对伯王充分信任的表示,伯王心中,不由大为安慰。
对于几位大军机而言,伯王自然是信得过的——这个刺客,就是以伯王为主拿下来的。
很快,伯王的护卫就聚齐了,一水儿精壮的蒙古汉子。
伯王府护卫,自大内侍卫手中,接过了刺客,伯王吩咐:着实看好了!不许打骂!不许问话!
就算“问话”,也回答不了:这个叫做许保田的刺客,已经上了口塞,他微微的闭着眼睛,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四位大军机和伯王议定:郭嵩焘去朝内北小街,向轩亲王请示——即刻动身,不回军机处了;其余四人,回到军机处,安置好刺客之后,文祥、曹毓瑛和伯王,递牌子请见,许庚身“留守”——看着刺客。
郭嵩焘刚要离开,突然想起一事:“快看一看,凶器之上,有没有毒?”
伯、文、曹、许,都不由轻轻“啊”了一声。
德桂赶紧将那柄匕首倒持着递了过来,伯王接过,凑近鼻端,嗅了一嗅,说道:“应该是没有毒的。”
“不会……弄错吧?”
伯王又仔细的嗅了一嗅:“应该不会。”
一旁的德桂,赶紧和另一个侍卫嘀咕了两句,转过身来,赔笑说道:“各位大人放心,王爷说的不错,这把刀子,弟兄们已经检视过了,确实没有毒——这种事儿,我们无论如何不会……呃,不敢弄错的。”
几位大军机这才放下心来,郭嵩焘拱了拱手,匆匆而去。
*(未完待续。)
第二六六章 谋弑?!
这个时候,文祥突然想到:刺客姓许——是汉军吗?哪个旗的?
这可得弄明白,不然,觐见之时,母后皇太后问起刺客的身份,怎么回答?
不论这个许保田份属哪一旗,这一回,他那一旗,都要受他连累了,特别是他所在的那个牛录,怕是要倒大霉了——唉!
“你晓不晓得,”文祥问的是德桂,“许某是哪个旗下的?”
德桂一愣,随即明白文祥误会了,赶忙说道:“回中堂的话,许保田不是汉军,他是汉人。”
啊?
文祥固然大大一怔,伯、曹、许三人,也都是一副出乎意料的样子。
伯王微微皱眉:“你没弄错吧?”
“不会弄错,不会弄错!”德桂连忙说道,“这个许保田,我们素来相熟的……啊,不,不,不熟,不熟!呃,卑职是说,呃,卑职晓得,他是……壬戌科的三甲——许某是武进士出身!”
国初之时,大内侍卫完全由满蒙八旗子弟充任,一个汉人也没有,连汉军旗的也极少。不过,到了后来,这个规矩,慢慢儿的放松了,不仅有了汉军旗的,甚至还出现了汉人,只是人数有限,且明确规定,汉人侍卫,都在武进士出身中选拔。
德桂抹了把冷汗,小心翼翼的说道:“王爷和各位大人明鉴,整个紫禁城,汉侍卫加起来也没有几个,不会弄错的。”
“好,”文祥点了点头,“我们晓得了。”
德桂十分见机,见再没有问自己的话了,连忙退了开去。
“汉人?”伯王嘟囔道,“这可有点儿古怪啊。”
“如果是汉军旗,”曹毓瑛慢吞吞的说道,“不论出自哪一旗,上头都是有主子的;如果是自个儿的这一旗的,那么——”
曹毓瑛的话没有说完,但他的意思,伯王和文祥、许庚身都听明白了:刺客若不是出自本旗,“上头都是有主子的”,这种近乎造反大逆的行径,十成十指使不动;刺客若出自本旗——那岂非自己把自己的幌子挂了出来?
所以,要找汉人来做这个刺客。
还有,曹毓瑛如是说,等于预设了一个前提:行刺轩亲王的幕后主使,一定是某个旗下亲贵。
这个预设,伯、文、许三人,也都是赞同的,于是,大伙儿心中对某人的怀疑,愈加的重了。
“壬戌科……”许庚身沉吟了一下,“那是同治元年,距今已经五年了,许某还是一个蓝翎侍卫,混的可不怎么样啊。”
侍卫的级别,分为四等:一等侍卫,二等侍卫,三等侍卫,蓝翎侍卫。武进士出身做侍卫的,一甲一名,即“武状元”,授一等侍卫;二名、三名,即“武榜眼”、“武探花”,授二等侍卫;二甲出身选做侍卫的,授三等侍卫;三甲出身选做侍卫的,授蓝翎侍卫。
许保田三甲出身,入宫的时候,自然是最末等的蓝翎侍卫,五年过去了,还是个蓝翎侍卫,确实是“混的可不怎么样”
“惟其如此,”曹毓瑛轻轻的冷笑了一声,“才更肯为人卖命啊。”
这个说法,伯、文、许三人,都点头表示赞同:很难想象,一个头等侍卫,会做这种不论成功与否、都必定要赔上自己性命、连累全家甚至全族的事情。
默然片刻,伯王艰涩的说道:“对了,还有一个事儿——领侍卫内大臣,这个,呃,醇郡王的排名,在我之前……我是说,呃,宫里边儿出了这样的事情,是不是也要,呃,通知他一声呢?”
文、曹、许三人,脸色都变的有些古怪了。
“目下,”许庚身嘀咕着说道,“醇郡王是不是在太平湖,还不好说呢。”
曹毓瑛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倒不必去管他——”
微微一顿,看着伯王说道,“王爷所持,乃是正论,宫闱生变,自然应该通报领侍卫内大臣的——如果醇邸不在府里,把话留给门上就是了。”
伯、文、许嘴上皆无异议,心里面的感觉,却更加怪异了。
“好了,”文祥说道,“钟粹宫那儿,估计差不多得到消息了,咱们赶紧回军机处吧。”
很快,整个紫禁城都轰动起来了,听到消息的,个个瞠目结舌,季夏孟秋的天气,不少人却冷汗淋漓,明明晴空万里的天气,却大有黑云摧城之感,每一个人的心,都紧紧的攥了起来。
过来内阁公署会议的时候,大军机们和伯王,是沿着三大殿东庑廊下走过来的;回去的时候,手上押着刺客,不想招惹更多的目光,就不穿三大殿了,而是贴着三大殿的东城墙根儿走。
从景运门入天街,走到乾清门前的时候,远远的便看见钟粹宫的总管太监孟敬忠,一路小跑,紧赶慢赶的迎了上来。
孟敬忠气喘吁吁的,“王爷、文中堂、曹大人、许大人,母后皇太后已经……已经到了养心殿了!”
顿了一顿,透了口气,补充说道:“呃,就在……就在东暖阁候着!”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按照仪制,只有臣下“候”君上,绝没有君上“候”臣下的,往常,就算两宫皇太后先到养心殿,也是先在西暖阁休息,待臣子们在东暖阁站好位了,两宫皇太后才会起身,穿过明殿,进入东暖阁。
然后,两宫皇太后登上宝座,臣子们在下面行礼如仪。
今儿,可是倒转了过来了!
由此可知,母后皇太后惶急到了什么地步!
可是,刺客还没有安置好,不能就这么过养心殿。
文祥沉吟了一下,说道:“你先回去,跟母后皇太后回……嗯,就说是……轩亲王只是受了轻伤——皮肉伤,不碍事!请母后皇太后……且抒厪虑,且抒厪虑!我们一将刺客安置好了,就过养心殿来!”
“好,好!”孟敬忠自个儿,也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主子口谕,呃,‘叫他们几个,别啰啰嗦嗦的递牌子了,直接过来——赶紧的!’”
“递牌子”的程序也免了。
“呃,是,臣等谨遵慈谕!”
不入军机直庐,先入军机章京直庐,将最里头一间供军机章京歇息的屋子腾了出来,屋里、屋外,都放了伯王府的护卫,伯王严令:除了几位大军机和他本人,任何人不得进入这间屋子;不经军机大臣同意,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不得问讯、提审犯人。
一切安置好了,许庚身留军机处“坐镇”,文祥、曹毓瑛和伯王,匆匆赶往养心殿。
一进东暖阁,正在宝座前来回徘徊的慈安,倏然转过身来,一叠声的问道:“他真的不要紧吗?他真的不要紧吗?”
母后皇太后脸上,泪痕宛然,声音中隐约带着哭腔。
伯、文、曹三人,立即跪了下来。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说道,“轩亲王只是左臂受了刀伤,且行动自如,必是只伤及皮肉,未及筋骨,绝无大碍,请母后皇太后且抒厪虑!”
