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三章 轩王入宫
很快,景运门、内左门、乾清门、内右门、军机处、隆宗门,以及外朝一侧的后左门、保和殿殿后丹陛、后右门,整条天街,一切紧要位置,统统布上了轩军的岗。
另有一队轩军,在侍卫的引领下,自内右门进入西一长街——这是去“接防”养心殿的。
看着荷枪实弹的轩军士兵,从身旁呼啸而过——不,轩军没有喊号子,可是,醇王就是有“呼啸”的感觉——他的嘴唇和双手,都微微的哆嗦着,眼睛里,怒火和恐惧,此起彼伏,交叠在一起,脸色忽红、忽白、忽青,蔚为可观。
没有人再搭理他了,军机大臣、军机章京、侍卫,以及在他眼中如狼似虎的轩军士兵,都当他是空气一般。
不过,他没有再次发作。
他咬着牙,吐出几个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字:“好,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说罢,一顿足,转过身来,快步走出了隆宗门。
目送他的,只有一个文祥。
文祥的心情,极其沉重。
形势比人强,开去醇王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的缺,不得不为之,可是——
他抬起头来,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可是,阳光灿烂的后面,到底堆积着什么样可怖的风暴?
他突然有了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今儿早上,军机“叫起”的时候,轩亲王还说了那么一段话,“醇郡王为宣宗成皇帝亲子,辛酉政变,手擒巨憝,功在宗社;多年来,维护宫禁,管理弘德殿,勤劳夙著;神机营各项事务,亦办理得宜,实为公忠体国之贤王!醇郡王已加亲王衔,臣以为,醇郡王当进亲王。”
真是……讽刺啊。
恍若隔世。
这时,一个轩军军官走上前来,给文、曹、许三位大军机敬了个军礼:“三位大人,王爷进宫了!”
文祥、曹毓瑛都认得,这位军官,是在协和门门道内、参与“接防”规划的一个“营长”,就不晓得是“一营”的还是“二营”的了。
王爷进宫了?
三位大军机皆是精神一振。
“博公、星叔,”曹毓瑛说道,“咱们该去接一接。”
“接一接”——指的是到景运门外去“接一接”。
“对!”
“好!”
文祥、许庚身同时点头。
那位营长前引,三位大军机并肩快步向景运门走去。
一出景运门,便看见一队轩军,簇拥着一架马车,迤逦而来——不是轩亲王平时用的那辆后档车,而是一架四轮的西洋马车,对了,就是用来接待“美利坚访华代表团”的那种马车。
马车之左,图林和郭嵩焘并行。
郭嵩焘没有坐车,略出三位大军机的意外,不过,转念一想,不奇怪:郭嵩焘身上,并没有“紫禁城骑马”的恩典。
如此非常时刻,郭嵩焘严守分际,有的人——特别是文祥,不禁颇感安慰。
队伍到了景运门前,图林一举手,带队的军官高喊一声“立定——”
人、车,皆停了下来。
一个士兵上前放下车上的脚踏,拉开车门。
不过,第一个下来的,却不是轩亲王,而是科尔沁亲王。
三位大军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伯王自然是陪了轩王过来的——伯王的身上,可是有“紫禁城骑马”的恩典的,可以在紫禁城内坐车。
接着,关卓凡走下车来。
一眼看去,三位大军机皆是一凛。
轩亲王的孝袍、孝帽,都已经除下了,从头到脚,一身毕挺的深蓝色戎装,黄铜帽徽、黄铜钮扣,以及长筒马靴上的马刺,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只是负伤的左臂用吊带挂在脖子上;右臂上,则系了一条白色的布带,表示目下正在“国丧”之中。
轩亲王戎装入宫,颇出三位大军机的意料。
不容多想,文、曹、许上前,马蹄袖一翻,打下千儿去:“请王爷安!”
关卓凡举手还了一个军礼,微笑说道:“博川、琢如、星叔,辛苦你们了。”
三位大军机起身之后,都留意到,轩亲王左上臂接近肩膊的位置,微微隆起,想来戎装之内,该处必是缠裹了厚厚的绷带。
文祥仔细觑了觑关卓凡的面色,说道:“王爷的面色,略显苍白,不过,气色还好!”
微微一顿,“王爷千金之体,朝野之望,虽历凶险,终无妨碍,真正是国家之幸!”
“惭愧!”关卓凡含笑说道,“我既穿了军装,本该骑马的,不然,叫军士们看见了,未免不像!可是——”
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唉!”
顿了一顿,自嘲的说道,“试了试,上马、下马,居然都要别人服侍!这辈子打从学会骑马之后,可是第一回!算了,还是坐车吧,不然,军士们看见了,更加不像了。”
三位大军机,都是心中微微一动。
“王爷千金之体,”文祥说道,“负了伤,自然要好生将养,上马、下马,皆须使力,一不小心,伤口崩裂,可就不妥了。”
“也只好如此了。”
说罢,关卓凡转向伯王:“伯彦,这架车子如何啊?”
伯王笑道:“果然极其平稳!也十分轻灵——我府里的车子,统统比下去了!”
“可见我不是王婆卖瓜,”关卓凡笑道,“这个车子,明儿个我送你一架。”
“那可多谢了!”
虽然穿了军装,却并未显出凌厉肃杀之气,彼此雍容和睦,一如平时。
“王爷快请养心殿见驾吧,”曹毓瑛说道,“母后皇太后可是等久了!”
“好,好!”
进入景运门,一路行去,一俟关卓凡走进,各处岗哨,立即“啪”的一下,立定敬礼,关卓凡则一一举手还礼,一个岗哨,也不落下。
这个场面,对于紫禁城里的人来说,是极为震撼的。
大清的仪制中,奴才给主子行礼,是绝没有“还礼”一说的——这不消说了。
下属给上司行“庭参礼”,也没有“还礼”一说。
有时候,两个官员,只是品级高低有别,彼此没有从属关系,见礼的时候,品级较高的官员会给品级较低的官员以某种形式的“还礼”——最多是“半礼”,这是因为,品级较低的官员身上,还有其他的身份,譬如:翰林,品级较高的官员,尊重的,是品级较低的官员的翰林身份。
如果品级较低的官员,没有翰林一类的身份,那就只有下级给上级行礼的道理,绝没有上级给下级还礼的道理了。
现在,轩军士兵给轩亲王行礼,轩亲王不但还礼,而且,双方的礼数,一模一样——轩亲王还的,不是什么“半礼”。
轩亲王是什么身份?轩军的一个大头兵,又是什么身份?
其间的距离,可以道里计吗?
这——
怪不得,每一个轩军士兵,见到轩亲王,眼睛中,都放出一种异样的、难以言述的光芒!怪不得,轩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怪不得,一声令下,数千轩军,便掩有整个京城和大内!
怪不得——
这个场景,叫多少人的心,怦然而动?又叫多少人的心,莫名其妙的揪在了一起?
关卓凡自内右门进入西一长街,虽然,内右门和通向养心门的遵义门,以及整个养心殿的关防,都已在轩军掌握之中,但是,图林和四名士兵,依然贴身护卫。
西暖阁。
慈安见到关卓凡第一眼,就忍不住哭出声来:
“你……你怎么样了?”
彼时,孟敬忠还在一旁侍候。
他非常见机,立即退了出去,并且把正殿内所有执役,都叫了出去,同时吩咐:窗外廊下,不许站人。
关卓凡单膝跪倒,右臂屈肘平胸。
“劳母后皇太后牵挂,臣无大碍。”
“快起来,快起来!”
“是,谢母后皇太后。”
“伤在了哪儿?是左臂吗?”
“是。”
“你过来……让我看看。”
“呃……是……”
“这儿?”
“是。”
“你……让我看看。”
“呃……母后皇太后的意思是?”
“你……把衣服脱了。”
“啊?这……”
“不亲眼看看,我……不放心。”
“呃……”
“来,我帮你……”
“臣,遵旨……”
……
*(未完待续。)
第二七四章 尘埃落定
养心殿西暖阁内,母后皇太后对轩亲王,如何“解衣视疾”,殿外之人,难知端详,不好妄加揣测,总之,轩亲王是次入觐,大约花了大半个时辰,跪安之后,见者咸以为,轩亲王的面色,没有原先那么苍白了。
四位大军机和伯王,都在军机处等候,忽听门外卫兵高声唱名:“轩亲王到!”
五人都是一愣——这个做派,原先可是没有啊。
不过,也都立即反应了过来,包括伯王在内,都站了起来。
门帘掀开,关卓凡进来,虚按了按手,微笑说道:“坐,都坐。”
诸人重新落座。
“轩军借用南三所,”关卓凡说道,“‘上头’已经准了。”
意料中事。
“不过,”关卓凡说道,“我跟‘上头’说,南三所的陈设,不是寻常军士该用的,请旨,一切陈设,皆撤回库里——包括床榻什么的,嗯,留几张光板儿桌椅就好了。”
听者皆心中微微一动。
“母后皇太后笑了,”关卓凡说道,“说,这一丁点儿的小事儿,有什么好请旨的?吩咐孟敬忠他们一声就好了。”
微微一顿,“不过,‘上头’也疑惑,连床榻都撤出去了,你叫军士们睡哪里呢?我说,打地铺啊。‘上头’说,哟,这可是辛苦他们了。我说,母后皇太后放心,这不算什么,轩军的兵,打仗的时候,拉练的时候,往泥浆地里一躺,也能够扯起鼾来,在青砖地上打地铺,那算是过上好日子喽。”
“母后皇太后又问,”关卓凡微微一笑,“什么叫‘拉练’啊?”
四位大军机和伯王,也都不由露出了微笑。
关卓凡的话,似乎有一点儿絮絮叨叨,但五位听众都明白:轩亲王是以此向天下人表明,轩军进驻南三所,只是暂时“借用”,一切举动,严守分际:一切“逾制”的物件,都不用;一切“逾制”的事情,都不做。
当然,轩军进入内城、进入大内,本身就是最大的“逾制”了,拿南三所的几件摆设做文章,纯属自己给自己涂抹一点儿脂粉。
不过,即便是涂脂抹粉,也算是一种善意的姿态,听者之中,如文祥、伯王,不禁颇感安慰。
“‘上头’问我,”关卓凡继续说道,“东、西长房,加上南三所,地方就够大了吗?轩军一千多号人呢!我说,臣也不晓得,不过,就算还是住不下,也不再借用其他的处所了——南三所的院子,十分宽绰,就在院子里支帐篷好了。”
别人不说,文祥先暗暗的舒了口气。
“轩军接防大内,”关卓凡说道,“大致就是这么一个格局了。我对‘上头’说,虽然说,紫禁城一下子加多了一千多口子人,不过,轩军的后勤辎重,有自己的一套,彼此协调一下,不会给宫里增加什么负担的,母后皇太后尽管放心。”
顿了一顿,笑了一笑,“‘上头’兴致很好,说,‘我从来没进过军营,现在军营搬进宫里边儿了,这可方便了——得空儿了,我去南三所瞅一眼,好不好啊?’”
五位听者,都是一震。
“我说,”关卓凡说道,“母后皇太后陛临阅操,这是轩军无上之荣宠!待一切安顿好了,臣具折,恭请母后皇太后的凤驾。”
听者相互以目:圣母皇太后“阅操”过了,现在,母后皇太后也要“阅操”了!虽然,在宫里“阅操”,规模上没法子和去天津相提并论,可是,毕竟也是“阅操”啊!
众人都在想着心事,军机处内,一时无语。
不能没有人接轩亲王的话,曹毓瑛刚想开口,伯王已经说话了:“箭亭那儿,倒是一块很好的阅操的所在。”
箭亭前面,是一片极开阔的空地,国初之时,专门做皇帝和皇子跑马射箭之用,后来,又为殿试武进士阅技勇之处所。箭亭原名“射殿”,世宗时更名“箭亭”,反正,“射殿”也好,“箭亭”也罢,都算真正的顾名思义。
“箭亭?”关卓凡做出略略思索的样子,随即欣然说道,“是,确实十分合适用来阅操。”
“我晓得,”曹毓瑛说道,“轩军的兵,是无一日不操练的,进了宫,也不能就断了操练,不然,疲沓松懈,意气消沉,何以承担维护宫禁之重任?则除了阅操,我看,轩军平日操练,也可以放在箭亭。”
这时,文祥、伯王都想了起来:孟敬忠把南三所提了出来之后,图林大赞其成,说:“南三所距箭亭不远,箭亭前面的空地更加开阔,我的兵,平时操练,都有地方了!”
这——
关卓凡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琢如言之成理,伯彦,你怎么看?”
您都说“言之成理”了,我还能怎么看?
“我也觉得……呃,轩军平日操练,可以……放在箭亭。”
“好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这下子可热闹了。
桂殿兰宫,飞阁流丹,一边儿翎顶辉煌,雍容揖让,一边儿腾挪跳跃,口号声喊得震天价响,这个场景,想一想就——
嘿。
沉默片刻,伯王说道:“逸轩,轩军接防大内,你还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交代不敢当,”关卓凡说道,“方方面面,都很妥当了,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啰嗦的了了。”
嗯,尘埃落定。
“那好,我就不打搅你们了。”
说罢,伯王站起身来。
“我行止不大方便,博川,你替我送一送伯王爷。”
文祥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来。
伯王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刺客还在军机章京直庐关着——逸轩,是不是这就交了给你?”
“嗯……就交给图林吧。”
伯王暗暗舒了口气,“好!”
这块烫手山芋,总算扔出去了!
伯王辞出之后,关卓凡取出怀表,打开表盖,看了一眼,自失的一笑:“都这个点儿了!”
合上表盖,说道:“折腾了大半天,各位大约都已精疲力竭了,也该透口气儿了,还有什么话,咱们晚上再说吧——今儿个晚上,请各位过朝内北小街一趟。”
微微一顿,“嗯,就……戌初二刻吧!”
文、曹、许、郭,齐齐应了一声。
“不过,”文祥说道,“王爷新伤,原该好好儿歇息的……”
“没法子,”关卓凡摇了摇头,“歇不了!”
顿了一顿,“别的不说,出宫之后,就得去理藩院胡同;理藩院胡同出来,就得去小苏州胡同。”
四位大军机微微一怔,随即都露出了微笑。
“也是,”许庚身点头说道,“两位公主,一定牵挂的紧。”
“其实,”关卓凡说道,“已经派人过去递了话儿了,说我并没有什么大碍,可是,她们两个,不亲眼看一看,如何放心得下?唉,女人嘛——没有法子!”
轩亲王这几句话,其实若有深意,只是四位大军机,没有一个人,晓得养心殿西暖阁中“解衣视疾”之里就,自然也就没有一个人,能够了解轩亲王的话中深意。
“还有两位侧福晋,”郭嵩焘微笑着,语气中带出了一点点调侃的味道,“王爷也得尽早抚慰呢。”
“哎哟!”
关卓凡用右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筠仙,你可是提醒我了!得赶紧叫人往上海打电报呢!”
顿了一顿,“对了,还有美国那边儿!——唉!真是一处照应不到都不成!”
四位大军机,相顾莞尔。
只是,轩亲王放在美利坚的两个女人,还没有正式的名分,大伙儿不怎么好接口。
“不过,”关卓凡微微摇了摇头,“隔得这么远,‘亲眼看一看’什么的,就谈不上了,希望她们不会胡思乱想吧!”
“王爷,”曹毓瑛笑道,“我倒是有个法子,能叫侧福晋们放下心来。”
“哦?”关卓凡眼睛一亮,“琢如,请赐教!”
“王爷可以拍一张照片,寄了过去……”
“啊!……”
关卓凡又轻轻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琢如,好计!这……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顿了顿,笑道:“如果不是受了伤,我该给你做个揖的!”
军机处里的气氛,一时非常活泛。
“两地音讯相通,”文祥感叹说道,“电报,叫千里万里之遥,直若咫尺之隔;照相,嘿,以前‘通’的,只是‘音讯’,现在,连……‘形貌’,也可以‘通’了!”
顿了一顿,“这个情形,不过几年之前,都还无法想象,这个世界,真正是……不一样了!”
“不错!”关卓凡说道,“世界之变,真正是日新月异!什么老皇历,都得暂且放一放——真用不着了,就得赶紧翻过这一篇儿去!不然的话——”
微微一顿,“一不小心,变成了老皇历的,就是咱们自己个儿了!——迟早被人家翻了篇儿过去的!”
轩亲王这句话的深意,四位大军机都是听懂了的。
沉默片刻,文祥说话了,声音略有一点苦涩:“王爷说的极是,应时而变,与时俱变,不得不然。”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就拿电报这样东西来说吧,电线上,传过来、传过去的,算是文字;指不定哪一天,电线上传来传去的,就是声音了——上海那边儿一张嘴,北京这边儿就听见了!嘿,那才叫真正的‘音讯相通’呢!”
顿了顿,“到时候,电报这个新玩意儿,也就成了老皇历啦。”
这一回,轩亲王说的,未免就太过于匪夷所思了,四位大军机都笑了笑,不过,没有人接口。
*(未完待续。)
第二七五章 难题
朝内北小街,轩亲王府,后花园,芙蓉榭。》UU小说,www.uu234.com
四位大军机中,文祥是最后一个到的。
由轩王府的仆从服侍着,文祥先在偏厅换了便服,进入芙蓉榭后,见榭中一张圆桌,五张梳化椅,桌上果品、酒水琳琅,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都已在座,每人手中一只高脚玻璃酒杯,杯中波光潋滟,看见他来了,都举杯含笑致意。
文祥入座,歉然说道:“我来晚了!”
