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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零三章 还没有真正撕破脸?

    文祥一怔,他虽然猜得出来,这个“弟妹”是谁,还是禁不住问了句:“七福晋?”

    “嗯。←UU小说,www.uu234.com”

    恭王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来,眯起了眼睛,同时,双手交握,轻轻搓动。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可是,这些细微的肢体动作,清清楚楚的表明,他的内心,有着极大的烦难。

    醇王福晋登门,虽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来意为何,更是不问可知,可是——

    醇王矫诏造逆,铁证如山,本人亦不能辨一词,其所作所为,叫人就算有心为他求情,也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文祥反对黜神机营“出旗”,以为处罚过甚,以一对四,依旧择善固执,这是因为,一方面,神机营毕竟“反迹未彰”,另一方面,神机营人员,有“出首”之举——这就可以算是“反正”了,因此,神机营卷入此案,可说是受了醇王之累,平心而论,有可原宥之处。

    但是,至始至终,文祥没有为醇王求过一个字的情——并非他连一句好话也不想为醇王说,而是根本无从措手。

    可恭王不同,他和醇王,是同胞兄弟,不论醇王造了多大的孽,恭王如果不出面为醇王说情,他都不能免于外界“无情无义”之讥。

    如果恭王出面为醇王说情,首先,他会遇到和文祥同样的问题——无从措手。矫诏是真的——还矫了不止一道的诏!阴谋称兵造乱,也是真的——矫诏上写的清清楚楚呢!这样子的罪行,如果还不置之典刑,《大清律》神马的,就可以拿去做擦屁股纸了!

    “议亲”、“议贵”的名目,也用不了——“议亲”、“议贵”,不及枭獍,谋反造逆,逢赦不赦,是不能“议亲”、“议贵”的。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恭王身处嫌疑之地,他自个儿本就是当政者重点防范的目标,可着劲儿的韬光养晦,犹嫌不足,还跳出来趟这个浑水?这个“浑水”,可不是恭王当年的“贪墨、骄盈、揽权、徇私”,而是“矫诏、造逆”——这个浑水,实在是太浑了!

    如果恭王出面为醇王说情,一定会招致“上头”严重的猜疑,到时候,非但醇王救不下来,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这种注定赔本的生意,做得来吗?

    可是,如果恭王由始至终,一默无言,又如何免于天下人“无情无义”之讥呢?

    文祥晓得恭王这个人的,重情重义,爱惜羽毛——仔细想想,真是替他作难!

    别的先不说,眼下醇王福晋这一关,又该怎么过呢?

    唉!

    文祥开口了,神情、声音,都十分难过:“想来想去,这个事情,还是……要怪我。”

    恭王微愕,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向文祥。

    “当初会议神机营去留,”文祥说道,“如果我不是那么固执,坚持不可黜神机营‘出旗’,或许……能够救七爷一命,也说不定?”

    “这个话……怎么说呢?”

    “是曹琢如挑的话头——”

    顿了一顿,文祥说道,“会议之后,琢如说,‘王爷不在,有一句话,我可以说了’,然后就说,‘如果黜神机营‘出旗’,有一个人,大约多少还有一线生机——’”

    “琢如的话,只说了一半,许星叔便接口说道,‘让我来猜一猜,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目下正关在宗人府‘空房’里的那一位?’”

    恭王眼中,波光一闪。

    “曹琢如说‘不错’,许星叔说——”

    说到这儿,文祥顿了一顿,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道:“嗯,他是这么说的,‘太平湖多年经营,尽在神机营,如果神机营‘出旗’,无力兴风作浪,太平湖即无所恃,对于‘上头’,就不再是什么威胁,‘上头’看在宣宗嫡脉和往日的情分上,说不定会留他一命,以全天年。’”

    恭王眼中光芒,霍的一跳。

    “下头还是许星叔的话——‘可是,如果神机营仅仅是‘归旗’,一顿‘杀威棒’下来,也不见得就打明白了,伤愈之后,多半还是要造谣生事、兴风作浪——如是,他们一定要把太平湖供起来,以资号召!真是这样子的话,‘上头’就绝对不能留着太平湖‘资敌’了。”

    恭王目光炯炯:“还有吗?”

    “嗯……曹琢如说,‘星叔大论,透彻极了,我不能增减一字!’郭筠仙亦连连称是,说,‘我们几个,若和‘上头’易位而处,大约也不能不做此断然的处置吧!’”

    顿了一顿,“嗯——就这么多了。”

    “当时,”文祥叹了口气,“我为难的很,一边儿是三万人的生计荣辱,一边儿是……唉!”

    “接下来的两天,我辗转反复,挣扎不已,总是难以决断……唉,其实,只要赶在王府井大校场之会的前一天,改弦更张,赞附黜神机营‘出旗’,大约……都来得及救七爷一命!我……唉!”

    文祥的神情,异常沮丧:“现在,鸡飞蛋打——神机营没救下来,七爷也……唉!”

    恭王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松开了,他抬起右手,用力地摆了几下,说道:“博川,你就不要再自责了!真的不关你的事儿!你能做的,都做了!你再这么着,就是钻进牛角尖儿里去了!”

    顿了顿,抬起的右手并没有收回来,而是竖起食指,虚点了一点,说道:“不过,你方才转述的这些话——琢如、星叔他们的话,很有意思!”

    “这——”文祥迟疑了一下,“请教六爷,是怎么个……‘有意思’呢?”

    “其实明白的很!”恭王的神情、声音,都不一样了,“博川,你是身在此山中,乱了方寸,才没有看出来!”

    微微一顿,“琢如、星叔的话,至少说明一点:他们那边儿,并不是铁了心,一定要老七这条命的!如果,咱们能够……呃,打个不恰当的譬喻——譬如绑票,如果‘肉票’的家里,能够拿出足够的‘赎金’,绑匪便可放人;如果不遂其意,那就要‘撕票’了!”

    恭王的譬喻,匪夷所思,文祥却是浑身一震,颤声说道:“六爷,你是说,黜神机营‘出旗’,就是‘那边儿’开出的……‘价码’?”

    “不错!”恭王说道,“而且,我以为,这必是逸轩本人的意思——未得逸轩的授意,老七的生死,琢如、星叔他们,怎么敢自作主张?”

    文祥呆住了,脑子里“嗡嗡”的。

    坐失良机!坐失良机!

    恭王好像晓得他在想什么,说道:“不过,你没有曲从他们的意思,也不能算是坐失良机——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要自责!神机营的事情,你已经尽心竭力了!”

    微微一顿,“其实,换了我——我若和你易地而处,也是不晓得该如何取舍的!”

    “我也不能够为了自己的弟弟的生死,就罔顾三万旗人的生计荣辱——不然,还怎么好意思忝居国家亲王的位子?”

    “神机营的事儿,已经过去了,多想无益,不要再提了!现在,咱们该想一想,还拿不拿得出……足够的‘赎金’?”

    顿了一顿,恭王微微放低了声音,却加重了语气:“仔细想想,彼此的脸面,其实还没有真正撕破——譬如,老七的爵衔,还没有革掉……”

    文祥心中,又是一动。

    “你想一想,”恭王的声音,更低了一点儿,“辛酉政变的时候,咱们是怎么对待载垣、端华的?”

    载垣、端华,是在军机处当值的时候拿下的,拿问他俩的旨意里,有“将载垣、端华、肃顺,革去爵职,拿交宗人府”之说,就是说,载垣、端华被捕之时,头上的“********”,就没有了,不过一个闲散宗室。

    文祥很清楚,关于肃顺、载垣、端华的命运,其后的各种会议,不过走个形式,在他们成为阶下囚的那一刻,他们就注定难逃一死了——因为从一开始,恭王和慈禧,就是要置他们三个于死地的。

    所以才不留任何余地,一出手就剥去了他们的爵位。

    同时,这么做,也是为了打消朝廷中还在首鼠两端的人的幻想。

    醇王头上的“亲王衔郡王”,却迄今尚在。

    这,说明了什么呢?

    醇王之所为,较之肃顺、载垣、端华,其实远为严重。

    肃顺虽然跋扈专权,也有向文宗建议对慈禧行“钩弋夫人”故事之传闻,可是,他毕竟没有真的“矫诏”,也没打算对恭王动用武力,恭王和慈禧,不但不能容他,还抓了载垣、端华两个倒霉蛋“陪绑”,按理来说,“那边儿”对醇王,更应该欲啖肉寝皮才对啊!

    文祥毕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收摄心神,努力思索。

    过了片刻,他开口了:“那,得先想清楚,‘那边儿’……到底想要什么?”

    “不错!”恭王说道,“你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

    顿了一顿,“‘那边儿’之亟亟者,自然是嗣皇帝的位子,可是,目下,荣安登基继统,大局已定——我能让的,也都让出去了!一时之间,我还真想不出来,‘他’还想要什么?我还能给什么?”

    顿了顿,“方才,你、我都说到了,逸轩此人,叫人‘摸不着底’——”

    “叮当、叮当!”

    “传呼铃”又响了。

    方才,也是说到“摸不着底”的时候,被“传呼铃”打断的。

    “就这么一小会儿,也等不得?”

    恭王大皱眉头,“我去看看。”转身出去了。

    不过,并不是醇王福晋“一小会儿,也等不得”。

    来人还是“门上”,恭王心想:这应该不是老七媳妇的事儿了,又来了什么紧要的人物吗?

    “回王爷,”“门上”说道,“方才,我想起一个事儿——七福晋的车子,是从东边儿过来的!”

    微微一顿,“这个……可不大对呀!太平湖在凤翔胡同的北边儿,她应该从走北边儿的路才对呀!”

    “于是,我就去套车夫的话,原来,七福晋去了朝内北小街——她是从朝内北小街过来的!”

    哦?

    恭王大为意外。

    “门上”继续说道:“我想着,这个消息,大约比较紧要,所以,赶紧过来回给王爷。”

    这个消息,确实紧要。

    恭王回到“小房子”里,说给文祥听了,文祥亦颇为意外。

    “现在的情形,”恭王慢吞吞的说道,“是一步路也走错不得的!这样吧,博川,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嗯,我见她的时候,你和我一块儿听一听情形吧——如果过后由我转述,只怕中间漏掉了什么,或者,有什么失真、曲解……然后,咱们俩再一块儿合计合计,到底该怎么办?”

    啊?你什么意思?总不成要我和你一起见七福晋?这……哪儿有这个规矩呀?

    “就委屈你呆在屏风后好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咱们都不要胶柱鼓瑟了。”

    啊?呃,原来要我……“听壁角”。

    匪夷所思,不过,呃,好吧——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未完待续。)

第三零四章 豁然开朗

    醇王福晋在上房,由恭王福晋陪着。

    不过,较之在朝内北小街和明氏在一起之时,气氛就是天壤之别了:彼此见了礼,上了茶,略略寒暄过了,妯娌俩就陷入了沉默。

    本来,旗人最重礼节,大家子更是如此,两个女人平日见面,能够又客气、又热情的将对方的三姑六婆,统统问候一遍。可是,今儿个,妯娌俩的嘴,都好像被什么堵住了,这些台面上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醇王福晋同明氏在一起的时候,彼此也没有心思,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是,明氏温言慰藉,软语开导,一掬同情之泪,令她在彷徨无助之中,大感安慰,这些,在恭王福晋这儿,却是没有的。

    非但如此,事实上,此时此刻,恭王福晋根本就不欢迎这个妯娌来访,因为醇王福晋的来意,不问可知——

    我可不能叫我的老公去趟你的老公的浑水!我们花了多大的气力,受了多大的委屈,才勉强……这个,“洁身自好”?可不能因为搭救你那个蠢笨的老公,就……前功尽弃!——况且,这是什么事儿?一不小心,别说六爷了,我们全家都得搭了进去!

    妯娌俩枯坐无语,气氛尴尬,恭王福晋也罢了,她已经做好了“相持不下”的心理准备,醇王福晋却是愈来愈是心焦:六爷呢?赶紧的呀!

    一个丫鬟匆匆进来,“启禀福晋,王爷说,请七福晋‘乐道堂’相见。”

    恭王福晋、醇王福晋都是一愣。

    “乐道堂”是恭王的书房,恭王平日起居,有时候也在“乐道堂”。说到肃客,只有关系紧密、地位重要的客人,才有进入“乐道堂”的资格,譬如,恭王当政之时,军机处的“小会”,就常常假座“乐道堂”。

    不过,无论如何,“乐道堂”是接见外客的地方,在那里见自己的弟妹,是个什么意思呢?

    意思有两个:

    一个是这种地方,对于醇王福晋来说,自然而然,在心理上,会产生某种拘束感,对唔之时,就不致情不可禁,甚至涕泗交流,叫恭王无以措手足。

    一个是只有另寻一个地方见面,才好事先把“听壁角”的文祥“安置”进去啊。

    恭王福晋陪着醇王福晋,来到“乐道堂”,恭王已在滴水檐下等候了。

    上了台阶,行了礼,还未直起身来,醇王福晋已是泫然欲涕了。

    恭王福晋见不是事儿,喊了一句:“六爷!”

    恭王微愕,“什么事儿?”

    “是载澄的事儿——这个混小子,又闯祸了!”

    顿了一顿,“六爷,借一步说话吧,家丑不可外扬,不好叫弟妹听笑话。”

    转向醇王福晋,“弟妹,你先进去坐着,我只说几句话,六爷就进去的。”

    醇王福晋低低的应了声“是”,丫鬟领着,进屋子去了。

    夫妻俩走下台阶,恭王微微皱眉,同时压低了声音,“你闹什么虚玄?”

    恭王福晋也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但是,说话的口吻,却带着严重的警告的味道:“不管她怎么哀求,你都不能心软!七爷的事儿,无论如何,咱们不能搀和!”

    “嗐……”

    “你别‘嗐’!”恭王福晋打断了恭王的话头,“别不以为然!更别跟我说,‘女人别瞎搀和’什么的!怎么,大风大雨里,跪在军机处外头的那个,不是个女人?”

    说到这儿,恭王福晋的眼圈儿,已是红了:“你是不是还要我……在你的女婿面前……再跪一次?”

    这个话,恭王福晋不是第一次说了,恭王又是厌烦,又是歉疚,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好,我听你的,老七的事儿,我不瞎搀和就是了。”

    恭王福晋微微放缓了语气,“七爷出了事儿,我这个做嫂子的,也心疼,也着急!可是,没法子就是没法子呀!咱们就算把自个儿搭进去,也还是帮不了他,你说,是不是?”

    恭王不能说这个“是”字,他伸出手去,在恭王福晋手上轻轻一握,“你放心,我有分寸的,不会做那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

    微微一顿,“无论如何,不会……再教你受什么委屈的。”

    在室外的地方,握自己的手,这是恭王极少做的动作,恭王福晋身子微微一颤,脸上就红了,她低声说道:“为了这个家,为了……你,我也不怕受什么委屈,可是,这一次,七爷的事儿,和以前的那些事儿,都不一样,就怕……受了委屈,也还是没有用……”

    恭王福晋的这个看法,倒是颇有见地,恭王温言说道:“好,我都晓得了,你去吧,咱们也不好叫她等太久了。”

    恭王福晋依旧是不放心,不过,也说不了更多的什么了,只好说道:“我能说的,都说了,你……看着办吧。”

    妻子去了,恭王默谋片刻,转身进屋。

    一见恭王,醇王福晋又站了起来。

    恭王虚虚的按了按手,“你坐。”

    待恭王落座之后,醇王福晋才坐了下来,嗫嚅了一下,说道:“我是从朝内北小街过来的……”

    醇王福晋开宗明义,倒是颇出恭王意外,他不由自主的,“哦?”

    可是,接下来,就没有下文了,醇王福晋臻首低垂,身子微微抽动,眼看着再等下去,就要泪下了。

    恭王只好问道:“你见到逸轩了?”

    “……是,见到了……”

    “他怎么说?”

    醇王福晋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我也不晓得呀……”

    这叫什么话?

    恭王哭笑不得,老七夫妻俩,都叫人有“无从措手”之感呀!

    刚要说话,醇王福晋说道:“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肯敷衍我,到了后来,不知怎么的,愈说气性愈大……”

    顿了顿,哭腔更重了:“他说,是奕譞对不住他,不是他对不住奕譞,奕譞的爵位,到现在都没有革掉,他……呃,‘仁至义尽,无以复加’了,奕譞呢,呃,‘人进去了,心思却还搁在外头’,指使神机营,呃,‘唱了这么一出戏’……”

    “你等一等——”恭王打断了醇王福晋的话,“他说了‘奕譞的爵位,到现在都没有革掉’这个话?——原话是怎么样的?”

    醇王福晋愣了一愣,“他说的没错啊,奕譞的爵位,是还没有革掉啊……”

    “我是问他的原话。”

    “原话”二字,恭王加重了语气。

    这就有点儿为难醇王福晋了,她吃力的回想着,“呃,他好像是这么说的,‘奕譞矫诏做乱……’呃,不对,是‘朴庵矫诏作乱’……”

    顿了顿,“他说,呃,‘铁证如山,本该先革去爵衔,再行……勘问’,可是,可是,呃,‘直到目下,奕譞’——呃,‘朴庵’,是‘朴庵’——‘朴庵的亲王衔郡王,还是没有革掉……不然的话’……”

    说到这儿,又颦眉细想了片刻,“说到这儿,就打住了——就这么多了。”

    “嗯……后来呢?”

    “后来?”醇王福晋秀眉紧蹙,“他突然就发了火儿,站起身,甩脸子出去了……”

    啊?

    恭王愕然,这不像是关卓凡的做派呀?

    “你什么都没有说……他就摔手而去了?”

