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芳菲满园空嗟吁
“我到越南做什么,”唐景崧说道,“越南君臣,多有揣测。有人以为,我到越南,既是为刘默公办理‘私务’,那么,所谓‘私务’,无非两件,第一,采购一些越南出产、中国紧俏的货物,运回国内,大发利市;第二,替刘默公搜寻一些越南的奇珍异宝——”
顿了一顿,“这个说法,大多数人皆以为然,因此,我初到越南的那段日子里,隔三差五的,总有人拿了些珍物,诸如佛顶石、丹砂、落红、琥珀、马蹄、青箭头、赤金之类,寻到了我,要同我做生意。”
听众的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我看,”郭嵩焘说道,“真跟越人虚与委蛇的做些生意,也是不妨的,和光同尘,慢其提防之心。”
“筠翁说的是,”唐景崧说道,“临行之前,王爷亦许我便宜行事,我的行李中,也带备了足够的银两。不过,我想,我在越南,身份虽然含混,到底是天朝上臣;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里边儿还夹着刘默公。”
顿了一顿,“若越人留下了一个唐、刘宾主贪嗜财货的印象,今后越南‘有事’,我和刘默公说话,在越人那儿,分量就轻了。因此,来勾当生意的,我都客客气气的拒之门外,宁肯叫他们胡乱的猜测下去。”
郭嵩焘不禁动容,“不错,不错!维卿,还是你的眼光长远,想的周到!”
心里暗道:王爷挑这个年轻人做“越南采访使”,还真是有些道理啊。
“筠翁谬赞。”唐景崧说道,“说到‘眼光长远’,一切一切,我都是秉承王爷的钧命做事情的。”
关卓凡微笑不语。
“还有更有趣的,”唐景崧继续说道,“有人以为,唐某人既不为财货而来,那么,刘默公大约是对越女的温柔乡情有独钟了——唐某人到越南,是替东翁选色征歌来了。”
不止一位听众,脸上露出了微微的骇笑。
“就连越南的国王——嗯,目下在位的越南国王,年号‘嗣德’,咱们就叫他‘嗣德王’好了。”
微微一顿,“这位‘嗣德王’,辗转派人给我带话,说他可以从宫女之中,挑选容德俱佳者,赏给刘默公二名,赏给我一名,‘以奉箕帚’。”
啊?
听众们脸上的骇笑,变成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哦,对了,”唐景崧说道,“这位嗣德王,拢共有三百多位妃嫔。”
我……靠。
文祥不由长叹一声,说道:“怪不得越南的国势,江河直下,难以收拾!如此君臣——”
摇了摇头,打住了。
唐景崧微微点头,说道:“说起来,这位嗣德王,还颇有好学之名,阮朝历代国王,单论文字上的功夫,他大约算头一号了。另外,嗯,似乎……也还勤政。批阅奏折,尤其仔细,有时候,批阅的字数,比奏折本身的字数,还要多。”
顿了一顿,“嗣德王确实妃嫔众多,不过,似也不尽为了贪享女色,也是为了王嗣着想——他已经快四十岁了,尚无一子一女之出。”
听众们相互交换着眼色。
唐景崧补充了一句,“不是没养住,是根本就没有诞育过。”
听众们的神情,愈加意味深长了。
“维卿,”曹毓瑛问道,“这位嗣德王,你见过吗?”
“见过,”唐景崧点了点头,“不过,不是正式的觐见。”
顿了一顿,“国王该不该见我,越南朝廷上下,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后来,协办大学士潘清简一力主张,不管唐某人来越南做什么,总是天朝上臣,且为云贵总督之幕宾,身份特别,关乎越南利害,应该接见……也必须接见!只不过,接见的过程,尽量低调些,不对外公开就好了。”
“这位潘清简,”许庚身说道,“看来起,倒是个有见识的。”
“是!”
顿了一顿,唐景崧摇了摇头,“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呢?