“哪里!”曹毓瑛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还不到戌时二刻——大约还有半刻钟吧,博公才是最准时的。”
“我是想着轩亲王府佳酿甚多,”许庚身笑道,“早一点过来,不仅可以多喝一点,还可以喝的自在一点——王爷还不在场嘛。”
彼此说笑了几句,一阵清凉的夜风吹过,四人都觉通体舒爽,放眼望去,湖面莲叶田田,鼻端暗香浮动,文祥不由叹道:“红香世界清凉国!真正是处好所在!”
“只是花期将尽,”郭嵩焘喟然,“荷叶尚田田,菡萏香欲销,已不如上一次那般灼灼其华了。”
上一次——
那是大行皇帝确诊罹患天花,亲贵重臣进宫“叩喜”,出宫之后,聚会于此。
彼时,大行皇帝还有痊愈的希望;彼时,醇郡王还嚷嚷着要提前预备嗣皇帝的人选。
现在,大行皇帝已经“大行”,庙、谥都已定了下来,只是尚未正式公布。
现在,嗣皇帝谁属,其实也同样已定了下来,一般的是尚未正式公布。
还有,上一次聚会于此之时,那个意气风发的醇郡王,现已被开去了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的缺,同此地的主人,彼此已算是破了脸了。
真是……今夕何夕?
想到这些,四位大军机都不由沉默下来。
“王爷来了!”
说话的是许庚身,他的座位,正对花园入口方向。
一盏宫灯,迤逦而来。
四位大军机,放下酒杯,站起身来。
灯笼近了,看得清楚,一名侍女提灯,轩亲王随后,再往后,是两名卫士。
关卓凡已经换了便装,左臂还是吊着,右手拿着一个物件,似乎是一把扇子。
关卓凡走进榭中,落坐之后,侍女和卫士,都退了出去。
侍女离开了水榭,不过,两名卫士却未远离,保持着一个既听不清楚榭中人说话、又能够看得见榭中人动作的距离。
“没法子,”关卓凡微微苦笑,“今儿的事儿出来之后,近卫团新订了规矩,说只要我在户外,就不能脱离卫兵的视线。”
文祥和曹毓瑛都想起了图林说的,“轩亲王如果进了屋子,门外,必须有轩军守卫;轩亲王如果在屋外边儿,必须为轩军目光所及。”
“今日之事,”文祥说道,“万万不可重演!近卫团再怎么谨慎行事,也不为过的。”
“唉,就是……像黏上了一帖膏药!”
关卓凡叹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个了。”
顿了一顿,“对了,酒你们自个儿喝着,不必管我——身上有伤,医生不许我喝酒。”
这个时候,四位大军机才看清楚,轩亲王手中的那个物件,不是什么扇子,而是一个白折子。
不过,明显不是奏折。
是什么呢?
“跟你们说个事儿,”关卓凡手中的白折子,微微的晃动着,“近卫团既已入城,三里屯的营地,就空出来了,我叫丰台大营的吴建瀛,分出一个团,调驻三里屯,这样,嗯,东西两头,平衡一些。”
丰台大营吴建瀛部的动向,是朝野关注的焦点,四位大军机自不例外,至此,情形明晰了。
近卫团三里屯的驻地,“空出来了”,本身并不是什么问题,并不是一定要填满的;但“东西两头,平衡一些”,却是非常重要的考量。丰台在北京城西南,三里屯在北京城正东,“东西两头,平衡一些”是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真实意思是:从东、西两个方向,像一个钳子一样,夹住北京城。
还有,丰台大营距北京城较远,三里屯距内城,却只有三里——不然怎么叫“三里屯”呢?如果“有事”,急行军不到一刻钟,就到了朝阳门,“缓急可恃”。
不过,还好,吴建瀛部总算没有入城。
近卫团和吴建瀛部,究其竟,都是野战部队,但近卫团好歹还挂了一个“近卫”的幌子,吴建瀛部,可是连这个幌子也没有。
轩军的调动和部署,利落、严密、谨慎,四位大军机,都只连连颔首,不能多置一辞。
有人暗自祈祷:老天保佑,希望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什么新的调动和部署了吧!
正在思绪联翩,轩亲王又说话了。
“有一个事儿,”关卓凡说道,“不晓得你们还记不记得?”
顿了一顿,“嗯,辛酉年的时候,两宫垂帘后的第一道恩诏?”
两宫垂帘后的第一道恩诏?
四位大军机皆努力回想。
彼时,郭嵩焘不在中枢,不免茫然,但是文、曹、许三人,很快就都想了起来,相互以目,彼此点头。
“记得,”文祥说道,“其实,这个事儿,我还是始作俑者呢!”
“哦?请道其详!”
文祥不晓得轩亲王为什么会重提旧事,不过,依旧坦然说道:
“肃顺当政之时,公事也好,私谊也罢,同朝廷、地方的大小官员,自然有许多函件往来。这其中,有人谨守分际,但是,也有的人,见肃顺炙手可热,为求幸进,不免曲意攀附。还有的人,虽然本心并无意攀附肃顺,可是,伊既然当权,为求办事顺遂,也不免谀之、美之了。”
微微一顿,“抄肃顺家的时候,在伊之内卧,发现了一个大保险柜,费了好大的气力,最后,找了洋工匠过来,才将之打开。一看,里面装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账本和信件。账本不去说他,不过是纳贿、送礼、各种人情的记录,说信件——这些信件,就是那些谀美肃顺的信件。”
四位听者,神情都极专注。
“我当时不知轻重,”文祥说道,“见肃顺珍而重之的将信件藏在保险柜内,不禁好奇,拆了几封来看——哦,对了,抄肃顺的家,是我带的队。”
顿了一顿,微微苦笑,“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又顿一顿,“何止‘谀美’二字?其中不少字眼,虽然隐晦,但是如果细究,都能戴上一顶‘悖逆’的帽子!——总之,绝非人臣所应言、所忍言的!”
“其中,犹以陈子鹤为甚!”
陈子鹤,名孚恩,子鹤是他的字,肃顺当政时的吏部尚书。
这时,曹毓瑛插了一句,“吏部为六部之首,向来的规矩,堂官须翰林出身,陈子鹤并非翰林出身,却做了吏部尚书,完全是靠了肃顺的引援之力,因此,攀附肃顺,尤其起劲。”
“琢如说的不错,”文祥点了点头,“肃顺的心腹之中,出谋划策,推杜继园;联络奔走,靠陈子鹤——结果,联络来,奔走去,生出了异样的念头!”
杜继园,就是杜瀚,继园是他的号。
“说的明白一些,”文祥的声音干巴巴的,“陈子鹤说给肃顺的那些话,虽然隐晦,其实就是‘劝进’!”
曹毓瑛、许庚身,是晓得此事的来龙去脉的,但听到“劝进”二字,还是不由心头微微一震,郭嵩焘就更不必说了——他是第一次听人细说此事之端详。
关卓凡面色平静如水。
“当时,我十分苦恼,”文祥说道,“这些信件,如果公之于众,不晓得要掀起多大的风波?陈子鹤不必说了,一定是保不住首领的,别的人,罪之、黜之、罚之,还不晓得有多少呢!”
顿了一顿,“杀载垣、端华、肃顺,已经是朝野震撼——足够了!如果再兴大案,人心惶惶,内外不安,何能君臣同心,共臻治世?”
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再者说了,陈子鹤虽然攀附肃顺,妄生异念,可是,到底也是一等一的人才!如果朝廷宽大为怀,伊幡然自新,未尝不能再为国家出力——可惜了!”
文祥的“可惜”,有两重含义:一是说杀掉陈孚恩“可惜”,一是说陈孚恩后来的结局“可惜”。
辛酉政变之后,陈孚恩远流新疆伊犁,他知耻后勇,奋勉效力,前后两任伊犁将军,都为其请功,第一次,朝廷不准,第二次,伊犁将军明绪,奏言陈孚恩筹饷、筹兵不遗余力,恳请予以释放,这一次,朝廷终于准了,同时,命陈孚恩留在伊犁,协助办理兵饷事宜。
陈孚恩大为振奋,正待大展拳脚,不料回乱蜂起,伊犁陷落,明绪战死,陈孚恩一同死难。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因此,博川你就出奏,请将这批信件,不经拆阅,一火焚之?”
这就是两宫垂帘之后的第一道“恩诏”,也确实起到了很明显的安定人心、团结异己的作用。
“出奏的是恭亲王,”文祥说道,“我只是向恭亲王建议罢了。”
“一样的,”关卓凡说道,“博川,此举大有古大臣之风!”
顿了一顿,“你们大约奇怪,我为什么把几年前的事儿,又拿了出来?”
是,我们都有点儿奇怪。
关卓凡将手中的白折子,搁在圆桌边上,轻轻的拍了拍,“这是因为,我现在的难题,和博川当年的难题,相差仿佛。”
*(未完待续。)
第二七六章 刺客的供词
文、曹、许、郭的目光,一起落到了白折子上面。∈♀UU小说,www.uu234.com
难题?什么难题?
这个白折子里边,到底写了些什么?
关卓凡曲起右手食指,在白折子上轻轻的敲了一下,公布了谜底:“这里边儿,是刺客的供词。”
啊?
大军机们都吃了一惊:这就审了出来了?
呃……这么快?!
那个许保田,既然敢于刺杀轩亲王,自是一等一的亡命之徒,不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家人、族人的安危,大约也不在他眼中。就擒之后,异常镇定,也间接证明了,其人死硬顽固,不是轻易可以移志的。
本以为,他会遍熬苦刑,最快也得三、五之后,案情才有眉目,结果,两个时辰不到,就招供了?
那个“敕命轩军松江军团总粮台驻京城办事处”,还真是……了得啊。
当然,“供词”和“招供”,并不能等同,可是,如果刺客只是云山雾罩,没有吐露什么实情,轩亲王也不必郑重其事的把“供词”拿了出来吧?
一想到,刺杀轩亲王的幕后主使的名字,可能就在这个毫不起眼的白折子里,四位大军机,都不禁心跳加快了。
如果这个幕后主使,果然就是“那个人”,那么,这是何等样一件惊天大案?接下来,又会掀起何等样的惊涛骇浪?对朝局,又会造成何等样的深刻影响?
真正是……开国以来未之有也!
至于“那个人”的命运……唉,就没法子说了!
“这里面儿都说了些什么,”关卓凡微笑说道,“各位,想不想一睹为快呢?”
什么意思?
四位大军何等样人?转念之间,已经明白了,轩亲王刚刚说的“难题”,是指什么了。
难道,幕后主使,真的是?!——
四位大军机,有人掌心微汗,有人口干舌燥,有人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
芙蓉榭中,一时无语。
夜晚的蝉鸣蛙噪,此时此刻,显得尤其响亮,听在耳中,简直有些惊心动魄了。
过了好一会儿,曹毓瑛正色说道,“王爷,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
文、许、郭都明白,曹毓瑛口中的这“两件事”,是指哪“两件事”。
“哦?”
“陈子鹤等人,”曹毓瑛说道,“攀附肃顺,函件往来,不论如何语涉悖逆,也只是文字招尤,到底没有实在的……反迹!充其量,‘诛心’而已!”
顿了一顿,“肃顺本不得人心,谀其美其者,大多不过虚与委蛇,纵有陈子鹤者妄生异念,‘三凶’伏法之后,一切荒诞不经的念头,自然烟消云散,再也不能掀起任何波浪,因此,大变之后,为稳定人心,安定朝局,悖逆文字,一火焚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关卓凡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可是,”曹毓瑛亢声说道,“许某大内之中,刺杀枢府领袖、国家亲王,此等行径,较之谋反大逆,根本无二!其问刑,亦应比照谋反大逆,凌迟处死,逢赦不赦!许某枭獍之心,恶逆之尤,罪无可逭,岂可稍作姑息?”
关卓凡沉吟了一下,叹了口气,说道:“说的也是!那好罢,我也不藏着掖着了——诸位请看!”
说罢,打开折子,向前轻轻一推。
四位大军机同时睁大了眼睛。
水榭四角,各装了一盏玻璃罩子的“气死风灯”,大军机们看得清清楚楚——
白折子上,空无一字。
四人都愣住了:什么意思啊?
关卓凡微微苦笑:“这就是许某的‘供词’了。”
四位大军机,个个一脸懵逼。
“其实,”关卓凡说道,“我根本就没派人讯问许某,我也不打算讯问了——我已下令,将许某秘密处死。”
啊?!
“所以,”关卓凡自失的一笑,“能供诸公娱目者,就只有这样的一份‘供词’了。”
四位大军机面面相觑。
“我之所以不审许某,”关卓凡叹了口气,“是因为——嗯,请诸公教我,如果审了出来,我是说,如果幕后实情、幕后主使,审了出来,我该何以置之呢?”
曹毓瑛沉声说道:“自有国法!”
文、许、郭三人,皆是一震,文祥想说什么,嗫嚅了一下,没有说出来。
关卓凡轻叹一声:“奈何还有人情啊!”
“王爷!”
关卓凡摆了摆手,“琢如,你先听我说。”
曹毓瑛不说话了。
“我与诸公,”关卓凡平静的说道,“肝胆相照,无事不可言,此处亦无第六人在——”
说到这儿,看了眼不远处的卫兵,笑了一笑,“那两位不算,再说,他们也听不清楚咱们的说话。”
顿了顿,“既如此,咱们的话,就摊开来说罢!——毋庸讳言,刺客之主使者谁何,我所疑者,同诸公所疑者,大约是同一人。”
关卓凡的声音,十分平静,但文、曹、许、郭四人,心跳再次加快了。
“刺客固然顽固,”关卓凡继续说道,“可是,假以时日,反复勘磨,总是审的出来的,那么,若刺客之主使者,果真即我与诸公所疑者——”
顿了顿,“琢如说的不错——‘自有国法’,可是,到时候,到底该置其人于哪一条国法呢?”
没有人接口,包括曹毓瑛。
“琢如方才说,”关卓凡说道,“许某的行径,较之谋反大逆,根本无二,其问刑,亦应比照谋反大逆,凌迟处死,逢赦不赦——”
顿了顿,“虽说主从有别,可是,幕后主使者,一定不能算作‘从犯’吧?若将许某付诸凌迟重典,这位幕后主使,又该置诸何典呢?”
“还有,若真的‘比照谋反大逆’,‘逢赦不赦’,即不能引用‘八议’中的‘议亲’、‘议贵’等名目了——嘿,到时候,就算有人有心替他求情,都没处下嘴!”
芙蓉榭中,一片沉默。
“退一万步来说,”关卓凡说道,“就算恩自上出,顶多、顶多,凌迟改为斩首——如当年肃顺之故事。难道,还能像烧酒胡同一样,仅仅削爵、黜出玉牒、终身高墙圈禁?”
烧酒胡同,指的是已被削去惇亲王爵的奕誴。
“我倒是乐意的,”关卓凡苦笑了一下,“可是,我怕有人不乐意——别的不说,只怕轩军就先闹了起来!”
这句话,在大军机们的心头,又重重的敲了一下。
“唐章怀太子写过一首《黄台瓜辞》,”关卓凡说道,“希翼可以感动武后,不对亲生子女,赶尽杀绝。”
顿了一顿,曼声吟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吟罢,微微一笑,“诗词一道,我是不在行的,这几句,我没有记错吧?”
文祥胸臆之间,微觉气血翻涌,低声说道:“一字不错,王爷记心极佳。”
“章怀太子的诗写得好,”关卓凡说道,“可惜,武后的心肠更硬!章怀太子终于被废为庶人,继之被迫自尽,只留下一首《黄台瓜辞》,供后人做千古之叹,唉!”
章怀太子即李贤,他是武则天的次子,时太子李弘猝死,被续立为太子。故太子李弘是武则天的长子,李贤的胞兄,其薨逝的情形,颇为诡异,人皆传为武后鸩杀;李贤接太子位后,与母后疑隙渐开,自觉不能保全,将步乃兄之后尘,于是做《黄台瓜辞》,向母后婉转哀求,可是,终于不能免祸。
“类似的情形,”关卓凡说道,“我不希望,在咱们大清,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演了!”
灯光之下,四位大军机的面色,都极凝重。
“康、雍年间,九王夺嫡、兄弟阋墙什么的就不说了,”关卓凡说道,“就说文宗章皇帝的几个兄弟吧!宣宗成皇帝失手踢死隐志郡王,致贻终身之憾;原惇亲王奕誴,悖乱荒唐,削爵圈禁——这,已经是‘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了!难道,真的要……‘三摘犹自可’?”
顿了顿,“无论如何,吾不忍为也!”
文祥鼻酸眼热,正要开口,曹毓瑛缓缓说道:“只怕……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关卓凡微微一笑,“琢如你放心,我不是小孩子,吃了一次亏,哪里还能吃第二次?——就算‘虎有伤人意’,那也是伤不到人的!”
“王爷仁之尽、义之至,真正是无以复加了!”文祥激动的说道,“如果有人兀自不悟,不肯自新,那真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不错!”关卓凡恬然的点了点头,“一切都看天意!”