    醇王福晋的脸,突然红了,“也不是什么都没说……”

    恭王没说话,用探询的目光看着醇王福晋,等着她的下文。

    醇王福晋的脸更红了,微微的张了张嘴,“我,我……”

    “我”了几声,下面的话,到底说不出来。

    他和圣母皇太后的事儿,你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嘛!

    没奈何,又把头低了下去。

    恭王看得出来,醇王福晋有难言之隐,可是——

    当时,这个糊涂弟妹,到底说了什么,以致关卓凡暴怒失态,掉头而去?她不但是老七的福晋,还是“西边儿”的嫡亲妹妹,还有,她和关卓凡的那个义嫂,是结义的姊妹,照常理,彼此关联如此紧密,就算言语失当,也不至于……

    他必须把这个事儿弄明白,不然,就无法对症下药,甚至,连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都搞不清楚!

    正在斟酌,醇王福晋终于开口了:“逸轩这个样子,我是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了!现在,六爷,只有你,才能够救奕譞一命!六爷,我求求你,看在同胞兄弟的份儿上,不能够见死不救……”

    醇王福晋的话,非常之不得体,恭王皱了皱眉,冷冷的说道:“这个不必你说——他是你的丈夫,却是我的弟弟!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亲生兄弟,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醇王福晋晓得自己说错了话,脸涨的通红,站起身来,福了一福,低声说道:“六哥,是我说错话了,你别见怪——我嘴笨,他的事儿一出来,我就乱了方寸,说话就……更加欠考虑了,你千万包涵着点儿……”

    醇王福晋的称呼,由“六爷”变成了“六哥”,恭王心中一软,说道:“你坐吧——也不怪你,你心里边儿着急,我是晓得的!不过,愈是着急,愈不能乱了方寸,不然,事情只会愈办越糟!”

    “是,是!”醇王福晋赔笑说道,“六哥说的对……”

    恭王以为,醇王福晋的“六哥说的对”,是指“愈是着急,愈不能乱”,其实呢——

    “‘打断骨头连着筋’——真是这么回事儿!明氏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恭王心中一动,“明氏?哪个明氏?”

    “就是逸轩的义嫂啊!”

    恭王心头一跳。

    “她——怎么会跟你说这个话?”

    “她说,‘眼下能救七爷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六爷’,叫我过来找你……”

    恭王心中,大大一跳。

    “我说,这个事儿……”醇王福晋偷偷觑了恭王一眼,小心翼翼的说道,“挺叫六爷为难的,她说,六爷和七爷,是……呃,这个,同胞兄弟……呃,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七爷的事儿,六爷断不会不理的……”

    这些话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醇王福晋此行,是明氏的指使!

    “逸轩甩手离去,明氏劝你过来找我——这两件儿,孰前孰后?”

    醇王福晋愣了一愣,说道:“原本是明氏陪着我的,逸轩来了,明氏就出去了,逸轩走了,明氏又进来了——就是这个时候,她劝我来找六哥你。”

    恭王心头,豁然开朗,有谱儿了!

    既如此,连之前关卓凡何以失态离去,都可以不必深究了!

    “你听我说,”恭王缓缓说道,“她说的不错——老七的事儿,我这个做哥哥的,断不会坐视不理的!你呢,就不要再抛头露面,东奔西走了,有些事情,你不大明白来龙去脉,讲多错多,反而……耽误事儿,你明白吗?”

    醇王福晋的脸上,倏然露出了欣喜的神色,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其实,她并不是很明白,不过,“老七的事儿,我这个做哥哥的,断不会坐视不理”,却是听明白了的!

    “那,”醇王福晋眼中充满了希冀,“奕譞的事儿,我可就……都拜托给六哥了。”

    恭王笑了一笑,“‘拜托’两个字,用得不对——不过,算了,不和你纠葛这些字眼儿了!”

    醇王福晋也不晓得,哪里不对?不过心中感激,站起身来,盈盈的蹲了一福:“我先替奕譞,谢过六哥了。”

    恭王坦然受礼,待醇王福晋起来后,说道:“好了,你这就回去罢!有消息了,我会叫人给你送信儿的!”

    醇王福晋,还是有些不大放心,说道:“是,多谢六哥——哦,对了,逸轩还说过,奕譞的事儿,新君登基之前,要办出个起落来,不然,呃,‘大伙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别的正经事情,就办不好了’,所以,嗯,要请六哥——”

    下面儿的话,她不好意思说出来,但这个“意思”,恭王自然是明白的:奕譞的事儿,请六哥抓紧点儿,不然,等人家已经“办出个起落来”了,你再去说请,恐怕就赶不及了!

    恭王心中又是一动——不是因为醇王福晋不甚得体的“意思”,而是她转述关卓凡话中的四个字——“新君登基”。

    他平静的说道:“我都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未完待续。)

第三零五章 做梦也没有想到

    醇王福晋告辞,恭王送到滴水檐下,略候片刻,转回屋内,扬声说道:“博川,委屈你了,请出来吧。”

    屏风后“听壁角”的文祥出来了,脸上有隐约的、压抑不住的兴奋。

    恭王的心情,则于兴奋之外,还夹杂了许多复杂乃至沉重的成分,他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平静的说道:“咱们回‘小房子’吧。”

    回到“小房子”,落座之后,恭王轻轻透了口气,问道:“博川,以为何如?”

    “轩邸对六爷有所……希翼,”文祥说道,“并且,若得遂所愿,即不加极刑于七爷,这一点,盖无疑义!”

    恭王一笑,“‘希翼’二字,形容入妙——嗯,朝内北小街要和咱们做一笔交易,这一点,我亦以为然!”

    “只是……”

    文祥犹豫了一下,打住了。

    “有什么,说什么。”

    “嗯,不过,或许是我小人之心了……”

    顿了顿,沉吟了一下,文祥说道:“六爷,你说,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轩邸那边儿,以七爷为饵,罗织罪罟——”

    恭王目光一跳,“你是说,这是一条……‘诱敌深入’之计?——以老七为饵,诱我入毂,一网成擒?……斩尽杀绝?”

    “呃,应该是我多心……不过,这段日子,风波太多、太大了!且大多事出突然,都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儿!我,实在是有些被吓怕了……”

    恭王微微垂首,默谋片刻,抬起头来,断然说道:“不会!”

    顿了顿,“逸轩此人,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决绝起来,确实令人胆寒,不过,他之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一层,我不会看错!”

    “张太岳说,‘芝兰当道,不得不除’——可是,也得‘当道’,才能‘除’啊,左闪右躲,竭力避让,费尽心机,不‘当’他的‘道’,他为什么要‘除’我?”

    张太岳,即张居正。

    “还有,我毕竟不是老七,朝野上下,总算还有一些人望,欲加之罪,若无一个合适的说辞,舆论人心,无论如何,是不能甘服的!”

    “是!”

    文祥重重点头。

    “其实,”恭王继续说道,“即便是老七,也不能便说是‘欲加之罪’——老七做的事儿,实在叫人无话可说!”

    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本来,老七虽然反对荣安继位,但若不是做出了这等荒唐的事情,逸轩也不见得会拿老七怎么样,也没有借口——在此之前,逸轩还建议,进老七为亲王呢!”

    “是!”

    “最紧要的是,”恭王说道,“目下,荣安即将登基,宗室的支持,至关重要;朝廷的政局,也经不起更多的折腾了,不然,就像逸轩自个儿说的,‘大伙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别的正经事情,就办不好了’——这个时候,再生事端,再兴大案,寒天下人之心,恐怕……不是智者所为!”

    文祥轻轻舒了口气,说道:“六爷,你说得对!其实,你说的这些,我大致也都想过,可是,总要听你再说一遍,我才真正放心——”

    摇了摇头,微微苦笑,“唉,还是那句话——实在是被吓怕了!”

    恭王微微一笑,说道:“你不是‘被吓怕了’,你是局中之人,山中之人,我呢,勉强算是……身在庐山外了,看事情,超然一点。”

    “嗯,”文祥点了点头,“我想起轩邸说的一句话来,叫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我看,他建议进七爷为亲王,并不是虚应故事——可惜了!”

    恭王微微一怔,“‘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是,”文祥说道,“这句话,虽然略显俚俗,可是,很有味道!”

    恭王默默的品味了片刻,点了点头,郑重说道:“不错,很有味道!‘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他果然能言行如一,诚国家之大幸也!”

    悠悠的叹了口气,“逸轩此人,确实……不是凡品!”

    “小房子”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文祥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六爷,现在,咱们该来想一想,轩邸所‘希翼’于你的,到底是什么事情了。”

    恭王问道:“以你之见呢?”

    “我想,”文祥说道,“第一,七爷那儿,大约……得有一个比较扎实的说法。”

    “‘扎实的说法’……嗯,就是俯首认罪了。”

    “认罪”二字,十分刺耳,不过,文祥坦然的点了点头:“是,总得给‘上头’一个台阶下。”

    “不错,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这件事情,虽然要着落在我的身上,但毕竟只能算是老七的事儿,还不能够真正算是我的事儿——我呢?”

    文祥深沉的看了恭王一眼,说道:“六爷,其实,一切都在你洞鉴之中——说来说去,还是‘新君登基’四字。”

    恭王微微一笑,说道:“博川,你我果然莫逆于心!”

    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就是不晓得,我若行此举,天下人,会给我一个什么风评?史笔如铁,又会怎么写我?”

    文祥心中微微一沉,想了一想,用十分郑重的口吻说道:“六爷,你行此举,不止于为善尽亲亲之义,更是……为国家、为宗社!宗室彼此相安,朝野上下一心,国家臻于治世,都由你这个举动而来!”

    “哦,有这么大的用处?”

    “一定的!”文祥斩钉截铁的说道,“十年之后——不,不需要那么久,五年就够了——到时候,回过头来,自可明验我今日之说话!”

    恭王默然片刻,“希望如此吧!”

    “其实,六爷,轩邸‘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之谓,同你的这个举动,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

    恭王又笑了笑,“我是‘山外’的人,不能够和逸轩比肩了。”

    文祥极诚恳的说道:“六爷,你虽然不在‘山中’,可是,山中的人,还是离不开你!关键的时候,还是要仰仗你一言九鼎!”

    恭王摆了摆手,“一言九鼎是决计当不起的,最多……拾遗补缺吧。”

    顿了一顿,平静的说道:“这么说,我得请一道特旨,去看一看老七了。”

    “是——这道特旨,‘上头’必定是照准的。”

    “还得带一点儿字纸进去——宗人府的规矩,可都叫我给弄坏喽。”

    文祥笑了笑,没说什么。

    “博川,”恭王继续说道,“这篇文章——啊,恐怕不止一篇,只能烦请你的如椽大笔了。”

    文祥晓得恭王“文章”何指,点头说道:“自当效劳,我先起个稿子,六爷你再斧琢。”

    “咱们一块儿商量着办吧!”

    *

    门外“咔哒”一声,这是……开锁还是落锁?

    紧接着,“咯吱咯吱”,“空房”厚重的木门,缓缓推开了。

    光线射了进来,蜷缩在席子上的醇王,眯起了眼睛。

    门口耀眼的光芒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醇王的脑子,兀自昏昏沉沉的,心想:这当然不是真的——我怎么做了这样的一个梦?

    “六爷,您小心着点儿,地上生了青苔,挺滑的……”

    嗯,说话的这个,好像是那个宋声桓……

    “我晓得了,嗯,这儿的光线,略略暗了一点儿,能够麻烦你拿一盏灯过来吗?”

    这个声音,怎么那么熟悉?怎么也像极了那个人……唉,我的梦,怎么做的这么逼肖啊……

    “是,”宋声桓说道,“卑职这就叫人去取,请六爷稍候片刻。”

    “哦,对了,还要一副笔墨——方便吗?”

    “方便,方便,”宋声桓连声说道,“这都是奉了旨的,六爷稍候、稍候。”

    不对,不对,这也未免也太逼肖了……

    宋声桓向身后的主事和笔帖式交代了两句,然后转过身来,轻轻的喊了声:“七爷!”

    醇王没有回应。

    “七爷,”宋声桓略略提高了声音,“六爷奉旨,来看你了!”

    什么?

    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啊……

    “老七!”

    那个熟悉的声音,似乎略略有一点儿颤抖。

    醇王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

    他使劲儿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

    不是……不是在做梦?!

    醇王挣扎着站起身来,梦游似的,向着门口,摇摇晃晃的走了两步,站住了,身子筛糠一般的抖了起来。

    他颤颤巍巍的抬起了双手,似乎是想向门口伸了过去,不过,动作极缓,那个样子,好像这两只手有千斤之重似的,勉强抬到半空,略顿了一顿,突然一松,垂了下去,然后,放声大哭。

    恭王强自抑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峻声说道:“奕譞,仔细失仪!”

    微微一顿,“你就算痛悔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能够不顾朝廷的体面仪制!”

    “是,是……”醇王连连点头,努力自抑,过了片刻,痛哭变成了抽泣。

    这个时候,恭王要的“气死风灯”、文房四宝,都送了过来,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条几,几个笔帖式七手八脚,一一安置好了。

    恭王这才由宋声桓陪着,缓步走进了“空房”。

    醇王颤声说道:“我给……我给六哥请安。”

    说罢,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扎手扎脚的请下安去。

    *(未完待续。)

第三零六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适应了“空房”内昏暗的光线,恭王大致看清了醇王的形容,他的心,不由自主的揪了起来。

    不过几天时间,醇王就像变了个人一般。

    辫发蓬乱,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不仅皱巴巴的,且一眼看去,有点儿晃晃荡荡的感觉——醇王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脸上的颧骨,都凸了出来,看上去,便显得身上的衣服,大了那么一圈儿。

    这也罢了,关键是动作、神情——举手投足,犹如一个老翁,颤颤巍巍;神情呢,则像一个受到了严重惊吓的小孩子,满脸的惶恐踟蹰,似乎,随便弄出来点儿什么稍大点儿的动静,就会把他吓哭。

    醇王的形容,本来就不算如何高明,这下子,更加是没有法子看了。

    恭王在心中长长的叹了口气。

    醇王乍见恭王,心情激荡,灰败的面颊上,泛着一种病态的红晕,请下安去的时候,不晓得怎么岔了气儿,剧烈的咳嗽起来,脸面憋得更红了。

    眼见醇王自己站不起来,恭王心中老大不忍,却硬着心肠,漠然的看着醇王,由着他伏地咳嗽不止。

    待醇王的咳嗽总算告一段落,恭王才淡淡的说道:“行了,起来罢。”

    醇王挣扎着爬起身来,一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袍角,踉跄了一下,眼见就要摔了下去。

    恭王眼疾手快,一伸手,抓住了醇王的手,将他拉住了。

    虽然恭王马上就放开了手,但是,已经感觉到,醇王的手,冰凉冰凉的,且颤抖的厉害。

    恭王心中,一阵悲凉。

    “气死风灯”点了起来,宋声桓赔笑说道:“六爷,您同七爷聊着,卑职等告退了。”

    “请等一等。”

    “六爷还有什么吩咐?”

    恭王沉吟了一下,说道:“人犯和家属见面,按规矩,宗人府是不是应该……派人在一旁守着?”

    宋声桓干笑一声,说道:“六爷和七爷是骨肉至亲,不过,可不能算是七爷的‘家属’;再者说了,上谕中也没有叫我们‘在一旁守着’的话呀。”

    顿了一顿,“我们王爷说了,六爷和七爷聊闲天儿的时候,谁也不许在旁边打搅。”

    这个“我们王爷”,自然是指睿王,可是,恭王晓得,这个决定,并不是睿王能做的,必定是另一位王爷的意思。

    这“另一位王爷”,似乎大方的很呀。

    宋声桓带着主事、笔帖式等人,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门,“吱吱格格”的掩上了。

    接着,就听到宋声桓高声说道:“窗子外边儿的,都退下了!”

    脚步纷沓,窗外檐下的衙役,也都撤开了。

    上锁的“咔哒”声,始终没有出现,就是说,目下,这间“空房”,不但没有人监视、监听,连门都是虚掩着的。

    确实大方。

    “六哥……”

    醇王的样子,好像又要开哭。

    恭王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波澜起伏,摆了摆手,止住了醇王的话头,递过去一个白折子,淡淡的说道:“我替你拟了个折子,你看一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署上自己的名字,我可以替你代奏。”

    啊?

    这个白折子,恭王进宗人府之前,就捏在了手中,一直“明示于人”,只是醇王心情激荡,没有留意到。

    醇王浑浊的眼眸,放出光来,他哆哆嗦嗦的接过了折子,两只手捧着,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条几上,那个样子,如奉什么又薄又脆的至宝一般,生怕磕着了、碰着了。

    打开折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细细的看过去。

    看着、看着,原本已略略平复的身体,又开始筛糠般的抖动起来了。

    这个折子,用醇王自己的口吻,通篇自称“罪臣”,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先说自己“鬼魅上身”,“如颠似痴”,最终“丧心病狂”,以致犯下了“人神共愤”、“十恶不赦”的大罪,所作所为,真正是“生人所不忍闻”,天下目己,“睚眦欲裂”,“稍有人心者,皆欲啖罪臣之肉,寝罪臣之皮”,自己为“万夫所指”,已经成为“天不覆”、“地不载”之人。

    甚至,连“罪臣之肉,狗彘不食”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接下来,说自己“日夜痛悔”,“彻骨掏髓”,“剜心裂肺”,“泪尽泣血”,可是,“罪臣之罪,虽寸磔遂足赎乎?”