说这个话的时候,文祥的底气其实并不是很足,侍卫值宿处前,关卓凡受的伤,看得清楚,应该确实只是左臂的皮肉伤,可是,后来在协和门“礓蹉”慢道之下,和刺客在地上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另受什么伤,不能百分百确定,可是,现在为安母后皇太后之心,也只好暂且这么说了。
“他,他走去了哪里?”慈安顿足说道,“唉,也不晓得,到底……怎么样啊?”
“郭嵩焘已经追了去了,”文祥说道,“很快就会回报,请母后皇太后……”
“你别再说什么‘且抒厪虑’了!”慈安打断了文祥的话,“我‘抒’得了嘛!”
文祥的上身,往下伏了一伏,低低的应了声“是”。
这时,曹毓瑛说道:“请母后皇太后升座,臣等……”
“唉!升什么座?”慈安又打断了曹毓瑛的话,“我眼下……坐的住吗?”
两个军机大臣,先后碰了钉子,一时之间,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听说刺客——”慈安说道,“是个侍卫?”
文祥说道:“是,他叫许保田,是个汉侍卫。”
慈安并没有意识到“汉侍卫”意味着什么,继续问道:“审过了没有?哪个指使他干的这件混账事儿?”
母后皇太后从不对人口出恶言,当年肃顺欺君藐上,逼迫孤儿寡母,恶行恶状,罪在不赦,她也只是说“太不像话了”,从来没有说过“混账”一类的字眼儿。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说道,“臣等公议,该犯应该交由轩亲王亲审,旁人不宜过问。”
慈安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啊,你们说的是……”
顿了顿,“那,可得看好了!”
“是!”文祥说道,“凶犯现关押在军机章京直庐,由伯王府的护卫严加看管。”
“军机章京直庐”、“伯王府的护卫”,叫慈安很是愣了一愣,她看了看伯王,又看了看文、曹两位大军机,疑惑的问道:“这是为什么?”
文、曹、伯三人,原先以为母后皇太后能够“意会”,但既然太后如此发问,就只好直说了。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说道,“刺客是大内侍卫,这个……”
慈安反应过来了,猛的一震,颤声说道:“你是说,宫里边儿……侍卫里边儿,可能……还有他的同伙?”
“这……”
文祥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母后皇太后明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宫禁至重,须做万全之备。”
慈安浑身上下的寒栗都起来了!
突然之间,觉得偌大一个紫禁城,没有一处真正安全的地方了!包括这个养心殿——养心殿外,也有值守的侍卫!
文、曹、伯,都看出母后皇太后被吓到了,伯王磕了一个头,闷声说道:“臣忝掌宫禁,下边儿却出了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上烦厪虑,困扰宸衷,实在是该死!请母后皇太后重重责罚!”
“臣罪当诛”的态度是必要的,可此时此刻,说这个话,全然不着斤两——第一,母后皇太后此时所关注的,根本不是追究宫禁疏漏的责任;第二,伯王这么说,只能显得情形确实严重,愈发叫她惊慌失措。
文祥温言说道:“启禀母后皇太后,如许某这等丧心病狂者,天底下很难再找出第二个了,臣等如此安排,所虑者,只是有人可能对许某不利,以消灭口实,叫朝廷找不出幕后的主使罢了,太后无需……过虑。”
文祥的意思是,就算侍卫之中,有刺客的同伙,就算这个同伙,有什么异动,最多也只是“消灭口实”,并不会再行什么谋刺之事。
他晓得母后皇太后的担忧:贼人谋刺的对象,会不会不止于轩亲王,会不会有……谋弑的大逆之举?
文祥尽力安慰,可是,母后皇太后的想法,和他并不完全一样。
“这个幕后主使,”慈安的声音打着抖,“到底是谁?”
顿了一顿,终于问了出来:“会不会是……醇郡王啊?”
*(未完待续。)
第二六七章 大变!
“醇郡王”三字,犹如晴空闷雷,文祥、曹毓瑛、伯王,皆是浑身一震。UU小说,www.uu234.com
这个名字,早就在各人心头盘绕,只是谁也不敢宣之于口,这层窗户纸,终于是被母后皇太后捅破了。
还有,文、曹、伯三人,都留意到,母后皇太后说的是“醇郡王”,而非她惯常称呼的“七爷”——变更称呼,母后皇太后未必出于什么明确的企图,但是,不知不觉中,已流露出恩断义绝的苗头了。
可是,不论母后皇太后的怀疑有没有道理,文、曹、伯三人,都不能赞附——哪怕他们自己也是这么怀疑的。
因为,还没拿到证据。
“回母后皇太后,”文祥低声说道,“目下,刺客尚未刑讯,咱们手头,还没有什么扎实的证据,一切揣测……都还做不得准。”
慈安呆了半响,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这个幕后主使,果然是……醇郡王,该……怎么办呢?”
文祥心中,苦涩难言,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母后皇太后这个问题?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又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
“回母后皇太后,”说话的是曹毓瑛,一字一顿,“上有天理,下有国法。”
文祥、伯王都是心头一颤,不自禁向上偷觑了一眼,见母后皇太后双手交扭在了一起,微微仰起了头,两人赶紧俯下了身子。
片刻之后,两行泪水,从慈安光洁的脸庞上,无声的滑落下来。
文、曹、伯三人,虽然觉得气氛有异,但是,按规矩不能抬头仰视,因此,没有人看清楚母后皇太后的异常变化。
“我……对不住文宗皇帝!”
听得母后皇太后声音哽咽,文、曹、伯三人,才发觉情形不对,抬起头来,见母后皇太后已是泪流满面,三个臣子不由魂飞魄散,连连叩首:“臣等奉职无状,致贻主上之忧,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慈安没有理他们,自顾自哭着说道:“文宗皇帝留下的这几个弟弟,老五是已经圈起来了,如果老七也……我,我以后到了下面,可怎么见文宗皇帝的面儿呢?”
文祥本来想说,“这个幕后主使,未必就是醇郡王,母后皇太后不必如何如何”,可是,转念一想,一来,这个话,实在算不得什么安慰;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如果水落石出之后,“这个幕后主使”,果然就是醇王——
唉,实在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了!
“回母后皇太后,”说话的还是曹毓瑛,嗓音低沉,“宗室犹如一棵大树,总会有几根枯枝败叶,时不时修剪一番,这课大树,才会生机盎然。”
文祥、伯王,都是听得心中微微一寒,母后皇太后的哭声,却是不由自主的弱了下来。
“如果文宗章皇帝起于地下,”曹毓瑛继续说道,“今日动手修枝剪叶的,就是文宗章皇帝本人了!所以,臣以为,还是那八个字,‘上有天理,下有国法’!——天理国法,就是人情!伏乞母后皇太后不必再做他想!”
说罢,磕下头去。
母后皇太后的哭声,止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慈安长长的吐了口气,轻声说道:“曹毓瑛说的对,‘上有天理,下有国法’——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儿。”
母后皇太后的轻言细语之中,隐约透着一股在她身上极少见的异样的坚毅。
顿了一顿,慈安的声调高了起来:“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罢——该怎么办差就怎么办差!嗯,第一紧要的——找到关卓凡!我就在养心殿这儿等着!”
“是,臣等谨遵慈谕!”
正要跪安,伯王犹豫了一下,说道:“请旨,要不要……呃,从军机章京直庐那边,拨几个臣的护卫,充实养心殿的……关防?”
慈安一怔,“这……”
实话实说,她是很想接受伯王的这个建议的,可是——
踌躇半天,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一来,这么着,军机章京直庐那边的人手,可能就不大够了;二来——”
顿了一顿,“这么着,说不定,反倒刺激了什么人,逼得他们又有什么动作——安静为主吧!”
母后皇太后的“二来”,见识颇为深刻,文、曹、伯三人,都不由暗暗称赞。
“是,臣等谨遵懿旨!”
“去吧!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关卓凡!”
“是!”
*
文、曹、伯三人,出了内右门,正要右转入军机直庐,便看见许庚身从对面的军机章京直庐中走了出来,彼此遥遥示意,文、曹、伯三人站定,等着许庚身走过来。
“许某很安静,”许庚身走近了,低声说道,“王爷的护卫也很谨慎,应该不至于出什么状况。”
“嗯,”文祥说道,“不过,还是要多加小心。”
“是,”许庚身说,“这个人,就是太安静了,做了这么一件抄家灭族的大案子,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不惊不恐,不急不怒,太特出了!”
顿了顿,“所以,也不能排除,他的安静样子,是故意装了出来,慢我之心的。”
慢我之心?想干什么呢?