唐景崧晓得听众们的疑问,说道:“可惜什么,容我迟一点儿再向各位回禀,先说说我见嗣德王的情形。”
“接见的地点,在王宫御花园,我和嗣德王,都着常服——这是事先说好的,都不着朝服,免得彼此尴尬。”
“我是天朝上臣,自然是不跪的,只是长揖为礼。嗣德王十分客气,颔首回礼,然后便说‘先生请坐’——之后,由始至终,皆呼‘先生’而不名。”
“嗣德王的举止动作,算是洵洵儒雅;说话嘛……说什么我听不大懂,不过,声音既轻,语速又慢,咬文爵字,甚至略有一点儿拘禁——这是听得出来的。”
“脸色不算好,又青又黄,夹杂着一点红晕——是那种病家才有的红晕。”
“嗯……”唐景崧斟酌了一下,说了出来,“就是那种纵欲过度、虚淘了身子的脸色。”
听众们心想:三百多妃嫔啊,不管是为了子嗣,还是为了别的神马的,日夜挞伐,铁打的身子骨儿,也受不了啊。
“还有,”唐景崧慢吞吞的说道,“因为是在户外,光线甚好,我觑的清楚,嗣德王的脸上,有许多麻点——是那种天花痊愈后留下的麻点。”
顿了一顿,“坊间一直有这么一个说法,正是因为幼时‘出天花’,烧竭了精源,嗣德王才无嗣的——看来,这个传言,不算空穴来风。”
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单单这一条,唐景崧的越南之行,就是值得的了!
“维卿,”关卓凡说道,“我插一句,嗣德王年近不惑,依旧膝下荒凉,有没有做什么……万一的准备?”
关卓凡说的“万一”,众人都晓得是什么意思——或者嗣德王一辈子都生不出子嗣来,或者,突然暴病,龙驭上宾,那么,王位谁属呢?
“有!”唐景崧说道,“嗣德王认了一个侄子做养子,不过——”
顿了一顿,“对于这位已封了瑞国公的侄子,嗣德王似乎不大中意,而且,朝中重臣,除了潘清简之外,别的人,都不喜欢他。”
“怎么?”文祥问道,“这位瑞国公,有什么失德的地方么?”
“那倒没有,”唐景崧说道,“瑞国公年幼的时候,嗣德王还是很喜欢他的;可是,逆料不及的是,瑞国公年纪愈长,愈是‘洋派’——这也罢了,关键是,他和法国人走的愈来愈近了。”
“啊……”
这么一说,大伙儿都明白了。
“照目下的情形,”唐景崧说道,“极有可能,嗣德王还得再认一个、两个养子。”
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判断,”唐景崧说道,“越南朝廷上下,宗室、重臣,许多人都持此看法,譬如武显殿大学士阮知方,酒酣耳热之际,就亲口对我说过,他曾经密奏王上,应该至少认养三位王子,万一王嗣不继,方能择贤而立,不然,嘿嘿,就‘只好一棵树上吊死了’。”
顿了一顿,“这位阮知方,在‘四柱大学士’之中,虽然排名第三,不算首辅,目下却正当时得令,算是朝廷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关卓凡微笑说道,“维卿,你的交游,广得很啊——好!”
唐景崧笑道,“王爷派我‘越南采访使’的差使,当然不仅仅去‘采访’贩夫走卒的,景崧不敢辜负王爷托付。”
“嗯,”关卓凡微笑说道,“我打了岔了,维卿,你接着说下去吧。”
“不,不算打岔——”唐景崧说道,“嗣德王对瑞国公不满,不满在一个‘洋’字;越南国势败坏,也败坏在一个‘洋’字,嗣德王对这个‘洋’字,已经到了闻之色变的地步了!我留意到,但凡提到‘洋’或‘富浪沙’,嗣德王的嘴角,便要轻轻扯动一下,似笑似哭,古怪的很。”
微微一顿,“‘富浪沙’即‘法兰西’,越南人将‘法兰西’译作‘富浪沙’。”
*(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蔑洋如仇
“‘富浪沙’,”许庚身笑道,“这名字有趣,想来,越人提及法人,通通谓之‘富人’了。”
唐景崧也笑着点了点头:“星公说的是!”