    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上天虽有好生之德,我皇太后虽洪施广沛,但“恩德不及枭獍”,罪臣万不敢腆颜乞恩,只能“甘伏斧锧”,求我皇太后早日宸衷独断,“付罪臣于明正典刑,以昭天下后世人臣者之炯戒”。

    看到这儿,醇王再也忍不住了,他抬起头来,惊恐的看着恭王,颤声说道:“六哥,这个,这个……”

    恭王扭头看了一下窗户,然后走上一步,凑近了醇王,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道理你不懂?——唯有‘认罪伏法’,才有唯一的生路!”

    这个道理,醇王确实不大懂。

    他呆了半响,迟钝的点了点头,说道:“是,是,六哥教训的极是……”

    “这只是一半儿,下边儿还有——你看下去!”

    “是,是……”

    醇王又擦了擦眼睛,喘了几口气,勉强定住了心神,继续看了下去。

    放在奏折两边的手,却依然微微的颤抖着。

    “下边儿”是这么说的:

    罪臣“痛定思痛,灵台明澈,尽晓昨日之非是矣”,“荣安固伦长公主,文宗显皇帝嫡嗣,穆宗毅皇帝嫡姊,龙日天表,圣质祥惟,宽仁睿哲,至纯至孝,才秀藻朗,端仪万国,堪承统绪之继、帝祀之奉”,此前,罪臣“一叶障目”,“不见金之坚、琼之贞、冰之洁、砥之平”,实在是“不识子都之美者也”,羞惭无地!

    留意一下,荣安公主的封爵,是“固伦公主”,并没有一个“长”字,这个“长”字,是恭王替醇王硬加进去的,有了这个“长”字,荣安公主就凌驾于敦柔公主之上了。

    还有,荣安公主不是皇后所出,其实不能说是“嫡嗣”,只能说是“血嗣”,不过,既然母后皇太后目荣安为己出,在目下的政治大环境下,硬这么说,也未尝不可;可是,“嫡姊”二字,就怎么也谈不上了——荣安公主和穆宗两姊弟,根本不是一母同胞啊。

    这个“嫡姊”,真正叫“硬来”了。

    总之,吹捧逢迎,无所不用其极。

    接下来,“罪臣”说,拿自己的罪行来说,本是没有资格再就统绪大事发声的了,可是,“寸心不尽”,被朝廷“置诸典刑”之前,唯一的希翼,就是看到“荣安长公主”继统践祚,自己在宗人府“空房”内,向紫禁城“遥遥匍匐舞拜”,恭叩新君登基,然后,“可以含笑伏于斧钺之下矣。”

    至此,醇王才隐约明白了恭王为他设计的“生路”。

    看过了奏折,醇王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反复的向窗户的方向看了几次,然后,又下意识的看了看房间的另一端——好像那边能藏着什么人似的,确定了确实没有人监视、监听了,才低声说道:“六哥,这个是,这个是……劝进了!”

    恭王眼中波光一闪,说道:“不错!”

    醇王嗫嚅了一下,说道:“就是宝竹坡,其实,也只是说……荣安是文宗显皇帝的‘血嗣’,并没有……直接劝进……”

    “是啊,”恭王淡淡说道,“问题是,人家宝竹坡,可没有住到宗人府的‘空房’里来啊。”

    “啊?啊,是,是……”

    醇王背上的的冷汗,渗出来了。

    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这个名字,他是一定要署的,恭王说的没错,这是他唯一的“生路”。

    研墨濡笔,看着奏折后面的空白处,醇王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最终,颤颤巍巍的提起来笔。

    “我提一提你,”恭王说道,“你现在不能自称‘臣’,须自称‘罪臣’。”

    “啊?啊,是,是……”

    又踌躇了片刻,醇王终于落笔了。

    他先小心翼翼的写下了较小的“罪臣”二字,然后,又写下了“奕譞伏惟睿鉴谨奏”八个略大一点儿的字。

    醇王的法书,本来还是看的过的,可是,此刻握笔之手,哆哆嗦嗦,UU小说之字,歪歪斜斜,全然不成章法,不过,总算没有缺笔少划。

    放下笔,醇王大喘了几口气,好像这支笔有多么的重,这十个字,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了。

    恭王拿起折子,细细的看了看,点了点头。

    “六哥,”醇王惨然说道,“我可就是,可就是……第一个上表劝进的……爱新觉罗氏了。”

    顿了一顿,“百年之后,不晓得,该怎么……”

    醇王本来想说,“百年之后,不晓得该怎么去见列祖列宗?”可是,他也晓得,这个话,在这个地方,不管有没有人监视、监听,都是说不得的,于是,说到一半,打住了。

    恭王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待折子上的墨迹干了,合上了折子。

    这才冷冷说道:“不,你不是第一个。”

    微微一顿,“我才是第一个。”

    *(未完待续。)

第三零七章 劝进,劝进

    恭亲王上折,“沥陈愚衷”,吁请立荣安公主为帝;另,为醇郡王代递奏折,折子里,醇王表示“认罪伏刑”,同时,婉转陈词,赞附荣安公主承继统嗣,登基践祚。

    朝野轰动,议论鼎沸。

    “太平湖的这个折子,自然是出自凤翔胡同之手……有意思!”

    “兄为弟援,亦在情理之中。当年,恭邸被攻讦去位,醇邸……呃,太平湖那边儿,也是替恭邸上过折子、说过好话的。彼时,弟为兄援,今日,倒转了过来,这个,投桃报李,也是应该的。”

    “骨肉兄弟,谈不上什么‘投桃报李’;另外,这两件事,愚以为不能相提并论。”

    “哦,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倒要请教。”

    “当年,恭邸去位,不过是‘上头’要煞一煞恭邸的……气焰,难道真的要将恭邸赶出政府?——就算‘上头’真有这个心思,以彼时的情势,实在也是做不到的!太平湖上不上那个折子,其实,于恭邸都无所增损!而且,太平湖的折子,道斤不着两的,也根本收不到什么缓颊之功。”

    “这……说的也是。”

    “凤翔胡同替太平湖拟的这个折子,却实在有旋转乾坤、起死回生之力!啧啧,不晓得是出自恭幕中哪一位的如椽大笔?”

    “‘旋转乾坤、起死回生’?老兄好高的风评!”

    “这个折子,名为‘请罪’,其实‘乞恩’——这一层,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不消说了。关键是,人家‘乞恩’的手法,十分高明,不着痕迹!”

    “这……请教!”

    “你看,折子一开头,便说什么自个儿‘鬼魅上身’,‘如颠似痴’,最终‘丧心病狂’,以致犯下了‘人神共愤’的大罪……嘿嘿,请老兄仔细想一想,什么叫‘鬼魅上身’,‘如颠似痴’?”

    “这……嗯,这是否在说,我之所以犯下‘人神共愤’的大罪,是因为……邪魅惑乱了心智,或者说,彼时,我之心智,皆为邪魅所控,不得自主?”

    “不错!既然‘我之心智,皆为邪魅所控,不得自主’,那就是说,我的‘本心’,还是好的;我的‘本心’,并无意矫诏作乱!”

    “啊……妙处在这里!既然‘本心’是好的,‘矫诏作乱’什么的,只是一时‘失心疯’——我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做了些什么!既如此,我的‘人神共愤’的‘大罪’,就是有可原宥之处喽?”

    “正是!”

    “嗯!……”

    “还有,你看,这个折子,虽然把自己个儿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稍有人心者,皆欲啖罪臣之肉,寝罪臣之皮’,又什么‘罪臣之肉,狗彘不食’——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可是,由始至终,绝口不提‘矫诏造乱’四字。”

    “这……我明白了!一坐实了这四个字,就是‘逢赦不赦’,就没有台阶可下了!”

    “着啊!”

    “老兄高明!不过,我还是以为,这一段,只是给彼此一个台阶,真正‘旋转乾坤、起死回生’的,还是要靠下边儿的一段——劝进!没有这一段,我看,‘上头’不见得肯下这个台阶。”

    “嗯……也是。不过,要是这么说的话,真正的‘旋转乾坤、起死回生’之力,就不在这个折子里了,而是在另一个折子里了。”

    “恭邸自个儿的那个折子?”

    “是。”

    “不错,那才是‘上头’真正想要的东西!”

    ……

    看了出来“那才是‘上头’真正要的东西”的,绝不止于以上两位。

    “荣安公主继统承嗣,宗室里头,真正赞成的,其实并不算多,只是大多数人,迫于形势,只好沉默不语罢了。”

    “是,宗室里头,在荣安公主承继大统一事上,真正摆明车马的,其实只有两人——一个宝竹坡,一个太平湖。宝竹坡不过一个闲散宗室,太平湖呢,不但是多罗郡王,还是宣宗亲子、穆宗亲叔!嘿嘿,如此一对比,‘上头’就很尴尬了!”

    “现在可好了!太平湖‘痛定思痛,灵台明澈,尽晓昨日之非是’,一个劲儿的表白,‘荣安固伦长公主’,这个,‘堪承统绪之继、帝祀之奉’——嘿嘿,痛打昨日之我!凤翔胡同也参合进来,齐声合唱一个调子!”

    “你把话说反了:这个事儿,凤翔胡同是‘马首’,太平湖不过‘附骥’。再者说了,谁都晓得,太平湖打倒昨日之我,是为了哀哀求恕,他的‘劝进’,其实没那么金贵;凤翔胡同可就不同了,不管情不情愿,到底没有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

    “不管怎么说,这兄弟俩,在宗室之中,得排头两号吧?”

    “宗室里头,凤翔胡同排头一号,这个毋庸置疑;太平湖嘛,嗯,虽然还不是亲王,不过,‘头两号’,勉强也算是了!”

    “仔细想一想,‘上头’的算计,真正是厉害!如果一早就将太平湖‘革去爵职’,现在上表劝进的,不过就是一个闲散宗室——那可就不值什么钱了!”

    “不错,确实厉害,确实厉害!”

    “有这哥儿俩打头儿,后边儿的事儿,就都顺理成章了!你说,其他的宗室,会不会也——”

    “那还用说?不过——”

    “不过什么?”

    “其中,大约也还是有些讲究的……”

    ……

    钟王身上,有“内廷行走”的职衔,平时主要负责“带领引见”,今儿的军机“叫起”,归他“押班”。

    大军机们跪安之后,退出了养心殿明殿,钟王觑了个空儿,低声对曹毓瑛说道:“琢公,请留一留步,我有事请教。”

    曹毓瑛好奇的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

    待四下无人了,钟王微微涨红了脸,说道:“琢公,荣安的事情,六哥和……呃,七哥,这个,都上了折子,你看,我要不要也……”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六、七、八——嗯,是该轮到你八爷了。

    不过,曹毓瑛却是这样子回答的:“这是天子之家的事情,以我的身份,似乎……不大适合随意置喙。”

    钟王一愣,不过,“似乎”、“不大合适”、“随意”什么的,他还是听了出来,曹毓瑛并没有把门关死。

    钟王看了看四周,见无人留意,于是兜头一揖:“先生教我!”

    曹毓瑛赶忙伸手一扶,“王爷,这可当不起!”

    沉吟了一下,说道:“王爷有心步武恭邸,自然是好的,皇太后晓得了,也必定慈心甚慰,不过……”

    钟王精神一振,说道:“不过什么?琢公尽请直言!”

    “醇郡王的情形,”曹毓瑛说道,“比较特别,依我之见,还是等‘上头’对醇邸的处置下来了,王爷再上这个折子,比较合适一些。”

    “啊……我明白了,多谢琢公指教!”

    ……

    宗室里头,想着“劝进”一事的,不止于姓爱新觉罗的,王公的眷属们,也尽有替自家男人着急的,譬如,睿亲王福晋。

    王公眷属中,睿亲王福晋大约是最盼着荣安公主做皇帝的一个了。

    荣安公主“釐降”之时,有两位“送亲命妇”,一位是庄亲王福晋,另一位,就是睿亲王福晋。

    睿亲王福晋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差使会落到自己的身上,她虽然也是亲王福晋,辈分却低,年纪更轻,这也罢了,关键是——她是续弦。

    “续弦”、“填房”,较之原配,天生低人一等,于公主“釐降”这种大喜事,更有忌讳,可是,“上头”却并不在意,依旧派了睿亲王福晋这个差使。

    睿亲王夫妇,都十分感激,尤其是睿亲王福晋,更是感激涕零——有了“公主釐降送亲命妇”的身份,她在王公眷属之中,地位大大提升了。

    加上睿王和关卓凡的密切关系,自然而然的,睿王福晋便将关卓凡、荣安公主、母后皇太后都当成了“自己人”,凡事都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以他们的是非为是非。

    还有,如果荣安公主做了皇帝,睿王凭着和“皇夫”的密切关系,不也可以更上层楼了吗?

    *(未完待续。)

第三零八章 宏图

    晚上夫妻独处的时候,睿王福晋忍不住,用一种半撒娇、半抱怨的口吻说道:“王爷,你说,咱们和关三叔走得那么近,怎么第一个出来‘劝进’的,倒是恭六叔?”

    论辈分,关卓凡比睿王长了一辈,但是他坚决不让睿王叫自己“三叔”,两人以“逸轩”和“老睿”互称,不过,睿王福晋年轻,称呼关卓凡,就是“三叔”了。

    睿王看了妻子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呵呵”一笑,说道:“你的意思,这第一个出来‘劝进’的,该是我喽?”

    睿王福晋轻轻的推了丈夫一下,依旧是那种半撒娇、半埋怨的口吻:“难道不是吗?这下子,风头可都给凤翔胡同抢过去了!”

    “唉,你啊,真是头发长……”

    “见识短!”睿王福晋抢白道,“你就不能有个新鲜点儿的说辞儿吗?”

    “好,好,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顿了一顿,睿王正容说道:“凤翔胡同上这个折子,可不是为了出风头,那是为了救命!”

    “这个我晓得,救醇七叔嘛!可是,咱们……”

    “第一个‘劝进’的,不可以是咱们。”

    睿王福晋微愕,“为什么?”

    “大伙儿眼里,”睿王说道,“我是逸轩的人,我来上这个折子,不过是自己人给自己人说话,虽无私亦有私,不值什么钱的。”

    “瞧王爷你这话说的!你是关三叔的人不假,可是……你是亲王!又管着宗人府,又管着宗室银行,怎么能说……‘不值什么钱’呢?”

    “宗室银行可不能说是我管着的……”

    “好啦,好啦,”睿王福晋打断了睿王的话,“我晓得的,还有‘总办’嘛!可是,你到底是‘总裁’!”

    睿王皱了皱眉,“唉,这个话头,都岔到哪里去啦?你可真是能打岔……”

    “好,我不打岔了,你说。”

    “我方才说的,”睿王说道,“只是其一;其二,也是更紧要的,我是远支亲贵,荣安继位的关节,却是在近支亲贵。”

    睿王福晋秀眉微蹙,“这……”

    “不懂了吧?”睿王说道,“本朝两百年来,帝系一脉相承,从未偏移,因此,大统的承继——包括挑选嗣皇帝,早就没有了远支亲贵说话的份儿,这一次,是逸轩硬把我们这班‘远支’拉进去的。”

    睿王福晋眼睛一亮,说道:“那你还不多帮着关三叔一点儿?”

    “怎么没帮?”睿王说道,“穆宗皇帝龙驭上宾的那一天,王公重臣集议军机处,我就说了,嗣皇帝之选,不但只能在近支亲贵中拣择,而且,‘只好划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

    “这……就叫帮了?”

    睿王“嘿嘿”一笑,说道:“说你头发长……你还不服气!仁宗一系之内的‘载’字辈,屈指可数,扒拉来,扒拉去,这个也不合适,那个也不合适,最后,这个嗣皇帝的位子,不久只好去找你……嘿嘿,那位关三婶来坐了?”

    “啊……”

    睿王福晋恍然。

    想了一想,欣然色喜,“哎哟,这么说,你可是替关三叔立了大功了!”

    “‘大功’倒也谈不上,”睿王矜持的说道,“我说的这个话,其实也算不新鲜——台底下,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现在,摆到台面上罢了!其实,这个话,逸轩叫谁来说都是可以的,不过,我的身份,却是最为合适的——嗯,你晓得为什么吗?”

    睿王福晋娇媚的一笑,说道:“我哪儿晓得呀?我正等着王爷讲给我这个长头发的听呢!”

    睿王“哈哈”一笑,得意洋洋的说道:“你一想就明白了——嗣皇帝只能在‘近支’中拣择,不就是将‘远支’从嗣皇帝的人选中排除了?所以,这个话,最好由‘远支’自个儿来说……”

    “我明白了!”睿王福晋双手一拍,“‘远支’里边儿,王爷的爵位最高,资格最老,所以,最为合适!”

    睿王又“哈哈”一笑,捋了捋胡子,“孺子可教也!——嗯,还有,我的年纪,也是最大的。”

    睿王福晋眼波流转,话中有话,“王爷年纪虽然大,可是……后生小子都比不了呢!”

    睿王哈哈大笑,真正得意了:“这个,我可真就当之无愧了!”

    睿王福晋斜乜了睿王一眼,脸上的笑容,愈加的娇媚了。”

    睿王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回正事儿——‘只好划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由我来说,是合适的,这是因为,我是‘远支’;不过,第一个出来‘劝进’的,我就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了,这个,同样因为我是‘远支’——这个道理,你懂吗?”

    睿王福晋笑道:“王爷的话,跟绕口令似的,不过,我听懂了——‘劝进’嘛,最合适的,应该是‘近支’的!”

    “不错!说到底,我这个‘远支’的,只好敲一敲边鼓;说到‘劝进’,‘上头’真正看重的,还得是‘近支’——凤翔胡同,那可是‘近支’的头一号!”

