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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章 纂承洪绪,茂德继期

    “‘熙乾’,”郭嵩焘说道,“‘康熙’之‘熙’,‘乾隆’之‘乾’。”

    几位大军机相互以目,表情都比较微妙。

    “礼亲王有没有说过,”文祥问道,“‘熙乾’二字,有什么讲究?”

    “说了,”郭嵩焘说道,“这个讲究,就是自‘康熙’和‘乾隆’而来。礼亲王说,本朝以康熙、乾隆两朝光景最盛,圣祖仁皇帝、高宗纯皇帝,又是享国时间最长的,因此,‘康熙’、‘乾隆’各取一字,这个……嗯,‘意头’最好。”

    许庚身笑容中讥讽的意味更重了,曹毓瑛脸上,也露出了类似的淡淡的笑容,文祥为人,最为中正平和,可也忍不住莞尔了。

    “礼亲王还说,”郭嵩焘脸上,也带着笑,“取‘康熙’之尾,‘乾隆’之首,也有一个‘继往开来’的意思在里头。”

    文祥点了点头,“这个嘛……倒还有一点儿道理。”

    既然只有“一点儿道理”,其实就等于“没有道理”了。拿“熙乾”做年号,文、曹、许、郭四位,都大不以为然:哪能自个儿没有自个儿的说法,跑到前朝,去拾人家的牙慧?而且,一“拾”就“拾”两个!说了出去,稍稍有点儿见识的人,都是要笑话的。

    四位大军机,皆以为这是没读过什么书、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人的想法,连“书生之见”,都算不上的。

    四位大军机虽然没有直接否定世铎的献议,不过,各人的神态、表情,以及文祥的那个“一点儿道理”,已经充分表达了意见——“熙乾”是用不得的。

    不过,用还是不用,决定权在轩亲王那儿,四人一起看向关卓凡。

    “礼亲王也是一番好意,”关卓凡倒没有什么讥笑的意思,“不过,咱们目下的局面,我以为,既不比康熙朝,也不比乾隆朝,一定要有所比拟的话——”

    顿了一顿,“我倒觉得,和雍正朝,更像一些——特别是雍正初年。”

    又顿一顿,“都是前人余荫,庇护不了后人了;都是要改弦更张,重新上路了!”

    文、曹、许、郭,都是心头一震,齐齐答了声:“是!”

    “如果……一定要拾前朝的牙慧,”关卓凡笑了一笑,“我倒是更愿意去拾雍正朝的牙慧呢。”

    说罢,在那本夹着旨稿的护书上,轻轻的拂了一拂,“好了,外头的浮议,不必理会了,咱们议咱们自个儿的吧!”

    如此一来,世铎的“熙乾”,便被定性为“浮议”,正式的否定掉了。

    曹毓瑛先开口。

    “今上为文宗显皇帝血嗣,穆宗毅皇帝女兄,”曹毓瑛早已成竹在胸,声音十分清晰有力,“穆宗毅皇帝无嗣,本着‘兄终弟及’之义,今上登基践祚,抚牧万民,统绪的传承,是最清楚不过的!”

    顿了顿,“所以,我以为,新君年号,第一紧要的,是明申统绪之大道。”

    事实上,这个“统绪的传承”,本朝开国迄今,以“今上”最不清楚,但正因为“最不清楚”,才要一口咬定“最清楚不过”,“今上”的年号,才要“明申统绪之大道”。

    文祥、许庚身、郭嵩焘,都缓缓点头。

    “琢如一语中的!”文祥说道,“既如此,我以为,今上的年号,应该有一个‘统’字或者‘绪’字。”

    微微一顿,“不论是‘统’字,还是‘绪’字,都应该是……第二个字,对吧?”

    啊?

    关卓凡心头一跳。

    “不错!”曹毓瑛马上接口,“博公所言极是!”

    许庚身、郭嵩焘都点头称是:

    “不错!”

    “嗯,不错!”

    “年号不同庙号、谥号,”许庚身说道,“不可晦涩难懂——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农,也要力求朗朗上口,统绪、统绪……”

    沉吟片刻,“宣明统绪——‘宣统’如何?”

    啊?!

    关卓凡微微张开了嘴巴。

    不过,没有人留意到轩亲王惊愕的神情。

    “极好!”曹毓瑛欣然说道,“‘宣统’、‘宣统’……念起来,响亮的很,大气的很!”

    许庚身心中得意,说道:“或者‘光绪’——‘光绍统绪’,如何?

    啊?!

    轩亲王的嘴巴,张的更大了。

    要不要这么巧啊?

    “光绪,光绍统绪……”曹毓瑛连连点头,“也极好!也极好!”

    郭嵩焘捻着胡子,点头说道:“宣统、光绪——宣明统绪、光绍统绪,确实都好!星叔,你真正是才思泉涌啊!”

    “宣统、光绪,我也觉得好,王爷,你看——”

    说话的是文祥,他一边说,一边转向关卓凡——咦,王爷的样子有点儿古怪……为什么要张大着嘴巴呢?

    关卓凡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轻轻咳嗽两声,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说道:“琢如的‘明申统绪之大道’,我是赞成的;博川以为,年号的第二字,应为‘统’、‘绪’二字之一,我也是赞成的……”

    顿了一顿,“星叔拟的‘宣统’、‘光绪’,也确实是好……”

    几位大军机心道,听您这口气,接下来,大约就要说“不过”了。

    “不过……”

    嘿,果然。

    关卓凡微微踌躇了一下,说道:“‘宣统’、‘光绪’,不是不好,是……太好了!我是说,太响亮、太有力量了!这个,呃,似乎,稍稍显得……张扬了一点儿?这个‘宣’字、‘光’字,能不能……呃,换一个……稍稍低调点儿的字眼儿呢?”

    张扬?

    几位大军机都微微愕然。

    仔细想一想,轩亲王说的,似乎也有点儿道理,那好吧,咱们就想个“低调点儿的字眼儿”吧。

    轩亲王心里头的真实想法,自然是没有人知道的——

    宣统?光绪?

    哎哟,我的尴尬癌都犯了!

    平心而论,就字面意思,“宣统”也好,“光绪”也罢,都是挺好的年号,可是,都不能用。

    “宣统”自然是不能用的——原时空,那是末世,“意头”不好!

    “光绪”呢?

    真用了,我非神经错乱不可!现在是1877年,真用“光绪”做年号的话,“光绪元年”就是1878年,靠,这个跟原时空的“光绪元年”,可对不上号啊!如是,今后我这一辈子,一说“光绪某年”,我都得先“换算”一遍,看看自己是否时空错乱了?——嗐,我干嘛要这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所以,拜托你们,换一个,换一个。

    许庚身的“宣统”、“光绪”,虽然被“婉拒”了,但他还是非常积极,想了一想,说道:“若‘宣’、‘光’一类字眼儿不合适,改成‘正’、‘大’、‘洪’、‘皇’如何?——既明申今上统绪承继之正大光明,听起来,‘力量’上头,也稍稍的……呃,弱一点。”

    弱一点,即轩亲王要求的“低调一点”。

    “宣”、“光”改成“正”、“大”、“洪”、“皇”,即动词改成形容词,“力量”确实弱了一点儿,不过,汉语的形容词,常常可以做动词使用,所谓“使动”,“明申统绪”的意味,并不会减少多少。

    “好,好!”

    关卓凡连连点头。

    “咱们一个个的来吧!”文祥说道,“‘正’、‘大’、‘洪’、‘皇’,都是极好的字眼儿,不过,和‘统’、‘绪’搭在一起,怕是有的前头已有人用过了,咱们这儿,不一定都能派的上用场呢。”

    许庚身取过纸笔,先依次写了“正”、“大”、“洪”、“皇”几个字,然后,在旁边写了“统”、“绪”两个字,“你们说,我来记,看看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

    “好!”文祥说道,“先说‘统’,‘正统’、‘大统’……呃,都不能用——‘正统’是前明英宗的年号,‘大统’……是北朝西魏文帝的年号。”

    文祥说的“北朝”,是南北朝的北朝。

    北朝原即北魏,北魏一分为二而为东魏、西魏,后东魏亡于北齐,西魏亡于北周。

    “正统”为前明英宗年号,这个,在座之人都是晓得的,可是,西魏文帝的年号为何,就不是谁都能记得住的了。

    对于文祥的博闻强记,其余几人,包括关卓凡在内,都十分佩服。

    “‘洪统’……”文祥继续说道,“这个,倒是没有人拿来做过年号,不过,念起来,似乎……有一点儿拗口。”

    “除了拗口,”曹毓瑛说道,“‘洪统’一般是指世家的世系,以之来况人主的统绪,似乎……分量略嫌不足。”

    这就等于把“洪统”否定掉了。

    “‘皇统’本来极好,”郭嵩焘摇了摇头,“可惜——”

    可惜也有人用过了——金熙宗的年号,就是“皇统”。

    至此,“统”是暂时不能用了,来看看“绪”吧。

    正绪、大绪、洪绪、皇绪……

    文祥在心中默念一遍,脸上露出笑容,说道:“‘绪’好!”

    “果然是好!”郭嵩焘看着许庚身将“正绪”、“大绪”、“洪绪”、“皇绪”一个个写了出来,“至少,前头没有人用过!”

    “‘正统’十分响亮,”曹毓瑛说道,“‘正绪’嘛……就似乎有点儿奇怪了,好像,好像……”

    下面不好措辞,打住了。

    不过,未尽之言,关卓凡等人都听了出来——好像有点儿“此地无银”的感觉嘛。

    呃……确实是的。

    如此一来,“正绪”也被排除了。

    “‘洪’、‘皇’,”文祥说道,“都是‘大’的意思,不过,‘洪绪’、‘皇绪’,自然要比‘大绪’雅驯许多。”

    “嗯,”曹毓瑛说道,“本来,‘皇绪’极好的,‘皇’者,大也,美也,老百姓可以譬解做‘皇家’之‘皇’,读书人可以譬解做‘正大堂皇’之‘皇’,反正,怎么解释,意思都很好。”

    顿了一顿,“只是——”

    又打住了。

    许庚身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若以‘皇绪’为年号,”曹毓瑛微微一笑,“民间称呼今上,就是‘皇绪皇帝’了。”

    皇绪皇帝?

    呃……四个字中,就有两个“皇”字,“绪”字又是闭口音,有点儿……怪怪的。

    听起来怪怪的,念起来,也怪怪的,除了有点儿拗口,嘴巴里……好像还含着什么东西似的。

    至此,就剩下“洪绪”了。

    “‘洪绪’亦极好!’”文祥说道,“‘洪绪’的意思,本就是世代相传之大业、帝业,纂承洪绪,茂德继期,用作今上之年号,合适不过!”

    文、曹、许、郭,一齐看向关卓凡。

    洪绪、洪绪、洪绪。

    关卓凡取过许庚身面前的那张纸,看着上面黑大光圆的“洪绪”二字,在心中默默的念了几遍。

    然后,他取过一只剪刀,小心翼翼的将“洪绪”剪了下来,放在桌上,用手指轻轻的按了一按。

    “就‘洪绪’吧。”

    关卓凡的声音,十分平静,文、曹、许、郭四人,心头却都微微一震,齐声答道:“是!”

    洪绪皇帝,中国历史上的第二位女皇帝,就这样诞生了。

    *(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不跪之臣,衣冠革命

    “年号既然定下来了,”文祥看着关卓凡,认认真真的说道,“咱们就该议礼仪了——皇夫的礼仪。”

    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都看向关卓凡,个个面上带笑。

    关卓凡摸了摸自己的脸,微笑说道:“我可是有些尴尬了。”

    “王爷,这没有什么可尴尬的,”文祥说道,“荀子云: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礼仪之紧要,不在年号之下。”

    微微一顿,“再说,这也不是王爷一个人的事儿。”

    “是,”关卓凡说道,“古有明训,博川的批评,亦十分透彻,各位尽请直言,我……洗耳恭听。”

    “皇夫的礼仪,”郭嵩焘试探着说道,“大约可以分成两块儿,一块儿是皇夫和别的臣子之间的礼仪,一块儿是……皇夫和皇帝之间的礼仪,对吧?”

    “对!”

    文祥、曹毓瑛、许庚身,都点头称是。

    “开议之前,”曹毓瑛说道,“我以为,要先寻一个对照——我的意思是,凡事皆要有所本,不然,高谈阔论,侃侃如也,亦可能言不及义,流于空泛。”

    话说的是没错,可是——

    “不错,”许庚身说道,“不过,何所本呢?”

    “唯一可以比拟皇夫的,”曹毓瑛说道,“我以为,自然就是皇后了……”

    话没说全,其余几人,便心中大大一跳:皇后?

    皇后可是“君”啊!

    难道——

    “我打个岔,”关卓凡轻轻咳嗽了一声,“皇夫的礼仪,今儿个咱们就议皇夫和皇帝这一块儿吧,别的,一切如旧好了。”

    “别的”,自然是指“皇夫和别的臣子”那一块儿。

    “王爷,”曹毓瑛说道,“这,恐怕不行吧……”

    “没什么不行的,”关卓凡平静的说道,“咱们眼下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是恨不得有个三头六臂——其实,就算真的多生了两颗脑袋、四条胳膊,也不见得够用!”

    顿了顿,微微摇了摇头,“这个当口儿,不必横生枝节,耽误了正经事儿。”

    将来加了“辅政王”,我的预案,尚且“一切如旧”,何况,现在我的头上,还没有戴上“辅政王”的帽子?

    几位大军机,相互以目,曹毓瑛说道:“那么……到时候,上谕里,要有‘暂时’、‘暂定’之类的字眼儿。”

    这么做,是留出将来“进身”的空间。

    关卓凡笑了一笑,点了点头,“好吧。”

    “王爷谦抑冲退,”许庚身说道,“不过,该说的道理,还是得说清楚。”

    微微一顿,“琢如方才说的,其实是不错的——议皇夫的礼仪,唯一可本的,就是皇后了,不然,还能有谁呢?”

    郭嵩焘摸了摸胡子,点头说道:“确实如此。”

    曹、许、郭的目光,落到了一直没有表态的文祥身上。

    文祥对曹毓瑛的说法,颇有“拟于不伦”的感觉,皇后是“君”,皇夫是“臣”,怎么可以相互比拟呢?

    可是,皇帝和皇后是夫妻,皇帝和皇夫也是夫妻,为什么皇帝换成女人之后,另外一位,就由“君”变成了“臣”呢?

    这——

    他脑子里颇为混乱。

    不过,无论如何,皇帝和皇后、皇帝和皇夫,都是夫妻,不拿皇后比拟皇夫,确实如许庚身所言,“还能有谁呢?”

    文祥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也无法继续沉默下去,只好说道:“是,我……亦以琢如之说为然。”

    曹毓瑛微微松了口气,说道:“皇后在皇帝面前,虽自居‘臣妾’之位,但是,究其竟,皇帝和皇后,是‘两宫’,是‘敌体’。”

    “嗯,”许庚身说道,“‘敌体’二字,算是切中肯綮!这个道理,施诸皇夫,则皇夫在御前虽执臣礼,但是,这个‘臣礼’,不可泯然于其余臣子,必须彰显‘敌体’之义!”

    “对头,对头!”

    郭嵩焘一不小心,就带出了湖南口音,他捋着胡子,继续说道:“还有,三纲五常,摆在第一位的,自然是‘君为臣纲’,不过,到底还有一个‘夫为妻纲’,似乎……亦不好全然置之不理啊。”

    “筠翁所言极是!”许庚身说道,“毋庸讳言,女人做皇帝,毕竟还是有些人不大适应的,略点一点‘夫为妻纲’,也算是……嗯,这个……安抚之道了。”

    “如此说来,”曹毓瑛说道,“皇夫对皇帝执的‘臣礼’,不但不能‘泯然于其余臣子’,亦……不能全然等同于皇后对皇帝的礼仪。”

    “不错!”

    许庚身、郭嵩焘一齐点头。

    皇后和皇帝,虽为“敌体”,但有时候,也是要对皇帝下跪的。

    就是说——

    “各位看,”曹毓瑛说道,“这么着成不成?皇夫在御前,或者行军礼,或者长揖为礼——如何?”

    这个军礼,指的是单膝下跪,举手平胸的军礼。

    即是说,不双膝下跪,不叩首。

    许庚身立即桴鼓相应,“我看成!着军装的时候行军礼,着朝服的时候长揖为礼!”

    “嗯,”郭嵩焘说道,“一长揖折抵一跪,三跪九叩的时候,就三长揖好了!”

    折抵?

    嘿嘿,这个说法有趣。

    皇夫对皇帝,或行军礼,或长揖为礼,曹、许、郭三人,或者倡议,或者赞附,现在,只剩下文祥了。

    虽无人直视文祥,但他能够感觉得到,同事们的眼风,有意无意的就扫了过来,再沉默不语,就显得很奇怪了。

    可是,皇夫的礼仪,文祥的预案中,并没有对皇帝“不跪”的选项,曹毓瑛的献议,出乎他的意料。

    面君不跪,那不成了——

    这个方案,文祥是不赞成的,他不是一个肯做违心之语的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唉,就算反对,亦不知如何措辞?