顿了一顿,敛去笑容,“其实,嗣德王登基之时,越南的情形,大致还算太平,他自己大约也以为,一定可以舒舒服服的做一个太平天子。”
“平心而论,如果是在真正的太平时节,这位嗣德王,大约确实能做一个中轨中距的守成之君,可是,如王爷言,目下,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法、越交恶,其来有自,不过,双方最终破脸,却是衅自教案而开。越南的教案,闹的十分厉害,民教相仇,不可开交,朝廷不是秉公而断,只是一味‘护民’,杀了好些传教士,后来,更一再严令禁教。”
“法国人终于忍无可忍,拉上西班牙,对越南大打出手。”
关卓凡想,这个情形,同原时空咱们的庚子之变,可是有些相像啊。
“这场仗,前前后后,打了四年,刚开始的时候,越南人一口气撑着,仗打得还是不错的,可是,法人毕竟船坚炮利,时候长了,越南终于支持不住,一败再败,无以为继,不得已,签了城下之盟,割地赔款——就是《壬戌和约》,法国人称作《西贡条约》的。”
花厅之内,十分安静,好几个人,都冒出了这样一的个念头:“城下之盟,割地赔款”的事情,咱们也是干过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边儿和法国人闹得不可开交,一边儿国内发起了大洪水,民不聊生,盗贼蜂起,按下葫芦浮起瓢,真正叫内外交困了。”
“这场大洪灾,自北而南——自中国的两广至越南的北圻,席卷甚广。事实上,越南北圻的许多盗贼,都是从咱们的南边儿跑过去的。”
说到这儿,唐景崧对关卓凡说道:“王爷,我说句题外的话,私以为,洪杨之乱,同这场大洪灾,多少也是有关系的。”
众人心中,皆是一动:有道理!
略一细想:中越两国的情形,其实何其之像?都是天灾导致民变,外侮乘内乱而至,最后,都是被迫签了城下之盟。
花厅之内的气氛,开始沉重了。
关卓凡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嗯,你说下去吧。”
“这场仗打输了,越南的一口气泄了下来,国事就不可问了!”
“别的不说,单说赔款——四百万银元,十年付清。这个数字,对于咱们,大约不算什么,对于越南,可就是泰山之重了!嗣德王扳起手指头,算来算去,正经财政,十年之内,无论如何,也挤不出这笔钱来,无奈之下,竟然将官位明码标价,这个……筹这个赔付之款了。”
文祥的眉毛,微微一挑,“卖官鬻爵?”
“不错,正是卖官鬻爵。”
关卓凡心里却想:咱们的“捐官”,不晓得算不算“卖官鬻爵”呢?
“本来呢,”唐景崧叹了口气,“打了败仗,应该痛定思痛,卧薪尝胆,生聚教训,以求异日一雪前耻,可是,就如我方才说的,《壬戌和约》一签,越南上上下下,心气儿就散了!”
顿了一顿,“有得过且过者,有醉生梦死者,有破罐破摔者,就是没有几个知耻后勇、奋发图强的!”
“最紧要的是,打了大败仗,却没有几个人搞得清楚,何以一败涂地、无可收拾?对于洋夷,有畏洋如虎者,有媚洋如父者,有蔑洋如仇者,就是没有几个人,明白、承认,咱们的玩意儿,确实比不过洋人了,得‘师夷长技以制夷’了!”