“王爷宽仁大度,包涵四海!”许庚身说道,“不过,刺客的处置,对外头,总要有一个交代吧?似乎也不好直捅捅的说,不审不问,就处死了?”
“是,”郭嵩焘说道,“这样的一个大案子,不可以不审不问的,不然,一定有许多人不服气——尤其是轩军。”
关卓凡沉吟了一下,说道:“星叔和筠仙说得对,这样吧,对外就这么说——刺客身有隐疾,刑讯之时,突然发作,抢救不来,就此暴毙,如何?”
无人异议。
“这个事儿,”关卓凡说道,“希望到此为止——树欲静,风亦止!咱们还有多少大事要办?不好再浪费精力,做无谓的纷争了!”
这个貌似良好的愿望,自然是不会实现的,事实上,不但“风”不会“止”,“树”,也根本没真打算“静”的。
*(未完待续。)
第二七七章 风云激荡之时,义士用命之日
树不静,风不止。
风来自太平湖。
太平湖醇郡王府,箑亭。
亥初一刻左右——大约就是朝内北小街轩亲王府后花园芙蓉榭的聚会散去的时候——醇王步入箑亭。
已在亭中等候的刘宝第,站起身来:“王爷。”
醇王点了点头,没有吭声,坐了下来。
他一向敬重刘宝第,阖府称“先生”而不名,这个态度,是比较少见的。
昏暗的灯光下,醇王的眯缝眼、扫帚眉、塌鼻梁、厚嘴唇,都扭在了一起,十分的难看。
箑亭也是装了“气死风灯”的,不过,灯罩不是玻璃,是用羊皮纸做的。
刘宝第的神色,依旧坦然。
醇王吐了一口粗气,声音低沉:“怎么样?”
“荣仲华说,”刘宝第说道,“他对王爷,只有八个字,‘追随到底,同进同退’!”
醇王皱在一起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微微的舒展开来,点了点头,说道:“仲华总算是有良心的!”
荣仲华,荣禄,同治六年的这个时候,正担任神机营的“全营翼长”。
神机营的架构,是很奇葩的。
神机营的最上头,是“钦命总理神机营事务”的王爷,恭王、醇王哥儿俩,都干过这个差使,有一段时间,还是同时“总理神机营事务”,由恭王“佩戴印钥”。目下,自只剩下醇王一位了,“佩戴印钥”的,自然也就是醇王了。
其下,是“神机营管理大臣”,就是原先文祥干的活儿。文祥辞差之后,“神机营管理大臣”变成了一个荣誉性质的衔头,无定例、定员,有时候,还会空缺——譬如现在。神机营的一切大权,都掌握在“钦命总理神机营事务”的王爷——也即醇王手中。
再往下,就到了“总理全营事务翼长”,简称“全营翼长”,衔级比同提督,一共三名。另外,同提督一样,“全营翼长”也被称为“军门”。
“全营翼长”之下,是“翼长”。“翼长”不是带兵的,而是文案处、营务处、印务处、粮饷处、核对处、稿案处等“六处”的主管,就是说,是行政官员。
“翼长”之下,是“专操大臣”。不过,这个“专操大臣”,也不是“带兵”的,只能算是“练兵”的。
神机营的兵员,是从京师原有各旗营中“精中选精”,包括前锋营﹑护军营﹑火器营﹑健锐营、骁骑营,等等。不过,这些兵员,入神机营之后,并未脱离原有的编制,神机营的功能,只是把这批所谓的“精锐”,集合在一起,加以训练,训练结束了,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如果遇有战事,也是以相同的方式进行集结,出队作战。
所谓“专操大臣”,顾名思义,就是专门负责“操练”的。整个神机营,分为数队,每一队,由一到两位“专操大臣”负责。这个“队”的分法,基本上是以兵员的原籍营为准,即,来自前锋营的为一队,来自护军营的为一队,来自健锐营的为一队。
再往下,具体到每一队,有管带、营总、把总,架构上,同原先的旗营,没有什么本质不同,只是多少混了一点点勇营的意思进来。
真见仗的时候,“专操大臣”是不带队的,领兵打仗的,是“全营翼长”和各队的管带们。
看到这儿,我们可以感叹,神机营是何等样的一朵奇葩了:
其一,本质上,神机营只是各旗营的所谓“精锐”的一个松散的联合体,根本算不得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军队。甚至,我们可以说,某种意义上,神机营仅仅是一个“训练营”。
其二,自全营翼长至各队管带,中间隔了翼长和专操大臣两层,平日,全营翼长既不直接负责管理,也不直接负责训练,打仗的时候,却要带兵出战,这个,真正叫“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了。
全营翼长尤如此,上头那位“钦命总理神机营事务”的王爷,就更不必说了。
这样的“军队”,能够打仗?
神机营的奇葩,不止于架构,其训练方式,更加奇葩——不,远不止本书之前吐槽过的那些,不过,未免离题太远,容后再表。
神机营的架构,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奇葩的。
成军的时候,神机营暂时没有自己独立的“编制”,算是无可奈何——因为神机营之成军,还是“旗营”的思路,其兵员,来自于现有的各旗营,这些兵,人人都有自己的旗属,枝牵蔓连,盘根错节,将之打乱,重新编制,涉及的因素,实在太过复杂,所以,只好以这种“联合体”的形式,暂且将就。
可是,文祥做“神机营管理大臣”的时候,是直接抓管理和训练的,“专操大臣”也有,不过,仅仅算是他的助手。那个时候,“全营翼长”是直接管带各队的,文案处、营务处、印务处、粮饷处、核对处、稿案处等“六处”,只是普通的庶务单位,只有“委员”,没有“翼长”,更加没有凌驾于各队之上。
文祥辞差之后,醇王全面接手,神机营的架构,层级愈来愈多,上下之间,愈来愈脱节,醇王本人,也愈来愈高高在上,最终,变成了这样的一副奇葩面目。
好了,偏题了,言归正传。
“受知于王爷之前,”刘宝第说道,“荣仲华落魄成了什么样子?他能有今天,全靠王爷一手提拔!王爷于他,恩同再造!他感激图报,‘追随到底,同进同退’,分所应当!”
咸丰九年的时候,荣禄得罪于肃顺,不得不去户部银库员外郎之职,他捐了个候补道,可是,一直补不到实缺,整整三年,赋闲在家,一直到走通了太平湖的路子,投入神机营,做了文案处的“翼长”,才算“起复”了。
“也得他自个儿有良心!”醇王哼了一声,“这个世道,‘分所应当’的事儿多了,有几个真正知恩图报的?背恩负义的,倒是不少!”
刘宝第微微一笑,说道:“王爷放心,荣仲华确实是个有良心的!不过——”
“不过什么?”
“有良心是一回事儿,有担当——就是另外的一回事儿了。”
“担当?”醇王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又开始往一块儿扭了,“你是说,荣仲华——”
“不,王爷误会了,”刘宝第说道,“我的意思正正相反,我是说,荣仲华是个有担当的!”
“哦?怎么说?”
“我对荣仲华说,王爷期许于你的,是‘大有作为’,而不仅仅是‘追随到底,同进同退’啊。”
“‘大有作为’?”
醇王沉吟了一下,点头说道:“先生这个四个字,有味道!——荣仲华怎么说?”
醇王对“先生”的态度,终于恢复到原先的模样了。
“荣仲华说,‘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嗯?嗯……”
将“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在脑子中转了两圈,醇王的小眼睛,终于亮了起来:“好,好。”
顿了顿,“还有什么吗?”
“暂时就这么多了,”刘宝第说道,“王爷毕竟没有跟我交底儿,荣仲华的表态,算是至矣尽矣,无法说的更多了。”
听到“王爷毕竟没有跟我交底儿”,醇王皱了皱眉,不过,没有马上有所分说,而是问道:“恩露圃和文圻中呢?”
这是另两位“全营翼长”:恩承,字露圃;文衡,字圻中。
“恩露圃、文圻中都说,唯王爷马首是瞻。”
“嗯……”
“文圻中还说了这么一句话,”刘宝第说道,“‘风云激荡之时,义士用命之日!’”
醇王的小眼睛又亮了:“嗯?文圻中竟有如此肝胆?倒是没有想到!他还说了什么?”
“王爷,”刘宝第似笑非笑的,“文圻中的话,已经说的很透了。”
“嗯……也是,也是!”
醇王不由自主,兴奋起来,搓了搓手。
“王爷也晓得的,”刘宝第说道,“恩露圃、文圻中两位,虽说也是王爷提拔上来的人,可是,同荣仲华的情形,毕竟还是略有不同的。”
顿了一顿,“总要咱们这里,跟人家有所承诺了,人家……嘿嘿,‘唯王爷马首是瞻’,嗯,这个,才好追随啊。”
所谓“略有不同”,是说,荣禄以居闲的捐班身份,一入神机营,即为文案处翼长,这是真正的“超擢”;其后不过两年,就升到了全营翼长——这个飞黄腾达的速度,说是“恩同再造”,并不过分。
恩承、文衡,却是正常升迁,譬如,恩承做神机营“全营翼长”之前,身上就有内阁学士和镶红旗蒙古副都统的身份了,绝非荣禄一个投闲置散的捐班候补道可比。
至于“有所承诺”,指的就是封官许愿了。
这些,醇王都听了出来。
可是——
“有所承诺,不是问题,”醇王迟疑的说道,“可是——”
“可是——”刘宝第目光灼灼,“那件事,王爷还是不能下定决心?”
“唉,这不是能不能下定决心的事儿!是——”
顿了一顿,醇王苦笑了一下,说道:“先生方才说,我没有跟你交底儿——可是,我还能怎么交底儿啊?那个姓许的,真的不是我的人呀!”
*(未完待续。)
第二七八章 汉贼不两立
刘宝第“嘿嘿”一笑,没有接醇王的话头,那个神情,明显是不相信的。》UU小说,www.uu234.com
醇王有点儿急了:“我目先生,为心腹,为肱骨,若许某行事,果然出于……呃,这个……我的意思,我怎么会不先跟先生通气儿呢?”
刘宝第缓缓说道:“这种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走漏风声的危险,王爷慎重行事,原是应该的。”
“嗐!”醇王真的着急了,身子也不由的坐直了,“先生真是误会我了!许保田……真的不关我的事儿!”
顿了一顿,“再者说了,我虽然不值关逸轩之所为,可是,再怎么着,凡事得光明正大的来,这种下三路的事情,我是不屑为之的!”
刘宝第微微的摇了摇头,说道:“王爷此言,学生就未敢苟同了。博浪一击,不是什么‘下三路’!时人也罢,后人也好,难道有人目留侯之所为,为‘下三路’么?荆轲、专诸,千古之下,都是被人感叹传颂的!”
“博浪一击”,指的是张良携力士,于博浪地方,刺杀秦始皇;“留侯”——汉兴之后,张良的封爵为“留侯”。
“区别不过在于,”刘宝第继续说道,“荆轲失手了,专诸得手了!”
顿了一顿,眼睛中放出隐约的寒光来,“可惜,可惜!”
醇王听得明白,刘宝第之“可惜”,不是可惜荆轲之“失手”,而是可惜许保田之“失手”。
他皱起了眉头,不说话了。
“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刘宝第说道,“许某成败之间,也不过毫厘之差,不然——唉,可惜,可惜!”
一连几个“可惜”,看来,刘先生是真觉得“可惜”呀。
黯淡的灯光之下,刘宝第的头脸,大部分掩在阴影之中,但是,面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眼中的光芒隐约闪烁,对面的醇王,都能看得见。
“先生所言,”醇王说话了,“也有道理,不过,这个事儿,咱们不必再谈了,反正,许某所作所为,不是出于我的指使!”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王爷!”
刘宝第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
“许某之作为,是否真是秉持王爷之意,眼下,已经不重要了——眼下,重要的是,天下人咸认为,许某之作为,就是秉持王爷之意的!”
醇王浑身一震,不由有点儿口吃了:“你……你是说……说……”
刘宝第冷冷说道:“天下人——自然也包括关逸轩!”
“会……会吗?”
“不会吗?”
对于刘宝第的反问,醇王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小眼睛不断的眨巴着,看得出来,内心极其紧张。
过了良久,醇王终于缓缓的点了点头,然后——
“这个事儿,”他艰难的说道,“我可以……呃,有所辩解吗?”
刘宝第差点儿就喷了出来,他强自抑制,但是声调却不由自主的升高了:“怎么可能?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醇王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嘟囔了一句:“真不是我做的嘛……”
刘宝第苦笑,“王爷,我说了,此事的关窍,已不在真伪,而在于——信,还是不信?”
醇王默然。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极粗重的吐了一口长气,接着,极缓极缓的点了点头。
这就算是终于接受了刘宝第的说法了。
“那件事,”刘宝第说道,“王爷始终下不定决心,可是,眼下的局面,是——后退一步,即无死所!
微微一顿,“后边儿,可就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了!”
醇王一震,“至……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刘宝第峻声说道,“王爷请想一想,你如果是关逸轩,你会放过……刺杀自己的主谋吗?”
不会。
可是,明明不是我干的呀……
“我方才说,”刘宝第说道,“‘后退一步,即无死所’——其实,尚不足以状目下情形之严重!目下之局面,莫说‘后退一步’,就是呆在原地不动,也是自置于砧板之上,干等着人家的刀俎!”
醇王的手,不由自主,虚虚的攥了起来,微微颤抖。
“王爷,”刘宝第的声音,愈发阴冷,“再不做痛下决心,欲做富家翁而不可得矣!”
顿了一顿,加重了语气,“君不见曹爽、司马懿故事乎?”
《三国演义》大约是对旗下亲贵影响最大的一本书了,曹爽、司马懿的“故事”,嗯,非常之有说服力。
醇王咬了咬牙:“我不能做鱼肉!”
刘宝第大喜,“王爷英明!”
站起身来,一躬到地,“天赐王爷******!社稷有幸,国家有幸!天下有幸!”
醇王连忙也站起身来,晕乎乎的,“不敢,不敢!先生请坐!”
其实,醇王只是决心“不做鱼肉”,并不代表他已下定决心,去做“那件事”,可是,被刘宝第这么一吹捧,自然而然的,“那件事”,不做也得做了。
重新落座之后,英明的王爷攒眉拧目的,“奇了怪了,这个事儿,到底是谁指使的呢?”
呃,您怎么还在纠结这个事儿啊?现在,既然下定了做“那件事”的决心,就应该抓紧时间,做相关的部署啊。
看来,英明的王爷的心里,还是颇为发虚的。
“王爷,”刘宝第说道,“到底是谁指使的,咱们就不必去揣测了!不论是哪个指使的——没有人指使,就是许某自个儿激于义愤,欲为天下除此乱国之权奸,也说不定!”
顿了一顿,“不管是哪种情形,都说明,关某人倒行逆施,祸心昭彰,已为天下人不容!——不晓得有多少忠臣正人,疾之、仇之?宁肯拼却身家性命,也不肯与之共戴一天?”
“这……”
您说的,好像挺有道理的样子……
“关某人已成独夫民贼!”刘先生的声音,铿锵有力,“眼下的朝局,看似平静,其实暗流涌动,汹涌澎湃!只要有人登高一呼,立即四方景从!”
说到这儿,重重冷笑一声,“关逸轩,独坐于危卵矣!只消一推,便会跌个粉身碎骨!”
想来想去,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儿!
英明的王爷,血开始热了,心里头也开始踏实了。
不过——
“咱们既然决意拨乱反正,”醇王说道,“是不是应该……呃,暂时,这个……韬光养晦,迷惑对方,然后,出其不意,攻击不备,收雷霆一击之效?”
顿了一顿,“先生却教我,在天街之上,怒斥不义,甚至,直指关某人的行径,等同造反,这……”
哦,原来,您在天街闹那一出,还是出于刘先生的授意啊。
“王爷说的不错!”刘宝第微微一笑,“确实应该‘出其不意,攻击不备’!”
微微一顿,“我请王爷如此行事,正是为了迷惑对方,以收雷霆一击之效啊!”
啊?
醇王糊涂了,“呃……恕我愚钝,请先生开释。”
“王爷想啊,”刘宝第说道,“王爷一向力持正论,轩军不但入城,而且入宫,悖逆到了这种地步,王爷若犹一言不发,说明什么?”
“这……”
“反常即为妖!”刘宝第说道,“对方一定会想,太平湖那边儿,不晓得在暗地里布置些什么呢?”
呃,好像,有道理……
“如此一来,”刘宝第侃侃而纳,“对方反而心生警惕,多加提防,甚至,即刻对王爷有所不利,也说不定!——咱们可还没有布置好呢!”
醇王心头一震。
“王爷天街上一番声色,彼等只会以为,王爷有话就说,不藏不掖——嘿嘿,一介莽夫而已!如此,就不会对王爷生出更多的戒心——这是骄敌慢敌之计!”
“啊……”
醇王想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不然,也不会只开去我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的缺!”
顿了顿,“其实,神机营的缺,才是最紧要的!”
“不错!”
刘宝第竖起一根手指,轻轻的晃了一晃,说道,“不过,对方也不见得不想开去王爷神机营的缺,可是,一来,他们想不到王爷会遽做‘清君侧’之睿断,二来嘛——”
听到“清君侧”三字,醇王的手,微微的抖了一下。
“这二来嘛,哼哼,他们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不敢?……”
“不错,不敢!”刘宝第说道,“神机营既为王爷手创,多年来,又为王爷一手经理,神机营将士,上上下下,无不目王爷为父、为——”
刘宝第说的高兴,差一点儿就将“君”字说了出来,好在及时打住,换了个更厉害的字眼:“——天!”
