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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八八章 抄家

    醇王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就要大喊,“我是宣宗亲子、国家郡王!”

    但是,总算理智未失,晓得此时此刻做如是说,只会招致更多的羞辱,他咬着牙,哆哆嗦嗦的穿上了袍子,然后,花了好大的劲儿,一个纽子、一个纽子的扣上了。¤UU小说,www.uu234.com

    唉,咱们醇郡王,从小到大,一切起居,都有人伺候,上一回自个儿穿衣服,都不记得是啥时候的事儿喽。

    穿好了衣服鞋袜,发辫散乱神马的,没人伺候,就无法捯饬了,醇王正在踌躇,图林高声说道:“王爷,这就请吧!”

    醇王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走出屋外。

    一出门,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吓了一大跳。

    外书房的院子里,到处都是蓝色戎装的轩军士兵,火把、灯笼,照耀如白昼,居中的两位,朝服袍褂,翎顶辉煌,看得清楚,是睿亲王和曹毓瑛。

    “仁寿,”醇王的声音很大,不过微微发颤,“你是来拿我的,对吗?”

    废话。

    “七叔,”仁寿慢吞吞的说道,“奉了旨意,不得己的事情,你老见谅。”

    “好,好,好!”醇王仰起头来,“哈,哈,哈!”

    这个做派,是醇王故作豪迈,呃,豪杰之士,“遇横逆之来,遇变故之起”,泰然处之,不都是要“大笑三声”的么?

    只是醇王的笑声,不但干涩,而且颤抖,听起来,更像是干嚎了三声。

    “笑声”甫歇,睿亲王朗声说道,“有旨意,醇郡王接旨!”

    醇王扬了扬手,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不过,做过这个动作之后,还是颤巍巍的撩袍跪倒了。

    睿王取出懿旨,展开念道:“醇郡王卑污阴鸷,欲行不轨!着缚送宗人府,勘问明白!”

    听到“卑污阴鸷”,醇王已经觉得受到了侮辱,待听到“缚送”二字,火一下子就冲了上来,大声说道:“怎么,还要上绑?——我是宣宗亲子、国家郡王!”

    还是没有忍住,终于将“宣宗亲子、国家郡王”抛了出来。

    睿王冷冷说道:“王子犯法,于庶民同罪!就是亲王,也不是没有绑过!再说,能不能‘议亲’、‘议贵’,目下也还不晓得,还是那句话——奉旨的事儿,没有法子,七叔,你老人家多体谅吧!”

    亲王也不是没有绑过——指的是辛酉政变时候的载垣、端华。

    能不能“议亲”、“议贵”,目下也还不晓得——意思是,“勘问明白”之后,如果七叔您老人家犯的是谋反造逆的罪,就没法子“议亲”、“议贵”了。到时候,拉到菜市口上,引颈一快,都是可能的,现在上个绑,算什么呀?

    图林一努嘴,两个轩军士兵上前,将醇王绑了起来。

    不过,不是“五花大绑”,只不过将双手反剪,手腕缠上一条牛皮带子,并不如何难受。

    “好了,”睿王说道,“七叔请起。”

    两个士兵,一边一个,正要将醇王从地上提了起来,醇王大声说道:“我自己来!”

    士兵看向图林,图林点了点头,士兵放开手,退开一步。

    醇王挣扎着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站稳了,说道:“仁寿,当年,肃顺可是咱们俩一块儿拿下来的,没想到,今天,竟变成了你来拿我!这真是——哈哈,换了人间了!”

    顿了一顿,下死眼盯了睿王旁边儿的曹毓瑛一眼,“不晓得,有没有一天——”

    这句话半途打住,顿了顿,又“哈、哈、哈”大笑了三声,不过,听起来,还是更像干嚎一些。

    醇王本来想说,“不晓得,有没有一天,今日同你来拿我的人,又走去拿你?”

    话到嘴边,自觉如是说法,略失“豪杰之士”的风度,再说,睿王应该也已经可以“意会”了,所以,就把后半句吞了回去。

    睿王不晓得有没有“意会”,只是皱了皱眉,没有接他的话头。

    这时,曹毓瑛说话了:“王爷,睿亲王和我,还奉有查看家产的旨意,得罪了。”

    “查看家产”,就是抄家。

    这本来是题中应有之义的,但醇王气往上冲,大声说道:“曹琢如!你助纣为虐,总有自己也被‘查看家产’的那一天!”

    曹毓瑛还没有说什么,旁边的睿王抢前一步,厉声说道:“七叔,慎言!你自个儿做了什么,自个儿晓得!旨意里对你的‘不轨’,含混其词,并没有明白指出你的罪过——这可是琢如的主意!”

    微微一顿,“你的所作所为,如果明白述进旨意,会是什么下场,自己想不出来?!琢如尽力替你维持,你倒恶言相向!这不是狗咬吕洞宾?”

    又顿一顿,“你也不看看,今天来拿你的,都是什么人?是宗人府吗?是刑部吗?是步军统领衙门吗?再这么着不知好歹,吃了亏,可怨不得别人!”

    你的所作所为,如果明白述进旨意,会是什么下场——意思是,《大清律》说的明白,谋反造逆,不分主从,一律凌迟处死;就算“恩自上出”,顶多也就是换个死法而已,或斩首,或赐自尽,总之,难逃一死。

    你也不看看,今天来拿你的,都是什么人——意思是,今儿来拿你的,既不是宗人府,也不是刑部、步军统领衙门什么的,而是轩军!轩军对你,不但没有任何香火之情,且都认为,你派人刺杀他们的轩亲王于前,矫诏捕拿他们的轩亲王于后,个个都恨不得吃了你——你还不知好歹,在他们面前跳脚?

    醇王还没有笨到听不懂这些话的地步,一时之间,气为之夺,面色也变白了,低下头,不说话了。

    不过,他不晓得——甚至,睿王也不晓得,其实,曹毓瑛并没有那么好心。

    旨意中没有明白指出醇王的罪行,最重要的原因,并不是要“尽力维持”醇王,而是还没有拿到醇王矫诏、谋逆的最重要的证据。

    事实上,曹毓瑛拟的这道懿旨,已经用曲笔强调了醇王罪行的严重性——“缚送”。

    “好了,”曹毓瑛说话了,“查看家产!”

    “是!”

    图林大声答了一句,随即高声说道:“都听好了——福晋的东西,都不动!更加不可以惊扰了福晋!明白了吗?”

    “明——白——了!”

    数十名士兵暴雷也似的齐声应答,莫说醇王浑身颤抖,就是睿王和曹毓瑛,也是微微一震。

    事实上,今天的差使,虽然以轩军为主,但是,宗人府、内务府、刑部也来了不少人,各个衙门,司官之外,还有许多书办。

    “查看家产”,分成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轩军负责,名义上是“查看家产”,其实是搜集证据,这个阶段,宗人府、内务府、刑部的人,只能在一边儿看着;第二个阶段,是真正的“查看家产”,这个阶段,轩军就不管了,统统交给宗人府、刑部那帮子抄惯了家的积年老吏们去做。

    不多时,外书房内,就有人喊了一句:“东西找到了!”

    一份母后皇太后的“血诏”,一份文宗显皇帝的“遗诏”。

    “东西”非常好找——外书房书台的抽屉里,有一个小小的描金倭漆匣子,匣子只上了一把普通的锁,稍稍一撬,就开了。“血诏”和“遗诏”,两份如此重要的东西,就装在这个小匣子里。

    想当年,抄肃顺的家,肃顺的机密函件、文档,可都是装在一个大保险柜里。为了开这个保险柜,带队的文祥,可是花了好一番手脚。最后,找了洋人的工匠过来,才算打开了保险柜。

    图林将“血诏”和“遗诏”递给了睿王和曹毓瑛。

    曹毓瑛不动声色,睿王却是看着看着,颜色大变,手都微微的颤抖了起来。看过了,转过头,用极复杂的眼光,看了醇王一眼,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醇王面如死灰。

    说明一下,对着荣禄、恩承、文衡三位全营翼长,醇王和刘宝第,自然要说“遗诏”还在母后皇太后那里,但是——嘿嘿,这个“遗诏”,不形诸文字,叫咱们的醇郡王怎么背的下来啊?

    好了,证据找到了,该正式“查看家产”了。

    睿王说道:“琢如,你给大伙儿交代吧!”

    曹毓瑛点了点头,“好!”

    说罢,登上滴水檐下的台阶,一众司官、书吏,聚在台阶之下。

    “拢共三点——”

    “第一,”曹毓瑛朗声说道,“醇郡王的罪名,还没有定下来,今儿的差使,只是将醇郡王的家产,查看明白,造册封存,并不是今儿个就搬空了——明白吗?”

    “明白。”“明白。”“卑职明白。”

    下面众人,纷纷点头。

    “好,”曹毓瑛说道,“第二,醇郡王福晋的东西,都归醇郡王福晋自个儿——醇郡王的事情,与醇郡王福晋无涉,明白吗?

    “明白。”“明白。”“卑职明白。”

    一众司官书吏,再次小鸡啄米。

    “第三,”曹毓瑛说道,“有一句话,我可得说在前头——各位的手脚,务必要干净!今儿的差使,有轩军的一份儿,拿轩军的话说,算是‘军事行动’,既是‘军事行动’,若有犯禁,就该军法从事!”

    微微一顿,“轩军就在这儿,哪位偷着往自己夹袋里塞东西的,被抓到了,当场就要行军法!我和睿亲王,也没法子替你们求情!明白了吗?”

    本来,台阶下的这班人,都是“抄家财”发惯了的,可是,今儿不同!大伙儿都相信,曹大人不是危言耸听,轩军士兵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呢!

    于是,个个悚然而惊,“明白!”“明白!”“卑职明白!”乱糟糟的一片。

    “好了,”曹毓瑛挥了挥手,“去吧——记住,不可惊扰了福晋!”

    *(未完待续。)

第二八九章 醇王福晋的悲哀

    虽然曹毓瑛、图林都吩咐“不可惊扰了福晋”,但是,沸反盈天的,醇王福晋怎么可能不受“惊扰”?

    更何况,“查看家产”,可不是只“查看”一个外书房的“家产”,而是“查看”整座醇郡王府的“家产”。

    醇王府内外,里三层、外三层,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轩军士兵,司官、书吏、差役,奔来忙去,喝三吆四,翻箱倒柜。

    虽然没有人敢往自己兜里揣东西,但办这个差使的,一个个都是神气活现,更有不少狐假虎威、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的,醇郡王府里的下人,一个没应付到,一抬手,便一个耳光扇了过去;还有的,办差的时候,旁边儿如果站了婢女,觑着没什么人留意,顺手便摸上一把。

    挨了打的,被揩了油的,都不敢声张,只好忍气吞声。

    这些,轩军士兵是不管的,就算看见了,也是视而不见。睿王“坐镇”外书房,守着醇王,全靠曹毓瑛四处巡视,见有不妥当的行径,立即出声制止。

    “不许骂人!”

    “不许打人!”

    “不许轻薄!”

    如此这般,满醇郡王府的转了一圈,总算没有出现什么太难看的场面——本来,“查看家产”的时候,鸡飞狗跳,鬼哭狼嚎,都是寻常之事。

    这上面,曹毓瑛倒真是替醇王“尽力维持”了。

    曹毓瑛刚刚回到外书房,一个司官来报:“醇郡王福晋来了,就在院子门口,她说,一定要见……呃,‘主事儿’的。”

    醇王福晋还不晓得,是谁带队抄自己的家。

    曹毓瑛、睿王、图林三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还没来得及说话,醇王先嚷了起来:“三更半夜的,她一个女人家,跑过来做什么?叫她赶紧回去!给我安生呆着,别裹乱了!——还嫌不够乱吗?”

    那个司官看着三位主官,小心翼翼的说道:“醇郡王福晋说,见不到人,她就不走……”

    醇王怒道:“荒唐,荒唐!这个世道,阴阳颠倒,乾坤倒置,全他娘的乱了套了!”

    曹、睿二人,装作听不懂他的指桑骂槐,图林却是浓眉一竖,正待发作,曹毓瑛已经说话了:“好吧,你出去跟福晋说,‘主事儿’的马上就过来。”

    司官去了,曹毓瑛说道,“王爷,谷山,我去照应一下吧。”

    睿王叹了口气,说道:“七婶是我的长辈,我既然也是‘主事儿’的,不好不出面的,我和你一块儿去吧。”

    两人匆匆赶到院子门口,只见火光照耀之下,醇王福晋虽然衣着齐整,却是鬓发散乱,身旁也没有侍女,孤零零的站在那里,脸上满是泪痕,地上的倩影,拉的长长的,微微摇曳,不晓得是火光跃动,还是身子颤抖?

    阖府上下,除了醇王福晋一人,其他人等,都不许随意走动,所以,醇王福晋只能一个人赶过来了。

    一见曹毓瑛和睿王,醇王福晋便又哭出声来:“他……怎么样?有没有……吃什么……苦头?”

    曹毓瑛和睿王对视一眼,睿王微微努了努嘴,示意由曹毓瑛答话。

    “福晋放心,”曹毓瑛说道,“王爷千金之体,下边儿的人,怎么敢随意亵渎?再者说了,王爷奉旨唯谨,没发生任何误会——王爷身上,只不过加了一点儿束缚,什么都好好儿的!”

    醇王福晋哽咽说道:“那……琢如、仁寿,可是谢谢你们俩啦……”

    顿了一顿,“接下来,你们要把他……拿到哪里去啊?”

    曹毓瑛看了睿王一眼,然后说道:“自然是宗人府。”

    醇王福晋以手抚胸,失声说道:“谢天谢地!不是朝阳门内大街!他对逸轩做了那样的事儿,如果送到轩军那儿,可就什么都完了!”

    曹毓瑛和睿王彼此以目,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疑问——“那样的事儿”?

    “那样的事儿……”曹毓瑛用一种温和的、探询的口气说道,“嗯,福晋是说……”

    “就是逸轩遇刺的事儿呀!你们不是因为这个,才过来拿他的吗?”

    曹毓瑛、睿王,都是猛地一震。

    光线昏暗,醇王福晋并没有发现曹、睿二人神色的异常,继续说道:“仁寿,宗人府是你该管的,我求你,好歹照应照应他……”

    睿王赶忙说道:“七婶放心,这是自然的!”

    “你们会对他……用刑吗?”

    “不会!不会!”

    睿王连连摆手,“七婶,你想哪儿去了!宗人府不是刑部大牢,七叔进了宗人府,也还是国家郡王!宗人府的人,还是当七叔郡王伺候的!”

    顿了一顿,“不要说我不能叫七叔受委屈,就是您这儿,要给七叔送什么东西进去,也没有问题!用的、吃的,什么都成!啊,只一条——纸笔不成!”

    醇王福晋泪珠盈盈,“仁寿、琢如,真是谢谢你们啦……”

    说着,微微俯身,同时,右手左移,拢住了左手。

    曹毓瑛和醇王大骇,一左一右,往旁边一闪,四只手乱摇:

    “福晋,不可!”

    “七婶,不可!”

    醇王福晋的这一福,就没有蹲下去。

    曹毓瑛微微透了口气,说道:“福晋,万万使不得!睿亲王是您的晚辈,我呢,只是一个从一品的官员,您给我们俩行礼,我们俩,就给跪下来给您还礼了!可是,我和睿亲王目下的身份,是钦差,又是跪不得的!”

    微微一顿,“您千万不要再这样了,其他不说,对醇郡王……也不好!”