“‘畏洋如虎’、‘媚洋如父’、‘蔑洋如仇’,”郭嵩焘说道,“倒真是描摹如画。”
“筠翁谬赞,”唐景崧说道,“那嗣德王,就是极典型的‘蔑洋如仇’的一种人了。”
顿了一顿,“莫说什么‘师夷长技以制夷’了,这位嗣德王,干脆既听不得‘洋’,也看不得‘洋’。阮朝和法国,目下虽然是翻了脸,但彼此有近百年的交情,王宫里边儿,这许多年下来,也攒了许多洋玩意儿,嗣德王吩咐,统统入库,锁了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曹毓瑛看了关卓凡一眼,说道:“这大约就是王爷说的‘鸵鸟政策’了——把头埋在沙子里,屁股还……”
一笑打住。
唐景崧怔了一怔,仔细一想,眼睛一亮,点头说道:“‘鸵鸟’之喻,恰当不过!目下的越南君臣,还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钱鼎铭开口说道,“阮主复国,就是靠了法人之助——法国的朝廷,虽然未践《凡尔赛条约》之约,但是,阮主通过法国的传教士,私下招募了许多法**官,以西法练兵,用洋枪洋炮,这才打败了西山的三阮,不但复国,更进而一统南北,建立了阮朝——是吧?”
“定公渊博,”唐景崧说道,“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钱鼎铭说的“阮主”,是后黎朝时候的事情,彼时,黎氏国王长期被阮、郑两大权臣架空,南阮主,北郑主,是个南北对峙的局面。后来,西山的阮岳、阮惠、阮侣三兄弟揭竿而起,先灭阮主,再灭郑主,最后取黎氏而代之,一统全越。
阮主虽被灭国,但是,遗族坚持抵抗,首领名叫阮福映,是最后一任阮主的堂兄,他竭蹶救亡,百折不挠,前后历经二十余年,终于由弱而强,反过来灭掉了西山朝,“报九世之仇”,一统全越,建立阮朝。
“我就纳闷儿了,”钱鼎铭说道,“阮氏既然靠‘西法练兵、洋枪洋炮’复国,那么,‘西法练兵、洋枪洋炮’的好处,自然是晓得的,进而也该晓得,西洋的文明器物的好处,怎么,几十年过去了,反倒……呃,这个……倒回去了呢?”
“何止‘倒了回去’?”唐景崧摇了摇头,“时至今日,越南的军队,还在操练他们的‘象阵’呢!”
象阵?
呃……
“‘西法练兵、洋枪洋炮’的好处,”唐景崧说道,“嘉隆王自然是晓得的,可是,传到嗣德王这儿,已经是第四代了,还晓不晓得,就难说了!”
嘉隆王,即阮福映,他的年号是“嘉隆”。
顿了一顿,“其实,按照潘清简的说法,异日之因,今日之果,早在嘉隆王之时,就已经深种因果了!”
这个“说法”,连关卓凡都留意起来了。
曹毓瑛问道:“维卿,怎么说呢?”
“嘉隆王虽然和法人结盟,但是,对法国,他其实是深具戒心的。”
“‘西法练兵、洋枪洋炮’的好处,他自然明白;同时,‘西法练兵、洋枪洋炮’的背后——法人的野心,他也看得清楚,深恐若不设樊篱,则有朝一日,法人反客为主,鸠占鹊巢。”
“抚今追昔,”文祥说道,“这位嘉隆王,倒是颇有先见之明呢。”
“中堂说的不错!”唐景崧说道,“可是,他的‘樊篱’设的对不对,可就不好说了。”
“哦?”
“在嘉隆王手上,”唐景崧说道,“‘西法练兵、洋枪洋炮’这条路,不过只走了一半——复国报仇、一统全越之后,便停了下来;西洋‘文明器物’什么的,就更付诸厥如了。”
“嗯,”文祥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因噎废食。”
“中堂一语中的!”