    顿了顿,“因此,很该他出这个风头。”

    “那——”睿王福晋说道,“也只好如此了。不过,既然恭六叔已经递了折子,那咱们是不是就该——”

    睿王摇了摇头,“还没到时候。”

    “还没到时候?”

    睿王一笑,“是啊!你恭六叔、醇七叔后边儿,还有钟八叔、孚九叔呢!”

    “啊?还得等他们两个?”

    “最好是这样,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们两个,始终不上这个折子——不过,应该不至于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等到醇七叔的处置下来——我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儿。”

    *

    睿王的判断很准。

    第二天一早,上谕明发,醇王的处置下来了:

    革去一切爵职,回府读书思过,未奉明诏,“跬步不许出府门”。

    另,家产发回。

    朝野上下,再一次轰动了,人们的意外和激动溢于言表,都说,这真是“如天之仁”!

    拿前惇亲王奕誴做个对比:

    论所作所为,奕譞——已经“革去一切爵职”,不能再称“醇郡王”、“醇王”、“醇邸”,甚至,连“醇七”都不能叫了——其罪十倍于奕誴,奕誴是黜出玉牒,成了一个平头老百姓,奕譞呢,只是“革去一切爵职”,就是说,他还在玉牒,还保留了宗室的身份。

    奕誴是真正的“圈禁”,只不过圈禁的地点,不在宗人府,而是在烧酒胡同的原惇亲王府——朝廷在其中一角,隔出来很小的一个院子,围以高墙,作为他的监所。

    奕誴的家产,大半都被抄没,包括烧酒胡同的府邸——他的妻儿,不能再居住其中;留给他们的,只是家产的一小部分,以为生计之必需。

    奕譞虽然“跬步不许出府门”,却没有“圈禁”的说法,太平湖畔的原醇郡王府,还是他自己的。

    还有,“家产发还”,朝廷一个子儿也没有拿他的!

    事实上,睿王、曹毓瑛带队“查看家产”,本就没有将那些“家产”搬走“入库”,不过是登记造册、贴上封条——统统原地未动。所谓“发还家产”,派两个人过去,将这些封条撕了下来,就可以了。

    上谕之中,甚至连“不许会客”、“不许交接外臣”的话都没有。

    总括言之,奕譞顶多算是“软禁”,且是“软禁”在自己的家里,他依旧可以关起门来,做他的“七爷”。

    还有,大伙儿都留意到,上谕中,关于奕譞的行为,几乎照搬恭王代他上递的那个折子,什么“鬼魅上身”,“如颠似痴”,最终“丧心病狂”;什么“日夜痛悔”,“彻骨掏髓”,“剜心裂肺”,“泪尽泣血”;什么“痛定思痛,灵台明澈,尽晓昨日之非是矣”!

    不过,“劝进”荣安公主的那一部分,上谕之中,并未提及。

    大伙儿都明白,“上头”当然不至于找不到人另撰一篇辞意俱佳的谕旨,之所以要做这个“文抄公”,是要清楚表明,“上头”接受了恭六两兄弟的说辞,“下台阶”了。

    “矫诏造逆”四字,由始至终,未在上谕中出现。

    不过,也有极少数心思深刻的人,不无怀疑:“上头”做这个“文抄公”,会不会有这样的一层考量——万一,将来彼此又有什么地方不对付了,这就是一支“我当初受了你的蒙蔽”的伏笔?

    杞人忧天者,只是极个别的,绝大多数人,都觉得,这真是一道地地道道的“恩诏”!之前,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大波澜带来的煞气甚至杀气,都被冲淡了许多,朝野上下,一时之间,颂圣之声盈耳,祥和之气大盛。

    就在当天,钟郡王奕诒、孚郡王奕譓“步武”他们的六哥,先后上折,“沥陈愚衷”,吁请立荣安公主为帝。

    次日,睿亲王仁寿、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庄亲王奕仁三位亲王,分别上折“劝进”,请“荣安固伦长公主”,“早正大宝,以副天下臣民之望”。

    闸门打开了。

    接着,贝勒载治、镇国公载详、贝勒载漪,先后上折“劝进”。

    载治是隐志郡王的嗣子,宣宗一系;载详是老惠亲王的世子,仁宗一系;载漪是端王的嗣子,仁宗一系。

    这三位,之前穆宗升遐、军机处会议的时候,都露过脸的,都属于睿王说的“只好划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的范畴,是“近支”中的“近支”,距帝系的距离,都较睿王、伯王、庄王为近。

    不过,他们的身份,比不得钟王和孚王两兄弟,睿、伯、庄三王,无意排在他们之后,于是,这三个“载”字辈的“劝进”的动作,就慢了半拍。

    接着,肃亲王华丰、怡亲王载敦、郑亲王承志、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上折“劝进”。

    至此,各旗旗主亲王,都表了态了。

    劝进的风潮,并没有就此打住。

    奏折依旧雪片般飞来,最终,几乎所有有爵衔的宗室,即不入八分辅国公以上的,都“上表劝进”了。

    不管是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一个个,都唯恐落于人后。

    闲散宗室没有专折言事的权力,想“劝进”的,就找门子,托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们“代奏”。

    宗室之外的朝臣,倒是十分“安静”。

    并非没有人愿意“劝进”——刚好相反,许多人看着宗室们“纷纷劝进”,心里痒的像跑着十几只小耗子,有的人,艳羡的眼睛都红了。

    可是,“上头”已经辗转递下话来:这是“天子之家”的事情,不姓爱新觉罗的,就不要凑热闹了。

    这个话,暗含着的逻辑是:有资格“劝进”,就有资格“反对”;我不想你有“反对”的资格,也就不给你“劝进”的资格。

    这个话,是文祥、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几位军机大臣传出来的,应该确实是“上头”的意思。

    至此,即便眼神最不好的人,也看出来了:大局已定。

    *

    这两天,轩亲王府的人,一个个喜气洋洋的,人们私下底都说,眼瞅着咱们“南边儿”的那位福晋,就要做皇帝了!眼瞅着咱们王爷,就是“皇夫”了!到时候,“皇夫”二字后头,不加个“摄政王”,也得加个“议政王”、“辅政王”什么的吧!

    荣安公主府在理藩院胡同,敦柔公主府在小苏州胡同,理藩院胡同在南,小苏州胡同在北,因此,轩亲王府里的人,私下底,习惯称荣安公主为“南边儿”,敦柔公主为“北边儿”。

    这个,嘿嘿,和“东边儿”、“西边儿”什么的,异曲同工啊。

    不过,同盈府的喜气不大合拍的是,这两天,轩亲王却似乎有些沉默。

    这可有点儿奇怪。

    外头的局面,拿王爷说过的一句话,那可是“不是小好,是大好”——“一片大好”啊!

    怎么,王爷却好像……反倒上了心事?

    下人们的观察,大致是准确的。

    按理,关卓凡费了无数心力,最终拿到了这样一个结果,应该举手加额、举杯庆祝才对,可是,他的心,却放不下来。

    他的宏图之中,在非常关键的位置上,还少着一块拼图,没有这块拼图,这副宏图,就算不得完美,就会留下严重的隐忧。

    他能够拿到这一块拼图吗?

    实话实说,关卓凡并没有百分百的信心。

    有一个事儿,他一直在本能的回避着,现在,终于避无可避了。

    他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向。

    那是天津。

    *(未完待续。)

第一章 女王陛下

    关卓凡下值,回到朝内北小街的王府,一位重要的访客,已经在花厅等候多时了。

    英国公使阿礼国。

    昨天傍晚,英国公使馆一等秘书李占摩登门,提出阿爵士次日拜会轩亲王的请求,并且要求,将阿爵士排在轩亲王下值后访客名单的第一位。

    轩王府回复,王爷说了,明儿见面是可以的,下值之后,第一个见阿爵士也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王爷什么时候下值回府,可说不准啊。

    李占摩说,没有问题,阿爵士明儿个上午十点半——就是巳正二刻——准时到达轩亲王府,亲王殿下如果尚未下值,爵士在府中相候就是了——您看,可以吗?

    呃,阿爵士既然愿意等,那么……好罢。

    傍晚时分提出会见的请求,又不介意可能的长时间的等候,则英国公使馆方面,一定有非常紧要的事情,要同轩亲王面议了。

    关卓凡和阿礼国见了面,彼此略事寒暄,阿礼国便开宗明义:

    “亲王殿下,昨天,伦敦传来了一个坏消息——阿尔伯特亲王病情恶化,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了。”

    阿尔伯特亲王,维多利亚女王之夫。

    关卓凡轻轻的“啊”了一声,说道:“这真是一个令人难过的消息——怎么,没有……希望了吗?”

    阿礼国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从电文上看——恐怕是的。”

    “无论如何,”关卓凡说道,“我还是希望,能够出现奇迹,阿尔伯特亲王吉人天相,早占勿药。”

    “亲王殿下,感谢您的美好祝愿,不过——”

    阿礼国微微的摇了摇头,“也许,就在咱们谈话的时候,阿尔伯特亲王就已经离开了人世,升上了天国,见到了仁慈的上帝。”

    “我和阿尔伯特亲王虽未谋面,神交久矣!”关卓凡感叹着说道,“从他写给我的信中,可以看出,亲王殿下不仅博学多才,还是一位诚实、坚韧、求善、求真的人!如果,这样一位贤明的人,这样早的离开我们,那真是——”

    说到这儿,他也微微的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唉!”

    “亲王殿下,您真是阿尔伯特亲王的知己!”阿礼国说道,“阿尔伯特亲王病榻缠绵之际,不止一次表示,如果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够访问中国,不能够和您见面,不能够和您一起,主持中英合作的结晶——北京博览馆的开幕仪式,那,将是他终生的遗憾!”

    是,当初就北京博览馆讨价还价的时候,阿礼国说过,如果英国参与中国的“博览馆”项目,阿尔伯特亲王答应,他会亲自负责这个项目,并因此访问中国。

    不过——咱们的场面话,已经说的足够多的了吧?你着急忙慌的跑过来,总不成仅仅为了通知我你们女王的老公就要挂掉了吧?

    心里这么想,嘴里这么说:“这也是我终生的遗憾!我为自己即将失去一位伟大的朋友感到难过,更为英国人民和女王陛下感到难过!”

    “唉,说到女王陛下,”阿礼国说,“亲王殿下,不瞒您说,这是我们现在最担心的一件事情!”

    顿了顿,“女王陛下和阿尔伯特亲王夫妻感情极笃,阿尔伯特亲王病重,女王陛下忧急惶虑,兆头已不太好,如果亲王殿下最终不治,我怕……女王陛下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唉,到时候,女王陛下哀毁逾甚,万一……倦勤,国家大政,甚有关碍!”

    阿礼国在关卓凡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看来,还真是没怎么把轩亲王当做外人呀。

    关卓凡沉吟了一下,说道:“夫妻情笃,一时半会儿的,难以从悲痛的阴影中走出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贵国国体不同,就算女王陛下暂时倦勤,首相阁下也足以支撑大局,私以为,爵士不必过虑。”

    阿礼国眼中波光一闪,点头说道:“亲王殿下所言甚是!贵我两国,虽然国体略有差异,可是,说到‘支撑大局’——嘿嘿,我和我的同事们,咸以为,中国的‘大局’,端赖亲王殿下一人耳!这个‘大局’,只要由亲王殿下主持,嗯,拿中国的一句俗语来说,就是……‘稳如泰山’!就能够蓬勃发展!”

    这个话,既是吹捧,也是试探,关卓凡淡淡一笑:“这可过誉了。”

    心想,你个老小子,还不说正事?

    “亲王殿下,”阿礼国终于开始说“正事”了,“贵国和普鲁士的外交官们,正在安排腓特烈****访问中国——”

    顿了一顿,“关于****殿下的中国之行,敝国……嘿嘿,有一个不情之请。”

    关卓凡微微一怔:怎么扯到这个事儿上来了?

    中、普两国,虽然还没有公开腓特烈****访华的计划,但是,对于英国,这自然不是什么秘密——****妃也要陪同****一同访问中国,而这位****妃,正是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女,维多利亚公主。

    同时,维多利亚女王的第四个女儿、维多利亚公主的小妹露易丝公主,也将和姐姐、姐夫一起,访问中国,因此,腓特烈****的中国之行,需要中、普、英三国共同协调。

    “阿尔伯特亲王病危,”阿礼国说道,“维多莉亚公主,已经赶回了伦敦……”

    说到这儿,踌躇了一下,看了关卓凡一眼,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我明白了,”关卓凡说道,“阿尔伯特亲王病重,维多莉亚公主和弟妹们一起,亲侍汤药;阿尔伯特亲王若有不讳之事,维多利亚公主……嗯,还有露易丝公主,自然还要参加丧礼,为亡父送葬……哦,对了,腓特烈****,大约也要参加阿尔伯特亲王的丧礼?”

    阿礼国露出一丝苦笑,“普鲁士那边儿,似乎并没有更改腓特烈****中国之行行程的计划,因此,****殿下未必可以参加阿尔伯特亲王的葬礼,可是,维多利亚公主和露易丝公主……”

    说到这儿,又打住了。

    “没有关系,”关卓凡说道,“如果维多利亚公主和露易丝公主因此不能成行,我个人以及中国政府,都完全表示理解。”

    阿礼国慌忙摆了摆手,“亲王殿下,你误会了!”

    微微一顿,“女王陛下政府以及女王陛下本人,都认为,腓特烈****的中国之行,既是中、普两国发展友好关系的重要举措,同时,嘿嘿,也应该是中、英两国进一步加强友好关系的良好契机,所以,维多利亚公主和露易丝公主的中国之行,无论如何,应该成事!”

    阿礼国语及“中、普”,用的是“发展友好关系”,语及“中、英”,用的是“进一步加强友好关系”,这是在暗示,英国和中国的交情,可比中国和普鲁士的交情要早啊。

    那是,关卓凡心想,你烧俺家房子,是比普鲁士早些。

    表面上自然是做出受到感动的样子:“贵国上下,盛情可感!嗯,我明白了,爵士的意思,是不是,腓特烈****的中国之行,最好……向后推一推?这个,以待维多利亚公主和露易丝公主?”

    “是,是!”阿礼国连连点头,“全在亲王殿下洞鉴之中!这个,哎,不情之请,不情之请!”

    这个,确实是“不情之请”。

    腓特烈****访问中国的计划,其实已经向后推迟过了,原来的安排,是在夏、秋之交,因为小皇帝病重,朝野上下,乱糟糟的,实在不适合接待重要外宾,只好推后。

    不过,中、普已有共识,无论如何,今年之内,必须完成腓特烈****的访华,不然,就可能影响接下来的对法备战。

    但是,这一层,却无论如何,不足为英国人道了。

    还有,近期访问中国,在外交礼仪上,也是最合适的:荣安公主即将登基践祚,腓特烈****之访华,虽然未必赶得及“观礼”,但是“祝贺新君登基”的名目,却是恰恰好的。

    错过了这个热乎劲儿,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往后推个十天、八天,关系还不太大,可是,哪个晓得,这位阿尔伯特亲王还能撑多久?如果他生命力顽强,死来死去,就是死不去,难道大伙儿就干等着眼,坐等他老人家咽气儿?

    英国方面,一定是探过了普鲁士的口风,不得要领,才过来找关卓凡的。

    那是自然的,普鲁士只关心“中、普两国发展友好关系”,怎么会对“中、英两国进一步加强友好关系”感兴趣?

    关卓凡正在沉吟,阿礼国慢吞吞的说道:“本来,阿尔伯特亲王已经定下了访华的计划,可惜不能成行,敝国的首相,有意建议女王陛下,派威尔士亲王殿下,替代阿尔伯特亲王,以竞乃父未竞之志。”

    哦?

    威尔士亲王,即爱德华王子,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子,未来的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

    这个嘛,听起来,倒还是颇有吸引力的样子。

    “依我之见,”阿礼国说道,“维多利亚公主两姊妹,姐姐也罢了,毕竟……嘿嘿,已经嫁给了普鲁士人;露易丝公主呢,作为中、英两国的友好使者,为乃兄先容,却是美事一桩啊!”

    说的……也是。

    “还有,”阿礼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暧昧的笑容,“亲王殿下,您不晓得,露易丝公主,可以算是您的崇拜者呢。”

    *(未完待续。)

第二章 大交易落槌了

    呃,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关卓凡脸皮虽厚,也不好直捅捅的问:哎呀,露易丝公主为什么要把我当做她的偶像啊?

    他只是淡淡一笑,说了声“惭愧”,略作沉吟,说道:“关于腓特烈****访华事宜,中、普两国政府,还要再作商议,才能最后定论,现在无法遽然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这一层,爵士当能谅解。”

    阿礼国听得出来,这不是推脱,相反,亲王殿下已经用一种很委婉的方式,答应了推迟腓特烈****的访华日期,以待维多利亚公主和露易丝公主。不然,腓特烈****的访华行程,早已确定下来了——普鲁士驻华公使李福思就是这么跟他说的,并称“牵扯过多,恐难更改”——又何必“再作商议”?

