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感激涕零
七福晋大吃一惊,“啊?这,这……”
“这”了两声,张口结舌,说不下去了。
天爷!母后皇太后怎么会晓得这个事儿?
脑子中一片混乱:难道,府里头有人……
这也罢了,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母后皇太后会不会以为,我是在收买她身边儿的人?
一时之间,手足无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妯娌的反应,张皇至此,慈安心下不忍,温言说道:“你别多心,这个事儿,是孟敬忠自个儿跟我说的。”
啊?
七福晋的脸,“刷”的一下,全红了。
“‘细水长流’之类的话,”慈安平静的说道,“他应该也是跟你说过的吧?”
“是,是……”七福晋定了定神,低声说道,“母后皇太后的教训,臣妾不敢忘的……”
慈安凝视七福晋片刻,点了点头,说道:“挺好——你现在,大致上算是缓过劲儿来了,咱们妯娌两个,可以心平气和的唠唠嗑儿了。”
七福晋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了:行礼的时候,自己心情激荡,自称“奴婢”,方才的自称,则是“臣妾”。
在皇太后面前自居“奴婢”,也没有什么错,不过,福晋是亲、郡王的正妻,一般来说,自称“臣妾”,会更加得体一些。
慈安之所以说“你现在大致上算是缓过劲儿来了”,指的就是这个。
当然,七福晋虽然还是“福晋”,却不是“郡王正妻”了。
七福晋的脸,又红了,嗫嚅了两下,没能说出什么来。
“之所以要‘细水长流’,”慈安说道,“我是真心为你和老七今后的日子做打算。老七革了爵,郡王一年五千两的俸银,五千斛的禄米,就没有了;身上的缺分,统统都开掉了,那些个‘饭食银子’,也都统统没有了。闲散宗室的那点儿钱粮,够干什么吃的?——你们又不是小家小户!”
微微一顿,“太平湖好大一间府邸,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你不认真打算起来,过不了多久,就得坐吃山空!——那可怎么得了?”
真的是“真心为你和老七今后的日子做打算”。
七福晋心中感激,她俯了俯身子,低声说道:“母后皇太后挂心,无微不至,臣妾……感激涕零。”
“你说的那几个庄子,”慈安说道,“我看,未必靠的住!关卓凡曾经跟我说过,皇庄的收成,都不算好,你们家的庄子,大约也差不多吧?”
“呃,是。”七福晋说道,“庄子的事儿,下边儿的人,都不怎么上心,奕譞那个人,太后晓得的,这些事情,他是左右弄不大明白的;我呢,一年三节,看着下头递上来的单子,上边儿的东西愈来愈少,干着急,可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这就是了。”慈安说道,“关卓凡说,他正在想法子整顿——他是先拿自己的庄子做‘试点’,如果成了,再推广到其他的皇庄上去。到时候,王公们的庄子,也可以……嗯,‘依法施为’了。”
七福晋喜道:“那敢情好!逸轩那么大的本事,他的法子,一定是极好的。”
“皇庄,那是多少年的痼疾了,”慈安叹了口气,“文宗皇帝在的时候,一提起来,就皱眉头。关卓凡的‘试点’,就算有效,等到推广开去,怕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情,远水不解近渴,你过日子,不能把宝都压到这上头。”
“呃……是。”
“老七的为人,我是晓得的,”慈安说道,“糊涂是糊涂了些,可是,没听说他拿过不清不楚的钱,我想,他虽然也当了几年的差,你们家,并不见得有太多的积蓄吧?”
“是,”七福晋轻声说道,“太后明鉴。”
“所以,真的要好好儿打算起来啊!”
顿了一顿,慈安继续说道,“其实,照我的意思,奕譞既革了爵职,就未必再住在太平湖了,换个小点儿的宅子,开销可以少许多,不好么?过日子么,可不敢摆那些没用处的排场,打肿脸充胖子!”
七福晋心中一跳,说道:“既如此,臣妾请旨——”
慈安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必‘请旨’了——我这个意思,跟关卓凡说过的,他不同意。”
顿了顿,“军机上也不赞同。”
关卓凡不同意,“军机上”自然也就不赞同,问题是,关卓凡为什么不同意?
七福晋有些糊涂了。
“臣妾是这么想的,”七福晋试探着说道,“如今不比从前,府里不少人手,都是派不上用场的了,譬如,平日里跟着奕譞出门的那些人?臣妾回去,好好儿的盘一盘,但凡是派不上用场的,能请他们另寻出路的,就请他们另寻出路——这样一来,就可以省下挺大的一笔嚼用了。”
“这个好,”慈安点头赞同,“不必摆的排场,真的就不必摆了。”
“是,”七福晋说道,“臣妾谨遵慈训!只是,呃,好些家生子儿……”
“这个好办,”慈安说道,“但凡派不上用场的人,又没法子打发走的,你开个单子给我,我拿给关卓凡,叫他来替你安置。”
七福晋站起身来,深深一福:“谢母后皇太后!”
“你坐。”
落座之后,七福晋说道:“臣妾又想起一个事儿来——海淀的那个别墅,其实也是再派不上用场的了,搁在臣妾手里,还得放人看守,又要维护,又要打扫,白白的……呃,臣妾请太后的示,这个,是不是请朝廷收了回去,另作他途?”
慈安想了一想,说道:“行,这个事儿,我替你答应下来,交代内务府去办便是了,海淀别墅,不比太平湖府邸,关卓凡那儿,就不用和他啰嗦了。”
顿了一顿,赞了一句:“这就对了——这就是个过日子的样子了!”
“呃……是。”
“俗话说,‘开源节流’,”慈安说道,“咱们方才说的这些,都是‘节流’,就算把不相干的人,都打发掉了,你家里头,依旧好几十张嘴,再怎么省,也是不够的,要想都喂饱了,还得‘开源’。”
七福晋微愕:我哪儿有什么法子“开源”啊?
“这个,臣妾……就不大懂了,请太后训示。”
“‘奉恩基金’那儿,”慈安说道,“奕譞还有一笔‘恩俸’,一年也是五千两……”
七福晋心中一跳。
不过,她随即疑惑了:奕譞已经革了爵了呀。
“‘奉恩基金’的钱,”慈安好像晓得她在疑惑什么,“不是来自国库,老七虽然革了爵,这份‘恩俸’,可以不受影响。”
微微一顿,“这个话,是关卓凡说的。”
放在以前,一年五千两银子,对于一个兼着一大堆要差的亲王衔郡王来说,自然不算回事儿,可是,现在不同了——一年五千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七福晋心中,是真正的感激,她站起身来,福了一福,说道:“母后皇太后的逾格之恩,臣妾感激不尽!”
顿了一顿,“我也要谢一谢逸轩,奕譞如此对他,他还……唉!真是叫人羞惭无地,都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关卓凡这个人,确实是挺大气的。”
“是,是!”
“除了‘奉恩基金’”慈安说道,“‘宗室银行’那儿,还有你们家的七万两银子的股本……”
七福晋轻轻的“哎哟”了一声,说道:“太后不提,这个事儿,臣妾都不记得了!”
宗室银行向宗室招募“私本”的时候,关卓凡用荣安公主和敦柔公主的名义,替两位皇太后,各缴了十万两银子的股本。如此一来,皇太后既垂范于前,宗室们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自然都要跟进。
不过,皇太后十万两的“模范”摆在那儿,后面的人也不能“逾格”,于是,很快就形成了以下的潜规则:亲王八万两,郡王七万两,贝勒六万两,贝子五万两,镇国公三万两,辅国公二万两,辅国公以下,包括闲散宗室,二万两至五千两,量力自便。
“就晓得你不记得,”慈安微微一笑,“既然‘发还家产’,自然也包括这七万银子的股本。”
顿了一顿,“关卓凡说,这七万银子的股本,到了今天,连本带利,大约也有八、九万银子了。”
七福晋又轻轻的“哎哟”了一声,“这……才一年左右的光景吧?就……这么多了?”
“是,”慈安点了点头,“关卓凡说,本来,宗室银行的股本,按照章程,既入了股,就只能分红,不能退股——除非整间宗室银行都歇业了。不过,奕譞的情形,比较特出,这个股本,可以连利退还,你回去和老七商量一下,看看要不要……”
七福晋赶紧说道:“回太后,不必同他商量了,臣妾自己就能够做主——自然是不退股的!呃,这可是……一只下金蛋的老母鸡呢!”
慈安一笑,“你这话说的有趣——不错,这确实是一只下金蛋的……老母鸡。”
顿了顿,“再说回‘奉恩基金’。你大约也晓得,出了‘恩俸’之外,‘奉恩基金’还有分红,不过,这个分红,只及于亲、郡王,以及少数亲贵……”
七福晋心中,又是一跳。
慈安所说的“分红”,并没有一个定数,有时候多,有时候少;有的人多,有的人少——一句话,全看关某人高兴罢了。
这个分红,奕譞也是拿过的,不过数目不大,每一年,都是五、六千两的样子。
不过,有拿的多的,譬如恭王、睿王。宗室们私下传言,都说恭、睿两位,一年下来,能从“奉恩基金”,拿到几万两银子的“分红”。
“我跟关卓凡说说,”慈安说道,“看看奕譞的那一份儿,能不能仿‘恩俸’的例,予以保留。”
七福晋的脑子,微微的“嗡”了一声,她再次站起身来,离座谢恩。
“好啦,好啦,”慈安笑着说道,“你别再站起来、蹲下去、站起来、坐下去的了,我瞅着,头都有点儿晕了。”
顿了顿,“这几笔钱加上一起,再加上庄子上的出息,你们夫妻,再省着点儿,我估计,这个日子,也就将就着能过下去了。”
“母后皇太后天高地厚之恩,臣妾来世……结草衔环,也是报答不了的!”
“不必再说这种话了,”慈安说道,“嗯,说回……那三百两银子吧。”
七福晋的脸色,又变过了:“臣妾……荒唐。”
“也谈不上什么荒唐,”慈安说道,“放在以前,一赏就是三百两,那是挺痛快的,可是,你们今时不同往日,可不敢再照着以前的那个谱儿去花钱了!”
“是,臣妾……惭愧。”
“还有,”慈安慢吞吞的说道,“这也不尽是节省用度的事情。”
“请母后皇太后训谕。”
“你也晓得的,”慈安平静的说道,“平日里,我是不大会处分宫里边儿的人的,不过,下头从我这儿拿到的赏赐,也不大多。”
“呃,母后皇太后宽仁厚恩,宫里上上下下,都是……”
“你听我说。”
“是,是。”
“你姐姐的做派,和我就不大一样了,罚的重,赏的也重。”
“呃,是……”
“两种做派,”慈安说道,“不好说,哪个更好一些,不过——”
顿了一顿,“有的时候,赏的过重,一次两次,也还罢了,可是,次数多了,下头的人,胃口就大了。”
七福晋隐约猜的出来,母后皇太后要说什么,心跳不由得又加快了。
“安德海,”慈安说道,“不就是一个……前车之鉴吗?”
“是,是!”
七福晋的背上,凉飕飕的。
“本朝不比前明,约束太监,极其严格,所以——”
说到这儿,慈安打住了。
七福晋再也坐不住了,她再一次站起身来:“臣妾实在是荒唐!现在,是真的知道错了,臣妾跟皇太后请罪!”
“好啦,”慈安笑了笑,“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以后,留意就是了。”
“是,臣妾谨遵懿旨!”
“方才说到了你姐姐——嗯,之前,你不是说,想跟我一起,到天津去看一看她吗?”
“是……”
“行,过两天,我就要去天津了,你就陪着我,一块儿走一趟吧!”
*(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臣妾恭领慈训
七福晋的心,大大一跳。
她确实提过,能不能以“太后出巡、命妇随侍”的名义,陪母后皇太后,一同前往天津?——那还是“王大臣会议”上,奕譞向关卓凡发难,关卓凡“自请开去一切差使,退归藩邸”时候的事儿。
彼时,七福晋进宫,为丈夫缓颊,言谈中语及慈禧,慈安说,过些日子,她要亲自到天津去,当面向慈禧解说,穆宗升遐等一系些列重大事项,七福晋打蛇随棍上,提出了“随侍”的请求。
慈安大感为难,只好推说要和关卓凡“商量”。可是,彼时,关卓凡正在“退归藩邸”,一再不肯奉诏“销假入直”,彼此面儿都见不着,“商量”神马的,自然也就无从谈起,这个事儿,就这么搁了下来。
“上头”既然不置可否,七福晋也就没有再提。郡王福晋出京,体制所无,她自知这个要求,本来也是“奢求”。
之后,轩王遇刺、醇王造逆、神机出旗,惊涛骇浪,一个接着一个,七福晋的心思,全放在了丈夫的生死上面,几乎都忘了自己曾提出过“随侍太后出巡”的要求了。
奕譞被革去一切爵职,七福晋成为一个“光头”福晋,是否还算“命妇”,尚在两可之间,“随侍太后出巡”的光鲜差使,更加没有可能轮到自己,因此,早就绝了陪同母后皇太后去天津的念想了。
现在,母后皇太后主动把这个事儿翻了出来,并恩准自己“随侍”,这……是什么意思啊?
无论如何,先谢恩再说。
七福晋站起身来,福了一福,做出欣喜的神情:“臣妾之求,逾格逾分,竟蒙皇太后允准,臣妾真是……喜出望外!臣妾……感激天恩!”
“嗯,你坐吧。”
七福晋落座之后,慈安略路沉吟了一下,说道:“天津之行,我为什么要带上你,你大约……有些不大明白。”
“这……总是皇太后的恩典!”
慈安微微一笑,“咱们两个,既是妯娌,也是姊妹,彼此之间,不必说那么多的客气话,我的想头,嗯,也不跟你藏着、掖着了。”
“是,”七福晋说道,“臣妾……恭聆慈训。”
慈安敛去笑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穆宗皇帝龙驭上宾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好像……有一只大手,伸进了胸膛,将……心、肝、脾、肺、肾,一件一件,往外拉扯,到了后来,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说到这儿,神色黯然。
七福晋一声儿也不敢出。
“穆宗皇帝不是我亲生的,”慈安说道,“我都难过到了这个份儿上,你姐姐,那就更加不必说了……”
七福晋的眼泪,已经涌上了眼眶,她紧紧的抿着嘴唇,努力自抑,不叫眼泪流了下来。
她不仅仅是为姐姐难过,更加是想起了去年冬天夭折的载瀚——那是她第一个儿子,她亲生的儿子。
载瀚走的时候,她的感觉,同母后皇太后说的,几乎如出一辙——有一只大手,伸进了胸膛,将心、肝、脾、肺、肾,一件一件,往外拉扯,到了后来,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我,还能再有一个自己的亲生的儿子吗?
“在这个世上,”母后皇太后的声音,似乎十分遥远,“你……是你姐姐最亲近的人了。”
七福晋不敢答话,生怕一张嘴,就会哭出声来——可不敢再“失仪”了!
她俯了俯身子,表示母后皇太后的“慈训”,已经“恭领”了。
“所以,”母后皇太后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一些,“你要帮着我,好生安慰、劝解你姐姐,叫她……不要太过伤心难受了。”
七福晋终于说话了,声音压的低低的:“是。”
“还有,”慈安说道,“穆宗皇帝见喜、大渐、驾崩,前前后后,来龙去脉,你也是清楚的……”
七福晋一怔。
“特别是——”
慈安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穆宗皇帝体内的‘邪毒’……”
七福晋心中一凛。
“这上头,”慈安说道,“颇有一些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
七福晋转着念头:哪些“流言蜚语”啊?
“这些话头,”慈安说道,“迟早是要传到你姐姐耳朵里的……”
顿了一顿,“你要多劝着她点儿,叫她……不要太自责了。”
自责?自责什么?
邪毒……流言蜚语……
“唉,这个事儿,”慈安秀眉微蹙,“我还真是要说老七一句!开‘王大臣会议’的时候,如果不是他不管不顾的,这个事儿,也不至于弄得……唉,街知巷闻的!”
开“王大臣会议”的时候,奕譞“不管不顾的”……
突然间,七福晋明白母后皇太后说的“流言蜚语”是什么了!
她是在说穆宗皇帝体内“邪毒”的来源——
大伙儿都说,穆宗皇帝体内的“邪毒”,最大的可能,是“过”自生身父母,且已有“公论”:若穆宗皇帝体内的“邪毒”,真的“过”自生身父母,那么,只能“过”自生母,不能“过”自生父。
七福晋心头大震。
听母后皇太后的口气,竟是——第一,已经认同了这个“流言蜚语”的真实性!
不然,“你姐姐”有什么好“自责”的?
第二,在播弄“流言蜚语”上头,奕譞负有极关键的责任!
她坐不住了,站起身来,颤声说道:“母后皇太后责备的是!奕譞确实是……荒唐!荒唐!我……我……我替他跟母后皇太后请罪!”