顿了一顿,唐景崧继续说道,“嘉隆王尤如此,后继的子孙,更不必说了。”
“嘉隆王其实还好——对法国人毕竟还有香火之情,只是暗中提防,面儿上,彼此还算过得去。可是,继位的明命王就不客气了,不但对法人多方压制,更下旨厉禁洋教。”
“我看过他发布的上谕,‘西方之道为左道,迷惑人心,败坏风俗,故应严禁之,以使吾民信奉正道’,云云。明命王明旨全国天主教徒必须‘出教’,又将各地的传教士召到顺化,以翻译法国书籍的名义,禁锢在皇城之中,对于不遵谕旨的传教士,一律逮捕。”
“定公方才说了,阮主是通过法国的传教士,招募教官,西法练兵,最终打败三阮,复国报仇的——这个法国传教士,叫做百多禄,嘉隆王向他求援的时候,曾经答允过他,复国之后,许天主教在越南自由传播,明命王的禁教,算是替先王食言而肥了。”
“可是,明命王也有他的道理——是法国的传教士先对不住我的。”
“这里边儿,夹杂着……”
说到这儿,唐景崧微微犹豫了一下,“统嗣之争。”
统嗣之争?
在当下,这四个字,很有点儿“敏感词”的意思,不过,听众们皆神色如常。
“本来,”唐景崧说道,“嘉隆王的王位,该由王太孙承继——王太子早殁。可是,嘉隆王却把王位传给了庶出的第四子,即明命王。”
“叔叔占了侄子的位子,这个事儿,许多人是不服气的。早殁的王太子,不但是太子、嫡子,更重要的是,对于阮氏复国,王太子厥功甚伟——就是他和百多禄两个,千辛万苦的跑到法国京城巴黎,去搬法人的救兵的;那个《凡尔赛条约》,就是他和法皇路易十六,一块儿签下来的。”
“那个时候,他不过才七岁。”
七岁?
听众中,有人发出了轻微的惊叹声。
“王太子谥号‘英睿’,”唐景崧说道,“他虽然是嘉隆王次子,但因为长子夭折,其实就是地地道道的嫡长子了。”
嘉隆王的时候,还没有蒸汽船,越南到法国的海途,是非常漫长、艰苦和危险的,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够把这段苦旅熬下来,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嗯,对了,”唐景崧补充说道,“英睿王太子出发的时候,还不到六岁,到达法国之后,才七岁的。”
就是说,一个五岁的孩子,在路上,前前后后折腾了差不多两年时间。
嘿。
听众中,再次出现了轻微的惊叹声。
“我想,”曹毓瑛说道,“嘉隆王不可能不晓得旅途的艰险,他把自己的嫡长子送到法国,其实……颇有‘质子’之意,说的难听一点,就是拿嫡长子的一条命,向法国表达期盼之殷、合作之诚。”
“确实,”许庚身点了点头,“仅仅来回一趟法国,即便什么也没有谈成,这位英睿王太子,也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何况,还签下了《凡尔赛条约》?嗯,确实称得上‘厥功甚伟’!”
“二公所言极是!”唐景崧说道,“虽然,因为接下来国内变乱,法国政府无力履行《凡尔赛条约》,可是,若没有这个条约打底,百多禄替嘉隆王招募法军官服越南役事,也未必就能那么顺当。”
“可是,”他叹了口气,“事情坏也就坏在了这里——由此,王太子和法国人愈走愈近,终于,到了嘉隆王无法容忍的地步了。”
*(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一手持剑,一手持十字架
“法国朝廷对越南王太子来访十分重视,”唐景崧说道,“英睿王太子在法国呆了十个月,大部分时候,都住在王宫,他同法国王太子年纪相仿,出行入卧,形如兄弟。法王夫妇心里也许另有打算,不过,面儿上,待英睿王太子,却极亲切,以‘视若己出’形状,大约亦不算过分。”
“一些小小的笼络手段,也用的十分漂亮——宫廷发师将一种发型命名为‘交趾支那王子’;宫廷画师则为英睿王太子绘制画像——这副画像,我在越南的时候,见到了复制品,英睿王太子身着洋服,整个人……嘿嘿,神采飞扬。”
听众们相互以目:嗯,果然……漂亮啊。
“我想,”关卓凡微喟说道,“英睿王太子自有记忆以来,便是颠沛流离,甚至……朝不保夕,法国这十个月的日子,他大约是从来没有过过的。彼时,英睿王太子不过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可以想见,于他来说,旅法印象之深刻,必终身不能磨灭,年纪渐长之后,不亲法,亦不可得了。”
“王爷睿见!”唐景崧说道,“正是如此!”