    他站起身来,微微一躬,眉花眼笑的说道:“感谢亲王殿下费心,我静候佳音。”

    “爵士太客气了。”

    阿礼国重新落座之后,说道:“昨天,我还收到了伦敦发来的另一个消息,也要告知亲王殿下的——不过,这是个好消息。”

    “哦?请说。”

    “女王陛下政府,”阿礼国说道,“已经向议会提交了一项特别法案,规定:一旦中国和第三国发生战争,中国海军中的现役皇家海军军人,即转为预备役或退出现役;一俟战争结束,自动恢复为现役。另外,战争持续时段,计入其皇家海军的海上服役年资。”

    微微一顿,“该法案亦称‘狄克多法案’——负责草拟该法案的,是第一海务大臣狄克多勋爵。”

    关卓凡眼中精光大盛: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中国年轻的海军中,有大量“英籍服务人士”,他们或充任顾问,或直接出任各种职务,中法开战,法国必然以万国公法为由,要求英国“保持中立”。中国海军中的“英籍服务人士”,大多数都是皇家海军的现役军人,若英国政府真的“保持中立”,这班“英籍服务人士”,就得暂时退出中国海军,至少,不能直接参战。

    如是,尚在做着学生的的中国海军的战斗力,就会受到严重的影响。

    若英国不肯“保持中立”,一是万国公法上说不过去,另外,也必然会对英国和法国的关系造成严重影响。

    英国政府的这项“狄克多法案”,如果在议会顺利通过,则理论上,中国海军中的“英籍服务人士”,就不受万国公法和本国政府的约束,可以直接参战。同时,因为“一俟战争结束,自动恢复为现役”,又,“战争持续时段,计入其皇家海军的海上服役年资”,则“英籍服务人士”本身的权益,不受影响。

    法国亦无话可说。

    到时候,法国人若有异议,英国人尽可很委屈的双手一摊:哎哟,当初立法的时候,我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第三国”,竟然会是你法兰西啊?——哎,连你们自己,都想不到吧?

    确实,法国人自己,也是想不到的。

    海军不比陆军,海军的建设和成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轩军派出第一批海军留学生迄今,不过五年;接收第一艘新式巨无霸军舰“冠军号”——当时还叫做“翁贝托国王号”,迄今不过三年;第一批福州海军学堂的毕业生,刚刚才正式毕业入役。所以,中国的海军,还是地道的学生,尚远未“出师”。

    因此,对世界第二海军强国开战,世界第一海军强国与战与否,对中国以及关卓凡本人,都至关重要。

    所以,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大大的好消息!

    还有,草拟“狄克多法案”的第一海务大臣狄克多,亦同中国海军另有一层密切的渊源——他的侄子小狄克多,原皇家海军陆战队舰队分遣队副司令,军衔上校,出任中国海军“助理总教习”。

    关卓凡站起身来,对着阿礼国,拱了拱手,含笑说道:“爵士,尽在不言之中了!”

    阿礼国赶忙也站了起来,学着关卓凡的样子,也拱了拱手,连声说道:“亲王殿下太客气了,当不起,当不起!”

    二人重新落座,阿礼国说道:“另有一事,女王陛下政府,于亲王殿下,实有厚望焉。”

    “请说。”

    “女王陛下政府,”阿礼国说道,“即将正式提出对南非法尔河以南、布隆方丹以西地区的主权要求,亲王殿下,您看——”

    南非法尔河以南、布隆方丹以西地区——即金佰利地区,金佰利钻石、黄金矿脉的所在地。

    好,上一刻投之以桃,下一刻报之以李。

    “一俟贵国政府正式提出上述主权要求,”关卓凡毫不迟疑的说道:“第二天,‘花旗矿业公司’就会发表坚定支持大英帝国相关立场的声明。”

    “好,好!”阿礼国欢然说道,“亲王殿下真是信人!”

    顿了顿,“我希望,女王陛下政府,能够早日为您的‘花旗矿业公司’,提供安全、秩序、基础设施以及合理的税收、贸易的管理和服务。”

    “这也是我的希望。”

    至此,双方之前达成的“大交易”,正式“落槌”了。

    “我有一个小小的提议,”阿礼国兴奋的搓了搓手,“算是锦上添花,不晓得亲王殿下意下如何?”

    “爵士请说。”

    “‘花旗矿业公司’的‘保安总监’姜逸田阁下,”阿礼国说道,“带领护矿队,不仅维护‘花旗矿业公司’在南非的财产和人身安全,对金佰利地区社会秩序的安定、和谐,亦厥功甚伟,因此,女王陛下政府有意授予他‘巴斯勋章’,以表彰他为南部非洲做出的卓越贡献,亲王殿下觉得……合适吗?”

    微微一顿,“我晓得,中国政府和军队的官员,并不适合随意接受外国政府的授勋,不过,据我所知,派驻南非之前,姜逸田先生经已退出中**队现役了。”

    说罢,脸上带笑,看着关卓凡。

    关卓凡在心里暗暗骂了句:老狐狸!

    “巴斯勋章”的全称,叫做“最尊贵的巴斯勋章”,受勋者称“巴斯骑士”。“巴斯骑士”组成“巴斯骑士团”,首领定规为威尔士亲王,即大英帝国****殿下——目下,就是阿礼国称将出访中国的那位爱德华王子了。

    “巴斯勋章”的受勋者,通常为高级军官或高级公务员,非英王子民的受勋者,则为“荣誉巴斯骑士”,为“巴斯骑士团”之荣誉成员。

    阿礼国作此提议,“锦上添花”当然也是考量之一,不过,关卓凡明白,这只老狐狸的更重要的目的,还是试探关卓凡“合作”的诚意——在南部非洲,“花旗矿业公司”是否真心诚意的接受大英帝国提供的“安全、秩序、基础设施”以及“合理的税收、贸易的管理和服务”?

    至于“据我所知,派驻南非之前,姜逸田先生经已退出中**队的现役了”——嘿嘿,这个话,可是你关亲王殿下自个儿亲口说过的。

    “感谢女王陛下和爵士阁下的爱重,”关卓凡平静的说道,“我想,这是姜逸田的荣幸。”

    阿礼国的脸上放出光来:“鄙人亦与有荣焉!”

    *

    阿礼国辞去后,关卓凡立即派人通知普鲁士公使馆,看看李公使啥时候有空儿,过轩亲王府一趟?

    彼时,李福思正在午膳,他三口两口,将剩下的面包、香肠塞进肚子,漱了漱口,擦了擦嘴巴,就奔朝内北小街来了。

    他到达轩亲王府的时候,关卓凡也刚刚好用过午膳。

    关卓凡将阿礼国的要求,坦然相告,包括英国政府已向议会提交了“狄克多法案”——反正,这个事儿,马上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当然,南非的事情,以及“露易丝公主可以算是您的崇拜者”神马的,就不说了。

    李福思略作沉吟,便说道,腓特烈****访华时间安排上,可以适当调整,向后顺延一段一些日子,以待维多利亚公主和露易丝公主。

    他认为,“狄克多法案”对中国意义重大,中、普既携手对法,则“狄克多法案”对普鲁士,也有重大意义——保证亚洲战线的胜利,就是保证欧洲战线的胜利。

    因此,中、普、英三方互动的格局中,适当照应英国方面的利益,是必要的。

    李福思说,他负责向普鲁士国内说明情况,协调动作,相信国王陛下、****殿下和首相阁下,都会予以充分的谅解和配合,亲王殿下不必担心。

    关卓凡十分欣慰,说道:“那就有劳贵使了。”

    “亲王殿下不必客气,”李福思说,“事实上,普鲁士对英国,也有示好的必要,毕竟,不久之前的普奥战争中,普鲁士灭掉了汉诺威王国。”

    普奥战争之前,汉诺威王国是德意志邦联的一个邦国,普奥战争中,站在奥地利一边,对抗普鲁士。

    这个汉诺威王国,和彼时之英国王室,有着极其密切的渊源。

    彼时英国为汉诺威王朝统治,两个“汉诺威”,乃是一码事。英国女王维多利亚之先祖、汉诺威王朝第一任君主乔治一世,为德意志汉诺威选帝侯之子,因为其时的英女王安娜——乔治一世之表妹——死后无嗣,为防英国国王的位子落入天主教手中,乃跨海赴英,接他表妹的班。

    上文提到的“巴斯勋章”,就是这位乔治一世创立的。

    1814年召开的维也纳会议,为给予英国国王在德意志事务上更多的发言权,将德意志汉诺威选帝侯国提升为汉诺威王国,并与英国组成“共主邦联”,由英国国王出任邦联元首。

    不过,维多利亚女王即位后,因为德意志地区实施“撒利法”,禁止女性继承王位,英国国王自动失去“共主邦联”的元首资格,这个“共主邦联”事实上已宣告瓦解了。

    不过,无论如何,普鲁士灭掉汉诺威,等于挖了英国王室在欧洲大陆的根,日后,英国介入德意志事务乃至欧洲大陆事务,都更加困难了,对此,英国人自然是不会开心的。

    “现在,”李福思微微一笑,“英国人看法国人不顺眼,其欧洲大陆政策的主线,是支持普鲁士对抗法兰西,些些小事,只好忍了。不过,拿中国人的话说,你对我客气,我不能当做运气,适当的时候,普鲁士也要有所表示才好。”

    关卓凡哈哈一笑,“贵使看得透彻!”

    “惭愧!”

    李福思笑了一笑,沉吟了一下,说道:“不过,亲王殿下,恕我直言,阿礼国说,英国将派爱德华王子访华,这件事,未必靠谱。”

    “哦?”

    “这位威尔士亲王,”李福思说道,“只怕就要倒大霉了,不被剥去王位继承权,就该谢天谢地了,代表王室和政府出访中国——这种一等一紧要的光鲜差使,恐怕轮不到他。”

    关卓凡眉毛微微一挑,“请示其详。”

    *(未完待续。)

第三章 废立?

    “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福思说道,“阿尔伯特亲王是次病重不治,爱德华王子是负有一定责任的。”

    “哦?”关卓凡微觉讶异,“怎么说呢?”

    “爱德华王子现正在驻爱尔兰的陆军部队中服役,”李福思说道,“伦敦的上流社会——甚至可以说,整个欧洲的上流社会,都在流传着关于****殿下的……‘爱尔兰风情’的各种奇异传言。”

    “‘爱尔兰风情’?”

    这是个什么东东?呃,俺怎么想起了原时空的那个……“苏格兰情调”?

    “是,‘爱尔兰风情’,”李福思微微一笑,“这是一个有趣的说法,不过,我试举两个例子,亲王殿下您就明白了。”

    微微一顿,“传言一,****殿下呆在多娜夫人的香闺里的时光,远远多过他呆在军营里的时光——这位多娜夫人,是爱尔兰一位小有名气的舞台剧女演员。”

    “啊……我明白了。”

    “这也罢了。传言二,****殿下对贝尔法斯特的艾格尼斯小姐,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大伙儿都这么说,‘****殿下对艾格尼斯小姐的感情,炽热如爆发的熔岩,当****殿下爬上艾格尼斯小姐的床时,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兴奋的发抖’。”

    “这话说的……够刻薄的啊。”

    “没办法不刻薄,”李福思耸了耸肩,“艾格尼斯小姐是一位四十六岁的老处女——几乎和女王陛下一般的年纪。”

    “啊?”

    “长子的种种古怪传闻,”李福思说道,“终于叫阿尔伯特亲王坐不住了,他以慰访爱德华王子所在部队的名义,亲自前往爱尔兰,一探究竟。”

    “唉,”关卓凡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不是?”李福思说道,“阿尔伯特亲王究竟‘探’出了什么‘究竟’,咱们不晓得,不过,阿尔伯特亲王就是在这一次爱尔兰之行的旅途中,染上了伤寒,回到伦敦之后,一病不起,以迄于今。”

    关卓凡点了点头,“我明白贵使何以说‘阿尔伯特亲王是次病重不治,爱德华王子是负有一定责任’了。”

    “女王陛下尤其持此观点!”李福思说道,“据说,乃父病重,爱德华王子从爱尔兰赶回伦敦,亲侍汤药,女王陛下由始至终,不肯见长子一面。”

    “亲生母子之间,”关卓凡喟然道,“不释之憾,竟然如此之深,令人唏嘘!”

    顿了一顿,“怪不得阿礼国说,‘阿尔伯特亲王病重,女王陛下忧急惶虑,兆头已不太好,若亲王殿下最终不治,只怕……女王陛下接受不了事实,哀毁逾甚,以致倦勤,则国家大政,甚有关碍’。”

    “这不是阿礼国一个人的担忧,”李福思说道,“英国朝野上下,大抵都有类似看法——女王陛下、阿尔伯特亲王伉俪情深,这不算是杞人忧天。”

    关卓凡沉吟说道:“不过,因为这个事儿,就剥夺爱德华王子的王位继承权,似乎……过了点儿吧?理由……似乎也不是十分充分吧?”

    李福思摇了摇头,“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事儿。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女王陛下对爱德华王子的不满和失望,由来已久了。”

    “哦?”

    “女王陛下性格坚韧,”李福思说道,“阿尔伯特亲王性格平和,不过,夫妻俩都是十分谨饬的人,爱德华王子诗酒放诞,流连花丛,早就深为女王陛下厌恶了。”

    顿了一顿,微微一笑,“关于女王陛下、阿尔伯特亲王和爱德华王子,欧洲的上流社会,流传着这样一个玩笑的说法:两个德意志人,怎么生养出了一个法兰西人?”

    关卓凡微微一怔,但随即就明白了“两个德意志人”、“一个法兰西人”是什么意思了。

    维多利亚女王作为汉诺威王朝的君主,同德意志的深厚渊源,前文已有介绍,在此不复赘言;另外,维多利亚女王的母亲,是地道的德意志人——萨克森—科堡—萨尔费尔德的维多利亚公主。

    因此,以血统而论,维多利亚女王身上的“德意志成分”,远远多过“英吉利成分”。

    自个儿是“维多利亚”,母亲是“维多利亚”,长女也是“维多利亚”,一堆的“维多利亚”——好吧,我们得承认,欧洲人起名字,真的是一点儿创意都没有。

    阿尔伯特亲王就更不必说了,他同样来自萨克森—科堡—萨尔费尔德家族,岳母即亲姨,他和维多利亚女王,是至亲的表姊弟——年纪相差三个月。

    此谓“两个德意志人”。

    至于“一个法兰西人”,自然是讽刺爱德华王子的脾性行事,荒唐放纵,顺便也揶揄了天性浪漫的法国人一把。

    “形容入妙!”关卓凡笑道,“尤其是‘一个法兰西人’!——除了脾气、性格之外,我晓得,爱德华王子还是拿破仑一世的崇拜者,他好像曾经在参观巴黎的荣军院的时候,在拿破仑墓前,下跪致敬?”

    “不错,”李福思赞道,“亲王殿下真是渊博!事实上,那一次法国之行,爱德华王子是随母出访——女王陛下也是拿破仑一世的崇拜者,言及拿公,必冠以‘伟大’一词,这个,大约是母子二人唯一的共同点了。”

    顿了顿,“脾性不对,已经叫人十分头疼;而爱德华王子的学业,更叫女王陛下对他的观感,雪上加霜——爱德华王子上过牛津大学,还是首位入读牛津大学的****,可是——没有毕业!后来,转入剑桥大学的圣三一学院——”

    说到这儿,李福思耸了耸肩,“还是无法毕业。”

    关卓凡哑然。

    “女王陛下和阿尔伯特亲王一共诞育了九个儿女,”李福思说道,“四子、五女,除了这位爱德华王子,其余的王子、公主,不论年长、年幼,无不品学兼优,唯有爱德华王子,什么都是一塌糊涂!”

    摇了摇头,微微苦笑,“唉,偏偏他是长子!”

    关卓凡晓得李福思的感慨:这位“长子”,不能为弟妹们的表率也就罢了,关键是,他是大英帝国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啊!

    “不客气的说,”李福思说道,“这位威尔士亲王,左看右看,没有一件事情是提得起来的!总之,一句话:望之不似人君!”

    “亲王殿下,请您想一想,女王陛下是何等样英明的君主?以她的眼界,如何能看得上这样一个儿子?因此,早就有废立的传言出来了,现在,若果真加上了阿尔伯特亲王逝世之火上浇油,我看,这位爱德华王子的‘威尔士亲王’头衔,还能不能够保得住,不大好说了!”

    “威尔士亲王”是大英帝国****之专用封号,失之即就意味着****地位不保。

    “女王陛下或许有废立之意,”关卓凡说道,“不过,阿尔伯特亲王那里……”

    “您说的对,于爱德华王子,阿尔伯特亲王倒更像一位慈母,女王陛下也是看在丈夫的份儿上,没有给过长子太过难看的脸色。可是,如果阿尔伯特亲王逝世,爱德华王子的护身符,就没有喽。”

    如此说来,爱德华王子确实有被废黜的可能——虽然不好说这个可能性有多大,不过,原时空,他后来还是做了英国国王呀?

    不然,爱德华七世,是怎么出来的?

    这之间,有没有……可供我下上其手的地方呢?

    好好儿想一想,好好儿想一想。

    “如此说来,”关卓凡说道,“阿礼国说英国王室和政府,有派爱德华王子访华之意,确实不大靠谱了。”

    “英国政府有意派王室成员访华,”李福思说道,“应该是真的,不过,应该轮不到爱德华王子。我想,就算要派王子访华,也该派阿尔弗雷德王子——女王陛下的次子。只是,阿尔弗雷德王子年纪尚轻,分量未足,未必可以独挑大梁。”

    顿了顿,“我以为,正因为仓促之间,英国王室里,拿不出合适的访华人选,英国人才特别在意,腓特烈****访华,维多利亚公主和露易丝公主姊妹俩,能否成行?——特别是露易丝公主。维多利亚公主虽为长公主,但已经嫁做他国的****妃了,无法代表英国;露易丝公主……可是云英未嫁。”

    “如果我记得没错,”关卓凡沉吟了一下,“露易丝公主……兄弟姊妹的伦序,还在阿尔弗雷德王子之后吧?”