醇王参与创立神机营,说“神机营为王爷手创”,也不尽是虚美。
“如果‘上头’听信谗言,”刘宝第继续说道,“真的开了王爷神机营的缺,只怕,哼哼,不必王爷登高一呼,神机营全体将士,就自行奋臂而起了!如是,眼下的北京城,还不晓得是副什么模样呢!说不定——”
说到这儿,嘿嘿一笑,“目下,已经拨乱反正,咱们的部署筹划都免了,也说不定!”
这就是说——
咳咳,真有这样子的好事儿?
“这——”
“王爷莫不以为然,”刘宝第说道,“我今日奔走,荣仲华、恩露圃、文圻中的反应,不就是明证?”
“呃……不错,不错!”
醇王飘飘然的,隐约有凌云御风之气概了!
“再者说了,”刘宝第庄容说道,“王爷为天下正人贞士之领袖,面对关某人反迹昭彰的行径,如果一言不发,也未免令人心冷啊。”
“嗯……对,对!不能一言不发,不能一言不发!”
“有了天街这番慷慨激昂,人心振奋,接下来,王爷做什么,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都会一呼百应!”
“是,是!”
“至于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这两个缺嘛,”刘宝第微微冷笑,“开就让他们开好了!”
顿了一顿,“轩军已经进了宫,领侍卫内大臣,纯粹就成了个摆设;御前大臣,嘿嘿,不过就是带个班,正经话一句也插不上嘴了——这两个差使,干或不干,又有什么区别?再者说了,事已至此,王爷难道还能跟关逆一殿为臣?”
关逆,这个,呃……
“须知,”刘宝第微微拉高了声调,“汉贼不两立!”
醇王微微一怔,随即一拍大腿,“不错,就是这句话——‘汉贼不两立!’”
“还有,”刘宝第说道,“‘回府读书,闭门思过’——没有什么不好的,正可借此机会,从容部署!”
醇王连连点头,“对,对!”
顿了顿,“那——请教先生,咱们该如何部署?轩军,到底已经进城、进宫,占了先手了!”
“何足为虑?”
“呃……先生指教!”
“好,且容某为王爷言之!”
*(未完待续。)
第二七九章 清君侧
“轩军虽已入城、入宫,”刘宝第说道,“但是,进来的仅仅是其所谓‘近卫团’,拢共不过三、四千人,神机营呢,三万余人,整整十倍之!”
醇王精神一振,“不错!”
略一沉吟,“不过——”
“王爷是觉得轩军占了‘先手’”,刘宝第说道,“其实,以学生之见,这个‘先手’,不如不占!”
“怎么说?”
“王爷请想一想,”刘宝第说道,“他们的‘先手’,究竟是怎么占的?”
微微一顿,“紫禁城里一支,内城九门,东直、朝阳、崇文、正阳、宣武、阜成、西直、德胜、安定,各一支,朝北内小街一支,那个朝阳门内大街的什么‘松江军团总粮台……驻京城办事处’一支,除此之外——”
再顿一顿,“理藩院胡同和小苏州胡同,各放了一支——尤其是理藩院胡同,戒备森严,赶上朝内北小街了!”
“哦?”醇王沉吟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理藩院胡同——不奇怪!”
说到这儿,淡淡一笑,“那儿,可是嗣皇帝的‘潜邸’呢!是万万不能出一丁点儿的差错呀!”
“是呀!”刘宝第说道,“咱们来屈屈手指头——这三、四千兵,拢共分成了十三支,每一支,能有几个兵?也就是紫禁城里的那一支,人数稍稍多点儿——可是,即便是这一支,也是分散于紫禁城各门、各殿,紫禁城那么大,跟撒胡椒面儿似的!须知——力分则弱!”
醇王眼睛一亮,一拍大腿,说道:“先生所言极是!力分则弱,兵家大忌!关逸轩还是带兵的——可笑!”
刘宝第冷冷一笑,“带兵的不知兵,在在皆是!关逸轩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醇王虽然糊涂,倒还不至于以为关卓凡“不知兵”,他笑了一笑,说道:“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不奇怪,不奇怪!”
“由此亦可知,”刘宝第说道,“对方根本没有想到,王爷会遽做‘清君侧’之睿断——根本没做相应的防备嘛!咱们的雷霆一击,必收全功!”
醇王点头,“不错!”
“还有,”刘宝第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这十三支兵,是整个北京城,东南西北中,都撒上了——北京城那么大,有事之时,彼此如何呼应?说关逸轩‘不知兵’,我看,也没有什么冤枉他的!”
这一次,醇王虽然没有开口赞附,却微微的点了点头。UU小说,www.uu234.com
“王爷,咱们是以十打一,以拳对指——各个击破!再加上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大事焉有不成之理?”
“嗯,有道理,有道理!”
醇王连连点头。
略略沉吟了一下,“不过,轩军到底还是颇有战力的,咱们也不能大意了。”
“王爷请放心,如果是野战对阵,枪炮互击,轩军或许还可以和神机营一较短长,可是,这场‘清君侧’的仗,打的是近战、巷战——王爷,这近战、巷战,可正是神机营之所长啊!”
醇王眼睛又是一亮,“先生说的对!近战、巷战——确实是神机营之所长!”
各位看官,请特别留意这一段——醇王和刘宝第,何以对神机营的近战、巷战,有如许自信?
前文提到,神机营的训练方式,异常奇葩——醇王、刘宝第的信心,就来自于这种奇葩的训练方式了。
咸丰十一年,神机营草创,章程一共八条,是恭王委托“知兵”的七弟草拟的,其中的第一条就是,要求在前锋营的抬枪队中——这是神机营的第一批兵源——加入刀矛、藤牌等“技艺”。
醇王以为,“一有技艺,即人人勇敢,其气先壮”。
文祥主持神机营的时候,这个“技艺”的训练,只是“具文”,从来没正经当回事儿。文祥辞差,醇王全面接手之神机营,可就大张旗鼓的推行“技艺”训练了,除了刀矛、藤牌,还有“巨斧”,以及各种“变化莫测”的“阵图”——操演之时,进退趋转,煞是好看。
至于已经被湘军、淮军全面淘汰的弓箭——轩军就更加不必说了,也成了神机营的重要的训练科目。
醇王以为,这叫“中体西用”。
就是说,神机营虽然是中国第一支用上了新式洋枪的军队,但是,不但其管理完全是旧式军队的一套,就是训练,也在不遗余力的开历史的倒车。
醇王自诩“知兵”,“知”的,其实尽是中国古代兵书上的“兵”,他由始至终,根本就不晓得,近现代军事,到底为何物?
说到这儿,一定要说一说,荣禄进入神机营之后,投醇王之所好,上的一个揭帖——很大程度上,荣仲华就是靠了这个揭帖,大得醇王赏识,飞黄腾达起来的。
这个揭帖,醇王以“夹片”的形式,上奏朝廷,因此,关卓凡也得以奇文共欣赏。
荣禄说,“夫用兵之道,全贵以长击短,以力胜巧。该夷等专以火器见长,枪炮较之中国所用者诚为精巧,今中国或购自外洋,或自用机器仿造者,以之剿捕内地盗贼则有余,与之对垒则嫌不足,即使制造如法,亦不过与之相等,决战时胜负尚不可知。”
“今宜仿照戚继光‘鸳鸯阵’法,挑选长大、强健、便捷步卒,以十人为棚,十人中择一勇敢者为之长,十长中又则一人为百夫之长,百长中再择一人为千夫之冠,厚其饷,严其功罪,信明赏罚,将卒联为一心,令其知胜必赏、罪必诛,自无退缩溃散之虞。”
说了这么一大轮,虽然也没什么叫人眼前一亮的东东,但多少还算有点儿道理,不过,“自无退缩溃散之虞”之后,又该做些什么呢?
请留意,戏肉来了:
“然后使之专练藤牌长矛,大刀巨斧,务使跳走击刺,矫捷如飞鸟,摧撼冲突,迅烈如猛虎。临阵多设奇伏,奋身揉进,兵刃相接,则彼虽恃火器之精,将有措手不及之势,更以铁骑纵横轶荡,火器从旁掩袭,或可制胜。”
就是说,荣禄认为,洋枪洋炮呢,购买也好,仿造也罢,说到底,都是从洋人那儿过来的,咱们就算玩儿的再溜,也溜不过人家洋人,因此,顶多打个平手,一不小心,就得吃败仗。
咋办呢?
唉,咱们得有自己的绝活儿呀,这个,洋枪洋炮,再加上咱们自己的绝活儿,以二打一,洋人就不是咱们的对手啦。
这个绝活儿,就是“藤牌长矛,大刀巨斧”。哦,对了,还有“铁骑纵横轶荡”。
“火器”的作用呢,不过是“从旁掩袭”。
荣禄的这篇揭帖,令醇王大为激赏,成为他“总理神机营”的最重要的理论文件——至少是之一吧。
这些,都发生在英法内犯之后,彼时,什么“藤牌长矛,大刀巨斧”,以及“铁骑纵横轶荡”,都早已在八里桥一败涂地。
真正是——
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非但如此,这种建军思路,基本上贯穿了醇王和荣禄之一生,一想到晚清的最高军事首长,一先一后,竟是两位如此人物,唉——
关卓凡当时就想,荣仲华,怪不得你的“武卫中军”,成军伊始,便以军纪败坏、兵无斗志著称,八国联军侵华,一个像样的仗都没有打过,便哗然四散,不复成军。
好了,又走题了,言归正传。
“城内的轩军,”醇王说道,“咱们是有足够的把握了,不过……城外还有轩军。”
“到时候,”刘宝第说道,“只要控制了内城九门,城门一关,城外的轩军,还能有什么作为?”
“嗯……也是。”
“再者说了,就算加上城外的,轩军的人数,还是不及神机营嘛。”
“嗯。”
“到时候,”刘宝第说道,“巨憝就擒,王爷登上城头,开读诏书,城外的轩军,见首脑已经入毂,自然……嘿嘿,要么望风归降,要么一哄而散。”
醇王心头发热,“对,对!”
顿了顿,“以先生之见,这场‘清君侧’之役,具体该如何布置呢?”
刘宝第伸出两根手指,“两条——第一,擒贼先擒王!第二,嘿嘿,挟天子以令诸侯!”
醇王微微的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睁开眼睛,点头说道:“吾得之矣!吾得之矣!”
顿了顿,“请先生道其详。”
“好!其实,这两件事,是一件事!”
“哦,一件事?”
“‘贼王’和‘天子’,其实是在一起的。”
醇王想了一想,眼睛一亮:“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军机叫起’,他们俩,可不是在一起么?”
刘宝第“嘿嘿”一笑:“王爷高明!”
顿了一顿,“所以,这场‘清君侧’之役,最关键的,就是要一举将紫禁城拿了下来!”
醇王心中怦的一跳:“嗯!”
“每十日,神机营就要会一次操,王爷,这神机营的校场,在哪里呀?”
神机营的校场,共有两处,一处在王府井大街,一处在宣武门外。
这一次,醇王的反应比较快:“王府井大街!那儿距紫禁城,可是近的很!”
“不错,以会操的名义,集结全营,这个,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和怀疑——”
醇王的小眼睛,放出光来:“好,集结完毕,即直抵紫禁城,擒‘贼王’,挟‘天子’!”
“王爷高明!”
醇王的身子往后一仰,右手成拳,在左掌中一砸,“如是,大事定矣!”
“正是!”
“我看,”醇王兴致勃勃的说道,“这个头功,就给荣仲华的‘威远队’好了!”
前文说过,神机营只是一个松散的联合体,并没有自己的“本队”操练之后,各队都要回归原籍营。这个情形持续了颇长一段时间后,上上下下,终于觉得不对劲儿了,于是七拼八凑,组建了神机营的第一支“本队”——“威远队”。
这支队伍,是神机营的亲儿子,装备最好,待遇最高,由醇王手下的第一红人荣禄亲自管带。神机营已经是“精中选精”了,“威远队”,更是被视为“精锐中的精锐”。
“好,”刘宝第说道,“荣仲华必不负王爷之厚望!”
顿了顿,“其余两位全营翼长,恩露圃负责理藩院胡同、小苏州胡同、朝内北小街、朝阳门内大街以及朝阳门,文圻中则负责东直、崇文、正阳、宣武、阜成、西直、德胜、安定等八门,如此,一个上午下来,什么首尾都拾掇完了!”
醇王认真的想了想上述地点的方位,连连点头,“很恰当,很恰当!”
顿了一顿,“大事既成,先生当居首功!”
“不敢,”刘宝第谦虚的说道,“我只是蝇附王爷的骥尾罢了。”
醇王呵呵一笑,“到时候,先生以举人身份,宣麻拜相,入直军机,这,也算是千古佳话啊。”
刘宝第眼中,波光一闪,随即矜持的一笑,微微垂首,说道:“那都是王爷的恩典。”
“你看,”醇王说道,“恩露圃、文圻中那儿,该给个……什么样的‘承诺’好呢?”
“恩自上出,”刘宝第郑重说道,“学生怎么敢胡言乱语?”
恩自上出?这个口气——
“哎,”踌躇满志的醇王,并没有发觉这四字有什么不妥,“何妨说说,何妨说说!”
“那——”刘宝第说道,“学生就放肆了。”
微微一顿,“恩露圃有内阁学士的底子,可以给个……协办?——正好,协办还有一个缺额;文圻中嘛……兵部正堂,如何?”
“嗯……可以!”
两个人似乎都不记得,挂了起来的那个协办大学士,是为正在新疆平叛的左宗棠预备的;至于“兵部正堂”嘛,现在的兵部尚书是曹毓瑛,这个家伙,原先是“恭系”的人,现在可是地地道道的“轩系”了,********的助纣为虐,多少坏主意都是他出的?大事底定之后,自然是要拿了下来的!
“那么,荣仲华呢?”
“学生以为,荣仲华可进军机!”
“甚合吾意,甚合吾意!哈哈!”
“嘿嘿!”
醇王举起酒杯,“来,请先生满斟此杯!今夜,我陪先生……一醉方休!”
*(未完待续。)
第二八零章 箭在弦上
轩亲王遇刺的第二天,消息传了出来,刺客“身有隐疾,刑讯之时,突然发作,抢救不来,就此暴毙”。
啊?
许保田的家人都被拘了起来,不过,“讯问”之后,以“凶犯一向独住,久已不同家人往来,伊等于该犯行踪,一无所知”,关了一个晚上,便“予以敕回,随传随到”。
许保田同班的侍卫,包括侍卫领班,也都接受了“讯问”,不过,这班侍卫,似乎未能提供什么关于刺客的有价值的信息,负责“讯问”的人,也不以为他们和刺客有什么勾连于是,没过多久,这班侍卫,便都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了。
只有那位侍卫领班,倒霉一点,因为“失察”,开去领班之缺,从一等侍卫,降到三等侍卫。
刺客的暴毙,以及对关联者的处置,大出朝野上下的意外,也叫朝野上下,大感安慰,原本魂飞魄散、晕头转向的大小官员们,惊魂甫定了。
大伙儿都看出来了,“上头”并不想往大里闹这个事儿——一切处置,都是一副息事宁人的架势。
刺客是否真是“身有隐疾,刑讯之时,突然发作,抢救不来,就此暴毙”,谁也不知道,但是,刺客的家人,听说只是“讯问”,不论男女老少,都未罹“刑讯”;刺客的同班侍卫,虽然是轩军的人负责“讯问”,但是,接受“讯问”的地点,却不是朝阳门内大街的“松江军团总粮台驻京城办事处”,而是就在紫禁城里,随便找了间屋子,每个人问了小半个时辰,就“敕出”了。
没有一个人,真正遭受“勘磨”。
手下的人刺杀轩亲王,捅了这么个天大的篓子,那个侍卫领班的处分,不过降了四级,侍卫的差使还没有丢——这点儿处分,简直就是象征性的了。接旨的时候,该侍卫领班居然喜极而泣——被处分的高兴的哭了,也算少见。
原先,有多少人都在提心吊胆,“上头”会借此兴起大狱,将看不顺眼的,统统罗织进去啊!
臣子们私下底谈论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做出这样的动作:
先是拱手齐额,口称:“天纵圣明!”——这是捧母后皇太后的。
接着,抱拳的姿势不变,只是把手稍稍放低一点,又拱一拱,感叹:“宰相胸怀!”——这是捧轩亲王的。
最后,彼此呵呵,“和气致祥,和气致祥!”
确实要“和气致祥”,因为,嗣皇帝已经呼之欲出了。
新帝登基之际,兴作大狱,实在是煞风景;人心惶惶,更不符“咸与维新”之义。
刺客“暴毙”的第二天,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正式公布了。
大行皇帝的庙号为“穆宗”,谥“毅”,从此以后,同治皇帝,便被正式的称为“穆宗毅皇帝”了。
诏书中,关于穆宗毅皇帝的话,什么“聪明仁孝,恭俭静深”,近乎自己打自己的脸,基本属于废话,没什么可关注的;也说了几句“宫府一体,将相协和,臻兹中兴”之类,不过,这些政绩,跟没有亲政的小皇帝,也扯不上什么直接的关系,真正值得注意的,是这么几句话:
“唯我文宗章皇帝嫡胤未绝,大统其归,膺天明命,一以系之。神器不旷,瑶枢不虚,四海加额,普天振奋,幸哉!幸哉!”