    醇王福晋微微一颤,低声说道:“是……”

    “醇郡王那里,”曹毓瑛说道,“我们会尽量照应,不会叫王爷吃什么亏的,福晋尽管放心好了。”

    顿了顿,“还有,王爷的事情,眼下并没有一个定论,这种时候,福晋不要先乱了方寸,我想,这个,嗯,总是会有恩诏的。”

    醇王福晋虽然憨厚,也晓得“恩诏”什么的,只不过是虚安慰,她凄然一笑,说道:“琢如,你有心了。”

    顿了顿,试探着问道:“我能不能……见一见他?”

    这个就不行了。

    曹毓瑛和睿王,同时歉然的摇了摇头。

    醇王福晋虽然失望,但本来也没有报什么太大的期望,只轻轻的“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曹毓瑛说道:“福晋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们说,”醇王福晋声音颤抖,“他会……得个什么罪名呢?”

    曹毓瑛心里暗暗叹息,嘴上说道:“这个,要看‘上头’的意思,我们可不好随便揣测——再者说了,总得等到案情水落石出了,才谈的上罪名的事儿。”

    “‘上头’的意思……呃,是不是,也要看逸轩的意思?”

    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您居然问出了口,可真是——

    曹毓瑛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醇王福晋黯然说道:“那就是了……我跟他说过好多次了,不要和逸轩闹生分,不要和逸轩闹生分,他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顿了顿,“就算闹生分,吵个一架、两架,也就是了,怎么居然还动起手来了呢……还下这样子的死手……这不是猪油蒙了心……失心疯了么……”

    说到这儿,泪水再一次流了下来:“这以后的日子,可叫我怎么过呀……”

    “福晋……”

    醇王福晋微微的摇了摇头,泪眼朦胧的望着外书房的院门,凄然说道:“我去了,他……就拜托给你们了。”

    曹毓瑛想说点儿什么,可是——说什么呢?

    醇王福晋转过身去,一边儿慢慢儿的走着,一边儿抽出手帕,捂着嘴,强自抑制着剧烈的抽泣,背脊一耸一耸的。

    夜风清凉,她单薄的背影,好像风中的弱柳,摇摇晃晃的,不多时,就被浓重的黑暗吞没了。

    *(未完待续。)

第二九零章 醇王的乾坤再造

    离开太平湖的时候,曹毓瑛、睿王、图林三个,分成了两拨,曹毓瑛另有差使要办,睿王和图林押着醇王,来到了宗人府。

    衙署大门前,府丞宋声桓,带着一班司官、差役,已等候多时了。

    宗人府府丞名义上“掌校汉文册籍”,实际上负责整个宗人府的庶务;宗人府的宗正、宗令、宗人,都必须由王公担任,他们之下,府丞就是宗人府的第一人了。

    有趣的是,宗人府掌管宗室、觉罗诸事,府丞这个宗人府的大管家,却是定制为汉人的——不然,怎么“掌校汉文册籍”呢?

    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满人各有旗属,宗人府掌宗室、觉罗之敎诫、赏罚,如果府丞由满人出任,可能会有偏袒本旗、本族的情形,特别是如果犯罪圈禁的竟是自己的主子,容易下不去手,汉人做府丞,反倒更容易一碗水端平。

    囚车直接驶入大门,睿王给宋声桓细细的交代了几句,宋声桓点头说道:“王爷放心,出不了差子的!”

    然后,亲自上前,掀开囚车的车帘,哈腰说道:“七王爷,您请下来吧!”

    醇王反剪着手,弯着腰,站起身来,宋声桓想伸手去扶,醇王冷冷说道:“不必!”

    宋声桓只好把手缩了回来。

    醇王小心翼翼的下了车,倒也没有打个趔趄什么的。

    睿王目视图林,图林点了点头,一个轩军士兵上前,解开了醇王手腕上的牛皮带子。

    醇王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腕,自嘲的说道:“好,我也要住‘空房’了!”

    宗人府用来圈禁犯罪宗室、觉罗的屋子,叫做“空房”——这不是俗称,是正式的名称。

    宋声桓赔笑说道:“下官替七王爷准备的房子,独门独院,屋子也好,院子也好,都宽敞的很呢!”

    醇王“哼”了一声,说道:“是在‘后边儿’吧?”

    宋声桓愣了一下:“是。”

    “我晓得的——‘高墙’嘛!”

    微微一顿,冷笑了一下,“如雷贯耳多少年,今儿个可有幸见识了!”

    宋声桓不说话了。

    所谓“高墙”,是指宗人府最后面的一个院落。

    整个宗人府的格局,是坐东朝西的,可是,独有这个“高墙”,坐西朝东。虽然朝东,但除了正午短短一小段时间外,整日不见阳光——“高墙”名副其实,四周的围墙,远远高过了屋顶,挡住了所有的阳光。

    这个“高墙”,一向拿来圈禁宗室中地位最高的钦命要犯。譬如,辛酉政变的时候,载垣、端华、肃顺三人,便是囚禁在“高墙”里的——肃顺是从“高墙”直接解往菜市口,载垣、端华两个,就在“高墙”之中,被赐自尽。

    讽刺的是,六年前,肃顺正是由醇王亲自押解,送到宗人府,圈入“高墙”的。

    恍若隔世。

    睿王叹了口气,说道:“七叔,既来之,则安之,不必说的话、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了,这,不但对你好,对七婶,也是好的——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望你嘉纳!”

    醇王眉毛一挑,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不过,终于还是不吭声了。

    宋声桓带着一个理事官、一个副理事官、一个主事、两个笔帖式,六个人押着醇王,来到了“高墙”。

    厚重的木门“吱吱格格”的打开了,一股阴冷潮湿、略带**的气息,扑面而来,叫人说不出的难受。

    醇王不禁皱起了鼻子,原先强自保持的镇定,突然就松动了,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

    屋子还是比较轩敞的,不过颇为破败,墙灰剥落,露出了墙砖。地面的青砖,凸凹不平,灯笼的映照下,能够看出,砖缝中,生着厚厚的青苔。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醇王打了个激灵,微微的颤抖起来。

    幸好光线昏暗,更多的细节,看不太清楚,不然,醇王可能会抖的更加厉害。

    如果是白天,就能够看清,地面、墙根,许多地方,都隐隐泛出暗红的斑点——那是血迹。

    这间屋子,真正叫做“空房”,墙徒四壁,没有一桌一凳,只在西墙根儿的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茅草,上面一张草席。

    醇王的眼睛、眉毛、鼻子,都皱到一起了。

    他不晓得,这已经是对他的特殊照顾了,如果进“空房”的是个闲散宗室,茅草是一定没有的,席子有没有,也得看人情,反正,现在天时不冷,就算是睡在冷砖地上,也不见得就冻死你了。

    醇王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颤抖,略略平静下来,说了这么一句话:“这种地方……怎么住得人?”

    话一出口,就晓得不对了,他微微涨红了脸,对宋声桓说道:“呃,我是说,没有铺盖啊!这个……呃,能不能够劳烦你,派个人到我家去,叫人送一副铺盖过来?”

    顿了一顿,咧了咧嘴,努力做出自嘲的笑容,“家是抄了,不过,铺盖什么的,总不会也‘籍没’了吧!”

    宋声桓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王爷稍安勿躁。我估计,天一亮,府上就会送铺盖、用具过来了——这个天儿,眼瞅着就要亮了,左右不过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光景,请王爷耐着性子,等一等吧。”

    顿了一顿,“王爷若没有什么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告退了。”

    说罢,哈了哈腰,也不等醇王有没有“其他的吩咐”,便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门“吱吱格格”的关上了,黑暗随即淹没了整间屋子。

    门外“咔哒”一声——这是上锁的声音。

    醇王不由心慌了,连忙走到窗子前,大声喊道:“请等一等!”

    宋声桓回过头来:“王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这儿……太暗了,”醇王说道,“能不能……拿一盏灯来?”

    “回王爷,”宋声桓说道,“‘空房’这种地方,除了写‘伏辩’,是不可以点灯的。”

    醇王心里一滞,说不出话来了。

    宋声桓和一正一副两个理事官出了院子,留下一个主事、两个笔帖式,带着差役,照应“空房”——这个阵势,着实不小。

    窗户外边,始终站着两个差役,主事和笔帖式,则呆在作为直庐的耳房,过一段时间,便踱了过来,隔着窗户,就着檐下的灯笼,向“空房”里看上几眼。

    醇王在席子上颓然的坐倒下来。

    一口气泄了,黑暗之中,马上就生出了异样的感觉:四周的墙壁,变得更加高大,好像四个巨人一般,围着他,向他俯下身来。

    巨大的威压,使醇王突然之间就觉得,自己异常的软弱、无力和渺小。

    他抱着膝头,那个困扰了他半个晚上的念头,又冒出来了:到底是哪里事机不密,走漏了风声呢?

    可怜咱们的醇郡王,迄今为止,也没有想到,“清君侧”的会议一散,他的三个全营翼长,就争先恐后的出卖了他。

    醇王又想,不晓得刘先生有没有事情?

    自己从不将刘先生摆在台面上的,他在外边儿替自己奔走联络,都是私底下进行的,外界大约都不晓得醇王府有这么一个师爷……再者说了,就算满门抄斩了,也没有连累西席的道理……

    嗯,如果刘先生安然无恙……

    黑暗之中,醇王的眼睛亮了起来:如果刘先生未曾罹祸,自然要联络荣仲华、恩露圃、文圻中,然后——

    紧急起事!

    醇王的想象,愈来愈逼真了:刘、荣、恩、文,召集神机营将士,高呼:“为吕氏者右袒,为刘氏者左袒!”——啊,不对,应该是喊,“为关氏者右袒,为爱新觉罗氏者……呃,为醇郡王者左袒!”

    于是,三军皆左袒!

    醇王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他吐出一口浊气,“呼”的一下,站了起来。

    房内的动静,引起了窗外的差役的注意,透过窗棂,好奇而警惕的看着房内踱来踱去的醇王。

    醇王想:说不定,这个时候,“威远队”已经攻入了紫禁城,其他诸营,正在将其余地方的轩军,一一缴械呢!

    说不定,天一亮,刘先生就率领神机营将士来到宗人府,自己就……猛虎出柙了!

    叛逆就擒,俯伏脚下,簌簌发抖。

    朝臣山呼万岁,奉己如礼神明。

    乾坤再造,万世瞻仰!

    哈哈哈!

    醇王不由得笑出了声。

    窗外两个差役一愣,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差役,试探着喊了声:“王爷!”

    醇王笑声不绝。

    两个差役惊疑不定:醇郡王不会……犯了痰症了吧?

    待耳房的主事和笔帖式得报赶来,醇王笑声已歇,不过,嘴中依旧念念有词,只是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王爷,”那个主事说道,“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有!”

    顿了顿,“都别来打搅我!”

    主事和笔帖式相互以目:算了,那就不打搅您了。

    醇王的脑子里,正在转着这样的念头:至于这个宗人府嘛……算啦算啦,虽然说自那个府丞以下,一个个都阴阳怪气的,但总算没有什么真正失礼的地方,他们也是奉命行事,本王大人大量,就不跟他们计较啦。

    盼天明,盼天明。

    天终于亮了。

    可是,醇王等来的,不是率领神机营将士的刘先生,而是家里送来的铺盖、用具。

    *(未完待续。)

第二九一章 梦醒时分,残酷现实

    铺盖都是缎面的,用具呢,有细瓷碗碟、象牙筷子、银勺子、银剔牙杖、铜痰盂……琳琅满目。

    居然还有一支水烟袋,烟管用上好的湘妃竹制成,烟嘴则是用整块的翡翠掏出来的。

    宋声桓亲自带人送了进来,一边指挥陈设,一边说道:“还有一把解肉用的金柄小刀,不过,王爷恕罪,这个地方,利器是不可以进来的,只好暂时存下了——王爷放心,下边儿的人不敢贪没的,到了时候,自然是要交还给府上的。”

    到了时候——什么时候?

    送了铺盖、用具过来,自然不坏,可是,醇王此时的心思,已不在这些“身外之物”上头了,看宋声桓从容不迫的,不像是外边儿出了什么大乱子的样子,醇王不由就怔怔的,心里边,乱成了一团。

    “府上的纲纪说,”宋声桓继续说道,“睿亲王和曹大人,十分体恤,许多东西都划到了福晋的名下,没有造册封存,王爷还缺什么,只管开声,尽有的。”

    “呃,我家里来的人……是哪个呀?”

    “嗯,叫做……哦,对了,海荣。”

    那是总管。

    总管既然可以自由走动,西席更不必说,醇王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用商量的口气说道:“我想见海荣一面,交代几句家务,可不可以呀?”

    “哎哟,王爷,那可不成!”

    宋声桓笑了一笑,说道:“这个地方,不奉旨,是不能见外人的,主要是怕……嘿嘿,这个,内外通传消息!我可不是说您老人家会怎么的,只是规矩如此,实在是没有法子,王爷您就多多见谅吧。”

    醇王颇为失望,过了片刻,说道:“我想换一间屋子——这个事儿,你能够做主吧?”

    “换屋子?”宋声桓略觉诧异,“是,这个我可以做主。”

    微微一顿,“不过,王爷为什么要换屋子呢?这间屋子,已经是最大的一间了。”

    “呃……不是大小的事儿。”

    “王爷是不是觉得屋子太破败了些?”宋声桓说道,“宗人府的‘空房’,都是这个样子,这一间,已经算是好的了。”

    笑了一笑,“跟王爷明白回话,‘空房’只要能用,就不大修葺的,这也算是规矩,不然……嘿嘿!”

    醇王呆了一呆,才想明白宋声桓的言下之意:不然,岂不是叫你们住的太舒服了?

    “呃,这个我懂,可是,可是……”

    醇王“可是”了几声,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到了地面上。

    宋声桓随着醇王的视线看去,目之所及,是几块暗红的斑点。

    他明白了。

    “王爷,”宋声桓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诡异,“每一间‘空房’,都是这个样子的——这样东西,这间屋子,也是算少的了。”

    顿了一顿,“这是免不了的——黄带子也好,红带子也罢,圈禁也好,受刑也罢,都在‘空房’里的。”

    醇王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受刑?!”

    “是啊,”宋声桓慢吞吞的说道,“王爷大约不晓得,宗室、觉罗被判处‘圈禁’,受到的惩处,并不止于‘拘禁’、‘锁禁’,如果罪行较重,也包括肉刑的——就是板责。”

    醇王微微的张开了嘴,说不出话来。

    俺是真不知道……“圈禁”,不就是关空房子么?还要——打板子?

    还有,“圈禁”就“圈禁”,还分什么“拘禁”、“锁禁”?

    这个“锁禁”,是个什么东东?听起来……好像很可怕的样子?

    宋声桓古古怪怪的一笑,说道:“也难怪,王爷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哪里晓得这些东西呢?”

    微微一顿,“《大清律》中的刑罚,包括笞、杖、枷、徒、流、军、死等刑罚,宗室、觉罗犯罪,一样判处这些刑罚的,不过,可以‘折抵’——笞、杖二刑,折抵罚钱粮;枷、徒、流、军,折抵圈禁。”

    军——指的是“军流”。

    “不过,”宋声桓说道,“折抵圈禁的,都要加责数目不等的板责,譬如,犯枷罪者,按日折圈禁,枷号一日,折圈禁宗人府空房二日,不论枷好几日,皆加责二十板。”

    “初犯徒一年至二年罪者,折圈禁半年,徒二年半及三年罪者,折圈禁一年,均加责二十五板。”

    “初犯近边军罪者,折圈禁二年半;犯边远军罪者,折圈禁三年,均加责四十板。”

    醇王的脑子里“嗡嗡”的,宋声桓说的具体的罪名什么的,也没有怎么听清楚,听的清楚的,就是“二十板”、“二十五板”、“四十板”了。

    想到就在这间“空房”里,板子一下下落到“天潢贵胄、凤子龙孙”的身上,皮开肉绽,鲜血飞溅,惨叫不绝,醇王的两条腿,都要软掉了!