    “是,”李福思说道,“露易丝公主的年纪更轻,可是,她毕竟不是‘独挑大梁’,甚至都不在英国自己的代表团之中——她是在普鲁士代表团中,不显山,不露水,有些话,说不定更好说些;有些事,说不定更好办些呢。”

    “不错!——受教了。”

    “亲王殿下太客气了,”李福思说道,“中、普既为盟友,亲王殿下既有所询,某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福思辞去之后,关卓凡把阿礼国、李福思关于维多利亚女王一家子的话,又仔细“盘”了一遍,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王公贵人的风流韵事,亦关国计,必须通知驻欧洲公、私人员,加强这方面的情报收集。

    好了,我该见那位从天津过来的客人了。

    *(未完待续。)

第四章 这都是为了圣母皇太后好

    这位来客,昨天下午就到北京了,一进城即至朝内北小街,然后便被安置在轩亲王府内,跬步不出房门,直到现在。

    关卓凡昨天没有接见此人,今天接见的次序,此人也排在阿礼国、李福思之后,并非因为关卓凡太忙了,也并非来客身上的事情不够重要。

    事实上,刚好相反。

    接见的地点可以说明问题——书房。

    之前见阿礼国、李福思,都在花厅。

    关卓凡进入书房的时候,来人已在其中立候了,一见关卓凡,立即上前一步,撩袍跪倒:“奴才给王爷请安!”

    关卓凡微微一笑,虚抬了抬右手,说道:“起来吧。”

    “谢王爷。”

    来人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待来人站起身,关卓凡含笑说道:“老李,咱们可是……嗯,整十个月没见面了吧?”

    老李,李莲英。

    面前的李莲英,既没有戴“大帽子”,也没有穿孝袍,更未着厚底的朝靴:头上瓜皮小帽,身上灰布袍子,脚上黑布鞋,一个极普通的“伙计”的打扮。

    昨天到达轩亲王府的时候,他的唇上,还粘了两撇假胡子。

    就是说,他是改装易容来到北京的。

    李莲英努力堆出满脸的笑容,声音却还是有一点发抖:“王爷说的,一点儿不错,可不整十个月了?这十个月,奴才……天天都记挂着王爷。”

    他微微俯着身子,视线也微微下垂,但是,眼角余光中,无论如何,躲不开关卓凡那条悬吊着的左臂。

    “这个话,”关卓凡点了点头,“听着窝心!大约,也不算虚言。”

    “回王爷,这可是奴才的心里话!”

    关卓凡一笑,落座之后,虚按了按手,“你也坐吧。”

    “这个……奴才是哪个牌名上的人?怎么敢在王爷面前放肆?”

    “不必客气,你要回的,我要问的,都不是一、两句话。”

    “不管说多久的话,奴才都该站着回王爷的话的——再没有坐着回王爷的话的规矩的,奴才……不敢奉命。”

    “你个子高,我受了伤,胳膊吊着,仰着脖子跟你说话,我自个儿也累。”

    “这……呃,是!那,奴才就……僭越了。”

    说罢,扭扭捏捏的,在最边儿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斜签着身子,屁股只沾了个椅子边儿,双腿并拢,双手抚膝,微微的俯着身子。

    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大约比站着还要累点儿。

    不过,这一层,关卓凡就不去管他了。

    他觑了眼李莲英的脸色,说道:“怎么,脸色好像不大好?第一次坐‘火轮车’,是不是不大习惯?晕车吗?这都快过去了一整天了,还没有缓过劲儿来?”

    “晕车”二字,李莲英一时间没弄懂什么意思,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他哈了哈腰,赔笑说道:“托王爷的福,奴才没有‘晕车’!奴才能坐上‘火轮车’,呃,也是……托了王爷的福!在‘火轮车’上的时候,奴才就想,哎哟,开过这个洋荤,这一辈子,就算活的值了!”

    关卓凡一笑:“这不算什么,在不久的将来,每一个中国人,都能坐的上火车——此吾之愿也!”

    “是,是!到时候,咱们每一个中国人,可就都托了王爷的福了!”

    这句话,出于李莲英之口,只是一句普通的恭维,入于关卓凡之耳,却叫他莫名其妙浑身微微一颤,打了个激灵。

    眼中波光一闪,嘴中“哈哈”一笑,将自己倏然而生的激动掩饰过去,然后抬起手,虚点了点李莲英,说道,“不过,京津这条线路,轩军之外,你是第一个坐‘火轮车’的——连我都还没有来得及坐呢。”

    “是,是!要不怎么说……奴才撞了大运呢!”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奴才脸色不大好,不关‘火轮车’的事儿,奴才是……呃,吓的!”

    “吓的?”

    “是啊!”李莲英的话,甚至带出了一点儿哭音,“奴才晓得了王爷……受伤的消息,着着实实是吓坏了!”

    他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幸好,王爷百神呵护……”

    关卓凡轻轻的摆了摆手,说道:“老李,你有心了,不过,‘百神呵护’这个话,不好放在我身上的。”

    “圣天子”才“百神呵护”呢。

    “啊?啊,是,是!”

    顿了顿,“王爷吉人天相,吉人天相!”

    说到这儿,李莲英拭了拭自己湿润的眼睛,“唉,从昨儿个到现在,我的心,一直都在怦怦的跳——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李莲英自称被“吓到”了,并非虚言,不过,吓到他的,不止于轩亲王被刺这一件事情。

    出京的时候,活蹦乱跳的皇上,目下,正躺在太极殿的金棺中,一动不动,从“今上”变成了“穆宗毅皇帝”。

    醇郡王谋刺、开缺、矫诏、造乱、事败、被捕、圈禁、夺爵……变成了一个光秃秃的“奕譞”。

    轩军不但“进京”,更加“进宫”。

    三万神机营,尽数“出旗”。

    恭亲王以降,宗室纷纷劝进“荣安固伦长公主”,“早正大位,以副天下臣民之望”。

    ……

    这些事情,昨天上了火车之后,才为人一一告知。

    在此之前,一无所知。

    我们能够想象,李莲英之震骇莫名,到了何种地步?

    张口结舌,目眩神摇——并非因为“晕车”。

    心神激荡之下,“火轮车”之种种奇妙有趣之处,也不大感觉的出来了。

    正在心潮澎湃,还没有真正清醒过来,更谈不上理清思绪,想明白相关之种种,火车就到站了——李莲英大吃一惊:真正是快!

    偷偷看了一眼怀表:前前后后,不过一个时辰左右的光景。

    他心里涌起了一股极强烈的不真实感。

    李莲英想起侍从圣母皇太后赴天津阅兵的那一次,“尖站”、“宿站”,一站又一站的过去,前前后后,花了多少辰光,才到达官港行宫?

    两相对比,真正是恍若隔世。

    一下火车,便被送上了一架马车,连正阳门火车站长什么样子,也没有怎么看清楚,马车的窗子遮的严严实实的,同车的人还叮嘱他:“李总管,不要去动窗帘子。”

    进城门的时候,只略微停顿了片刻,既不必他下车,也没有人掀开车帷检查,接着一路疾驰,就到了朝内北小街,真正是“脚不沾地”。

    进了轩亲王府,李莲英被安置在单门独户的一个小院子里,轩王府的人叮嘱他:“李总管,王爷见你之前,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要出这个院子了。”

    事实上,除了解手,连住的那间屋子,李莲英都没有走出去过半步。

    晚饭以及第二天的早饭、午饭,都有人送了过来。

    晚上,李莲英失眠了。

    他是一个天分极高的人,大半夜辗转反侧,一一细细想去:穆宗升遐、议立嗣君、轩王被刺、醇王谋反、神机出旗、宗室劝进……这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大风波,背后似乎都有一只巨掌,上下其手,拨来弄去……

    开始,这只巨掌的主人,隐在黑暗之中,不可辨识,但慢慢儿的,周围的光线,一点点亮了起来,巨掌的主人,虽然依旧面目模糊,却隐约可见了。

    李莲英心中的震骇,真正是难以言表!

    但是,自己不过一个太监,何去何从,却是清清楚楚的。

    本来,进止之道,既已经确定,到今天午饭的时候,李莲英的心绪,就大致平定了下去,可是,一听到轩亲王召见,一颗心又不由“怦怦”的跳了起来。

    待一眼看见王爷的伤臂,心中更是大大一跳,无可自抑,脸色就变过了。

    “老李,”关卓凡说道,“你和玉儿,我都是以腹心相托的——”

    说到这儿,顿了一顿,李莲英赶紧站了起来,垂首说道:“王爷信任,我和玉儿,都是感激涕零的!”

    “坐,坐!”

    李莲英重新坐下了。

    关卓凡沉吟了一下,说道:“北京的事儿,没有通知你和玉儿,绝不是信不过你们俩,而是……关心则乱!特别是玉儿,还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在圣母皇太后面前,恐怕没有办法,由始至终,不动声色。”

    顿了一顿,“圣母皇太后何等敏锐?若发觉了不妥,自然是要追问的,到时候,这个……嗯,你们就未必能守口如瓶了——不然,岂非就变成‘欺君’了?”

    欺君?呃……

    “圣母皇太后的身子……嗯,是不可以为不相干的事情打搅的!不然……老李,这一层,你是晓得的。”

    不相干?

    穆宗皇帝是圣母皇太后的亲生儿子;你是她……呃,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爹;醇王是她的妹夫加小叔子;荣安公主做了皇帝的话,她大约就得“撤帘”了……哪一件事情,对她来说,是“不相干”的?

    可是——

    “是,是!王爷说的,一点儿都不错!不相干的事情,决不能拿去打搅圣母皇太后!”

    “所以,”关卓凡说道,“为了不叫你们作难,更重要的是,为了圣母皇太后的凤体安康,北京的事儿,就不跟你和玉儿说了。”

    顿了顿,皮笑肉不笑的,“说一千,道一万——是为了圣母皇太后好。”

    “是,是!王爷一片苦心,全都是为了圣母皇太后!”

    *(未完待续。)

第五章 圣母皇太后的胡思乱想

    “可惜啊,”关卓凡淡淡的说道,“我这番‘苦心’,圣母皇太后似乎不大谅解,不然——”

    顿了一顿,微微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笑,“老李,你也就不必白跑这一趟了——还得委屈你藏头遮脸的。”

    李莲英回京,是在慈禧的一再坚持之下,关卓凡这边儿,才最终点了头的。

    另外,圣母皇太后为文宗显皇帝“静修祈福”的一年之期未足,目下,如果被人发现,随侍的长春宫总管太监李某,竟忽而出现在京城,必将引起朝野乃至民间绝大的猜疑和议论,所以,李莲英不能不改容易装。

    而且,自离开天津官港行宫,至到达北京朝内北小街轩亲王府,一路之上,由始至终,不和任何无关之人谋一面。

    听到“白跑”二字,李莲英愣了一愣,说道:“奴才哪儿有什么委屈?奴才托王爷的福,早早儿的坐了一回‘火轮车’,奴才赚大发了!”

    微微一顿,“不过,奴才也劝过圣母皇太后的,说……呃,再过两个月,这个‘一年之期’,也就到了,两个月的辰光,一晃而过,快的很,实在是……呃,不必非得这个时候去打搅王爷的……”

    “老李,”关卓凡说道,“我之所以说你白跑了一趟,是因为,其实并不需要再等两个月——我这就要去天津了。”

    李莲英大大一怔,随即欢然说道:“这可太好了!呃,这个,王爷怎么没有跟圣母皇太后说呢?”

    “事儿是刚刚定下来的,日子还没有最终确定,本来想着,什么都定了下来之后,再和她说的。”

    “啊,奴才明白了……”

    顿了一顿,依旧是满面欢容:“其实,圣母皇太后一定要奴才回北京一趟,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因为思念王爷过甚,加上……呃,这个……‘小爷’已经出世了,这个,实在是有点儿……嘿嘿,等不下去了罢了!”

    说到这儿,频频点头:“这下子,可好了,可好了!”

    关卓凡和慈禧的儿子,官港行宫的人,都称之为“小爷”。

    “不过是因为‘思念过甚’——”关卓凡的声音很平静,“果真如此吗?”

    李莲英一滞,张了张嘴,没能马上答上话。

    昨天夜里,辗转反侧之际,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那些事情和念头,倏然涌了出来:穆宗升遐、议立嗣君、轩王被刺、醇王谋反、神机出旗、宗室劝进……还有那只上下其手,拨来弄去的巨掌……

    一股寒意爬上了背脊。

    他心念电转:不管这一趟是不是“白跑”,轩亲王想从自己这里听到的,绝不是两头讨好的片儿汤话,不然,还算什么“以腹心相托”?自己如果依违两可,辜负了王爷的“腹心”,莫说富贵无从谈起,就是性命,也不见得能保得住!

    想清楚这个道理,定住定神,李莲英说道:“圣母皇太后思念王爷,那是没得说的!这一层,不但奴才,别的人,玉儿、胡氏、楠本先生……圣母皇太后身边儿的人,不论是谁,都是看在眼里的!”

    “嗯。”

    “不过,”李莲英轻轻叹了口气,“一直没有北京这边儿的信儿——啊,奴才说的不对,王爷和圣母皇太后,是一直信函往来的,我是说,呃,王爷为了圣母皇太后的凤体安康,不想她老人家忧心分神,基本上,不在信里谈国事、谈政务,呃,圣母皇太后的性子,王爷也是晓得的,久而久之,这个……”

    说到这儿,小心翼翼的觑了觑关卓凡的表情,“还有,别的人,别的地方,譬如……七福晋、方家园,也是音信不通……”

    关卓凡皱了皱眉,说道:“‘音信不通’——这是必须的。一边儿在天津‘静修默祷’,一边儿和北京的懿亲彼此问候,叫人晓得了,会怎么说?七福晋也罢了,桂祥、照祥,这两位爷的嘴,能保得住什么秘密吗?”

    “可不是?”李莲英连忙附和,“我和玉儿,也都是这么劝她老人家的!玉儿说的,更加直白些,‘桂公爷、照二爷不必说了,他们两位,什么脾性,知弟莫若姊,主子您是一清二楚的,就是七福晋——也不见得能保得住密!’”

    微微一顿,“圣母皇太后大皱眉头,玉儿从从容容的说,‘奴婢可不敢说,七福晋不晓轻重,关键是旁边儿还有一位七王爷……呃,这个,这个,奕譞呢……’”

    关卓凡微微一笑,“老李,你不用瞎避讳,玉儿说这个话的时候,奕譞还是不折不扣的‘七王爷’,即便现在,玉儿也还是不晓得‘七王爷’出了事嘛!她的话里,怎么可能有‘奕譞’二字?”

    “是,是!”李莲英赔笑说道,“谢王爷体谅!”

    顿了一顿,“玉儿说,‘主子给七福晋去信,七福晋给主子回信,一不小心,就叫七王爷看在眼里了,那可怎么处?’”

    “玉儿说的,挺在理儿啊。”

    “是,是!”李莲英说道,“其实,这个理儿,不用我们啰嗦,圣母皇太后也是晓得的,只是,一直见不到王爷的面儿,时候长了,不相干的想头,呃,这个,也就多了……唉,实话实说,关键还是因为见不到王爷的面儿!”

    顿了一顿,“其实,初初的时候,什么都好好儿的,那个时候,圣母皇太后……呃,‘孕吐’的厉害,兴致却还是很好;反倒是‘孕吐’过了,开始……呃,胡思乱想了。”

    又顿一顿,补充了一句:“楠本先生说,圣母皇太后的……哦,‘妊娠反应’,虽然挺厉害的,但是……尚属正常。”

    “嗯。”

    默然片刻,关卓凡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是挺想过天津一趟的,可是,实在是走不开啊!这些个,我在信里都说过了。”

    “是!”李莲英说道,“奴才也跟圣母皇太后说,‘主子您想一想,在北京的时候,朝廷大政,有轩王爷帮着您料理,不过,到底还得您‘宸衷独断’;您离了京,朝廷大政,就归母后皇太后一个人‘宸衷独断’了。母后皇太后您是晓得的,做这个事情,其实是心有余、力不足,因此,您一离开北京,朝廷大政,就都压到了轩王爷一个人身上,他本来就忙,这下子,只怕连用膳、睡觉的辰光,都不够用了!”

    顿了一顿,“北京到天津,来回一趟,要花多少辰光?咱们可得体谅他!’——呃,那个时候,北京、天津之间,可还没有通‘火轮车’。”

    “老李,”关卓凡赞道,“道理说的不错!”

    顿了顿,问道:“圣母皇太后怎么说呀?”

    “呃,奴才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李莲英说道,“圣母皇太后只是‘哼’了一声,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是,后来,再有类似的情形,奴才再把这个话搬出来,圣母皇太后就不耐烦了,说,‘你不用替他寻什么理由!我就不相信,如果他真的有心,三、两天的功夫,就寻不出来?他过天津,不比咱们,快车快马,用不了咱们那么长的时间!”

    关卓凡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奴才说,”李莲英说道,“轩王爷总领机枢,出一趟北京,别的不说,这个由头,就不好找啊。”

    “圣母皇太后说,‘由头有什么不好找的?就说到天津查看军务就是了!’”

    顿了顿,李莲英微微的苦了脸,“呃,奴才就没有话说了。”

    慈禧的这句话,其实说到了点子上:这十个月里,关卓凡本来是有“查看军务”的计划的,为避免和慈禧见面,原定的计划,也被迫取消了。

    关卓凡转了话题,“圣母皇太后的信,都是楠本先生代的笔吧?”

    李莲英晓得,这一层,轩王爷自然早就心中有数,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回王爷,是的。”

    “她们两位,处的如何呀?”

    *(未完待续。)

第六章 失控了,失控了!

    “回王爷,”李莲英说道,“圣母皇太后和楠本先生,处的极好!如果不是……嘿嘿,有不敬之嫌的话,圣母皇太后对楠本先生,简直可以说是……‘亲如姊妹’。”

    “哦?”关卓凡微微讶异,“‘亲如姊妹’?”