顿了一顿,“百多禄对英睿王太子,亦有极深刻的影响。百多禄是英睿王太子的老师,复国之战中,师弟二人共领一军,一直并肩作战,一同出生入死。对英睿王太子来说,这位法国传教士,实实在在,算得上‘亦师亦父’。”
“单以感情论,英睿王太子对百多禄,大约比对嘉隆王还要亲切些。”
“百多禄追随嘉隆王,南征北战,终于积劳成疾,病逝于征途。百多禄之死,对英睿王太子打击极大,几乎一夜之间,王太子便性情大变,沉迷酒色,放纵无度。不过两年之后,便暴病身亡了。”
“英睿王太子之薨,官方的说法是天花,可是,法国人,还有越南‘在教’人士,却都相信……英睿王太子是被毒死的。”
众人心中微微一凛。
“宫闱密事,莫可究诘,”唐景崧说道,“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王太子十分‘洋派’——这也罢了,关键是,他崇信天主教。”
信教?
“虽然,因为英睿王太子的身份过于敏感,始终未曾‘受洗’,但是,他从法国回到越南之后,日常行事,却和‘在教’无二——入宗庙不行跪拜礼;佛坛前以‘画十字’为礼;还有,定期出席教堂的‘弥撒’。”
听众们面面相觑。
这可真是——
嗯,这可真是做“带路党”的好材料啊。
“嘉隆王痛心疾首,”唐景崧说道,“却始终无可如何,他并不能指责王太子——甚至,连私下底指责都不成。”
“他是答允过百多禄,复国成功,许天主教在越自由传播的,没有理由,先不许自己的儿子信教。彼时,百战艰难,军事上,在在都要仰赖法人,大局未定之前,自己人之间,绝不能先生出嫌猜来。”
“可是,英睿王太子所作所为,已经有许多人为之侧目了,不少人私下底嘀咕,就算复国成功了,可是,阮氏的江山社稷,怎么能够传给这样一个人?那不是左手接了过来,右手就递给了法国人了么?”
“如此说来,”郭嵩焘说道,“嘉隆王最终未传位于王太孙,也算是在情理之中,换了谁,也放心不下呀。”
“是,”唐景崧说道,“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
顿了一顿,“法国人和‘在教’人士,都十分失望;事不关己的,也有许多为英睿王太子父子抱不平。为平息不满,嘉隆王封王太孙两兄弟为应和公、太平公,并明旨,应和公、太平公两位,不比普通宗室,仪同皇子。”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应该说是‘王子’——‘皇子’,是越南人自个儿的说法。”
关卓凡微微一笑,“人家关起门来玩儿的把戏,咱们暂且不去理他——有理他的那一天。”
顿了顿,“嘉隆王这一手,可不算高明啊!他是好心,可是,好心办了坏事!该不满的,照旧不满——王位没了,哪里是一个轻飘飘的‘仪同……王子’补偿得了的?另外,这不是在继统的那一位的心里,扎上了一根儿刺儿吗?既为英睿王太子一系种祸,亦为国家种祸!真正是……爱之适足害之!”
“王爷睿见!”唐景崧说道,“没过几年,就出事儿了!”
“明命王继位后第四年,有人告发,英睿王太子嫡长子应和公阮福美堂——即原来的王太孙——与其母宋氏涓***明命王立命逮捕应和公母子,勘磨之后,废应和公为庶人,英睿王太子妃则庾死狱中——是被溺毙的。”
所有的听众,包括关卓凡在内,都皱起了眉头。
******怎么这么龌蹉?你好歹给人家安个……“谋反”一类的罪名啊?
略略一想,就明白了:如果是“谋反”,阮福美堂之被祸,就不仅仅止于“废为庶人”——就得杀头了,可是,此时的明命王,还不敢对侄子下这样子的辣手。
“明命王欲永绝后患,”文祥微微摇了摇头,“可是,做的太过分了,断不能令人甘服的!”