文祥、曹毓瑛、伯王,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隐隐的不安。尤其是文祥,想到紫禁城内,可能还有许保田的同伙,心不由地提了起来。
“对了,”伯王说道,“不晓得这个姓许的,家里都还有什么人?要不要……先拘了起来?”
“此人既然做出了这种事情,”文祥沉吟了一下,“自然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家人、族人,也未必有什么值得他牵挂的……”
话没说完,便听见远远有人高喊:“文中堂!”
文、曹、许、伯,一起转过头去,景运门方向,一个人提着袍角,扬着手,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
这儿是“天街”,一边儿是“三大殿”之一的保和殿,一边儿是“天子正衙”的乾清宫,三位大军机和伯王立足之处,则是国家枢府军机处,如果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来人绝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失仪”到这种程度——如果没有极合适的理由,事后,他一定会被满洲御史严章纠参的。
虽然还看不清楚脸面,但已经能够清楚感觉得到来人的气急败坏了。
一王、三军机皆是心中一沉:又出了什么大事了?
来人跑到近前,停了下来,满头满脸的汗水,呼哧呼哧,大喘其气。
看清楚脸面了,曹毓瑛、许庚身都不认得,伯王虽略觉面善,可也想不起他是谁,只有文祥诧异的说道:“苏克察,是你!”
微微一顿,向曹、许、伯三人说道:“他是镶白旗的参领。”
参领是三品官儿,衔级不算低了,不过,只管旗务,不涉军政,没有和军机处打过正经交道,因此,曹毓瑛、许庚身,都不认识这个苏克察;至于伯王,虽然和他打过照面,但苏克察是新近提上来的,之前只是一个佐领——一个满洲佐领,一个蒙古亲王,彼此也没有多少交集。
只有文祥,和这个苏克察熟识——他是文祥夫人的远亲。
苏克察勉强喘过气儿来了,向伯王哈了哈腰——这就算请过安了,至于曹、许两位大军机,他根本就顾不上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本来,旗人是最重礼节的啊!
“文中堂,轩军……轩军进城了!”
文祥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叫“轩军进城了”?城里,本来就有几百名轩军啊。
“什么意思?”
“嗐!”苏克察急得顿了顿足,“轩军近卫团!驻三里屯的轩军近卫团!好几千人,都进城了!”
文祥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说是奉了轩亲王的均谕,”苏克察继续说道,“接防内城九门!不奉命者……格杀勿论!”
什么?!
苏克察喘了口气,艰难的说道:“还有——轩亲王的均谕里说了,轩军还要……接防大内!”
什么?!
文祥眼前,金星乱冒。
*(未完待续。)
第二六八章 夺宫
“博公!”“博川!”“文中堂!”
周围一叠声的叫喊,叫文祥清醒过来,睁开眼,见伯王、许庚身一左一右,搀着自己,正面是曹毓瑛,凑得很近,一脸关切。…UU小说,www.uu234.com
“我不要紧……”
文祥挣扎了一下,站稳了。
巨大的绝望感,随即冲上了心头,汹涌澎湃。
协和门前,刺客就擒之后,眼见轩亲王头也不回,直出东华门,文祥就料到——一场开国以来未之有的大风暴,来了!
可是,他左想右想,还是没有想到,这场大风暴,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刮起来的!
文祥几乎就要放声大哭。
一个声音出现在脑海里,反复的警告他:你要撑住!你要撑住!
文祥深深的吸了口气,努力收摄心神,心中默念:我要撑住,我要撑住!
长长的吐了口气,心神略定,涩声说道:“是从……朝阳门进来的?”
他问的是苏克察,这时,他已经反应过来了:为什么是苏克察赶来报的信?
“是!”苏克察抹了把汗,“我觑了个空儿,拼命打马,赶了过来!”
京八旗各有地盘,朝阳门内的地界,归镶白旗该管,而苏克察是镶白旗的参领。
“步军统领衙门……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苏克察说道,“轩亲王的钧谕里说了,‘不奉命者,格杀勿论’!——哪个敢跟轩军放对啊?”
顿了顿,“再者说了,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是阿尔哈图,他和轩亲王,是那个……”
苏克察咽了口唾沫,将“拜把兄弟”四个字,吞了下去。
朝阳门属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该管。
“步军统领衙门右翼总兵蔡尔佳,”伯王低声说道,“据说,也是逸轩的……”
微微一顿,“拜把兄弟”四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其实还不止,步军统领衙门东、南、西、北、中五营,除了一个西营,其他四营的翼尉,都是轩亲王的嫡系——都是他当年城南马队的部下。
这些念头一一转过,文祥心头一滞,眼前微微一黑,差一点又站不稳了。
“中堂,王爷,各位大人,”苏克察又抹了把汗,“目下,轩军大约已经往紫禁城的方向过来了!
“博公,”曹毓瑛压低了声音,“该怎么办,咱们可得赶紧拿主意了!”
“是啊!”许庚身附和说道。
伯王嗫嚅了一下,没说什么。
文祥突然发现,曹毓瑛、许庚身二人,虽然也是神情严重,但是,并没有表现出自己和伯王的那种惊慌失措,甚至……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他们两个,好像……还有一点点隐约的兴奋?
他心中一动,但无暇细想,叹了口气,说道:“我方寸已乱,琢如,星叔,你们说怎么办好?”
曹毓瑛说道:“第一,请王爷赶紧和兄弟们打声招呼,一会儿轩军到了,彼此万不可以发生什么龃龉!”
轩军可是过来“接防”的,“彼此万不可以发生什么龃龉”,不就是说——乖乖缴械投降,将整座紫禁城交到轩军手里?
伯王又嗫嚅了一下,这一次,说出话来了:“不奉旨,我可不敢……”
“王爷!”曹毓瑛神情严重,“事贵从权!我们几个,这就去养心殿——不过,等旨意下来了,就晚了!轩军奉的是军令,不会在宫门口干等旨意的!”
“是!”许庚身说道,“旨意一定有,事后补上就是了!”
顿了一顿,“再者说了,无论如何,轩军要进来,侍卫和护军,是不可能拦得住的!”
“不错!”曹毓瑛说道,“王爷,轩邸的钧谕中,可是有‘不奉命者,格杀勿论’的说法——都是自己人,只要开了一枪,就是致贻千古之憾了!”
伯王、文祥,都是心头一颤。
伯王求助的看向文祥。
文祥只觉得,自己的头颅,几有万斤之重,摇头、点头,都动弹不得。
曹毓瑛、许庚身,也紧紧的盯着文祥。
文祥现在的表情,几乎可说是“面无人色”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微微的点了点头。
曹毓瑛、许庚身两个,大松了一口气,看向伯王。
伯王咬了咬牙:“好,我这就去东华门,你们几个,可得快着点儿!”
轩军既然是从朝阳门入城,那就应该是从东华门入宫。
看着伯王转身而去,文祥突然想到:不晓得丰台大营的吴建瀛部,有没有什么动静呢?
丰台大营在城西南,北京城的外城在内城的南边,吴建瀛部如果效近卫团之所为,大约是先入外城,再入内城。
不过,丰台大营距北京城的距离,较三里屯为远,若效近卫团之所为,时间上,没那么快。
如果仅仅是“接防”内城九门和大内,一个近卫团,足够用了,除非——
想到这儿,文祥不由打了个寒颤。
还有,郭嵩焘目下在哪儿呢?
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过来了。
文祥、曹毓瑛赶往养心殿,许庚身继续留守军机处。
进内右门的时候,曹毓瑛低声说道:“博公,一会儿,咱们两个说话,可得小心着点儿——可不敢吓着了‘上头’!”
文祥呆了呆,随即听出了曹毓瑛话中的深意:你的话头里,可千万别有什么轩亲王要造反的意思呀!
他微微苦笑:“好,我晓得的了。”
*
“啊?”慈安秀眉一扬,“轩军进城了?”
“秀眉一扬”,自是意外的表示,可是,文、曹二人觑得清楚,母后皇太后眉眼之中,不仅有惊诧,还有欣喜——嗯,不错,“又惊又喜”。
母后皇太后对“轩军进城”的反应,可是跌碎了文祥、曹毓瑛二人的眼镜。
曹毓瑛先大松一口气,不等文祥说话,便抢先奏道:“是!轩亲王一定得到了十分确实的消息,贼人的同党,在城内和宫内,即将有所动作,母后皇太后万金之体,系天下四海之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所以,等不及请旨,便命轩军赶来护驾了!”
这地洗的……啧啧。
慈安紧张起来了:“你说,贼人的同党,在城内和宫内,即将……有所动作?”
“是!”曹毓瑛从容说道,“不过,轩军既已入城,这些就都不足虑了!请母后皇太后不必再担忧了!”