穆宗毅皇帝既已升遐,“文宗章皇帝”的“嫡胤”谁何,不言而喻;“一以系之”,也是在强调帝系的“大宗”,将正常传承,没有断绝之虞。这道诏书,近乎荣安公主登基继统的“预告”——“画公仔画出墙”喽。
有传言,拟这道诏书的时候,应该用“嫡胤”还是“血胤”,是有过争论的,不过,很快,“嫡胤”就压倒了“血胤”。
当然,这个“嫡”字,不是“正宫所出”的意思,而是“亲生”的意思,当然,您如果一定要比附于“正宫所出”,也没啥不可以,荣安公主是固伦公主,地位本来就等同“正宫所出”,还有,说荣安公主是“正宫所出”,母后皇太后也不会有啥意见滴。
有人心想,宝竹坡“首倡”之时,说的还是“血胤”呢,这折腾来、折腾去,非凡没把人家折腾下来,反而折腾成“嫡胤”了,真正是……势不可挡啊!
咳,咳,应该说……大势所趋,大势所趋。
不管赞不赞成荣安公主继统、承嗣,再没有人想着做仗马之鸣了,许多人,都开始打点自己的恭贺新君登基的表章了——“拥立之功”是轮不到自己了,看看能不能在贺表上另辟蹊径,玩儿出点儿漂亮的花样,给新君留下深刻的印象?
也有人在冥思苦想,新君登基,年号该改用什么呢?如果新君采用了自己拟的年号,这份功劳,虽然比不得“拥立之功”,但是,也是光鲜的很嘛!
也有有识之士,不能放下自己的担心:现在,最大的问题,已不在北京,而在天津了——穆宗毅皇帝升遐、荣安公主即将继位,不晓得圣母皇太后晓不晓得?如果还不晓得的话,那可就太尴尬了!
万一,圣母皇太后对荣安公主继统、承嗣,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呢?
呃,圣母皇太后于丽贵太妃,似乎,并不如母后皇太后于丽贵太妃般……和睦吧?
还有,到时候,“圣母皇太后”这个头衔……
还有,荣安公主已过了及笄之年,登基之后,亲政还是不亲政呢?如果亲政的话,两宫皇太后可就不能垂帘了,这——
撤帘,母后皇太后大约是没有问题的,圣母皇太后那边儿呢?
如此种种,目下,可都没有个踏实的说法呀。
唉,所以,怎么能叫人放的下心来呢?
不过,这种忧国忧民的有识之士,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人,只看到了“大势所趋”,或者,“这不是你我操心的事情”。穆宗毅皇帝的庙、谥公布之后,朝野上下,一股莫名的喜气,迅速蔓延开来,犹如初春新雨后的土地,蠢蠢欲动。
反对荣安公主继统最力的那一位,被开去了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之缺,赶回家“读书”、“思过”之后,似乎也承认这是“大势所趋”了,太平湖传出话来,说醇郡王心灰意懒,除了办好神机营的差使,“为祖宗、朝廷留下一支劲旅”之外,再也不想过问朝政了——“起复”什么的,不去想它了。
嗯,大伙儿都想,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正,荣安公主登基,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不识趣,还探头探脑的,就会被一箭射个正着啊。
再者说了,人家不穷追刺客之事,那是多大的肚量啊?相关人等,也该“知所进退”了吧!
不过,人们不晓得,“箭在弦上”的,可不止荣安公主继位登基,太平湖的“清君侧”,也是“箭在弦上”了。
醇王府传出来的“心灰意懒”、“除了办好神机营的差使,再也不想过问朝政”云云,都是“慢敌”之计。
太平湖自以为得计的把戏,还包括以下一招:因为奉了严旨,“回府读书,闭门思过”,所以,短期之内,醇郡王不宜离开府邸,一切神机营事务,需要面禀醇郡王施行的,相关人等,都到太平湖醇郡王府来禀知办理,其中,自然包括每十天一次的“会操”。
勾当大事,荣禄、恩承、文衡三位全营翼长,单靠刘宝第私下联系是不够的,最后,必须由醇王“面颁密旨”、“面授机宜”才行。不过,三位全营翼长齐聚太平湖,过于扎眼;如果聚于煤渣胡同的神机营衙署,倒是不扎眼了,可是,在衙署里,是不可能谈论“清君侧”这种事儿的呀。
于是,刘宝第就献上了这么一计,以为用这样的理由,将三位全营翼长,招到太平湖来,顺理成章,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醇王欣然从计。
*(未完待续。)
第二八一章 血诏
太平湖,醇郡王府。
醇王会见三位“全营翼长”的地方是外书房,荣禄一进门,便见恩承、文衡两个,都已经到了,三人彼此打过了招呼,随即就陷入了沉默。
荣禄发现,恩承和文衡,虽然都在努力的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是,姿态神情,还是显示出,其内心是大有波澜的。只是,恩、文二人的表现,刚刚好相反:恩承难以掩饰自己的惶惑不安;文衡呢,脸上却隐约透着一股莫名的兴奋。
荣禄自己呢?
他不晓得自己的神态在别人眼中何如,但是,他清清楚楚,自己的心里,有着何等样强烈的不安的预感。
他慢慢的品着茶,以此掩饰这种强烈的不安的预感,恩承、文衡两个,却由始至终,无心去碰几上的茶水。
门外,脚步声橐橐响起,“王爷到!”
荣禄、恩承、文衡,立即站起身来,垂手而立。
醇王和刘宝第走了进来。
荣、恩、文三人,“啪啪”几声,打下马蹄袖,上前打千儿行礼,“请王爷安!”
醇王“嗯”了一声。
刘宝第高声说道:“不相干的人,都退了下去!”
外书房内外的仆从,很快撤得干干净净了。
醇王轻轻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有密旨!”
密旨?
荣禄的脑子,微微的“嗡”了一下,但无暇细想,立即撩起袍子,把半跪的打千儿的姿势,换成了双膝跪地,然后俯下身去。
恩承、文衡亦然。
醇王从怀中取出一卷白绢,展开后,又轻轻的咳嗽了一声,然后朗声念道:
“谕醇郡王等:关卓凡称兵造乱,挟持圣母,大逆不道!大清危在旦夕,着醇郡王会同荣禄、恩承、文衡既神机营众将士,捕拿关逆,匡救宗社!特谕!”
荣禄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
满脑子的“轰轰”声中,只听文衡高声说道:“母后皇太后圣明!臣谨遵懿旨!呃……这个,臣肝脑涂地,死而后己!”
文衡不伦不类的表态之后,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荣禄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怎么办?!
可是,没有时间仔细分析利害得失了!
无论如何,先——
他咬了咬牙,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声音还是有一点儿发颤:“臣,领旨。”
他听见醇王轻轻的“哼”了一声。
荣禄晓得,这是醇王不满意他没有像文衡那样,“特谕”一出口,便立即“臣谨遵懿旨”——不过,听口气,应该还好,不会真对自己生出什么成见,毕竟,这种惊天动地的“密旨”,也应该允许听者“震骇”一下子的。
“好像,”刘宝第格格一笑,“还有一位,没有什么动静啊?怎么,恩露圃,你打算不奉旨吗?”
此时的恩承,七魂已经去了六魄,听见“不奉旨“三字”,浑身猛地一震,差点跪不住了,勉强稳住了身子,颤声说道:“不敢,不敢!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呀?”
“呃,呃,”恩承几乎语不成调了,“只是,只是,这个,这个,母后皇太后……果然,果然,如此,如此……”
醇王的眉毛一挑,峻声说道:“怎么,你的意思,是说我矫诏吗?”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恩承魂飞魄散,磕下头去,“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咦,恩军门的话,怎么突然间溜起来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
醇王的话中,有着巨大的威压,恩承真的要跪不住了,他咽了口唾沫,张了张嘴,可是,“遵旨”的话,还是说不出来。
“你们两个,”醇王说道,“先起来吧。”
你们两个——自然是指荣禄和文衡。
荣禄、文衡站起身来,跪在地上的,就只剩恩承一个人了,这种四面压力如堵的态势,恩承再也承受不来了,他晃了一晃,整个人都几乎趴在地上了,嘴里低声说道:“卑职,卑职,遵……旨。”
接旨的时候,都是“臣遵旨”,还从来没有人说什么“卑职遵旨”的,恩军门开风气之先啊。
醇王没听清,问了句,“什么?”
“臣……遵……旨。”
醇王暗暗吐了口气。
不过——
他偏过头,看了刘宝第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原先不是说他“唯王爷马首是瞻”么?这会儿怎么好像……不情不愿的样子?
再者说了,这么副脓包势的样子,怎么谋干大事呀?
刘宝第晓得醇王的意思,微微一笑,说道:“王爷,这道密旨,确实是有些惊心动魄的,露圃为人,一向端方谨饬,一时半会儿的,震骇失措,也是情有可原的嘛!无论如何,露圃到底还是奉了旨,这就好嘛!无足深怪!无足深怪!”
醇王哼了一声,“也罢了。”
顿了顿,“你也起来罢!”
恩承低低的说了声“谢王爷”,挣扎了一下,然而,腿脚都是软的,一时之间,居然站不起身来。
荣禄和文衡,赶忙一左一右,将他搀了起来。
恩承浑身的衣裳,都已被汗水浸透了。
“露圃有所疑问,”刘宝第说道,“并不奇怪,就是仲华、圻中两位,大约也会有一点儿奇怪——关某称兵造乱之后,王爷奉旨‘回府读书,闭门思过’,一直没有离开过太平湖,这道密旨,是怎么来的呢?”
荣禄心想,这个事儿,我确实是“有一点儿奇怪”的——不过,你不说,我是不敢主动问的。
“当然,”刘宝第说道,“王爷奉的所谓旨意,不过是关某及其党羽的矫诏,彼时,母后皇太后已经为彼等挟制,做不得主了。”
顿了顿,“不过,关某虽然控制了宫禁,却未想到要禁止宫眷入宫——这道密旨,是母后皇太后偷偷儿的交由醇郡王福晋,带出宫来的。”
啊?
刘宝第转向醇王,“王爷,我看,请仲华、露圃、圻中看一眼密诏吧?——这样,大伙儿心里更踏实些!”
“好吧!”
醇王将那卷白绢,递给了刘宝第。
刘宝第接了过来,走上前去,“仲华。”
荣禄赶紧双手接过,恩承、文衡的目光,也聚了过来。
一打开,三个人,不由自主,都“咦”了一声。
白绢上,每一个字,都是殷红的,竟然是——血诏!
刘宝第缓缓说道:“母后皇太后当着醇郡王福晋的面儿,咬破手指,书此血诏!”
文衡义愤填膺,大声说道:“主辱臣死!请王爷即刻下令,全营出动,清君之侧!”
“圻中忠爱至性!”刘宝第赞道,“不过,此事尚需周密布置——这个,咱们迟一点儿再说。”
荣禄细看血诏,字迹歪歪斜斜,不成章法,且有好几个别字,譬如,“醇郡王”的“醇”字,“酉”写成了“西”,“享”写成了“亨”;“荣禄”的“禄字”,示字旁多了一点,写成了衣字旁;“文衡”的“衡”字,干脆就写成了“横”。
确实很像没读过什么书的母后皇太后的字迹。
只是——
只是现在不是细细琢磨的时候。
荣禄看过,传给恩承;恩承看过,传给文衡。
恩承、文衡“捧读”的时候,手都微微发抖——一个是似乎是吓的,一个似乎是气的,文衡甚至眼中含泪,哽咽着说道:“主辱臣死,主辱臣死!”
荣禄心中暗道:这个文圻中,果然是“忠爱至性”至此?以前,可没怎么看出来啊?
都看过了,血诏又传回到荣禄手中,他微微躬身,双手捧着,递回给刘宝第,刘宝第也以同样的姿势,递回给醇王。
醇王收好诏书之后,说道:“都坐吧,咱们好好儿的合计合计。”
诸人落座之后,醇王说道:“这个事儿,其实已经有了很详细的计划,可保必胜!刘先生,你给大伙儿说一说吧。”
“是!”
刘宝第开始长篇大论,将“神机营对城内轩军,以十当一”、“加上城外的,轩军的兵力也没神机营的多”、“城内的轩军,分布极散,力分则弱,咱们是以拳对指,各个击破”、“巷战、近战,正是神机营所长”、“那边儿根本没想到,王爷会遽做‘清君侧之睿断’,雷霆一击,必收奇效”,等等,一一说了。
刘宝第滔滔不绝的时候,文衡神色兴奋,不断附和;恩承呢,听着听着,觉得好像确实有那么些道理,慢慢儿也没有那么面如土色了。
不过,于荣禄而言,虽然刘宝第的每一句话,他都听清楚了,但是,没有哪一句话,他是真正听进去了的。
只是,在表面上,他尽量保持平静,时不时微微颔首,意示赞附。
分析了敌我力量对比之后,刘宝第便开始讲述具体的计划:利用会操,集合部队,开读密诏,分路出击。其中,荣禄率“威远队”,直取紫禁城,捕拿关逆;同时,恩承做些什么,文衡又做些什么,一一分派,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刘宝第说完了,文衡斜睨了荣禄一眼,含笑说道:“仲华,你的差使,可是首功啊!实话实说,我是有些嫉妒的!”
既然把“嫉妒”两个字说了出来,就不是真正的嫉妒,荣禄勉强笑了一笑,正要答话,醇王已“呵呵”笑道:“都一样,都一样!没有什么首功、次功之分,大事底定,功劳是大家伙儿的!”
“是!”文衡说道,“我是玩笑话,王爷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顿了顿,“不过,我想起个事儿来——”
“什么事儿?”
“关逆最早的出身,”文衡说道,“是骁骑营——后来才转到步军统领衙门去的!目下,步军统领衙门的左、右翼总兵,阿尔哈图和蔡尔佳,也都是骁骑营出身——坊间传言,这两人,可都是关逆的拜把兄弟!”
顿了一顿,“王爷、刘先生,你们看,我带的‘骁骑队’……”
前文说过,神机营只有“威远队”一支“本队”,其他各队,都是抽调自京城各旗营,抽调自前锋营的,就叫“前锋队”,抽调自骁骑营的,就叫做“骁骑队”。
几人都明白文衡的意思,怕“骁骑队”中,有人和关、阿、蔡等有所勾连,则举事之时,干系不小;至少,对阵之时,可能下不去死手。
醇王怔了一怔,转向刘宝第:“圻中的顾虑,先生以为何如?”
“关逆早早儿的就离开骁骑营了,”刘宝第沉吟说道,“那个时候,他不过一个外委蓝翎长,还什么都不是;不过,阿尔哈图、蔡尔佳两个,倒是不能全然不防——嗯,圻中提醒的好!”
顿了顿,“这样吧,王爷,神机营也要留人看家,‘骁骑队’就留在王府井大街和煤渣胡同看家好了,反正,诸队之中,‘骁骑队’人数最少,不派出去,无关大局。”
醇王想了一想,“成!”
看看文衡:“圻中,你以为如何?”
“卑职谨遵王命!”
“还有什么问题吗?”
一时无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恩承小心翼翼的说道:“北京的轩军,这个……呃,不足虑了,那,天津的呢?”
(小预告:明天两更,上午十点一更,下午五点二更)
*(未完待续。)
第二八二章 难看的吃相
天津的……轩军?
恩承觑着醇王的颜色,小心翼翼的说道:“天津的轩军,可是比咱们神机营……呃,人数上……这个,要多些啊。”
醇王“哼”了一声,没说话,他的神态,似乎以恩承之虑,纯为杞忧,不屑一顾,其实心里已经打了个突。
“何足为虑?”刘宝第用一种非常轻松的口气说道,“须知蛇无头不行!彼时,关逆已经就擒,大树既倒,猢狲再多,除了一哄而散,还能有什么作为?”
恩承心里嘀咕:万一,人家就是不肯“一哄而散”呢?
“刘先生说的是,”他陪着笑,“不过,万一——我是说万一,轩军之中,有那冥顽不灵的死硬之士……”
没容恩承说完,刘宝第就截住了他的话头:“那么,轩军自个儿就得和自个儿先打起来!”
自个儿就得和自个儿先打起来——怎么说呀?
“关逆在我掌握,”刘宝第说道,“还不是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关逆既给轩军下了令,向朝廷缴械投诚,轩军何能不奉命?他们不是讲究令行禁止么?就有几个不肯奉命的,嘿嘿,叫那肯奉命的去清剿就好了!——那么,轩军不是自个儿就得和自个儿先打起来?咱们坐山观虎斗,看好戏就是了!”
醇王颜色舒展,“正是!”
荣禄在一旁听着,心里不由暗道:这位刘先生,只怕是想当然了吧?