    “不过,”宋声桓说道,“也不是所有圈禁的宗室、觉罗,都要被板责的——唉,跟王爷说句实在话,这些,都看圣眷罢了!”

    圣眷?我的圣眷如何?醇王的腿脚更软了!

    事实上,宋声桓并没有把这些血迹的来源都告诉醇王,不然,醇王的反应,大约就不止于腿软了。

    板责是正式的刑罚,载之于律,除此之外,如果有必要——譬如,“上头”需要满意的口供、伏辩,而关进了“空房”的宗室、觉罗的口风,又比较紧,那么,一样会对其进行拷掠的。

    这一层,宗人府和内务府的慎刑司,甚至刑部的天牢,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残酷的政治斗争的失败者,沦为阶下囚之后,悲惨的命运,都是相同的,不管你是不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统统都一样。

    譬如拿问醇王的懿旨中,有“勘问”二字,凭这两个字,既动得口,必要之时,亦动得手。

    如果说宗人府和慎刑司、刑部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即便不直接上刑,宗人府的积年老吏们,也有许多法子,整的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雍正朝的胤禩、胤禟,就是这样被折磨死的。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啊?”

    醇王从可怕的想象中清醒过来,“这个,这个……”

    “王爷如果没有什么别的吩咐,下官就告退了……”

    “啊,别,别!”

    宋声桓已经转过了身子,听到醇王的喊声,又把身子转了回来。

    醇王踌躇了半天,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昨儿个晚上……城里边儿,呃,还……安静吗?”

    宋声桓微微一笑,说道:“我也不晓得算不算‘安静’——三里屯的轩军,大半夜的,浩浩荡荡的进了城!”

    醇王浑身一震。

    “哦,不是近卫团——”宋声桓看了醇王一眼,“近卫团之前就进了城了,这一次,是丰台大营的兵,之前移驻三里屯的。”

    微微一顿,“听说,是吴本淳本人带的队。”

    吴本淳,吴建瀛。

    醇王声音颤抖,“那,那个,那个……”

    宋声桓的脸上,露出了讥嘲的笑容,“王爷想问的,大约是神机营吧?”

    “呃,这个,这个……”

    “也算安静!吴本淳一进城,第一件事,就是缴了‘威远队’的械!‘威远队’服帖的很,从头到尾,一枪没放!——这,算是‘安静’吧?”

    犹如一桶雪水,兜头浇了下来,醇王的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冻住了。

    “威远队”是神机营唯一一支“本队”,装备最好,在醇王的心目中,也是训练最精的,并且有自己的独立的营房。其他各队,分散在各个旗营之中,别的不说,一个个通知过去,把他们聚在一块儿,就不容易。

    “威远队”尤如此,别的队,不消说了。

    “都说吴本淳煞气大!”宋声桓不是看不出醇王的反应,但依旧不动声色的说道,“一张焦黄面皮,个头儿不算高,精瘦精瘦的,可往你面前一站,你的腿肚子就得转筋!”

    顿了一顿,“也是,人家在美利坚跟洋鬼子见仗的时候,兀立营垒之上,洋鬼子几千几万粒子药,都打不倒他,神机营那帮大爷,见到这尊神,还不得……嘿嘿!”

    醇王的脸色,青白青白的。

    “唉,”宋声桓用一种很诚恳的语气说道,“我觉得,睿亲王的话说的很对,这个,‘既来之,则安之,不必说的话、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了’,我呢,替睿王爷加上一句,‘不必动的念头、不该动的念头,就不要动了’——如此,对王爷您是最好的!”

    顿了一顿,“神机营呢,已经不关王爷什么事儿了!王爷就不要再去想他了!”

    醇王的喉咙里,“呃”“呃”了几声,不晓得是赞同宋声桓的话呢,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其实,”宋声桓说道,“若世上本无神机营,王爷又怎么会到‘空房’里来?”

    这句话,犹如一柄大锤,在醇王心头,重重的敲了一下。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醇王没有说话。

    “那,下官就告退了。”

    刚刚走出一步,宋声桓又转过身来,说道:“哦,有个事儿,要跟王爷说一声,陪吴本淳去缴‘威远队’的械的,是荣仲华。”

    醇王愣了一愣,似乎没有听清楚宋声桓的话,顿了一顿,突然之间,青白的脸,变得通红,片刻之后,红潮倏然而退,一片惨白。

    *(未完待续。)

第二九二章 羊入狮口

第二九三章 我为刀俎

第二九四章 归旗?出旗!

    “这条路子,”曹毓瑛慢吞吞的说道,“确实难走,可是,辛酉以来,朝廷多少举措,世人看来,都是千难万难,乃至不可思议,最后,却终于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顿了一顿,“譬如,王爷率领轩军,远渡重洋,平叛美利坚——彼时,不晓得有多少人以为,咱们的兵,哪里来的本事资格,同洋人争锋?又有多少人,以为国内捻乱未平,最精锐的一支军队,却放到国外,替洋人打冤家,岂非……太不合时宜了?”

    又顿一顿,“又譬如,改革八旗,买断旗龄,经营东北——初初的时候,不晓得有多少人,都以为这实在是痴人说梦——天底下,怎么会有人愿意放弃一份旱涝保收的钱粮,跑到关外,胼手砥足,筚路蓝缕,一切从头来过?”

    文祥呆了一呆,说道:“琢如的话,大有豪气,令我汗颜!”

    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没有当年的美利坚之行,轩军便不成其为今日之轩军!至于‘改革八旗’——”

    说到这儿,微微苦笑,“创立神机营,其实也是为了‘改革八旗’,可是,事实证明,这条路子,全然是走错了!”

    他看向关卓凡,“王爷的路子,才是对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磨砺,不淬火,不成器!”

    关卓凡赞道:“博川,‘不磨砺,不淬火,不成器’——这九个字,说的好极了!”

    不过,文祥虽然承认神机营的路子“全然走错了”,可是,并不代表,他就对“归旗”的路子,没有任何保留。

    “神机营所涉之罪,”许庚身说话了,“是谋反造逆的大罪,本来,应该兴起大狱,穷治党羽,现在,相关人等,所获之咎,不过‘归旗’,这是‘上头’的如天之仁,王爷的宽宏大量,‘相关人等’,嘿嘿,其实是赚了大便宜的,如果其必以‘归营’为满足,对‘归旗’心怀怨怼,那就未免……太不知起倒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问题是,所谓“相关人等”,不是三、五十人,是整整三万余人,而其中绝大多数,其实是无辜受累,这——

    文祥默然。

    郭嵩焘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王爷方才‘烂桃子’的譬喻,我觉得很有道理。神机营草创之初,本也是一筐新鲜桃子的,可是,后来进来了太多的‘烂桃子’,时日一长,整筐桃子,全都烂了!”

    微微一顿,“这也罢了——关键是,神机营这筐桃子再烂,只也是烂在自己的筐里,裁撤之后,如果‘归营’,那么,各京营中,可就都有了‘烂桃子’了!假以时日,各京营会不会重蹈神机营之覆辙,整筐整筐,都变成了‘烂桃子’?”

    “对啊!”许庚身说道,“这就像过病气一样!拿洋人的话说,就是……‘传染’!”

    文祥暗暗苦笑,心想这就是你们杞人忧天了——并不是说“烂桃子”的病气不会过到新鲜桃子身上,而是各京营之中,能有几只新鲜桃子?如果各京营都是新鲜桃子,当初又何必弄一个神机营出来?眼下的京营和神机营,大哥二哥,彼此彼此,谁也强不过谁去。

    不过,这个意思,甚难措辞,文祥正在斟酌,该怎样委婉的把话说明白,曹毓瑛开口了,面色凝重:

    “星叔和筠公提醒了我!有一件事情,若处置不当,必妨碍大局,贻患深远,咱们似乎都疏忽了!”

    什么事情?

    其余四人,包括关卓凡在内,见曹毓瑛如此郑重其事,都将目光转向了他。

    “星叔方才说,”曹毓瑛说道,“神机营被裁人员,可能会对‘归旗’心怀怨怼,其实,不管是‘归营’还是‘归旗’,被裁之人,一定都是‘心怀怨怼’的!”

    这——

    “不论哪一个京营,”曹毓瑛继续说道,“前锋、健锐、火器、骁骑……薪饷固然不及神机营优厚,保举、加级的机会,也远不及神机营为多——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包括许多宗室、觉罗,都要努力钻营,必以入神机营为后快?”

    “不错!”许庚身接口说道,“当年,‘鬼使神差’之谓,诚非虚言!”

    “鬼使”,指的是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衙门做事——中国老百姓谓西洋人为“洋鬼子”,同“洋鬼子”打交道,便是“鬼使”;“神差”,顾名思义,指的就是在神机营当差了。

    “‘鬼使’不说了,”曹毓瑛说道,“‘神差’是班什么角色,大伙儿都是清楚的,我很怀疑,即便‘归营’,这班‘神差’,是否真的能够体味,此乃‘上头’的如天之仁、王爷的宽宏大量?”

    微微一顿,“只怕,他们想到的、看到的,只是自己的金饭碗被砸碎了,换上了一只泥瓦甑!——如此,以这班人的品性,岂能不心生怨怼?”

    “琢如所言甚是!”郭嵩焘点头说道,“而且,怨怼一生,就必不止于怨怼,只怕——”

    说到这儿,似觉有所关碍,犹豫了一下,打住了话头。

    关卓凡微笑说道:“筠仙,开议之前,咱们可是说好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郭嵩焘点了点头,“我的意思是——‘神差’必以为,金饭碗是醇郡王给的,泥瓦甑是轩亲王换的,怨怼既生,接下来,大约就是在下头,播弄口舌,造作谣言,为醇郡王喊冤叫屈,中伤、诋毁……轩亲王!”

    文祥心头一震,面色微变。

    “筠公说的对极了!”曹毓瑛说道,“虽然说,谣言止于智者,可是,这个世上,能有几个智者?实在是——谣言可以杀人!”

    “不错!”许庚身说道,“雍正朝的殷鉴不远,难道,到时候,也要王爷写一本《大义觉迷录》不成?”

    世宗的改革和治吏,伤缙绅士林甚重,兼之他为人峻厉,铁面无情,不晓得有多少人在下头“怨怼”不已?特别是政争落败的胤禩、胤禟一党,更是衔之次骨。

    这班对当局不满的人士,造作出许多稀奇古怪的流言,中伤、诋毁世宗。偏偏世宗又是一个心窄的人,对于这些流言,郁愤不已,最后竟亲笔写了一本《大义觉迷录》,一一予以辩驳。

    关卓凡微笑说道:“我可没有世宗宪皇帝那般魄力,和天下人大打笔墨官司。”

    许庚身叹道:“世宗宪皇帝是太执着了,这些谣言,其实是辨无可辨的——别的不说,《大义觉迷录》一出,原本不晓得这些流言的,也都晓得了!”

    “是!”郭嵩焘说道,“要不然,高宗纯皇帝也不会下旨,收回《大义觉迷录》,尽数销毁。”

    “谣言犹如病气,”曹毓瑛说道,“一个‘传染’一个,无可御之!筠公方才以王爷的‘鲜桃’、‘烂桃’之谓,来譬喻神机营之‘归营’,虽然精辟,到底还没有讲到谣言这一层,加上这一层,我想,‘鲜桃’烂的更快,而且——”

    顿了一顿,“‘前锋队’归于前锋营,前锋营的桃子烂完了,这个病气,大约不能止于前锋营,一定是要溢了出来,流毒四方的!”

    又顿一顿,“而且,谣言之外——”

    说到这儿,脸色愈加凝重,“只怕有的人,不甘心止于泼脏水,暗地里,还要上下其手,做些什么手脚——下绊子、甚至……捅刀子!”

    人人心头,都是一震。

    关卓凡沉吟了一下,看向文祥:“博川,琢如、星叔、筠仙所言,你以为如何?”

    文祥呆了半响,缓缓说道:“琢如、星叔、筠仙所言,皆为事实,我不能辨诘,可是——”

    他微微苦笑,“如果‘归旗’,怨怼的人,会更多;怨怼之情,会更重啊!”

    “这倒也是,”关卓凡笑了笑,“自掌枢柄以来,我还没有怎么做过恶人,这一回,说不得,大约只好做一回恶人了!”

    “王爷许身为国,”曹毓瑛说道,“不顾自身利害,不计个人荣辱,这是王爷大义所在!可是,也不能因为这个,就明知对方会泼脏水、下绊子,却不加防范,欲为之备!”

    顿了一顿,“更重要的是,谣言之为害,绝不止于王爷一人之身!——动摇人心,惑乱朝政,干扰国计,岂能放纵?”

    关卓凡点了点头,“琢如责我以义,我受教了,然则……何以为计呢?”

    “我的意思是,”曹毓瑛说道,“不论‘归营’,还是‘归旗’,都要再仔细斟酌,必须找到一个釜底抽薪的法子,不使心怀怨怼者惑乱人心——至少,不使心怀怨怼者有惑乱人心的能力!”

    有这样的法子吗?

    “琢如的话,”关卓凡微笑说道,“听起来有些玄妙,让我想一想——”

    沉吟了一下,“说到‘惑乱人心’的能力——神机营裁撤之后,‘神差’们之所以能够兴风作浪,凭的……是什么呢?”

    有人心有所动,但是,没有人接口。

    关卓凡平静的说道:“虽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接下来的话,你们几位,总是不好出口的——好罢,这层窗户纸,由我来捅破好了——”

    微微一顿,“‘神差’所恃者,说到底,不过就是‘旗人’这个身份罢了。”

    文祥心中一跳:什么意思?

    却见曹、许、郭三人,皆微微点头,

    “王爷睿见!”曹毓瑛目光灼灼,“只有叫彼等无所可恃,彼等才会安分守己——”

    “就是说,”关卓凡说道,“这班人,非但不应‘归旗’,反应……‘出旗’?”

    文祥大吃一惊,脱口而出:“王爷,万万不可!”

    关卓凡转向文祥,目光深邃,面色平静。

    仓促之间,文祥无法判断,轩邸之“出旗”,是话赶话临时起意?还是他早有此心、谋定后动?

    无论如何,我不能赞附!

    “矫诏造乱的首恶,”文祥说道,“是醇……呃,是奕譞!神机营附逆的形状,并不十分昭彰,将神机营上下,统统黜出旗去,太过分了!”

    “博公,”曹毓瑛说道,“是否过分,见仁见智,咱们先放一放再说;咱们好不好先议这个——这班人‘出旗’之后,以你之见,是否还能跳踉叫嚣、兴风作浪?”

    顿了一顿,“或者,你那里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可以确保,神机营裁撤之后,‘神差’们不会中伤诋毁、造谣生事?”

    “这……”

    文祥滞了一滞,“可是,总要罚当其罪!”

    顿了一顿,“我说句不恰当的——琢如,你把他们都砍了脑袋,他们更加不能‘跳踉叫嚣、兴风作浪’,可是,咱们总不能将三万多人都砍了脑袋呀!”

    他转向关卓凡,“王爷,就是当年世祖章皇帝之恶睿忠亲王,毁墓掘尸,也只是黜出玉牒,并没有‘出旗’这一说!”

    “再拿雍正朝的事情来说,世宗宪皇帝和胤禩、胤禟,兄弟阋墙,不共戴天,胤禩、胤禟甚至被改了‘阿其那’、‘赛思黑’的脏名字,但是,也没有‘出旗’一说呀!”

    “如果只是三、五十人也就罢了,可是,这是整整三万人呀!”

    “我很怕震动过甚,害损大局!甚至……动摇国本!”