“贼人会不会……这个,呃,狗急跳墙呢?”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说道,“狗急跳墙,也要有所预备,轩军之势,迅雷不及掩耳,目下,有的贼人,大约连轩军入城的消息,都未必晓得,就有心行什么逆谋,也无论如何是赶不及了!”
“啊,是,是!”母后皇太后欣然点头,“好,好!”
接着,隐去笑容,秀眉微蹙:“他呢?他人现在哪儿呢?”
“呃,”曹毓瑛说道,“回母后皇太后,臣以为,轩亲王此时,必定是在朝内北小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这个,坐镇指挥,随后就会赶了过来的!”
微微一顿,“正好——咱们也不必满北京城的去寻他了!”
“唉,他刚刚受了伤……”
“是!”曹毓瑛说道,“可是,圣躬至重!轩亲王忠爱至性,为保母后皇太后万全,他岂会以自身罹痛为虑?”
啧啧啧,这地洗的……愈来愈白啦。
不晓得为什么,听到“忠爱至性”这个称赞臣子忠君的标准说法,母后皇太后的脸儿,莫名其妙的红了红。
“嗯,”母后皇太后定了定神儿,“他到了,叫他赶紧来见我!”
“是!臣等谨遵慈谕!”
顿了顿,曹毓瑛说道:“回母后皇太后,臣等要请一道口谕——准轩军接防大内。”
慈安稍稍迟疑了一下,说道:“好吧……不过,呃,我觉得,轩军接防内城九门,是没有问题的;接防大内,这个,呃,合不合规矩啊?”
其实,轩军莫说“接防大内”,就是“接防内城九门”,也是“不合规矩”的,轩军是野战军,即便北京被围了城,野战军也不能轻易进入内城,何况现在是承平之时?
母后皇太后做如是说,不晓得确实是不大明白“规矩”呢,还是另有考量?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说道,“规矩是人定的,应时而变,最为紧要!”
顿了顿,“如果不是大内之中,出此骇人听闻之事;如果不是大内之中,还藏有贼人,伺机而动,欲行逆谋,轩军又何必接防大内?”
慈安不再犹豫了:“好,就这么办——你们传谕给伯彦,叫侍卫和护军,好生跟轩军交接吧!”
“是,谨遵懿旨!”
慈安又踌躇了一下,“伯彦……不会不乐意吧?”
当然不会,“伯彦”已经跑去安排缴械投降的事宜了。
“回母后皇太后,”曹毓瑛说道,“科尔沁亲王公忠体国,必定善体上心,顾全大局。”
“好,好,”慈安点头说道,“就这么着了——你们赶紧去办吧!”
“是!”
另外一位领侍卫内大臣“乐不乐意”,就没有人去管他了。
此次觐见,从头到尾,都是曹毓瑛说话,文祥一句话也没有插上。
事实上,母后皇太后的“口谕”也好,科尔沁亲王的“安排”也罢,都没有派上直接的用场——在伯王赶到东华门之前,轩军就已经进宫了。
东华门前,图林当着侍卫和护军的面,大声宣读关卓凡的手令,“此令”二字一出口,跟着便厉声喝道,“缴了他们的械!”
*(未完待续。)
第二六九章 接防
东华门的侍卫和护军都懵了,“不奉命者,格杀勿论”听得清清楚楚,加上都是亲眼看着轩亲王血迹斑斑的从眼前跑过去的,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没有一个人敢于反抗,有的人,手不由自主的摸上了刀柄,但是,终究没敢抽了出来。UU小说,www.uu234.com
蓝色制服的轩军近卫团士兵,流水价般,涌入紫禁城。
紫禁城中的人,官员、佐吏、侍卫、执役……个个瞠目结舌,人人如在梦中,人们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自己心中的震骇,只觉得,整座紫禁城都摇晃起来了。
伯王和图林,是在协和门前的“礓蹉”慢道下遇上的,地面上,犹见殷红斑斑。
图林一举手,止住了正要冲进协和门的轩军士兵,举手行礼:“王爷,军令在身,多有得罪了!”
伯王强自抑制住自己心中的震撼,点了点头,以尽量平静的口吻说道:“好说!”
微微一顿,“有旨,着轩军接防大内!”
母后皇太后虽然同意“轩军接防大内”,可是,此时此刻,文祥和曹毓瑛还在养心殿内,母后皇太后的“口谕”,还没有传过来,伯王这句话,是不折不扣的“矫诏”,如果认真追究,他“科尔沁亲王”的帽子,是铁定戴不住的了。
可是,轩军已经夺宫而入,不做如是说,轩军的行径,就成了造反;而身为领侍卫内大臣的伯王,又不能下令拦截——既不敢、不忍“致贻千古之憾”,也心知肚明:就算下令,侍卫也未必奉命;就算有几个奉命的,除了白白送掉性命之外,也不会起到任何实质性作用——无论如何,都是拦不住轩军的。
所以,伯王只好横下心来,假定文祥和曹毓瑛一定可以从母后皇太后那儿拿到“着轩军接防大内”的懿旨了。
图林眼中波光一闪,脚跟一碰,“啪”的一声,又行了个军礼:“遵旨!”
伯王叫过一个侍卫,“你们去把所有的领班都叫过来——当值的,不当值的,统统都叫过来!”
那侍卫赶紧去了。
图林微微一笑,转过身来,高声喊道:“整队!一营左,二营右!”
其实,轩军进入紫禁城,并非乱哄哄一拥而入,而是一小队一小队,小跑着进入东华门的,每一小队,不但队形齐齐整整,连步伐都是一模一样的——一队人,迈左脚就都迈左脚,伸右脚就都伸右脚,就好像一个人一样。
图林“整队”的口令发出之后,这些小队,迅速合拢,“向左看齐!”“向右看!”“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各种口号,此起彼伏,转瞬之间,千余士兵,就在协和门至东华门之间的空地上,排成了整整齐齐的两个大列,每列四个方队,横看竖看,都跟刀切过的似的。
“报告团长,一营集结完毕,请指示!”
“报告团长,二营集结完毕,请指示!”
图林点了点头,表示满意,然后高声说道:“弟兄们!”
协和门前,枪刺如林,雅雀无声。
图林用手指了指地面,“不晓得你们有没有看见这地上的血迹?这就是咱们王爷留下来的!”
伯王脑子里“轰”的一下:什么意思?!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伯王只觉得一片凌厉的杀气,自对面的八个方队中,升腾而起,卷地而至,他绝不是懦弱胆小之人,一时之间,却骨软筋酥,几乎站立不住。
“还有,”图林再次指了指地面,“刺客,就是在这里拿下的!”
微微一顿,将手向伯王一让,“拿下刺客的,就是这位科尔沁亲王!”
伯王脑子里,又微微的“嗡”了一声:什么?
“弟兄们,”图林高声说道,“咱们要好好儿谢一谢科尔沁亲王!”
八个方队,千余士兵,齐声高呼:“谢王爷!”
这三个字喊出来,真是有天摇地动之感,紫禁城内,宿鸟惊起,盘旋半空,鸣叫不已,良久不绝。
伯王不自禁的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个“矫诏”,真的是“矫”对了。
他定了定神,说道:“谷山,我实在是当不起,刺客可不是我一个人拿下的……”
“谷山”,图林的号。
“彼时千钧一发,刺客的凶行,毕竟止于王爷之手!”
伯王心中嘀咕,这个图谷山,没听说读过什么书,可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呀。
“唉,煌煌大内,”他叹了口气,“居然出了刺客——刺客居然还是个侍卫!我忝掌宫禁,委实羞惭无地!擒住刺客,不过稍赎我的过愆于万一,实在不值得……”
说到这儿,摇了摇头。
图林又是微微一笑,“好了,咱们先不说这个了,说公事吧!”
“呃,好,说公事——谷山,你看,咱们怎么交接好呢?”
图林沉吟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问道:“请教王爷,整个紫禁城,一共有多少侍卫呢?”
伯王想了一想,说道:“侍卫处名下的,一等侍卫六十人,二等侍卫一百五十人,三等侍卫二百七十人,蓝翎侍卫九百人,拢共……一千三百八十人。”
顿了一顿,“此外,还有乾清门侍卫和御前侍卫,不过,谷山,你也是晓得的,这两样,只是一个荣衔,人数也不多,正经负责守卫宫禁的,就是我方才说的这一千三百八十人。”
又顿一顿,“当然还有护军——不过,护军只负责午门、东华门、神武门、西华门这四门,以及四个角楼和四周城墙的禁卫,平素不往宫里边儿去的。”
“护军先不去说他,”图林说道,“一千三百八十名侍卫……嗯,倒是和我今儿带进宫来的人数差不多。”
“是。”
伯王附和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面前军容森严的八个方队,心里嘀咕:你是说……要一个顶一个吗?