    正在压力山大,关卓凡说话了:

    “着军服的时候,御前行军礼,这是可以的,可是——”

    顿了顿,“着朝服的时候,长揖为礼,这个就不合适了——君臣分际,轻忽不得,着朝服的时候,还是……嗯,跟大家伙儿一样的好。”

    “王爷,”曹毓瑛说道,“皇夫行军礼也好,长揖为礼也好,皇帝都是安坐受礼,君臣分际,清清楚楚,哪里‘轻忽’了?”

    “是啊!”许庚身说道,“王爷,如果像你说的,‘着军服的时候,御前行军礼;着朝服的时候,跟大家伙儿一样’,那跟目下的情形,又有什么分别?咱们又何必坐在这儿,郑重其事的议什么‘皇夫的礼仪’?”

    “王爷,”郭嵩焘说道,“我觉得,方才,博公有一句话,说的很有道理——‘这可不是王爷一个人的事儿’。”

    郭嵩焘引述文祥的话,或者并没有特别针对他的意思,但客观上,等于把他摆上了台,文祥不由大为尴尬,再也沉默不下去了,也顾不得关卓凡的推辞是不是惺惺作态,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要说话,关卓凡又一次先他一步开口了:

    “要不这样吧,明旨定规,皇夫面君之时,许着军服——入直、觐见,许着军常服;筵宴、典礼,许着军礼服,如何?”

    几位大军机略略一想,就明白关卓凡的用意了:但凡需要向皇帝行礼的场合,皇夫皆着军服,则皇夫对皇帝,只行军礼,这样,就避开了着朝服之时,该长揖还是该叩首的问题了。

    当然,这个“场合”,指的是正式的场合,不是寝宫之内,皇夫、皇帝小两口关起门来的“场合”。

    文祥不由大松了一口气,赶忙说道:“这个好!皇夫是亲贵之中的第一人,本该有以区别于普通亲贵的……呃,这个……服御的!”

    这个说法,不伦不类,实在不算文博川的正常水准。可是,他不能点明,关卓凡的“着军服”,真实目的,其实是为避开长揖和叩首的争议——而且,他也心知肚明,关卓凡之所以要用这个法子来避开这个争议,是因为,自己的沉默,已经表示出对曹毓瑛的献议不以为然的意思了。

    仓促之间,文祥想不出更有力量的“赞附”的理由,就搬出了个“服御区别于普通亲贵”的说法。

    曹毓瑛未尽餍所欲,不过,这个方案,在礼仪上,间接的造成了皇夫不对皇帝“叩首”的格局,而且,人们也应该明白,此“逾格之恩”的真实用心,到底何在?

    尊皇夫、抑皇帝的目的,也算是初步达成了。

    还有,关卓凡既然这么说了,文祥也已经“赞附”了,这个事儿,基本就算定局了,曹毓瑛自己也晓得,这种事情,不能够操之过急,不能够一口吃成个胖子,于是点头说道:“也好——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许庚身、郭嵩焘亦无异议。

    几位大军机,都没有想到这么一个问题:如此一来,还有什么场合,“皇夫”是需要着朝服的呢?

    入直、觐见、筵宴、典礼,都已排除在外……咳咳,剩下的,可真是“多乎哉,不多也”啦。

    没有一个人想到,这,其实正是关卓凡用心所在。

    自此,皇夫、轩亲王、辅政王——事实上的帝国第一人,就算是和朝服袍褂、翎顶辉煌说“再见”了。

    意义何在?

    意义在于——衣冠的改革,开始了!

    在中国,衣冠的变化,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有时候,衣冠的改革,较之某些触及实质利益的改革,难度还要大。关卓凡通过这种方式,以自身为突破口,极自然的打开了衣冠革命的通路。

    未来,请走好。

    *(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丽丽

    从宫里出来,关卓凡回到朝内北小街,军医已经在府里候着了,替关卓凡换了药,说,王爷的伤势,已无大碍,伤口愈合良好,整条手臂,都可以适当的活动、活动,不必再吊在脖子上了。

    这个话,关卓凡去天津之前,军医就说过了,可是,出现在圣母皇太后面前的轩亲王,负伤的左臂,依旧吊在脖子上,这是因为——嘿嘿,你懂的。

    现在,大局已定,不必再演戏了。

    换过药,关卓凡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然后,在侍女的服侍下,痛痛快快的把自个儿洗刷了一遍。

    自遇刺负伤之后,关卓凡就“旷”着了,现在,四只柔嫩的小手,在他****的身体上,上下求索,关某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不可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可是,嘿,“反应”虽然有,但是,咱们的轩亲王,却并没有什么“动作”——居然生生的忍住了。

    两个侍女,都不禁有些诧异,同时,也隐隐的有那么点儿失望。

    洗刷之后,拭净身体,换上了便袍。

    如是平日,接下来,轩亲王就该移步书房,可是,喝过一碗茶后,关卓凡吩咐,“套车,去潜邸。”

    潜邸,即理藩院胡同的荣安公主府,啊不对,应该说是“原荣安公主府”——荣安公主被立为嗣皇帝的同时,荣安公主府即升格为“潜邸”了。

    目下,整条理藩院胡同都被轩军近卫团封了起来,由头至尾,戒备森严,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出入,这个格局,将一直维持到“今上”移跸紫禁城。

    进了二门,翠儿——“今上”的贴身丫鬟,“釐降”时的“试婚格格”——领着阖府执事,在二厅的台阶下迎候额驸——哎又错了,如今不是“额驸”,是“皇夫”了。

    虽然还穿着孝袍,但是“女要俏,一身孝”,此刻的翠儿,容光焕发,玉立婷婷,一眼看过去,颇有些女主人的派头了。

    放在以前,关卓凡出远差归来,站在翠儿目下位置上的,一定是“今上”本人。但是,关卓凡已经事先派人给“潜邸”打了招呼,如今身份不同,仪制不同,再没有皇帝亲至二厅迎候臣下的道理的。

    “奴婢给王爷请安!”

    关卓凡下了车,翠儿第一个福了下去,笑容满面,“王爷大喜!”

    后边儿“呼啦啦”一大片请下安去,齐声说道,“王爷大喜!”

    咳咳,现在是“国丧”,何来“大喜”?你们……也太不矜持啦。

    关卓凡面带微笑,亲手扶起了翠儿,顺势在她的柔夷上轻轻一捏,说道:“‘大喜’什么的,在咱们自个儿家里,说一句、半句就罢了,出到外头,可不敢这么说,晓得了么?”

    翠儿的脸红了,不知道是因为晓得了自己“太不矜持”了,还是因为王爷的那只不安分的手呢?

    “是,”她低声说道,“奴婢知错了。”

    “也不算什么错,”关卓凡含笑说道,“我就是白嘱咐一句。”

    顿了一顿,“皇上呢?”

    “皇……啊,在‘海棠春坞’。”

    “海棠春坞”是“今上”在“潜邸”的寝卧。

    嗯,这就对了。

    “走吧。”

    “是,奴婢带路。”

    “海棠春坞”原名“燕喜堂”,但是关卓凡不喜欢这个老气横秋的名字,就跟“今上”说,养心殿里,也有一个“燕喜堂”,犯重了,不好。

    彼时的“今上”,虽然和“嗣皇帝”三字,还拉不上什么干系,却已“虚怀若谷以纳舆论”,说,“燕喜堂”不合适,就请王爷替它改过一个名字罢。

    关卓凡便说,“海棠春坞”如何?——你看外边儿的院子里,海棠花儿开的多好!

    “海棠春坞”?啊,真好听!“今上”欣然说道,那……从今往后,“燕喜堂”就改成“海棠春坞”吧!

    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门内的佳人,心跳莫名的快了起来。

    进入明间,翠儿打起里间的帘子,关卓凡跨过门槛。

    皇帝袅袅娜娜的站了起来,美丽的面庞上,红云淡染,“王爷……”

    咦,还叫“王爷”就不对了,哪有皇帝喊臣子“王爷”的?

    关卓凡正要说话,皇帝突然眼睛一亮,惊喜的说道:“你的胳膊……哎哟,伤势已经好全了?”

    关卓凡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左臂,已经放下来了,不再吊在脖子上了。

    他不由感动了——这个细节,连他自己都忘掉了,而且——翠儿也没有留意到。

    看着皇帝满脸的惊喜不置,他再一次确定了:这个小女人,一颗芳心,实实在在,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哎哟,真的!”翠儿脸上懊丧的神气,一现即隐,随即满面欢容,“公……哎,咱们皇上的心思,可真是细呢!奴婢就没有留意到!”

    微微一顿,“王爷大安了,真是可喜可贺!恭喜王爷,恭喜……皇上!”

    关卓凡微笑说道:“绷带还没有拆掉,大约还得再过几天,才可以拆线。不过,医生说了,伤口愈合的很好,胳膊手什么的,尽可以活动活动,不必再吊着了。现在,伤口痒的很,恨不得去抓它一把。”

    皇帝赶忙说道:“那可不行!不能抓!那是长新肉呢!你得忍着!”

    “是,”关卓凡含笑说道,“臣谨遵圣谕。”

    皇帝的脸儿,“刷”一下就红了,嗫嚅了一下,低声说道,“嗐,你说什么呀……”

    关卓凡转头对翠儿说道,“在军机处用的午膳,胡乱吃了两个饼子,不上不下的,麻烦你去厨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我再随便垫巴点儿。”

    翠儿晓得,王爷这是暗示自己,不要在这儿碍眼了呢。

    她暗骂自己没有眼力见儿,王爷离京的时候,“皇上”还是“公主”,王爷回京了,“公主”就成了“皇上”了!这么天翻地覆的变化,王爷和皇上,不晓得有多少梯己话要说?自己怎么还在这儿杵着!

    她赶忙说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福了一福,退了出去,放下了帘子,掩好了门。

    “好,”关卓凡微笑说道,“终于‘两人世界’了。”

    皇帝白玉般的面庞上,刚刚消散的红云,又回来了,这一回,她没有出声,低下了头,十只葱管儿般的手指,轻轻的绞在了一起。

    前文说过,咱们轩亲王,自从遇刺负伤之后,就“旷”着了,眼下大局底定,压力消散,宽心畅意之时,别的感觉和需求,自然而然的,就冒了出来,见到妻子这副小儿女的神态,已是忍耐不住。

    另外,眼前这个即将和自己鱼水合欢的女人,乃是这个庞大帝国的不折不扣的皇帝,一念及此,更是****勃发,难以抑制。

    关卓凡伸出手,将皇帝揽到了怀里,轻轻的喊了声:“皇上!”

    “皇上”浑身酥软,梦呓般的说道:“你别这么喊我……”

    随即一惊,清醒过来,“哎,你的手……”

    “不碍事!”关卓凡含笑说道,“你老公是千军万马、枪林弹雨出来的人,哪儿在乎这点儿小伤?医生也说了,伤口愈合的很好,尽可以活动、活动了!”

    “还是要小心……”

    “他们一个一个,”关卓凡轻轻的笑着,“都说什么‘皇嗣至大’,再小心下去,可就耽误‘至大’的皇嗣了……”

    一边儿说着,两只手,连受伤的左手在内,一齐动作起来。

    皇帝发出了难以抑制的呻吟声,她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是,已经说不出来了——嘴巴已经被丈夫的嘴巴堵住了。

    ……

    不晓得过了多久,屋内的断云零雨之声,终于沉寂下去了。

    翠儿始终没有过来“打搅”。

    绣榻之上,一床大大的锦被,遮住了皇帝和皇夫的身子。

    皇帝小小的脸庞,大半都埋在了被子里,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只有黑亮的秀发,犹如瀑布,从被子里流淌出来,散在床上。

    如果掀开锦被一角,可以看见,皇帝的臻首,正枕在皇夫的手臂上——当然是右臂,脸儿紧紧贴着丈夫的胸膛,美好的酮体,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丈夫的怀抱里。

    皇帝说话了,声音极低:

    “以后,就咱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可不要再喊我……那个……那个什么了,太别扭了,我受不了……”

    关卓凡轻轻一笑,“臣谨遵圣谕。”

    “你又来!……”

    “好好……那,该喊你什么呢?”

    “这……”

    这,还真有点儿挠头呢。

    皇帝做公主的时候,只有乳名和封号,没有大名。

    “就喊你……‘丽妞儿’?”

    皇帝“扑哧”一笑,“好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将来老了,还喊‘丽妞儿’,会不会,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将来老了……

    是啊,我们都会变老的……

    “要不这样吧,我喊你‘丽丽’,好不好?”

    “‘丽丽’?”

    “是,‘丽丽’。”

    “这个……好!好听!好……”

    “嗯,丽丽。”

    “嗯……”

    “丽丽。”

    “嗯!”

    虽然看不见皇帝的脸,但是,关卓凡有奇妙的感觉:皇帝满面欢容,如花之绽。

    皇帝的身子,靠关卓凡靠的更紧了,同时,慢慢的重新火热起来。

    这个情形,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皇夫哪里能忍?于是,不顾伤痛,再次翻身上马,至于梅开几度,那是记不清爽的了。

    *(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缱绻意未尽,同途异路人

    窗外,日光已斜,窗户上,海棠花朦胧的剪影,微微摇曳。

    窗内,罗绮生香,缱绻未尽,绣榻上的两个人,都没有起床的意思。

    先开口的,还是皇帝。

    “昨儿个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觉。”

    “想什么呢?”

    “我是怕呀!我怕……唉,我哪儿晓得,该怎么做这个……皇帝呀?”

    “怕什么?”关卓凡轻声一笑,“有你老公我在呢!”

    皇帝也轻轻的笑了,“今儿个早上,额娘一看见我就说,昨儿个晚上,你是不是翻了一宿的烧饼?怎么像戴了一副墨晶眼镜?”

    关卓凡“哈哈”一笑,“我倒不晓得,贵太妃原来这么诙谐的?”

    “我就跟额娘诉苦,额娘说,你可是问错人了!我哪儿晓得皇帝该怎么做?这个话,你该拿去问你的老……”

    说到这儿,抿嘴儿一笑,将“公”字咽了下去。

    关卓凡听的心里痒痒的,丽贵太妃嘴中,也会说出“老公”这种字眼儿?

    “唉,”皇帝幽幽的叹了口气,身子向关卓凡靠了靠,“现在你回来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关卓凡心中感动,手上微微用力,将皇帝揽得更紧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皇帝试探着说道:“我做了这个……呃,那个什么了,额娘那儿,是不是……该进位皇太后呢?”

    “当然!”关卓凡说道,“不过,这要等你登基了,由你自个儿来封。”

    “啊……”

    皇帝掩饰不住自己的欣喜之情,顿了一顿,低声说道:“那……可是谢谢你啦。”

    “这有什么好谢的?”关卓凡说道,“皇帝的生母进位皇太后,是天经地义的。”

    “嗯。”

    过了片刻,皇帝又问,“那……额娘的封号,该是什么呢?”

    “第一个字,”关卓凡说道,“仿慈安、慈禧两位皇太后的例,用‘慈’字;第二个字,就用贵太妃原先的封号‘丽’好了——‘慈丽’,好不好?”

    “好!”

    关卓凡再一次“感觉”到了,怀抱里的皇帝,笑靥如花。

    “慈丽皇太后——听着好听,看着好看!嗯,就是‘慈丽’了——真好!”

    关卓凡晓得,皇帝之所以“龙颜大悦”,根本原因,不在于“听着好听,看着好看”,而在于那个“慈”字——有了这个“慈”字,丽贵太妃的皇太后,就真的和前边儿的两位皇太后,平起平坐了。

    “到时候,”皇帝说道,“我就得……搬进紫禁城里去了吧?”

    “这是自然的。”

    “唉!”皇帝叹了口气,“我是真舍不得这儿!我这辈子,最快活、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在这儿过的!今后……”

    语气之中,满是惆怅。

    关卓凡笑了,“皇上春秋正盛,哪儿就‘这辈子’了?”

    皇帝嗔道:“你又说皇……又说那个字眼儿!”

    “好,好,是为夫失言了!”

    顿了顿,关卓凡认认真真的说道,“丽丽,你替你打包票,你还年轻,你‘这辈子’,只过了一小半儿还不到,你的‘最快活、最开心的日子’,往后,还多着呢!”

    沉默片刻,皇帝轻声说道:“嗯,我相信你说的话。”

    “所以,以后就不要再说这么老气横秋的话了——你已经‘这辈子’了,我怎么办?一定是已经‘这几辈子’了!”

    皇帝“扑哧”一笑。

    过了一会儿,皇帝说道,“那……额娘呢?我是说……她也要搬回紫禁城吗?”

    “是,贵太妃进位皇太后,”关卓凡说道,“自然也要搬回紫禁城的。”

    皇帝松了口气,说道:“哎哟,好!这么着,我就不是一个人了!宫里那种地方,四边儿不靠的,我和额娘,住在一块儿,彼此能有个照应。”

    “不是‘住在一块儿’,”关卓凡说道,“虽然都在紫禁城,可是,你住你的,她住她的,可不能住在一个宫里头。”

    “啊……是……”

    顿了顿,皇帝问道,“那,我们俩,都住哪儿呢?”