    这个……可是有点儿意外。

    他之前接到的报告里面,并没有类似的说法。

    楠本稻的性格,本就十分谨慎,身处异国他乡,更是一句话不多说,一步路不多走,慈禧至高无上的身份,和恩主关卓凡的特殊关系,以及这一回差使的高度敏感性,她都是清清楚楚的,怎么会……和服务对象打得火热呢?

    李莲英十分醒目,看出关卓凡可能有些误会了,连忙说道:“楠本先生是极有分寸的,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谨守规矩,请安也好,请脉也罢,礼数上都是一丝不苟的!圣母皇太后说,‘你和别人不同,不必在我面前立规矩’,她连称‘民女不敢奉诏’,过后,该‘立’的规矩,还是照‘立’,一点儿也不少的。”

    顿了一顿,“楠本先生说话,也十分的谨慎,圣母皇太后不问,她是不会主动说什么的。”

    “嗯。”

    “奴才说的‘亲如姊妹’,是说……圣母皇太后对楠本先生,不是说楠本先生对圣母皇太后。”

    “哦,那——”

    “回王爷,”李莲英说道,“她们两位的情形,不是一、两句话说的清楚的,容奴才慢慢儿的给您回禀。”

    “成,你说吧。”

    “楠本先生谨守分际,温柔和顺,细心妥帖,”李莲英说道,“圣母皇太后第一次见她的面,就留有极好的印象。”

    顿了一顿,“当然,最紧要的,还是楠本先生医术高明。”

    又顿一顿,重复了一遍:“楠本先生的医术,着实是高明的!圣母皇太后说,她是生过孩子的人,两下里一比,‘这个楠本稻,比咱们整间的太医院加起来都强!而且,强的不是一丁半点儿!’”

    单就妇科而言,慈禧这个话,并不算多么夸张。

    近现代医学的妇科,同中国传统的妇科,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东西,加上皇宫中不利孕妇和胎儿的种种奇葩规矩,“两下里一比”,当事人确实会生出天壤有别的感觉。

    “另外,”李莲英继续说道,“初初到天津的时候,圣母皇太后的兴致是极好的,还说,‘这一回,可算是能够出来透透气儿了!’不过,日子长了,也就有些……闷闷的了。”

    顿了一顿,“在行宫里,圣母皇太后身边儿,就奴才、玉儿、胡氏和楠本先生这几个人,别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形,都不大近圣母皇太后的身的……呃,她老人家平日里能够说的上话的,也就我们这几个人……”

    “奴才和玉儿,都没读过书,没什么见识,圣母皇太后要找人聊闲白儿,日子长了,同奴才和玉儿,也就没有太多的话可说了……”

    “老李,”关卓凡微微一笑,“没读过书,不见得就‘没什么见识’,这个话,你可是太谦了。”

    李莲英微微摇了摇头,说道:“王爷面前,奴才何敢打什么诳语?在北京的时候,奴才在圣母皇太后跟前,倒是有不少话可说的,只是,这些话,大多都是奴才从宫外边儿打听来的……街谈巷议,回到宫里,一一回给圣母皇太后听的。”

    “这个,并不是奴才多嘴多舌,东家长、西家短,搬弄是非,这其实是圣母皇太后派给奴才的差使。”

    关卓凡心中微微一动。

    “我晓得了,”他用一种很不在意的口气说道,“到了天津,就没有什么‘街谈巷议’可打听了,所以,聊闲白儿的时候,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喽?”

    “是,”李莲英赔笑说道,“王爷明鉴,就是这么回事儿!”

    “就是说,圣母皇太后如果发闷,想找人聊天儿,只好找楠本先生了。”

    “是!”李莲英说道,“楠本先生是极谨慎的人,不过,君上有问她的话,她也不能不答啊!”

    “嗯。”

    “没聊几次,”李莲英说道,“圣母皇太后就发觉,楠本先生实在是渊博!”

    顿了一顿,“楠本先生不仅仅是医术高明,这个,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好像……就没有她不晓得的事情!”

    “圣母皇太后私下底同我和玉儿说,‘有些事儿,书读得多,自然也就明白了;可是,有些事儿,单靠读书,是不够的,譬如,如今世上各国的时势——这个,楠本稻也很明白,可就真不容易了!’”

    “奴才说,‘是啊,楠本先生是日本人,日本的事情,自然门儿清,这个不稀奇;可是,日本之外,泰西各国的事情,怎么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

    “圣母皇太后说,‘其实也不奇怪,楠本稻的生父,是欧罗巴人,她自个儿,也在欧罗巴住过一段日子,外边儿的情形,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关卓凡心头微微一颤:好像,有什么事情,超出了我的预计和控制了……

    楠本稻的生父西博尔德,出身于巴伐利亚维尔兹堡的一个医学世家,除了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医生之外,历史上,他的植物学家的身份,更较他的医生身份著名——在动植物界里,有一大堆以“西博尔德”命名的植物和动物。

    除此之外,西博尔德还是一位博物学家。

    西博尔德身上,有着那个时代的著名学者共同的、明显的特点——通才。

    西博尔德创办的鸣泷塾,是日本第一间高水准的西式学校,门下学生几乎都成为日后著名的兰学者。其中,包括楠本稻的老师二宫敬作,以及楠本稻的另一位老师兼情人石井忠谦——即目下身在上海的楠本高子的生父。

    西方的科学文化,自鸣泷塾大规模涌进日本,最终推开了日本近代化的大门。

    在专业结构上,二宫敬作、石井忠谦,都是西博尔德的翻版——医学为主,旁及其他各种门类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楠本稻呢,自然又是二宫敬作和石井忠谦的翻版。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医学一道,尤其是妇科,楠本稻早已青出于蓝,远远超过了二宫敬作和石井忠谦,其他门类学问的造诣,则较为泛泛,不如两位老师了。

    不过,再怎么“泛泛”,拿来唬圣母皇太后,那也是绰绰有余的。

    “圣母皇太后说,”李莲英说道,“‘我看,这个楠本稻,真正是一个女状元!论眼界、论见识,咱们满朝文武,除了一个……呃,关卓凡,嘿嘿,再没有一个及得上她了!’”

    圣母皇太后的原话,自然是没有“呃”和“嘿嘿”的。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只怕我也是不如她的。”

    李莲英一怔,随即赔笑说道:“那不可能,那不可能!再者说了,楠本先生是——呃,拿楠本先生自个儿的话说,她是‘王爷识拔于稠众人中’的,说到底,还是王爷慧眼识人,慧眼识人!”

    “识拔于稠众人中”——嗯,这个话,你居然记住了。

    关卓凡说“只怕我也是不如她的”,其实不算自谦。

    “眼界”、“见识”,如果仅仅定义为“知识”、“学问”,关卓凡的长处,最主要还是在他的本专业——历史,舍此之外,即便他占据了晚出生一百五十年的优势,某些方面,确实可能是不如楠本稻的。

    譬如,楠本稻于西洋艺术,也有相当造诣,这上头,关卓凡之所知,就只能说是“常识”了。

    “刚开始的时候,”李莲英说道,“请过脉了留下来闲谈也好,另传楠本先生觐见也好,圣母皇太后和楠本先生聊天儿,还只是为了解闷儿。可是,到了后来——”

    顿了一顿,“呃,奴才也不晓得说的对不对?——反正,奴才瞅着,圣母皇太后和楠本先生呆在一起的时候,倒有点儿像……呃,翁师傅、王师傅他们,‘进讲’……《治平宝鉴》什么的了。”

    我明白了。

    “就是传过了膳,在行宫里‘遛弯儿’,圣母皇太后也常常传了楠本先生过来,一边儿走,一边儿聊……”

    “奴才跟在后头,有的时候,前边儿聊些什么,也能听个大概齐,呃,她们两位聊的,似乎,也不是什么闲白儿,都是些……呃,洋学问,奴才是听不大明白的……”

    一个最具天分的女人,像海绵般吸收着“洋学问”,整整十个月……

    关卓凡的心跳加速了。

    这,可不是他送慈禧到天津去的初衷啊!

    现在的这个慈禧,还是……十个月前的那个慈禧吗?

    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对近现代文明的接受,最初的观念的转变,是最困难的。如果一旦完成了这个“最初的转变”,后面之种种,对于某些人来说,就是一个加速度大小的问题了!

    慈禧一定是属于“某些人”的一员的,而且,她的“加速度”,一定是最大、最快的那一类。

    最关键的是:这个“最困难”的“最初的转变”,在慈禧去天津之前,已经经关卓凡之手,历数年之功,堪堪完成了。

    李莲英看到轩亲王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抬起右手,看了一眼,又放了下去。

    这是关卓凡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心里在想:假如,不照原计划行事,我还能如十个月前那般,继续影响、控制她吗?

    这——

    只怕是不可能了。

    真是……讽刺啊。

    李莲英回京这一趟,真是没有“白跑”!

    慈禧这个重大的变化,关卓凡之前收到的报告中,几乎看不出任何端倪。报告人盯着的,只是慈禧对待关卓凡的态度的变化,以及慈禧任何的和外界联络的可能性。报告人根本没有认识到,慈禧和楠本稻的这些“闲白儿”,意味着什么。

    至于楠本稻,自然更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心之师”,将会对她的恩主和慈禧的关系,带来什么影响。在“无心之师”的过程中,楠本稻是被动的,而且,出发点也是为了孕妇心情愉悦,她一定以为,圣母皇太后既有所询,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在对恩主尽忠职守。

    “对了,”李莲英说道,“圣母皇太后还要楠本先生教她说英吉利话……”

    啊?

    “……还有,嗯,德意志话……”

    啊?

    关卓凡想起来了,所谓“兰学”,就是“荷兰之学”,荷兰语其实就是低地德语,日本的兰学者,许多人都会说荷兰语,也即低地德语。加上西博尔德又是德意志人,以此渊源,楠本稻的德语,其实比英语说的还好。

    “圣母皇太后……嗯,这个,学会了多少呢?”

    “这个,”李莲英赔笑说道,“奴才也说不好,只是时不时看见她们两个,叽里咕噜的说上几句,奴才……嘿嘿,可是半句也听不懂。”

    如果叽里咕噜的是“德意志话”,靠,老子也是听不懂的啊。

    这可是——

    失控了,失控了!

    *(未完待续。)

第七章 火轮车送来了洋轩军

    这两天,正阳门火车站,分外的热闹。

    “去正阳门,看火轮车,看洋轩军!”

    目下,市井阛阓,茶余饭后,这是最热门的一个话题。

    京津铁路北京总站,设在内城九门中的正南门——正阳门外,铁轨平行于北京内城的南城墙,彼此相望,无须登上城楼和城墙,北京人就能够看见,遥远的天际,浓烟滚滚,接着,长长的火轮车,出现在地平线上,吞云吐雾,一路呼啸而来。

    一列又是一列,没完没了。

    北京人不是第一次看见火轮车,不过,之前的火轮车,都是“试运行”,隔三差五,才能看见一列,有的时候,只有一个光秃秃的火轮车头,虽然一般吞云吐雾,一般一路呼啸,但毕竟不比拖着一个长长的身子那般气派。

    如此密集的车次,是第一次见到。

    有人就说,“试运营”已经结束了,这是正式开始“运营”啦。

    不过,还没听说哪个人坐过火轮车,也不晓得到哪里去买“火车票”?

    有那胆大好事的,跑到正阳门火车站去问,得到很客气的答复:不好意思,俺们还在试运营,这个,正式运营之前,一定会有公告的,老兄不必着急。

    那,这么多的火轮车——

    “工作人员”一笑:老兄自己看呗。

    那就自己看——

    咦,车上下来的,怎么都是……当兵的?

    都穿着蓝色的军服——都是轩军啊!

    还有,咦,这么多的……洋兵?

    有的金发碧眼,有的……哎哟,乌漆麻黑的!

    头发是黑的,眼珠子是黑的,脸是黑的,手是黑的……除了两个眼白和一口森森的大白牙,全身上下,都是黑的!

    北京人不是没见过洋人,可是,这般乌漆麻黑的洋人,却是少见。

    有人啧啧称奇,有人表示不屑:“瞧你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叫‘昆仑奴’——咱们中国,唐朝的时候,万国来朝,这样的黑洋人,满大街都是!”

    于是就有人感慨:“目下,咱们中国,‘万国来朝’,还不敢说,可是,不过六、七年前,洋人进北京,那是一路烧杀抢掠,现在呢——一个一个,不论白的、黑的,规规矩矩,为我驱使!真正是……换了人间啊!”

    “老兄说的不错!”

    “老兄”虚虚的拱了拱手,“这都是轩亲王扶危定倾、再造乾坤之功!”

    ……

    “哎,以前,也晓得轩军里边儿有洋兵,可是,没想过这么多!不是一个、两个,三个、五个,是一队、一队的!白洋兵一队一队,黑洋兵也是一队一队,啧啧,了不得,了不得!”

    “是啊!我瞅着,黑洋兵比白洋兵,好像还要多些似的!”

    “哎,你说,这一回,怎么派了这么多洋兵过来呢?”

    “这个,呃,谁知道呢……”

    这时,旁边有人说话了,“这个嘛,在下倒是略知一二。”

    “哦,请教?”

    “你们说,轩军此次从天津调兵进京,为的什么?”

    “那还用说?新君登基在即,此时调兵入卫,是为了维护京畿地面的治安啊——轩军自个儿,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吧?”

    “‘新君登基在即’不假,调兵入卫是因为‘新君登基在即’——这也不假。可是,说什么‘维护京畿地面的治安’,就是扯淡了!北京的轩军,有图军门的近卫团和吴军门的丰台大营,还‘维护’不来‘京畿地面的治安’?——‘京畿地面的治安’,什么时候坏到了这个地步?连上万的轩军都‘维护’不下来,还得从天津再调整整一个师的兵?”

    “这……”

    “再者说了,还有一大堆京营呢,这帮子爷,打仗固然不行,可是,抓个小偷小盗,总是可以的吧?”

    “也是!那,老兄的高见是——”

    “说白了:轩军入卫,不过是防着再出一个神机营罢了!”

    “啊?这……”

    “不然,何必派这么多洋兵过来?”

    “这和派不派洋兵,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两个字,你就明白了。”

    “哪两个字?”

    “‘渊源’。”

    “‘渊源’?呃……还是不明白。”

    “你想啊,轩军的老底子是什么?城南马队!城南马队是什么?那是步军统领衙门啊!步军统领衙门又是什么?那也是京营啊!如果真的又出了一个神机营,真的要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了,大伙儿都是京营,是不是有点儿下不去手?”

    “这……”

    “洋兵就不同了——谁认识你谁啊!一声令下,自然指哪打哪,让杀谁就杀谁,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我……操!听你这么说,我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刀子高高举起,不一定真往下砍嘛!吓住了某些人的异样心思,彼此反倒相安无事!”

    ……

    “什么‘渊源’不‘渊源’的,你别听人瞎说——你晓不晓得,这一回进京的轩军,是谁带的队?”

    “谁?”

    “伊克桑,伊爵爷!这一回进京的轩军,是伊爵爷管带的‘第三师’!伊爵爷不但是城南马队的老底子,还是正经的旗人——要说‘渊源’,哪个深得过他?”

    “这,也是啊!那,这么多的洋兵……”

    “轩军的洋兵,大多数都编在了第三师——凑巧罢啦!”

    “就是说,‘上头’根本没有什么……呃,‘华夷之辨’?”

    “嘿,你这个‘华夷之辨’有意思——不错,是这么回事儿,上头根本就没有拿洋兵来吓唬人的意思!轩亲王当初带出京的,都是京营的不假,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当初这几百号人,还能剩下几个?轩军的兵,大半都是南边儿的人,先是江浙一带的,后来又是华工——华工打哪儿来啊?福建啊!广东啊!真动起手来,你指望着他们会跟京营这帮子大爷客气?用得着拿洋兵来吓唬人吗?”

    “对,对!”

    ……

    “不然,不然!这里边儿,是真有‘渊源’这回事儿的!——当初轩亲王带出京的,不过几百号人,到了今天,轩军当兵的里边儿,这班人一个都不剩了,这个不假——可是,嗐,人家不是都死光了,是——只要没死,就都当了官儿啦!”

    “啊?对啊……”

    “还有,你晓不晓得,伊爵爷的夫人,是哪一位?”

    “这个可不晓得……哪一位啊?”

    “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庆海的内侄孙女。”

    内侄孙女?这关系,够远的啊?还有,庆海,这又是哪一位啊?

    “呃,我有些糊涂了……庆海,这又是哪一位啊?工部屯田清吏司的……郎中,呃,不是什么紧要人物啊?”

    “庆海本人,确实无足轻重,可是,他却生了一个了不得的女儿。”

    “谁啊?”

    “丽贵太妃。”

    “啊?啊!我的个天……”

    “你说,调这支轩军入卫,有没有什么‘渊源’上的讲究呢?”

    ……

    市井阛阓的议论纷纷,是因为火轮车而起;此时,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里的话头,也正放在了火轮车上面。

    “吃点儿煤、喝点儿水,”慈安感叹着说道,“不必骡牵马拉,自个儿就能跑了——这个火轮车,还真是……了不得!”

    顿了一顿,笑了一笑,“想到就要乘坐这个车子了,我心里,还真是有点儿……怕怕的呢!”

    “回太后,”关卓凡说道,“火轮车跑起来,是极稳当的,比马车行在青石板路上,还要稳当。车厢也十分的宽绰,人站直了,头顶到厢顶,还有好些空地儿——别说在其中奔跑了,就是打几个个筋斗,也是没有问题的。”

    顿了一顿,“北京到天津,太后的銮驾,不比运兵的专列,走的要慢些,也就更加稳当些,不过,再怎么慢,一个半时辰,也到天津了。这一次巡幸,不必从前了,路上轻松的很,太后不必担心。”

    慈安出了一小会儿神,说道:“北京到天津,同北京到热河,哪个远些啊?”