“这样吧,”图林说道,“这一千三百八十名侍卫,除了军机处、养心殿、钟粹宫几处特别的地方之外,暂时各安其位,不做变动……”
啊?
伯王微微的张开了嘴:您不是来“接防”的吗?
“轩军是来接防的,”图林说道,“不是来砸弟兄们的饭碗的——这一千三百八十名侍卫,就是一千三百八十家子!都赶了回去,叫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不成?”
伯王倒不怎么担心侍卫们回家喝西北风,大内侍卫,大多数都是旗下亲贵子弟出身,没了这份俸禄,一家子未必就饿肚子了,可正因为这个,才叫人担心!——千把名旗下亲贵子弟,一下子齐齐丢了差使,那在八旗之中,得引起多大的风波?
他大大的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图林继续说道:“王爷有训谕,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能因为侍卫之中出了一个凶徒,就祸及全体侍卫!”
这个“王爷”,自然是指轩亲王。
伯王心想:侍卫之中,说不定……还有这个凶徒的同党呢?
正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个话说了出来,图林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说道:“王爷还说了,就算侍卫之中,藏有凶徒的同党,咱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盯紧了,也不怕他再翻出什么浪来!——王爷说了,总之,宁肯他自己个儿冒点儿险,也不能——还是那句话——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哈,还真是大方啊。
伯王转念一想,已经明白了:关卓凡如此“大度”,示天下以公尚在其次,主要的目的,是向八旗示好——看,我宁肯自己干冒大险,也不砸你们的饭碗!
不过,伯王也明白,“示公”也好,“示好”也罢,都有一个前提,就是自己方才的“矫诏”:“有旨,着轩军接防大内”——没了这个“有旨”,人家才不会跟你客气呢!
轩军出发之前,所谓“接防”,一定是做了两套方案的:如果宫里准轩军“接防”,一千三百八十名侍卫,就暂时“各安其位,不做变动”;如果宫里不准轩军“接防”,这一千三百八十名侍卫,别说赶回家去喝西北风了,就是“不奉命者,格杀勿论”,也不稀奇!
人家客气,我不能当成运气,伯王不敢怠慢,说道:“轩亲王大公无私,令人感喟!不过,轩军到底是奉旨接防,该怎么办,谷山,你说,我听你的!”
“王爷太客气了,”图林说道,“咱们两家,用我们的话说,算是‘联合执勤’——”
顿了顿,“不过,我也不藏着掖着——说白点儿,就当轩军是‘监军’吧!”
“联合执勤”加“监军”,整个格局,很透彻了,伯王点了点头,说道:“好!我明白了!”
说到这儿,微微苦笑,“这一次,宫里边儿出了这么件骇人听闻的案子,我有亏职守,难辞其咎!也不晓得,‘上头’会不会开了我的缺?——如果‘上头’开恩,许我戴罪留任,我这个领侍卫内大臣,一切都听你这个近卫团团长的招呼!”
“那是公事,”图林十分坦然,“脱了这身军装,就是我替王爷请安了。”
伯王心头微微一热。
“王爷手头,”图林说道,“必定有紫禁城的详细舆图了?”
“啊?哦,有!”
“那好,”图林说道,“咱们按图索骥,我这千把人,哪个派去哪个门,哪个派去哪间殿,哪个派去哪条街,一会儿就分派完了!”
“好!咱们是不是找间屋子,坐下来……”
“不必!”
图林抬头,指了指协和门,“就在协和门门道这儿吧!搬张桌子,摊开舆图,风凉水冷,不亦快乎?”
“呃……好吧!”
*(未完待续。)
第二七零章 掌控
这时,数十名侍卫领班,陆续赶到,一个个气喘吁吁的,都挤在协和门门道内外,畏畏缩缩的,没有人敢下到“礓蹉”慢道之下。UU小说,www.uu234.com
一眼望过去,基本上,每个侍卫领班的脸上,都红不是红、白不是白,神色惊慌,怔忪不定。他们站在台基之上,轩军近卫团的八个方队,立在台基之下,协和门的台基,足有八尺之高,但任谁都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台基上面的人,要比台基下面这批钉子般的蓝色戎装的士兵,矮上一大截。
伯王暗暗叹了口气,对图林说道:“我去交代一声。”
“好,”图林说道,“王爷请。”
这班侍卫领班,有的人,原先想象的十分可怕,以为这一次,一千三百八十名侍卫,都要被关了起来,严加问讯——至少,自己这些侍卫的头头脑脑,是怎么也逃不过去的!刺杀轩亲王啊!这种迹近谋反造逆的大案子,如果认真追究起来,还了得?“瓜蔓抄”一起,不晓得要填进去多少倒霉蛋?
一想到囹圄之内、五木之下的光景,就不由浑身发抖!
许保田原是在神武门当值的,神武门的侍卫领班,给家里人交代后事的念头都出来了。
孰料,不但不必做楚囚,连回家抱孩子都不必了!
真正是意外之喜!
每一个侍卫领班,都欣然色喜,虽然强自压抑,还是止不住一片低低的欢声,有人不由自主偷觑着协和门外的肃杀军容,想着自今日始,门外这班穿蓝衣服的士兵,可就是自己的“监军”了,到底该如何跪舔,可要好好儿的打算打算呀。
伯王挥了挥手,侍卫领班们立即退回协和门内,将门道腾了出来。
说话间,一张红木方桌已经搬了过来,一张大大的紫禁城舆图,平平摊开,四角用镇纸压好。
图林喝道:“营、连长出列!”
十名军官,跟在图林和伯王后面,登上“礓蹉”慢道。
伯王想起了什么,说道:“谷山,这么多的差使,一件件的分派,可得好一会儿,总要……半个时辰上下吧,外边儿的弟兄们,要不要……先歇息一下?”
图林微微一笑,“王爷好意心领,不过不必了——他们就这么站着好了!”
伯王不晓得,轩军“站军姿”,一气两、三个时辰寻常事,半个时辰,算什么?
就在这时,文祥和曹毓瑛到了。
图林敬了礼,曹毓瑛欣然说道:“谷山,辛苦了!母后皇太后交代,接防诸事宜办妥之后,着轩军领队,养心殿觐见——就是你喽!”
微微一顿,“母后皇太后是想问一问轩亲王的情形——刺客的事儿一出来,宸衷困扰,厪虑难抒,迄今为止,还没有轩亲王的确切消息,‘上头’实在是太牵挂了!”
过来的路上,自然已经有人将协和门这边儿的情形告知了文、曹二位大军机——包括轩军“夺宫”、伯王“矫诏”,所以,文祥和曹毓瑛就不能“第二次”传母后皇太后的懿旨了,不然,伯王的西洋镜就会被戳穿,轩军“夺宫”,就成了造反,成了兵变了。
因此,曹毓瑛用了“母后皇太后交代,接防诸事宜办妥之后”这样一个说法,这表明,轩军“接防大内”,是得到了母后皇太后的允准的,则文、曹二人,既没有隐没母后皇太后的“口谕”——如是,就是文、曹二人“违旨”了;也没有戳穿伯王的西洋镜。
“是!”
图林先庄容答了一声,然后说道:“请母后皇太后不必太过担心,我估计,接防事宜告一段落,各门各殿,轩军该到位的,都到位了,王爷也就该进宫了!”
“哦!”
文、曹、伯三人,都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欣慰的感叹。
“这么说,”文祥说道,“王爷的伤势……不大紧要了?”
图林沉吟了一下,说道:“左臂的刀伤很深,流了不少血,不过,侥天之幸,总算没有伤到筋骨!”
顿了顿,“左胳膊吊了起来,马是暂时骑不了了,进宫,大约得坐车子了。”
这么说,轩亲王和刺客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添新的伤势。
文、曹、伯,都大大松了口气。
“嗯,”文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离开紫禁城之后,王爷……去了哪里?呃,是……回朝内北小街了吗?”
“不是,”图林摇了摇头,“轩军的军医,在朝阳门内大街。”
文、曹、伯三人,不由交换了一个眼色。
图林的说法,比较含蓄,但文、曹、伯三人,都听了出来,所谓“朝阳门内大街”,必定是朝阳门内大街的“敕命轩军松江军团总粮台驻京城办事处”。
那儿是轩军在北京内城的老巢,轩亲王直奔该处,而不回朝内北小街的轩亲王府,疗伤自然是紧要的,但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只有到了那里,才能够第一时间,调动城外的轩军。
这个“敕命轩军松江军团总粮台驻京城办事处”,以及城外的两处轩军驻地——三里屯、丰台大营,都是架设了电报线和京城电报局连通的。
“那,郭筠仙……”
图林微微一笑,“郭大人先到了朝内北小街,自然扑了个空,不过他聪明的很,接下来就寻到了朝阳门内大街——我估计,郭大人会陪王爷一道进宫的。”
“哦……”
“中堂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文祥很想问一问:丰台大营的吴建瀛部,有没有做什么调动?