    “贵太妃自然住回永和宫,”关卓凡说道,“你呢……”

    沉吟了一下,“本来,永寿宫距养心殿是最近的……”

    “永寿宫?”皇帝失声说道,“我不要住!”

    永寿宫为西六宫之一,在养心殿北,永寿门对正养心殿的后门之一吉祥门,彼此就隔着一条夹道,因此,关卓凡说“永寿宫距养心殿是最近的”。

    皇帝却不愿意住永寿宫,原因呢,关卓凡心里明镜儿似的:永寿宫的右邻,就是太极殿,穆宗崩逝于此,皇帝一想到这一层,就有“心障”。

    “好,好!”关卓凡用一种哄小孩子的口气说道,“不住,不住!”

    顿了顿,“那……就乾清宫吧。”

    皇帝吓了一跳,“乾清宫?”

    “是,”皇夫的回答,十分肯定,“乾清宫。”

    乾清宫为“天子正衙”,或者,“天子正寝”,居内廷之首,在年轻的皇帝的心目中,一向最为“高大上”的,现在,呃,自己居然要……住到乾清宫里去了?

    当然,自己现在已经是“天子”了,“天子正衙”也好,“天子正寝”也罢,自己住了进去,都是理所应当的,可是——

    “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皇帝惴惴不安的说道,“是不是……打从雍正爷开始,本朝的皇帝,就不住在乾清宫了?”

    “是。”

    关卓凡先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说道:“‘雍正爷’这种叫法,咱们自己个儿唠嗑,说说无所谓,和宫眷们以及王公的眷属们说话,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如果是对着外头的大臣,就不能这么说了,要称呼庙号和谥号,嗯,‘世宗宪皇帝’。”

    皇帝脸上一红,心里说,我就说我不晓得怎么做这个劳什子皇帝嘛!

    不过,这个话,没有说出来,说出来的是:“是,我晓得了。”

    轻声一笑,“今儿晚上,你替我补补课罢。”

    “好!”关卓凡也笑,“如此一来,我就是‘帝师’了——荣幸之至!”

    顿了一顿,温言说道:“世宗皇帝之所以没有入住乾清宫,一是因为他秉性简朴,不大喜欢乾清宫的奢华堂皇,乃移居养心殿,为天下人做去奢返俭的表率——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嗯,世宗说,乾清宫是圣祖仁皇帝的居所,处处都留下了圣祖的音容笑貌,他每一念及,就哀痛不已;另外,他在服御上头,也万不敢过逾圣祖的,因此,既不能、亦不敢住在乾清宫。”

    “啊……是这么回事儿……”

    关卓凡一笑,“你未必晓得是怎么回事儿——世宗移居养心殿,以此向天下人表示‘守孝’以及尊崇圣祖仁皇帝之至意,可是,何以要以如此特别的方式彰显自己的‘纯孝’?唯恐天下人不晓得?这,是另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呢?”

    关卓凡刚要说话,心中微微一动:我对她说的,会不会太多了些?

    不过,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就不能不继续说了下去:“世宗继位的时候,情形比较特殊,下头有不少人,不大服气,世宗以‘至孝’、‘纯孝’示天下人,就是为的堵这班人的嘴。”

    “啊,我知道,‘九王夺嫡’……”

    “不错!”

    顿了顿,关卓凡继续说道:“至于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四朝,都没有搬回乾清宫,一个是世宗开了头儿,后边儿的,没什么特别的缘由,就不轻易改易了;第二,乾清宫太大了,说到起居便给,有时候,反倒比不上东西六宫,所以,就这么一直顺延了下来。”

    “啊,我明白了……”

    转念一想,又糊涂了。

    雍正爷……呃,世宗……宪皇帝继位,他是康熙爷……呃,圣祖仁皇帝的亲生儿子,犹有那么多人不服气,我一个女人,“继统承嗣”,自然有更多的人不服气,怎么……反倒更加“高调”了呢?

    想到关卓凡方才说的“特别的缘由”——嗯,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了!

    “乾清宫明殿挂的那块匾,”关卓凡说道,“你是知道的吧?”

    “是……‘正大光明’吗?”

    “对。”

    关卓凡点了点头,“我还没来得及给你看立你为嗣皇帝的懿旨——明儿一早就明发。懿旨上说,你是文宗显皇帝的血嗣、穆宗毅皇帝的女兄,在你这儿,大清统绪的传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嗯……”

    “对了,还有,你的年号,叫做‘洪绪’。”

    “洪绪?”

    “嗯,洪钟大吕的‘洪’,统绪传承的‘绪’。”

    “啊……”

    “总之,你做嗣皇帝,不论从哪方面说,都合情合理,都经得起天下后世的评判——”

    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正合着‘正大光明’四个字——所以,该入住乾清宫。”

    说到这儿,皇帝便全都明白了。

    世宗“低调”,是因为继位的合法性被质疑,自己“高调”,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但是,应对之策却刚刚好掉转了过来——入住乾清宫,以其“天子正衙”的“身份”,向天下人彰显继位的合法性。

    她发了好一会儿的怔,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做皇帝……还真不容易。”

    关卓凡一笑,“这个嘛,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见得真难。”

    “那……也是。”

    顿了顿,皇帝说道,“嗐,我也不必瞎动脑筋了,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不就不难了?”

    皇帝的话,自然而真诚,可是,关卓凡心中,还是微微一动。

    “不过,”皇帝犹豫了一下,“有一个事儿……”

    哦,你还是有想自作主张的事儿?

    “你说。”

    “嗯,是敦妹妹……”

    关卓凡心中一动,“怎么呢?”

    “我和她,该怎么见面呢?多……尴尬呀!”

    “依礼而行,有什么尴尬呢?”

    “就是这个‘礼’,叫人尴尬!……”

    顿了一顿,皇帝用极坚决的语气说道:“无论如何,敦妹妹和我见礼,不可以下跪!不然,不然……”

    关卓凡微笑,“不然如何?”

    “你别不当回事儿啊!不然,我就真的没有脸见她了!”

    关卓凡沉吟不语。

    “这个事儿,你一定得答应我——你……得替她想一想!也要……替我想一想!”

    关卓凡还是不说话。

    “我做了皇帝……我晓得她会怎么想!本来都是一样的人,现在……唉!敦妹妹打小儿就骄傲的很,样样出色,这么一来,她怎么受得了啊——”

    等了一会儿,关卓凡还是没有动静,皇帝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丈夫的胸膛,“你……倒是说话呀!”

    “这个……好吧!”

    皇帝大出一口长气,不由自主,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唉,我心里的这块大石头,总算放下来了!”

    “丽丽,”关卓凡轻轻叹了口气,“你的心眼儿……真好。”

    “都是一家人,家和万事兴,我虽然年轻,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嗯……不错,家和万事兴。”

    可是,这个家,真能“和”吗?

    *(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紫禁围城

    过了一会儿,皇帝把最后一个重要问题问了出来:“你呢?我是说,你要不要……也搬进紫禁城啊?”

    关卓凡微笑,“你要不要我也搬进去呢?”

    皇帝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几乎是冲口而出:“我自然要你搬进去!”

    话音甫落,关卓凡就“感觉”到,怀里的人儿,脸儿又红了。

    “就不晓得……”皇帝嗫嚅了一下,迟疑的说道,“有没有……这样子的规矩?”

    “规矩嘛,”关卓凡说道,“都是人定的……”

    顿了一顿,慨然说道,“好,既然你要我搬进去,我就搬进去!”

    “嗯!”

    皇帝笑逐颜开,挪了挪身子,抱紧了丈夫。

    “再者说了,”关卓凡轻声笑道,“如果咱们两个,一个宫内,一个宫外,‘至大’的皇嗣,可怎么办呢?”

    皇帝不说话,却把夫君抱的更紧了。

    关卓凡又有些“反应”了,他告诫自己:镇定,镇定,力有不逮,力有不逮了!

    过了片刻,皇帝说道:“你搬进宫里,住哪儿好呢?”

    “你说呢?”

    “这个事儿,”皇帝说道,“我跟额娘两个,还唠过呢!可是,哎,好像,哪儿都不大……合适似的……”

    “啊,”关卓凡笑道,“原来你们娘儿俩早有预谋了。”

    皇帝用手指在丈夫胸膛上轻轻一戳,算是对他的回应,然后说道:“不过,那个时候,可没想到我要住乾清宫的……”

    顿了顿,语气变得热切了:“既如此……你就住弘德殿,或者昭仁殿,好不好?这样,咱俩离得近,办事儿也方便……”

    关卓凡轻声一笑。

    这声笑,听起来颇为古怪,皇帝不由微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吗?

    转念一想,坏了,肯定是这句话——“办事儿也方便”……说错了!

    “刷”一下,皇帝的脸儿又红了,急道:“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关卓凡继续坏笑:“你不是哪个意思啊?”

    “我不是——”

    咳咳,“那个意思”,如何可以宣之于口呀?

    皇帝憋的面红如火,一咬牙,曲起手指,用指节顶住了关卓凡的胸膛,用力一旋,“我就是那个意思……怎么样?”

    纶音入耳,关卓凡脑子里微微“嗡”的一声,已是魂飞魄散,哪里还把持的住?立即翻过身来,“好,好!咱们现在就‘办事儿’!——现在‘办事儿’,才‘方便’呢!”

    “你……哎……”

    ……

    窗外,天色已经向晚,窗户上,海棠花的剪影,朦胧难辨了。

    ……

    先说话的,还是皇帝。

    “我的身子骨儿,都快散架啦……”

    皇夫没有答话,皇帝继续娇嗔:“明儿个早上起来,也不晓得,能不能下得了床……”

    “下不了床,”皇夫终于说话了,“就不下了,咱们就窝在床上,继续‘办事儿’……”

    皇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疯了!如果真……那样的话,我拼了命,也得逃下床去……”

    “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啊……”

    “我……我不跟你说这些疯话了……”

    寝卧里的空气,似乎都是甜腻的。

    过了一会儿,皇帝说道:“哎,我刚才说的……弘德殿,或者昭仁殿,你觉得,怎么样啊?”

    “啊……我差点儿忘了这茬儿了……”

    “嗐,你这个人,都在想些什么呀……”

    弘德殿居乾清宫右,昭仁殿居乾清宫左,是附属于乾清宫的两座小殿。弘德殿和昭仁殿,都是自成一院的独立建筑,在建筑格局上,并不是乾清宫的“配殿”,更像是乾清宫的两座独立的“耳房”。

    “弘德殿、昭仁殿……”关卓凡沉吟说道,“实话实说,你说的这两处地方,我还真没有想过……”

    顿了一顿,“嗯,也未必不可以考虑——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儿,眼下,我住弘德殿、昭仁殿,大约是不可行的。”

    “不可行——为什么呢?”

    “弘德殿、昭仁殿,虽都不大起眼,”关卓凡说道,“可是,因为密迩天子正衙的乾清宫,地位都比较特殊。”

    顿了顿,“先说弘德殿。弘德殿主要是拿来‘进讲’用的,顺治朝曾祭告先师孔子于弘德殿;康熙朝,圣祖命讲官于弘德殿进讲书、经;还有,你该记得,穆宗皇帝年纪渐长之后,他的‘书房’,就从上书房转到了弘德殿。”

    “啊……对,你还做过‘弘德殿行走’呢。”

    “是啊。”

    弘德殿行走——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讽刺的一个职务啊。

    关卓凡略略的出了一会儿神,说道:“再说昭仁殿。怎么说呢?嗯,打乾隆朝开始,昭仁殿就成了皇帝的……‘藏书室’。”

    “‘藏书室’?”

    “是。”关卓凡说道,“高宗皇帝下诏从宫中各处藏书中选善本呈览,列架于昭仁殿内收藏,又经重新整理,剔除赝刻,编成《天禄琳琅前编》,一共十卷——嗯,昭仁殿内挂的‘天禄琳琅’匾,就是高宗皇帝的御笔。”

    “啊,是这么回事儿……”

    “嘉庆朝的时候,乾清宫失火,延烧昭仁殿,这些‘天禄琳琅’,被一火焚之……”

    “哎哟,真可惜!”皇帝失声说道,“那怎么办?”

    关卓凡笑了笑,“仁宗皇帝命重辑《天禄琳琅续编》,收藏的书目,比《天禄琳琅前编》,倒还要多了二百多部。”

    “啊,那就好……”

    “这两处所在,”关卓凡说道,“都算是有特别用途的,遽然改做他途,不大合适。”

    “嗯,”皇帝说道,“你如果搬了进去,就得先把里边儿的藏书,都搬了出来,另寻妥善地方安置,确实有些……折腾了。”

    “是。”

    顿了顿,关卓凡继续说道,“不过,你说的也对,弘德殿、昭仁殿两处,确实最为‘方便’——”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我说的‘方便’,不是那个‘意思’。”

    皇帝脸上一红,轻轻的啐了一口,没搭他的话头。

    “只是现在还不大‘方便’——以后再说吧。”

    “嗯。”

    过了一会儿,皇帝叹了口气,“我在宫里住了十几年,弘德殿和昭仁殿的来龙去脉,都不晓得,你怎么……就能晓得这么多的事情呢?”

    我当然晓得——我天天捧着张紫禁城的舆图,钻头觅缝,看看哪里有机可乘,嘿,您说,我还有什么不晓得的?

    关卓凡没有直接回答妻子的感叹,微微一笑,说道:“别说弘德殿和昭仁殿了,就是永和宫的‘来龙去脉’,你也未必晓得吧!”

    皇帝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娇笑道:“还真是——哎,有个什么都晓得的老公……真好!”

    说着,身子又挪动了一下,向关卓凡靠了一靠。

    “海棠春坞”内,春意盎然,蜜意浓情。

    不过,这也不合适,那也不合适,皇帝有点儿发愁了,“那……你到底住哪儿好呢?”

    “我想……南三所吧。”

    啊?

    皇帝愕然,“南三所?”

    “是。”

    “南三所……不是做了轩军的军营了么?”

    “是,”关卓凡笑了笑,“我去跟大头兵们挤一挤吧。”

    这个方案,大出皇帝的意料,“那……那也太憋屈你了呀!”

    “倒也不至于‘憋屈’,”关卓凡说道,“南三所虽然不比弘德殿、昭仁殿,不过,到底也是皇子的居所;我呢,也不会真和士兵们挤在一间屋子里。”

    顿了顿,“南三所分东所、中所、西所,每一所,都是一个三进的院子,算一算,一共有九进院子,我如果住南三所,自然是单独占一进院子——你放心,‘憋屈’不着我的。”

    “啊,是这样……”

    皇帝对南三所,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南三所位处外朝,她是从来没有去过的。不过,丈夫说的也对,南三所既然是“青宫”,是皇子的居所,起居上应该差不到哪里去,于是,略略的放下心来。

    “你如果住南三所,不论哪一所,可都得挑最里边儿的那一进。”

    “那是,”关卓凡笑道,“不然,大头兵们见天儿的在院子里穿来穿去,我也受不了。”

    “嗯。”

    一时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轻声说道:“我再提一提你——敦妹妹的事儿,你可别忘了。”

    “呃……好。”

    唉,议过了皇夫的礼仪,还得议……皇夫福晋的礼仪。

    皇夫福晋——好奇怪的名称。

    现在,“皇夫福晋”,只剩下一位了。

    怀里的这一位是“正妻”,小苏州胡同的那一位也是“正妻”,可是,两位“正妻”,大大不同了。

    这个……唉。

    “还有,”皇帝说道,“明儿个你到敦妹妹那儿去吧。”

    关卓凡微微一怔,笑道:“怎么,赶我走了?”

    皇帝的纤指,在丈夫心口轻轻一点,微笑说道:“是,赶你走了!”

    过了片刻,柔声说道:“你晓得我的意思的。”

    “嗯。”

    “到了小苏州胡同,好好儿的……替我说几句话,好么?”

    “嗯。”

    “其实,”皇帝幽幽的说道,“有些话,我倒宁愿自己亲口对她说,可是……”

    可是,如今彼此身份不同,以前能说的话,现在没法子说了。

    “你就放心吧,”关卓凡温言说道,“她是个明白事理的,一定想的通的。”

    顿了一顿,语气中又带出了嬉笑的意味:“再说,你老公的口才,你还信不过?”

    丈夫似乎确实是无所不能的,可是,皇帝并不能真的放心,有些事儿,女儿家的心事儿,就算把佛祖菩萨搬过来,也不见得……就一定管用吧?