“中堂说的不错,”唐景崧说道,“大麻烦还在后头呢!”
“‘告发’应和公母子**之人的身份,非常吊诡。此人名叫黎文悦,乃是追随嘉隆王复国定鼎的大功臣,嘉隆王临终托孤两位大臣,他是其中之一。黎文悦在明命朝,地位继续上升,终为南圻总镇,三分全越有其一,真正是一方诸侯了。”
“这也罢了,关键是,黎文悦是‘在教’的,和法国人的关系,也十分密切,统嗣之争,他本来是支持阮福美堂、反对明命王的,就算嘉隆王最终说服了他,不再反对明命王继统了,也不至于倒过来反噬英睿王太子一系啊!”
“有人说,黎文悦被明命王抓住了把柄,不能不从;有人说,明命王对他有所承诺,许他‘事成之后’,世代永镇南圻——如果是后者的话,黎文悦地下有知,一定大大后悔,因为他一死,明命王即废除总镇之职,派总督、布政、按察接管南圻军政。不久,降旨严斥黎文悦生前种种不法,并予以严惩:褫夺谥号,拆毁坟墓,逮捕党羽。”
顿了顿,“黎文悦的十几名亲属,都被处死了。”
听众们心里说:好,狡兔死,走狗烹啊。
“可是,网罟虽密,终有一疏,黎文悦的养子黎文魁越狱逃出,带领死士,返身杀回,屠布政,杀总督,然后扯旗放炮。黎文悦在南圻威望夙著,黎文魁一呼百应,很快,大半个南圻都反了。”
“这个时候,法国人过来凑热闹了,有一个叫玛尔香的传教士,号召天主教徒起兵响应,将越南变成一个‘天主降福之国’。越南的许多教徒,包括法国人、占婆人和中国人,都响应号召,赞襄其事。”
“黎文魁和玛尔香倚为号召的,就是彼时被废为庶人的阮福美堂,他们声称,阮福皎是篡逆,王太孙才是正朔。”
“嗯,明命王的名字叫做阮福皎。”
“黎氏父子于这位阮福美堂,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曹毓瑛感叹说道,“黎文悦支持其继位于先,举发其母子**于后——几致其万劫不复!转过头来,黎文魁又拥其为‘正朔’——真正是世事翻覆如棋啊。”
“琢公所见极是,”唐景崧说道,“不过,无论如何,‘篡逆’、‘正朔’的说法,颇能蛊惑人心,一时间,叛军声势浩大,很快便攻下了南圻六省;后来,连暹罗也做了黎文魁的外援——暹罗国王拉玛三世,派出大军,兵分五路,水路并进,攻入越南。”
“这场叛乱,最终还是被敉平了,黎文魁早死,其子黎文巨和玛尔香等人,亦被擒送京城顺化,凌迟处死,可是,国家已是元气大伤,而且,余波不断。”
“黎文魁之乱敉平之后,朝廷株连乱党亲属,其中包括黎文魁内兄农文云。彼时,农文云正做着保乐州的知州,他不甘就戮,索性也扯旗放炮了。于是,南边儿还没消停下来,北边儿又乱了。”
“农文云打不过官军,就越境跑到中国躲起来,官军撤退了,他就再回到越南,继续作乱,朝廷始终斩草难除根,十分头疼。最后,阮朝向天朝求告,彼时的执政,也觉得再这么闹下去,确实不是回事儿,就将农文云兄弟,赶出了境,这个乱子,才算最终消下去了。”
“维卿,”文祥说道,“你之前说,明命王禁教,‘也有他的道理——是法国的传教士先对不住我’,就是指的这场大乱了?”
“是!”