不过,他只能说:“呃,没有了……”
“那好,”图林说道,“咱们抓紧时间办差吧!”
“好!”
“好!”
图林盯着舆图,默谋片刻,说道:“我的意思,我这八个连,不必整座紫禁城哪儿都撒上,嗯,撮其大要就好!”
顿了顿,微微俯身,手指虚点着舆图,慢慢滑过,“主要是这些个地方——”
“午门、东华门、神武门、西华门——四座城门!”
“东南、东北、西北、西南——四座角楼!”
“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
“景运门至隆宗门——天街!”
“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后三宫!”
“东六宫!”
“西六宫!”
“御花园!”
“嗯,再加上内阁大堂和文华殿、武英殿吧!”
说到这儿,图林直起身来,“差不多了!其他的地方,譬如宁寿宫、慈宁宫、寿安宫、内务府什么的,轩军暂时就不入驻了,一如其旧吧。”
文、曹、伯三人,都暗暗点头:这是很高明的安排。
轩军“接防大内”,最主要的目的,并非做紫禁城的守卫,究其竟,不过是为了保护两个人的安全:一个是轩亲王,一个是母后皇太后。这两位绝足不至之处,自然没有必要分派人手,不然,浪费兵力尚在其次,关键是分薄了对要害部位的防护。
譬如宁寿宫、慈宁宫,占地都极广大,不论哪一家,都差不多赶得上东、西六宫加在一块儿的面积,可是,宁寿宫是高宗为自己修的退位后的颐养之所,自乾隆朝迄今,从来没有人进去住过——包括高宗自己;慈宁宫呢,北边儿是前朝妃嫔们的养老院,南边儿则是内务府的造办处——各种作坊。
这些地方,莫说关卓凡不会涉足,就连母后皇太后都不会去。文宗的嫔妃,都还住在东、西六宫,没有一个搬进了慈宁宫的——母后皇太后就算要找人唠嗑,也不会找到慈宁宫里去的。
即便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母后皇太后和轩亲王要去这些地方了,提前安排关防、多带卫士随扈就是,不必常川布防。
“不过,”图林说道,“有两个地方,不在‘联合执勤’之内——原来的侍卫都要调开,全部换上轩军的人!”
文、曹、伯,微微一凛。
“一个是养心殿,一个是军机处。”
嗯,整座紫禁城中,这两处,是轩亲王出入次数最多、居处辰光最长的所在,守卫全换成自己人,可以理解。
“养心殿和军机处的守卫,”曹毓瑛说道,“换成轩军,在所必然,不过——”
他提醒图林:“谷山,这一次王爷遇刺,可既不是在军机处,也不是在养心殿。”
曹毓瑛的意思是:单单看住这两处,是不够的。
“曹大人说的是!”图林说道,“王爷入宫,必定自东华门入;下直,必定自东华门出,则,东华门至军机处、军机处至养心殿,这一整条路,都要严密布防!”
微微一顿,“各位请看舆图!”
文、曹、伯三人,一起看向舆图。
“这条路,”图林指点舆图,“大约可以分为三段,第一段,东华门至协和门;第二段,协和门至景运门——三大殿的整条东庑;第三段,景运门至隆宗门——整条天街。”
军机处和养心殿,算是在这条路的尽头——军机处就在隆宗门的旁边,其背靠的,就是养心殿建筑群。
伯王点了点头,“第二段,协和门至景运门,即三大殿东庑这一段,东、西两侧,可都要照应到才行。”
伯王的补充颇为到位,三大殿东庑西侧,在三大殿建筑群之内;东庑东侧,就在三大殿建筑群之外了,东华门至军机处、养心殿这条路,如果步行,一般都是出入协和门,穿行于三大殿东庑廊下;不过,关卓凡是赐了“紫禁城走马”的,如果他愿意,他的车子,可以自东华门入紫禁城,一直行至景运门外,如此,就不能入协和门,必须在三大殿外,贴着三大殿的墙根儿走了。
“王爷所言甚是!如此……箭亭就要重点布防了!”
箭亭在三大殿的东侧,亭前亭后都是空地,亭前的空地,十分开阔,可以射箭跑马,三大殿外,协和门至景运门这段路,箭亭是最佳的监控场所。
伯王点头,表示同意。
图林沉吟了一下,“这么说吧,东华门至军机处、养心殿,这一条路上,轩亲王如果进了屋子,门外,必须有轩军守卫;轩亲王如果在屋外边儿,必须为轩军目光所及。”
好家伙。
不过,文、曹、伯三人,都微微点头。
“有几个‘节点’,”图林一边说,一边在舆图上指点,“我要特别布控。”
“节点”的说法,略觉违和,不过,都听得懂。
“一个启祥门,一个苍震门,一个锡庆门。”
启祥门和苍震门的名气不大,位置也很偏僻,宫外边儿的人,知道的很少,但它们的作用,独特而重要:启祥门是自外朝直接进入西六宫的唯一一道门,苍震门是自外朝直接进入东六宫的唯一一道门。
听者之中,有人心中不禁一动:紫禁城百门千户,这两个所谓“节点”,十分之不起眼,可不是这么随便看看舆图,就能够看的出来的呀!
人家……早就心里有数了!
正在思绪不定,东庑廊下,转出一个人来,气喘吁吁的。
“王爷,文中堂,曹大人……图军门!”
看时,原来是钟粹宫总管孟敬忠。
又怎么啦?
“呃,醇郡王来了,正在养心殿外边儿……大吵大闹呢!”
*(未完待续。)
第二七一章 谁人主青宫
文、曹、伯三人,目光微微一跳:这位醇郡王,终于冒头了?
图林的反应,强烈多了:眼中精光大盛,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从鼻子里吐出了一个“哼”字,脸上的杀气,倏然而现。≧UU小说,www.uu234.com
他虽然立即恢复了平静,但这些细微却明显的神态变化,还是落在了文、曹、伯的眼里。
一王二军机交换了一个眼色,三人的神情各不相同:曹毓瑛相对平静;文祥和伯王难掩忧色——尤其是文祥。
“大吵大闹……”文祥皱着眉头,“吵闹些什么呀?”
“醇郡王递牌子,”孟敬忠说道,“可母后皇太后不想见他,醇郡王就跳脚,说,我是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不递牌子,也能面君!于是,于是,呃,就硬闯!”
啊?!
“侍卫赶紧拦啊,拉拉扯扯、推推搡搡的,醇郡王火就大了,‘啪’一下,给了其中一个侍卫一大巴掌!”
什么?!
文、曹、伯,一起瞪大了眼睛——这可是开国以来从未发生过的荒唐事儿!
图林微微冷笑。
文祥颤声问道:“他……进去了吗?”
“没有!”孟敬忠喘了口气,“几个侍卫,手拉着手,堵在养心门前,侍卫领班说,七爷,你要进去,就先拿刀子把我们的手砍断好了!”
我……靠。
嗯,对了,养心殿的侍卫领班没过协和门这边儿来。
“醇郡王没法子了,”孟敬忠说,“嚷嚷了一阵子,回过头,出了内右门,在军机处前边儿,大喊大叫,说什么,轩军这么干,是,是,是……”
“是什么?”
话一出口,文祥就大为懊悔:是什么——这还用说?大庭广众的,自己怎么能这么问呢?如果自孟敬忠嘴里说出“造反”两个字,那——
“醇郡王的话……太难听了,”孟敬忠嗫嚅了一下,“奴才不敢说。”
幸好。
“博公,”曹毓瑛说道,“不必多问了,轩军是奉旨接防!醇郡王之言、之行,殊属荒唐!”
这才是正确的反应嘛。
“不错!”文祥连忙说道,“我们几个,都是亲承懿旨的!”
伯王跟着附和:“就是,就是!”
“唉,”孟敬忠说道,“醇郡王在军机处那儿大吵大闹,许大人劝,他就连许大人也骂!远远儿的围了好多人看,这个……闹的不可开交呢!”
顿了顿,“母后皇太后交代,这边儿的事儿,如果差不多了,文中堂、曹大人两位,就赶紧回去——呃,不是叫你们去劝醇郡王,是赶紧的……养心殿觐见!”