说罢,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
“唉,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说着,慈安也站起身来,亲自伸手来扶。
“事儿都过去了,我不过随口埋怨两句,对老七,没什么别的意思——你不要胡思乱想,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是……谢母后皇太后……”
坐下之后,七福晋尤惊魂未定,嗫嚅着说道:“其实,这个事儿,在家里头,我说过奕譞好几次了……”
“不要再说老七了,”慈安摆了摆手,“我说的是……你姐姐。”
“是,是!”
“遭逢丧子之痛,”慈安说道,“已经不晓得多么难过了?如果……唉,在这些流言蜚语上头,再想不开,身子骨儿,怎么吃得消?她就算体气壮些,到底也只是一个女人啊!”
“是,是。”
“所以,你一定要多开解、开解她。”
“是,是……”
可是……
七福晋的脑子,晕乎乎的,一个念头转来转去:您真的是要我去“开解”她吗?
“六爷递了折子,”慈安继续说道,“也替老七递了折子,身上有爵位的宗室,基本上都递了折子了……”
七福晋怔了怔:话头怎么转到这上边儿来了?
这个“折子”,自然是指劝进荣安公主的折子。
“既然大伙儿都是这个意思,”慈安说道,“看来,这个嗣皇帝,只好叫丽妞儿来做了。”
“是!”七福晋努力堆出笑容,“荣安公主登基继统,那真正是……众望所归!”
七福晋还是“醇郡王福晋”的时候,和母后皇太后唠嗑儿,言及荣安公主,有时也会叫“丽妞儿”的,现在——可是万万不敢了!
“你说的不错,”慈安微微一笑,“确实是‘众望所归’。”
顿了一顿,“不过,这个事儿,你姐姐还不晓得,待她晓得了——”
说到这儿,沉吟了一下,“你说,她乐不乐意……丽妞儿做这个嗣皇帝呢?”
母后皇太后的声音,轻柔而平和,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大大的石头,在七福晋心头,重重一压。
不过,此时此刻,七福晋异常清醒:这个问题,绝不容有任何犹豫迟疑的!
“自然是乐意的!”她陪笑说道,“怎么可能不乐意?”
微微一顿,“荣安公主也是圣母皇太后的女儿!臣妾说一句……呃,女人说的话,这个,前边儿的皇帝,是自己的儿子;后边儿的皇帝,是自己的女儿,哎哟,天底下,去哪里找这么便宜的事情呢?”
“你这话算说到点子上了,”慈安欣慰的点了点头,“丽妞儿是我的女儿,也是她的女儿——是我们姐儿俩的女儿!”
沉吟了一下,“想来,丽妞儿做嗣皇帝,你姐姐应该是乐意的,不过——”
七福晋的心,提了起来。
“对她来说,”慈安平静的说道,“这个事儿,毕竟来的突兀了些,万一,嗯,我是说万一——万一她有什么地方想不通的,你这个做妹妹的,要多……劝着她点儿才好。”
“是!”七福晋重重点头,“臣妾谨遵母后皇太后的吩咐!”
至此,母后皇太后何以要带自己去天津,已是心中雪亮了。
“唉,”慈安叹了口气,“在那个劳什子‘帘子’后边儿坐着,整座江山,整个天下,都压在了肩膀上,不累么?我也好,她也好,到底都只不过是个女人!能够……嗯,拿关卓凡的话说,‘一卸仔肩’——搁下这副担子,好生的过几天安闲日子,不好么?”
七福晋心中大大一跳。
如此说来,荣安公主登基之后,便会“亲政”,“垂帘听政”的两宫皇太后,要“撤帘”了!
她小心翼翼的说了声“是”,然后用一种附和的、感叹的口气说道:“两位皇太后操劳了这么些年的国事,是该好好儿的享享清福了!”
“颐和园的殿阁山水,”慈安微笑说道,“不比圆明园差到哪里去,我觉得,在里头过下半辈子,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是,”七福晋说道,“圣母皇太后必定也是这么想的!”
“嗯。”
过了片刻,慈安说道:“关于你姐姐,有几句话,之前我说过,现在,我再说一遍——”
七福晋竖起了耳朵。
“有我就有她——”慈安的声音,既平静、又坚定,“不管嗣皇帝是哪个,也不管她做过什么……圣母皇太后都是她,都是叶赫那拉.杏贞!”
*(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月华如水,夜沉如海
小官手足抽搐,“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慈禧一惊而醒。
寝卧之内,极其安静,似乎,一根针掉到厚厚的地毯上,也能够听得见。
她侧耳细听,隔壁——小官和乳母在隔壁——也没有任何动静。
整座官港行宫,都在沉睡之中。
嗯……我又被魇到了。
慈禧微微苦笑:是关心过甚?还是……真如楠本稻所说,我有一点儿……“神经衰弱”了?
“怦怦”的心跳,终于慢慢儿的平复了下来。
可是,已经走了困了。
慈禧合上眼睛,尝试着再次入眠,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睡不着了。
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小憩片刻,起身,下床,披上了睡袍。
光着脚,走到落地玻璃窗前,扯动帘绳,拉开了长长的窗帘。
眼前一亮,月华如水,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窗,由头至脚,流泻而下。
慈禧取下门扣,推开了门。
一阵极清冽的空气卷了进来,她不由微微的打了个寒颤,浑身上下,起了一层细小的微栗。
慈禧一面裹紧了天鹅绒睡袍,一面贪婪的深深呼吸着。
过了片刻,觉得头脑清醒了,伸出一只雪白的赤足,在门外的地面上,小心翼翼的轻轻一踩,不由就倒吸了口凉气。
露台的大理石地面,太凉了。
时已入秋,早晚的温差,很不小了。
慈禧趿上拖鞋,将睡袍的纽子扣好,腰带束好,这才走出寝卧,来到了露台之上。
露台极为宽大,一大两小的三张案几,一长两短的三张“梳化椅”,亦不过只占据了其中一角。
慈禧没有坐下,她走到露台边缘,手扶汉白玉栏杆,仰起了头。
一轮玉盘,当空而挂,偌大一个园子,草木亭台,“水法”雕像,历历在目,清晰几如白昼。
视线越过围墙,湖面上素晖朦胧,波光粼粼,隐约可见。
再往远看,浓重的夜幕,四垂于地面,一切景物,便不大可辨了。
慈禧生出了一种错觉:此身所在之处,好像一座孤岛,四周皆为汪洋大海,目下虽然平静,可是,不晓得天亮之后,会不会波涛涌起?
月光洒在她光洁白皙的脸庞上,浮动着一层莫名的淡淡的光辉,生产之后丰腴起来的面容,依旧艳丽不可方物。
只是秀眉微蹙,山黛之间,隐现乌云。
她伸出手去,月光之下,柔嫩的掌心,似有流水晃动。
轻轻摇晃着手掌,地面上,影随人动。
流水,无从把握,无可捉摸。
她缩回手,长长的、无声的透了口气。
*
昨天下午,胡氏过来请安,进门的时候,满脸堆笑,慈禧一眼看去,便晓得,这个女人,一定“有事”。
胡氏行了礼,起身之后,朗朗说道:“启禀圣母皇太后,奴婢刚刚得了一个极好的消息,赶着过来回给太后——轩王爷明儿个就要来天津了!”
慈禧一双凤目,倏然放出光来:“哦?”
一旁坐着的楠本稻,站起身来,深深一福,欢然说道:“臣妾给圣母皇太后贺喜!”
侍立的玉儿,也满面笑容的请下安去:“奴婢给主子叩喜!”
楠本稻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是“民女”了,慈禧封了她一个“朝议大夫恭人”,这是从四品官员的正妻的封诰,楠本稻虽然没有老公,也照封不误。只是,这个恩典,暂时只能是口头的,还不能就过了明路——圣母皇太后“静修默祷”期间,实在找不到理由去封诰一个还没有入籍的日本女人。
慈禧承诺,一俟“静修默祷”的一年之期结束,一回到北京,就吩咐礼部,替她正式办理相关手续。
对于这个“朝议大夫恭人”,楠本稻十分惶惑,辞了几次,不得要领,只好向轩王爷请示,轩王爷的回复是:这是好事啊,应得应分,何必辞?
于是,楠本稻就变成了“朝议大夫恭人”。
慈禧虽然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但脸上的喜气,却是难以掩饰,她对楠本稻和玉儿报以一笑,虚抬了抬手,示意她们起来,然后,转过头来,对胡氏说道:“明儿?嗯,什么时辰到咱们这儿啊?”
口吻是平静的,声调却有一点点颤抖。
“回圣母皇太后,大约是中午吧。”
慈禧的秀眉,微微一扬:“他要……连夜赶过来?”
心想,这么赶,是天津这边儿,出了什么急事儿吗?抑或是要赶着回北京?——如是,他在官港行宫这儿,可就待不了多久了。
“回太后的话,”胡氏说道,“天津到北京的火轮车,已经开通了,轩王爷到天津来,坐的是火轮车,快的话,一个半时辰就能到,慢得话,也不会超过两个时辰,一大早启程,中午就能够到天津的,用不着连夜赶路。”
慈禧露出讶异的神色:“‘京津线’通车了?”
“是。”
“好快——我竟不知道!”
说罢,她转向楠本稻和玉儿,自嘲的说道:“你们看,我真正成了桃花源里的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
楠本稻陪笑说道:“臣妾想,这个‘京津线’,大约是刚刚开通的,还赶不及回禀给圣母皇太后知晓。”
“是,”胡氏说道,“楠本先生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京津线’确实是刚刚开通,还没有正式对外头……这个,‘运营’!就是轩王爷这次到天津来,也是‘京津线’头一回办军务之外的差使呢!”
“你说——”慈禧的秀眉,又是微微一扬,“这是‘京津线’头一回办军务之外的差使?”
“是啊。”
“就是说,”慈禧说道,“‘京津线’虽然还没有正式‘运营’,不过,在此之前,可也是办过正经差使的——都是军务,对吧?”
“呃……是。”
“军务——就是运兵了,对吧?”
“呃……是……”
“运兵——从哪儿往哪儿运呢?从北京往天津运,还是从天津往北京运?”
胡氏没有想到,自己话中一个小小的漏洞,一露头,便被圣母皇太后抓的牢牢的,不过,圣母皇太后的敏锐凌厉,她不是第一次领教了,也早就有了应对的法子。
“回太后的话,”胡氏从容说道,“这个,奴婢哪儿晓得呢?就知道天津的火车站,一队又一队的兵,来来去去的——这个,呃,如果不是运兵,这么些个兵,跑到火车站里去做什么呢?”
“这些兵,”慈禧说道,“自然都是轩军了?”
“呃,回太后,奴婢也不晓得,不过,应该……是吧?”
“这可奇怪了,”慈禧沉吟说道,“北京、天津两处,会有什么调兵的事情呢?”
“这个事儿,”胡氏陪笑说道,“何必太后劳神儿呢?反正,轩王爷明儿个就到了,太后当面问问他,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
慈禧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他这次来,什么叫做‘军务之外的差使’?他到天津来,难道不是用‘查看军务’的名义吗?”
“呃……不是的。”
“那——”慈禧微觉疑惑,“用的是什么名义呢?
“回太后,”胡氏小心翼翼的说道,“电报上说,轩王爷奉母后皇太后出巡天津……”
“什么?!”
胡氏的话还没有说完,慈禧的脸色已经变了。
楠本稻和玉儿,也是一脸愕然。
“母后皇太后?”慈禧的声音,明显低沉了下来,“你说的是……母后皇太后?我没有听错?”
“回太后,”胡氏愈加陪上了小心,“电报上是这么说的。”
顿了一顿,“呃,电报上还说……‘七福晋随侍’。”
七福晋?
“醇郡王福晋?”
“呃,回太后,电报上说的,是……‘七福晋’。”
*(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七福晋——必定就是婉贞了,在世的亲王、郡王,除了奕譞,再没有第二个行七的了。
可是,“七福晋”只是个日常的称呼,莫说行文,就是较为正式的对唔,不论君臣之间,还是臣下之间,语及叶赫那拉.婉贞,都必定呼之以“醇郡王福晋”或“醇王福晋”的,这封电报,怎么会用了这么个古怪的称呼?
此时的慈禧,再怎么聪明,也想不到,妹妹的“福晋”封号之前,已经没有了“醇郡王”三个字了。
不过,诧异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称呼什么的,不及深究,真正古怪的,是……婉贞怎么会跟了“东边儿”过天津来?
郡王尤不能随便出京,更不要说郡王福晋了!
不过,虽没有郡王福晋出京的规矩,太后出巡,却有“命妇随侍”的规矩,是不是因为这个,叫婉贞跟了过来?
这……
不对,不对……
还是说不通啊……
说不通就先搁着——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东边儿”过来做什么?!
“太后出巡”……
上一次的“太后出巡”,是自己这个“西边儿”的差使;“东边儿”呢,呆在北京没动窝,拿已经过世的倭老夫子的话,就是什么……嗯,“不有居者,谁守社稷?不有行者,谁扞牧圄?”——自己去天津“扞牧圄”,“东边儿”留在北京“守社稷”。
难道,“东边儿”不甘心,也要凑一回热闹,出一回风头?
可是,“东边儿”……不是这样的人啊!
她一向怕出远门儿,也怯于和臣下打交道,人愈多,心里头愈打鼓,上一回,可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来的,不要来天津的呀!
难道,因为“京津线”通了车,一路之上,自在轻松了许多,不再望旅途而生畏,于是,被什么人撺掇着,出来……开开眼界?
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不对!
就算“东边儿”也要“太后出巡”,那……怎么也得等到我这个“静修默祷”的功德圆满、回到北京了,然后她再出京吧?
最关键的是,不管是“东边儿”自个儿静极思动,还是被人怂恿的动了心,她的“太后出巡”,最终能否成行,决定权并不在她自己手里,而是——在关卓凡手里。
如果关卓凡认为她的“太后出巡”不合适——至少,眼下这个点儿不合适,他自然能够拿出来一百种办法,或者打消“东边儿”这个念头,或者阳奉阴违,使之无法成行。
就是说——
这一次的“太后出巡”,关卓凡是赞成的。
这是最古怪、最古怪的地方了——
这个事儿,他为什么不事先和自己商量?!
不方便?来不及?
怎么可能?
现在有了电报,音讯转瞬即达,一日之内,彼此来回说多少趟车轱辘话,都没有问题啊!
就算没有电报,快马来回,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呀!
如果——
如果他拿这个事儿和自己商量,自己会怎么样呢?
不用说,必定是反对的。
如是,“东边儿”的“太后出巡”,就无法成行了。
这一层,关卓凡必定是心中有数的。
就是说,关卓凡不事先同自己商议,根本就是故意的!
待生米煮成熟饭了,才跟自己闲闲的打个招呼,叫自己就算反对,亦无从措手——不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赶不及了!
也即是说,“东边儿”此行,关卓凡不但赞成,甚至——这根本就是他的主意!
他——
想干什么?!
目下,我是怎样的一个情形,他不晓得?!
目下,官港行宫是怎样的一个情形,他不晓得?!
“东边儿”过来了,我要不要见她?
目下,我这个情形,怎么能够见她?!
这个事儿,实在是……太古怪了!
他古怪,北京那边儿,整个都很古怪!
北京那边儿……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而且,不会是小事情!
出了……什么事情呢?
为什么……一点儿信儿都不透给自己?
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怎么……愈来愈看不懂他了?
看不懂他——
这,不是今天才生出来的感觉。
……
无数念头,此来彼去。
圣母皇太后的脸色,阴晴变幻不定,笑容已经看不见了,楠本稻、玉儿和胡氏,都不敢说话,尤其是胡氏,不由自主,身子俯的愈来愈低了。
“李莲英呢?”
慈禧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听起来还算平和。
“回太后的话,”胡氏低眉顺眼的说道,“李总管自然是……呃,侍奉母后皇太后的銮驾,和大伙儿一块儿过来的。”
并不意外。
可是,这亦等于说,见到关卓凡等人之前,见不到李莲英了——慈禧坚持要李莲英回京,为的就是打探京里的消息,这一来,算盘落空了。
她心中忽然一动:李莲英一回去,他就奉“东边儿”出巡了,这——
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会不会,就是李莲英此行,将他和她,“逼”了出来呢?
“母后皇太后的行程,怎么安排啊?总不成,一下火轮车,他就‘奉’母后皇太后到行宫这儿来了吧?”
慈禧的话里,带着一丝讥讽。
微微一顿,“嗯,咱们要不要现在就动作起来,把屋子打扫打扫清爽,腾空了出来呀?”
“不必,不必!”
胡氏连连摆手,然后“嗐”了一声,说道,“圣母皇太后这么说,就是奴婢没侍候好、差使没办好了!奴婢真是……唉,愧也愧死了!”