    能说的话,都说了,再说,就不合适了。

    皇帝把脸深深的埋在丈夫的怀里,心里默默的祈祷,盼着一切一切,最终……都会天遂人愿吧。

    *(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龙姿凤表

    第二天一早,立荣安公主为嗣皇帝的懿旨、两宫皇太后撤帘归政的圣旨,同时明发。

    “靴子”终于落地了,黑纸白字,圣谕煌煌,朝野上下,繁星无数,对着那轮耀目的明月——轩亲王,闪烁得更加起劲了。

    另外,虽然“洪绪”的年号,要等到今上举行登基大典的时候,才正式公布;皇夫的礼仪,更要等到今上正式登基之后,才颁行“恩诏”,予以最终的确定,但是,相关消息,却和上述明发的懿旨、圣旨一起,“官泄”了。

    这可以理解为“预热”、“造势”,也可以理解为“试试水温”——万一真有什么过于强烈的反对的声音,正式公布之前,还来得及“微调”。

    当然,这种担心是多余的。

    虽然,私下底,许多人都认为,如果叫我来取,我一定能够取个更响亮、更气派的年号,不过,“洪绪”四平八稳,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挑眼儿的,更何况,大多数人都明白,其中有一个“明申统绪”的意思在,于是,台面上,更加没有人敢信口开河、胡乱批评了。

    争议主要集中在皇夫的礼仪上。

    争议并不是反对,就算有不以为然者,也绝不肯在这种事情上做仗马之鸣的——不然,就是左右开弓,将皇帝和皇夫的脸,一起打了呢。

    争议的题目是:这个“入直、觐见,许着军常服;筵宴、典礼,许着军礼服”的礼仪,到底是尊崇皇夫呢?还是皇夫本人“谦和冲退、自请逊抑”呢?

    明明是“不跪之臣”,居然被解读成“谦和冲退、自请逊抑”,这个,也真叫“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

    持后一种看法的人,有着似乎颇为充足的理由:

    轩亲王军服面圣,这是古人“负弩前驱”之义啊。

    所谓“负弩前驱”,是汉朝地方官迎接天子的礼节,即背负弓箭,在前头开路。

    推而广之,“负弩前驱”的花样,又不仅仅止于君臣之间。

    譬如,司马相如拜中郎将,建节往使西南夷,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

    又,霍去病出击匈奴,河东太守负弩郊迎。

    总之,是对迎接的对象表示特别尊崇的意思。

    持此观点的人说,军服,相当于“弩”;轩亲王着军服,即相当于“负弩”。本来嘛,皇帝、皇夫,可以算是“敌体”,轩亲王却在天子之前,自居于地方官的位置,这不是“谦和冲退、自请逊抑”,又是什么?

    开始的时候,持此观点的人,并不算太多,但是,愈往后愈多,因为,在这些人的心目中,军服不算正式的官服,地位是比不上朝服的,轩亲王弃朝服而就军服,确实是“谦和冲退、自请逊抑”。

    这种观点,对关卓凡来说,有利有弊。

    有利之处,自然是忽视了他的“不跪”、“不臣”;有弊的是,他的“衣冠革命”,还没有正式开始,就被小小的打了一个折扣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官泄”归“官泄”,不过,有人有空儿去琢磨皇夫礼仪里边儿藏了什么花样,有人却没空儿想东想西——譬如,礼部尚书万青藜。

    立嗣皇帝的懿旨,既然已经明发,眼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嗣皇帝的登基大典了——登基大典向例由礼部为主操办,一看到明发,万青藜和礼部上下,便开始动作起来了。

    本来,登基大典虽然顶顶重要,却并不难办,因为一切都有成例可循,可是,这一次不同了!

    这一次登基的,可是女皇帝啊!

    别的不说,就说龙袍、朝冠吧——款式、花色,这女皇帝和男皇帝,有什么不同?

    还有,毕竟是女皇帝,“御容”上头,好不好叫臣工任意瞻仰?要不要……这个,嗯,有所遮掩?

    全无成例可循。

    这些问题,今日之前,万青藜就在心中反复盘算了,也已经有了腹案——

    就是:一切可议之处,自己都不自作主张,都去请示了轩亲王再说——决不能给他一个“专擅”的印象,更不能有不中他的意的举措。

    于是,“明发”一下来,万青藜就派了司官,进宫请问轩亲王日程安排,说,敝衙门的堂官,有紧要公事,要请王爷的示下。

    如此着急忙慌,倒也少见,军机章京说,王爷说了,他今日总要在军机处用过午膳,才能下值的,就请万藕翁未正时分,进宫在军机处见面吧。

    万青藜提前一刻,到达军机处,在军机章京直庐等了近两刻钟,轩亲王传见。

    轩亲王的答复,大出万青藜的意料。

    “藕翁,”关卓凡说道,“这没有什么好为难的,一切都照成例就是了。”

    万青藜愕然,“成例?”

    “是,成例。”

    王爷是不是没有弄懂我的意思?

    “王爷,”万青藜斟酌着说道,“有些事情,是没有成例的,譬如,龙袍、朝冠,这个,呃,男女有别……”

    “藕翁,”关卓凡平静的说道,“男女固然有别,但是,皇帝和皇帝,有什么‘别’可言呢?”

    万青藜的脑子,“嗡”的一声,背上的冷汗,倏地就冒出来了!

    今上继统,反复强调的,就是其为文宗之“血嗣”,就是“承嗣”的资格,就是……泯灭男女之别!

    我还说什么“男女有别”!

    我……唉!何其荒唐!

    宦海多年,在这样子的大关节上,竟然念不及此!

    “是,是!”万青藜声音都发抖了,“王爷的训谕,我明白了!我……荒唐!实在是荒唐!”

    “藕翁,”关卓凡笑了一笑,“也没有那么严重——你大约在想,这个……男龙女凤,今上的龙袍、朝冠,是不是该减两条龙,加两只凤?嗯,这也是你的好心,亦是人之常情,不足深怪。”

    微微一顿,“不过,‘男龙女凤’之谓,其实是不对的,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帝龙后凤’!这个‘凤’,一定要加,嘿嘿,倒是应该加到我的身上,才对头些。”

    万青藜汗流浃背,“是,是!王爷高屋建瓴,指画明白,我……我是彻底的明白了!”

    “明白就好!”

    顿了一顿,关卓凡含笑说道,“不过,我方才说的,什么加‘凤’到我的身上,是在开玩笑,藕翁,你可别真的替我加两只‘凤’啊!哈哈哈!”

    “是,是!……”

    万青藜一边儿点头,一边儿陪笑,一边儿抹着额头的汗水,不晓得该回什么话好。

    “至于‘御容’,”关卓凡说道,“今后,咱们说不定还要学英吉利的法子,将今上的‘御容’,铸到新钱上头,全天下的人,中国人、外国人,都觑得清清楚楚!这登基大典,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将今上的御容……铸到新钱上头?

    万青藜心中一跳,但是不敢多问,连连点头,“是,是!”

    “总之,”关卓凡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一切都照成例就是了!”

    *

    军机章京对礼部的司官,说轩王爷“总要在军机处用过午膳,才能下值”,事实上,一直过了申正——下午四点钟,关卓凡才忙完手头上的事儿,下值出宫。

    “不回朝内北小街了,”他吩咐图林,“直接去小苏州胡同吧。”

    一早就派人通知了敦柔公主,说王爷今儿个下值之后,会过小苏州胡同来。

    然而,到了小苏州胡同,却大大出于意料——

    敦柔公主不在府里。

    关卓凡不由愕然。

    一路之上,他都在“培养情绪”,这下子——

    “回王爷的话,”管家低眉顺眼的说道,“恭亲王福晋身子不爽利,公主过凤翔胡同问安去了。”

    “啊……”

    关卓凡释然了,随即问道:“恭亲王福晋病了?严重吗?”

    心里想,我要不要也过去“问安”呢?

    再一想,不行啊,恭王福晋虽然是自己货真价实的岳母,可是,宗法上头,她却是自己的“嫂子”——面对面儿的,也只能称呼她“六嫂”。这个,断没有“嫂子”身子不爽利,小叔子赶去“问安”的道理——除非“嫂子”病危了。

    “呃……”管家迟疑了一下,“应该也不是很严重——凤翔胡同的人,并不是特意过来报‘平安’的,呃……是过来送东西,公主问了起来,才这么……说的。”

    关卓凡目光一跳。

    这就是说,根本不是什么大病,甚至,连正经生病都算不上,顶多有点儿鼻塞感冒,打几个喷嚏罢了。

    当然,即便如此,母女关心,也不能说敦柔公主做的不对。

    “公主什么时候过的凤翔胡同?”

    “呃,大约是……未正二刻吧。”

    未正二刻——下午两点半钟,自己是申正——下午四点钟下值的,期间,足足一个半钟头。

    事实上,敦柔公主有非常充裕的时间,派人通知丈夫,自己“回了娘家”,可是,她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王爷,”管家觑着关卓凡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道,“要不要,叫人给公主递个信儿,说……王爷已经到府了?”

    “不必,”关卓凡颜色如常,“她们娘儿俩,好不容易见一回面,让她们好好儿的聊一聊吧!”

    “呃……是。”

    “熙姑娘和马嬷嬷也跟去了,是吧?”

    “熙姑娘”就是小熙。

    “是。”

    关卓凡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公主失踪了?

    关卓凡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洗心斋”。

    进门之后,抬起头来,看向明间正中上悬的那块匾,室内的光线相对较暗,他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洗心如初”。

    这几个字,不算如何漂亮,不过大致还工整,勉强看的过去——他自己的字。

    以关卓凡的地位,全中国任何一个人的法书,都可以轻易求到——包括御笔,不过,这几个字,他还是坚持自己来写。

    洗心如初。

    关卓凡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个世上,真的有一种净水,可以将蒙尘的人心,洗的干干净净吗?

    我这颗心,还是……当初的那颗“初心”吗?

    唉。

    在檀木书枱后坐了下来,关卓凡突然发现,日理万机的自己,居然无事可做。

    他今天过小苏州胡同,是来做敦柔公主的“思想工作”的;而且,对于皇帝说的,“敦妹妹打小儿就骄傲的很”,关卓凡也是领教过的,因此,他虽然自吹自擂,“我的口才”如何如何,却并不以为,今天这个“擂台”,轻轻松松就可以打了下来,所以,一心一意的“备战”,未计其余——没有带什么公事过来。

    那就看。

    从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定睛看时,却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翻了两页,心却静不下来,也就看不下去。

    关卓凡合上了《心经》,背脊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睛。

    是自己想多了?

    还是……真的被皇帝说中了,敦柔公主跟自己闹起了别扭?

    至于吗?

    荣安公主做嗣皇帝的事儿,很早就开始发酵了,并不是今天才冷不丁冒了出来,敦柔公主这儿,一直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示啊!

    还有,丽丽做了嗣皇帝,两姐妹虽然分出了高下,可是,水涨船高,就“绝对高度”而言,大伙儿都在往上涨——也包括敦柔啊。

    敦柔更有敦柔的特别的好处——丽丽做了嗣皇帝,所出即为“皇嗣”;则敦柔所出,理所当然承嗣关卓凡,今后,“世袭罔替”的轩亲王的爵位,可就落在“二房”一支了。

    二房——嘿。

    当然,俺现在“谦和冲退”,还没有戴上“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不过,瞎子都看得出来,这是迟早的事情呀……

    再者说了,敦柔在皇帝面前,又不需要下跪,虽然不能说是“平礼”,可是,那个意思……也差不离儿了吧?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唉,人的思想,真的是有盲区的,即便聪明如关卓凡者——此时此刻,敦柔可不晓得,她不必在皇帝面前下跪啊!

    过了半个时辰,侍女过来请示:已经过了饭点儿了,王爷要不要先用膳呢?

    王爷指示:再等一等吧。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眼见天色已晚,已到了掌灯时分,公主却还是没有信儿,府里上上下下,开始窃窃私语了。

    管家过来,赔笑说道:“请王爷的示,呃……要不要派个人,到凤翔胡同去……呃,催一催?”

    关卓凡笑了一笑,说道:“这种事儿,只有老婆催老公的,哪有老公催老婆的?嗯,估计是那边儿留饭了,得,我自个儿先吃吧!”

    于是,轩亲王就用了一顿“一个人的晚餐”。

    王爷虽然说“这种事儿,只有老婆催老公的,哪有老公催老婆的”,不过,管家还是私下底派了个小厮,到凤翔胡同“瞅一眼”,看看是不是真的“那边儿留饭了”?

    管家告诫小厮:只偷偷瞄一眼就好,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要说!

    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个小厮回来了,说,果然是“那边儿留饭了”。

    这可就奇怪了!

    “那边儿”怎么能“留饭”呢?王爷今儿个可是过府里来了呀!

    还有,就算“那边儿留饭”,也得给“这边儿”递个信儿呀!

    就算公主自个儿……呃,“忘了”这茬儿,恭亲王府也该替公主递这个信儿呀!

    六爷和六福晋,在这种事情上,一向细心谨慎,不可能这么马虎大意啊!

    呃,不对,不是“六爷和六福晋”——六爷回了香山碧云寺,恭亲王府里,只剩下六福晋一位了。

    那也没什么区别——六福晋一般是人情世故精熟的呀!

    真正是奇怪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动静。

    轩亲王终于等不下去了,吩咐道,我手里还有公事,得赶回朝内北小街处分,公主回来了,派人给我送个信儿。

    管家诺诺连声。

    轩亲王的脸色,平静如常,看不出什么喜怒。

    可是,管家心里却暗道:只怕要起风波!往后的日子,未必好过了!

    唉!

    是夜,关卓凡一直等到子初——晚上十一点钟,小苏州胡同那边儿,还是没有消息。

    皇帝言中了。

    她这位骄傲的堂妹,果然大大的发作了。

    关卓凡困惑的是——他的困惑,和敦柔公主的管家的困惑,是一样的——在这个事情上,那个暴雨闯宫、长跪不起的恭亲王福晋,怎么会和女儿做成一气呢?

    关卓凡和敦柔公主的管家,都冤枉了恭亲王福晋——她根本就不晓得,今儿个,女婿过来女儿的府里。

    关卓凡过府一事,敦柔公主根本就没有告诉母亲。

    *

    见到敦柔公主,恭亲王福晋虽然欣喜,却也诧异。

    “失惊无神的,”恭亲王福晋的语气,多少带着一点儿埋怨,“你跑过来做什么?”

    “张嬷嬷说,”敦柔公主说道,“这几天,额娘的身子不大爽利,女儿不放心,过来……瞅一眼。”

    恭亲王福晋微愕,想了一想,“嗐,不过就是打了几个喷嚏,连外感都算不上,医生把过脉,说连药都不必吃的,哪儿就‘不大爽利’了?”

    顿了一顿,微微蹙眉,“张氏说话、做事,一向最是老成谨慎的,怎么胡言……这一回,话说的怎么这么夸张呢?”

    敦柔公主连忙说道:“额娘别怪张嬷嬷——张嬷嬷说的,和额娘说的,是一模一样的,是女儿自个儿胡思乱想,放心不下——”

    顿了一顿,脸上堆出了娇憨的笑容,“再者说,女儿也怪想额娘的——怎么,额娘倒是不想女儿了?”

    “嗐!”恭亲王福晋笑嗔了一声,“怎么能不想?可是,现在这个时候——”

    犹豫了一下,正在斟酌下边儿的话该怎么说,敦柔公主说道,“阿玛呢?身子骨儿还好吗?”

    “好,有什么不好的?”恭亲王福晋的话中,带着一丝讥讽,“他天天青山绿水,晨钟暮鼓,还有‘养气吐纳’什么的,都快成神仙了,身子骨儿能不好?”

    这段日子,恭王都住在西山碧云寺。

    “阿玛……多久回来一趟呢?”

    “那可没准儿——我跟他说,你如果真的修成了神仙,到时候,好歹记得,带挈带挈我们俗人啊。”

    敦柔公主轻声一笑。

    “我估计,”恭亲王福晋说道,“下一回他回城,大约就是嗣皇帝登基的时候了。”

    听到“嗣皇帝登基”五字,敦柔公主眼中波光一闪,随即隐去。

    “载澄呢?在府里吗?”

    “不在——去上学了。”

    “额娘,”敦柔公主缓缓说道,“载澄那儿,您和阿玛,可得看紧点儿,宗学那边儿,可是传过来一些小话儿,说课堂之上,载澄各种精致的淘气——这也罢了,再精致、再淘气,毕竟还是在学里,可有的时候,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竟是逃学去了!”

    恭亲王福晋嘿然不语,过了片刻,说道:“我也管不住他,你阿玛呢,根本就不管他——唉!”

    顿了一顿,“倒是你说话,载澄还能听进去几句——得空儿了,你替阿玛和额娘,好好儿的说他几句吧!”

    敦柔公主轻轻的“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又问,“大姐呢?还好吗?”