“博川、琢如,”伯王说道,“要不然,你们就过去吧?接防的事儿,大框架都定下来了……”
说到这儿,猛然醒悟:“定没定下来”,可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赶忙向图林说道:“谷山,你看,还缺什么?”
图林沉吟了一下,说道:“差不多了……哦,对了,还有个事儿,我这支兵,是从三里屯调过来的,下了值,总不能叫他们回三里屯去?宫里边儿,有没有什么空房子,可以暂时充做营房的?”
啊?
伯王大大一愣,不由自主,看向文祥、曹毓瑛。
曹毓瑛面无表情,文祥的样子,则跟伯王自个儿差不多:一脸的懵逼。
紫禁城的一千三百八十名侍卫,全都是在北京有家的,没有一个住在紫禁城内的。所谓“侍卫直房”,就是侍卫的办公室;“侍卫值宿处”,也不是侍卫的宿舍,不过是在办公室中,加备简单的寝具,供值夜的侍卫小憩而已。
图林的要求,相当于直接在紫禁城内驻军——且是野战军。
野战军驻扎内城,已经是开国以来未之有的事情了,现在,竟然要直接在大内驻军!
这——
这真正是史无前例了。
这就不是“接防”,也不是“布防”,而是“驻防”了。
方才,讨论轩军布防地点的时候,图林说了一句,“其他的地方,譬如宁寿宫、慈宁宫、寿安宫、内务府什么的,轩军暂时就不入驻了,一如其旧吧”——当时,听到“入驻”二字,文祥还略觉违和,不过,没有多想什么——想不到,人家真的是要“入驻”!
图林说的不错——确实不好叫这批“监军”紫禁城、三里屯两头跑,可是,他们的营房,难道不是应该放在宫外吗?
事实上,北京内城之中,属于内务府的空房子,相当不少,其中尽有靠近紫禁城的。
文祥一时之间,还拿不大准图林的真实意图,想了一想,说道:“宫里边儿的空房子,固然不少,可是,轩军不是几十人、百来人,是上千人——这个,似乎,没有哪一处,能够安置的下这么多人?”
微微一顿,“呃,宫外边儿……”
图林面带微笑的打断了他的话:“驻扎宫外,有事之时,缓急难恃!”
文祥一滞,不说话了。
他心里明白:这个事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一班大头兵,”图林说道,“不讲究住的舒坦,不拘哪里,挤一挤就是了!”
顿了一顿,“再者说了,这八个连,也不必全住在宫内——能住多少就算多少吧!”
能住多少就算多少——假若只能住一个连,恐怕图军门就不会“算”了。
文祥、伯王,都很尴尬,轩军入驻大内,绝无前例可循,也不晓得能不能算在“奉旨接防”的范畴之内?这个事儿,本该请旨办理的,可是,眼下的局面,总不能叫人家在这儿干等着,自己跑去请了旨,再来答复?
文祥觑了眼曹毓瑛——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这时,孟敬忠轻轻咳嗽了一声,赔笑说道:“本来,这个事儿,嘿嘿,是没有奴才插话的道理的……”
曹毓瑛说话了:“你说。”
“是,是!”孟敬忠说道,“神武门两边儿的东长房、西长房,都是杂物房,里边儿没摆什么太紧要的东西,都可以腾了出来,这个……嘿嘿,充作营房的。”
东、西长房位于神武门内侧,东长房居神武门左,西长房居神武门右,是两列极长的平房,其中,东长房尤其之长,东、西长房加在一起,拢共有好几十间屋子。
文祥看了看舆图,沉吟说道:“这倒也是……不过,这东长房、西长房拢在一块儿,只怕还是不够地方。”
“王爷,各位大人,”孟敬忠小心翼翼的说道,“南三所,呃,空置了好多年了……不过,嘿嘿!”
南三所在箭亭之东,其东侧是御药房和太医院,再过去就是紫禁城的东城墙了。南三所分“西所”、“中所”、“东所”,每所皆为前后三进,形制完全相同。在整个紫禁城中,南三所是一组非常特殊的建筑——紫禁城的殿阁,绝大多数,都是黄琉璃瓦覆顶,唯有南三所,是绿琉璃瓦覆顶。
孟敬忠何以“不过”,文、曹、伯三人都明明白白——南三所向来是皇子的居所。
这也是南三所何以绿瓦覆顶的缘故:按阴阳五行之说,东方属木,青色,主生长,所以,位于紫禁城正东的南三所,绿瓦覆顶,为皇子专享的居所。
南三所也因此有“阿哥所”或“所儿”的俗称。
南三所确实空置了许多年,“奕”字辈出宫别居之后,南三所就没有迎来过新的主人——大行皇帝是文宗的独子,根本就没有住过南三所。
图林看了看舆图,没等文、曹、伯三人说话,便说道:“这两个地方都不错!东长房、西长房前边儿,十分开阔;南三所距箭亭不远,箭亭前面的空地更加开阔,我的兵,平时操练,都有地方了!”
文祥和伯王相互以目,都微微苦笑。
咦,等等——
文祥心中一动:这个建议,是孟敬忠提出来的,他可是钟粹宫的总管——
孟敬忠为人,一向谨小慎微,这么大的事儿,如果未得授意,他怎么敢——
想到这儿,文祥心中有谱儿了。
“谷山,王爷,琢如,”文祥说道,“你们看这样好不好?东长房、西长房,咱们现在就可以定了下来,作为轩军近卫团的营房;不过——”
他沉吟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南三所是‘青宫’,地位特出,咱们还是先请旨——我以为,母后皇太后是最体恤下情的,一定会允准轩军暂时借用南三所的。”
他的话中,强调“暂时”、“借用”,如此一来,轩军以南三所为营房,其“违制”的色彩,就没有那么浓了。
图林微微一愣:“青宫?”
曹毓瑛低声说道:“就是皇子——太子的居所。”
“哦……”
想了一想,图林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中堂说的,乃是正论,我没有异议——嗯,就照中堂说的办吧!”
他没有异议,伯王也没有异议,这个事儿,就算定下来了。
“那——”图林对孟敬忠说,“我就叫我的司务,和孟总管接洽喽?”
“是,是!”孟敬忠点头哈腰,“奴才尽力替军门办差!”
等了一等,见图林没有更多的话说,孟敬忠转向文祥、曹毓瑛,赔笑说道:“文中堂、曹大人,母后皇太后还在养心殿等着呢……”
是,那边儿还有一个跳踉咆哮的醇王,不宜再拖了。
“嗯,”文祥点了点头,“接下来,轩军分派具体的差使,我和琢如,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琢如,咱们这就过去吧?”
“好!”
彼此正要作别,文祥突然想起一事,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对了,刺客目下拘在军机章京直庐,由伯王府的护卫负责看管……”
他看了一眼伯王,继续说道:“王爷和我们几个大军机,咸以为,刺客须由轩亲王亲审,旁人不宜越俎代庖,谷山,你看,这个,是现在就交给轩军呢,还是——”
图林听到“由伯王府的护卫负责看管”,略觉意外,对伯王点了点头,说道:“劳烦王爷了!”
顿了一顿,“此事非我可以得专,等王爷进了宫,请过示之后,再说吧!”
又顿一顿,“在此之前,还是继续由伯王府的弟兄看管吧!”
伯王的本心,是想尽快将这个烫手山芋扔了出去的,可是,图林既这么说了,也只好这么办,他点了点头,慨然说道:“好罢!”
文祥、曹毓瑛,同图林、伯王拱手作别,和孟敬忠一起,匆匆去了。
三人刚刚转过内阁公署廊下,便听得身后协和门门道内,图林高声发号施令:“一营一连!”
“到!”
“午门!东南角楼!东华门!”
“是!”
“一营二连!”
“到!”
“东北角楼!神武门!西北角楼!西华门!西南角楼!”
“是!”
……
*(未完待续。)
第二七二章 咆哮天街
文祥一边儿走,一边儿问孟敬忠:“醇郡王是从哪边儿进天街的?”
哪边儿——指的是从景运门进天街,还是从隆宗门进天街?