顿了一顿,“电报上说,是轩王爷和七福晋先过来,母后皇太后之后再过来,还有,呃,母后皇太后应该不是驻跸官港行宫这儿的。”
慈禧秀眉一扬,“他和醇郡王福晋先过来?”
“醇郡王福晋”几个字,叫胡氏略略犹豫了一下,但随即说道:“回太后,这个……是的,轩王爷和七福晋先过来。”
慈禧并没有留意到“醇郡王福晋”和“七福晋”的微妙区别,说道:“母后皇太后若不驻跸官港行宫,那……请她住哪里呀?”
“这个,奴婢就不大清楚了。”
你一定是清楚的,只是不肯说罢了。
一时无人说话,起居室内,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过了片刻,楠本稻小心翼翼的说道:“太后,臣妾有几句话,不晓得……该不该说?”
“你说。”
“是。”
沉吟了一下,楠本稻说道:“轩王爷是次行程,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他终于是过来天津了,这,无论如何,总是一件好事。”
慈禧没吭声。
“再者说了,”楠本稻说道,“是轩王爷和七福晋先到咱们这儿——七福晋是自己人,就有什么……呃,到底也是……无碍的。”
慈禧还是不说话,不过,面色似乎略略缓和了一些。
“王爷到了,”楠本稻说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太后一问,便晓得了。母后皇太后那儿,若太后觉得,还需要做什么……安排,也尽赶得及,不至于……这个,呃,耽误什么事儿的。”
慈禧终于“嗯”了一声。
见慈禧颜色已霁,玉儿插嘴说道:“楠本先生说的对!依奴婢的小见识,王爷这么安排,必定有王爷的道理;他事先没来得及跟太后请示,也必定……呃,有什么十分做难的地方,太后……还是多体谅着他点儿吧!”
慈禧“哼”了一声。
“臣妾以为,”楠本稻说道,“玉儿的话,很有道理,太后和王爷两位,已经整整十个月没见面了,现在,又有了……小官,太后对王爷,可不能面儿还没见,就先存了一个……怨怼的心思,这,不大合适……”
慈禧心中一动。
过了片刻,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笑容,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罢了,看在小官的份儿上,我就……看开些吧!”
慈禧和关卓凡的儿子,因为还没有取名——大名、小名都没有,因此就叫“小官”。私下底,官港行宫的人,称呼这个孩子为“小爷”,不过,当着圣母皇太后的面儿,是不许叫“小爷”一类的尊称,只能叫“小官”。
圣母皇太后说了,不如此的话,“怕养不大”。
“太后圣明!”
楠本稻先颂了一句圣,然后满面欢容的说道:“和气致祥!国家是这样,家……也是这样的。”
家?
这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在慈禧的心湖之中,“咚”的一声,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一阵恍惚:那个朦胧的、遥远的梦,真的能变成现实吗?
她很快就回过神儿来,先对楠本稻点了点头,然后对胡氏说道:“电报上头,还说了什么吗?”
“回太后,就这么多了。”
“嗯,母后皇太后另有驻跸的行宫,不过,七福晋……总得住咱们这儿吧?”
“这个,呃,电报上倒没有交代,”胡氏陪笑说道,“不过,官港行宫地方大得很,奴婢事先将屋子收拾好,七福晋住不住咱们这儿,都不会耽误事儿的。”
“嗯。”
又没有话说了。
过了一会儿,慈禧自己打破了沉默:“还有什么事儿要回吗?”
“啊,没有了。”
“那好,你跪安吧!”
胡氏退出去之后,慈禧转过头来,对楠本稻说道:“本来,今儿个下午,是要跟你学德意志话的,现在,你也晓得的,我的心思乱的很,大约学不进去什么了,今儿个,就跟老师告个假吧!”
楠本稻赶忙站了起来,俯一俯身,说道:“太后这么说,臣妾可当不起!那……臣妾就告退了?”
“嗯,跪安吧!”
楠本稻一出门,慈禧脸上的那丝笑容,便无影无踪了。
*(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物是人非旧容颜
楠本稻的话,提醒了慈禧,在外人——尤其是在关卓凡的人面前,不能流露出对关卓凡的明显的“怨怼”的情绪。
这个官港行宫,上上下下,自然都是“关卓凡的人”,尤以那个丁胡氏居首。慈禧心里明镜似的,胡氏的差使,既是服侍自己,也是窥伺自己——这,不消说的了。
其实,就是楠本稻本人,又何尝不是“关卓凡的人”?
拿楠本稻自个儿的话说,她是关卓凡“识拔于稠众人中”的;同时,楠本稻母女两个,身处异国他乡,全仗关卓凡卵翼荫庇,事无巨细,都要仰赖,说句不好听的,身家性命,都捏在关卓凡手里,怎么可以不是“关卓凡的人”?
所以,纵然在李莲英眼中,慈禧对楠本稻,“亲如姊妹”,但是,事实上,慈禧对楠本稻,并没有失去“关卓凡的人”这个最基本的判断。
不过,慈禧冷眼旁观,同为“关卓凡的人”,楠本稻和丁胡氏,其实是有着本质的不同的。
第一,楠本稻虽说为关卓凡“识拔于稠众人中”,但是,这个“识拔”,最多只能说“识拔于微”,不能说“识拔于泥涂”。
楠本稻来中国之前,已经是长崎当地非常著名的医生,虽然因为身世的关系,母女皆为人歧视,但那都是背地里的,当着楠本稻的面儿,不论什么人,官也好,民也好,都还是很客气的,都是一口一个“楠本医生”或“楠本先生”的。
生计上面,彼时的日本,医生的收入,虽不算高,也总算能够温饱自足,并无冻馁之虞。
楠本稻的东渡中国,固然是因为渴望摆脱樊笼、父女团聚,同时,开创局面、发展事业,也有相当的诱惑;但另一方面,彼时的关卓凡,是幕府卑辞厚币请来的救兵,几等同于幕府的太上皇,他的要求,楠本稻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根本没有拒绝的能力。
就是说,楠本稻的东渡中国,有被强迫的成分,某种意义上,她们母女,是关卓凡的一件“战利品”。
慈禧甚至一度怀疑,关卓凡对这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是不是有什么不轨的企图?
就算他对楠本稻本人没有什么邪念,可是,对她的女儿……嗯,那个楠本高子呢?以楠本稻的容貌,她的女儿,大约也是绝色吧?哼,关卓凡那个混蛋,我还不晓得?
无论如何,在慈禧看来,楠本稻和关卓凡,彼此的信任,并不是毫无保留的,不然,楠本稻赴欧洲与生父团聚,她的女儿,为什么没有跟着她,一起去见外祖父?关卓凡把楠本高子留在上海,还不是放心不下,如果把女儿也放了出去,母女二人,会一去不返?
第二,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慈禧发现,楠本稻虽然性情温和,但为人处世,其实颇有自己的坚持,对她不以为然的观点和事物,她不会哓哓辨诘,但是,也绝不随意附和,哪怕面对自己这个圣母皇太后,亦是如此。
两个人谈话,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泰西的某件事物,楠本稻为慈禧反复譬解之后,慈禧依旧摇头,“怎么可能?”这时,楠本稻便会沉默下来,不说话了。
如果换了第二个人,这个时候,十有**会说,“太后说的是!这个,这个,呃,道听途说,稗官野史,原不足采信”,云云。
就是关卓凡,也是这么干过的。
他在江苏巡抚任上,进京陛见,以侍卫身份,入宫宿卫,有一天,颠颠儿的捧了一个“地球仪”,跑过来跟自己和“东边儿”说:咱们脚下的大地,其实是一个圆球。
自己和“东边儿”,都一再表示,难以置信,关卓凡便改了口,说什么“太后真是圣明,无事不在洞鉴之中,这个东西,果然甚不可信,臣请将之锁入库中,庶几不使谬毒流传”,云云。
之后,那个美国将军杜立德入觐,自己问及此事,杜立德亦坚称“地球是圆的”,还譬解了一大轮。虽然还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是,自己的“九州大陆,平坦无际”的观念,已经开始发生动摇了。
关于大地是圆是平,楠本稻的说法,和杜立德,如出一辙,并认认真真,反复譬解,慈禧虽然依旧没有真正想通、想透,但是,已经大致认同“地球确实是圆的”了。
嗯,拿关卓凡和楠本稻、杜立德做一个对比——
关卓凡是怎么跟自己和“东边儿”譬解的?
如果大地是一个圆球——
东边儿说,“咱们是住在上面,那倒还好,洋鬼子住在下面,那岂不是大头朝下,都掉下去了?”
关卓凡咋说的?哦,“或许,洋鬼子练就了一门大头朝下走路的功夫,也未可知……”
现在回过头来看,他这么说,不就是在哄小孩子吗?
哼,这个混蛋,说的轻一点,是“谀君”,说的重一点,就是“欺君”了!
楠本稻的做派,初初的时候,慈禧颇不习惯,也有不止一次慈颜不悦,可是,到了后来,却想通了:
杜立德也罢了,到底是客卿,日本的仗打完了,领了爵位和赏赐,就可以拍拍屁股回美利坚去了,并不用怎么刻意讨好中国的皇太后,可是,楠本稻不同啊!她们母女,今后一生,尽系于中国,她不肯“谀君”,这,可是真正的“忠荩”啊。
那么,“谀君”的那一个,算不算真正的“忠荩”呢?
不晓得。
楠本稻既然不肯“谀君”,对自己的那位“恩主”,也未必会在任何情况下,都做违心的俯从。
拿现在的话说,楠本稻是那种……嗯,有着“完整而成熟的世界观”以及“独立的人格”的人。
慈禧之所以对楠本稻“亲如姊妹”,并加恩“朝议大夫恭人”,固然是因为她医术高超、尽心竭力,以及李莲英说的,“圣母皇太后如果发闷,想找人聊天儿,只好找楠本先生了”——事实上,楠本稻已经成了慈禧的没有老师名义的老师了。
除此之外,基于楠本稻的品性以及她和关卓凡的特殊而微妙的关系,慈禧认为,楠、关二人之间,并非全然无隙可乘,而她,实在是太需要在关卓凡那儿,打进一根自己的楔子了!
因为,这十个月下来,关卓凡这个人,她是愈来愈看不懂,愈来愈放心不下了!
这种深刻的疑虑,并不是今天才生了出来。
当然,也不是一到天津,就生了出来。
李莲英说,圣母皇太后刚到天津的时候,“兴致很好”,其实,何止“兴致很好”?
一离开紫禁城,慈禧就觉得,天更蓝了,云更白了,空气更清新了,阳光更灿烂了!
愈近天津,兴致愈好!一路之上,慈禧言笑晏晏,玉儿和李莲英都说,上一回去天津,圣母皇太后的兴致,似乎也不如这一次这么好呀!
待銮驾上了那条“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的黑色大路,慈禧说了这么一句话,“好了,就快到家了!”
同车的玉儿,听在耳中,心中热热的一跳。
銮驾进入官港行宫,走下黄金马车,慈禧又说了一句,“唉,总算到家了!”
彼时,她微微的仰着脸,眯着眼睛,脸上那种迷醉的神色,给玉儿和李莲英,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那个时候,慈禧的心里,是真的把官港行宫,当做了自己的家的。
官港行宫的面积,自然远不及紫禁城,可是,紫禁城大多数地方,没有特别的由头,皇太后都难以涉足,在宫里,慈禧真正的活动的空间,其实不过就是长春宫、养心殿两点一线,再加上个御花园,有时候,去钟粹宫说个事儿、串个门儿,仅此而已。
所谓“遛弯儿”,不过就是在自己的长春宫里,来回的兜圈儿,一个二进的院子,拿慈禧自嘲的话说,就跟“放风”似的。
官港行宫不同!每一处,每一景,随时随地,随意来往,且无需任何銮仪,念头一起,玉儿和李莲英陪着,下楼出门,任意所之。
因此,实际活动的范围,远远超过了紫禁城。
也可以出行宫大门的。
官港行宫周边,景致极佳,河道蜿蜒,碧波荡漾,古木虬曲,蒹葭苍苍,水鸟翔集,回旋湖天。这一大片水草丰美的风景地,都被圈了起来,划做“军事禁区”,官港行宫,地处“军事禁区”之中心。
慈禧可以在“军事禁区”内自由活动,当然,出行宫的门儿,只带玉儿、李莲英是不够的,还得带上胡氏,另外,还必须有轩军近卫团士兵的随扈保卫。
这片“军事禁区”的面积,远远超过了圆明圆、长春园、绮春园加在一起的“圆明三园”,紫禁城,那就更加不必说了。
还可以乘船。
官港行宫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码头,泊着一艘装潢华美的火轮船——这是圣母皇太后的专用游轮。
因此,一入官港行宫,慈禧非但有“回到家”之感,更有脱却樊笼、天宽地广之慨!
*(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毒瘾
没过多久,慈禧开始了孕吐。
也许是因为年龄偏大的缘故,这一次的妊娠反应,比怀小皇帝的时候,要厉害的多,吐得凶狠的时候,慈禧也会在心里咒骂关卓凡“杀千刀的”,可是,她的“好兴致”,并没有受到真正的影响,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遛弯儿的遛弯儿,且一溜就是大半个时辰。
除此之外,慈禧“出宫”的兴致也很高,隔三差五,或者出前门乘车,或者出后门乘船,在湖光水色之间,自在徜徉,流连忘返。
玉儿和李莲英暗地里计算过,除去传膳和歇息,圣母皇太后呆在户外的时候,几乎比待在室内的时候,还要更多一些。
反倒是关卓凡收到圣母皇太后妊娠反应较大的报告之后,深表担心,甚至说要亲自到天津来探视、照料。
“探视”也罢了,“照料”算什么?慈禧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不禁为之感动,回信说,你派给我的那个楠本稻说了,我这个“妊娠反应”,尚属正常,无须过虑,你那儿,刚刚开始实行“黄白折制度”,正是最忙、最乱的时候,不必分神跑到天津来啦——来了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你总不能代我“妊娠反应”吧?
于是,关卓凡反复叮嘱,“节劳”、“安心”、“静摄”,云云。
于慈禧而言,生理上,那是最辛苦、最别扭的一段日子;心理上,却是最愉悦、最甜蜜的一段日子。
遗憾的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孕吐逐渐缓解,妊娠反应渐趋消退,同时,腹部日渐隆起,身体日渐滞重。
生理反应的平和,活动能力的降低,以及对新环境的兴奋度的减退,让一个有些奇怪的事实浮出了水面:几个月了,没有接到北京方面任何关于政务的通报。
慈禧是以为文宗“静心默祷”的名义,出居天津的,期年之内,原则上,自然是不与军国政事的。可是,这个“静心默祷”,只是迷迷外人的眼,出京之前,慈禧和关卓凡是有默契的:重大的政务,还是要向她通报,彼此商量着办。
当然,这个通报,不是通过朝廷,而是通过关卓凡自己的渠道。
事实上,出京之前,乾清宫集议重臣,明颁谕旨,关于这个问题,也有特别的说明:
母后皇太后独任艰巨,须有力人员顾问襄赞,君臣同心,庶几厪虑不烦,内外乂安。特行黄、白折制度,派轩亲王协助看折。不过,若遇疑难紧要,难以决断,可发往天津,由两宫皇太后共同睿断。如此做法,虽偶尔搅扰圣母皇太后静修,但国事为重,想来先帝在天之灵,亦不会介怀的,云云。
好几个月了,朝政难道没有任何的“疑难紧要,难以决断”吗?
电信来往之中,慈禧的这个疑问,终于委婉的提了出来。
关卓凡的回复,倒是十分坦然:
第一,这一段时间,确实是没有什么“疑难紧要,难以决断”之事,可以拿出来烦扰圣母皇太后的厪虑的。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前段日子,太后的妊娠反应如此厉害,臣着实是吓到了,太后春秋正盛,可是,到底不比十几岁的小姑娘了,须打醒十二分精神,加意调理、保养,一丝儿疏忽都不敢有,方得无虞。
因此,这段日子里,臣以为,太后实在不宜再为别的事情烦心了,太后一定要臣通报政务,臣就只好“报喜不报忧”了,太后如果怪罪,臣亦无话可说,期年之后,太后不论怎么处分臣,臣都是甘受不辞的,现在嘛,还是要请太后静心安养。
关卓凡的回复,虽然出乎意料,却自有一番歪理,慈禧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个时候,李莲英、玉儿两个,在一旁紧着敲边鼓。
李莲英说道,“王爷不肯拿国事、政务来烦扰主子,把什么事儿都揽到了自个儿的身上,这个……呃,所谓‘独任艰巨’啊!王爷不想主子忧心分神,全都是为了主子的凤体安康!这分苦心,奴才在一旁瞅着,都觉得……呃,怪感动的呢!”
玉儿更加说道,“王爷为了主子您,为了您肚子里的……呃,小爷,这个,不仅不顾辛劳,而且……不避嫌疑!依着奴婢的小见识,王爷如此作为,才真正叫做……真爱呢!”