    “动摇国本?”关卓凡的脸上,似笑非笑的,“不至于吧?”

    顿了一顿,“博川,怎么‘出旗’二字,在你看来,好像天塌地陷一般?在我看来,唉,不过就是一份钱粮罢了!”

    “国初的时候,”关卓凡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用一种更加闲逸的语气说道,“旗人全民皆兵,旗人的钱粮,相当于军饷;朝廷又不许旗人自行生业,旗人领这一份钱粮,原是天经地义。”

    “可是,神机营裁撤之后,如果‘归旗’,军饷什么的,就谈不上了;相关人等,又都是罪余之人——旗人犯罪,本来就有罚钱粮的律例,出旗——就当罚钱粮好了!”

    顿了一顿,“既罚了钱粮,在旗、出旗,又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吗?”

    “这……可是,这不是罚一年、两年,是……罚一辈子啊!”

    “‘出旗’之后,”关卓凡说道,“不禁生业,所得所失,很难说哪边儿更多些呢!”

    “再者说了,”曹毓瑛接口说道,“朝廷也未必就全然放开了手!嗯,王爷,您看,这班‘出旗’的人士,若真的衣食无着,在北京实在呆不下去,是否可以仿‘买断旗龄’之例,由朝廷协助,帮着他们去东北讨生活?”

    关卓凡点了点头:“可以!”

    文祥心中一动,呆了一呆,说道:“王爷改革八旗的至意,我是明白的,可是,饭得一口一口的吃,操之过急,反受其咎啊!”

    他望着关卓凡,极其恳切的说道:“王爷,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望你嘉纳!”

    *(未完待续。)

第二九五章 改革进了深水区

    关卓凡淡淡一笑,没有说话,但那个神态,是摆明了不大愿意“嘉纳”的。

    气氛尴尬。

    “博公,”曹毓瑛轻轻咳嗽了一声,“八旗改革,迄今尚止于外省驻防旗人,未及在京旗人,原因呢,大伙儿都是晓得的:外省驻防旗人,生计艰难,习气不深,同宗室、勋贵的瓜葛,也少得多,容易措手。”

    微微一顿,“在京旗人,刚刚好倒转了过来,他们习气深重,生计也没有那么艰难,同宗室、勋贵之间,更是枝连蔓牵。八旗改革,改到他们头上,便有无从措手之苦。我记得,言及于此之时,你曾经喟然长叹,说了这么一句话,‘打着不走,赶着倒退,真正是无可奈何!’”

    文祥默然,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曹毓瑛见文祥似有所动,心中暗喜,继续说道:“在京旗人,吃不得胼手砥足、筚路蓝缕的苦,朝廷又找不到足够的理由,强行把他们赶到东北去,‘买断旗龄’,在他们这里,就卡死了!”

    微微一顿,“这一次神机营之乱,于改革京八旗,是一个极好的契机!——这一次的机会不抓住,再去哪里寻把这班大爷请出北京、请到东北去的机会?这一次,真正是天赐良机,抓住了,改革京八旗的口子,就彻底打开了!”

    “是啊!”许庚身说道,“说的俗点儿,‘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顿了一顿,“京八旗若改得,其他自然更不在话下——今后,八旗抖擞一新,国家轻装上路,于旗于国,不都是善莫大焉?”

    “琢如,星叔,”文祥说道,“你们说的都对,可是——”

    顿了一顿,长长的叹了口气,“可是,这个口子,开的太深、太痛了!”

    曹毓瑛、许庚身对视了一眼。

    “博公,”曹毓瑛说道,“改革八旗,秉持的是一个先易后难、循序渐进的路子,可是,再怎么‘循序’,再怎么‘渐’,终究是要‘难’、要‘进’的呀!”

    文祥不说话了。

    郭嵩焘看了一眼关卓凡,说道:

    “我想起王爷说过的一个譬喻了。王爷说,‘改革’这件事情,犹如过河,挑水最浅的地方下水,慢慢儿的,水愈来愈深,到了河中央的时候,水就是最深的了。这个时候,有的人,心里边儿怕了,就会退了回去,这个河,自然就过不成了——想过河的,就得提着气儿,继续往前走!”

    在座诸人,包括文祥,都凝神倾听。

    “一过了河中央,”郭嵩焘继续说道,“水就开始变浅了,这个河,就过的愈来愈快,愈来愈轻松,最终达到彼岸——这个‘改革’,就终于成事了!”

    曹毓瑛、许庚身齐声说道:“筠公说的好!”

    话音一落,两人齐齐一笑,转向关卓凡,齐声说道:“哦……是王爷说的好!”

    “筠仙说的确实是好!”关卓凡也是一笑,“我不是自卖自夸——筠仙说的,比我的原话还要透彻!”

    随即敛去笑意,正容说道,“现在,改革八旗,正是进入‘深水区’的时候,何去何从,端赖诸公之决断!”

    “‘深水区’——”曹毓瑛赞道,“王爷譬喻极精!”

    微微一顿,“事已至此,咱们已是‘宛在水中央’,是迎难而进,最终到达彼岸,还是畏难而返,以致前功尽弃,诸公——”

    说到这儿,打住了话头,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关卓凡和曹毓瑛,都说了个“诸公”,不过,大伙儿都晓得,关、曹二人话中所指,其实只是“博公”一人。

    关卓凡神态闲适,曹、许、郭三人,却都看向文祥。

    压力山大啊!

    文祥面上表情,阴晴不定,看的出来,正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说话了:“王爷,琢如、星叔、筠仙,你们说的都对——”

    你们说的都对——方才,您好像也这么说过一句?

    既如此,接下来,恐怕就是——

    “可是,我是真不晓得,该……何去何从?”

    果然。

    曹、许、郭三人,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失望,关卓凡虽然面色如常,但细心的人,还是能够看出,轩亲王眉毛微微一挑,眼中波光,一闪而过。

    “王爷和筠仙的‘过河’之譬喻,”文祥说道,“我也是赞同的——王爷马首在前,我绝不敢不附骥尾,畏难而退!”

    顿了一顿,“林文忠说过,‘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避趋之’——这两句话,王爷素以之自况,文祥既追随王爷,林文忠这十四个字,亦置之座右,不敢或忘!这一层,诸公大约不会疑我!”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是自然的!”

    曹、许、郭三人,也一齐点头称是。

    “我想,”文祥说道,“这个改革,确实已经走到了‘深水区’,此时此刻,若畏难而退,不错——必致前功尽弃!可是,正因为已经走到了‘深水区’,每迈出一步,才不能不分外小心,以免一步踏空——此时此刻,水深莫测,水流湍急,一步踏空,也是有……没顶倾覆之险的!”

    顿了一顿,“这,大约也不错吧?”

    关卓凡沉吟了一下,说道:“不错!”

    曹、许、郭三人,相互以目,却没有吭声。

    “外省驻防八旗,”文祥说道,“买断旗龄,开荒东北,大体上,都是自愿的,没有多少强迫的情形。可是,叫神机营‘出旗’,即便仿买断旗龄之例,给三百两银子的安家费,我想,真正心甘情愿的,还是屈指可数——”

    顿了一顿,“叫他们去东北开荒,更是难上加难——”

    “我插一句,”关卓凡淡淡一笑,“神机营是获罪‘出旗’,和外省驻防八旗买断旗龄的情形,毕竟不同,所谓‘仿买断旗龄之例’,只能‘仿’,不能‘照’,譬如,这三百两银子的安家费,不能一‘出旗’就给。”

    文祥呆了一呆,“这——”

    “博川你想啊,”关卓凡说道,“神机营这班大爷,吃喝嫖赌的惯了,顾头不顾腚,一‘出旗’就派银子,说不定左手接了银子,一转身,右手就送进了妓窦烟馆赌场,接下来的日子,就得喝西北风了——如此一来,岂不是害了他们吗?”

    “这——”

    “总得去到了东北,正正经经开出一定数目的荒地来了,才能拿这三百两的银子——当然,开荒所需的农具、种子、牲口,朝廷照买断旗龄的例资助。”

    文祥怔了片刻,苦笑说道:“如此一来,这班人,就更加不会甘服了!”

    顿了顿,“黜神机营‘出旗’,本就是担心裁撤之后,他们因怨怼而生事,如此一来,他们的怨怼更甚,不是……更要生事了吗?”

    关卓凡一笑,曹、许、郭三人也都笑了。

    “博公,”曹毓瑛说道,“你是关心则乱!神机营既然裁撤,不论朝廷怎么安置这班‘神差’,他们都是要怨怼的,‘出旗’,不是叫他们不怨怼,是为了拿掉他们‘因怨怼而生事’的能力——一‘出旗’,即无所恃,这班大爷,除了老实做人,还能怎样?”

    “再者说了,”许庚身接口说道,“朝廷这儿,毕竟还吊着一根胡萝卜——土地、农具、种子、牲口和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我想,他们既已无所恃,这根胡萝卜,便显得尤其鲜美——我是说,这条后路,对于‘出旗’之人,尤其重要,为了这条后路不断,他们也得老老实实的!”

    曹毓瑛、郭嵩焘都赞道:“星叔之论,透彻极了!”

    “造作谣言、中伤诋毁者,”郭嵩焘说道,“大约还是不免会有几个,不过,无足为虑!雍正朝人言汹汹,那是因为,世宗宪皇帝开罪的,是缙绅,是士林,天下言柄,都操持在他们手里,世宗宪皇帝亦无可奈何!可是,神机营‘出旗’,哪里会有士林中人,出头替他们说话?”

    “不错!”曹毓瑛说道,“筠公高论!”

    顿了一顿,“另外,就算八旗之内,博公也不必担心,会有多少人为神机营不平——”

    笑了一笑,“肃顺当政之时,大幅削减八旗钱粮,辛酉之后,其他的京营,薪饷都没有什么变动,时至今日,还是肃顺手上的那个数字。唯有辛酉后新建的神机营,朝廷特别眷注,薪饷超出其余京营一大截。”

    顿了一顿,“据我所知,这个情形,各京营早就啧有烦言——大伙儿早就不服神机营的气了!”

    “琢如说的不错!”许庚身说道,“这些情形,我亦有所闻,许多人都说,如果神机营有轩军一半的本事,其余京营都不会不服气,可是——”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明明都是‘烂桃子’一筐,大哥莫说二哥,凭什么你拿的,要比我们多那么多?”

    “就是这个理儿!”曹毓瑛说道,“所以,博公,你尽管放心——裁撤神机营,进而黜其‘出旗’,八旗之中,说不定,会有一大堆人,幸灾乐祸,拍手叫好呢!”

    黜神机营“出旗”,到底是天塌地陷,还是波澜不惊,甚至,像曹毓瑛说的,“会有一大堆人,幸灾乐祸,拍手叫好”?

    文祥一片茫然。

    *(未完待续。)

第二九六章 最壮观的杀威棒

    过了好一阵子,文祥才吃力的说道:“一次过黜三万余人‘出旗’,毕竟太多了、太多了……”

    关、曹、许、郭,都不由微微皱眉。←UU小说,www.uu234.com

    “这一步迈了出去,”文祥略有神情恍惚之态,“恕我愚钝,实在不晓得,会不会一脚踩空?果真如是,后果堪虞、后果堪虞啊……”

    发了一会儿呆,他终于缓缓的摇了摇头,说道:“王爷,我实在做不了违心之论,黜神机营‘出旗’,恕我……不能赞附。”

    说罢,站起身来,微微俯身,低下了头。

    军机处内,极其安静,呼吸可闻。

    过了片刻,曹毓瑛轻声说道:“王爷,要不然……这个事儿,咱们迟一点再议?”

    关卓凡摇了摇头,说道:“这种事情,只好快刀斩乱麻,拖得愈久,人心愈是不安,接下来的大事,难免就要受到影响了。”

    接下来的大事——指的是新君登基。

    “不再议了!”关卓凡平静的说道,“这个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吧——神机营裁撤之后,除了三个出首的全营翼长,其余人等,一律‘归旗’。”

    四位大军机,都是心头一震,尤其是文祥,身子明显的微微一晃了,随即抬起头来。

    关卓凡笑了一笑,说道:“博川,你没有听错——是‘归旗’,不是‘出旗’。”

    微微一顿,“哦,你别站着了,坐吧。”

    “我……”

    文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

    他坐了下来,心头兀自“怦怦”直跳,手也不自禁的微微发抖。

    努力收摄心神,终于把话说了出来:“王爷的气度,真正是……天宽地阔!我……惶愧之极!……钦服至极!”

    关卓凡一笑,说道:“这个……不尽是‘气度’的事儿。”

    顿了一顿,“我和琢如、星叔、筠仙几个,唇焦舌敝,还是不能说服你——文博川尤如此,何况他人?”

    “王爷……”

    “你听我说,”关卓凡摆了摆手,“我的意思是,这个事儿,如果摊了开来,持异议者,大约不止于你文博川一人——可见……道阻且长啊!嗯,或许,这一步,确实是迈得早了那么一点点?”

    顿了一顿,“还有,总要同心协力,才能够把事情办好——何况是这种事情?如果咱们几个,彼此先生出了歧见——”

    说到这儿,摇了摇头,“接下来的事儿,就不必说了!”

    关卓凡的话,既委婉,又直白——不啻是在说,如果强行推行神机营“出旗”,文祥一定会撂挑子,甚至,自请开缺都是可能的。

    文祥不是普通的官员,他是最重要、最具声望的旗员,或者,把这个“旗”字去掉,改成“官员”、“大员”,这句话,一样是成立的——在时人的眼里,当政者之中,文祥的分量,确实是关卓凡之下的第一人。

    同时,文祥也是“关恭合流”的“恭系”的代表。

    他如果在这种关键时候撂挑子,莫说神机营“出旗”之推行,必然磕磕绊绊,就是荣安公主登基践祚,都有可能受到某种程度的影响。

    如是,彼此费尽心机维系的“关恭合流”,就会崩坏;甚至,辛酉以来,旗汉一心的大好局面,也可能出现裂隙。

    文祥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他既感动于关卓凡的气度、坦诚,又大为惶惑不安:自己的行为,在轩亲王哪里,隐隐然有“挟制”的意思了!其实,这并不是自己的本意呀!——可是,如果真的强行推行神机营“出旗”,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撂挑子?会不会自请开缺?

    唉!

    文祥的惶惑还在于,他也不能排除,借醇王矫诏造乱,黜神机营“出旗”,真的就是一个改革京八旗的好机会——会不会真的像许庚身说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只是,他实在是下不了冒这个险的决心。

    正在心潮翻滚,曹毓瑛说道:“黜神机营‘出旗’,初衷是为了防备‘神差’们因怨怼而生事,如果‘归旗’的话,这一层,该如何预为之备,不能不多想一想。”

    “出旗”还是“归旗”,在四对一的情形下,最终还是迁就了文祥的主张,那么,“该如何预为之备”,很该文祥主动献议——这个道理,文祥是懂的,他也拼命的转着念头,可是,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之间,什么也想不明白。

    “这样子可不可以?”许庚身说道,“先降谕旨,就说神机营矫诏作乱,‘归旗’之后,全部发往军前效力,一个月后,便正式发遣。嗯,一个月内,新君登基践祚,也该成事了,新君登基之后,再降恩诏……”

    说到这儿,自己先犹豫了,“不过,神机营本来就是军队,‘发往军前效力’,这个,似乎……”

    似乎有些搞笑啊。

    “星叔的立意是好的,”曹毓瑛说道,“先临之以威,再示之以恩,‘神差’们以为要进火坑了,到了坑边,忽蒙恩赦,得脱大难,如此一来,自然感激天恩,大约会少生一些造谣生事的念头出来。”

    顿了一顿,“不过,这道谕旨,弄得煞有介事,叫人信以为真,可不容易!三万人发遣,那是多大的动作?首先,发去哪里?其次,到了地方,如何安顿?再次,一路之上,要做哪些预备?前前后后,无数功夫!”