关卓凡就擒之后,天津的轩军,四分五裂是有可能的,甚至,你说什么“一哄而散”——也不是没有万一的可能;可是,彼时,北京以关卓凡的名义,给天津发布的任何命令,天津肯定都是不会认真对待的——傻子也知道,那并不真是他们王爷的意思啊。
只有一种情况下,轩军才可能自己打自己——事先或者事后,以高官厚禄,买通了轩军的某个、或某几个将领,他们愿意背弃朝内北小街,倒向太平湖。
可是,看样子,王爷和刘先生,并没有在这上面下功夫啊。
只是这番腹诽,自然不敢宣之于口。
“还有,”刘宝第继续侃侃而谈,“你们以为,关逆何以如此嚣张?真的是他自个儿如何如何了得吗?错了!那是因为他有大义名分!就擒之后,他的大义名分,立即烟消云散,攀附他的,追随他的,自然作鸟兽散!君不见当年之肃顺乎?”
说到这儿,“嘿嘿”一笑,朝着醇王拱了拱手,“肃顺——可是咱们王爷亲手拿下来的!”
醇王微微点了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刘宝第提起捕拿肃顺的事情,给了醇王强烈的心里暗示:当年我可以一举拿下肃顺,今天,自然也可以一举拿下关卓凡;当年,肃顺就擒之之后,其党羽犹如俎上鱼肉,毫无反抗,今天,关卓凡就擒之后,其党羽自然也不敢再行附逆!
醇王不由信心大增!
“大义名分……”恩承赔笑说道,“刘先生所言甚是!不过……”
“不过什么?”
“天津那边儿,”恩承说道,“也有一位太后……”
微微一顿,“两宫并尊,这个……”
恩承的意思是,如果出现以下局面:这边儿的太后,发诏定关卓凡为反逆,那边儿的太后,却发诏为关卓凡叫屈,“两宫并尊”,这不就是相互抵消了么?如此,关卓凡即便就擒,也不足以消除他的“大义名分”。
文衡插话说道:“虽说‘两宫并尊’,可是,母后皇太后到底是嫡母!圣母皇太后不能僭越的!再者说了,‘东边儿’的诏书,是在北京发的;‘西边儿’的诏书,是在天津发的,北京的诏书,怎么说,都比天津的诏书,分量重啊!”
“圻中,”恩承微微苦笑,“你说的都对!‘东边儿’的诏书,是比‘西边儿’的诏书,分量要重些,可是,也不能就此说,东风就彻底压倒西风了!咱们是在求万全之计,可不敢自己个儿骗自己个儿!”
文衡不说话了。
刘宝第心里说道:这个恩某人,是真他娘的烦人!
嘴里冷笑说道:“‘西边儿’——哼!自身都难保了,还要为姘夫出头?”
慈禧和关卓凡的私情,亲贵和官宦,私下底也是会谈及的,不过,都是在最好的朋友之间、且用非常隐晦的方式,在目下这种场合,是绝无会谈及的,更不会用刘宝第这种直白粗俗的方式,“姘夫”二字一出,莫说荣禄、恩承、文衡三个都吓了一跳,就连醇王,也觉得尴尬,不由轻轻咳嗽了一声。
刘宝第却正色说道:“各位大约以为,我的说法,过于直白粗俗——可是,‘西边儿’不如露圃所言便罢,若果真如露圃所说,在天津‘另起炉灶’,同朝廷作对,分庭抗礼,这些个话头,咱们可就得抛出去了!——哪怕‘西边儿’是为人挟持,身不由己呢!”
微微一顿,“成大事不拘小节!何况,这也不能说是小节!”
这番话,还真是有些道理。
文衡附和说道:“刘先生言之有理!到时候,两边儿都是恨不得一口就吃了对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咱们可不能作妇人之仁!嘿嘿,能将对方吃下去才是最紧要的,吃相好不好看,有什么紧要?”
醇王没有说话,却也微微的点了点头。
“这一层,”刘宝第说道,“咱们先放一放——一会儿再说;我方才说的‘自身难保’,是指穆宗毅皇帝之崩!”
众人心中都是一震。
“穆宗毅皇帝是怎么龙驭上宾的?”刘宝第朗声说道,“身罹的‘邪毒’是从哪里来的?哼哼,其过自生母,已有公论!就是没有关逆称兵造乱的事情,这位圣母皇太后,也不能再垂帘听政了!她何能再发什么诏书?如果她果然不知起倒,朝廷自然就会公布穆宗毅皇帝崩逝的真正病因!”
顿了顿,“到时候,别说撤帘了,她的圣母皇太后的衔头,也得褫夺!”
这一招够狠的,可也够难看的——这个吃相,比宣扬慈禧和关卓凡的私情,还要难看。
“还有,”刘宝第说道,“这两个事儿——我是说,某人和某人的私情,以及穆宗毅皇帝之崩,二者之间,也是有关系的!”
众人吓了一跳:你该不是想说——
不是。
“某人和某人私情牵连,”刘宝第说道,“说明某人天生水性杨花——不如此,何能染上‘邪毒’,以致过给龙胎?”
沉默了一会儿,恩承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嘴,说道:“这些事情,到底没有十分扎实的证据,那边儿也可以一口咬定,咱们这边儿凭空诬陷,都是假的……”
他娘的,你这个家伙,有完没完?
“文宗章皇帝的遗诏,”刘宝第冷冷说道,“总不是假的了吧?”
遗诏?
众人皱起眉头,凝神回想。
文宗章皇帝的遗诏——弥留之际发布的两道上谕,一道是立穆宗毅皇帝、彼时的大阿哥为皇太子,这不必说了;另一道,大伙儿都能背的出来:“皇长子载淳现为皇太子,着派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瀚、焦佑瀛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特谕。”
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如今的圣母皇太后、彼时的懿贵妃呀。
“我不是指立皇太子和指派顾命八大臣的遗诏——文宗章皇帝另有一道遗诏,秘不示人,专门交彼时之皇后、今日之母后皇太后贴身收藏!”
什么?!
荣禄、恩承、文衡,面面相觑。
“文宗章皇帝曾对母后皇太后说,”刘宝第说道,“‘希望我手书的这份东西,永不见天日’——可是,嘿嘿,这一次,说不定,要请文宗章皇帝‘手书的这份东西’,见一见天日了!”
荣、恩、文都想,密室之中,皇帝对皇后说的话,你刘某人是如何晓得的?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那必是——
“醇郡王福晋入宫,”刘宝第说道,“母后皇太后除了以血诏托付之外,还给福晋看了这份秘藏多年的诏书。”
顿了顿,“诏书自然还是由母后皇太后自个儿收藏的,不过,醇郡王福晋记得其中的内容。”
说到这儿,转向醇王,“王爷,诏书上都说了些什么,给仲华他们三位说说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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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第二八三章 赶紧醒过神儿来!
醇王站起身来,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嗯,现在,我来恭读文宗章皇帝的遗诏。¤UU小说,www.uu234.com”
刘宝第立即站了起来,垂手肃立。
荣禄、恩承、文衡,也忙不迭的站起身来。
荣禄大转念头:既是“密诏”,文宗章皇帝生前,又有“希望我手书的这份东西,永不见天日”的话,现在,也并未到刘宝第说的“请文宗章皇帝‘手书的这份东西’,见一见天日”的时候——即正式颁诏的时候;醇王此时“恭读”遗诏,不啻叫其提前“见了天日”,“密诏”不“密”,这,算什么呢?
正在转着念头,文衡已撩袍跪倒。
荣禄、恩承都一愣:这是做什么?
二人随即反应过来:文圻中这是在“接旨”啊!
这……不对啊!
文宗的这道手诏,是给彼时的皇后、今时的母后皇太后的,在正式颁布之前,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发生关系,“恭读”遗诏的醇王,不是颁旨的人,“恭聆”遗诏的荣、恩、文三人,也不是“接旨”的人——你文圻中摆什么接旨的架势呢?
可是,文衡跪倒在地,醇王、刘宝第都没有任何异词,醇王抿着厚嘴唇,看样子还在等待荣禄和恩承的动作,形势禁格,荣、恩二人也只好跟着跪了下去。
好,这下子真变成“接旨”了。
醇王这才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
“咸丰十一年三月初五日谕皇后:朕忧劳国事,致撄痼疾,自知大限将至,不得不弃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绝,虽冲龄继位,自有忠荩顾命大臣,尽心辅助,朕可无忧。所不能释然者,懿贵妃既生皇子,异日母以子贵,自不能不尊为太后;唯朕实不能深信其人,此后伊如能安分守法则已,否则着尔出示此诏,命亲贵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诏如奉朕面谕,凛遵无违,钦此!”
荣禄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臣文衡,谨遵圣谕!”
文衡大声说道,然后,磕下头去。
他既开了这个头,荣禄、恩承只好依样画葫芦:
“臣荣禄,谨遵圣谕!”
“臣恩承……谨遵圣谕……”
荣、恩二人的声音,远不及文衡那么中气充沛,荣禄还好,恩承的“谨遵圣谕”,微微颤抖,听起来,好像念了两个“谕”字似的。
醇王不满的扫了恩承一眼,不过,没做什么更多的表示,只是说,“好了,都起来吧!”
荣、恩、文三人站起身来。
刘宝第格格一笑,说道:“怎么样?如此一来,诸公可以放下心来了吧?咱们口含天宪,什么时候、什么情形,这大义名分,都牢牢的攥在咱们的手心儿!天津那边儿,能翻起什么浪来?”
“是!”文衡大声说道,“放下心来了!”
微微一顿,“其实,原本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多了文宗章皇帝的这道遗诏,咱们的胜算,足尺加二就是了!嘿嘿,我都觉得,有点儿胜之不武了!”
醇王和刘宝第同声大笑。
荣禄、恩承也只好陪着干笑。
笑声甫歇,文衡虚虚的拱了拱手,说道,“文宗章皇帝圣谟高远,洞鉴万里,遗泽百世!”
微微一顿,“不过——嘿嘿!”
刘宝第微笑说道:“不过什么?”
文衡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有一个想头,不晓得对不对?如果,文宗章皇帝当年效汉武钩弋夫人故事,那么——”
刘宝第大拇指一翘:“怎么不对?圻中,你说得再对不过了!如果文宗章皇帝当年果然如你所说,哪里还有今天的这些子麻烦事儿?文宗章皇帝千好万好,就是心肠软了那么一点儿!”
荣禄心中一跳,背脊上一阵发凉。
“好了,”醇王说道,“该说的都说了,你们几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回王爷,”文衡说道,“我是没有了!”
说完,斜睨了荣禄、恩承一眼。
荣禄在心里暗暗的问候了文衡的大爷一声,赔笑说道:“回王爷,一切擘画明白,卑职这儿,也没有什么了。”
醇王的眼光,转向恩承。
“回王爷,”恩承的声音,还是有一点儿颤抖,“卑职也……也没有了。”
“好罢!”醇王说道,“既然如此,三日之后,王府井大校场,誓师举事!”
微微一顿,两只小眼睛里,放出狂热的光芒来,“定倾扶危,重整乾坤,万世瞻仰!”
*
离开醇郡王府的时候,荣禄感觉,自己的脑子,还在隐隐约约的“嗡嗡”作响。
车子启动了,微微的摇晃中,荣禄告诫自己:赶紧醒过神儿来!赶紧醒过神儿来!
我要赶紧把事情想清楚、想通透!
不然,莫说荣华富贵,烟消云散,一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首先——姑且不论事情的是非、曲直、真伪,醇王欲“清君侧”,所恃者,神机营耳。对于神机营,高高在上的醇王,是深具信心的;而身为“全营翼长”的荣禄,却晓得,神机营的真实面目,根本不是醇王想像的那个样子。
民间讥讽神机营的“见贼要跑,雇替要早,进营要少”,荣禄也是听说过的,他承认:这十二个字,一字不为虚设。
如果有人问:神机营能打仗吗?荣禄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因为他确实不知道答案;如果问题是:神机营能打对阵轩军的这种硬仗、恶仗吗?荣禄却可以给出相对肯定的答案:打不了——十有**。
可是,这些话,他不能说给醇王听。
原因非常简单:神机营若果真是这样的一副德性,你荣仲华是干什么吃的?你是怎么练的兵?你这个全营翼长,岂非尸位素餐?——不对,说“尸位素餐”什么的太轻了,你根本就是渎职,是欺瞒!——你可是一直说神机营练兵练的“卓有成效”啊?
是,我是一直这么说的——可如果不这么说,我怎么升官啊?
官场之中,瞒上不瞒下,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醇王、刘宝第两个,以为神机营长于近战、巷战,按理,这一层,荣禄的看法,应该和醇、刘一致,因为,神机营的训练,就是照着荣禄的“中体西用”的思路进行的,他可以说是“得遂己志”——自己对自己的主张,该有足够的信心吧?
可是——唉!
那份大得醇王赏识的揭帖,是荣禄揣摩醇王的心思、喜好写出来的,在此之前,“中体西用”是个什么东东,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因此,揭帖里边儿的玩意儿好不好用,荣禄心里,其实是没有什么谱儿的。只是,既然得到了醇郡王的激赏,神机营又以此为训练的圭臬,练着练着,荣禄也就朦朦胧胧的觉得,自己的这套东西,挺是那么回事儿的。
如果神机营的对手,是一般的盗贼,荣禄还能够保持这种恍恍惚惚的自信,可是——对手是轩军哎!
他立马就清醒过来了。
轩军——那可是打长毛、打捻子、打回子、打西洋人、打东洋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那真正是身经百战、锋镝之余——一个个都是血里、火里滚出来的!
叫神机营去……打长毛、打捻子、打回子、打西洋人、打东洋人?……
算了,算了。
根本无法想象。
还有,若神机营果真做到了他在揭帖中说的,“厚其饷,严其功罪,信明赏罚,将卒联为一心”、“胜必赏、罪必诛”、“无退缩溃散之虞”,等等,也许还可以和轩军一争短长,问题是——
只有一条“厚其饷”,勉强算是做到了;其他的,通通都是浮云啊。
别的不说,就说神机营的陟黜赏罚,什么贤愚功过,都是假的,要紧的只有两条:一是人情;二是银子。
醇王倒是不怎么收钱的——一来,他持身甚谨;二来,醇王府也不比恭王府,开销较小,并不缺钱花。
他收的是人情。
醇王好的,就是一个面子,人家奉承他几句,说几句软话,他就慨然相允——不晓得有多少冗员是这么进入神机营的?
犯了错,哪怕按军法是要砍头的,只要跑到醇王跟前,往地上一跪,哭天抹泪几句,也就不罚了。
至于荣仲华嘛,那可是收银子的哟,而且,多多益善。
荣禄晓得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因此,也就晓得,自己带出来的兵,是些什么货色。
神机营的人数,确实比入城的轩军多许多,但是——没有用的!
一边儿,是三千只狼;一边儿,是三万只羊。
这种仗,怎么打?
另外,荣禄晓得,轩军在八旗的心目中,是一个什么形象——基本上,就是一群金光灿灿的丈八罗汉啊。
“八旗”,也包括神机营。
“金光灿灿的丈八罗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偶像。
和轩军的谁谁谁是五服之外的亲戚,和轩军的谁谁谁下过馆子、喝过大酒,甚至,多少年前,和轩军的谁谁谁干过一架,在神机营里,都能成为绝好的吹牛的谈资,讲者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听者瞠目结舌,艳羡不已。
你叫神机营去和轩军对阵?
荣禄不由苦笑:到了时候,也许确有“一哄而散”的,不过,大约不会是轩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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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第二八四章 良禽择木而栖
其次,母后皇太后的“血诏”,以及文宗的“遗诏”,在荣禄看来,来路都非常可疑。
母后皇太后何以会整了这么一道“血诏”出来?——荣禄想不出来,母后皇太后有什么理由,同轩亲王决裂呢?
轩亲王在母后皇太后那里的帘眷,不在圣母皇太后之下——这是朝野公认的,不然,荣安公主也不能釐降于轩亲王啊。
坊间还有一种议论:母后皇太后和轩亲王,亦如圣母皇太后和轩亲王一般,同样的不清不楚。这个……呃,市井传言,未足为凭,但是,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母后皇太后对轩亲王的眷注,实不在圣母皇太后之下呀。
在荣禄看来,荣安公主继统、承嗣,未必为圣母皇太后所乐见,但是,却是绝对符合母后皇太后的利益的。
以母后皇太后和丽贵太妃母女关系之密切,将荣安公主视同母后皇太后亲出,亦不过分。荣安公主登基践祚,可以保证,母后皇太后的地位,磐石不移;于母后皇太后而言,荣安公主绝对是最好的嗣皇帝的人选——超过任何一个“载”字辈。
而且,荣安公主登基之后,不管两宫皇太后是“撤帘”还是继续“垂帘”,“两宫并尊”的局面,很可能都要发生微妙却紧要的变化。
新帝和母后皇太后的关系,远比和圣母皇太后的来的密切,则不知不觉之中,东宫的地位会高过西宫——东风真的要压倒西风了。
虽然,这未必是母后皇太后支持荣安公主继统、承嗣的主要原因。
总之,荣安公主做嗣皇帝,于母后皇太后,有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母后皇太后决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和轩亲王有所龃龉。
事实上,嗣皇帝人选之争起来后,朝堂之上也好,宫里面私底下传出来的消息也好,都证明了母后皇太后是支持荣安公主做嗣皇帝的。
难道,因为轩军突然入城、入宫,母后皇太后大受刺激,以为轩亲王“称兵造乱,大逆不道”,所以,就像洋人说的,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说不通啊!