    大姐,荣寿公主。

    恭亲王福晋的面色,黯淡下来了,说道:“志端的身子骨儿,愈来愈不成了,隔三差五的咳血,这个冬天,也不晓得……”

    下边儿的话,说了出来,大不吉利,只能打住了。

    敦柔公主黯然神伤。

    志端,荣寿公主的额驸,敦柔公主的姐夫。

    当初,唉,多少人以为,这是一门顶好顶好的亲事呢。

    志端,名门之后,和乾隆朝的名臣傅恒同族,曾祖父即傅恒之侄、殉国于缅甸的名将明瑞;父亲景寿,也是额驸,尚宣宗第六女寿恩公主,袭一等公。

    还有,寿恩公主和恭亲王两姊弟,皆为孝静成皇后所出,地地道道一母同胞,因此,寿恩公主和荣寿公主,是嫡嫡亲的姑侄,志端和荣寿公主,是嫡嫡亲的姑表兄妹,志端尚荣寿公主,叫做“亲上加亲”。

    志端本人,形容清秀,且人如其名,品行端正,有志于学,在当时的亲贵子弟中,算是少有的“好孩子”了。

    什么都好,就有一点不好——身子骨儿不好。

    志端形容单薄,这是大伙儿都看见眼里的,恭亲王夫妻,也不是没有担心过,可是,订婚的时候,志端毕竟尚无大碍,想着孩子年纪还小,好好儿的养一养,过多几年,身子骨儿自然就强壮起来了。

    再者说了,这桩亲事,也是“栓婚”——太后指婚,恭亲王夫妻就算腹诽,也没有什么置喙的余地。

    可是,天不遂人愿。

    成亲之后,志端的身体,迅速转差,不久,就开始咳血了。

    *(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一夜之间,荣辱判然

    医生确诊,志端的病,是“骨蒸痨”。

    在这个时代,痨病几乎就等同于“不治之症”,“骨蒸痨”又是痨病中最凶恶的一种,谁都晓得,志端往后,不过拖日子罢了。

    荣寿公主,年纪轻轻的,就注定要做寡妇了。

    一想到大姐今后漫长的、孤寂的人生,敦柔公主就不禁为之心悸。她既为大姐感到深深的难过,同时,亦无法避免深深的自责。

    她认为,大姐不幸的婚姻,和自己,多多少少是有些关系的。

    荣安、敦柔两公主“釐降”的日子,是定好了的,不能够往后推,在此之前,恭亲王夫妇,得先把大女儿嫁了出去——绝没有二女儿出阁了、大女儿还待字闺中的道理,如是,就太难看了。

    因此,荣寿公主虽然也是公主,可是,较之敦柔公主,她的“釐降”,就仓促的多了——没有足够的时间,从容的挑选额驸。

    这也罢了,若荣寿公主的婚事,能够由亲生父母做主,则恭亲王和景寿,既为多年的至亲,彼此知根知底,恭亲王夫妻,十有**,不能把女儿嫁给志端——那孩子,身子单薄的像个女娃儿,看上去就不让人放心!

    可是,荣寿公主既戴上了“公主”的帽子,婚姻大事,就不是亲生父母做得了主的,和敦柔公主一样,也得“栓婚”——太后指婚。

    荣安公主和母后皇太后亲近,荣寿公主、敦柔公主姊妹,和圣母皇太后亲近,因此,荣寿公主的“栓婚”,由慈禧一手包办,慈安基本没有插手。

    慈禧对志端的印象,是很好的,人生的漂亮,举止谈吐,也很漂亮,慈禧只见了一面,便大为中意,第二天,“栓婚”的懿旨,便颁了下来,恭王和景寿两家,就算还有什么下情要上禀,也说不出口来了。

    慈禧人在深宫,志端身子骨儿何如,却是全然不晓得的。

    敦柔公主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大姐必得匆匆忙忙的嫁了出去,皇额娘就有更充裕的辰光,替大姐挑选更合适的夫君,就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阿玛和额娘,也能寻到机会,婉转进言,变易上意。

    所以……竟是自己害了大姐!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如果自己的额驸,不是特别的不能再特别的他,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亲贵,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唉!

    母女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片刻,敦柔公主强笑道:“是我不好,倒勾得额娘……感伤了。”

    顿了一顿,转移了话题,“载滢呢?过了年,是不是就该开蒙了?”

    “是,过了年,就该开蒙了。”

    “载滢这儿,”敦柔公主说道,“咱们可得看紧点儿,别重蹈了载澄的覆辙。”

    “那倒不至于,”恭亲王福晋说道,“载滢年纪虽小,不过,已经看的出来,跟他哥哥,不是一个路子的。”

    “嗯。”

    “再者说了,”恭亲王福晋说道,“载滢到底不是我亲生的,我盯得太紧,也不大好,嗯,有些话,你去跟你薛姨提个醒儿,反倒更加合适些。”

    载滢是恭王侧福晋薛佳氏所出。

    敦柔公主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载澄、载滢两兄弟,”恭亲王福晋叹了口气,“都是一个阿玛生的,怎么路数就差的那么大呢?唉,看来,这个‘路数’,还是得归到他们额娘身上。”

    “嗐!”敦柔公主秀眉微蹙,笑嗔道,“额娘,你说什么呢!我和大姐,也是您亲生的,怎么,我们姐儿俩,也跟载澄是一个‘路数’不成?”

    恭王福晋也笑了,慈爱的看着女儿,“你们姊弟三个,还真不是一个‘路数’——尤其是你!唉,打你还小的时候,你阿玛就爱拿你跟人家炫耀,说我这个女儿如何如何;私下底,也不晓得跟我说了多少次,敦妞儿如果是个男孩子,就好喽!”

    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息袭上了眼鼻,敦柔公主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载澄年纪还小,咱们看紧点儿,过得几年,他长大了,懂事儿了,自然就晓得收心上进了。”

    “不说他了,”恭王福晋微微的摇了摇头,“有好些事儿,都是命,载澄也好,你大姐和大姐夫也好……唉,都是命!”

    “额娘,你……”

    “不说他们了,”恭亲王福晋舒了口气,“说说你吧!”

    顿了顿,“你今儿回来,是坐一坐就回去呢,还是——”

    “额娘要赶我走?”敦柔公主笑道,“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着,也得赖上个一天、两天啊!”

    就是说,要过夜。

    恭亲王福晋皱了皱眉,“这不行吧——他出远差,昨儿个才回来……”

    这个“他”,自然是指她的关女婿。

    “正因为他昨儿个才回来,”敦柔公主说道,“今儿个,他才要……先到‘南边儿’去呀。’”

    微微一顿,“如今,‘南边儿’身份不同了,他总不能先到小苏州胡同来吧!”

    理藩院胡同在南,小苏州胡同在北,因此,提及关卓凡的两位正妻,大伙儿习惯用“南边儿”、“北边儿”来做指代,久而久之,连两位正妻本人,有时也会用“南边儿”、“北边儿”来称呼对方了。

    恭亲王福晋狐疑的说道,“今儿个是第二天了,昨儿个才是第一天啊……”

    “嗐,”敦柔公主说道,“哪儿能只呆一天呢!原本的规矩,一个月,‘南边儿’十天,‘北边儿’十天,他自己个儿朝内北小街十天,前一阵子,不断的出大事儿,他也负了伤,这些个规矩,都乱套了,不过,也不能就叫人家只在‘南边儿’呆一天呀!”

    恭亲王福晋犹自沉吟,敦柔公主说道:“如果他要来小苏州胡同,怎么着也会早早儿的叫人过来知会一声的,现在都这个点儿了——他今儿个是不会过来的了!”

    事实上,关卓凡已经派人“知会”过了。

    恭王福晋想了一想,女儿说的也有道理,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不过,你明儿一早就得回府了——不是我赶你走,实在是他现在已经回京了,你在娘家呆久了,不大好,倒像是……呃,小两口儿闹生分似的。”

    “行,”敦柔公主含笑说道,“明儿一早,我就回去!”

    “还有,”恭亲王福晋说道,“如今理藩院胡同的那位,身份不同了,咱们平日里说话,不能再‘南边儿’、‘北边儿’的了——”

    顿了一顿,“还有,理藩院胡同——也不好再叫‘理藩院胡同’了,得改叫‘潜邸’了。”

    敦柔公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女儿神色的变化,恭亲王福晋是看在眼里的,但是,她的话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这些个话,是你阿玛临去西山之前,特意嘱咐交代过的——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奉母后皇太后去天津呢。”

    默然片刻,敦柔公主轻声一笑:“阿玛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不过,笑容并没有回到脸上。

    恭亲王福晋轻轻叹了口气,“昨儿个,你阿玛也去正阳门火车站迎接母后皇太后的銮驾了,事儿一了,没进内城,直接就回了碧云寺。不过,还是派了人,又过来跟我啰嗦了一遍——所以,你可别不当回事儿!”

    “阿玛……真是周到。”

    女儿的口气、神色,愈来愈不大对劲儿,恭亲王福晋不由担心起来了。

    “她……做了嗣皇帝,”恭亲王福晋觑着女儿的神色,“你是不是……不大乐意?”

    敦柔公主秀眉微微一扬,面容随即舒展开来,笑容终于回到了脸上。

    “额娘说哪里话来?这是何等样的国家大事?我一个女人家,哪里说得上什么乐意、不乐意?”

    “你这么想就对了,”恭亲王福晋说道,“她的身份变了,你这儿……难免有些尴尬,这个,阿玛和额娘,都是晓得的——不过,嗐,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顿了一顿,“譬如一对姐妹,姐姐被立为皇后,一夜之间,这姐妹俩,就君臣有别了——喏,圣母皇太后和你七婶,不就是这么个情形?你和她两个……也差不多,呃,不过刚刚好是堂姐妹罢了。”

    “……嗯。”

    嘴上说“嗯”,心里却说:您说错了,额娘!我和她,不是什么“刚刚好是堂姐妹”,而是——

    刚刚好是同一个男人的“正妻”!

    一夜之间,姐妹两个,分出了高下,确实司空见惯;可是,一夜之间,两个“平妻”,分出了高下,甚至“君臣有别”——这种事儿,您见过第二件吗?!

    恭亲王福晋并不晓得女儿在想什么,见女儿神情平静,大致放下了心,说道,“还有,咱们也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有,无论如何,轩亲王的爵位,一定是由你的儿子来承继的。”

    敦柔公主淡淡一笑,说道:“说是这么说,可是,万一……女儿生来生去,不是儿子,都是女儿——怎么办呢?”

    “总是能生出儿子来的,”恭亲王福晋说道,“万一——我是说万一,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么——”

    顿了顿,平静的说道,“这个事儿,你阿玛和文博川两个,还真的商议过,你阿玛后来跟我说,文博川献议,如果敦柔公主所出,皆为女儿,那……就仿嗣皇帝的例,由嫡长女承轩亲王的嗣!”

    *(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花开不落邻家院

    恭亲王福晋话音一落,敦柔公主便睁大了眼睛,这……太匪夷所思了吧?

    当然,再匪夷所思也匪夷所思不过“南边儿”做嗣皇帝,可是,正因为“南边儿”做了嗣皇帝——

    “这个……”敦柔公主沉吟说道,“恐怕行不通吧?嗯,我记得——”

    顿了一顿,“‘王大臣会议’的时候,这个事情,是有定论的,什么‘人臣不可拟于君上’,又什么‘乾坤方圆,非规矩之功’,总之,女子承嗣,只限于君上,臣下和民间,不得妄引……今上继统之例,有所干求。”

    “王大臣会议”有什么“定论”,恭亲王福晋反不如女儿清楚,她先是怔了一怔,接着想了一想,说道:“‘王大臣会议’说了些什么,我是不晓得,不过,确定哪个来承轩亲王的嗣,那是几十年之后的事儿了,到了那个时候——”

    敦柔公主心中一动:对呀!

    “今儿个定下来的规矩,”恭亲王福晋继续说道,“不晓得又改掉了多少?到时候,几十年前‘王大臣会议’上轻飘飘的几句话,这个……还做得数么?”

    嗯!

    “再者说了,轩亲王身份特殊,不可视之为普通臣子,其血祀和爵位的承继,似也不应泯然于普通臣子啊。”

    敦柔公主一双妙目,波光闪动,“额娘,我倒不晓得,您——”

    说到这儿,抿嘴儿一笑,打住了。

    恭亲王福晋“哼”了一声,说道:“你倒不晓得,我怎么能想出这些个道道来,是吧?”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敦柔公主含笑说道,“何况,距我上一回回来问额娘的安,可远远不止三日了……”

    “算了吧!”恭亲王福晋笑着说道,“这些个道道,我自己个儿,哪儿想的出来呀?这些话,都是文博川说的,你阿玛再说给我听——嗯,倒也不见得都是文博川的原话,大约也有你阿玛的添油加醋,不过,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嗯。”

    顿了顿,敦柔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女亲王?这可真是……”

    说到这儿,敛去笑容,秀眉微蹙,“还是难啊!真要叫女儿承嗣,女婿该怎么办?将来,谁又来承女婿的嗣?这不成了……‘倒插门儿’的了?哪个男的能乐意?”

    “哎哟,”恭亲王福晋一笑,“照你这么说,那……他怎么就乐意了呢?”

    这个“他”,自然是指恭亲王福晋自己的女婿——关女婿。

    “这不大好比,”敦柔公主微微摇了摇头,“毕竟……”

    毕竟,他的“倒插门儿”,换来的,是整个大清朝的治权。

    只是,这个话,即便是对额娘,也不能轻易出口。

    何况,他也不是真的“倒插门儿”,他还是姓关,还是有人承他老关家的嗣——咱们娘儿俩眼下讨论的,不就是这个问题么?

    嗯,对,既然有人模范于前,那,咱们也就可以依样画葫芦了。

    敦柔公主正要说话,心念微动:这个葫芦到底该怎么画,还是由额娘来说,更加合适一些。

    于是打住。

    “也没有什么太为难的,”恭王福晋果然说道,“只要能有两个儿子就成了——一个跟着娘,承轩亲王的嗣和爵位,另一个跟着爹,承他爹的嗣、他爹的爵位,不就好了?爷儿俩,都是……既不改宗、也不改姓,如此一来,就不能算是什么‘倒插门儿’的了。”

    顿了一顿,微微加重了语气,“另一个儿子,就不是亲生的,也不打紧。”

    敦柔公主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过了片刻,轻轻的“嗯”了一声。

    即是说,承敦柔公主的女婿的嗣和爵位的“另一个儿子”,可以是其妾侍所出;但是,承轩亲王的嗣和爵位的,必须是嫡出——敦柔公主的女儿自个儿亲生的。

    “总之,”恭亲王福晋说道,“文博川说,无论如何,嗯,‘承轩亲王血祀、爵位者,不论男女,必得为嫡福晋所出’——”

    顿了一顿,“除非——”

    说到这儿,打住了,但是,“除非”后边儿是什么,敦柔公主自然是清清楚楚的——

    除非你连女儿也生不出来。

    那就无可如何了。

    敦柔公主在心里重重的“哼”了一声:怎么可能?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道,“文叔叔的这个意思,他……还不晓得吧?”

    “应该还没有跟他说过——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忙慌的,”恭亲王福晋说道,“说不定,你转头就有了身孕,第一胎生下来,就是个大胖小子呢?”

    顿了一顿,“不过,文博川认为,‘若……公主始终未诞男嗣,则以嫡长女承轩亲王嗣,即为分所应当、势在必行之事’,不然……可就说不过去了。”

    不然,可就说不过去了。

    过了片刻,敦柔公主又轻轻的“嗯”了一声。

    *

    昨天,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公主的神情,就沉郁了下来,一直到今天下午离开小苏州胡同,都未展颜,用膳也用的毫无胃口,这一层,马嬷嬷、小熙,还有几个近身的侍女,都看出来了。

    事实上,决定离开小苏州胡同、“回娘家”给恭亲王福晋“问安”的时候,正是敦柔公主脸色最不好的时候。

    初初的时候,马嬷嬷和小熙,还以为公主是为了恭亲王福晋的病恙担心,可私下底问过了恭亲王府过来的张嬷嬷,恭亲王福晋前几天确实略感风寒,可是,此时经已痊愈,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晚膳,敦柔公主陪恭亲王福晋一起用,在一旁伺候的马嬷嬷和小熙,发现公主的情绪,有了非常明显的变化:言笑晏晏,眉宇间的郁结不开,不见了。

    起初,马嬷嬷和小熙,还以为公主承欢膝下,令色娱亲,在恭亲王福晋面前,藏起了自己的不愉;但是,用过晚膳,掌上灯来,公主吩咐,准备果品、酒水,她要到后花园的邀月台去赏月——兴致如此之好,那就真的是……呃,这个……好起来了。

    可是——

    轩王爷还在家里等着呢!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啊?

    留在凤翔胡同晚膳,已经很奇怪了;晚膳之后,还要“赏月”——

    这,难道是不打算回家了么?

    最最奇怪的是,没有派人去告知小苏州胡同那边儿一声啊!

    恭王府的后花园,名“萃锦园”,规模宏大,占地达整个恭亲王府二分之一强。北京城诸多王府之中,恭亲王府的规制、面积,都是头一份儿,这一点,在“萃锦园”上尤为突出——莫说别的王府瞠乎其后,就是紫禁城的御花园与之相比,都算小巫:一个“萃锦园”的面积,大约相当于两个半的御花园。

    利宾第一次造访关卓凡朝内北小街王府的时候,曾大为赞叹,关卓凡却说,“这算什么?你是没见过我那位六哥的府邸。”

    那是真不能比。

    事实上,“六哥的府邸”,分成两大块儿——南边儿的府邸和北边儿的花园,二者虽然连在一起,却是界限分明。关卓凡入恭亲王府,不论是作为客人,礼节性拜访,还是作为军机处成员之一,在恭王府会议,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在“府邸”这一块儿活动,只有一次,因为席面摆在了“萃锦园”的“沁秋亭”,关卓凡才得以入内,一窥秘境。

    当时便有目眩神摇之感!