    关卓凡晓得慈安的意思,说道:“回太后,自然是热河远些。不过,日后热河也必定要通火车的,到时候,太后巡幸热河,传完早膳之后起驾,无论如何,赶得及在热河行宫传晚膳。”

    “啊……”

    慈安轻轻的惊叹了一声,想了一想,说道:“我记得,辛酉年从热河回銮,前前后后,在路上……整整走了七天呢!”

    叹了口气,“唉,可真正是……‘换了人间’了。”

    说到这儿,自失的一笑,“我算是个没出息的,要坐火轮车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换了‘她’,不定多么兴高采烈呢!”

    慈安口中的这个“她”,关卓凡自然晓得是指谁。

    慈安说的不错,如果换慈禧第一次坐火轮车,一定兴高采烈——关卓凡想起,天津阅兵,乘“冠军号”出海,由始至终,慈禧居然一点儿晕船的反应都没有,炮火连天之中,反倒愈发的兴奋了。

    海船可不比火车,去美国那一次,开头的几天,关卓凡自己还吐得头昏眼花呢。

    这样的一个女人……唉!

    不过,关卓凡也晓得,慈安的忐忑不安,不仅仅是因为火轮车的缘故,更加是因为车到站后,就要面对慈禧,面对她必然产生的剧烈反应。

    这份“情怯”,慈安有,关卓凡又何尝没有?

    只是,这一层,就不必说破了。

    “臣请旨,”关卓凡说道,“有一些要紧的文件,是要带上的。”

    “好的——哪些文件呀?”

    “穆宗毅皇帝的脉案,穆宗毅皇帝升遐那天、亲贵重臣集议军机处的记录,内阁大堂‘王大臣会议’的记录,荣禄、恩承、文衡的密折,还有,恭亲王以下、宗室‘劝进’的奏折。”

    “啊……是……”

    “另外,大约还要带上一个人。”

    “谁呀?”

    “七福晋。”

    *(未完待续。)

第八章 意外之喜!意外之喜!

    太平湖,原醇郡王府,目下,外头都这么叫——“七爷府”。

    “门上”匆匆赶到了上房。

    “回福晋,”“门上”的说话有点儿喘,“宫里边儿……来人了!”

    七福晋——原醇王福晋,正在绣一个花样子,闻言浑身一震,手指头被针尖儿扎了一下,她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查看有没有流血,颤声问道:“是,是……”

    这是接到那道谕旨之后,宫里边儿第一次来人。

    “是钟粹宫的孟总管——”“门上”说道,“呃,他说,他不是来传旨的,就是过来给福晋递个信儿。”

    “啊……”七福晋的心,微微的往下放了一放,“快请,快请!”

    奕譞放回来的第二天,自己就叫人去探钟粹宫的口气,说是要“进宫谢恩”,钟粹宫一直没有回复,孟敬忠此行,是为了这个事儿吗?

    她放下针黹,站起身来,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衣裳。

    孟敬忠进来了,极利落的请了一个“双安”:“奴才给七福晋请安!”

    七福晋满脸堆笑,上身微微前倾,伸出右手,做出了一个“虚扶”的动作:“孟总管快请起,这个礼,我可受不起!”

    在此之前,这个话,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太监说过;这个举动,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太监做过。

    孟敬忠愣了一愣,说道:“谢七福晋!”

    站起身来,也堆出了满脸的笑容:“七福晋这是说哪里话来?奴才替七福晋行礼,那不是天经地义?这上边儿,奴才若有一丁半点儿的马虎,就算七福晋大人大量不计较,奴才自个儿,虽然愚笨,到底也是有天良的,唉,愧也愧死了!”

    “话不是这么说,”七福晋微笑说道,“你是母后皇太后的人,我尊其上、敬其下,应当应分!以后,孟总管到我这儿来,可不许再这么客气了。”

    “哎哟,这个,”孟敬忠赔笑说道,“奴才可无论如何不敢奉命!”

    微微一顿,“不提母后皇太后还好,既提了母后皇太后——唉,如果叫主子晓得了我在七福晋面前放肆,一定二话不说,先赏一顿板子,然后赶出宫去的!”

    又顿了顿,“还有,您还是叫我‘老孟’吧,什么‘总管’不‘总管’的,奴才是什么草料?哪儿当得起呀?没的折了奴才的阳寿!”

    七福晋微微一笑,没搭他这个话头,说道:“孟总管快请坐吧!——来人,上茶,赶紧的!”

    “嗐!”孟敬忠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那——谢七福晋赐座了!”

    上了茶,孟敬忠端起茶碗,轻轻的抿了一口,合上碗盖,放回案几之上,说道:“主子说……”

    只说了三个字,七福晋就站了起来,微微低头,垂手而立。

    孟敬忠也慌忙站了起来:“主子说过了,奴才这一趟的差使,不是传旨,就是递个话儿!呃,递个话儿!呃,这个……七福晋快请坐!快请坐!”

    七福晋摇了摇头,说道:“不管是不是传旨,母后皇太后的吩咐,我都该肃立倾听的,不然就太不恭敬了!”

    孟敬忠滞了一滞,颇有点儿手足无措,可是,见七福晋毫无坐下去的意思,只好说道:“主子说,她明儿个下午有空儿,如果七福晋也有空儿的话,就进宫陪她说说话吧!”

    七福晋的身子,明显的颤了一颤,说话的声音,也有一点儿发抖了:“谢母后皇太后!母后皇太后许我进宫谢恩,我……”

    说到这儿,眼中泛出泪花,哽住了。

    孟敬忠是个太监,在七福晋面前,身份十分尴尬,无从劝解开慰,愈加的手足无措了。

    幸好,七福晋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她舒了口气,缓过了劲儿,说道:“唉,我这个样子,可是‘失仪’了——叫孟总管见笑了!”

    “呃……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母后皇太后的恩典,”七福晋说道,“真正是天高地厚!我这一辈子,不晓得拿什么来报答?只好给她老人家,多磕几个头,多念几本经,****夜夜,诚心默祷,恭祝她老人家,福泽无穷,万寿无疆!”

    这一段话,基本上发自七福晋的内心,并非纯粹的“奉圣”的套话。

    恭王劝进,并代奕譞请罪兼劝进,虽然有把握救奕譞一命,但同时也做好了奕譞终生圈禁的准备。而且,不能排除圈禁的地点,就是宗人府的“空房”。当然,最大的可能,还是仿奕誴例,圈禁在一个条件稍好些的地方,保证最基本的生活所需。

    最乐观的预计,是赶出太平湖府邸,另寻一个两、三进的宅子,软禁起来。

    不过,谁都承认,这个可能性不大,“上头”恐怕不会这么大方。

    至于黜出玉牒,籍没一切家产,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任何人——恭王、文祥以及七福晋,在这上头,谁都没有起过任何侥幸的心思。

    未曾想,虽然剥去了一切爵衔,但是,却不仅保留了宗籍,更发还了家产——其中还包括了太平湖的府邸。

    谋刺、矫诏、造逆,如此的“逢赦不赦”,所得的处罚,不过一个“回府读书思过,未奉明诏,跬步不许出府门”而已!

    真正是意外之喜中的意外之喜!

    回府的当天晚上,奕譞两夫妻抱头痛哭。

    对着爱妻,奕譞泣不成声、语不成调的说了无数感激天恩、痛悔自责的话。

    “上头”对奕譞的恩典,已经算是不折不扣的“天高地厚”了,不过,尚不止于此。

    还有七福晋的“福晋”两个字。

    叶赫那拉.婉贞,之所以被封做“福晋”,是因为她的丈夫爱新觉罗.奕譞被封做了醇郡王,奕譞被革去一切爵衔后,婉贞的“福晋”,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理所当然,不能再继续保有了。

    不过,这个“福晋”之失,并非自动发生,因为当初是朝廷明旨诰封的,也得朝廷来明旨革除。

    譬如,雍正朝世宗、胤禩兄弟相残,胤禩沦为阶下囚之后,胤禩本人,被革去爵衔,黜出玉牒;数日之后,胤禩的嫡福晋、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郭络罗氏,被革去了“福晋”的封号,而且,因为世宗特别讨厌他这个八弟妹,说她“狐媚”,硬逼着胤禩打离婚报告,将其“休回外家”。

    世宗为人,爱钻牛角尖儿,动不动就和臣下乃至天下人打笔墨官司,留下不少堪称“奇文共欣赏”的文字,处置郭络罗氏的谕旨,就是其中的一篇:

    “令尔等前去将朕谕旨降与胤禩之妻,革去福晋,逐回外家。降旨于伊外家人等,另给房屋数间居住,严加看守,不可令其往来潜通信息,若有互相传信之事,必将通信之人正法,伊外家亦一人不赦。”

    下头还有:

    “尔等回来后,再将此旨降与胤禩。嗣后,伊若痛改其恶,实心效力,朕自有加恩之处。若因逐回伊妻,怀怨于心,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将伊妻处死,伊子亦必治与重罪。”

    世宗拿胤禩的妻子来胁迫胤禩,不但毒辣,而且卑劣,在关卓凡眼里,拿女人来威胁男人,实在是胤禛这条铁汉一个难以擦去的污点。

    世宗是如此对待政敌以及他们的家人的,关卓凡呢?

    关于叶赫那拉.婉贞,也有一道上谕,是直接给她本人的,行文非常之简单:

    “奕譞之罪,不及妻孥,着尔仍禀受福晋封号,此谕!”

    叶赫那拉.婉贞当场泪崩,伏地大哭,久久不起。

    这道谕旨,便是本章开头提到的“那道谕旨”。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幅奇景:丈夫是闲散宗室,妻子却是“嫡福晋”。

    *(未完待续。)

第九章 七福晋的笑和泪

    这是本朝开国以来,未之有也的“特出之恩”,朝野上下、庙堂江湖、市井阛阓,无不欢喜感叹,咸以为,“上头”是“如天之仁”,轩王是“四海胸怀”,真正是“和气致祥”,真正是……“盛世气象”!

    当然,也有不少“心水清”的,晓得这个“特出之恩”,也是看在了目下正在天津的另一位皇太后的面子上,不过,即便如此,对于“上头”和轩王的宽仁大度,也都是心服口服的。

    狂风暴雨、惊涛骇浪过后残留下来的戾气、煞气,被冲的更加的淡了,没有几个人再去关心“出旗”的前神机营们的哀鸣了,大伙儿抖擞精神,准备迎接新君的登基践祚,许多人,已经在打点自己的“贺表”了。

    当然,叶赫那拉.婉贞虽然保住了“福晋”的头衔,却不能再被称做“醇郡王福晋”了,奕譞行七,称呼叶赫那拉.婉贞,便是“七福晋”了。

    七福晋说的“进宫谢恩”,主要是“谢”自己的“仍禀受福晋封号”的恩,不是“谢”奕譞的“回府读书思过”的恩,朝廷体制上,七福晋无法代表奕譞,而且,奕譞的那个“恩”,是“再造之恩”,太大了,她一个女人,也“谢”不起。

    七福晋本来颇为担心,自己的“进宫谢恩”的请求,会得到一句淡淡的“在家磕头就好”的答复,甚至,什么答复都没有,就此晾在了那里。如是,就说明“上头”的大度,只是为了大局着想,是为了国家、社稷,就个人感情而言,内心依旧是不谅的,则自己虽然保留了“福晋”的称号,亦形同打入冷宫,以后的日子,一定是很不好过的。

    忐忑不安了好几天,现在,压下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搬下来了!

    而且,母后皇太后派来“递话儿”的,是自个儿的钟粹宫的总管,可见对于这个妯娌,还是十分重视的,“冷宫”什么的,实在不必再担心了!

    孟敬忠的品级,虽然还比不上敬事房的总管,但是,因为他是母后皇太后身边儿的人,眼下其实已经成为了紫禁城太监里的第一号人物,平日里,敬事房总管等品级更高的太监,也得看他的脸色行事。

    “递”过了“话儿”,孟敬忠就准备告辞回宫复命了,七福晋吩咐丫鬟:“去告诉账房,支三百两银子,给孟总管带上。”

    听到“三百两银子”,孟敬忠眼中,惊喜的光芒一闪而过,不过,他随即连连摆手:“七福晋,使不得,使不得!”

    “唉,这有什么好客气的?”

    “七福晋赏赐,”孟敬忠赔笑说道,“奴才原不敢辞,可是,出宫之前,主子特意交代过了:‘奕……呃,七爷……呃,这个,七爷目下没了爵衔、差使,一年到头,正经的俸银,不过就那么几十两,你到他们家,可不敢再照之前的规矩——分例之外的赏赐,不许再要了!’”

    宗爵之中,最低级的奉恩将军,岁俸银一百十一两,禄米一百一十斛;闲散宗室无爵,若亦无职,就没有“俸银”和“禄米”可言——这一层,慈安说的并不准确。闲散宗室领的,只能叫做“钱粮”。不过,不管叫什么,闲散宗室的“正项收入”,一年下来,确实“不过就那么几十两”,较之一个普通旗人,其实好不到哪里去。

    这就是为什么,宗室里头,愈往下走,愈支持关卓凡——对于闲散宗室来说,“奉恩基金”的意义,无比重大。

    议立嗣皇帝的大风波中,跳出来充当关卓凡的急先锋的宝廷,其实并不仅仅是关卓凡的代言人,人家正经是“广大人民群众的代表”呢。

    孟敬忠这种品级的太监,到王公大臣家传旨、“递话儿”,发赏的标准——即“分例”,是八到十两银子,有的亲贵比较大方,可一般也不会超过二十两。

    传旨、“递话儿”的时候,三百两银子的发赏,孟敬忠从来没有拿过,之前,这一类的赏赐,最大的一笔,是轩亲王给的——二百两银子,就是穆宗确诊“见喜”、母后皇太后急召轩亲王入宫的那一次。

    “嗐,老孟!”七福晋笑着嗔道,称呼也换成了亲切的“老孟”,“你也太瞧不起我们家了!我们家七……呃,奕譞……这个,呃,确实是没了爵衔、差使,可是,皇太后如天之仁,朝廷宽恩厚典,家产都发还了!‘烂船还有三斤钉’,你不是以为,没了这三百两银子,我们家,就得喝西北风了吧?”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孟敬忠讪讪的笑了笑,说道:“呃,是这样的……我瞅着主子那个意思,是……呃,七福晋和……七爷,该为以后多打算打算,这个,细水长流……”

    “是!”

    七福晋先做出庄重的样子,重重的应了一声,然后说道,“母后皇太后的吩咐,我和奕譞,自然是……凛遵不误!不过,这不还有庄子嘛!十多个庄子,也一块儿发还了——这不就可以‘细水长流’了?请母后皇太后放心,我们饿不着肚子!”

    微微一顿,“得,就这么着吧!老孟,你就别再跟我推来让去的了!不然,可就是骂人喽?”

    孟敬忠慌忙说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顿了一顿,“不过,主子那里——”

    “老孟!”七福晋说道,“我虽然不聪明,可也不是小孩子,母后皇太后如果提起这茬儿——嗯,我自然是按‘分例’发的赏!”

    “这……”

    踌躇了片刻,孟敬忠终于眉花眼笑的打下千儿去,“奴才谢七福晋的赏了!”

    *

    走在紫禁城长长的东一长街上,七福晋微微低着头,目不斜视,但是,一路之上,她能够感觉得到宫人、太监们投过来的异样的目光。

    不过,她顾不上这些。

    钟粹宫在望,她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

    看到母后皇太后的第一眼,泪水就涌上了她的眼眶,只是还能够强自忍着,待到行下礼去的时候,再也无可自抑,泪水夺眶而出,簌簌的流下了脸庞。

    她伏在地上,尽全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背脊微微的抽动着。

    慈安的眼眶儿也红了,“你想哭,就哭吧,别忍着了!”

    一语未毕,七福晋已放了声儿,她一边儿哭,一边儿语不成声的说道:“奴……奴婢失仪……奴婢……失仪……失仪!”

    慈安也自垂泪,旁边儿站着的喜儿,也跟着抹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七福晋哭声渐收,慈安吩咐:“喜儿,搀七福晋起来。”

    真得人搀才成——七福晋的身子,已几乎整个软掉了。

    待七福晋坐好了,喜儿快手快脚的去绞了两条热毛巾,一条给母后皇太后,一条给七福晋。

    拾掇了一轮,七福晋大致恢复了过来,她站起身来,福了一福,轻声说道:“奴婢失仪,跟皇太后请罪。”

    “唉,坐吧。”

    七福晋重新落座,慈安沉吟了一下,说道:“七爷的事儿,哪个也想不到的,我也十分的难过……”

    七福晋赶紧又站了起来,说道:“母后皇太后的恩典,真正是天高地厚!奴婢和奕譞两个,就是把自个儿磨成了粉,也报答不来!”

    微微一顿,“奕譞回到家里,哭的像个泪人儿一样,说自己猪油蒙了心,不晓得怎么就发了失心疯,做出了这些天不容、地不载的事情!他说,自己对不住天,对不住地,对不住列祖列宗,对不住母后皇太后,也对不住……”

    她还待往下说,慈安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咱们妯娌两个,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是我不好,不该扯起这个话头来。”

    “奴婢和奕譞……”

    “婉贞!”

    “是……奴婢,遵旨……”

    沉默了片刻,慈安说道:“你是不是……赏了孟敬忠三百两银子?”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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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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