“真爱”二字,不晓得这个小妮子从哪儿学来的?慈禧听在耳中,心里头热热的、甜甜的。
仔细品味,关卓凡之自作主张,那种隐约的蛮横和霸道,慈禧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觉出了一种莫名的喜意了。
她“哼”了一声,脸上的笑意却是掩不住的,“你怎么晓得是‘小爷’?弄不好,就是个‘小娘’呢!”
玉儿说道,“‘小爷’也好,‘小娘’也罢,都是一般的好!不过,奴婢就是觉得,主子怀的,是一位‘小爷’!”
“哟,”慈禧斜睨了玉儿一眼,“你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把握?你会看相?你是医生?”
“奴婢不会看相,”玉儿说道,“更加不是医生——可是,楠本先生是医生啊!奴婢瞅着楠本先生的意思,主子怀上的,就是一位‘小爷’呢!”
“啊?”慈禧抑制不住自己的惊喜,“是吗?这个事儿,我是问过她的,她可是不肯说呢!”
“楠本先生是医生,”玉儿说道,“职责所在,这种事儿,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哪个肯说?不然,万一弄错了,岂非成了……‘欺君’了?不过,奴婢旁敲侧击的,我瞅她那个意思,主子肚子里的,十有**,就是一位‘小爷’!”
“哟,你这个小蹄子,心眼儿还真是不少!”
过了片刻,慈禧心满意足的说道:“得,我也懒得搭理他了,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咱们且自个儿过自个儿的日子吧!”
这个“他”,自然是指北京的那个“他”。
其词若憾,其实深喜。
可是,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多久。
慈禧是一个喜动不喜静的人,虽然身形日渐滞重,但在行宫里遛弯儿,在“军事禁区”的范围内,游山赏水,仍然一如其旧,这上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说起来,一直是在“动”的——
只是,官港这个地方,实在是太“静”了!
除了李莲英、玉儿、胡氏、楠本稻,以及几个仆役,偌大一个官港行宫,再也见不到什么人影了,连卫兵都不大见得到。
卫兵主要在行宫四周布防,行宫主楼内外,并无卫兵;行宫的苑囿很大,关键位置,都有布防,可这个“关键”,是对于“布防”而言,绝大多数时候,这些布防的卫兵,并不在圣母皇太后视线之内。
只有在圣母皇太后出宫的时候,卫兵们才会变戏似的冒了出来,随扈保卫。
而且,近身的卫兵,不过数人,大多数“随扈”的卫兵,分成几个小组,前后左右,和銮驾都保持着一段距离——圣母皇太后还是看不见他们。
“军事禁区”之内,渺无人烟,沿途所见,除了草木,只有鸟兽。
还有,再好的风景,看久了,也会变得平淡。
时间长了,脱却樊笼、天宽地广的感慨,终于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慌的静寞。
这还不是叫慈禧最难受的。
辛酉政变,垂帘听政,迄于今日,政治和权力这两样东西,已经融入了慈禧的血液。处理政务,不但早就成为了她的习惯,更加成为了她的爱好,纵横捭阖、生杀予夺带来的快感和成就感,没有任何其他事物可以替代——包括和关卓凡的私情。
另外,深宫之中,不论紫禁城还是官港行宫,都没有任何“夜生活”可言,宫门下钥,灯光亮起,几乎就意味着一整天的时光的结束。可是,慈禧正当盛年,精力旺盛,这个时候就上床安置,根本睡不着觉,披阅奏折,早就成了她排遣深宫寂寞的最重要的手段。
隔绝于政治和权力之外,这才是慈禧最难受的事情。
这种隔绝,一、两个月,没有什么太深刻的感觉;两、三个月,也可以勉强忍受,可时间再长,就像吸食“福寿膏”的人,瘾头上来了,心慌意乱,坐卧难安。
长时间的妊娠反应,分散了慈禧对于政治和权力的注意力,她的“瘾头”的发作,已经算是晚的了。
可是,这个“瘾头”,一旦发作,就再也无法消除了。
慈禧向楠本稻学习“西学”,十分认真,这在相当程度上,填补了她平日里的寂寞空虚——至少,掌灯之后的夜晚,不致无所事事了;同时,对于减轻政治和权力的“瘾头”,亦不无助益。
但是,无法去根儿。
这个情形,是慈禧出京之前,全然没有预料到的。
慈禧对于出居天津的印象和想象,基本停留在上一次天津阅兵上面。虽然,理智也告诉她,两者不会是一回事儿,可是,她并未真正在意——上一回的热血沸腾、荡气回肠,实在给她留下了太过深刻的记忆,她不由自主的,把两者混到了一起。
当她终于发现,两者根本不是一码事儿的时候,“瘾头”已经发作了。
*(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疑云升起
夜深人静之时,想起每日视朝、臣下唯唯的情形,慈禧就禁不住怦然心动,坐卧难宁,最后,连手掌心都发热了。
心动过后,便是心慌,一颗心空落落的,无处安放,那种四边不靠的感觉,着实叫人难耐。
如果仅仅是不能处理政务也就罢了,问题是连一点儿政务的信儿也收不到——如果北京向她常川通报,就算相关政务并不由她亲自处分,她至少可以“望梅止渴”,条分缕析,深思熟虑,然后做出自己的“裁断”,和北京那边儿的实际处分,彼此印证,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意淫”一番,也是好的呀。
犹如口干舌燥,却无甘霖以解渴,非但如此,更有被蒙住了眼睛、堵住了耳朵、甚至塞上了嘴巴的感觉,连呼吸都不大顺畅了,心里头,自然就慌得更甚了。
怎么办呢?
之前,自己已经默认了关卓凡的“太后实在不宜再为别的事情烦心”的歪理了,也默许了他不向自己通报政务的行为,现在若出尔反尔,打倒昨日之我,要他重新向自己通报政务,颇有些……张不开口呀。
而且,就算关卓凡受逼不过,遵旨向自己通报政务,只怕也是按他自个儿说的,说一句,藏一句,“报喜不报忧”。如是,亦不能算如己之意,不仅实在没有什么大意思,甚至可能因为只获得了片面的信息,而做出错误的“裁断”。
还有,自己若真这么逼迫关卓凡,会不会叫他觉得,自己对他的“忠荩”,好像有些……信不过似的?
那……就不大好了。
彼时,慈禧对于关卓凡的“忠荩”,还没有生出任何的怀疑。
那么,何以解忧?
嗯,唯有关君了。
这个时候的慈禧,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到关卓凡。
人在寂寞空虚的时候,本能的要去寻找填充寂寞空虚的物事,此时此刻,关卓凡比世上任何其他的物事——包括楠本稻的“西学”,都更能填充圣母皇太后的寂寞空虚。
相会的渴求一旦生了出来,就像政治和权力的“瘾头”发作了一般,再也无可抑制。
慈禧出京的时候,意气昂扬,颇有“天津大冒险”的兴奋和憧憬,那个时候,她绝对没有想到,数月之后,自己思念那个“杀千刀的”,竟会到了寝食不安、夜不成寐的地步——简直是,嗯,“相思成灾”!
这已经不算一种正常的思念了——如果慈禧不是身怀六甲,不致于此;如果慈禧不是被隔绝于政治和权力之外,耳目闭塞,亦不致于此。
事实上,慈禧对关卓凡的思念,和她的政治和权力的“瘾头”的发作,是相辅相成、相生相克的——此时此地,关卓凡是慈禧的“瘾头”的唯一的解药。
慈禧在信中,明确的提出了要关卓凡“尽快来天津一会”。
电报发出后,慈禧以为,关卓凡一接到信儿,略作安排,就会赶往天津的,曲曲手指头,顶多过个三、五天,就能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杀千刀的”啦!
孰知,过了三、五天,见到的,不是关卓凡的人,而是关卓凡的信。
关卓凡在信中说,近日公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出空儿,待一切安排妥当了,自然马不停蹄,一路飞奔,投入圣母皇太后的怀抱。
呃……好吧,轩亲王的原话,并没有“投入圣母皇太后的怀抱”这一句,不过,嘿嘿,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了。
慈禧看了,大大一愣。
文字虽然甜蜜缠绵,但是——
他是真忙到脱不开身呢?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玉儿和李莲英两个,都在一边儿替慈禧开解。
玉儿说道:“主子想的太多了!轩王爷忙起来什么情形,别人不晓得,主子还不晓得?那是连轴儿转!一时半会儿,抽不出空儿,有什么稀奇?”
李莲英说道:“是啊!再者说了,往返天津一趟,怎么也得……六、七天的光景吧?——除非,王爷到了,主子叫他喝口水,就往回赶!嘿嘿。王爷总领机枢,一口气儿出京六、七天,那不得‘一切安排妥当’了,才能成行?唉,哪儿能主子今儿见召,明儿他就颠颠儿的上路呢?”
说的都有道理,慈禧虽然难掩心头的失落,可是,没有再说什么了。
那就等吧。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
慈禧终于忍不住了,直捅捅的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过来啊?能给个准日子吗?
回答是:尽快,尽快。
就是说,没有“准日子”。
这……可就不大对劲了。
李莲英和玉儿,还是一味的替关卓凡缓颊,用的理由,还是一个“忙”字。
李莲英说,“主子您想一想,在北京的时候,朝廷大政,有轩王爷帮着您料理,不过,到底还得您‘宸衷独断’;您离了京,朝廷大政,就归母后皇太后一个人‘宸衷独断’了。母后皇太后您是晓得的,做这个事情,其实是心有余、力不足,因此,您一离开北京,朝廷大政,就都压到了轩王爷一个人身上,他本来就忙,这下子,只怕连用膳、睡觉的辰光,都不够用了!”
玉儿说,“是呀!奴婢是不懂朝廷大政的,可是,想来……这些‘大政’,必是一桩接着一桩,没完没了!而且,有些事情,办起来繁难的很,哪个说得准,哪一天才办得完?主子叫王爷给准日子,实在是……为难王爷了!”
慈禧不耐烦了,“你们不用替他寻什么理由了!我就不相信,如果他真的有心,三、两天的功夫,就寻不出来?他过天津,快车快马,不比咱们拖泥带水的,用不了咱们那么长的辰光!”
玉儿和李莲英都是一滞。
过了片刻,李莲英小心翼翼的说道:“王爷总领机枢,出一趟北京,别的不说,这个由头,就不好找啊。”
“由头有什么不好找的?”慈禧说道,“说到天津‘查看军务’就是了!”
李莲英和玉儿,都不晓得再说什么好了。
慈禧一声冷笑,“之前,他不是说过,要来天津‘探视’、‘照料’么?那个时候,倒不忙了?倒说走就走,连个‘准日子’都不必要了?”
玉儿和李莲英对视一眼,李莲英陪笑说道:“瞧主子说的!之前,主子‘孕吐’的厉害,轩王爷不是担心主子的凤体安康嘛!”
“是啊!”玉儿附和说道,“跟主子的万金之体比起来,什么朝廷大政都不紧要了!都得放一放了!现在,主子的凤体,既然一切安康,王爷自然也就可以松一口气儿了!”
玉儿的话,虽然中听,但并不能消除慈禧的怀疑和不快。
“我看,”慈禧又是一声冷笑,“之前,他那么紧张殷勤,也不见得真是为了我,其实……哼,不过是为了他自个儿的儿子罢了!”
玉儿和李莲英都笑了。
“主子这个话,”玉儿说道,“奴婢可就不敢附和了!轩王爷什么时候,都是把主子摆在第一位的!”
“可不是?”李莲英说道,“其实,主子和主子肚子里的……呃,小爷,那是……‘两位一体’的,又有什么区别?”
“跟你们说过了,”慈禧嗔道,“别喊他‘小爷’!”
“是,是!呃……‘小官’、‘小官’!”
……
表面上,这一次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了,然而,慈禧对关卓凡的怀疑的种子,就此种下来了。
慈禧的敏锐,原非常人可及;而对任何人都保持着基本的怀疑态度,本就是上位者应有的特质。
只是,对于关卓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浓烈的感情迟钝了固有的敏锐,出色的伪装,打消了偶尔萌生的怀疑。
现在,慈禧作为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敏感度,终于复苏了。
要么,是关卓凡这个人,出了什么问题,甚至,生了什么异心。
要么,是北京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儿,关卓凡被羁绊住了,脱身不得。
想到自己被隔绝在外,对“天大的事儿”一无所知,慈禧的心里,涌起了强烈的不安全感。
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在此之后,慈禧也好,关卓凡也罢,都没有再提起关卓凡来天津的事儿,慈禧那颗怀疑的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再也难以拔除了。
不久,慈禧提出,要和家人——醇王福晋和方家园——通个信儿,“彼此报个平安”。
“报平安”自然是一个借口,慈禧希望通过这个途径,多少了解一些北京的情形;同时,也是对关卓凡的进一步的试探。
这个要求,违反了出京之前的约定,关卓凡的回信,不出意料的表示反对,说是怕有人“不知轻重,泄露机密”。
慈禧大皱眉头,“‘不知轻重’——他是在说谁呢?”
李莲英赶忙说道:“自然是说北京那边儿!呃,主子您想,一边儿在天津‘静修默祷’,一边儿和北京的懿亲彼此问候,叫人晓得了,会怎么说?”
“七福晋为人,不算太聪明,”慈禧说道,“不过,不是什么‘不知轻重’的人。”
“主子说的是!”李莲英说道,“可是……方家园那边儿呢?呃,奴才可不是说皇老太太,奴才是说……照公爷、桂二爷两位。”
*(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我有自己的孩子了!
皇老太太,指的是慈禧的母亲;慈禧进位太后,后父照例封“承恩公”,慈禧的父亲惠征早已亡故,爵位便归长子照祥承袭,因此李莲英称他“照公爷”。
照祥、桂祥的德性,慈禧是了解的,这两个兄弟的嘴,确实是保不住什么秘密的。
慈禧正在沉吟,玉儿说道:“照公爷、桂二爷不必说了,他们两位,什么脾性,知弟莫若姊,主子您是一清二楚的,就是七福晋——以奴婢的小见识,也不见得真能保得住密!”
慈禧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玉儿从从容容的说道:“奴婢可不敢说七福晋‘不知轻重’!关键是……旁边儿还有一位七王爷呢!”
顿了一顿,“主子给七福晋去信,七福晋给主子回信,一不小心,就叫七王爷看在眼里了,那可怎么处?”
这个担心,不无道理,慈禧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淡淡的说道:“罢了。”
慈禧虽然不再坚持和家人通信,但是,对关卓凡的怀疑,却进一步的加深了。
近身的几个人,李莲英、玉儿、胡氏和楠本稻,都发现圣母皇太后的情绪,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慈禧变得焦躁、易怒,对李莲英和玉儿发脾气的时候,愈来愈多;对胡氏,笑容愈来愈少,冷脸愈来愈多;只有对着楠本稻,才勉强保持着常态。
李莲英和玉儿,并不介意慈禧对自己发火,但对圣母皇太后的身子骨儿,却都十分担心。
类似的情形,以前并不是没有遇到过,如果在宫里,慈禧的发泄之道,就是拿底下人来出气,随便寻个把柄,抓过个小太监或小宫女,赏一顿板子,心情就会舒畅不少。可是,这儿虽然也是“宫里”,却不是紫禁城,胡氏以下的“底下人”,都不是自己的人,不可以说打就打。
李莲英和玉儿都晓得,慈禧的肝气大,如果一直这么憋着,就是没有怀孕,都有可能憋出病来,何况现在身怀六甲?
圣母皇太后为什么“厪虑不安”,李莲英和玉儿,心里明镜儿似的,然而,无可宽慰!
为轩王爷缓颊,他们能够想的到的、说的出口的理由,都说了,再啰嗦,在圣母皇太后那里,非但起不到正面的作用,反而会引起反感和厌恶,甚至叫圣母皇太后怀疑,你们两个人的屁股,到底是坐在哪一边儿的?
事实上,李莲英和玉儿自己也想不大通:一切政务,都不通报圣母皇太后,确实有这个必要吗?还有,轩王爷是不是真的忙到了这个份儿上,连来天津“查看军务”的时间都没有了?
慈禧的饮食,开始不规律了,有时候吃的很多,有时候毫无胃口。
整个人懒洋洋的,日常活动,宫内、宫外,都开始减少了。
膳后“遛弯儿”,从原先的大半个时辰,减少到小半个时辰;至于“出宫逛逛”,从兴致盎然,变成了“懒得动”,或者,“没意思”。
行宫后面码头的小火轮,已经许久没有生过火了。
李莲英、玉儿两个,愈来愈是担心,可是,相对嗟呀,束手无策。他们俩暗自叹息:只要北京的那个人,过来一趟天津,圣母皇太后种种烦忧,必一扫而空;可是,北京的那个人,就是不肯过来,如之奈何?