    心里不由就想:皇帝亦不过如是吧?嗯,甚至,如果单单拿紫禁城来比,就是皇帝,也比不了啊!紫禁城的御花园,俺是去过的——呃,不过,不是本时空的事儿——确实比不了这座“萃锦园”啊!

    成亲之后,由“恭王府一日游”而生出的感慨,颇有助于关卓凡理解自己两位福晋性格上的微妙差异——这座府邸、这座花园的小女主人,确实可能比永和宫的小女主人,更加骄傲些的。

    永和宫,虽然正经是个“宫”,可是,说到底,不过一座二进的院子罢了。

    “萃锦园”的入口,是一座西洋样式的汉白玉拱形门坊——单单这样东西,圆明园之后、颐和园之前,就是全北京的独一份儿。

    自“西洋门”入,一路直行,要经过独乐峰、蝠池、安善堂、福字碑,等等,才能到达邀月台——过了邀月台,还有绿天小隐、蝠厅,等等。

    这些,仅仅是“萃锦园”的中路——而且,就中路而言,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敦柔公主一路悠然走去,走过蝠池的时候,小熙再也忍不住了,说道:“公主,咱们今儿个……是不是要在这儿过夜呀?”

    “是呀。”

    啊?

    小熙和马嬷嬷对视一眼,夜色朦胧,马嬷嬷的神情没怎么看清楚,小熙却有点儿着急了:“那……王爷那儿,怎么办呢?总得……给他递个信儿吧?”

    敦柔公主停下了脚步。

    小熙、马嬷嬷和后边儿的侍女,也赶紧停了下来。

    “嗯,”敦柔公主点了点头,“是要给他递个信儿的——”

    顿了一顿,“这样吧,麻烦你跑一趟,去跟他说一声,然后呢,你也不必回来了,就留在那边儿陪他吧!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不好呢?”

    这可不是好话!

    小熙的脸,“刷”一下,直红到了耳朵根儿。

    *(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怨毒之深

    马嬷嬷赶紧笑着说道:“福晋的身子骨儿见好了,公主心境好,忍不住要讲两句笑话儿——公主真真是愈来愈诙谐了!”

    “见好”二字,大有讲究,“见好”不是“大安”,是“虽有起色,尚在病中”之意,既如此,敦柔公主留了下来,“亲侍汤药”,就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了。

    敦柔公主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重新悠然起步。

    小熙手足无措,不晓得是不是真该如马嬷嬷说的,把公主方才一番皮里阳秋的“吩咐”,当做“笑话儿”?

    马嬷嬷一边儿走,一边儿对小熙说道,“小熙,你走快两步,先去邀月台照应一下,看看果品、酒水什么的,都准备好了没有?如果还没有,催一催他们,手脚麻利着点儿!”

    微微一顿,“对了,还要焚香——别忘了!”

    小熙轻轻的“嗯”了一声,偷偷的觑了公主一眼,见公主并没有更多的表示,微微一福,直起身子,低着头,加快脚步,匆匆的去了。

    此后,再没有人提起“给王爷递信儿”这个话头了。

    从“邀月台”下来,回到旧时的寝卧,已过了亥初,敦柔公主洗漱卸妆之后,习惯要看一阵子的书,才会上床安置,刚刚展卷,外边儿就有人敲门了。

    进来的是马嬷嬷,端着一个倭漆托盘。

    敦柔公主合上书卷,笑道:“好香!必是芙蓉莲子了——大晚上的,劳嬷嬷亲自下厨,生受了。”

    “嗐,”马嬷嬷笑道,“我是‘熟手’,哪儿‘生受’了?”

    放下托盘,端起碗来,放到敦柔公主面前。盛在细瓷碗中的芙蓉莲子,绵白嫩黄,甜香幽幽。

    “晚膳的时候,”马嬷嬷说道,“你说的多,吃得少;方才赏月的时候,那些点心、果品,也没有怎么动过——”

    顿了顿,“打昨儿个上午开始,你就没有什么胃口,这样子可不行——这碗芙蓉莲子,一定要吃完了它。”

    “是,”敦柔公主含笑说道,“我听嬷嬷的。”

    端起碗来,舀了一匙,送入口中。

    “嗯……”敦柔公主眼眉舒展,“这个味道……就对了!”

    马嬷嬷笑了,“什么对呀、错呀?多少年了,一直就是这个味道,没有变过呀!”

    “不一样的,”敦柔公主微微的摇了摇头,“同样一碗芙蓉莲子,同样一个人来做,家里的厨下出来的,外面的厨下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马嬷嬷心头猛的一震,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敦柔公主说的“家里”,自然是指恭亲王府——这也罢了;可是,何至于将自己小苏州胡同的公主府,归入“外面”一类?

    马嬷嬷的神色异常,不晓得敦柔公主有没有留意到?她自个儿,依旧笑盈盈的,一匙一匙,慢悠悠的,一边儿说着闲话,一边儿将一碗芙蓉莲子,吃下了大半。

    然后,放下了碗,微笑说道:“行了,留个底儿吧,再吃下去,我可也没有那么大的肚量了。”

    “肚量”二字,叫马嬷嬷又是心中一动,连忙说道:“也好——吃多了,晚上睡觉,反倒没有那么安生了。”

    看着马嬷嬷收拾了托盘、碗匙,敦柔公主说道:“嬷嬷坐吧。”

    马嬷嬷谢了,坐了下来。

    “嬷嬷这么晚过来,”敦柔公主缓缓说道,“大约还有话要跟我交代的——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马嬷嬷踌躇了一下,说道:“公主今儿个发作小熙,是不是……略略过了一点儿?”

    敦柔公主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其实,”马嬷嬷继续说道,“小熙说的,并不能算错,是该给王爷递个信儿的——莫说她,我一般的也有些着急呢。”

    “那不同——”敦柔公主平静的说道,“嬷嬷是为了我着急,小熙呢,是为了她的王爷着急。”

    马嬷嬷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

    “我这么说,”敦柔公主说道,“嬷嬷会说,是不是冤枉了小熙啊?”

    笑了一笑,“有些事儿,那个小蹄子,自个儿不觉得,别人——譬如嬷嬷,大约是看在眼里的。”

    呃……哪些事儿是我看在眼里的呀?

    敦柔公主没有明指,马嬷嬷只好沉默不语。

    “眉眼高低,话里话外……”敦柔公主又是轻轻一笑,“动不动的,就魂不守舍……总之,目下,小熙的那颗心,全都系在她家王爷的身上啦。”

    她家王爷?

    呃,这个王爷,难道不是“您家”的吗?

    “我这位夫君,”敦柔公主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在这种事情上头——我是说,他对年轻的女孩子,还真是有办法呢!这一层,咱们真不能不服气。”

    马嬷嬷大为尴尬,极勉强的笑了一笑。

    “你看看她昨儿个的那个得意劲儿!”敦柔公主的语气,开始有所变化了,嘴角隐约带出了一丝讥嘲,“小浪蹄子大约想着,‘南边儿’……嗯,这个‘高升’了,她家王爷,‘夫以妻贵’,她自个儿呢,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拿“高升”一词,来形状荣安公主被立为嗣皇帝,还是马嬷嬷第一次听见——这也罢了,关键是,敦柔公主语气中的那股隐约的深刻的怨气——

    敦柔公主的语气,虽然还算平静,可是,已经开始变冷了,“她自个儿欢天喜地,也不晓得替她的本主想一想——”

    小熙的本主——自然是敦柔公主自指。

    顿了顿,敦柔公主微微的咬着牙,“也不想一想,这个水,涨的太高了,会不会……先呛着了她的本主?甚至……淹死了她的本主?”

    马嬷嬷大骇,连声说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公主……”

    “怎么不可能?!”

    敦柔公主打断了马嬷嬷的话,美丽的面庞微微的扭曲了,眼睛中泛出了泪花,“嬷嬷,你说,我现在算是什么?我……我什么都不是了!”

    微微一顿,“我就是个妾!”

    马嬷嬷魂飞魄散,双腿颤抖,也不晓得,该站了起来,还是该跪了下去?她两手乱摇,颤声说道:“公主!公主!……您哪儿能这么说呢?哪儿能这么说呢?不是这么回事儿!不是这么回事儿的呀!”

    “那是怎么一回事儿?!”

    敦柔公主的话中,已经带出了哭音,“从今往后,我见到‘南边儿’,要下跪,要磕头!——我和‘南边儿’,都是他的老婆,那……我不是个妾,是什么?!”

    马嬷嬷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她是我姐姐,没有关系!她做皇帝,也没有关系!我向她下跪、向她磕头,都没有关系!可是,她不该也是他的老婆呀!或者说——我不该也是他的老婆!”

    说着,泪水已如断线的珍珠,簌簌而下。

    马嬷嬷脑子里“嗡嗡”的,扎煞着手,张了张嘴,却是口干舌燥的,不晓得该如何劝慰?

    “嬷嬷,”敦柔公主掏出手帕,拭了拭眼泪,“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什么脾性,你比我阿玛、额娘,还要清楚些!我嫁给他,说是什么‘釐降’,其实,只不过做了人家半个‘正妻’!半个!我……还固伦公主呢!还事事要强呢!我——”

    说不下去了。

    “公主……”

    敦柔公主微微摇了摇头,喘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也罢了,我也忍了,认了!只盼着,往后……”

    又说不下去了。

    “公主,公主……”

    敦柔公主没有搭理马嬷嬷,再喘了口气,咬了咬牙,“没成想,忍啊、认啊,竟然把自个儿忍成了、认成了……妾!我……我现在,倒宁肯他休了我!还要好些!”

    *(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君心已如百炼钢,妾意何堪绕指柔

    休了?!

    “轰”的一声,马嬷嬷觉得,自己的脑子,炸了开来。

    “休了”什么的,当然只是气话,额驸是不能休公主的,就“休”,也只能公主“休”额驸,可是,可是——

    马嬷嬷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举了起来——这是一个哀求的姿势,但无法自持,不断晃动。

    “公主!公主!”她的声音颤抖着,“可不敢这么说呀!可不敢这么说呀!这个话,给人听去了,不得了的呀!不得了的呀!”

    敦柔公主俯下身,就势攥住了马嬷嬷的手,马嬷嬷浑身一颤,仰起了脸,公主泪光莹然的眸子中,闪烁着一股异样的光芒。

    “嬷嬷,这个话,我跟阿玛不能说,跟额娘不能说,跟小熙那个小浪蹄子,更加不能说,如果……在你这儿也不能说,我……我非憋炸了不可!”

    敦柔公主的手,既小且嫩,但是,在马嬷嬷感觉,却极有力量,甚至,攥的自己的手生疼生疼的。

    “公主的委屈,我晓得!”马嬷嬷颤声说道,“可是,可是……唉,国家大事,我是不懂的……可是,我想,王爷绝不会……绝不会……呃,有故意要您受委屈的意思的啊!他也是……也是……”

    他也是什么?马嬷嬷的脑子乱成一团。

    敦柔公主松开马嬷嬷的手,直起身子,凄然一笑,“你说的不错,他是‘绝不会有故意要我受委屈的意思’——事实上,我这儿,他根本就什么‘意思’也没有!我受委屈也好,不受委屈也好,由头至尾,根本就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不至于,不至于……”马嬷嬷吃力的说道,“我想,王爷也是……也是……呃,这个,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敦柔公主重重的、尖尖的冷笑了一声:“哈!”

    马嬷嬷只好打住了。

    “无可奈何?”敦柔公主的眼底,似有火光跃动,“整件事情,由头至尾,都是他一手策划!他把天下人都当做傻子——可天下人未必都是傻子!”

    “公主……”马嬷嬷说道,“国家大事,奴婢是什么都不懂的……我的意思是,呃,这个事儿,叫公主夹在里边儿,受了委屈,王爷心里头,一定也是……呃,不好受的……”

    “不好受?”

    敦柔公主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他!”

    马嬷嬷只好再次闭嘴了。

    “他的心,”敦柔公主的眼睛,闪着凛冽的光芒,“比铁石还硬!”

    马嬷嬷的声音,颤抖的更加厉害了:“啊?不……不像啊……”

    “不像?”

    顿了一顿,敦柔公主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道,“不然的话,他做得出叫我额娘大风大雨的……在他面前下跪的事儿?!”

    马嬷嬷心想,恭亲王福晋暴雨闯宫、当众下跪一事,应该怪不得轩王爷吧?没有人逼着福晋啊,是她自个儿……呃,这个,拦也拦不住的啊……

    这个话,自然不敢说出口来。

    看到敦柔公主美好的面容,因为深切的痛苦和屈辱,变形、扭曲,马嬷嬷的心,也攥成了一团,泪水也禁不住流了下来。

    她抽出手帕,拭了拭眼泪,“公主,福晋的事儿……唉,话儿赶话儿,事儿赶事儿,就到了那个份儿上,再没有人想得到的……”

    “未必就没有人想得到!”

    您说的这个人,自然就是轩王爷了,可是,可是……

    马嬷嬷不晓得,此时此刻,敦柔公主心中的嫌疑犯,除了关卓凡,还另有一人。

    “还有之前载澄挨揍的事儿!”敦柔公主说道,“无缘无故的就翻了脸,无缘无故的就打了起来!而且,还……还下那样子的死手!”

    马嬷嬷心中嘀咕,这个账,也要算到轩亲王头上?

    不过,事涉恭亲王,她更加不能说什么了。

    “额娘有句话,说的倒是——”

    说到这儿,敦柔公主轻轻的“哼”了一声,继续说道:“‘天天青山绿水,晨钟暮鼓,养气吐纳,都快成神仙了’!”

    马嬷嬷一愕,公主前边儿的那句话,好像没有说全?后边儿的那句话,应该就是福晋说的了?可是,福晋这话……说的是谁呢?肯定不是轩王爷,倒像是……

    公主的口气,可不大对头啊……

    她不能不说话了。

    “公主,您是打小儿……我带着的,我看公主,比我自己个儿的儿子、女儿,还要亲,比我自己个儿的性命,还要……贵重!我……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个……”

    “嬷嬷请说。”

    顿了一顿,敦柔公主伸手轻轻一扶,“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地上怪凉的。”

    “是。”

    马嬷嬷站起身来。

    “我是这么想的,”她小心的斟酌着字眼儿,“轩王爷是做大事的人,他的心肠……呃,或许真的是硬的,不过……一定是分人的!他对自己的妻儿,一定……不是公主说的那个样子的!”

    敦柔公主没有说话。

    “这个事儿,”马嬷嬷一边儿觑着敦柔公主的神色,一边儿说道,“公主实在是受了好大的委屈,可是,若说王爷由头至尾,根本就没有想过公主的委屈,我想,断断不至于的!只是,王爷,呃,要做大事儿……所以,这个……唉!”

    要做大事儿……嘿。

    敦柔公主还是没有说话。

    “我想,”马嬷嬷胆子大了些,“公主在王爷跟前,无论如何,不好,不好……呃,这个,公主……您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顿了一顿,“唉,别的不说,就为了王爷、福晋……呃,公主也要……呃,也要……”

    敦柔公主终于说话了:“也要委曲求全?”

    “啊?呃,这个,这个……”马嬷嬷有点儿狼狈,“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怕他听了我的抱怨,”“敦柔公主平静的说道,“转而………对我阿玛和额娘有所不利?”

    马嬷嬷更狼狈了,“这个,不是,不是,不至于,不至于……”

    敦柔公主轻轻一笑,“如果是外头小户人家,我阿玛、额娘,正经是他的岳丈、岳母……这也罢了……”

    顿了一顿,“关键是,没有我阿玛鞭笞载澄,没有我额娘暴雨闯宫,没有我阿玛带头上那个劝进的折子——他的那个‘南边儿’,就做不成嗣皇帝,他本人,就做不成这个‘皇夫’……如果因为我抱怨了几句,他就拿我阿玛和额娘出气——怎么,难道我嫁的,不是个人,竟是个畜生不成?”

    马嬷嬷张大了嘴巴,“呃、呃”了两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玛……骨头太软了!”敦柔公主的声音,冷冷的,“正是因为他一味委曲求全,这才被人家骑在头上……拉屎撒尿!”

    马嬷嬷的耳朵里,“轰轰”作响。

    “对于‘南边儿’这个嗣皇帝,阿玛明明是有‘定策之功’的,现如今,却夹起了尾巴做人,就恨不得……恨不得……人家忘了世上还有他这么个人!——‘都快成神仙了’,哼!”

    马嬷嬷昏头涨脑,“定策之功”,那是什么呀……

    “阿玛总爱说,我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我要是个男孩子,又能怎么样呢?嗯,我晓得了,那顿鞭子,就不会落在载澄身上,就该落在我身上了吧?”

    这……我的小祖宗,你都在说些什么呀?!