轩军之所以会入城、入宫,是因为轩亲王遇刺,刺客是大内侍卫。如此一来,大内侍卫便不可信任,于是,只能用自己的人来维护宫禁——除非,轩亲王再也不进宫了。
仔细想想,轩亲王之所为,合情合理——合不合法,就不去说它了。
荣禄想,换了我是轩亲王,我也得这么办啊!
这不是什么想不到、想不通的事儿,我想得到、想的通,母后皇太后未必想不到、想不通吧?
更重要的是,轩亲王遇刺,是因为嗣皇帝谁属之争——荣禄也认为,轩亲王被刺,是出于醇王的指使。
在嗣皇帝谁属一事上,轩亲王和母后皇太后可是穿一条裤子的。有的人,今天能够刺杀轩亲王,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去刺杀母后皇太后?何况,刺客还是大内侍卫!轩亲王不能够再信任大内侍卫,难道,母后皇太后就能够继续信任大内侍卫了?!
我如果是母后皇太后,当然也会草木皆兵!左看右看,没有一个侍卫是信得过的——谁知道他们之中,还有没有刺客的同党?
在这种情况下,我难道会不乐意轩军入城、入宫吗?——轩亲王是我的人,轩军是轩亲王的人,我是信任轩亲王和轩军呢,还是信任醇郡王和大内侍卫呢?
醇郡王极可能为刺客之幕后主使,而刺客是大内侍卫,醇郡王是领侍卫内大臣。
我做何选择,还用说吗?
所以,母后皇太后怎么可能整这么一道“血诏”出来呢?
“血诏”本身,可疑之处亦不在少。
“血诏”的字迹,歪歪斜斜,不成章法,别字也很多,这些,确实像没读过什么书的母后皇太后之所为,可是,行文、语气不对!
“血诏”的内容,浮现在荣禄的脑子里:
“谕醇郡王等:关卓凡称兵造乱,挟持圣母,大逆不道!大清危在旦夕,着醇郡王会同荣禄、恩承、文衡既神机营众将士,捕拿关逆,匡救宗社!特谕!”
行文、语气,简洁、明白,能够看出,“草诏”之人,尽量的模仿母后皇太后的说话,可是,漏洞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譬如,母后皇太后会自称“圣母”吗?“匡救宗社”这种话,真的是没有读过什么书的母后皇太后说得出来的吗?
再来看文宗的“遗诏”。
“遗诏”的行文、语气,就像模像样的多了,因为文宗的说话,是很容易模仿的。可是,荣禄严重怀疑,文宗是否会在生前写这么一道遗诏?
懿贵妃确实比较强势,后来文宗对她也比较疏远,可是,如果对她真的不放心到了这种地步,又何必给她一方“同道堂”呢?这岂非加强了她的权势和力量?这,根本就不是“裁抑”之道嘛!
再者说了,这种“密诏”的做法,徒然替后人种祸,也不符合祖宗的规矩,文宗虽然谈不上多么英明,但是,这个分寸,一定是有的。
这份“遗诏”,几同“小说家言”,只有愚夫愚妇,才会相信!
当然,这个世道,愚笨的人多,聪明的人少,到时候,若真把这道“遗诏”抛了出来,倒也是能够迷惑一些人的眼目的。但是,若说仅仅靠这么道不知真伪的遗诏,就能够“定倾扶危,重整乾坤,万世瞻仰”,那纯属痴人说梦。
还有,按醇王和刘宝第的说法,知道遗诏,是母后皇太后密示醇王福晋,醇王福晋转述给醇王,可是,醇王福晋也没有读过什么书,这份遗诏,并不算短,其中还有“致撄痼疾”一类较为晦涩的字句,她怎么能够从头到尾,一字不落、一字不错的背下来?
醇郡王福晋这个人,大伙儿都晓得的,可不像她姊姊,倒像她的两个哥哥,实在不算什么聪明人啊。
最最可疑的是,什么“血诏”,什么“遗诏”,皆由醇郡王福晋来传递——醇郡王福晋和圣母皇太后,可是嫡嫡亲的姊妹,且姊妹俩感情好是人所共知的,她会帮着老公,往死里整自己的姊姊?以及……嘿嘿,姊姊的情人?
说的通吗?
荣禄几乎有十成十的把握:“血诏”也好,“遗诏”也罢,都是太平湖伪造的!
居然敢伪造诏书?
荣禄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过,仔细一想,没啥稀奇的:人家连轩亲王都敢刺杀呢!
彼此既然已彻底撕破了脸,干,就得干到底了。
朝内北小街那边儿,确实表现出了不以为甚的姿态:刺客突然暴毙;刺客的家人,草草的问了问,就予以释放;刺客的同班侍卫,亦是如此。
可是,谁晓得,这不是缓兵之计呢?
现在是荣安公主继位的节骨眼儿,不能搞乱了局面,也不宜兴大狱,不然,场面难看,史笔可畏!
可是,等到新君顺顺利利即了位,大局已定了,谁知道会不会秋后算账,甚至,连根拔起,斩尽杀绝?
这种事儿,谁对谁,都不可能真正放不下心来啊!
开弓没有回头箭!
不然,欲做富家翁而不可得!
……
不,不,我想别人的事儿,多了点儿;我要想的,是我自己的事儿!
无论如何,我好不容易挣下的功名富贵,不能够一夜之间,烟消云散!更不能够,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
荣禄今年,不过三十出头,不到三十岁便做到了神机营“全营翼长”,看似少年得志,其实,他的仕途,并不顺利。
荣禄入仕的起点并不低,但是仕途颇为坎坷。
他的祖父塔思哈,是道光初年的喀什噶尔办事大臣,张格尔作乱,塔思哈殉难,授骑都尉世职。长子长瑞袭世职,授三等侍卫,累擢直隶天津镇总兵;次子长寿,即荣禄的父亲,以荫授蓝翎侍卫,累擢甘肃凉州镇总兵。
洪杨乱起,长瑞、长寿兄弟俩从赛尚阿赴广西剿匪,在龙寮岭一役中,双双殉难。
文宗以其父子兄弟皆死难,深惜之,除了恤典优厚之外,不欲其后人再蹈祖、父的覆辙,特谕荣禄兄弟弃武从文,于是,荣禄以荫生赏主事,晋工部员外郎,旋转户部,任银库员外郎。
这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肥缺,荣禄亦没有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上下其手,很往自己的腰包里揣了些银子。不想,肃顺当权,大举肃贪,荣禄的运气不好,正正给抓了伐子,几乎被问成死罪。他辗转腾挪,最后,用了一个颇不光彩的手段,才算逃过一劫。可是,差使却是丢掉了。
本来,荣禄还想钻营起复,但是他很快发现,除了祖、父两代的功劳情分,自己找不到任何有力人物的奥援。父亲死得早,他的故旧,都不大搭理荣禄;再者说了,长寿生前,不过一个总兵,彼此有交情的,地位都不算高,就算有心帮忙,也使不上什么力。
何况,他是在肃顺手上得的罪,实在也没有什么人敢帮他。
荣禄心里明白,只要肃顺当政,起复的主意,就不用打了。
当时,荣禄立誓,将来,一定要找到一个真正靠得住的靠山。
他一度以为,醇王就是这个“靠得住的靠山”,也一度对醇王感激涕零。
可是,时间长了,他就发现,如果一直呆在醇王手下,神机营的“全营翼长”,大约就是自己仕途的顶点了——出了神机营,醇王的影响力,其实有限,他的手,尤其伸不到政府里面。
还有,神机营的待遇虽然优厚,可是,想发大财,确实很困难的。
在神机营,当官的很难吃空饷,更不敢克扣军饷。
神机营大约是天底下最特出的一支军队了:因为冗员充斥,实际人数居然比额定人数还要多一点儿——根本没有空饷可吃;
至于克扣军饷——神机营的兵,都是旗下的,一个大头兵的上边儿,逛完抹角的,能扯出好几个贝子贝勒郡王亲王来,说不定,人家的面子,比自己这个全营翼长还要大呢!克扣他们的军饷?一旦拿不足饷,立即就通了天了!
荣禄已经冒出了脱离神机营的念头了。
那么,哪座靠山,才是“最靠得住”的呢?
自然是轩亲王。
不过,人家“靠得住”,不代表你就能够“靠”得上去。
荣禄正苦于没有投入“轩系”的机会,突然之间,这个机会,从天而降了!
跟着醇王“清君侧”,如果成事,自然飞黄腾达,可是,成不了事呢?!
反正,我左想右想,想不出来,有什么成事的可能?!
我对您,确实是感激的——没有您,我大约还在投闲置散,可是,不能因为这个,就叫我跟着您,自蹈死地啊!
良禽择木而栖,说不得——
就在这时,车子停下了。
荣禄一怔,“怎么停下来了?”
驾车的家人微觉奇怪,“老爷,到了菊儿胡同了。”
哦。
荣禄的家,就在菊儿胡同。
他吸了口气,咬了咬牙,“先不回府,去朝内北小街。”
*(未完待续。)
第二八五章 天殛之!天殛之!
轩亲王府大门门洞里,荣禄端坐在长条凳上。UU小说,www.uu234.com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和轩亲王直接打过交道,自己的位份不算高,轩亲王又在伤后将养之中,他其实并没有足够的把握会得到接见。不过,现在是多事之秋,也许,轩亲王能够从“神机营全营翼长”这个身份上面,感觉到些什么?可是,万一轩亲王不肯接见,自己又该动以何辞?反正,给轩亲王府的门上塞银子是不行的……
正在忐忑,“轩亲王府的门上”已经回来了,“荣大人,请跟我来。”
荣禄大松一口气,“劳烦贵纲纪了!”说罢,赶紧跟上。
接见的地点在西花厅。
等待的时候,荣禄只半边屁股沾着椅子,双手抚膝,腰背挺得笔直,努力抑制着自己加速的心跳。
他不是没有见过大场面的人,醇王之外,其他的亲王、郡王,交道也打的不少,可是——今天不同!
呼吸之间,荣辱云泥之判,甚至,生死出入之别!
不能不紧张啊!
还有,毕竟所有人都视醇郡王为荣仲华的恩主,自己改换门庭的同时,必然意味着要反噬旧主,得想个法子,不叫新主觉得自己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这个分寸,如何把握,煞费思量……
正在浮想联翩,门外高声唱名:“轩亲王到!”
荣禄赶紧站了起来,垂手肃立。
关卓凡一进门,他立即抢上,撩起袍子,双膝跪倒,照参见亲王的大礼,磕下头去。
“卑职请王爷的安!”
关卓凡微微一笑,“仲华,你太客气了,我身上不大方便,也不能虚扶你,快起来吧。”
“谢王爷!”
荣禄站起身来,认真的觑了觑关卓凡的脸色,欢然说道:“王爷气色不错!这……真正是国家之福!卑职可算是放下心来了!”
这几句话,神情、语气,极其诚挚、自然,就算关卓凡明知他有意奉承,心里也是妥帖受用的。
“运气总算还没有全坏掉,”关卓凡又笑了笑,“不过,打了那么多的仗,从没正经受过一次伤,承平之际,倒翻了船——也算丢人!”
微微一顿,“好了,不说这些个了,坐吧!”
宾主落座,侍女上茶。
趁着这个当儿,关卓凡好奇的打量了荣禄几眼。
这是一个极其俊秀的男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不过二十许人,穿越以来,关卓凡所识之青年男子,大约只有陈亦诚和王庆祺二人可以比拟,怪不得,有嫉妒他的人,传言荣仲华是醇王的男宠呢?
当然,这是胡说八道,醇王持身甚谨,没有什么男风的爱好。
不过,不晓得原时空荣某人和慈禧的传说,是不是也是胡说八道?如是,某种意义上,这个荣仲华,倒可以算是自己的“情敌”了……
侍女退下之后,关卓凡含笑说道:“仲华,你一向少登我的门儿,今儿,算是稀客。”
“王爷日理万机,一刻千金,”荣禄斜签着身子,微微颔首,“我是什么位份,敢擅造潭府,打搅机宜?”
顿了一顿,“可是,今儿我遇上的事情,不但叫人震骇莫名,忧心如焚,更关乎社稷安危,国运兴衰!所以,不能不来禀知王爷,听取进止。”
说到“震骇莫名,忧心如焚”之时,荣禄脸上,极自然的换成了一副震怖忧虑的神情。
“哦?”关卓凡微微皱眉,“有这样的事儿?你说吧!”
荣禄踌躇了一下,左右看了一看。
关卓凡晓得他的意思,微微提高了声音,“都下去吧!”
屋内的侍女,立即退了出去。
关卓凡说道:“屋外的卫兵不能撤——没法子,这是近卫团的规矩。不过,人都是最可靠的。再说,只要咱们不大喊大叫,他们也听不清屋内的说话,你有什么话,这就说吧!”
“是!”
顿了一顿,荣禄说道,“今儿我奉命到太平湖醇郡王府,本来的通知,是会议神机营会操事宜,谁知——”
又顿一顿,“醇郡王拿了一张白绢出来,说是,说是,母后皇太后的……‘密诏’。”
说到这儿,荣禄偷偷觑了关卓凡一眼,却见关卓凡面色平静如常,也没有接他的话的意思,只好自己继续说了下去:“‘密诏’上面的话,殊骇视听,简直,简直,呃,非生人所敢闻……”
关卓凡皱了皱眉,说道:“仲华,做臣子的,以‘殊骇视听’、‘非生人所敢闻’一类说辞,议论懿旨,怕是不大妥当吧?”
“王爷教训的是!”荣禄赶忙说道,“可是,乍闻之下,我当时……确实是震骇莫名!当时,自然而然,就生出了‘非生人所敢闻’的念头——这个,不敢欺瞒王爷!”
说罢,停了下来,等着关卓凡问,“密诏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可是,关卓凡不说话。
静默片刻,气氛尴尬,荣禄只好说道:“密诏上说——”
“既为密诏,”关卓凡摆了摆手,打断了荣禄的话,“承旨之人之外,不宜与闻。”
荣禄一滞,“可是,呃,这个——”
“哦,我明白了,”关卓凡说道,“懿旨上有我的事情?”
“是……”
“嗯,要我接旨吗?”
“啊,不是,不是!”
“仲华,”关卓凡无可奈何的一笑,“你把我弄糊涂了——行,你说吧,我听听。”
荣禄松了口气,随即又暗暗的吸了口气,说道:“密诏上是这么说的——”
微微一顿,“谕醇郡王等:呃,关卓凡……称兵造乱,挟持圣母,大逆……不道!呃,大清……危在旦夕,着醇郡王会同……荣禄、恩承、文衡,既……神机营众将士,捕拿……关逆,匡救宗社……”
开国以来,不晓得有木有一道谕旨,被念得如此忐忑不安,还自作主张,加入了好几个“呃”字?
念密诏的时候,荣禄不敢看关卓凡的脸;念完了,本以为关卓凡会颜色大作的,然而——
“念完了?”关卓凡的声音十分平静。
“呃,是的……”
“唉,总要有个‘此谕’、‘特谕’,收个尾嘛!”
荣禄一怔,“啊?是,是……”
“你说的事儿,就是这个事儿?”
荣禄额上,微微见汗,“是……”
“还有什么吗?”
关卓凡的声音,依旧非常平静。
“呃,还有,还有,呃,醇郡王还说,文宗章皇帝生前,留下了一道遗诏……”
“遗诏?”关卓凡笑了一笑,“不会也是关于‘关逆’的吧?我那个时候,不过一个五品的马队佐领,难道有这么大的面子?”
“啊,不是,不是,遗诏是给皇后的!呃,就是母后皇太后……内容,是关于圣母皇太后的……”
这一次,关卓凡接上了他的话头:“嗯,都说了些什么呢?”
荣禄小心翼翼的把那道“遗诏”背了一遍。
这一次,他没有忘记“钦此”二字。
“遗诏”念完了,关卓凡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荣禄手足无措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先不说“密诏”和“遗诏”的真伪,看关卓凡的反应,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如果关卓凡惊慌失措,那是最好的,他这个告密者的分量,重中之重,甚至可以借机要挟——总之,可以将自己卖个最好的价钱。
如果关卓凡不是惊慌,而是震怒,也不错,他可以替关卓凡分析密诏、遗诏之真伪,为其出谋划策,这样,自己也能够卖个好价钱。
如果关卓凡强自镇定——只能是“强自了”,不可能真的无动于衷——那么,至少也会对自己的通风报信,表示感激,自己的价钱,也不会太差。
可是,轩亲王由始至终,脸上平静如水,只是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没有任何紧张、惊慌、愤怒的意思,也没有对自己这番惊天动地的说话,做出任何明确的表示,这——
关卓凡不说话,荣禄不能不说话,不然,场面就太尴尬了。
“呃,醇郡王说,”荣禄的呼吸,开始有些不大匀称了,“呃,三日之后,神机营……大会王府井校场,到时候,这个,呃,这个——”
“嗯,这个,自然是奉诏‘捕拿关逆’了?”
“呃,是……”
关卓凡一笑,悠然说道,“文宗章皇帝的遗诏,只有在圣母皇太后不‘安分守己’的情形下,才会发生作用,是吧?”