    又顿一顿,“这些功夫,如果不做,恐怕就会被人看穿,朝廷不过在虚张声势;如果做了——”

    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打住了。

    如果做了,不管做了多少,自然都是“白做”。

    花费多少精力银子不说,折腾的人仰马翻,还不晓得,“临之以威、示之以恩”的效果,到底如何?

    如此这般,究竟值得还是不值得呢?

    “还有,”郭嵩焘说道,“这一个月,这三万多人,必定上跳下窜,钻营奔走,哭爹告娘——整个京城,都会被他们折腾得乌烟瘴气!”

    微微一顿,“倒时候,恩诏下来了,这班人,多半以为,这是自己的钻营奔走之功,会不会感激天恩,且得两说呢!”

    许庚身叹了口气,说道:“筠公说的是!别的不说,新君登基,多少大事要办?不能叫这班人牵扯住了,没空儿去办正经事!”

    顿了一顿,“我这个主意,实在不算高明!”

    又顿一顿,“再者说了,我这个法子,只好算是‘诈道’,治国、治军,还是应行‘正道’——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星叔‘诈道’、‘正道’之论,说的好!”

    关卓凡赞了一句,说道:“治国、治军,确实应该出之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这样吧,传谕神机营各队,叫他们……嗯,明天恐怕赶不及了,后天吧——后天巳正,齐集王府井校场,我给他们训话!”

    啊?

    “王爷伟论,”曹毓瑛说道,“金石铿锵,洪钟大吕,自然能够警化愚顽。不过,我以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之外,‘临之以威’,还是必要的。”

    “哦,如何‘临之以威’?”

    “神机营上下,”曹毓瑛说道,“皆受恩深重,奕譞蓄谋造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可是,为何除了三个全营翼长,再没有人向朝廷举报奕譞的图谋不轨?神机营所有将佐,都难逃干系!”

    顿了一顿,“所以,除了三个全营翼长,神机营所有将佐,翼长、专操大臣、管带、营总……都该责以数目不等的军棍,以警愚顽!”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这就是‘杀威棒’了。”

    曹毓瑛也是一笑,说道:“算是吧,不过,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再说,几十军棍,也打不死人。”

    关卓凡转向文祥,“博川,你觉得呢?”

    这个,文祥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反对了,他连忙说道:“是,是!小惩大诫,确实是‘霹雳手段,菩萨心肠’!”

    “大校场上,”关卓凡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几百号子人,除衣行杖,旁边,两、三万人,列队观刑,这,倒是挺壮观的。”

    顿了一顿,“好吧,就这么办吧!”

    *(未完待续。)

第二九七章 谣言杀人

    “王爷……呃,大陈威仪,”文祥赔笑说道,“‘归旗’之人,必然……知所行止,谨守本分,绝不敢再有……行差踏错了。↗UU小说,www.uu234.com”

    “是吗?”关卓凡皮笑肉不笑的,“我倒没有这么大的信心——且走着瞧吧。”

    文祥讪讪的,嗫嚅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好了,”关卓凡说道,“今儿的会议,到此为止吧,我得赶回去换药了,不然,医生又得跳脚了。”

    说罢,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臂——还用吊带悬吊在脖子上。

    关卓凡离去之后,曹毓瑛叹了口气,说道:“王爷不在,有一句话,我可以说了。”

    文、许、郭三人,一齐转过头来。

    “如果黜神机营‘出旗’,”曹毓瑛慢吞吞的说道,“有一个人,大约多少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唉!”

    文祥一怔,还没转过念头来,许庚身说道:“琢如,让我来猜一猜,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目下正关在宗人府‘空房’里的那一位?”

    曹毓瑛重重的点了点头:“不错!”

    目下正关在宗人府“空房”里的那一位——必是指醇王了?

    文祥心头一颤:一线生机?神机营不“出旗”,醇王就一线生机也没有——这是个什么道理呢?

    “嗯,你的意思——”许庚身沉吟了一下,“太平湖多年经营,尽在神机营,如果神机营‘出旗’,无力兴风作浪,太平湖即无所恃,对于‘上头’,就不再是什么威胁,‘上头’看在宣宗嫡脉和往日的情分上,说不定会留他一命,以全天年。”

    顿了一顿,“可是,如果神机营仅仅是‘归旗’,一顿‘杀威棒’下来,也不见得就打明白了,伤愈之后,多半还是要造谣生事、兴风作浪——如是,他们一定要把太平湖供起来,以资号召!真是这样子的话——”

    说到这儿,微微放低了声音,却加重了语气:“‘上头’就绝对不能留着太平湖……‘资敌’了。”

    文祥浑身一震。

    “星叔大论,”曹毓瑛说道,“透彻极了,我不能增减一字!”

    “不错,不错!”郭嵩焘连连点头,“确实是这么回事——我们几个,若和‘上头’易位而处,大约也不能不做此断然的处置吧!”

    曹、许、郭三人,一齐看向文祥。

    文祥已是面色惨白。

    曹、许、郭离开之后,文祥犹呆呆的站在军机处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天人交战啊。

    一边是三万人,一边是一个人。

    何去何从?

    *

    朝野上下,都在不错眼的盯着王府井大校场。

    召集神机营的命令,是以上谕的形式颁布的。神机营自成一家,不从属于任何衙门,醇王已经开去所有本兼各缺,“上头”又没有指定新的“管理神机营”的王大臣,在台面上,暂时只能以上谕的形式,对神机营进行调动。

    召集神机营,不管用什么名义,都是一件颇为麻烦的事情。

    除了“威远队”这支“本队”有自己独立的驻地,神机营其他各队的驻地,都在其“本营”之内,譬如,“前锋队”的驻地在前锋营,“健锐队”的驻地在健锐营,“火器队”的驻地在火器营。

    召集神机营,就得把命令一一传到各个京营,四面八方的,把的神机营的各个部分,拢到一块儿。

    实际操作起来,就更加麻烦了。

    “威远队”之外的各队,名义上,平时必须住在营地——即其“本营”,但实际上,他们既然份属神机营,就不归“本营”的长官管带,是否“到营”,全看自个儿高兴,“本营”的长官是管不着的——当然,也没有人有狗拿耗子的兴趣。

    神机营各队,也有自己的专操大臣、管带、营总什么的,可是,专操大臣只负责操练,不负责日常管理,至于管带、营总,平日里自己都不“到营”,哪里还管下面的人“到营”还是不“到营”?

    久而久之,神机营的兵,大多数的时候,都呆在自己的家里,正经“到营”的,寥寥可数。

    如果只是每月定期操练,问题还不太大,因为日子都是固定的,不需要事先通知。可是,如果遇到紧急集合的情况,麻烦就大了,你不但得一个个京营通知过去,还得派出许多人手,拿着花名册,一家一户的叫过去——北京城那么大!

    事实上,即便是每月例行的操练,神机营也从来没有全员到齐过的时候——可不是少十个、八个,一少就是一大片,最多的时候,能少三分之一强。

    这是为什么轩军吴建瀛部入城,只能缴“威远队”一家的械——因为其余各队,根本不在营中,就是说,根本无“械”可缴。

    召集神机营,除了叫相关人等尝一尝“杀威棒”,也要叫“威远队”之外的各队,都走一遍“缴械”的程序——这是很重要的,不如此,神机营上下,就形不成足够强烈的“败者服从”的心理。

    不过,这顿前所未见的“杀威棒”,并没有打成。

    事情很快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军机处还在会议该如何处置神机营的时候,一些可怕的谣言,便开始在北京城里传播开来了:

    “‘上头’说了,神机营谋反造乱,全营上下,有一个算一个,通通不能留!”

    “通通不能留?——什么叫‘通通不能留’啊?”

    “这你都不明白?就是全部杀掉,斩草除根啊!”

    什么?!

    “啊?这,这……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这是谋反!十恶不赦!逢赦不赦!《大清律》上怎么说的?谋反造逆,不分主从,一律凌迟处死!”

    “我的娘哎——凌迟处死?!”

    “当然啦,三万多号人,不可能一个个慢慢儿的剐,太花功夫了!告诉你吧——‘上头’的打算,是‘聚而歼之’!”

    “聚而歼之?”

    “是啊,找个由头,把神机营的人,全拢到一块儿,然后,先是箭如雨下,接着铁骑冲杀!”

    “啊?!”

    ……

    “你别听德老四胡说八道!什么‘箭如雨下’?轩军一水儿洋枪洋炮,哪儿来的‘箭如雨下’?实情是是四面八方,先摆好大炮——一百好几十门呢!神机营拢在一块儿了,就开炮猛轰!”

    “不过,德老四说的‘铁骑冲杀’,倒是不错——大炮轰过了,总还剩下几个死不透的,这个时候,就该马队上场了!”

    “****……”

    这是一种说法。

    还有一种说法是,“上头”虽然恨毒了神机营,可是,全部杀掉,无论如何,太过了一点儿,于是呢,有人就出了这么一个主意:神机营拢在一块儿之后,叫他们两个一对儿、两个一对儿的分开来,每一对儿,相距十步,相对而立,然后,一人发一只洋枪。

    “一人发一只洋枪?做什么?”

    “做什么?嘿嘿,叫他们俩瞄准了对方,一声令下,便扣动扳机——‘砰!’”

    “啊?!”

    “这个名堂,这个在洋人那里,叫做‘决斗’,哪个活了下来,哪个就算赢了——‘上头’说啦,哪个活了下来,就恕哪个无罪!两个都活了下来,两个就都恕无罪!”

    “两个……都活不下来呢?”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喽——谋反造逆,本来就是死罪嘛!”

    “你方才说,两个人……彼此相距……十步?”

    “是啊!”

    “这么近,叫我三舅家的二小子来开这个枪,也不会射不中啊!”

    “你三舅家的二小子?”

    “是啊——他是个瞎子!”

    “嘿嘿,‘上头’的意思,本来就是要神机营的好看嘛!……不过,嗯,如果一对儿两个人都够聪明的话,也不是没有一块儿逃出生天的法子的。”

    “怎么说?”

    “枪口抬高一寸——两个人都这么着,不就结了吗?”

    “这倒是……不过,这种时候,谁信得信过谁呀!——我枪口抬高一寸,你却照准了我打,我不是白白送掉一条性命?”

    “嘿嘿,说的也是!不过,分成一对儿一对儿的对射——这是当兵的玩儿的,当官儿的玩儿的,是另外一样!”

    “哪一样啊?”

    “轩军有一种短铳,谓之‘左轮手枪’,可一次过装填六粒子药,连扣扳机,便接连发射,真正厉害不过!‘当官儿的玩儿的’,便是将‘左轮手枪’,只装入一粒子药,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

    “啊?那不是一枪毙命?那……还不如当兵的呢!”

    “不是,不是,你没听明白——这种‘左轮手枪’装子药的机关,犹如一个转轮,只有将子药转到地方了,两下里凑上了,才能够发射的!”

    “呃……我还是不明白。。

    “唉,这么说吧,这种‘左轮手枪’,如果只装一粒子药,连扣六下板机,只能打响一枪,其余五枪,皆是放空的!可是,你却不晓得,第几枪放空?第几枪打响?”

    “啊……我有些明白了……”

    “六人一队,一队一只‘左轮手枪’——只装一粒子药的!然后,一人开一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轮着来!”

    “啊……就是说,这六个人里,总有一个……要倒霉?”

    “正是!”

    “我的娘哎!这不是……赌命吗?”

    “不错!这个花样,也有个名堂,叫做‘俄罗斯轮盘赌’——赌的就是自个儿的性命!”

    “厉害,厉害!如果叫我去玩儿这个‘俄罗斯……’呃,俄罗斯什么来的?”

    “‘俄罗斯轮盘赌’!”

    “‘轮盘赌’……‘轮盘’、‘赌’……嘿,还真是贴切!嘿嘿,如果叫我来玩儿这个‘俄罗斯轮盘赌’,我大约……吓就吓死了,也不用扳什么扳机啦!咦,这个花样,为什么叫‘俄罗斯轮盘赌’?”

    “这个就不晓得了,大约,这个花样,是罗刹人第一个折腾出来的吧!”

    “折腾……啧啧啧,‘上头’是真能折腾人啊!这么折腾下来,三万多人,得死掉一大半吧!”

    “谁说不是呢!”

    ……

    也有人说,“上头”并无意“尽屠”神机营,只是要“大申军律”,叫神机营再也不敢动起反造乱的念头。

    “‘大申军律’?怎么‘大申军律’?打板子吗?”

    “打板子?想得美!只是打几小板子,怎么能吓的住你们这班大爷?再者说了,也不能三万人都打板子呀——打得过来吗?”

    “那——”

    “跟你实话实说吧!‘上头’说了,要对神机营行‘十一抽杀律’!”

    *(未完待续。)

第二九八章 崩溃

    “‘十一……抽杀律’?那是什么?”

    听起来,好像很可怕的样子?

    “十个人一队,抽签儿——抽中谁了,就把谁拉出来,当场乱棍打死!”

    “啊?!”

    ……

    “你别听老胡瞎嘚嘚,轩军行刑,哪有‘乱棍打死’这一说?轩军行军法,极刑只有两种:要么吃枪子儿,要么上绞架——就是吊死,连斩首都废除了,还‘乱棍打死’?‘十一抽杀律’嘛,据我说知,应该是上绞架……”

    “你才瞎嘚嘚!枪毙和绞刑,那是轩军自个儿的人犯了军法行的刑!神机营是轩军吗?不懂,就甭露怯了!”

    “老胡,这一回,我可站在老黄这边儿了——‘十一抽杀律’,就是上绞架!这里边儿,还有个讲究:行刑之时,鼓手击鼓,鼓声一停,刽子手便抽走活门,绞架上的倒霉蛋,立马就挂在半空中了!”

    “哎哟哟,还有击鼓的?那个场面……啧啧啧,甭说绞架上的那一位了,就是旁边儿看热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吧!”

    “嗐,跟你们说不明白!都说了,绞刑——那得是轩军自个儿的人,才有这个资格!”

    ……

    反正,不管是“乱棍打死”,还是“吃枪子儿”、“上绞架”,“十一抽杀律”——从十个人中,抽出一个处死,这个,是没有争议的。UU小说,www.uu234.com

    这些谣言,像自己长了腿脚,不过一天多点儿的时间,便传遍了整个四九城,弄得上上下下,人心惶惶。

    神机营人员之中,尤其引起了巨大的惶恐。

    许多人都注意到,不论哪一种传言,“箭如雨下”、“铁骑冲杀”、“大炮轰击”、“捉对儿决斗”、“俄罗斯轮盘赌”、“十一抽杀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要先把散在北京城各处的“神差”们拢在一块儿。

    这个,同谕敕神机营汇集王府井大校场,简直是严丝合缝。

    到了后来,传言愈来愈有鼻子有眼儿了。

    有人言之凿凿,说自己亲眼看见,轩军将一门又一门大炮,拉进城来,安置在王府井大校场四周,炮口一律对准了大校场,嗯,什么“拿破仑炮”、“克虏伯炮”,寒光闪闪,杀气腾腾,统统都是“红衣大炮”……

    “你小子搞错了吧?‘拿破仑炮’是‘拿破仑炮’、‘克虏伯炮’是‘克虏伯炮’,关‘红衣大炮’什么事儿?轩军老早就不用‘红衣大炮’了!”

    “就你聪明!我难道不晓得轩军轩军老早就不用‘红衣大炮’了?我说的‘红衣大炮’,是说这班‘拿破仑炮’、‘克虏伯炮’的炮身上,都披上了大红的绸子!”