这时,楠本稻婉转进言:圣母皇太后这个情形,如果再不善自珍摄,就有可能发展成“产前忧郁症”了。
这个词儿,叫慈禧很是愣了一愣:产前……忧郁症?那是什么啊?
楠本稻说,女子怀孕,身体发生剧变,进而引起性情变化,极易生疑、生怒——尤其是对……呃,孩子他爹。若对其人有所求而不得餍足,便会凭空放大自己的不满和怀疑,寻愁觅恨,情不可抑,最终伤及自身,祸及胎儿。
喜怒不定、饮食无度、疲惫乏力,都是“产前忧郁症”的征兆,如果还有心慌沮丧、萎靡落寞,乃至生趣索然,那就更加要警惕了!
慈禧略一细想,不由吓一大跳:“喜怒不定、饮食无度、疲惫乏力”——自己竟是一样不缺;“心慌沮丧、萎靡落寞”,也是有的,虽然还没有发展到“生趣索然”,可是——
哎哟,我的个天爷哎!
慈禧的冷汗都出来了!
她虽然对“孩子他爹”不满,但是,圣母皇太后绝不是一个肯自我作践的人——不论为了什么事儿,也不论为了什么人。当她发现,这种不满可能、甚或经已危及自身的时候,不由就悚然而惊了!
慈禧问楠本稻:这个“产前忧郁症”,应如何疗治?要服什么药吗?如是,对胎儿,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楠本稻说:此乃心病,无关药石,太后只消做到以下三点,臣妾即可保圣躬无虞。
哪三点?你说,你说!
楠本稻说,第一,也是最重要的,凡事务必要自我开解,千万不能钻进牛角尖儿出不来,真的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难题,就搁在一边,置之不理。
第二,多多活动。就算自觉身心疲惫,也要强迫自己,多多的“遛弯儿”,多多的“出宫逛逛”,时间略长,自然就恢复了原先的活动量,神清气爽,心境开朗。
第三,不要枯坐无事,不要闲极无聊,学习“西学”也好、聊天儿讲古记也罢,总之,不给自己“萎靡落寞”的机会。
慈禧沉吟半响,重重点头:好,我照你说的做!
在此之后,表面上看去,圣母皇太后的情绪,明显好转,“遛弯儿”和“出宫逛逛”,也恢复到了以前的频次,“产前忧郁症”的担心,是基本可以消除的了;与此同时,慈禧把大多数空闲的时间,都拿来向楠本稻学习“西学”,许多时候,都是到了安置的时候,才放楠本稻跪安退出。
圣母皇太后内心深处,对轩王爷是否仍然不释,无人知晓,但官港行宫内的气氛,大致恢复到之前的平静、和谐了。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小官出生。
孕期坚持不懈的适度运动,帮了慈禧的大忙,虽然已年过三十,但这一回生产,比上一回生小皇帝的时候,还要顺利。孩子亦非常健康,落地之时,哭声洪亮,楠本稻以下,所有人都满面笑容的“给圣母皇太后叩喜”。
官港行宫之内,一片喜气洋洋。
慈禧自己,亦不禁落泪了。
这是她的真正意义上的“自己的孩子”!
清制,生母是不能亲自抚养皇子的。
皇子出生之后,无论所出者是谁,皇后也好,其他妃嫔也罢,略略看过一眼之后,就要立刻将孩子交给奶妈,生母几乎连抱一抱孩子的权力都没有。
正常情况下,每一个皇子,都配备有一个庞大的“抚育团”,其中,负责起居的保姆八人,负责喂奶的乳母八人,除此之外,还有负责做衣服的“针线上人”若干,负责洗衣服的“浆洗上人”若干,负责夜间的“灯火上人”若干,负责饮食的“锅灶上人”若干,一共四十人。
当然,有一些低等嫔妃诞育的皇子,圣眷不隆,“抚育团”的规格,没有这么高,不过,“结构”上头,是大同小异的。
皇子断奶之后,“抚育团”中,乳母就可以离开了,代之以教育言行礼节的谙达。
皇子出生、成长的过程中,由始至终,是不和生母住在一起的。皇子的住所,是本书提到过的“南三所”,即所谓“青宫”,俗谓之“阿哥所”的,目下,正做着驻扎紫禁城的轩军的军营。
皇子和生母相见,亦有极严格的规矩。
和臣下和民间不同,皇子对生母,没有“晨昏定省”一说。皇子和生母相见的次数,是以年为单位来计算的——只有重要年节以及生母的寿诞,皇子才能够入后宫,同生母相见。而且,每次见面,除了时间有限,旁边还有兼任窥伺的太监、宫女“侍候”,由始至终,不过行礼如仪,梯己话什么的,是一句也没有机会说的。
有好事者统计过,皇子自出生自成婚,同生母见面,一共不过百来次。
如果是皇女,同生母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不少公主从出生到嫁人,拢共只和生母见过三、四十面,平均下来,一年不过区区两、三次。
荣安公主和丽贵太妃那种情形,是很少见的。
只有一种情形,皇子可以和生母住在一起,那就是新君登基,“皇子”升级成了“皇弟”。
既为“皇弟”,就不能再住在紫禁城了。同时,“皇弟”也有了自己的爵位和府邸,可以“分府”了。这种情形下,有时候,“皇弟”的生母,就可以“奉旨”随儿子搬出宫去“别”居”了。
几乎每一个封建王朝,都号称自己“以孝治天下”,这个口号,清朝喊得尤其响亮。然而,在皇子的抚育上,清朝的定规,却又是最不近人情、甚至最不合人伦的,何故?
这其中的用意,其实非常深刻。
清朝的继承制度,和之前的任何一个朝代都是不一样的,雍正以降,不立太子,“金匮建储”,即择贤而立。理论上,任何一个皇子都有继承大统的可能,皇子如果交给生母抚养,母子感情亲密,就难免日后太后干政、外戚掌权的隐患。
一句话,皇子的生母,于皇家而言,仅仅是一架生育机器,皇子是皇家的,不是你这个“本生母”的。
*(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重逢
不论是本时空还是原时空,慈禧、同治皇帝母子之间,感情疏落,龃龉不断,终于酿成大戾,同这种奇葩的皇子抚育制度,多少是有些关系的。
身为人母已多年,但直到现在,慈禧才算真正品尝到了其中的幸福和快乐。
白天,小官和慈禧待在一起,到了晚上安置的时候,因为圣母皇太后罹患轻微的神经衰弱,小官被抱到隔壁,和乳母一起过夜。
在哺乳一事上,在楠本稻看来,给孩子一气找八个乳母,纯属胡闹,健康的、乳汁充足的乳母,一位就足够了。
非但如此,她还主张,圣母皇太后应该亲自哺乳,说什么“母乳喂养”,对孩子的养育,最为有益,对母子亲情的建立、巩固、维护,亦无第二样物事可以取代。
慈禧从其言。
当她解开衣裳,将自己的身体和小官的嘴巴凑到一起,小官吃到了她的第一口乳汁之时,平生以来第一次哺乳的慈禧,浑身颤抖,如受电击,那种奇妙的感觉,无以言述,不知不觉中,眼眶就湿润了。
当时的感觉,天地广阔无垠,下半辈子还有漫长的岁月,但是,此生似已别无所求。
遗憾的是,如此美好的时光,不过只持续了短短数天。
原因非常简单:小官已经出生了,然而,小官的生父,虽然在函电之中,欢欣雀跃,但依然没有任何过来“探视”的意思。
慈禧的心,直沉了下去,最后一丝的幻想,也破灭了。
于是,她对关卓凡说,有些话,信件、电报,都说不清楚,这样吧,叫李莲英回一趟北京,当着你的面儿,把该说的话,说一遍。
关卓凡回复,圣母皇太后为文宗显皇帝“静修祈福”,一年之期未足,目下,如果被人发现,随侍的长春宫总管太监李某,竟忽而出现在京城,必将引起朝野乃至民间绝大的猜疑和议论,这,不大合适吧?
慈禧说,李某可以易容改装嘛,避人耳目什么的,小事儿一桩,难道能够难得住神通广大的轩亲王?最后,圣母皇太后不客气的加了一句:你听清楚了,这是懿旨,是派给你的差使,你就想法子交差吧。
于是,李莲英就变成了这样一副样子:不戴“大帽子”,不穿朝服,不着朝靴,头上瓜皮小帽,身上灰布袍子,脚上黑布鞋,打扮成了一个极普通的店铺“伙计”的模样。
唇上还粘了两撇假胡子。
然后,由轩军的人带着,秘密的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这之后的事情,前文已有交代,就不再赘述了。
*
慈禧也不晓得,自己在露台上站了多久?直至天边曙色微熹,她才长长的透了口气,转身回屋。
一抬足,轻轻的“哎哟”了一声,这才发觉,两条腿都已酸麻不堪了。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隐隐约约,“哇”的一声——小官醒了。
慈禧莫名的打了个激灵。
她回过头来,望向天边的那丝晨曦,已是目光炯炯。
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管这十个月来发生了什么,不管今天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要抖擞精神,迎接挑战!
我是圣母皇太后,是慈禧皇太后!
我是叶赫那拉.杏贞。
还有,无论如何,我的手上,握着一张最有力的筹码。
挑战如期而至。
传午膳的时候,玉儿原本颇有些担心,圣母皇太后会因为没有心思而没有胃口,可是,出乎她的意料,慈禧不但饭量正常,而且进的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看上去,实在不大像过不多久,就要和“北京来人”重逢的样子。
玉儿心中欣慰,不过,她自然是不晓得,此时此刻,圣母皇太后心中波澜起伏,入口的珍馐,其实全然不辨滋味,不晓得花了多大的气力,才叫旁人看上去一切如常?
如果李莲英在场,已经知晓内情的他,一定反倒会更加担心:反常的宁静和沉闷,是否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无声的蓄力?
残膳撤下,刚刚上了茶,胡氏便进来了,满脸堆笑,却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启禀圣母皇太后,”胡氏请过了安,微微的喘着气儿,“大喜!轩亲王到了!”
一旁侍立的玉儿,不由轻轻的“哎哟”了一声,欣然色喜。
慈禧心中猛地一跳,然而,她却轻轻的抿了口茶,然后合上了碗盖,这才慢条斯理的问道:“哦?到了哪儿啦?”
胡氏微微一愣,说道:“回太后,刚进园子。”
“我知道了,”慈禧淡淡的说道,“你下去吧。”
胡氏有些摸不着头脑,讪讪的退了出去。
胡氏一出门,慈禧立即放下茶碗,站起身来,走到落地玻璃窗前,向外看去。
触目所及,不由自主,浑身一颤。
紧接着,鼻酸眼热,视线便模糊了。
青铜“水法”之前,两架西洋马车并列,一身戎装的关卓凡,站在车旁,长身颀立。
这个……冤家!
慈禧的脑海中,跳出的第一个词儿,就是“冤家”二字。
最近几个月,她努力振作,摆脱“产前忧郁症”的威胁,但没有人晓得——包括楠本稻在内,表面上恢复如常的圣母皇太后,其实几乎天天都在对这个“冤家”的怨怼中度过,有时候,慈禧想起关卓凡,简直有衔之次骨的感觉,真是恨不得“杀千刀”了!
可是,连慈禧自己也没有想到,一见到这个“冤家”的人,心头狂潮骤起,几乎就将之前对他的种种咬牙切齿,冲的七零八落,差一点儿,就“拿捏不住”了!
不过,她毕竟是慈禧,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圣母皇太后。
她极迅速的拭了一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警告自己:镇定!
头脑一清醒,一个疑问便出来了:关卓凡自然是骑马的,那,怎么会有两架车子?不是说,关卓凡和七福晋先过来,“东边儿”后过来吗?难道……
再一细看,第一架车子的车门,已经打开了,关卓凡的注意力,却是在第二架车子上头——就是说,第一架车子里的人,已经下车了,可视线所及,却并不见婉贞或者“东边儿”,这是怎么回事儿?
就在这时,旁边的玉儿,轻轻的惊呼了一声。
慈禧看了玉儿一眼,玉儿颤声说道:“主子,你看,王爷的胳膊……”
之前,因为心情激荡,以及视线角度的关系,慈禧并未发现关卓凡的异样,经玉儿这么一嚷嚷,她定睛细看——
关卓凡的左胳膊,是吊在脖子上的。
慈禧的脑子里,“轰”的一下,身子也跟着晃了一晃。
“主子,主子!”
玉儿赶忙扶住了慈禧。
慈禧摆摆手,意示自己不要紧,并要玉儿撒开手。
然而,她的脑海中,“嗡嗡”声不绝。
他受伤了!
怎么回事?!
是……走路踩空,跌了一跤?还是……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下来?抑或是……
这个时候,慈禧无论如何,还不敢想象,关卓凡的伤,不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而是为旁人所加。
怪不得有两架车子……
就是说,他不是骑马过来的,而是坐了车子过来的……他戎马多年,现在,马都骑不得了,即是说,伤的很重了!
老天!
慈禧微微一阵昏眩。
这十个月里,北京那边儿,真的是发生过什么“天大的事儿”了!
她再一次深深的吸了口气,再一次警告自己:镇定!
那么说,另外一架车子里,就应该是婉贞了……
果然,脚踏放好,车门打开,七福晋的头露了出来。一个婢女早已在一旁侍候着了,伸出手,将她扶了下来。
七福晋的表情,混杂着惊叹、迷茫、惶惑,不过,慈禧的注意力,不在她的表情上,而在她的服饰上——
婉贞……怎么从头到脚,一身净素呢?
这——
不对,不对……这不是“净素”,这是……“缟素”!
老天,婉贞是在……服孝啊!
*(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丧钟为谁而鸣
慈禧心头大震。
难道是……方家园出了事儿?!
如果“出事儿的”真的是方家园的话,不会是照祥、桂祥——照祥只是个三等公,桂祥则什么爵位都没有,身上只有一个“散秩大臣”的虚衔,婉贞既是姐姐,又是郡王福晋,如果过世的是照祥或桂祥,婉贞是没有理由为他们服丧的。
那么,就只能是——
母亲?!
慈禧侍母至孝,想到母亲可能已经撒手人寰,不由得脸都白了!
不,不,母亲年纪虽大,身子骨儿,一向很好,我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那么,除了母亲,婉贞还会为什么人服丧?
呃,呃……
对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奕譞。
可是,奕譞既当盛年,又好打熬筋骨,也从来没听说他生过什么大病,怎么会?……
难道,还是……母亲?!
慈禧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手脚发颤,口干舌燥,连冷汗都出来了!
玉儿也注意到了七福晋的一身缟素,圣母皇太后想的到的,她自然也想的到,于是,她的脸色,也变过了!
想安慰、开解圣母皇太后,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加上轩亲王那条令人震撼的胳膊,玉儿的脸上,听到胡氏启禀“大喜”之时的欣然色喜,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慈禧也好,玉儿也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现在竟是“国丧”。
“看见……李莲英了么?”
慈禧的声音,微微发颤。
“没……有。”
玉儿的声音,也打着抖。
这个时候,就见关卓凡向着主楼的方向,转过身来。
下意识的,慈禧向后急速退开两步,避开了可能的视线的碰撞。
她站着大喘了几口气,实在支撑不住,跌坐在旁边的“贵妃椅”上。
“主子!……”
玉儿轻声喊道。
慈禧低着头,摇了摇手,“你让我喘口气儿!他……就要上来了。”
玉儿踌躇了一下,退开了一步。
慈禧努力收摄心神,然而,这一回的自我调控,收效甚微,依旧心跳加速,心慌难耐,有一种喘不过来气儿的感觉。
她不由颓然,微微苦笑,一个念头冒了出来:算了,不管他了,该来的,总要来的!
可是……不行!
她一狠心,拿右手的指甲,在左手手背上,用力一掐,剧烈的疼痛,叫她精神一振,那口气儿,总算顺了。
但是,依旧心跳,依旧心慌。
慈禧和玉儿,都不说话了,寝宫之内,极其安静,两个人都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同时,似乎也听得到心跳声——只是,不晓得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终于,外头的走廊里,响起了隐约的脚步声,略一细辨,便能听出,一行好几个人,有男有女,而且,马刺铿锵,里边还有军人——且不止一个。
关卓凡既然坐车,虽然一身戎装,靴子上并未装马刺,就是说,他的侍卫之类的人物,也跟了过来,这可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什么意思呢?
慈禧和玉儿,都隐隐有风雨愈来的感觉。
胡氏先进来了,她却是满面春风:“启禀圣母皇太后,轩亲王求见!”
“嗯,叫他进来吧。”
慈禧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关卓凡进来了,单膝跪倒,右臂抬起,举手平胸,朗声说道,“臣关卓凡,恭请圣母皇太后万福金安!”