“呃,是的……”
“现在,”关卓凡说道,“圣母皇太后自己个儿把自己个儿关了起来,为文宗章皇帝静心祈福,这个,嘿嘿,再‘安分守己’不过啦!文宗章皇帝若地下有知,亦会十分欣慰的,所以,这道遗诏,暂时是不会发生作用的——嗯,可以暂时置而不论……”
顿了顿,“至于母后皇太后的密诏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有什么可说的?”
说罢,站起身来。
荣禄不晓得他要做什么,赶紧也站了起来。
“唉,”关卓凡叹了口气,“也不必等到三日之后了,还要劳烦醇郡王举兵什么的,多麻烦?仲华,密诏中,也有你的名字——你也是承旨之人!既然,你已经到我这儿了,这就请动手罢!我束手待擒。”
荣禄的脑子,“轰”的一下,他不及细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你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不,不,不是的,不是的……”
顿了一顿,脱口而出,“王爷,‘密诏’是假的!”
“假的?”关卓凡皱眉说道,“怎么会呢?母后皇太后可是当着醇郡王福晋的面儿,咬破手指,书此‘血诏’啊!”
犹如晴空中打了一个焦雷,荣禄目瞪口呆。
“血诏”二字,自己可是没有说过——自己说的是“密诏”;母后皇太后“书此血诏”的细节,什么“当着醇郡王福晋的面儿,咬破手指”云云,自己更加没有说过,轩亲王怎么会晓得——
关卓凡的颜色,已经变过了,一丝狞笑挂上了嘴角,“荣仲华,你这趟过来,是想对我市恩呢,还是想要挟我些什么呢?”
荣禄魂飞魄散,磕下头去:“卑职怎么敢?卑职怎么敢?”
关卓凡一声冷笑:“不敢?你已经在做了!——吐半句,吞半句,居心何在?”
“卑职不敢!卑职……都是要说的,都是要说的!卑职……荒唐,卑职荒唐!卑职********,都是为了王爷……”
顿了顿,艰涩的说道,“只是王爷虎威,卑职不敢滔滔不绝,自顾自说个不停……”
关卓凡“哼”了一声:“果然如此?”
“千真万确!卑职若有半句虚言,天殛之!天殛之!”
“也罢了……你先起来!”
荣禄浑身发软,勉强站起身来,腿还在打着抖。
就在这片刻之间,他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了。
“别这么脓包势嘛!——你到底也算将门出身!”
“是,是!”
荣禄的脑子,兀自嗡嗡的:轩亲王怎么会……
“你大约在想,有些事儿,我是怎么晓得的?”
“啊?不敢,不敢……”
“我请你见一个人。”
微微一顿,“出来罢!”
关卓凡话音刚落,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呵呵”大笑,“仲华,你的动作算快了,可是,还是没有我快!”
荣禄瞠目结舌。
这个人,是文衡。
*(未完待续。)
第二八六章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文衡——怎么可能呢?!
在绝大多数人眼中,荣禄是醇王在神机营中的第一个“红人”和“心腹”——一个投闲置散的捐班道员,一进神机营,就做文案处翼长;不两年,就被提成了全营翼长,这个升官的速度,基本上算是放了风筝了,醇邸对荣某,知遇至此,不拿他当神机营的第一个“红人”和“心腹”看,拿他当什么看?
文衡呢,进神机营之前,是前锋营的参领,正三品的实缺,虽然比不得恩承的副都统和内阁学士,但较之荣禄一个捐班的道员,可是强的太多了。±UU小说,www.uu234.com因此,刘宝第说,恩承和文衡两个,“虽说也是王爷提拔上来的人,可是,同荣仲华的情形,毕竟还是略有不同的。”
本来,醇王和刘宝第提出“清君侧”,荣禄这个受醇王大恩的“红人”和“心腹”,应该第一个响应才对,没有想到,醇王宣读过母后皇太后的“密诏”,三个全营翼长之中,第一个“谨遵懿旨”的,却是文衡;之后种种,也是文衡赞附最力,慷慨激昂之处,莫说和恩承对比,极其鲜明,就连荣禄,也自愧不如。
当时,对文衡的表现,荣禄是感到有些奇怪的。文衡此人,一向庸庸碌碌,并不是那种出头椽子的角色,怎么突然间激进至此?而且,不是什么惠而不费的事儿,是“清君侧”啊——这可是关系身家性命的天大之事啊!
更何况,“清”的是轩亲王?!
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论和醇王的关系,文衡比不得自己;论资历、底子,又比不得恩承,三名全营翼长之中,一向排名最后,所以,想趁着这个机会,力求表现,“富贵险中求”?
可是,这也太“险”了吧?神机营什么德性,醇郡王不晓得,你文圻中也不晓得?怎么突然间就像烧坏了脑子一般?
不过,荣禄当时的心思,并不在文衡身上,对于他的异常,无暇细想深思。
现在才晓得,原来,文圻中一番慷慨激昂,全是做作!
荣禄张口结舌的样子,文衡看在眼里,大为得意,朗声吟道: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顿了一顿,含笑说道:“仲华,你如果在菊儿胡同下了车,那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悬崖勒马,幸甚,幸甚!不然,韦痴珠、刘秋痕之流,或许还能够‘回头’,你,可是回不了头的!”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出自时人魏子安所撰小说《花月痕》;前明杨仪《明良记》载,唐寅有“一失足成千古笑,再回头是百年人”的句子,则《花月痕》的这一句,应该是化自唐寅的这一句了;韦痴珠、刘秋痕,则是《花月痕》的男、女主人公。
彼时,《花月痕》刚刚成书,尚未刊行,只有抄本在旗下流传,荣禄也是看过的,他顾不上文衡的譬喻不伦不类——刘秋痕是一名烟花女子,他正在“震骇失措”,一时之间,连话也说不上来,不过,刚好借着这个“空儿”,脑子急速的转动着:
文圻中是同自己一样,离开太平湖后,反复思量挣扎,最终决定“出首”,并抢先自己一步,到达朝内北小街的吗?
不对呀!
若说“思量挣扎”,在太平湖的时候,自己和恩露圃,都有迹可循,这个文圻中,却全然无迹可寻——我不相信他扮戏扮的这么好!
若文圻中的情形,和自己不是一回事儿,那就是说,他在进醇郡王府之前,就已经下定“出首”的决心了!
也就是说,他在赴太平湖之前,就已经断定,醇王要起兵“清君侧”了!
荣禄不由大为懊丧:难道,我识人断事,竟然还不如文圻中?!
“王大臣会议”,醇王要求关卓凡仿小宗入继大宗之嗣皇帝本生父之例,退出政府,关卓凡将计就计,“自请开去一切差使,退归藩邸”。朝政乃大乱,为求关卓凡“销假入直”,慈安不得不降旨申斥醇王,醇王怒火中烧,告病避于海淀别墅。
就是在那个时候,刘宝第开始怂恿醇王“清君侧”,并替他往来奔走,连络神机营诸将。
刚开始的时候,刘宝第的话,并没有说的那么露骨,荣禄虽然心里嘀咕,但并不以为醇王真的会铤而走险——明摆着的,这条路,根本走不通嘛!所以,他拍着胸口,说我的一切,皆赖王爷之赐,对王爷,我必“追随到底,同进同退”。
至于那句“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其实是刘宝第先说出嘴来,荣禄不能不附和罢了。
在醇王面前,刘宝第并未说明,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其实是他强加给荣禄的,结果,醇王听在耳中,以为荣禄真的对他效之以死,大大增加了他起兵“清君侧”的信心。
后来,刘宝第的话,虽然比较露骨了,可是,“清君侧”三个字,始终没有真正出口,只好彼此“意会”。所以,荣禄虽然心惊胆战,总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他以为,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醇王才可能“铤而走险”,现在,朝内北小街那里,对刺客一事,摆出了一副不以为甚的姿态——这,就还没有到“万不得己”嘛。
荣禄是在醇王颁布“密诏”之后,才确定,这个“清君侧”,是要玩儿真的了!
一时之间,震骇莫名,手足无措。
这,不就是识人断事不如人?人家文圻中,可早就欲为之计了!
惭愧!惭愧!
咦,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
自己和恩承、文衡,是一块儿离开太平湖的,太平湖居西,菊儿胡同居中,朝内北小街居东,太平湖、菊儿胡同、朝内北小街,是一条路顺下来的,自己在菊儿胡同又几乎没有做什么停留,因此,文圻中就算比自己抢先一步,到达朝内北小街,也不会快到哪里去,不过前后脚罢了。
他如果是抢着过来“出首”,那么——
“密诏”、“遗诏”,以及“清君侧”的种种具体布置,神机营的种种部署,从头到尾,要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够讲清楚——自己讲了这么久,也不过只讲了一半,文圻中有什么可能,片刻之间,就全部交代明白了?
所以——
文圻中根本不是来“出首”的!
荣禄浑身一个激灵:老天!文圻中根本就是轩亲王的人!是——
是轩亲王安插在神机营里的内线!
至于文圻中是做前锋营参领的时候,就是“轩系”的人了;还是进入神机营之后,才投到“轩系”那边儿;甚至,醇郡王和轩亲王针尖对上麦芒之后,才被“策反”——这些,不晓得,也不重要。
以上想法,形诸文字,是好大的一篇儿,可是,在脑子里转念头,不过片刻间事。
豁然开朗之后,荣禄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卑职荒唐!卑职荒唐!不……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顿了一顿,“卑职以为,可以向王爷……呃,邀功买好……其实,卑职非但一丁点儿功劳都没有,还……罪莫大焉!罪莫大焉!卑职实在糊涂!实在糊涂!怎么不早些将太平湖的……呃,这个反状,向王爷……呃,向朝廷禀告明白呢?”
反状?
嘿嘿。
“好!”关卓凡微微一笑,“荣仲华总算还是个明白人!”
顿了一顿,“‘再回头’——还不算太晚,不算什么‘百年身’!”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卫兵高声说道:“报告!”
“进来!”
“报告王爷,‘门上’说,有客求见!”
谁来啦?
门上进来了。
“启禀王爷,神机营全营翼长恩承求见。”
恩承?!
荣禄、文衡,眼睛一起睁大了。
关卓凡大笑,“好!本来‘三缺一’,这下子,齐活儿了!”
*(未完待续。)
第二八七章 事有大变!
荣禄、恩承、文衡离开醇郡王府之后,醇王和刘宝第又密密的斟酌了许久,直到两个人都觉得,一切细节,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计划做好了,在醇王的潜意识中,就等于事情已经做成了,他志得意满的往椅背上一靠,右拳在左掌心中轻轻一砸,“大事定矣!”
“王爷说的不错,”刘宝第说道,“大事底定!”
顿了一顿,笑了一笑,“不过,还有一件小事,要请王爷留意的。”
“哦?还有事儿,是什么呀?”
“福晋那儿,”刘宝第的脸上,挂着一丝暧昧的笑容,“还要请王爷多加抚慰,毕竟,嘿嘿,母后皇太后的‘血诏’,文宗章皇帝的‘遗诏’,都是由福晋……‘带’出宫来的,这个,对景的时候,话头可得对的上啊。”
“啊,是……”
“听说,”刘宝第觑着醇王的脸色,斟酌着说道,“这些日子,王爷和福晋,嘿嘿,似乎……小有参商?这个,咳咳,想来,只是府里没见识的下人,胡乱揣测,做不得准的!再说,这个,嘿嘿,原也不是学生应该置喙的事情,呃,学生冒昧,王爷恕罪则个。”
醇王目下,心情极好,摆了摆手,说道:“何罪之有?先生不避嫌猜,这是先生忠爱至性……”
说到这儿,醒起“忠爱至性”这个词儿,不好这么用,于是改口:“呃,这是先生爱人以德!”
他叹了口气,说道:“先生说的不错,这些日子,我和她,确实是吵过几架——唉,我不是心情不好嘛!她呢,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两下一凑,难免有所龃龉!”
顿了一顿,“不过,大事既定,些些小事……不在话下,不在话下!先生就是不叮嘱,我也要……嘿嘿,先生尽管放心,她那儿,出不了什么纰漏的!”
“是,”刘宝第含笑说道,“学生原也是杞人忧天,王爷和福晋,琴瑟和谐,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醇王的“先生就是不叮嘱,我也要……嘿嘿”——这个,实非虚言,实非虚言。
这段日子,在巨大的忧虑和压力之下,醇王无心夫妻敦伦之事,已经好一阵子没有碰过福晋的身子了。今日“大事底定”,忧虑和压力,一旦而释,被压制的其他的需求,自然蓬蓬勃勃,加上关于圣母皇太后的种种事情,他对福晋,隐有歉疚,确实是打算着,今儿晚上,好好儿的“抚慰”“抚慰”老婆大人滴。
于是,醇王叫人传话给福晋,今儿的晚饭,在“里边儿”用;另外,晚上安置,也在“里边儿”——不宿在外书房了。
醇王满心以为,福晋对于自己的这个安排,必然“喜出望外”;一见面,必然“笑靥如花”。
谁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晚饭的时候,醇王福晋基本没吃什么东西,大多数时候,都是微微的咬着嘴唇,秀眉紧蹙,郁结不开。醇王夫妻俩的性子,其实比较相像,都是本性憨厚,不善作伪,醇王福晋这个模样,任谁都看得出来,她藏着极重的心思。
用膳之时,大家子本就讲究“食不语”,这下子,气氛愈加沉闷了。
用过了膳,醇王福晋说道:“你们都下去吧,不用在跟前伺候了。”
侍女们晓得福晋和王爷有梯己话要说,赶紧退了出去。
醇王福晋用手帕掩着嘴,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放下手帕,轻轻的吸了口气,一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样子,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逸轩遇刺,是不是……你做的?”
吃饭的时候,醇王福晋的样子,已经叫醇王不大高兴了——那么多侍女在边儿上看着,你给我掉脸子,什么意思嘛!
还有,他也不晓得,自己又哪里招惹了她——我这不是过“里边儿”来了嘛!
不过,他强自抑制,尽量做出安之若素的样子,希望饭后夫妻独处之时,福晋可以缓过这个劲儿来。
可是,醇王福晋这句话问出来,醇王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冷冷的说道:“是我做的怎么样?不是我做的又怎么样?”
醇王福晋一下子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像不认识醇王似的瞪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吃力的说道:“这么说,真的……真的是……你做的?”
这个误会闹大了。
但是,醇王根本不想辩解,原本要“抚慰”醇王福晋的心思和**,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重重的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爱说什么,就是什么!”
醇王福晋并没有听出醇王话中的微妙处来,她呆了半响,惨然说道:“你……放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瞎折腾些什么呀?你这不是……失心疯了么?”
醇王心里的火儿,一拱一拱的向上窜,但是,没有说话。
“我……”醇王福晋的眼泪,流了下来,“亏我还在母后皇太后面前,拼了命地替你分辨……想不到……”
醇王再也坐不住了,他“呼”的一下,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想不到?再过两天,还有你想不到的事儿呢!”
说罢,抬脚就走,摔门而去。
晚上,醇王自然又“安置”在了外书房。
和福晋的这一架,固然吵得扫兴,但并没有对醇王的情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女人嘛,胆小怕事,想过安生日子,哭哭啼啼几声,没啥大不了的!哼,等到我“定倾扶危,重整乾坤”,看她要不要“瞻仰”我!
没过多久,和福晋的小小龃龉,就被醇王抛到爪哇国去了。
上床之后,天降大任、使命加身的兴奋,依然烧灼着他,辗转反侧,直到过了午正,才朦胧睡去。
不晓得过了多久,醇王被外边儿的动静吵醒了。
睁开眼睛,朦朦胧胧之中,窗户纸上,火光跃动;窗外脚步纷沓,不晓得有多少人在奔来跑去?间或有人发出一两声惊叫,但都非常短促,好像,叫声一出口,就被什么力量塞了回去似的。
醇王清醒过来了,他坐起身来,高声说道:“起反了还是走水了?还给不给人睡觉了?来人呀!”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门就被推开了。
醇王大为恼火,今儿是怎么了?还有没有一点儿规矩啦?
正待张口呵斥,几个人“呼啦啦”闯了进来,一时之间,光芒耀眼,醇王被刺激的一下子闭上了眼睛,只听一人厉声喝道:“醇郡王!”
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醇王心头一跳,紧眯着眼睛,勉强适应了光线,看清楚了来人,顿时瞠目结舌。
闯进来的几个人,都穿着蓝色的洋式戎装——是轩军!
为首一人,也就是方才发话之人,醇王是认得的:图林——轩军近卫团团长!
醇王脑子“轰”的一声,血一下子涌上了头,手和脚都不受控制的微微的颤抖起来。
事有大变!
醇王脑中“嗡嗡”作响,他暗暗的吸了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是宣宗成皇帝亲子!我是国家郡王!我……不能失仪!
“你们……要干什么?!”
醇王努力自控,但是,声音还是不由自主的打着抖,甚至,上下两排牙齿,也碰到了一起。
顿了一顿,气息略略平缓了些,“深更半夜,擅闯王府,你们……要……造反么?”
图林一声冷笑:“要造反的,大约不是我们!”
微微一顿,“赶快起来,有旨意!”
旨意?
醇王重重的呼了口气,艰涩的说道:“你们出去,我……穿衣服。”
“王爷,这可得罪了!”图林面带寒霜,“卑职奉了严令:醇郡王身上,片纸不许夹带!所以,只好杵在这儿,侍候王爷穿衣服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