    天爷啊……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主仆之间,该说的、不该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话头可说了,马嬷嬷请公主“安置”,行礼退出。

    她的手已经碰到了帘子,只听身后的敦柔公主轻轻的喊了声,“嬷嬷。”

    马嬷嬷赶紧转过身来,“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敦柔公主臻首低垂,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帘,马嬷嬷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我该是……信得过嬷嬷的吧?”

    声音很轻,但马嬷嬷听来,却如惊雷,她浑身一震,跪了下来。

    “奴婢的身子……性命……都是公主的,就算刀子架到脖子上,奴婢也不敢……也不能……对不住公主。”

    敦柔公主抬起头来,白嫩的脸庞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黑亮的眸子中,流动着清冷的光芒。

    “那就好。”

    *(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华丽变身

    如恭亲王福晋之要求,第二天一早,敦柔公主回到了自己小苏州胡同的府邸。

    进到上房,刚刚坐定,管家回禀,昨儿个,差不多亥正——晚上十点钟左右吧,王爷回了朝内北小街,他说,呃,那边儿有紧要公事,要赶去处理,吩咐奴才,如果公主回府了,就赶紧给他递个信儿。

    敦柔公主微微一笑,“什么意思呢?深更半夜的,他再赶过小苏州胡同这边儿不成?”

    管家赔笑说道:“这个……王爷倒没有明说,不过,嘿嘿,奴才以为,他老人家……就是这个意思。”

    敦柔公主心中冷笑,面儿上却是一团春风:“行,我现在回来了,你派个人,去给他递个信儿吧。”

    管家心里嘀咕,王爷说的“递个信儿”,只是指的……昨儿个晚上吧?这都第二天了,这个信儿,还有递的必要吗?

    “请公主的示,往哪儿递呢?朝内北小街?还是……宫里?——这个点儿,王爷应该已经进宫上值了。”

    “自然是朝内北小街了,”敦柔公主闲闲的说道,“又没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儿,他既然已经上值了,怎么好去打搅他?”

    “呃……是。”

    在敦柔公主看来,丈夫昨天晚上的举动,实在不算如何高明,颇有一点儿“举止失措”的意味,这印证了她一年多来的一个判断——在外头,在军国大事上头,丈夫几乎无所不能,但是,回到家里,处置家务,他的办法,其实颇为有限。

    这个判断,大大增强了她达到自己最终的目的的信心。

    同时,她也挺好奇的,今儿晚上,丈夫会过哪里呢?“南边儿”?“北边儿”?还是……“东边儿”?——朝内北小街在理藩院胡同和小苏州胡同以东,有时候,“南边儿”、“北边儿”两府的人,会用“东边儿”来指代朝内北小街的轩亲王府。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门房来报,轩军近卫团的人过来递信儿:今日下值之后,轩亲王过小苏州胡同。

    来人既是轩军近卫团的,说明这个“信儿”,是自紫禁城那边儿递过来的。

    算一算时间——小苏州胡同通知朝内北小街“公主已经回府”,朝内北小街再把这个消息转递到紫禁城的军机处,最后,“轩亲王今天下值后过小苏州胡同”的“信儿”,由紫禁城而小苏州胡同——期间几乎没有什么耽搁。

    敦柔公主微微的笑了。

    下午,关卓凡下值,果然就到了小苏州胡同,这一回,敦柔公主不但在府里相候,而且,秉持“迎迓远人”之义,率阖府执事,前出至二厅台阶之下迎候。

    夫妻相见,春风和熙,言笑晏晏,两个人都好像全然不记得昨天的那场风波了。

    晚膳异常丰盛,关卓凡一见,便含笑说道:“食前方丈,不过如是!”

    敦柔公主微笑说道:“‘夫结驷连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这不过就是个意思罢了。”

    关卓凡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夫结驷连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说得好!不过,惭愧的很,我竟不晓得出处?嗯,请教娘子!”

    听到“娘子”二字,在一旁侍候的马嬷嬷和小熙,都不自禁的露出了笑容。

    “‘请教’二字,”敦柔公主说道,“我怎么当的起?这两句话,出自《列女传》,是春秋时候楚国于陵子终的妻子说的——”

    顿了一顿,“《列女传》这种书,是给我们女人家看的,王爷治国理政,杀伐决断,那有空儿看这种闲书?”

    “可不敢说是‘闲书’,”关卓凡说道,“教化人民,也算‘治国理政’,得空儿了,还真是要找来看一看!嗯,到时候,咱们夫妻,还可以交流……呃,切磋切磋。”

    “同王爷‘切磋’,”敦柔公主说道,“我哪里够资格?不过,《列女传》我那儿倒是有现成的,迟一点,我叫人送过‘洗心斋’去。”

    “好,”关卓凡拱了拱手,“为夫先谢过了。”

    听到“为夫”二字,小熙差点儿笑出声来,她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偷偷的左右瞄了瞄——幸好,这个“失仪”的举动,王爷和公主,似乎都没有留意到。

    王爷和公主入席了,马嬷嬷在一旁凑趣儿:“王爷和公主方才讲的大道理,奴婢是一点儿都不懂的,不过,这桌子菜,每一样,都是公主亲自交代的,好不好不说,都是……公主的心意呢!”

    “一定是好的——娘子费心了!”

    “娘子”嫣然一笑。

    席间,关卓凡以尽量随意的口吻,说道:“皇上说,她和敦妹妹,是嫡嫡亲的姊妹,以前什么样子,以后还是什么样子,万万不可生分了——

    敦柔公主立即停箸,双手抚膝,微微垂首,说道:“是——臣妾谨遵圣谕。”

    “唉,唉,”关卓凡笑着说道,“你这个样子,如果叫皇上看见了,必然就会埋怨‘生分’了。”

    顿了一顿,“皇上说,敦妹妹和她见礼,无论如何,这个……不可下跪!至于……嗯,到底应持何种礼节,皇上交代我,交礼部议明白了,再报上去。”

    马嬷嬷、小熙两个,都是一脸惊喜不置的样子。

    敦柔公主的身子,似乎微微的颤了一下,但是,因为她的头还没有抬起来,关卓凡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他正要接着说下去,敦柔公主已经站起身来,退开一步,转身朝南,深深一福,“臣妾谢皇上的恩典!”

    “潜邸”在“南边儿”。

    她如此郑重其事,关卓凡反倒有些尴尬了,下边儿的话,也就不大好说下去了。

    接下来,席上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一旁侍候的马嬷嬷和小熙,笑容满面,可是,席上的两位,反不如刚开始的时候,春风化雨、言笑自若了。

    小半个时辰之内,敦柔公主的神情,要么微笑,要么平静,她对皇帝的好意,到底是一个什么态度,关卓凡可有些吃不准了。

    膳后上茶,夫妻二人独处,敦柔公主轻声说道,“我今儿……身子还不大爽利,晚上……王爷要不要……到小熙的房里去?”

    关卓凡一怔,随即微微皱眉,用近乎粗鲁的语气说了声:“不要!”

    敦柔公主不语,过了片刻,低声一笑,“也好,反正……今儿是最后一天,明儿个……也就清爽了。”

    关卓凡的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回到“洗心斋”,《列女传》已经送来了。

    关卓凡好奇心起,粗粗的翻了一翻,一共七卷,第二卷《贤明传》里夹着一张书签,打了开来,果然是“楚于陵妻”。

    大致是说,楚王闻于陵子终贤,欲以为相,派出使者,持金聘迎之,于陵子终计之于妻曰:“今日为相,明日结驷连骑,食方丈于前,可乎?”

    其妻曰,“夫子织屦以为食,非与物无治也。左琴右书,乐亦在其中矣。夫结驷连骑,所安不过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今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怀楚国之忧,其可乎!乱世多害,妾恐先生之不保命也。”

    于陵子终觉得老婆说的有道理,于是“谢使者而不许也”。

    看完了,关卓凡怅然若失:“原来‘食前方丈’典出于此,我竟不知道!”

    一向予人的印象,是无所不能、无所不晓的,今儿个,却在女人面前小小的落了面子——这个女人还是他的妻子。

    不过,这并不是关卓凡真正在意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他没有那么虚弱。

    他在意的是,敦柔公主的变化。

    早就听说,敦柔公主自幼得恭王延名师教导,诗文书画,样样皆精,不过,“釐降”之后,对于敦柔公主的才学,关卓凡却并没有什么感觉,今天小见颜色,才晓得,之前,妻子在自己面前,是刻意“低调”,把“才学”的那一面,收了起来。

    之前的“低调”,自然是不想自己的“才学”,给丈夫造成什么压力;那么,今天的“高调”,又说明了什么呢?

    另外,虽然“高调”,可还是颇有分寸的——敦柔公主强调,这是《列女传》,是“给我们女人家看的”,关卓凡明白,妻子如是说,是为了照应自己的面子。

    事实上,关卓凡虽然没有看过《列女传》,却晓得,此书为前汉文史大家刘向所做,其成书的目的,并不是教化女人,刚好相反,刘向心目中《列女传》的读者,不但是男人,而且是地位最高的那个男人——皇帝。

    《列女传》虽然记述了某些才女、节女的嘉言懿行,如上文中的于陵子终妻,但主要笔墨,还是放在了惑乱宫廷如妲己、褒姒者的身上,借题发挥,讽喻上听,以期感悟天子,“致君于尧舜”,——到底,不过“劝讽宫闱”四字。

    留意,是“列女”,不是“烈女”。

    那么,敦柔公主搬出《列女传》,用意何在呢?

    也许,妻子并没有什么“深意”,纯粹就是我自己想多了?

    呃……不大像。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敦柔公主的确在发生着明显的变化——行为,乃至性格。

    并不是说一夜之间,她就性情大变了,而是——原先藏起来的、隐忍不发的那一部分,现在,她不打算再藏下去了。

    这……还真是前所未遇的一个挑战呢。

    *(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只许胜,不许败

    关卓凡合上了《列女传》,轻轻的叹了口气。

    敦柔公主若果有“劝讽宫闱”之意,那么,这个“宫闱”,是指皇帝呢?还是指自己这个“皇夫”呢?

    嘿嘿,嘿嘿。

    敦柔公主何以有此转变,缘故不言自明。自己原先的预计,实在是过于乐观了,反倒是皇帝的直觉,更为准确。

    皇帝和她这位“嫡嫡亲”的堂妹,大约不会有多少直接的交往和互动,可是,同为女人——年轻的女人,皇帝对敦柔公主的了解,其实超过了丈夫——两姐妹共同的丈夫。

    关卓凡不是情圣,他承认,自己在女人的事情上,是有盲区的——慈禧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和慈禧,虽然浓情蜜意、如胶似漆,可是,吕氏一事上,关卓凡对于慈禧的反应,就做出了完全错误的判断。

    究其竟,还是坏在了他的男人本位的心态和思维方式,经此一役,关卓凡承认,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的从女人的角度和立场思考问题的能力。

    敦柔公主使关卓凡再一次撞进了这个盲区。

    这不是这个十六岁的小女人第一次给他出难题了。

    上一次,关卓凡是依靠白氏的指点,才渡过难关的,可是,眼下,他的白老师,正在美利坚“陪读”呢,关卓凡只能望洋而兴叹。

    这一回,他只能靠自己了。

    关卓凡将自己的女人,一个个的摆了出来——呃,排名只分先后,不分大小:

    明氏、白氏、慈禧、扈晴晴、雅克琳、米娅、杨婉儿、吕氏、小翠、荣安公主、小熙、敦柔公主、慈安……

    靠,还真不少呢……

    关卓凡发现:

    第一,这里边儿,除了小翠和小熙,每一个女人,几乎都是“独一无二”的,就是说,他在每一个女人身上的经验,几乎都没有法子用到另一个女人身上。

    他在敦柔公主身上,就曾经打算复制他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的“成功经验”,结果,失败了。

    第二,他和每一个女人的关系中,或多或少,都能够看到权力的影子——无一例外。

    如果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敦柔公主了——

    不是说他和敦柔公主的关系中没有“权力的影子”,而是——怎么说呢,他和其他的女人的关系中,权力的作用,都是正面的,对彼此的关系,权力都起到了“加持”的作用,唯有在敦柔公主这儿,权力的作用,是负面的,敦柔公主的地位,因为“权力的影子”,而相对的下跌了。

    关卓凡原先认为,姐姐做了嗣皇帝,姐妹俩虽然分出了高下,可是,水涨船高,就“绝对高度”而言,大伙儿都在往上涨——也包括妹妹。

    现在仔细想来,这个念头,何其可笑!

    敦柔本就是天之娇女,她虽不是皇女,但作为宗室第一人的嫡女,其实质地位,其实还在庶出的堂姊之上;原先二女同侍一夫,本就委屈万分了,现在,架得住掉到本要矮自己半头的堂姊下头去?

    不,唉,我怎么直到现在,还在拿什么“堂姊妹”来做比较?敦柔最大的心结,不是和皇帝为堂姊妹,而是——和皇帝同为我关某人的“正妻”、“平妻”!现在,徒有“正妻之名”,而失“平妻”之实,她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如何能够咽的下这口气?

    有时候,对于女人来说,真正的问题,不是“绝对高度”,而是“相对高度”呀!

    关卓凡转过了一大轮的念头,还是无法确定:

    对于堂姊做嗣皇帝,敦柔的怨念,到底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皇帝“面君不跪”的“恩典”,到底能不能够满足她的要求?

    唉,白老师,您在就好喽!

    原先,多少人艳羡他的“娥皇女英”啊,现在,关卓凡开始有心力交瘁、疲于奔命的感觉了。

    可是,这个难关,必须过。

    首先,外头有多少事情要做?——绝没有一边儿闹着家务,一边儿能办好国家大事的!

    无论如何,后院不能起火!

    其次,敦柔的“思想工作”做不通的话,将给皇帝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做这个几千年来的第二个女皇帝,皇帝已经承受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再也不堪重负了!

    再次,敦柔不仅仅是自己的妻子,她还是恭王的女儿,她的身后,站着一支庞大的政治力量。

    这支政治力量——“恭系”,从组织结构上来说,已经风流云散了,但是,不可以忽视的是——人心还在!

    恭王的“贤王”的形象,朝野上下,庙堂江湖,已经牢不可破。而且,仿佛慈禧的“贤后”,恭王的“贤王”,也必定是要载诸史册的,这一点,关卓凡不能不予以尊重。

    “恭系”虽然已经星散,但是,原先组成“恭系”的成员,大都还在政府,数量依旧可观。这些人,都受惠于恭王甚深,他们虽然不敢明着反对关卓凡,但是,对于恭王,这些人的内心,依旧是感激的,且大多在暗地里为旧主抱不平——对这些人,关卓凡既有安抚的必要,也有安抚的义务。

    最重要的一点,荣安之所以能够做这个嗣皇帝,恭王其实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虽然说“形势比人强”,但是,如果没有恭王的隐忍、退让、配合和牺牲,关卓凡能否得遂所愿,难说的很。

    这一层,大伙儿都是心知肚明的。

    尤其是恭王福晋暴雨闯宫、当众下跪,朝野上下,震撼之余,人们的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女人,不仅是亲王的福晋、首辅的女儿,还是他关某人的事实上的岳母啊!

    这件事情,对于关卓凡来说,既在统嗣之择的关键时候,替他唱了出“双簧”,帮了他的大忙;同时,也对他的形象,造成了相当的负面影响。

    关卓凡必须消除这个影响。

    因此,不论从那个方面来说,他都必须善待恭王的女儿。

    最后,敦柔毕竟也是关卓凡的正经妻子——一碗水端不平,作为男人,已经应该很惭愧了;若晃来晃去的竟把碗里的水都弄撒了,那——

    嘿嘿,做人——做男人,也太失败了吧。

    所以,这一关,必须过;这一场感情的战争,只许胜,不许败。

    关卓凡心知肚明,这场仗的第一个回合,自己是输了——皇帝给予敦柔的“面君不跪”的“恩典”,敦柔一定以为,是因为自己甩了脸子,丈夫和堂姊才被迫退让的。

    就差了这么一天的功夫。

    关卓凡曾经想过,要不要迟一点再向敦柔宣布皇帝的“德意”?嗯,先看看形势,再定进止?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他已经答应了皇帝,若真把皇帝的“德意”藏了起来,别说敦柔这儿如何,皇帝那儿,先就会生出误会来。

    还有,关卓凡虽然自认“没有真正的从女人的角度和立场思考问题的能力”,但是,他还是明白,敦柔这个年纪的女人,不发作则已,一旦发作,十有**,顾前不顾后,自己大约是等不来她的主动退让的。

    再怎么说,他、皇帝和敦柔之间的矛盾,首先来说,是“家庭矛盾”,是“人民内部矛盾”,既如此,这个矛盾,就只可消弭于初萌,不可火上浇油,更不可顺风纵火。

    好吧,我就先往后退一步吧。

    你是我老婆,让自己老婆一步,这个,也不算……丢脸吧?

    你再怎么聪明,到底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人,哼哼,难道……难道我没了白老师的指点,自个儿真的摆不平你?

    想到这儿,关卓凡雄心大起,甚至有点儿踌躇满志了。

    虽然,这个时候,他还不晓得,到底该怎么“摆平”这个十六岁的小女人?