虽然“朗声”,却似乎有一点点的嘶哑。
关、慈二人,彼此尚有几步的距离,但是,转瞬之间,慈禧就觉得,那股浓烈的、熟稔的男子气息,已经穿透肌肤,侵入自己的五脏六腑了!
她的身子,微微的晃了一晃,再也无法叫自己“平静如常”了:
“起……来!”
圣母皇太后的声音,明显的颤抖着。
关卓凡谢了恩,站起身来。
慈禧的目光,无法脱离关卓凡的伤臂,惨白的脸庞上,透出一股近乎病态的红晕。
关卓凡微微扭低了头,也看了一眼自己的伤臂。
“请太后放心,”他平静的说道,“此伤并未及骨,只能算是皮肉之伤,没有什么大碍的。”
“并未及骨”、“皮肉之伤”……
怎么听起来,竟像是……锐器所伤?!
一念及此,慈禧的眼睛,倏然睁大了。
“还有,”关卓凡说道,“皇老太太十分康健,朴庵……也还好。”
慈禧提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泄了下去,她以手抚胸,差一点儿,就说出口来:谢天谢地!
一旁的玉儿,却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谢天谢地!”
这就算“失仪”了,不过,眼下的慈禧,顾不上这个。
“朴庵”是谁,她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称呼。
在慈禧面前提及奕譞,不论什么人,都不会称呼他的表字的。
宗眷之间,提及奕譞,一般都称“七爷”,其中地位高、辈分大的,都时候也会叫“老七”;臣下提及奕譞,自然是“醇郡王”,少数如恭王地位、辈分较奕譞为高者,有时也会直呼“奕譞”之名,但身为臣子,绝没有在君主面前,称呼另一个臣子表字的道理。
不过,奇怪的事情太多,这一点小小的异常,只在慈禧心头,一闪而过,并未予过多的留意。
慈禧想的是:这个人,简直能钻到你的肚子里去了!
心头既然大松,疑惑随之而起:
婉贞一身缟素,难道……不是服丧?
不可能啊!
那……究竟是为了哪一个呢?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难道是……“东边儿”?
血倏然涌上了头,莫名的亢奋,一下子就攫住了慈禧,掌心都微微发潮了!
这一次,出的可不是冷汗!
但是她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可能!如是,这种事情,不比寻常,关卓凡怎么可能瞒着自己?!
嗯,或者……
就是他来天津之前的事儿?
或者,他就是为了这个事儿,才过来天津的?
慈禧的心,又怦怦的跳了起来。
可是,“东边儿”也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她的身子骨儿,似乎也……一向很好嘛!
这个……
哼,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个晓得呢?
关卓凡并不晓得,此时的慈禧,竟然在转着这样的念头,他说道:“七福晋旅途疲惫,不能即刻入觐,请太后许她略息一息,再过来见驾。”
慈禧明白,所谓“旅途疲惫”,只是个借口,所谓“略息一息”,是这个“驾”,一定要关卓凡先来“见”过了,才能轮到七福晋,不可能七福晋先,关卓凡后,也不可能同时入觐——那可就尴尬了。
她点了点头:“嗯。”
关卓凡不说话了,左右看了一看,好像在寻找什么。
慈禧晓得他在找什么,低声说道:“在……隔壁。”
红霞已经飞上面庞,浑身上下都热了,她定了定神,对玉儿说道:“你带王爷去……看看吧。”
玉儿响亮的答了声:“是!”
然后,满面笑容的对关卓凡说道:“奴婢带路,王爷请跟我来!”
玉儿和关卓凡,一前一后,出去了。
寝卧之内,慈禧思潮起伏。
一丝儿愧疚涌上心头:想到“东边儿”“不讳”,自己竟然……没有什么悲戚之情?
可是,这一丝儿愧疚,很快便被被一个巨大的、动人的前景驱走了:
如果真的是“东边儿”——
那么,“两宫垂帘”,可就只剩自己一人大权独揽了!
慈禧又一次口干舌燥了。
这一次,和方才以为“不讳”的是自己的母亲,就有天壤有别了!
这一次,是因为无法抑制的兴奋!
自己会不会……想多了?
可是,婉贞既然不是为母亲服丧,那么,除了“东边儿”,她再也没有为第二个人服丧的理由了呀!
*(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两军对阵
慈禧的思绪,如潮水般翻腾起落,甚至有一点坐不大住的感觉了。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关卓凡和玉儿回来了。
慈禧的眼光,极其敏锐,关卓凡虽然面色平静,可是,她一眼便看出来了:那是努力自抑的结果,方才在隔壁,他一定是颇为激动的。
站在他侧后方的玉儿,一脸喜色,对着慈禧,微微点头,慈禧晓得,自己的判断,完全准确。
圣母皇太后深为满意。
所料不错,我的手上,就是握着一张最有力量的筹码!
哼,看来,这个家伙的良心,还没有被狗吃干净嘛。
“奴婢的差使办过了,”玉儿笑吟吟的说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慈禧明白玉儿如是说的用意,她沉吟了一下,说道:“搬一张椅子过来。”
“是!”
玉儿响亮的答应了一声。
椅子搬了过来,不必圣母皇太后进一步吩咐,玉儿就将椅子放在了太后所坐的“贵妃椅”的斜对面。
这张椅子派什么用场,不言自明;圣母皇太后的心思,也实在是细致妥帖——轩亲王只剩下一条胳膊好用了,等一会儿,若要他亲自动手,可就有些不大方便了。
“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嗯,暂时没有了。”
“那——奴婢就告退了。”
“好,你下去吧。”
玉儿福了一福,满面笑容的出去了。
寝卧之内,就剩下慈禧和关卓凡了。
二人世界。
一刹那间,慈禧有了一个错觉:接下来,关卓凡会扑了上来,将自己紧紧的搂在怀里。
可是,关卓凡没有任何动静。
一股莫名其妙的失望,涌上了心头。
不过,转念一想,慈禧又不由在心里失笑了:他受了伤,只剩一只手好用了呀!
一只手,怎么能“将自己紧紧的搂在怀里”呢?
红云扑面,脸上**辣的,慈禧的手,下意识的动了一动,差一点就要去摸一摸自己的脸庞了。
唉,我怎么……神不守舍的?
她暗自警惕,自己告诫自己:今日之会,绝不仅仅是浓情蜜意、相思得慰!打醒十二分精神,莫效小儿女之态!眼前的这个人,形容虽然依旧,内里却不晓得,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总之,肯定已经不是十个月前的那个关卓凡了!今日之会,犹如两军对阵,稍有疏忽,就可能败下阵来!
“你坐吧。”
“是,臣谢太后赐坐。”
说罢,关卓凡在慈禧斜对面的那张椅子上,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
这个坐姿,不是一个情人间久别重逢应有的亲昵姿态,又一股强烈的失望,袭上了慈禧的心头,同时,也叫她更加的警惕了。
寝卧之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慈禧先开了口。
她盯着关卓凡的伤臂,秀眉紧蹙,“你的胳膊……”
只说了四个字,便打住了。
不过,意思已很明白了。
语气,则和表情一样:既沉着,又关切。
这个事儿,慈禧认为,该自己主动发问,不好等关卓凡“启禀圣母皇太后”。
“回太后的话,”关卓凡的声音,十分平静,“被人捅了一刀。臣的手脚,总还不算太过迟钝,勉强让过了要害,就在胳膊上挂了这么一个幌子。”
慈禧的身子,猛地一颤,红云未褪的脸庞,“刷”的一下,变的雪白了。
虽然,之前已经想过,关卓凡之伤,可能因锐器所致,算是多少有了点儿心理准备,但是,一旦坐实,依旧震骇莫名。
“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微微的颤抖着。
“刺客姓许,是一个侍卫,”关卓凡说道,“在内阁公署前边儿动的手——”
微微一顿,“挨着内阁公署的,是侍卫值宿处。彼时,内阁公署有一个会议,没等我进门儿,他就从侍卫值宿处里冲了出来。”
侍卫?!大内侍卫?!
内阁公署?!侍卫值宿处?!紫禁城……之内?!
天爷!
慈禧的脑子,“嗡嗡”作响。
太骇人听闻了!
这样的案子,开国以来,未之有也!
果然,果然——
这十个月,北京果然出了“天大的事儿”!
她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很吃力的问道:
“姓……许?是个……汉军?”
震撼之下,慈禧还能抓住这个“点”,敏锐如斯,关卓凡亦不由心下暗赞。
“不,他是汉人。”
“汉人?!”
怎么会是汉人?若说旗人,也许还……
“怎么会?”慈禧的话,说的更加的吃力了,“你的所作所为,可都是……为了汉人好呀!”
关卓凡淡淡一笑,“这些,大约不关这个姓许的事儿。我呢,应该是没有得罪过这个姓许的,他——不过就是一把刀子,抓着刀柄的,自然……另有其人。”
顿了一顿,“既为刀子,还管他什么旗人、汉人?”
大约……应该……
还有,抓着刀柄的……
“幕后的主使……问出来了么?”
“没有。”
慈禧微愕:“为什么?是他抵死不招?还是……没看住?”
没看住——意思就是,或者自尽,或者为人所害。
“都不是。”关卓凡说,“当天晚上,我就叫人将他处死了——根本就没问。”
“没问?”慈禧真正是愕然了,“为什么不问?”
“彼时的情形……”关卓凡慢吞吞的说道,“如果问了出来,我不晓得……拿这个幕后主使,怎么办才好?”
不晓得拿这个幕后主使怎么办才好?
这个幕后主使,是谁?
当年,揭帖案、睿王府厨子弑主案,两件大案的幕后主使,都是奕誴,即便以其宣宗亲子、国家亲王的身份,该抓就抓,该圈就圈,也没有什么“不晓得拿这个幕后主使怎么办才好”的问题啊?
这一次,怎么回事?
这个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慈禧急速的转着念头。
“你是说,”她试探着问道,“这个幕后主使是什么人,问不问刺客,你都已经……心中有数了?”
“是。”
慈禧的心跳加快了,声音也不由自主的压低了,“那……是哪个呀?”
关卓凡默然。
“你说呀!”慈禧有点儿着急了,“总不成……连我也不能说吧?”
“臣不敢。”
顿了一顿,关卓凡说道:“目下,刺客既然已经处死,这就是个死无对证的事情了,臣不能仅凭一己的猜测,陷人以大罪。”
“这……唉!”慈禧的秀眉,蹙的更紧了,“你是要急死我吗?”
“臣不敢,”关卓凡说道,“太后如果真想知道这个幕后主使的身份,七福晋觐见的时候,倒是可以问一问她。”
“七福晋?”
“是。”
问婉贞?什么意思?她怎么会知道这个?
“她怎么会知……”
话说到一半,一个念头跳了出来,慈禧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你是说……老七?”
关卓凡不说话。
这就是默认了。
“怎么会?”慈禧的声音,又一次微微的颤抖起来,“你和老七,不是一直……处的挺好的吗?”
关卓凡苦笑了一下:“此一时,彼一时。”
“彼一时”,自然是指圣母皇太后出居天津之前,那个时候,轩、譞二人,确实“处的挺好的”;“此一时”——唉!这十个月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慈禧的这个疑问,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竟然……闹到了……这个份儿上?”
慈禧这么说,等于认同了关卓凡的猜测——虽然她还没有向七福晋求证。
可是,脱口而出的一个“闹”字,颇堪玩味。
不过,慈禧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字的不妥当。
关卓凡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七福晋一身缟素,太后大约是见到了。”
慈禧一怔,心跳加快了:“是。”
“臣亦在服丧之中,”关卓凡说道,“只是,甲胄在身——”
说着,抬了抬右臂,同时,视线下垂,投向自己的右上臂。
这时,慈禧才注意到,关卓凡的右臂上,缠着一条黑色的布带。
军装是深蓝色的,彼此颜色相差不大,她又一直处在心情激荡之中,就没有留意到这个异常。
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他也在服丧?他的父母,可早就过世了!
这,不就是——
“五纬错行,百姓呼嗟,万国同悲——”关卓凡的语气,平静而沉痛,“目下,正值国丧之期。”
果然!
我猜的不错!
“东边儿”……崩逝了!
慈禧眼中,灼然生光。
这个异样的光芒,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还是被关卓凡捕捉到了,他的脸上,不由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慈禧迅速控制住了自己的兴奋,转瞬间,脸上已换过了一副“震悼哀殊”的表情,声音的颤抖也极为配合:“姐姐的身子骨儿,一向很好,怎么就……”
一转念——不对!
这么说,岂非等于指母后皇太后是“暴崩”了?
不妥!大大不妥!
正在想着,该怎么得体的改口?关卓凡说话了:“圣母皇太后误会了,母后皇太后的凤体,安健如常。”
啊?不是“东边儿”?
慈禧愣住了。
可是,除了“东边儿”,别的人逝世,都不能叫做“国丧”啊!
总不成是——
不,不,怎么可能呢?
*(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最毒
“穆宗毅皇帝弃天下而去,”关卓凡的语气,十分沉重,“薄海臣民,无不思慕辟踊,若丧考妣。”
穆宗……毅皇帝?那是谁啊?
“臣敢请圣母皇太后善自珍摄,”关卓凡继续说道,“万毋哀毁逾甚……”
这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了,似乎是从什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你开什么玩笑?”慈禧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咱们俩虽然……可再怎么着……你也不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关卓凡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慈禧终于确定了:关卓凡不是在开玩笑。
她似乎并没有什么悲痛的感觉,只是觉得——
天不是天,地不是地,眼前的这个男人,也不是那个……关卓凡了。
“穆宗毅皇帝?”
慈禧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
“是。”
“穆、毅……嗯,庙号为‘穆’,谥号为‘毅’……穆、毅……这两个字,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
“这……”
关卓凡担心的看了慈禧一眼,见慈禧的脸色,虽然惨白惨白的,但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表情,于是缓缓说道:“回太后,‘穆’字本意是‘禾’,就是庄稼,引申为恭肃盛美之貌,《诗》曰,‘于穆清庙’,《礼记》曰,‘天子穆穆’,都是这个意思。”
“嗯。”
“‘穆’字还有纯正清彻之意,《周书》曰,‘执德布义曰穆’。除此之外,‘穆’字亦通‘睦’——‘和睦’之‘睦’,有醇和温厚之意。”
“嗯。”
“至于‘毅’——”
顿了一顿,关卓凡继续说道:“《论语》曰,‘毅,强而能断也。’《说文》曰,‘毅,有决也。’……”
就在这时,慈禧身子一晃,直直的向前倒了下来。
关卓凡腾身而起,一个箭步,右手伸出,扶住了慈禧。
“太后,太后!”
过了片刻,慈禧慢慢儿的坐正了。
关卓凡的手,还虚搭在她的臂膊上,不敢放开。
这个男人的手,还是像以前一般的强健、有力,可是,这以后,我大约就不能再依靠它了吧……
“我没事儿,”慈禧的声音很轻,“就是走了神儿……”
“太后……千万节哀!”
慈禧没搭这个话头,过了一会儿,“嗯,你方才说的,什么德啊、义啊、强啊、断啊,我也没怎么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太后!”
“那……算了,这个,以后再说吧……”
沉默移时,慈禧轻声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八月初七。”
“什么……病?”
“天花。”
慈禧的身子,猛然一震。
“天花?”
“是,天花。”
原来是天花……
这……又不同了。
慈禧透了一口气,脸上有了一点血色,精神似乎振作起来了。
也许,事情并不是我想像的那个样子?
“这可是走了顺治爷的老路了呀……”
顿了一顿,慈禧凄然一笑,“同治、同治,同于顺治……可是,同什么不好,偏偏要同……天花?”
关卓凡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儿,还是咽了回去。
“我没事儿了,你……坐回去吧。”
关卓凡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开了手,坐了回去。
“顺治爷那会儿,”慈禧微微的垂着头,继续说着,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咱们刚刚入关,满人都是‘生身’,不晓得……有多少亲贵……都沾染上了天花,都因为天花……顺治爷是这样,豫通亲王是这样,睿忠亲王是这样……”
豫通亲王是多铎,睿忠亲王是多尔衮。
顿了一顿,“可是,那个时候,大伙儿毕竟都是‘生身’啊,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是逃不过去……”
关卓凡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回太后,‘见喜’一个月左右的时候,穆宗毅皇帝身上的‘天花’,其实已经基本痊愈了,真正致命的,是,是,呃,是穆宗毅皇帝罹患的另一种……邪毒。”
“什么?!”慈禧猛地抬起头来,眼睛倏然睁大了,“他中了毒?!”
“太后误会了——不是‘中毒’,是‘邪毒’。”
“‘邪毒’?”慈禧怔了一怔,“那是什么?”
关卓凡不说话。
“你说啊。”
关卓凡还是不说话。
“是不是……查不清楚?”
“不是,太医……已有定论。”
“那就说啊……是什么呀?”
关卓凡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是……‘杨梅’。”
慈禧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关卓凡又深深的吸了口气,“回太后,是‘杨梅’。”
慈禧一片茫然。
怎么可能?