    “‘拿破仑炮’、‘克虏伯炮’的炮身上……披上大红的绸子?——那是为了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告诉你,行刑用的刀——鬼头刀也好,铡刀也好,都是要拴一块红绸子的……”

    “啊,我晓得了!辟邪!‘拿破仑炮’、‘克虏伯炮’,披上大红的绸子;行刑用的鬼头刀也、铡刀,拴一块红绸子,道理是一样的——都是要辟邪!因为,嘿嘿,这班‘拿破仑炮’、‘克虏伯炮’,也是拿来行刑用的啊!”

    “哟,你小子的反应,倒是不慢!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儿!”

    ……

    有人则说,他亲眼看见,王府井大校场上,已经立起来一百几十座绞架,一字排开,气势恢宏。

    “哎哟,那个阴森劲儿啊,就像到了阎罗殿——阎罗殿都不见得有那个气派!反正,一眼看过去,我的腿肚子,立马儿就转筋了!”

    还有人说,绞架“只有”一百几十座,“十一抽杀律”之实行,“得一批一批的来”,不过,行刑之后,先前解下来的尸体,都要重新挂了上去,“挂他个一年半载”,这个,“以儆效尤”!

    ****……

    “神机营拢共三万多号人,‘十一抽杀律’……至少得‘抽杀’两、三千人吧?一百几十座绞架,挂两、三千具尸体,够地儿吗?”

    “这个地儿嘛……挤挤总是有的。”

    “也是,又不是住店什么的……只是,两、三千具尸体,密密麻麻的吊着,晃晃荡荡的,哎哟,那个情形,我一想起来,就头皮发麻……”

    “要不然怎么‘以儆效尤’呢?”

    “还要一挂就是一年半载……我的个亲娘哎,那个味道,还能闻吗?住在王府井大校场旁边儿的,可是倒了血霉了!”

    “这就是没有法子的事儿喽。”

    “醇老七真是造孽!要不是他烧坏了脑子……唉!”

    ……

    神机营汇集王府井大校场的日期,军机处会议之时,关卓凡说的是“后天”,不过,上谕正式发布,这个日期,又向后推迟了一天。在各种版本的传言中,这个变化被解读为,“上头”和轩军,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进行相关的布置——布置兵力、大炮,或者绞架,等等。

    一个比一个恐怖的传言,终于压垮了“神差”们的神经。

    军机处会议后的第三天晚上,也即谕敕中神机营汇集王府井大校场的前一天晚上,出城的人流,倏然增加——“神差”们争先恐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逃出城去。

    原本他们担心,目下的九门,虽然还是由步军统领衙门的兵把守,但是,“监军”却是轩军,守门儿的会不会严格搜检,发现是神机营的人,就扣了下来?

    “神差”们很快就发现,这个担心是多余的。

    “搜检”是有的,不过,城门的守军,不论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兵,还是轩军,只管进城的,不管出城的——哪怕大包小包,形迹可疑,也一律视而不见。

    第二天,王府井大校场。

    朝服袍褂,翎顶辉煌。

    轩亲王以下,军机大臣,大学士,各部正、副堂官,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宗人府宗令、宗正、宗人,内务府大臣,各京营的统领,通政使司通政使、大理寺卿、詹事府詹事、太常寺卿等正三品以上的“九司”的堂官,都到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众亲贵——亲王、郡王,有差使的,没差使的,只要是王爵,又行动便给的,就要到场;另外,近支亲贵之中的贝子、贝勒,也都到场了。

    反正,所谓“八旗旗主”,统统都到了。

    之前,看到谕旨上出席人员的名单时,有人就想,神机营之去留,诚是要事,可是,满朝亲贵和大员,几乎倾巢出动,这个阵仗,似乎还是……稍稍夸张了那么一点儿?到时候,到底有什么重大惊人的消息要公布?

    有人想,到时候,总不会……宣布荣安公主登基践祚吧?

    在这样的场合,宣布这样的事情,未免太奇怪了吧?

    到了现场,“重大惊人”的消息还没有听到,“重大惊人”的景象,倒是先看到了。

    不是传说中的大炮和绞架——人们偷偷的四处张望,没找到大炮和绞架的一丝儿影子。

    “重大惊人”的景象是——偌大一个大校场,到场的神机营人员,寥寥不足千人,还没有负责警戒的轩军和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数多。

    而且,这可怜兮兮的几百号人,大多数都是宗室、觉罗。

    就是说,三万余神机营人员,除了宗室、觉罗,其他的,几乎跑的干干净净。

    这可——

    唉,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大伙儿都留意到,操台之上,有两位老兄的脸色,最为难看:一位是轩亲王,脸色铁青;一位是文博川,脸色苍白。

    原本,都说轩亲王要对神机营“宣布威德”的,但由始至终,轩亲王紧抿着嘴,一言未发。

    只是由文祥宣读谕旨:一,神机营种种不法、不堪,予以裁撤;二,神机营人员,一律“归旗”。

    不过,谕旨念完了,文祥声音干涩的补充:鉴于神机营绝大多数人员,未奉诏到场,抗旨不遵,情形严重,对神机营的处置,是否依照原议,须再请旨办理。

    *(未完待续。)

第二九九章 雷霆震怒

    文祥的话说过了,轩亲王起身便走,大军机们赶紧跟上。

    大校场上,留下一大堆亲贵重臣,面面相觑;几百名谕敕“归旗”的前“神差”——神机营已经正式裁撤了,簌簌发抖。

    轩亲王离开大校场,大约是巳正一刻的事儿,一个时辰不到,将近午正时分,旨意就下来了,大意如下:

    “圣谕煌煌,天语谆谆,居然有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实在可恶!今日未奉诏到场的,皆不能免抗旨不遵之罪!这班人不但欺藐圣躬,亦不知军法为何物,左看右看,哪里有一点儿身在行伍者该有的模样?敢做而不敢当,特么实在是我八旗的辣鸡!”

    “既然有人不知悔改,怙恶不悛,朝廷就不能不清理门户,以免养痈遗患!今日未奉诏到场者,黄带子者,改用红带子,红带子者,黜出玉牒——不论宗室、觉罗,皆交宗人府议罪、禁闭、问刑!”

    “其余人等,一律出旗为民!”

    “天恩浩荡,不忍遽行诛戮,这个处罚,已经是最大的恩典了,如果有人仍然不知好歹,上跳下窜,生事不已,就别怪朝廷不客气了!自有斧钺刀俎为尔而设!”

    “若有人为这班辣鸡上疏说情,说的好听点儿,叫做糊里糊涂,养虺成蛇;说的不好听,就是沆瀣一气,其心实不可问!有这个打算的,自己掂量着办吧!”

    “今日到场者的处分,维持原议。”

    “特谕!”

    朝野震动。

    不是震动于“黄带子者,改用红带子,红带子者,黜出玉牒——不论宗室、觉罗,皆交宗人府议罪、禁闭、问刑”——神机营中的宗室、觉罗,今儿基本都到场了,这个处罚,看似杀气腾腾,实际上牵扯到的宗室、觉罗,是很少的。

    稍稍说明一下:宗室用黄带子,觉罗用红带子,“黄带子者,改用红带子”,即宗室黜为觉罗。

    真正令人震撼的,是那句“其余人等,一律出旗为民”。

    一次过,三万余人获罪出旗,本朝开创以来,未之有也。

    买断旗龄、开荒东北的旗人,累积迄今,已有十数万之众,远过三万之数,不过,“买断旗龄”和“出旗为民”,不尽是同一个概念。

    “买断旗龄”,是朝廷从此往后,不再对其发放钱粮,在经济待遇上,该旗人泯然于普通汉人,不过,“旗人”的名义,还是保留的,在政治和法律上,还是和普通汉人有所区别的。

    当然,没有了经济上的特权,同处社会之底层,那点儿政治和法律上的区隔,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出旗为民”之“民”,指的是旗人之外的民众——自然,主要就是指汉人了。“出旗为民”,就是说,连“旗人”这个名义也没有了,经济、政治、法律,皆等同于普通汉人,彼此没有任何区别了。

    本朝并不是没有成规模的“出旗为民”的先例。乾隆朝时,高宗就不止一次下旨,谕敕部分外省驻防旗人“出旗为民”。不过,这都不是获罪出旗,而是人口繁衍,生计艰难,朝廷负担,日愈沉重,实在将养不来,不得不允许部分旗人“自谋生路”。

    还有,这种性质的“出旗为民”,基本上是以自愿为主的,论规模,每一次,亦不过几百、几千,绝没有一次过数以万计的。

    最重要的是,这些“自谋生路”的旗人,绝大多数,都是汉军,少有满人。

    神机营的旗人,绝大多数,可是满人。

    不过,震撼归震撼,文祥担心的“天塌地陷”,却并没有出现。

    绝大多数人的眼里,黜神机营“出旗为民”,是“上头”对醇王势力的斩草除根,本质上,还是“闹家务”。

    没有几个人想到,朝廷的旗民之分、满汉之别的政策,已经开始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还有,大伙儿也都承认:“上头”的“手面”,虽然大得吓人,但是,“手段”并不算如何酷烈——毕竟,迄今为止,未杀一人。

    醇七可是不折不扣的矫诏造逆啊。

    另外,也实在怪不得“上头”雷霆震怒——神机营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抗旨不遵,抗命不遵,圣谕、军令,抗了个遍,口实被人抓得牢牢的,就算有心为其说情,又该从哪里下嘴呢?

    这两天的谣诼纷传、甚嚣尘上,亦异常可疑——什么“箭如雨下”、“铁骑冲杀”、“大炮轰击”、“捉对决斗”、“俄罗斯轮盘赌”、“十一抽杀律”……明显都是为了恐吓神机营,挑拨他们和朝廷的关系嘛!

    一、两天之内,这些谣言,便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四九城——如果背后没有人刻意为之,怎么可能?

    之前“上头”担心,神机营裁撤之后,会造谣生事,兴风作浪,看来,还真不是杞人忧天啊!

    听说,醇七有一个心腹师爷,姓刘,太平湖在外头的各种奔走联络勾兑,全赖此人。睿亲王、曹琢如带队抄醇七家的那天晚上,这个姓刘的不知所踪——这些谣言,十有**,就是这个姓刘的造作出来,蛊惑人心,以求不逞!

    唉,旨意中的“怙恶不悛”,不算是冤枉人呀!

    大伙儿都记得,王府井大校场上,轩亲王那铁青的脸色——这样的神情,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见过;一俟文博川颁过了旨意,立即起身而去,将满朝亲贵文武晾在一边儿,这样的举动,也从来没有见他做过。

    彼时,几乎大校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轩亲王出离的愤怒。

    再想一想他只还吊着的那条伤臂——

    唉,这个时候,如果还有人要去触霉头,上谕中的,“自有斧钺刀俎为尔而设”……就真不是说说玩儿的了呀!

    逃出城去的前“神差”们,很快便晓得自己已被“出旗为民”了。

    晴天霹雳!

    同时,也收到了以下的消息:王府井大校场上,一具绞架也没有;周边,也不见一门“红衣大炮”——什么“箭如雨下”、“铁骑冲杀”、“大炮轰击”、“捉对决斗”、“俄罗斯轮盘赌”、“十一抽杀律”……统统都是空穴来风!

    哎哟喂,这个……冤呀!

    其实,并不是每一个“神差”,都相信以上种种传言,以为朝廷必要对神机营痛下杀手,可是——冒不起这个险啊!都想着,形势不好,稳妥起见,还是先出城去,避过这个风头,看清楚局面了,再做道理。

    浑浑噩噩之中,见他也要出城,你也要出城,我……也不能不出城呀!终于,一个个唯恐落于人后,反正——法不责众嘛!

    没有几个人,认真想过,自己不在王府井大校场露头,到底违了哪个“法”?旨意还是军令?

    至于后果何如,更是糊里糊涂了。

    待到“后果”出来——竟是“出旗为民”!

    一众“神差”,瞠目结舌,魂飞魄散,清醒过来之后,立即蜂拥入城,四处奔走,哭爹喊娘。

    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能够直接、间接的同亲贵扯上关系,可是,身上一旦没有了“旗人”二字,亲贵们的嘴脸,就不一样了!

    几乎每一个亲贵,都或委婉、或直白的表示:爱莫能助。

    庄亲王的态度,算是颇具代表性:

    “唉,我如果替你说情,‘上头’或许不会拿我怎么样,但一定会追加你的处分!只怕‘出旗’之外,还得下狱、充军!甚至……唉,那岂不是害了你?依我说,你还是趁着手头有点儿积蓄,赶紧替将来的日子打算打算吧!别净整这些没用的了!”

    最好的反应,亦不过如此:“‘上头’雷霆震怒,大张天威,这个节骨眼儿上,去提这个事儿,只会火上浇油!嗯,事缓则圆,看看新君登基之后,有没有什么恩诏吧!”

    到了后来,大多数的亲贵,一听门上来报,前神机营某某求见,就吩咐,“就说我不在!”或者,“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也有干脆的,“贝勒爷说了,您老已不在旗,朝廷的规矩,亲贵不得随便交通外臣,可不大方便见您!您老请回吧!”

    来人哭笑不得:外臣?我,我还算是“臣”吗……

    ……

    一片沸反盈天之中,也有人微觉疑惑:怎么神机营里面的宗室、觉罗,基本上没有人逃出城去?

    有人说,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呀,宗室、觉罗,“与国同戚”,就算斧钺加颈,也得甘受不辞,于是,阴差阳错,反倒让他们逃过了一劫。

    这么说,勉强也说得过去,可是,这班宗室、觉罗,真有这般“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觉悟?

    不过,这不算是人们关注的重点,这个点儿上,人们关注的重点,主要是以下两个:

    一个是醇王的命运。

    矫诏作乱,醇王是主犯,神机营是从犯,主犯尚未定刑、从犯便已处刑的情形,是很少见的,则接下来,一定会尽快确定醇王的罪名和刑罚,不会再拖延了。

    暗地里,朝野上下,已经基本上形成共识了:从对神机营的处罚看,这一回,醇七无论如何,难逃一死,所别者,不过是否能够死的体面些——是肃顺的死法?还是载垣、端华的死法?

    还有一个,是这两天流播于北京城内的种种谣言——什么“铁骑冲杀”、“大炮轰击”、“捉对决斗”、“俄罗斯轮盘赌”、“十一抽杀律”……这些谣言,可是神机营“抗旨不遵”的源头,要不要穷追彻查?

    军机处会议上,曹琢如提出这个问题之后,轩亲王沉吟良久,说道:“算了,不查了,不然,纠葛起来,就没完没了了!咱们还有多少大事要办?不能再纠缠在这件事情上了,否则,误了正经事不说,只怕还反倒遂了某些人的心!”

    “某些人”,自然是指“怙恶不悛”的“太平湖余孽”,造作谣言,兴风作浪,以求不逞,不就是这班人吗?

    郭筠仙说,“除恶不尽”,只怕“死灰复燃”。

    轩亲王豪迈的挥了挥手,说道:“只要是‘死灰’,就不怕他‘复燃’!”

    顿了一顿,“就算‘复燃’,不过一星半点的‘鬼火’,何惧之有?不能因为将来的一点隐忧,就乱了眼下的方寸!还是那句话,该办正经事了!”

    这些话流传出来,闻者皆感叹轩亲王之王者气度、宰相胸怀,没有人晓得,这些谣言——什么“铁骑冲杀”、“大炮轰击”、“捉对决斗”、“俄罗斯轮盘赌”、“十一抽杀律”……统统出自轩军军调处一个叫做“宣传股”的部门,所以,嘿嘿,怎么好“彻查”呢?