    嗯,加油吧,轩亲王。

    *(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大清班定远

    第二天,下值之后,关卓凡没有回小苏州胡同,而是回了自己朝内北小街的府邸——他回朝内北小街,并非过夜,而是开会,会议之后,仍回小苏州胡同,这是已经跟敦柔公主说好的了,想来不至于再有什么误会。

    和关卓凡同行的,是文、曹、许、郭四位大军机——即是说,这个会议,军机全班参加。

    恭王秉政的时候,军机全班假座恭亲王府会议,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关卓凡掌枢之后,这种情况,大大的减少了。在自己家里开会,固然事事方便,可是,难免“政出私门”之讥。事实上,恭王秉政的后期,这样的讥嘲,愈来愈多;而恭王最终引起两宫皇太后的嫌猜,这个“政出私门”,也未始不是原因之一。

    所以,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必要,关卓凡还是乐意“示天下以至公无私”的。

    今天把有军机全班参加的会议,放在自个儿的家里,说明确实“有什么特别的必要”了——

    不错,今天的会议,要保密。

    会议的内容,要保密;与会人员的身份,也要保密。

    五位大军机的身份,自然无密可保;另一位与会的人员,是外务部署理尚书钱鼎铭——红顶大员,煌煌“部委”正堂,应该也没有藏头缩尾的必要。

    那么,身份要保密的人是谁呢?

    插一句:因为和六部同级别的“顾问委员会”的出现,“部院”一词之外,已经有人用“部委”一词,来称呼六部、外务部、顾委会这个级别的衙门了。

    另,既然外务部正堂与会,则今天的“军机处扩大会议”,一定是同外交有关的了。

    到了轩亲王府,一众大员,换了便服,关卓凡打头,鱼贯进入西花厅。

    关卓凡一进门,早已在花厅中等候的一个人,立即抢上前来,撩袍跪倒,磕下头去,“景崧给王爷请安!”

    关卓凡待他行罢“国礼”,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了起来,认认真真的觑了片刻,含笑说道:“维卿,你可是瘦了,黑了!嗯,快三年了,可是辛苦你了!”

    这个人果然黢黑精瘦,可是,黑是黑,白是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眼看过去,整个人精华内敛,偶尔做个幅度大些的动作,便有神采飞扬之感。

    再看仔细一点儿,此人其实十分年轻,准确年纪,不大好判断,不过,一定还没有过三十岁。

    这个名“景崧”、字“维卿”的年轻人笑道,“谢王爷眷念。我呢,本来就生的又黑又瘦——在外头呆了两年多,黑确实又黑了些,不过,瘦就没有瘦多少,王爷瞅着我瘦了——那是变得更加结实了些。”

    关卓凡“哈哈”一笑,转过身来,“各位,这一位,便是咱们大清的班定远了——唐维卿!”

    唐景崧赶紧哈一哈腰,说道:“王爷过誉,我可是当不起!景崧于国于民,寸功未立,怎么敢跟班定远相提并论?”

    关卓凡微笑说道,“怎么叫做‘寸功未立’?你能在越南呆上三年,便是功劳了!”

    曹毓瑛也笑着说道,“维卿,你的功劳,确实还不能跟班定远相提并论;可是,你的心气儿,却是可以比拟班定远的!王爷‘大清班定远’之谓,实在是对你的殷殷期望啊!”

    “是!”唐景崧说道,“琢公金玉良言!景崧时时刻刻,自我砥砺,不敢辜负了王爷的厚望!”

    唐景崧是“六品卿衔”,论品级,和花厅内的其他人,都是天差地远。他之所以称曹毓瑛“琢公”,而不是“曹大人”,不仅仅因为,屋内诸人,关卓凡之外,曹毓瑛是唯一跟他相识的,更因为,除了“六品卿衔”之外,他另有一个即便对晤大学士、彼此亦可以字号相称的身份——翰林院庶吉士。

    庶吉士相当于“实习翰林”,尚未“毕业”,所以,还未受实职,本身也没有品级可言——唐景崧的“六品卿衔”,和他庶吉士的身份,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因为庶吉士的身份,在某些方面,即便一品大员如曹毓瑛者,也比他矮了半头——曹毓瑛举人出身,没有中过进士。

    当下,唐景崧和文、曹、许、郭、钱几人,一一长揖见礼。

    花厅内,有一张大大的圆桌,众人就围着这张圆桌落座。

    和本国的大军机、部院正堂、乃至掌国亲王同桌,“平起平坐”,就跟一块儿用餐似的,于唐景崧,乃是人生第一次,不由颇有点儿手足无措。

    不过,对其余人众来说,和轩亲王一起开会,如果与会人数不太多,这种会议形式,已是司空见惯了。

    关卓凡说过,“这样大伙儿才好说话。”

    当然,上下之别,依旧是明显的:

    关卓凡坐在上首,居中;他的正对面,是唐景崧——这个位置,本来是下首的“主位”,即主人的位置。可是,现在不是轩亲王在待客,而是“军机处扩大会议”,是“越南采访使”对掌枢亲王做“述职报告”,枢府诸公和相关“部委”正堂,与会“旁听”、“共议”。

    “越南采访使”——自然就是唐景崧了。

    关卓凡一俟执掌中枢,立即开始筹备对法战争事宜,迄今,三年有余了。

    对法作战,分海、陆两线,陆上一线,主战场一定是越南——关卓凡迄今为止做的种种准备,包括张六之乱后,力保刘长佑,将其平调云贵,都是为了这个陆上的主战场。

    另外,中法的“和平”,也需要一个有足够说服力的“破局”——中法两国,列强的心目中,中国自然是较弱的一方,既为弱者,同时也为争取国际舆论的同情,就不能给人主动挑起战争的印象,这个“局”,如何“破”,必须十分讲究。

    这个道理,跟关卓凡同普鲁士一起,处心积虑,引诱、逼迫法国人首先对普宣战,是一样的——亚洲战场,也要想法子,引诱、逼迫法国人首先对华宣战。

    对法“破局”之关键——关卓凡也放在了越南。

    还有,战争之后,对越南,要有特别的处置,越南和中国的关系,要有所更易,不能一如现状。

    古老的“宗藩”体制,要在我手上改一改了。

    这一切,都要求关卓凡对越南的情形,有全面的、透彻的掌握。

    这个,单靠史料是不够的,单靠穿越者的未卜先知,也是不够的,即便再加上情报人员的努力,也还是不够的。

    再优秀的情报人员,获得的情报,也只是局限于一事、一人、一地,也是琐碎的,把这些情报拼成完整的拼图,从中找出重大进止的依据,还要花上很大的功夫。

    还有,所谓“情报人员”,能够公开的身份,大多社会地位较低,并不容易直接接触对象国的上层,则其所获得的情报的价值,多半有限,其中的某些情报,甚至可能是错误的——只不过是民间的以讹传讹——这种情形,其实是很普遍的。

    关卓凡希望,能够找到这样的一个人:不但能够长驻越南,而且能够和越南上层自如接触——这个“上层”,地方上,必须是总督、巡抚的层级;京城呢,必须是侍郎、尚书、机密大臣乃至大学士的层级,甚至,直到越南的国王——当然,越南自个儿,是称“皇帝”的。

    总之,必须“上不封顶”。

    还有,这个人的眼光和见识,不能等同于普通的情报人员,他必须对越南的来龙去脉、越南和中国的关系,都有全面、清晰、深入的了解。

    就是说,前文所说的,关卓凡对自己的“对越南的情形,有全面的、透彻的掌握”的要求,放在此人身上,一样必须是成立的。

    找到这样的一个人,似乎……呃,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人生于世何所欲

    这样的一个人,放在正常的国与国之间,其实就是“公使”了,可是,中国和越南的关系,不是正常的国与国关系,是宗主和藩属的关系,目下的“宗藩”体制之下,中国没有在“藩服”派驻使者一说,如果真这么做了,必然会引起相关国家——法国、越南以及其他“藩服”的重大疑虑。

    可是,这个人,又必须有“官身”——而不仅仅是“官方背景”,不然,就算越南的总督、巡抚肯见你,越南的国王,也不可能见你啊。

    这个矛盾,怎么解决?

    还有,这个人,最好是读书人。

    越南和中国一样,以儒教立国,掌国大臣,多是读书人出身;目下在位的国王,在儒学上,也有非常好的造诣,读书人更容易得到越南君臣的尊重,彼此交通,往来唱和,雍容揖让,也更加顺畅自如。

    还有,如果不是读书人,也很难做到“对越南的来龙去脉、越南和中国的关系,都有全面、清晰、深入的了解”。

    可是,此人又绝不能是读死书的。

    这不消说了,此人在越南,是要和上上下下、各色人等打交道的,要察言观色,识人于微,必要的时候,折冲樽俎;同时,还要扮演一个大间谍的角色——读死书的人,如何做得来这样的一份差使?

    就算上面的条件都满足了,也不一定就能够成行——人家不一定愿意去越南呀!

    越南是什么地方?在当时中国人的心目中,那是“荒蛮极边”之地,气候溽热,瘴气弥漫,毒虫横行,我若去了,可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呀!

    这就不是单靠官位和银子就能够解决的事情了。

    事实上,应募之人,若真的只是为了官位和银子,“富贵险中求”,品性大多不会可靠到哪里去,实在也不是办理这种敏感复杂的重大特殊外交事务的合适人选。

    就是说,关卓凡必须找到一个既有冒险精神、又有献身精神的人。

    这个人,还真得往张骞和班超的路子上走,才算靠谱呢。

    这个人,关卓凡名之为“越南采访使”。

    这个头衔,看似低调,其实大有深意,内里有何乾坤,容后再表。

    当然,这个头衔,是不公开的。

    因为“越南采访使”的任务的高度敏感性,寻找其人选,也是在低调甚至保密的情形下进行的,军机处内,由关卓凡和曹毓瑛两人专责,其余的大军机不予其事。

    曹毓瑛左寻右觅,皆无合适人选,正在彷徨无计,关卓凡说,“有一位唐维卿,籍隶广西,年纪很轻,刚刚点了庶吉士,琢如,你去打听一下,看一看他合不合适……嗯,还有,愿不愿意做这个‘越南采访使’?”

    曹毓瑛微微一愕,“籍隶广西”、“年纪很轻”、“庶吉士”——自然是合适的,可是,他能愿意吗?

    进士是读书人中的读书人,庶吉士则是进士中的佼佼者,“越南采访使”的“读书人”的条件,满足的不能再满足了。

    天朝的庶吉士,对于越南的读书人来说,基本上就是“士林宗镜”般的存在呀。

    而且,最妙的是,庶吉士这个身份,还同时解决了“官身”这个难题——庶吉士是理所当然的“官身”,却又不是实职,常驻越南,就算有人心中嘀咕,也应该不至于产生太过丰富的联想。

    可是,问题还是那个问题——唐景崧愿意充任这个“越南采访使”吗?

    曹毓瑛没有贸然去接触唐景崧,先从侧面做了一番了解。

    咦,似乎还真有戏呢!

    这个唐维卿,刚刚点了庶吉士,就在翰林院发表了一番颇引起了一点儿波澜的言论。

    有一次,几个庶吉士,包括唐景崧,酒酣之余,谈起了“散馆”之后的去处。

    有人说,自然是留在翰林院,授检讨、授编修,这个,清华贵重啊。

    有人说,留在翰林院,“清华”固然“清华”了,“贵重”可就不见得了,混得不好,是要借贷度日的,年下债主登门催索的滋味,可不好受!所以,还是到六部去,当然,要挑个好些的衙门——或者吏部,或者户部,反正,不能去工部。

    轮到唐景崧了“自述其志”了,他说道:

    “翰林院我是不爱呆的,清华也好,贵重也罢,不过皓首穷经而已!人生于世,当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光耀门楣!一辈子埋在故纸堆里,有什么意思?何况,眼下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在都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如果再有大的征伐,譬如跨海赴美平叛,我愿意投身幕中,甚至,亲冒箭矢!”

    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不就是有戏么?

    还有,“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是关贝勒的口头禅,可是,翰林们大多都是卫道之士,极少会这么鹦鹉学舌的。

    嗯,确实有戏!

    曹毓瑛找到了唐景崧,委婉的讲了“越南采访使”的事情。

    唐景崧瞪大了眼睛,“这不就是大清的班定远么?”

    “嗯……不错!”

    唐景崧激动了:“景崧若有幸步武先贤,为国为民,断不敢惜身!”

    说到这儿,一揖到地,“恳请琢公成全!”

    嘿,一拍即合啊。

    曹毓瑛虽然想到了“有戏”,可没有想到顺利如斯,他不由困惑:关贝勒怎么会知道唐维卿其人?他看人,怎么就介么准涅?

    真正是不可思议!

    不过,常驻越南,除了庶吉士之外,唐景崧还需要更多的身份和籍口。

    朝廷下了一道旨意,“着唐景崧往云贵总督刘长佑处以六品卿衔听用”,就是说,在名义上,唐景崧入了刘长佑的幕了。

    庶吉士做疆臣的幕宾,是比较少见的,这倒不是说庶吉士还在“实习期”,尚未“毕业”,因此不能提前“就业”,而是因为,庶吉士是未来的翰林,身份清华高贵,没有哪个疆臣有资格“屈以笔札之役”——即便曾国藩、刘长佑这种老资格的疆臣,也不行。

    可是,架不住人家你情我愿呀。

    再者说了,唐维卿肯“屈身服笔札之役”,也是有好处的,没看见人家一出京就“六品卿衔”了么?要知道,即便庶吉士“散馆”——即“毕业”成为正式的翰林,授翰林院检讨,不过从七品;翰林院编修呢,亦不过正七品。

    这个……人各有志啊。

    彼时的掌院学士倭仁,虽然曾对唐景崧“皓首穷经”、“故纸堆”的高论大大不以为然,但在唐景崧就刘长佑幕的问题上,却特别通融:三年之后,回北京考试就成了,考过了,一样“散馆”,一样是翰林的身份。

    对外,唐景崧和刘长佑是一个口径的:唐维卿“熟悉边事”,因此,刘子默“卑辞厚币”,终于说动了他,延入幕中。

    哼,“熟悉边事”?唐维卿小年轻一个,怎么就“熟悉边事”了?

    呃,等等——

    唐维卿是广西灌阳人。

    刘子默之“边事”,自然是指“中越之边”——中国和越南接壤的疆域,除了刘子默治下的云南,可就是广西了。

    咦,说不定,唐维卿真的……“熟悉边事”?

    还有……对了!刘子默的治下,可不止云、贵,他还有个“钦差督办云、黔、桂三省军务大臣”的头衔——广西的政务,归两广总督管;军务,可是归他刘子默管的!

    嗯,如此说来,延请唐维卿入幕,也在情理之中啊。

    除了关卓凡、曹毓瑛、刘长佑等寥寥数人,没有人晓得,唐景崧出京迄今,一天云南都没有去过,一天刘长佑的幕,都没有真正的“就”过。

    唐景崧出京之后,先到天津,在天津乘坐轮船招商局的汽轮,南下广州;然后,在广州换乘法国的“丹枫白露”号海轮,继续南下,终于到达了越南的京城顺化。

    唐景崧虽然未至云南履任,手头却有云贵总督衙门的公事——他到达广州的时候,昆明方面的来人,已经带着公事,在广州等着他了。

    这份公事,用现在的一句流行歌词来说,就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所谓“清醒”,是说唐景崧的科名和庶吉士的身份,介绍的十分详尽;“醉”呢,是说唐景崧赴越“潇洒走一回”,到底有何公干,公事上始终含糊其辞。

    这虽然是一份加盖了云贵总督关防的“公事”,不过,给人的感觉,却是身为宪幕的唐某人,其实是总宪大人的“私人”,来越南,是为总宪大人办理什么私人事务的。

    那么,总宪大人到底有什么“私务”要办呢?

    嗯,要好好的揣摩、揣摩。

    如此一来,唐景崧在越期间,就是一种半遮半露、半公半私的身份,这个身份,不足以拨动绷得紧紧的“宗藩体制”的弦,亦不足以叫有关方面生出强烈的戒心,却足以叫越南君臣对他另眼相待——

    不说庶吉士的耀眼光环了,就是为云贵总督办理“私务”这一条,就很有分量了——毕竟,越南和中国之间的大部分事务,向由云贵和两广代理,某种意义上,云贵总督和两广总督,几等同于越南的两位太上皇了。

    所以,对待天朝上臣唐大人,可是轻忽不得的呀。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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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那一年,懿贵妃风华绝代,肃中堂权势炎炎,洪秀全安然打坐,圆明园赤焰遮天。 那一年,胡林翼呕心沥血,曾国藩百战艰难,左宗棠英雄欺人,李鸿章羽翼渐满。 那一年,一名小博物馆的兼职讲解员,经历了史上最悲催的穿越,死而后生,绝地求存,誓要凭一己之力,祸乱宫廷,颠覆王朝,开创一个全新的世代—— 吾今欲将大笔,重写春秋,天下尚且如此,况一家一室和几个嫂子乎? * * 一组签约作品,每天两更,不拖不欠,求收藏。乱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