“你……你不是开玩笑吧?”
这是慈禧第二次指关卓凡“开玩笑”了。
关卓凡苦笑了一下,“这是何等样事?臣安敢拿来说笑?”
“可是,怎么可能?皇帝才多大点儿?怎么可能沾上这种东西?……”
“穆宗毅皇帝的春秋,虽然还未及志学之年,”关卓凡说道,“可是,其实已经到了好色而慕少艾的时候了——”
微微一顿,“本来,臣和母后皇太后都以为,是宫里面儿的哪个宫人不干不净,这个,‘过’给了穆宗毅皇帝的,于是——”
又顿一顿,“母后皇太后悄悄传下懿旨,派了几个谨慎老成的精奇嬷嬷,将太极殿、长春宫的宫女,一一验身,其中若有不是处子的,就要派太医仔细检查,看她,是否身染……‘杨梅’?”
“啊?啊……”
“不过,太极殿、长春宫执事的宫人,并非都是未出阁的黄花姑娘,也有已婚已育的,譬如在小厨房当差的厨娘——这班人,也要验身。”
“嗯……”
“另外,圣母皇太后出居天津之后,从太极殿、长春宫调到别处当差的宫人,也要查,一个不能落下。”
“啊?嗯……”
“还有,钟粹宫的喜儿,也在‘验身’之列。”
“喜儿?”慈禧微愕,“那是为什么?”
“去年年底——彼时圣母皇太后已经出居天津了,”关卓凡说道,“穆宗毅皇帝微恙,本来只是小小外感,三、五天就该好利落的,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一直迁延不愈。”
顿了一顿,“母后皇太后急了,派了喜儿过太极殿总司照料,连铺盖卷儿也搬了过去,算是就地做起了太极殿和长春宫的临时总管,如此这般,过完了年,穆宗毅皇帝的感冒,才算彻底痊愈了。”
“啊,我明白了,喜儿也算是近身服侍过穆宗皇帝的……”
不知不觉中,慈禧也开始使用“穆宗”的称呼了。
“是。”
“那……查出了什么来吗?”
关卓凡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或轻或重的妇科病,倒是不少,可是,没有一个是‘杨梅’。”
慈禧呆了一呆,问道:“有没有……本该是黄花处子,却已经……破了身的?”
“这个,还真有一个——名字叫做禄儿的,不晓得太后有没有印象?”
“禄儿……”
慈禧沉吟了一下,想起来了,这个宫女,容貌虽然不算如何出众,却是一脸的狐媚子相,慈禧第一眼见到她,就心中不喜,没过多久,寻了个不痛不痒的由头,赏了她几板子,几天后,便发到辛者库去了。
通扯下来,这个禄儿,在长春宫里,拢共也没有呆上几天。
处分禄儿,是她去天津之前的事情;禄儿去辛者库报到,却是她去天津之后的事情,因此,也在“验身”之列。
“是有这么个人,”慈禧点了点头,“她?”
“禄儿说,”关卓凡说道,“她从来没有和侍卫、苏拉或者别的什么男人私通,她的身子——”
顿了顿,“是‘对食’的太监……弄破的。”
啊?
“太监?这,这,怎么能够啊?……”
“回太后,”关卓凡说道,“那个太监,用的是……呃,捣药杵。”
捣药杵?
慈禧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此人姓苏,也是辛者库的,”关卓凡神色如常,“也抓起来问过了,两个人的话头,彼此对的上号;而且,禄儿和他做‘对食’,也是去辛者库之后的事情。”
顿了一顿,“最重要的是,禄儿虽然破了身,不过,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甚至连妇科病都没有。因此,穆宗毅皇帝的‘邪毒’,应该不关她的事儿。”
“那可就怪了……”
寝卧之内,又沉默下来了。
关卓凡正要将最重要的那部分说了出来,慈禧又开口了,语气犹疑:“‘杨梅’?不会是……误诊吧?”
“回太后,”关卓凡说道,“‘杨梅’不算什么奇难杂症,没有误诊的道理的,而且,太医院左院判王守正、右院判魏吉恩,都是如此判定的。”
慈禧轻轻的“嗯”了一声。
“臣这一次入觐,”关卓凡说道,“将穆宗毅皇帝的所有脉案——从圣躬不豫到龙驭上宾——都带来了,太后可以一一阅看。”
“哦……”
“还有,”关卓凡说道,“太后明鉴,有些话,在脉案上,不可以说的太过明白,因此,臣吩咐王守正、魏吉恩两个,另行密折一封,由臣代为上奏圣母皇太后,将他们何以确诊穆宗毅皇帝的‘邪毒’为‘杨梅’,说的更加清楚、更加明白些,到时候,太后可以同脉案一起御览。”
“嗯……”
又沉默了片刻,慈禧说道:“可是,穆宗毅皇帝的杨……呃,‘邪毒’——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呢?这个,不比天花,总不能……无缘无故吧?”
好了,关卓凡暗暗吸了口气:接下来,我就要做那个最毒、最坏的我了。
*(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一击即中,永绝后患
关卓凡正要开口,慈禧轻声说道:“穆宗皇帝‘见喜’,以及之后的……这些事儿,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这几句话,声音既轻,语调也大致是平和的,并没有什么怨怼的意味,事实上,对于这个问题,关卓凡会给出什么答案,慈禧大约是想象的出来的。
关卓凡愣了一愣,这才发觉,慈禧方才说的“穆宗毅皇帝的‘邪毒’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只是在自我设问,并没有要他解答的意思——慈禧以为,太医院有“定论”的,只是“邪毒”确定为“杨梅”;至于“杨梅”从何处而来,折腾了一大轮,迄今还是一桩无头公案。
这就有点儿尴尬了:等一会儿,我还得想法子把这个话头引回来,引到……唉,您圣母皇太后的身上。
“回太后,”关卓凡说道,“穆宗毅皇帝‘见喜’,如果禀知了太后,太后却不能回京探视,那不是徒然令……圣躬辗转,清夜难安?彼时,太后的凤体,如何受得了这样子的……搅扰?”
顿了一顿,“还有,太后虽然圣明,毕竟不是医生,穆宗毅皇帝的病情,就禀知了太后,也未必……呃,所以,怎么看,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因此,臣大胆,宁肯事后受太后严谴,也不敢拿‘见喜’的事情,上烦厪虑。”
严谴?
慈禧心中苦笑。
“穆宗毅皇帝的天花之喜,”关卓凡继续说道,“虽然最终大致痊愈,可是,几乎已经耗尽了本源!此时,‘邪毒’趁机大肆作祟,圣躬虚弱,根本无力与抗,终于药石罔效,龙驭上宾。”
微微一顿,“这个,就更不敢禀知太后了——算一算日子,那个时候,太后正在……呃,彼时、彼刻,万万不敢拿这种消息搅扰圣躬的!”
慈禧差点儿就说了出来:“你不敢‘搅扰’的,只是你自己的儿子吧?”
终于忍住了。
默然片刻,慈禧说道:“这些事儿,不说给我听,对外头……怎么交代呢?”
“这个,自然是说,”关卓凡说道,“此事若禀知圣母皇太后,徒乱慈意,却无大局无补。圣母皇太后现在天津,为‘先帝’静心祈福,此莫大功德,不能半途而废。”
微微一顿,补充了一句:“朝堂之上,并非臣独持此议,臣下之中,第一个主张不能拿穆宗毅皇帝的病情,去搅扰圣母皇太后的清修的,其实是……恭亲王。”
慈禧真正是苦笑了。
若不是你在后面摁着他的头,恭亲王如何能做如是说?
过了一会儿,慈禧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个话,只好迷迷外人的眼。‘东边儿’呢?你是怎么说服她的?总不能也说什么……不能搅扰我的‘清修’吧?其实,我出居天津,‘为先帝祈福’什么的,她本来就是半信半疑的——这一层,我看得出来。”
“回太后,”关卓凡慢吞吞的说道,“母后皇太后那儿,倒不必这么说。”
顿了顿,“其实,未等臣开口,母后皇太后就主动提了出来,不好拿穆宗毅皇帝‘见喜’的事情,去搅扰圣母皇太后的。”
啊?
慈禧大出意料。
她诧异的说道:“为什么呢?她是不是……怕我怪她?可是,‘天花’不比别的,‘胎毒所蕴’,不是人力可以勉强,也……怪不得什么人呀?”
“呃,”关卓凡说道,“不是因为这个。”
“那……”
关卓凡犹豫了片刻,做出一副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声音也微微的放低了,说道:“其实,圣母皇太后出居天津,真实的目的是什么,母后皇太后……是晓得的。”
慈禧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
“轰”的一声,晴天霹雳。
她浑身一颤,晃了一晃,眼见又要倒了下来。
关卓凡身体前倾,屁股已离开了座椅,手也伸了出去,正准备故技重施,接应圣母皇太后,圣母皇太后自个儿又坐稳了,摆了摆手。
关卓凡紧盯着慈禧,欲起未起的姿势,维持了一小会儿,确定她不会再有昏倒之虞了,才坐回了自己的座椅。
慈禧的手,收了回来,虚虚的按在自己的胸口,微微的颤动着。
她闭着眼睛,脸庞上,略微恢复过来的一点血色,又无影无踪了。
过了好一会儿,慈禧长长的透了口气,放下了手,睁开了眼睛。
脸色,依旧是惨白惨白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说话了,声音低沉而颤抖,“她是怎么知道的?是哪个……走漏了风声?”
“没有人走漏风声。”
“那……”
“如果一定说有,那……就是太后自个儿了。”
慈禧猛地抬起头来,“我自个儿?”
“圣母皇太后出居天津,”关卓凡说道,“长春宫、太极殿那一块儿,穆宗毅皇帝……呃,就算‘没王蜂’了。母后皇太后放心不下,过去查问起居饮食,事无巨细,一一检视,最后,居然进了长春宫的小厨房。”
“小厨房?”
慈禧愕然。
长春宫的小厨房,连她自己,都从来没有进去过。
“是。”
“那……又如何呢?”
“母后皇太后在小厨房内,”关卓凡说道,“发现了一些……呃,奇怪的物事。”
“奇怪的物事?”
慈禧秀眉紧蹙,飞速的转着念头:小厨房里,能有什么“奇怪的物事”?
“是,”关卓凡慢吞吞的说道,“譬如,酸梅……”
慈禧心中,突的一跳。
“还有,”关卓凡继续说道,“酸枣、杨梅、山楂……”
慈禧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一件、两件酸物儿,”她颤声说道,“能说明什么?”
关卓凡轻叹一声,说道:“问题是——不是‘一件、两件’啊。”
慈禧不说话了。
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心里懊丧无比:为什么临走之前,没把这些“奇怪的物事”清理干净?
唉,百密一疏!
玉儿没想到,李莲英没想到,自己也没有想到!
这真是个……不可原谅的疏忽!
可是,哪个想的到,母仪天下、至高无上的母后皇太后,竟然会进到小厨房这种污秽、杂乱的“下处”里去?!
这……
不对,不对!
她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跑到小厨房去?
必定,必定……
对——必定是有人替她通风报信,于是,她杀了过来……寻找证据!
“母后皇太后临幸荣安公主府,”关卓凡说道,“摒退旁人,质问于臣,情势所迫,臣……不能不认,不然,事情只会更加……不可收拾。”
慈禧的脑子里,“轰轰”作响。
原来,我离开北京没多久,她就知道了我和他的事儿!就知道了,我去天津是做什么的!
慈禧突然“明白”了:这十个月来,自己何以收不到北京方面的任何政务通报?何以自己一再暗示、明示,要关卓凡来天津“查看军务”,他却以各种籍口推脱,死活就是不能成行?
原来,落了这么大的一个把柄在“东边儿”的手里!
原来,他……是被“东边儿”挟制住了!
一念及此,血倏然就涌上了头:
他对我……没有变心!
再也无可自抑,泪水夺眶而出。
慈禧的变化,极为突然,关卓凡不由吓了一跳:圣母皇太后被……吓哭了?
不可能吧?
这不是叶赫那拉.杏贞的做派呀?
此时的关卓凡,心怀鬼胎,满腹心思要做那个“最毒、最坏”的“我”,实在没有法子,把人往好的方面想。
“太后!……”
慈禧抽出手绢,拭了拭泪,然后轻轻舒了口气,说道:“我没事儿,我是……高兴的。”
高兴?!
关卓凡彻底被弄糊涂了。
不错,高兴!
事实上,慈禧几乎就想放声高歌了!
几个月来的猜疑、失望、煎熬、愤怒……一旦而释了!
还有,偷情生子,固然是一个极重大的把柄,可是,无论如何……哼,兵在自己的手里!
哼,我就不信,我和他加在一块儿,对付不了一个“东边儿”!
再说,本朝的规矩,宫闱密秽,从不公之于外,“东边儿”虽然拿这个挟制住了关卓凡,可是,不见得就会违背“祖制”,把事情闹了开来。只要慢敌之心,暗中布置,就可以一击即中,永绝后患!
哼!
关卓凡万万想不到,圣母皇太后的思绪,已经转到了“一击即中,永绝后患”上头来了。
不过,圣母皇太后的“高兴”,却一眼就能看了出来,绝不是作假的——红云飞面,凤目生辉,檀口未启,樱唇已翘,那股喜意,无以掩饰,和刚刚的惊慌失措、如受雷击的模样,真正判若两人了。
轮到关卓凡有些手足无措了:她想到了什么?怎么转瞬之间,就……“变身”了?
心中深自警惕:这个女人不简单!自己可不敢……轻敌啊!
“这么说,”慈禧说道,“这一次,‘东边儿’过来,是来……兴师问罪的了?”
关卓凡一怔,说道:“不是——怎么会呢?呃,母后皇太后对圣母皇太后,并没有,呃,这个怪罪的意思……不然,母后皇太后也不会主动提出来,不好拿穆宗毅皇帝的病情,搅扰圣母皇太后啊。”
慈禧轻轻的“哼”了一声。
“母后皇太后是这么说的,”关卓凡说道,“‘我想,妹妹到天津,为先帝祈福,是好大的一件功德,断不能半途而废的,不然,莫说先帝在下面……就是皇上,身为人子,也是不安的。’”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她还说,‘这个事儿,说给妹妹听,她如果回来,为先帝祈福的事儿,就算半途而废了;不回来吧,隔着那么老远,心里着急,‘静心祈福’什么的,无论如何是谈不上了!总之,只要说给她听,这件大功德,就算没有着落了!唉,既如此,又何必叫她难做呢?’”
慈禧又轻轻的“哼”了一声。
“圣母皇太后请看,母后皇太后的话,得体的很嘛。”
慈禧心中,冒出四个字来:假仁假义!
这四个字,自然不会说了出来。
她不打算在这上头继续纠葛了,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问道:“穆宗皇帝是……八月七号大行的,是吧?”
“是。”
“到现在,可是一个月了……怎么,大位……就一直虚悬着?”
这个话,闲闲的问了出来,其实,说话的时候,慈禧的心,提的高高的,生怕……嗣皇帝已经登基继位了!
“当然——此何等样事?未经两宫皇太后共同圣裁,岂能轻定?臣想着,嗣皇帝之事,无论如何,要拖过太后……呃,生产之后……再说。”
慈禧心中大慰!
不由自主,已是笑逐颜开。
他对我,果然没有变心!
想到圣母皇太后刚刚才获知“皇帝”变成了“穆宗毅皇帝”,这个心花怒放的模样,实在是……违和啊。
“不过,”慈禧说道,“这个事儿,你们总该……已经议过了吧?”
“是,”关卓凡说道,“穆宗毅皇帝升遐的当天,亲贵重臣,就在军机处集议此事了。”
好,该把那个话头,引出来了。
*(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我真是个混蛋!
“亲贵集议……嗯,议出了什么结果了吗?”
虽然方才已经确定了,“大位一直虚悬”,但慈禧问这句话的时候,心还是不由自主的微微的提了起来。
“没有。”关卓凡摇了摇头,“不过,这个会议,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容臣慢慢儿回禀圣母皇太后。”
“你说吧。”
“前头,穆宗毅皇帝‘见喜’,还可以用不好打搅圣母皇太后‘静修’为名,按下不报;可是,‘大行’不比‘见喜’,不管圣母皇太后是否正在‘静修’,如何可以隐匿不报?但是,彼时太后正在……呃,生产的关键时候,无论如何,臣都要再拖些日子,才……呃,这个,这个,如何拖这个日子,臣要寻个由头出来,会议之上,给大伙儿做个交代。”
慈禧的脸红了,轻声说道:“这倒真是个……难题。”
“臣说,”关卓凡说道,“本来,目下天津和北京已通了电报,消息瞬息可达,不过这个消息,不比其他,不是只禀知圣母皇太后大行皇帝已龙驭上宾就可以了,还要抚慰慈怀,还要前因后果、一一譬解,所以,不能只拍一份电报了事,必得一二亲贵大臣,驰赴天津行宫,面奏于圣母皇太后,方才妥当。”
“这……倒也是的……”
“这个‘一二亲贵大臣’,”关卓凡说道,“臣虽未明言何人,但大伙儿都晓得的,一定要算臣一个的,可是,一时半会儿的,臣又走不开,这个事儿,就可以暂时拖下来了。”
“嗯。”
“这算是第一项议程。”关卓凡说道,“第二项议程,是要确定:议立嗣皇帝,到底是等‘一二亲贵大臣’面奏圣母皇太后之后、圣母皇太后有所训谕了,再开议呢,还是不待慈命、现在就开议?”