    *(未完待续。)

第三百章 不速之客

    轩亲王下值回府,西洋马车到了府门前,并不停留,车轮轻快的滚过搭在大门门槛上的木鞍桥,直接驶向二门。UU小说,www.uu234.com

    一个“门上”小跑着跟了进来,关卓凡下车之前,就在一旁候着了,关卓凡一下车,他赶紧上前一步,说道:“回王爷,醇……呃……醇郡王福晋来了。”

    关卓凡微微一怔:“醇郡王福晋?在哪儿?”

    “明太太陪着——现正在明太太的房内。”

    “哦?”

    明太太,就是明氏。

    关府中人,一向以“太太”称呼白氏,以“明太太”称呼明氏。关卓凡进了王爵,从柳条胡同搬到了朝内北小街,明氏这位“义嫂”,也就跟着白氏一齐,从柳条胡同搬了过来,以便轩王爷“奉养”。

    “回王爷,”“门上”苦着脸,“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儿——”

    顿了顿,“七福晋就在大门前下了车子,我赶紧迎了上去,没等我张嘴,她就说要见您,我赔着小心,说,‘这个点儿,王爷还没有下值呢,七福晋您看,是不是——’”

    “没容我把话说全,她就说,‘我晓得你家王爷还没有下值,可是,等他下值了,我再过来,他一定寻出种种理由,不肯见我。没法子,我就在这儿等他下值好了——当面拦住他的车子,他总不能不搭理我吧?’”

    关卓凡皱起了眉头。

    “门上”觑着关卓凡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道:“七福晋又说,‘我就在门洞里的条凳上坐着,不碍你们的事儿!’我想,哎呦喂,这成个什么观瞻了?赔笑说道,‘七福晋您是千金之体,可不敢这么委屈您!’”

    “她说,什么千金之体?再过几天,再过几天……”

    说到这儿,吞吞吐吐的,不晓得该不该把醇王福晋的话,都说了出来?

    “有什么说什么!”关卓凡说道,“赶紧着点儿!”

    “是,是!”“门上”赶忙说道,“七福晋说,‘再过几天,说不定就一金也不值了!’”

    顿了顿,“说了这句话,她……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关卓凡微微一震,无声的叹了口气。

    “我慌了,正扎煞着手,不晓得该怎么办?她抹了抹眼泪,说,‘如果这么着,还是碍了你们的事儿,那也没有关系,我就在大门前站着等好了。’”

    “我想,这可更加不成话了!想着府里……除了明太太,别的人,必定都拿七福晋没辙儿的,没奈何,只好赶去禀报给明太太听了——呃,她们两位,不是结义的姐妹吗?”

    关卓凡点了点头:“嗯,不错。”

    醇王福晋和明氏,确实是结义的姐妹。

    那是慈禧第一次临幸关府的事儿——那个时候,关卓凡还是“毅勇公”,“关府”还在柳条胡同,关卓凡本人,还在美利坚。

    圣母皇太后驾临,明氏出来行礼,举止从容,落落大方,给慈禧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同时,也为了进一步笼络关卓凡,慈禧就想,好不好给他这位“义嫂”,加个什么恩典呢?不过,明氏和关卓凡,不存在任何血缘关系,也没有白氏“长嫂如母”、“教养”关公爷成长的“勋劳”,这个“加恩”,不晓得如何措手?

    最后,慈禧想出了这么一招:叫醇王福晋,认明氏做妹妹。

    醇郡王福晋是圣母皇太后嫡亲的妹妹,明氏做了醇郡王福晋的义妹,也就可以算作是圣母皇太后的妹妹了,如此一来,大伙儿就是一家人啦。

    王爷的反应,叫“门上”松了口气,说道:“明太太出来,作好作歹的,总算将七福晋劝了进去。”

    “就这样?”

    “呃,回王爷,明太太对七福晋说了,‘你放心,等王爷回府了,我一定叫他见你。’”

    “嗯……还有吗?”

    “呃,没有了……哦,我曾经跟明太太请示,要不要派人,事先给您打个招呼?明太太说,不必了。”

    “好,我都知道了——这个事儿,你办的不坏。”

    关卓凡回到上房,先传了医生进来,在侍女的协助下,换了药,重新包扎妥当;然后由侍女服侍着,换上了便袍。

    医生出去之后,侍女奉上茶来,关卓凡慢慢儿的啜着,脑子里转着念头。

    醇王福晋何以要做这个不速之客,用膝盖都能想明白。她之所求,必然叫人十分作难,这个面,如果见了,必然十分尴尬。可是,关卓凡又不能不见,不然,传了出去,就显得他太过无情无义了。

    见了面——唉!

    关卓凡不自禁的摇了摇头。

    先不说见了面如何如何,单是在哪里见面,就是个头痛事儿。

    这个时代,没有男主人见女客人的规矩——女客人上门,都由女主人在内宅接待。

    宅子的格局,也是如此——一切正式会客之所在,如花厅、书房,都是用于接待不同身份的男客,男主人在这些地方会见女客人,十分之奇怪、别扭。

    想来想去,最后这样吩咐:“去‘问梅馆’。”

    “问梅馆”就是明氏的住处,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内外周边,遍植梅花,因而得名。

    既然醇王福晋在明氏那儿,那么,就到明氏那儿见她好了。

    到了“问梅馆”,关卓凡并不急于进去,吩咐侍女,“去跟里头说一声。”

    侍女去了,过不多时,明氏匆匆的出来了。

    一眼看去,关卓凡怔了一怔:明氏双眼微红,粉光融滑。

    “你这是……”

    “她哭的厉害,”明氏压低了声音,“我也得陪着她哭啊。”

    哦……

    “小虎呢?”

    “上学去了,还没下学,不在‘问梅馆’——放心好了。”

    话音一落,明氏的脸上,莫名其妙,微微一热。

    这句话,以前也是说过的,不过,“语境”大大不同。

    轩王府的私塾,也在王府之内,这个“学”,并不是跑到王府外边儿去“上”的。

    关卓凡心里装着醇王福晋的事儿,没有留意到明氏的异样,沉吟了一下,问道:“她……说了什么特别的吗?”

    “嗯……提了好多次的圣母皇太后。”

    “好,我明白了。”

    “问梅馆”的正房,面阔五间,东、西厢房,面阔三间。正房左、右两侧,又各有一间耳房。正房、厢房之间,彼此以一段短短的游廊相连。明氏平日起居,多在正房;三间东厢房,则给了小虎。

    进入明间,明氏先喊了声:“姐姐,王爷来了。”

    接着,亲自上前,打起了次间的帘子。

    关卓凡装模作样的说了声:“有劳嫂子了。”

    然后,抬步进了次间。

    醇王福晋站起身来,惨然一笑。

    *(未完待续。)

第三零一章 想不到啊想不到

    这一笑,好像有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进了自己的五脏六腑,纵然关卓凡早已自认心肠坚硬如铁,也不由被扯得微微一痛。

    不过几日功夫,印象中那个雍容的丽人,已是形容清减,憔悴不堪:双目红肿,苍白的脸上,犹见隐约的泪痕,加以国丧期间,只能一身缟素,既无环佩琳琅,又无点翠画红,犹似一支孤零零的白荷,在风雨蹂躏过后的水面,茕茕孑立。

    关卓凡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彼此见过了礼,明氏说道:“你们聊着,我先出去了。”

    顿了顿,“我就在明间,有事儿喊我吧。”

    醇王福晋可怜巴巴的看着明氏,嗫嚅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独对关卓凡,为身陷囹圄的丈夫求情,对她来说,是一个望而生畏的挑战,心理压力巨大。虽然明氏和她只相处了半个时辰,但温言开解,一同洒泪,已叫她在彷徨无依之下,大感安慰,隐约有落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的感觉——虽然,明氏并没有为她解决什么具体的问题。

    明氏离去,醇王福晋立时又觉得一无所依,面对这个几乎已经不认识了的关卓凡,心头罩上了巨大的阴影,呼吸都有些匀不过来了。

    可是,她也明白,明氏在场,有许多话,就不好说了。

    明氏出去了,帘子放了下来,关卓凡和醇王福晋各自落座。

    一时之间,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关卓凡压制着内心深处那一丝柔软的悸动,脸上木无表情。

    醇王福晋偷觑了他一眼,可是,看不出他的任何心理活动。

    终于还是醇王福晋先开了口,声音打着颤:

    “外头都说,神机营的处分,既然已经定了,接下来,就该轮到……奕譞了。”

    关卓凡微微颔首,脸上平静如水,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是,不能再拖下去了,新君登基之前,这件事情,总要办出个起落来,不然,大伙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别的正经事情,就办不好了。”

    醇王福晋低声说道:“这个道理我懂……”

    顿了顿,很吃力的说道:“外头都说,既然,神机营整个黜出旗去了,奕譞,一定,一定……”

    说到这儿,声音颤抖的愈加厉害,泪水也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一定是……难逃一死了……”

    关卓凡的心,又被扯了一下。

    “这个话,说反了。”他的神情和声音,依旧像一碗白开水,感觉不到任何喜怒哀乐,“这个案子,朴庵是主犯,神机营从之,朴庵如何,神机营便如何,而不是倒了过来,神机营如何,朴庵才如何。”

    “主犯”二字,叫醇王福晋浑身上下,打了一个激灵。

    同时,关卓凡这番绕口令般的话,她听在耳中,也有点发昏。

    什么意思呢?神机营原本的处分是“归旗”,后来改成了“出旗”,原因呢,是神机营抗旨,不奉诏集结王府井大校场。关卓凡的话,是不是在暗示,神机营违旨抗命的举动,也是和醇王有关系的?

    醇王福晋嗫嚅着说道:“他在外头做了些什么,我都不晓得的,也……也实在是管不住他,我,我也叫没有法子……”

    关卓凡心中暗叹:这几句话,可不算怎么得体啊。

    “男人的事情,”醇王福晋继续说道,“我不懂;朝廷的大政,我更加不懂——更加、更加不敢随意干涉!我晓得,朝廷是有制度的……”

    说到这儿,声音里带出了哭腔:“可是,他总是我的男人……”

    抬起头来,泪光莹然:“我只想知道……给奕譞的处分,是不是……已经定了下来?是不是真像外头说的……‘难逃一死’?”

    关卓凡没有马上答话。

    沉默中,醇王福晋觉得,每一瞬,都像永年。

    关卓凡终于摇了摇头:“不,还没有定下来。”

    醇王福晋晃了一晃,一手抚胸,另一只手,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正要说话,关卓凡沉吟说道:“不过——”

    不过?

    醇王福晋的身子,又是一晃,眼睛睁大了。

    关卓凡却微微的摇了摇头,打住了。

    醇王福晋一口气泄下来,整个人都几乎软掉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颤声问道:“那……什么时候可以定下来呢?”

    “这个,我就说不好了,尽快吧——到底还要看‘上头’的意思。”

    “‘上头’?”醇王福晋倏然生出一线希望,“是不是,还得看看……圣母皇太后的意思?”

    关卓凡淡淡一笑,“这件事情,就不好拿去打搅圣母皇太后了,她目下的情形,你也是晓得的——不宜为国事分骛。”

    顿了顿,“再者说了,圣母皇太后在天津这一年,一切军国政务,本就是由母后皇太后一人宸衷独断,这一年,上谕皆用‘御赏’一印——这些个事情,圣母皇太后去天津之前,就已经明诏公布天下的了。”

    醇王福晋觉得关卓凡的口吻有些奇怪,一时之间,也想不清楚奇怪在哪里,低声说道,“可是,奕譞总是亲王衔的郡王,是宣宗亲子……”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醇王福晋一滞,说不出话来了。

    关卓凡的声音,开始有了些许的感**彩,不过,是冷色调的:“何况,有些事情,大约不能够‘议亲’、‘议贵’——国法煌煌,母后皇太后的意思也好,圣母皇太后的意思也好,都不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

    醇王福晋呆了一呆,什么事情,不能“议亲”、“议贵”呢?

    这个,一时想不明白,可是,关卓凡的语气,开始变得“公事公办”了——这个,她可是听了出来了。

    这个兆头不好!

    醇王福晋呆了半响,泪水又流了下来:“逸轩,我求求你,他……是对不起你,可是,可是……”

    “可是”了几声,拭了拭眼泪,说道:“他其实是个……笨伯,一向有心没力的——这个,大伙儿都是晓得的,你……大约更加清楚。你……就算放过了他,他也没本事……碍你什么事儿呀……”

    “你是太小看朴庵了,”关卓凡微微苦笑,“天底下有哪一个笨伯,能够把三万神机营将士,统统赶出了城去的?”

    这么说,神机营违旨抗命,真的是奕譞的首尾了!

    醇王福晋心里不是没有疑惑的:醇王已经被关进了宗人府的“空房”,怎么还能够……

    转念一想,也不奇怪:醇王虽然身陷囹圄,但是,外头未必就无人为之奔走了,那个刘宝第,不就没有被逮嘛,现在也不晓得在哪里,说不定,就是他……

    对,一定是他!

    一霎间,她恨死了这个姓刘的,如果没有这个人不间断的扇阴风、点鬼火,奕譞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也许……”醇王福晋用分辨的语气说道,“不关奕譞自己个儿的事儿,是下头的人,背着他,胡来……”

    “下头的人?”

    “是,奕譞有一个师爷,叫做刘宝第——我很怀疑,奕譞的种种糊涂事儿,包括神机营违旨出城什么的,都是这个姓刘的,撺掇出来的!”

    “刘……宝第?”

    “是个举人,奕譞很看得起他,定规阖府上下,包括我在内,都要……呃,‘称先生而不名’,这些个坏事儿,肯定都是他蛊惑奕譞,折腾出来的……”

    “嗯,这个嘛,朝廷自会彻查清楚,可是——”

    关卓凡叹了口气,“不论刘宝第做了什么,毕竟,都是衔朴庵之命啊!”

    “啊?这,是,是……”

    沉默。

    过了片刻,关卓凡平静的说道:“我自问,还是对得起朴庵的——”

    说到这儿,指了指自己吊着的伤臂,“挨了这一刀,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就送了性命——算了,忍了,大局为重!”

    “朴庵矫诏作乱,铁证如山,本该先革去爵衔,再行勘问的,可是,直到目下,朴庵的‘亲王衔郡王’,还是没有革掉!不然的话——”

    关卓凡没把话说全,但是醇王福晋明白他的意思:不然的话,进了宗人府的“空房”,可就没有现在的这个待遇了。

    关卓凡的声音,虽然平静,但醇王福晋听得出来,他正在努力抑制自己激越的情绪。

    “我自问,对朴庵,仁至义尽,无以复加了!可是,他人进去了,心思却还搁在外头,又叫神机营唱了这么一出戏!终于逼得朝廷不能不撕破了脸皮——你说,我该拿他怎么办?”

    醇王福晋颤声说道:“他确实是……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我也不敢再为他求情了……”

    顿了顿,用哀求的口吻说道:“可是,逸轩,你替我想一想,他如果真的……那我该怎么办?我这后半辈子,该怎么办?”

    “我方才跟明氏说,我真是羡慕她!——她有小虎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如果我也有这样的一个孩子,后半辈子,总算也有个依靠!可是,我自个儿的孩子,没有养住……”

    醇王福晋生子载瀚,去年冬天夭折,其时尚不到两岁。

    这……真是无可安慰了。

    总不能说,哎呀,别难过,你还年轻,还会生养的?

    这个话,本来也不算错,可有一个前提:得有个人,和我一起生孩子呀!

    如果醇王“难逃一死”,那谁来和我生孩子呢?难道,叫我改嫁不成?