“回中堂的话,”孟敬忠说,“我问过了,有人看见,醇郡王是从隆宗门进来的。UU小说,www.uu234.com”
文祥和曹毓瑛对视一眼,彼此默喻:这两天,醇王许是真的像传言说的那样,呆在他的海淀别墅里。
平时朝臣入宫,一般不大走南边的午门,走北边的神武门的也不多——神武门主要供宫眷、执役出入,朝臣走的,主要是东边的东华门和西边的西华门。
景运门为天街东门,自东华门入,进天街,走景运门。
隆宗门为天街西门,自西华门入,进天街,走隆宗门。
若自神武门入,进天街,走景运门——一入神武门,就是内廷,外臣不能穿行内廷,只能折而东向,绕行东筒子——紫禁城最长的一条胡同,在东六宫和宁寿宫之间。
若自午门入,走隆宗门也好,走景运门也罢,区别就不大了。
太平湖在紫禁城之北,海淀在紫禁城之西,醇王此次入宫,心急火燎,绝不会兜圈子绕路,既不会走南边的午门,也不会走东边的东华门——事实上,他也不可能走东华门,东华门已经被轩军控制了。
如果他是自太平湖的醇郡王府过来的,多半自神武门入宫,则走景运门进天街;如果是自海淀的别墅过来,那就一定自西华门入宫,走隆宗门进天街。
现在,醇王既走隆宗门入天街,就应自西华门入宫,则应自其海淀别墅而来。
迟一点,向各门的侍卫和护军确认一下,就更清楚了。
一进天街,便看见乾清门前,聚集着许多官员、执役,向着军机处和隆宗门的方向,指指点点。
文祥和曹毓瑛快步走上前去,文祥厉声喝道:“怎么,都不用办差干活了么?来人啊,将擅离职守者的名字,统统记了下来,交都察院严章纠劾!”
大伙儿转身一看,文中堂和曹尚书来了,都是一脸峻容,立即纷纷作鸟兽散。
围观众人一散开,文祥和曹毓瑛就睁大了眼睛。
军机处前的空地上,醇王席地盘膝而坐,双手搭在腿上,背脊挺得笔直,脖子也竖着,眼睛则微微的闭合着。
天,这是?!——
几个侍卫和醇王保持着丈许的距离,不错眼的盯着。
两个军机章京,站在醇王身边,微微的弯着腰,扎煞着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另一个军机章京,距离醇王稍远,来回踱步,时不时向景运门的方向张望——是徐用仪。
一见文祥和曹毓瑛来了,徐用仪赶紧趋步迎了上来,说道:“醇郡王说,母后皇太后不见他,他就……坐在这儿不起来了!”
什么?
远远儿看见文祥和曹毓瑛,醇王身旁的一个军机章京,赶忙跑到军机处门口,朝屋内喊了句什么。
许庚身掀帘而出,对着走进的文祥和曹毓瑛,摊了摊手,苦笑了一下。
醇王睁开眼,大声说道:“文博川、曹琢如!你们两个,不要做大清的罪人!”
文祥一震,正要开口说话,曹毓瑛低声说道:“博公,我们俩奉旨觐见,先不要和他纠缠!”
文祥一滞,将到了嘴边儿的话咽了下去。
醇王见文、曹二人一言不发,直入内右门,视自己犹如无物,不由暴跳如雷,一跃而起,却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一跤——他盘膝而坐,已经好一阵子了,腿脚开始酸麻,起身的动作太急,又被自己的孝袍绊了一下,容易拿捏不住。
“文博川!曹琢如!”醇王戟指大喝,“你们是不是要‘附逆’?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对不对得住列祖列祖?对不对得住地下的文宗章皇帝?对不对得住……太极殿梓宫中的大行皇帝?”
一连串的诘问,尤其是最后那句“对不对得住太极殿梓宫中的大行皇帝”,叫文祥如遭电击,面色倏然变得惨白,他再也忍不住了,“七爷,你……”
曹毓瑛猛地扯了他的袖子一下,“博公!不做口舌之争!”
微微一顿,压低了声音,“此时此刻,你愈搭理他,他愈来劲儿!话说的愈难听!赶紧觐见是正经!——如何办理,先看看‘上头’的意思!”
文祥只好强自忍住,继续前行。
看醇王的样子,是要追了上来,几个侍卫赶紧拦在了内右门前,军机章京,包括徐用仪在内,也赶紧上前劝说。
这时,文祥的脑海中,跳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如果刺杀轩亲王的幕后主使,果真是醇王,他怎么还如此……呃,不仅没有任何畏罪之意,反而跳踉嚣张,至于此极?
醇王的咆哮声,大约连乾清门那边儿都听得见:“文博川、曹琢如!你们两个,都是大清的罪人!”
文祥几乎就要驻足,但终于忍住,长叹一声,不顾而去。
醇王没有再回原地坐下,呼哧呼哧,来回踱步,时不时高喊一声:“莫做大清的罪人!”
或者:“人在做,天在看!”
又或者:“都想想附逆的下场!”
诸如此类。
远近诸人,官员也好,侍卫也罢,一路折腾下来,个个都算是“面无人色”了,可是,任何劝说,醇王皆充耳不闻;不奉旨,也没有人敢碰他一指头,只好默默的看着醇王一个人在那里怒发冲冠,慷慨激昂。
奇怪的是,轩军应该已经开始“接防”了,不晓得是因为在“接防”的次序上,天街排的比较后,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一直不见蓝色戎装的士兵进入天街。
大约过了两刻钟,文祥和曹毓瑛回来了。
醇王情绪激动的时间太长了,已接近精疲力竭,他瞪着眼睛,正在想着,再给这两个“两个大清的罪人”几句什么厉害的话,曹毓瑛先说话了:
“有旨!醇郡王听宣!”
醇王一愣,他虽然大肆咆哮,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不少话,还是暗讽母后皇太后的,但是体制所关,毕竟不能不“听宣”。
滞了一滞,喘了口粗气,醇王撩起孝袍,跪了下来,微微俯身、垂首。
但是,“臣奕譞恭聆慈谕”一类的话,毕竟不肯说了。
“大内何地?”曹毓瑛面无表情,声音峻厉,“天子、圣母之居停!孰料,竟有谋刺国家亲王之事,实在骇人听闻!而凶徒竟为大内侍卫,尤其令人发指!醇郡王奉职无状,何能再腆颜尸位?着开去醇郡王领侍卫内大臣之缺!”
醇王猛的抬起头来,睁圆了眼睛,大声说道:“我不服!”
懿旨的收尾,一般不用“钦此”,而用“此谕”、“特谕”,曹毓瑛没有说“此谕”、“特谕”,即意味着,这道懿旨还没有结束。醇王的反应,等于中途打断了旨意,这是极其“无人臣礼”的行为,认真追究,可以狠狠的降他的级——从亲王衔郡王直降到不入八分公,都不稀奇。
还有,“我不服”三字本身,也是十分之“无人臣礼”的。
曹毓瑛冷冷说道:“哪里不服啊?”
醇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仔细想去,旨意中的话,竟无一字可驳!
逼急了,冒出了这么一句来:“伯彦呢?他也是领侍卫内大臣!”
不说曹毓瑛、文祥、许庚身了,就连旁观的军机章京,也不由都在心里哀叹一声:草包!
曹毓瑛的嘴角,略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科尔沁亲王手擒凶徒,岂是醇郡王可比?着科尔沁亲王革职留任,戴罪图功!”
只要“留任”,“革职”神马的,就是走个过场——过不了过久,便会“蒙恩起复”的。
“醇郡王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醇王张了张嘴——这一次,真的不晓得说什么了。
见醇王无言以对,曹毓瑛继续说道,“养心殿何地?军机处何地?天街何地?醇郡王行止失度,大肆咆哮,且多有不忍闻之言,荒唐狂悖,视国家仪制如无物,何能再供职御前,为天子近侍,为百官表率?着醇郡王开去御前大臣之缺!”
醇王浑身一震,“我……”
曹毓瑛厉声说道:“醇郡王,你又要打断懿旨吗?”
醇王的身子,扭动了一下,但没有再出声。
醇王身上的差使很多,不过,这个“都统”,那个“都统”,只能算是荣衔,真正紧要的缺分,是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和“管领神机营”,其中,最紧要的,当数“管领神机营”。
旁观人众都在想——包括醇王自己,也是心里一紧:接下来,就轮到“着开去管领神机营之缺”了吧?
不想,颇出意料——
“醇郡王之荒唐无行,”曹毓瑛继续颁旨,“总归平日不读书、不修身、不自醒之过!着醇郡王回府读书,闭门思过!”
微微一顿,“此谕!”
咦,居然把神机营的差使给他留下来了?
醇王不吭声。
“怎么?”曹毓瑛冷冷说道,“醇郡王打算不奉旨吗?”
旁观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如果醇王真有任何不奉旨的表示,彼此就算完全撕破了脸,那么,就该侍卫上前,直接将醇王架出宫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醇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臣……接旨……谢恩。”
旁观众人,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也不晓得是不是事先约好的?景运门方向,蓝色戎装的士兵冒出头来,一小队、一小队,排着极齐整的队形,一路小跑着开进了天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