慈禧心中一跳。
“朴庵第一个发言……”
奇怪,他为什么总叫老七做“朴庵”?
就算他怀疑老七派人刺杀自己,不愿意再对老七假以词色,可是,“醇郡王”只是老七的爵衔,并不算什么尊称啊。
慈禧想不到的是,关卓凡正是对老七“假以词色”,才叫他“朴庵”,不然,就该叫“奕譞”了。
“他说,”关卓凡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咱们不能在这儿干等天津的信儿,人既然到齐了,就应该马上开议了!’”
慈禧秀眉微微一挑,轻轻的“哼”了一声。
不过,奕譞的话,虽然听着不大舒服,但到底也算是“正论”,因此,她并没有多说什么。
“朴庵这个话,没有人有异议,不过——”
说到这儿,关卓凡皱了皱眉,“接下来,他说的话,可就有些……骇人听闻了。”
骇人听闻?
“他说了什么?”
“他说,‘圣母皇太后目下的情形,也不适合出面主持议立嗣皇帝!因此,不能等,不必等!’”
这口气,像吃了枪药似的,叫人听着,愈加不舒服了,不过,似乎算不上什么“骇人听闻”啊?
关卓凡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说,‘目下,圣母皇太后的情形,本来确是不宜过问朝政的,可是,议立嗣皇帝,不是普通的朝政,紧要之处,过于为文宗显皇帝祈福,这个,礼有经,亦有权……’”
嗯,还是你说的话中听啊。
慈怀甚慰,甚慰。
“我话没说完,”关卓凡继续说道,“就叫他打断了,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他是哪个意思?
关卓凡神色踌躇,停顿片刻,终于将话说了出来:
“朴庵说,‘大行皇帝之崩,到底是因为沾染了哪一种‘邪毒’,还弄不清楚!圣母皇太后要不要负什么责任,也还是未知之数!因此,她要避嫌!因此,不能由她来主持议立嗣皇帝!’”
果然“骇人听闻”!
慈禧脸色变了!
“老七什么意思?”慈禧秀眉紧蹙,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他是不是说,穆宗皇帝的‘天花之喜’,我未能早作准备,防患于未然,我这个做娘的……失职了?!”
关卓凡怔了一怔,呃,老七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未等关卓凡“回太后的话”,慈禧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天花’……‘胎毒所蕴’,这个,‘受之于天’!不是人力可以勉强的!当然,如果穆宗皇帝小的时候种了痘,今天或许可以逃过这一劫,可是,‘种痘’——那是多么麻烦、多么危险的事儿?文宗皇帝就穆宗皇帝这么一根独苗儿,大清帝统之系!替他‘种痘’,万一……谁担得起这个责任?——文宗皇帝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顿了顿,“再者说了,穆宗皇帝小的时候——哼,那个时候,我就是个妃,替不替大阿哥‘种痘’,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事儿吗?那是皇上和皇后的事儿!”
嗯,您这话说的倒是在理儿,这上头,就算要找人顶缸,也只能找文宗显皇帝和母后皇太后呢。
还有,看来,您跟楠本稻混了这么些日子,虽然颇接触了些“西学”,不过其中似乎不包括天花,幸好,幸好。
“老七这么说,”慈禧微微的咬着牙,“是人太笨,不懂这个道理呢?还是人太聪明了,这个……别有用心呢?”
“只怕……是太聪明了。”
慈禧眼中光芒一闪:“怎么说?”
“朴庵的这番话,”关卓凡缓缓说道,“其实并不是太后说的这个意思。”
慈禧微愕:“那是什么意思?”
好了,我不再兜圈子了——这个圈子,已经兜得太久了。
“他的意思是——”关卓凡神色凝重,“目下,外头有一种流言,说,穆宗皇帝身上的‘邪毒’,既然不是宫人‘过’的,那,就只能够……”
微微吸了口气,将话说全了:“‘过’自生身父母了。”
关卓凡这句话什么意思,初初的时候,慈禧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微微的皱着眉;待反应过来了,不由就大惊失色:“什么?穆宗皇帝的‘邪毒’……‘过’自文宗皇帝?”
关卓凡呆了一呆。
事到如今,慈禧还是一丝儿“邪毒”和她自个儿有关的念头也没有。
一瞬间,关卓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感——厌恶那个“最毒、最坏”的自己。
我真的要……往死里诬陷这个女人吗?这个信任自己、依赖自己……爱恋自己的女人?
我……
我……******真是个……混蛋。
关卓凡的表情,让慈禧以为自己猜对了,于是颦起了眉,努力的“捋”这个事儿:
“如果是文宗皇帝……嗯,辛酉年,到了热河后,肃顺、载垣、端华几个,引着文宗皇帝,到处……呃,‘打野食儿’,那个时候,还真有可能沾上什么脏东西……”
顿了顿,“可是,那个时候,穆宗皇帝都好几岁了,都快‘上书房’了……如果是文宗皇帝的话,那……只能够是我生穆宗皇帝之前的事儿……”
说到这儿,自己先吓了一跳:这个……不会“过”给我吧?
这是慈禧第一次把“邪毒”和自己联系了起来。
不过,她随即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能,不能……文宗皇帝那么多妃嫔,没有一个有事儿的,怎么会……”
慈禧的思路,清清楚楚的。
说罢,她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关卓凡。
“太后说的对,”关卓凡的声音,异常艰涩,“其实,目下,外头的议论,大致已算是有了……公论,穆宗皇帝的邪毒,并非‘过’自文宗皇帝。”
“可是,你方才不是说,呃,‘过’自生身父母吗?”
关卓凡默然不语。
慈禧等了一会儿,关卓凡还是不说话。
“怎么回事儿啊……”
她凝视着关卓凡,他的神情,怪怪的……
慈禧的心,莫名的一颤。
不,我想什么呢,不能这么荒唐的……
可是……
不,不,不!
不可能的!
可是,无可抗拒的,脑海之中,那个荒唐的、恐怖的念头,慢慢儿的浮现出来了,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狰狞。
慈禧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慢慢儿的冰冷、凝结。
她的嘴唇哆嗦着,“你是说……我?”
很难找到合适的笔墨,来描述关卓凡现在的表情。
那是一种“面无表情”,但是,“面无表情”之下,他的脸上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在微微的跳动着。
“你……相信?”
关卓凡没有答话。
这就是……默认了。
慈禧只觉得,脑子里微微“嗡”了一声,接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太后!太后!……”
远方传来了模糊的、熟稔的声音。
她慢慢儿的睁开了眼睛,他的焦急的面孔,就在眼前。
关卓凡单膝跪在面前,右手将自己的两只手拢在一起,抓的牢牢的。
嗯,我没有摔下去,他……接住了我。
慈禧的嘴唇,轻轻的动了一动,然后,凄然一笑。
这一笑,犹如一把刀子,在关卓凡的心中,狠狠一拉。
慈禧的泪水,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
关卓凡想替她拭一拭眼泪,可是,慈禧的整个人,都是软的,他感觉,只要自己一放手,她就会立即瘫软了下来。
慈禧的泪水,愈流愈多,不过一小会儿,便浑身抽搐不已。
终于,放声嚎啕。
关卓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娘的,老子不做那个“最毒、最坏”的“我”了!
*(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这是“东边儿”搞的鬼!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跃而出,再也驱之不去。
不,不,这是,这是……妇人之仁,欲成大事,不可以心慈手软、摇摆不定,再者说了,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
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就可以用无辜者做牺牲吗?
她不是普通人啊,她是上位者啊……权力的游戏中,有哪个是真正的无辜者?
她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她还没有成为原时空的那个慈禧——不,她永远也不会成为原时空的那个慈禧了!因为你,她已经不是原时空的那个慈禧了!最重要的,迄今为止,她对国家,有功而无过——而且是大功!
呃,背这个锅,就当她为国家再立新功了……
他娘的,你果然是个混蛋!——她信任你、依赖你、爱恋你!
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你才来三心二意?早干什么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
她十月怀胎,替你生了孩子!
我……
你不想想,除了叫她背这个锅,你对她……还有她的儿子,都做了些什么?你和她之间,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我……
关卓凡的脑海中,天人交战,乱作一团。
最糟糕的是,哪一方是“天”,哪一方是“人”,他都分不清楚。
女人嚎啕不已,浑身抽搐,手脚冰凉,哭声中,似有无穷无尽的委屈、愤怒、恐惧、绝望……没过多久,泪水已将两个人、三只手的袖口,浸得湿透了。
她再这么哭下去,就有可能休克过去,关卓凡再也忍不住了,大声说道:“这些无根无籍的流言,臣是不信的!”
慈禧悲声不止,她哭的浑身瘫软,没有法子用明确的身体语言表达她对这句话的反应,关卓凡甚至不确定她听清楚了这句话没有?于是又大声说道:“请太后善自珍重!这些无根无籍的流言,臣是……根本不信的!”
唉,这些“流言”,我确实是不信的。
慈禧的哭声,慢慢儿的低了下来,不过,身子还是在不断的抽搐着。
她双目红肿,眼睛已经睁不大开来了,勉强看出去,也是一片朦胧。
只听关卓凡说道:“太后能不能自个儿坐稳了?如果可以的话,就请点一点头,臣要去喊人,打盆水,绞两条热毛巾。”
过了好一会儿,慈禧微微的点了点头。
关卓凡小心翼翼的放开了她的手,一面紧盯着她,一面慢慢的站了起来。
慈禧晃了一晃,但还是坐稳了。
关卓凡微微透了口气,走过去扯了扯传呼铃。
玉儿进来了,出门时候的笑容不见了,脸上满是惊疑和惶惑。
寝卧的隔音是很好的,正常音量的说话,走廊外是听不到的,可慈禧嚎啕凄厉,穿透力太强,寝卧的门、墙再厚上几分,也是拦不住的。
关卓凡吩咐“打盆水,绞两条热毛巾过来”,玉儿答了“是”,正要转身出去,关卓凡补充了一句:“对了,请楠本先生过来一趟——替圣母皇太后把一把脉。”
玉儿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关卓凡的用意,答了声“是”,出去了。
过不多时,玉儿就和楠本稻一起回来了。
关卓凡眼前一亮。
楠本稻穿的,不是和服,不是洋装,而是旗装。月白撒花的袍子,水绿掐金的马甲,肃净之中,透着淡淡的柔媚。加上肤白如雪,栗发如云,双眸碧如晴空,一眼看过去,便生惊艳之感。
不过,关卓凡留意到,楠本稻的月白袍子里面,是衬裙,不是衬裤,这个,就不是旗女的打扮,而是汉女的打扮了。
这是楠本稻到中国之后,关卓凡和她的第二次见面。
来天津之前,楠本稻一直住在上海。不过,关卓凡到上海“巡阅”加“省亲”的时候,她刚好去了荷兰,同生父西博尔德团聚,关卓凡只见到了她的女儿楠本高子;上一回两人见面,还是十个月前,关卓凡送慈禧到天津“静修祈福”,楠本稻奉招到天津为圣母皇太后“请脉”——那一次,也是楠本稻到中国后,关卓凡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楠本稻拎着一个小小的皮箱,她放下皮箱,向关卓凡福了一福,关卓凡点了点头,二人都未说话。
行过了礼,楠本稻便拎起皮箱,再向关卓凡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跟着玉儿,进入了寝卧的里间,留下关卓凡一个人在寝卧的外间等候。
慈禧哭得容颜惨淡,鬓发蓬乱,玉儿替她抹净了脸,重新梳拢了头发,又换过了一件袍子——原来的那件袍子,胸襟、袖口,都被泪水湿透了,穿不得了。
都拾掇清爽了,楠本稻上前,替慈禧把了脉,又打开小皮箱,取出听诊器,前胸后背,替慈禧细细的“听诊”。
前前后后折腾了差不多两刻钟,玉儿和楠本稻才从里间出来。
“启禀王爷,”楠本稻轻声说道,“圣母皇太后只是情绪激动,没有什么妨碍的,王爷放心好了。”
她的汉语,已经非常纯正,听不出任何口音了。
关卓凡微微舒了口气,说道:“好,先生费心了。”
楠本稻和玉儿两个,福了一福,正待退出,楠本稻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身说道:“哦,对了,王爷臂上的伤,差不多到了该换药的时候了,入觐之后,请王爷派人传我,我来替王爷换药。”
关卓凡微微一怔。
他其实是带了医生随行的,倒不为他自己,而是此次天津之行,还有母后皇太后和七福晋,必须事事周全。不过,正因如此,医生没有跟着他,而是跟着后头的慈安。关卓凡原本打算,从官港行宫出来后,回小站军营换药的,不想楠本稻主动提了出来,这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图林他们给她打了招呼?
“那……就有劳先生了。”
“不敢当,”楠本稻微微颔首,“这原是我的本分。”
由始至终,她的视线,没有和关卓凡正面交集过。
楠本稻和玉儿出去了,关卓凡暗暗吸了口气,走进里间。
慈禧坐在“贵妃椅”上,两只手绞在一起,臻首低垂。
就这么不足两刻钟的时间,关卓凡觉得,圣母皇太后经已清减了整整一圈儿。
这当然是错觉。不过,面前的女人,雨后梨花,孑孑孤坐,确实显得娇弱不胜、楚楚可怜。
关卓凡在心中长长的叹了口气。
“流言不过是流言,”他温言说道,“嘴长在人家头上,咱们也封不住——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太后何必如此介怀?”
顿了一顿,“前头的揭帖案,形诸文字,情形其实更加嚣张,可是……可能增减太后之一毫一发?”
慈禧还是微微的低着头,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道:“这两件事儿,是不一样的。”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事实上,慈禧说的对,这两件事,确实是不一样的。
“还有,”关卓凡微微放低了音量,却加重了语气,“流言归流言,太后的……情形,别人不晓得,难道臣……也不晓得?所以,相信不相信之类的话,从今以后,请太后再也不要说了。”
慈禧苍白如纸的脸庞,漾出了淡淡的红晕,过了片刻,轻轻的“嗯”了一声。
寝卧之内,一时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慈禧开口了:“这里边儿,必定是有……阴谋的。”
她的声音很轻,关卓凡却微微一震。
您说的不错,这里边儿,确实是有阴谋的。
关卓凡没有接话。
“我觉得,”慈禧微微的咬着牙,“十有**,是……‘东边儿’搞的鬼。”
关卓凡又是微微一震。
“太后……何以云之?”
“宫人‘验身’,是你亲自主持吗?”
“自然不是,”关卓凡说道,“这种事情,怎么能由外臣主持?”
“这就是了!”慈禧说道,“穆宗皇帝的‘杨梅’,必定是被哪个宫人‘过’过去的,十有**,‘东边儿’明明查了出来,却不告诉你!”
关卓凡明知故问:“不告诉我?怎么会呢?”
“唉,你想啊,如果查了出来,穆宗皇帝的‘杨梅’,真的是被哪个宫人‘过’过去的,这宫闱不肃、致穆宗皇帝龙驭上宾的责任,‘东边儿’担的起吗?哼,到时候,她还能不能做这个‘母后皇太后’,都不好说了!”
嘿。
人同此心啊。
如果穆宗的“杨梅”,被断定是过自生身父母的话,您这个“圣母皇太后”,能不能坐下去,一般的“不好说了”呀。
“所以,”慈禧继续说道,“无论如何,她都要替自己开脱!查了出来,也说没有查出来!——这还不够,还得想法子,把屎盆子往别人的头上扣!”
您的意思,这个“流言”,是母后皇太后造作出来的喽?
嘿嘿,您可是太看得起您的这个姐姐啦。
“臣以为,”关卓凡微微苦笑,“母后皇太后,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慈禧不吭声。
“当初,替宫人‘验身’,”关卓凡说道,“是臣提出来的。不过,太极殿、长春宫执事的宫人,并非都是未出阁的黄花姑娘,也有已婚已育的,这班人也要‘验身’——这个,可是母后皇太后提出来的。”
微微一顿,“哦,对了,喜儿也要‘验身’——这个,也是母后皇太后主动提出来的。”
慈禧轻轻“哼”了一声:“乔张做致,做戏做全套,有什么稀奇?——换了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