    关卓凡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他这个微妙的动作,被醇王福晋捉到了,希望不禁重新点燃:“逸轩,我求求你,无论如何,好歹留他一条性命,革去爵衔,做一个平头老百姓,都是好的……”

    关卓凡沉默不语。

    “逸轩,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也算是你的……呃,小姨子……”

    小姨子?

    这……是怎么算的?

    就算我这个“异姓宗王”,和醇王彼此是“兄弟”,你也只是我的“弟妹”,怎么算出一个“小姨子”来?

    这位七福晋,急昏了头,连亲戚关系都搞不清爽了?

    关卓凡的不解,醇王福晋看了出来。

    “逸轩,你和太后……”

    太后……哪个太后?

    突然之间,一道电光闪过脑海。

    小姨子、太后……醇王福晋的意思是,我和慈禧——

    什么?!

    关卓凡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醇王福晋晓得了我和慈禧的关系?!

    自己和慈禧的关系,市井之间,无数流言,实在不算得什么秘密,这一层,关卓凡是心知肚明的。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流言,会传到醇王福晋的耳中——传到醇王福晋耳中,就是传到圣母皇太后耳中,谁人如此大胆?

    就算是醇王,也没理由跟自己的福晋说这种事儿吧?

    那——醇王福晋是怎么知道的?

    安德海一案后,关卓凡就没有过手足无措的时候,可是,眼下,他手足无措了!

    否认?

    默认?

    怎么办?

    “这个话,是照祥跟我说的……”

    照祥?

    “有一次,我回方家园,照祥说,他这个散秩大臣,只是一个空头衔,干起来实在没有什么味道,想谋一个好缺。我问他,你想谋个什么缺呀?他说,到江苏、广东,当个藩台什么的。我说,你别做梦了!莫说太后不会同意,就太后同意了,关卓凡也不会同意!”

    顿了顿,“他就嚷嚷,‘我是他大舅子,他不照应我照应谁?’”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问题又来了:我和慈禧的事儿,照祥又是听谁说的?

    照祥是圣母皇太后的哥哥,身份地位,和醇王福晋相仿,照祥知道了,圣母皇太后,迟早也会知道的啊!

    “我说,”醇王福晋继续说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他说,外头都这么说,不能有假!我仔细想了一想,你和她,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关卓凡的脑子,“嗡嗡”作响。

    “其实,”醇王福晋小心翼翼的,“我觉得,这是个好事儿……”

    好事儿?

    “逸轩,算起来,奕譞是你的连襟呢……”

    连襟?

    我滴个神哎……

    关卓凡是“临大事,有静气”的人,他的表情,看上去,远不似内心那般震撼,醇王福晋见他不说话,以为这个“好事儿”,他算默认了,于是继续说道:“咱们是正经的一家人!这个,唉,奕譞他是不知道,知道了,再不能跟你有二心的!”

    一家人?

    “逸轩,你就看在,彼此其实都是一家人的份儿上,放过他这一回吧,王爵什么的,都不要了——他也不配!唉,能安安生生的过后半辈子就成……”

    关卓凡还是不说话。

    醇王福晋站起身来:“姐夫……”

    姐夫?!

    “我,我给你跪下来了……”

    未等醇王福晋动作,关卓凡像被火燎到了似的,一跃而起,大声说道:“不可,不可!”

    接着,高声喊道:“明氏,你进来!”

    明氏掀帘而入。

    “七福晋的脑子,有些不大清爽——你跟她好好儿的说说罢!”

    说罢,关卓凡一把掀起帘子,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逸轩!”

    醇王福晋急了,抬腿要追。

    “姐姐!”

    明氏伸手,拦住了醇王福晋。

    两个女人的脸上,都是一阵红,一阵白。

    方才醇王福晋的话,在隔壁明间,明氏已经听去了大半,她心情激荡,差一点儿,就难以自己了。

    关卓凡一出正房的门,便见一个瘦小的人影,倏然隐入东厢房,他心乱如麻,就没怎么看清楚,似乎是——小虎?

    东厢房是小虎起居之所。

    小虎不是上学去了吗?这个点儿,已经下学了?

    他是不是没看见自己?不然,怎么不上来见礼?

    不过,也可能看错了——也可能是小虎的那个叫做小祥子的小厮。

    正屋之内,明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温言说道:“姐姐,你这么着,是没有用的——只会把事情愈弄愈糟!”

    醇王福晋哭道:“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你别乱了方寸——”明氏咬着细白的牙齿,“更不能病急乱投医!不然,用错了药,非把病人吃死了不可!”

    顿了顿,“眼下,能救七爷的,只有一个人!”

    “谁啊?圣母皇太后那儿,通不了消息——你是说……母后皇太后吗?”

    “不是,这个事儿,母后皇太后到底也要看我们王爷的意思。”

    “那……是谁啊?”

    “是六爷!”

    “六爷?”

    醇王福晋愕然。

    “不错,六爷!”

    醇王福晋想了一想,说道:“六爷已经‘退归藩邸’了……再说,前些日子,为了嗣皇帝的事儿,六爷和七爷,吵了不止一次,两兄弟就差翻脸了……”

    “唉,再怎么吵嘴,也是同胞兄弟!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七爷的事儿,六爷断不会不理的!”

    “怎么理啊?”醇王福说道,“我觉得,六爷自个儿都……自身难保了!六嫂冒雨闯宫,不就是为了……他们夫妻,怎么还会来趟这个浑水呢?……”

    顿了顿,十分疑惑的说道,“妹妹,你为什么说得这么笃定——只有六爷,才能够救奕譞呢?”

    “唉,我也不好说为什么……不过,姐姐,你就信我的话好了!”

    *(未完待续。)

第三零二章 深不可测的轩亲王

    明氏对醇王福晋说“能救七爷的,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语中之人,正在恭王府的“小房子”里延客。⊙頂UU小说,www.uu234.com

    这个人自然就是恭王,客人呢,是文祥。

    “博川,”恭王微笑说道,“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不过……”

    沉吟了一下,斟酌着说道:“眼下多事之秋,你往凤翔胡同走动的太勤,我怕,有人……不以为然。”

    文祥眼中波光一闪,说道:“六爷,我晓得你的意思,不过——”

    淡淡一笑,“文某是国家大臣,不是哪个的门下私人。”

    恭王既感动,又安慰,可是,也有隐隐的不安。

    他做如是说,确实是为文祥着想——当然,同时也是为自己着想。无论如何,“有人不以为然”六字,并没有任何挑拨离间的意思,但文祥的回答,却似乎带出了隐约的意气——这种口气,是极少见于中正平和的文祥之口的。

    恭王正想有所譬解,文祥说道:“其实,有些事情,也实在顾虑不了那么多,如果一定要分门别类,我跟佩蘅一样,在世人眼中,脑门上都是刻着一个‘恭’字的,这个,到底不比琢如、星叔——他们的脑门上的那个‘恭’,是写上去的,可以搽的掉,我和佩蘅的这个‘恭’字,是搽不掉的,所以……由他去吧!”

    文祥的脑门刻字、写字之说,恭王是第一次听说,在此之前,自己虽然有过类似的念头,但绝没有文祥说的如此形象、深刻,他呆了一呆,心头涌起了一股极复杂的感觉,一时之间,甚至有点儿鼻酸眼热了。

    但是,那种隐隐的不安,却更浓重了。

    “‘分门别类’一说,”恭王一笑,“倒是有趣——”

    “不过,”恭王敛去笑容,“博川,你的话,我私心虽慰,可是,愧不敢当!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我这一辈子,能够有你和佩蘅这样的知己,幸甚!足矣!什么‘恭’字不‘恭’字的,你不要存这样子的念头!”

    顿了一顿,用极诚恳的语气说,“这样子,对你不好!”

    再顿一顿,决定还是把话说的再明白些:“我早绝了复出的念想,所以,‘门户’、‘党与’之类,于我已如云烟,不萦于心了!”

    文祥默然。

    “我大约明白怎么回事——”恭王说道,“这段日子,你的差使,大约办的……不大痛快?”

    文祥没有直接回答恭王的问题,他慢吞吞的说道:“六爷,我很为难——今儿过来,倒也不为发牢骚、倒苦水,是想向你讨个扎实的主意。”

    “哦?什么事情?”

    “我想开去军机处的差使。”

    恭王大吃一惊,整个人都微微一紧,“为什么?”

    “神机营‘出旗’,”文祥黯然说道,“我难辞其咎——整整三万人呐!”

    “你难辞其咎?”恭王说道,“这话从何说起?五位大军机中,你可是唯一反对神机营‘出旗’的人——而且,是坚决反对啊!”

    顿了一顿,“如果不是你,神机营早两天就‘出旗’了,用不着等王府井大校场之会了!”

    “不然!”文祥说道,“其实,正是因为我坚决反对,才最终导致神机营‘出旗’!如果我不是那么固执,无论如何,都可以为神机营争取一个更好的结局——至少可以仿‘买断旗龄’例,保留旗籍,再给一笔像样的……赔偿。”

    顿了一顿,微微摇头:“现在,鸡飞蛋打,什么都没有了!”

    恭王沉吟片刻,说道:“仿‘买断旗龄’例,一个人三百两银子,三万人就得……九百万两银子,你以为,他真的肯掏这笔钱出来?”

    他——自然是指关卓凡。

    文祥呆了一呆,“这……”

    “九百万两——如果能够把神机营全挪到东北去,倒也罢了,不过,你以为,神机营那班大爷,肯不肯去呢?”

    “这……”文祥迟疑的说道,“会议之上,轩邸确实曾经说过,所谓‘仿买断旗龄之例’,只能‘仿’,不能‘照’,这三百两银子的安家费,不能一‘出旗’就给……”

    当时,关卓凡是这么说的,“神机营这班大爷,吃喝嫖赌的惯了,顾头不顾腚,一‘出旗’就派银子,说不定左手接了银子,一转身,右手就送进了妓窦烟馆赌场,接下来的日子,就得喝西北风了——如此一来,岂不是害了他们吗?”

    文祥眉头紧蹙,“轩邸还说,‘总得去到了东北,正正经经开出一定数目的荒地来了,才能拿这三百两的银子。’”

    “这不就是了?”恭王说道,“你就算赞附神机营‘出旗’,也未必能够为他们争取到更多的好处——逸轩这人,我是晓得的,大方起来真大方;抠起来,那是真抠,几乎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这一层,和肃顺,倒是相差仿佛。”

    肃顺?

    “说到手面和气魄,”恭王继续说道,“肃顺可就比不了了——一次过黜三万人出旗,就是肃顺,也不见得有这样子的胆量吧!”

    恭王感叹了几句,把话头转了回来,“无论如何,博川,神机营‘出旗’一事上,你已经竭尽心力,蔑以复加了——所以,你就不要再自责了,更不要因此动开缺的念头!”

    沉默了一会儿,文祥说道:“我之所以动这个念头,神机营‘出旗’之事,只能算是一个……‘导火索’——嗯,这是轩邸自己爱说的一个词儿,在此之前……”

    说到这儿,犹豫了一下,打住了。

    在此之前,是立嗣皇帝以及立嗣皇帝衍生出来的种种大风波。

    “之前的事儿,”恭王说道,“咱们俩是聊过的,似乎也说开了——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再回过头去,自寻烦恼?”

    “六爷,”文祥说道,“我不是想对既定之局,做什么变易,我是说——”

    顿了顿,“怎么说呢?嗯,六爷,你方才提到肃顺,这些日子,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轩邸和肃顺,是愈来愈像了。”

    恭王眉毛微微一挑,“这话怎么说呢?”

    “锱铢必较,”文祥说道,“其实不是坏事儿,可是,如果‘手面’和‘魄力’太大了——我是说,如果操之过切,则难免欲速不达之虞!”

    顿了顿,“这也罢了,关键是——肃顺刚愎自用,轩邸之胸襟气度,较之肃顺,表明上看,似乎天壤有别,譬如,关于神机营‘出旗’,军机处会议,赞成和反对,是个四比一的局面,彼此辨诘不已,谁也说服不了谁,可是,会议终了,轩邸还是用了我的主张,任谁都得说,他从善如流……”

    “难道不是吗?”

    “我不能说‘不是’,”文祥说道,“可是,六爷,你仔细想一想,自从轩邸秉政以来,他想要做的事情,有哪一件做不成的吗?”

    恭王心中,微微一动。

    “你是说——”恭王说道,“逸轩和肃顺一样,要做什么事情,不论有没有人反对,有多少人反对,都必定是要做的?他区别于肃顺之处在于,肃顺是什么事情都梗着脖子硬来,不管不顾;逸轩呢,有时候中宫直进,有时候迂回斜插,有时候,嗯,拿他自己的话来说,‘进两步,退一步’——反正,不论如何拐弯抹角,总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不错!”

    文祥重重的点了点头,“譬如神机营‘出旗’一事,表面上看,他是听了我的主张,‘从谏如流’,可是,不过两天功夫,便峰回路转,一切施行,还是照他本来的意思,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唉!”

    说到这儿,觉得自己的话,可能叫恭王有所误会,便说道:“拿这个例子来说事儿,也许不大恰当,神机营最终‘出旗’,毕竟还是因为自个儿违旨抗命所致……”

    恭王慢吞吞的说道,“神机营‘违旨抗命’这个事儿,可是有些古怪。”

    文祥一怔,“六爷,你是说……”

    “神机营是被种种谣言吓跑的,”恭王说道,“什么‘大炮轰击’、‘铁骑冲杀’、‘捉对儿决斗’、‘俄罗斯轮盘赌’、‘十一抽杀律’……嘿嘿,花样繁多!”

    “现在外头都说,造作谣言的,是老七府里一个……姓刘的师爷,嗯,姑且不论老七下头的人,有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单说一点——凭什么说造作谣言的,就是这个姓刘的呢?这个人,目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说他造作谣言,证据何在呢?”

    “我觉得,”恭王淡淡的,“刘某造作谣言,这个说法,本身就像是个……谣言了。”

    一阵寒意袭来,文祥整个人都怔住了:“六爷,你的意思,该不是说……”

    “不,不,”恭王摇头说道,“你别误会,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这种事情,诡谲难明,大约……永远也不会有真正水落石出的一天,所以,就没有必要再去纠结不清了,反正,不论大风起于何处,神机营都是被吹出了城去,‘违旨抗命’四字,坐的实实的,与人无尤,更与你无尤。”

    文祥怔怔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探究“大风起于何处”的念头抛开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有一种感觉,轩邸一切事情,都是有自己的主张的,并不会真的听取别人的意见,只是有些主张,藏的很深,不到时候,不会示人。”

    “有时候,”文祥苦恼的说道,“我真是弄不清楚,轩邸……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到底……要什么?”

    怎样的一个人?

    要什么?

    “六爷,”文祥说道,“我不晓得怎么跟你说——我在轩邸面前,同在你面前,感觉是不一样的,无论如何,找不到那种踏实心安的感觉!有时候,甚至,不自禁的,会隐隐心底生寒!”

    恭王心中,五味杂陈。

    “有时候,真不晓得……何去何从?譬如,再有神机营一类的事情出来,我该……怎么办呢?”

    “小房子”里,一片静默。

    过了好一会儿,恭王开口了,声音低沉:“博川,我很感动——你这些话,彼此不是真正的知己,说不出来!”

    “实话实说,对于逸轩,你的这种‘摸不着底’的感觉,我多年之前,就有了!”

    “那个时候,他不过刚进军机,排名还在琢如之后……”

    话说到这儿,“叮当叮当”几声,“传呼铃”响了。

    恭王在“小房子”里之时,下头还要打搅,那一定是出了非常紧要的事情,或者,有非常紧要的人上门拜访。

    恭王皱了皱眉,“你先坐着,我去瞅瞅。”

    不多时,恭王回来了。

    “我那位弟妹来了。”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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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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