“这件事情,”文祥说道,“认真说起来,其曲在法人,不在明命王,似乎不能怪明命王替先王‘食言而肥’——你传教就乖乖的传教,怎么好掺和人家的统嗣之争?”
“中堂说的不错!”唐景崧说道,“可是,法国人在越南,是断乎不肯只‘乖乖的传教’的;他们掺和越南的统嗣之争,也似乎是上了瘾——”
顿了顿,“黎文魁之乱,叫阮朝和天主教两家的关系,打了死结,明命王之后,绍治朝继续禁教,不稍松动;到了嗣德朝,更形严厉——嗣德王前后发布过两次禁教令。法国人终于受不了了,故技重施,勾结安丰郡王阮福洪保,意图发动政变,扶其上位,取嗣德王而代之。事泄,阮福洪保被赐死,子孙全部改为丁姓。”
“也正是因为是次政变失败,法国人觉得,再没有其他的路子可走了,才下定决心,对越南大打出手的。”
“照我看来,”许庚身说道,“其实,非独法人为然,泰西各国传教,从来没有‘乖乖的’一说,在越南如此,在咱们中国,其实也是如此——不然,世宗宪皇帝何以要下诏禁教?”
听众之中,不止一人,微微点头。
“‘传播福音’云云,固然冠冕堂皇,”曹毓瑛说道,“可是,背后一定还另有干求,时机到了,自然就要遂其所欲。所以……‘禁教’虽已不可行,不过,还是要想方设法,使其就我樊篱。”
这是一个十分沉重的题目,在座之人,个个面色凝重——城下之盟犹在,如何“想方设法”?如何“使其就我樊篱”?
“泰西有一句话,”关卓凡缓缓说道,“曰‘一手持剑,一手持十字架’——各位,记住这句话罢!”
众人心中一凛,齐声说道:“是,谨遵王爷均谕!”
*(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几世纠葛,因果难了
“维卿,请教,”许庚身问道,“这位被赐死的安丰郡王,是英睿太子一系的吗?”
“不是,”唐景崧说道,“他是绍治王的庶长子,是嗣德王的异母哥哥。”
“既然和法国人做了一路,大约也是……信教的了?”
“是。”
听众们相互以目。
“看来,”许庚身微微皱眉,“法国人和天主教,在越南的根子……还真是深!非独英睿太子一系为然,宗室里头,还有这么多信教的!”
“是,”唐景崧说道,“而且,法国人和天主教在越南,一而二,二而一,其实算是同一条根子——至少,两条根子紧紧的缠在了一起,无法分开。”
顿了一顿,“法国人的势力,有时候,形格势禁,有暂时退出越南的可能,譬如,黎文魁之乱后的一段时间内,法国人气焰大挫,派遣到越南的领事,不被承认,立足不住,只好回国,彼时,越、法两断绝往来,越南境内,除了被关在顺化皇城的传教士外,没有几个法国人了。”
“不过,法国人赶得走,天主教却禁不绝——何止是禁不绝,简直是愈禁愈烈!可是,天主教禁不绝,法国人的根子,就拔不掉!时机合适,法国人一回来越南,势力立即勃兴,并不需要重新慢慢儿的培植。”
这段话,十分紧要!
紧要到什么程度?——紧要到足以变易关卓凡一早默定的对越章程了!
在此之前,有一些事情,是连关卓凡都没有想到的——或者说,虽然想到了,却没有真正想通、想透。
看来,穿越的“红利”,真是不能吃上一辈子,这个“越南采访使”,真正是有必要的!而且,嗯,所托得人!
关卓凡用十分欣赏的眼光看着唐景崧,正在默谋,只听钱鼎铭说道:“维卿,法越相争,越南的教徒里边儿,有没有替法国人做事情的?”
“有!怎么没有?”
“越南民间,”唐景崧说道,“有许多会社,名目繁多,其中不少面儿上打着会社的幌子,底下其实就是天主教团,因为朝廷禁教,才不能不扮成会社的模样。法军攻来之时,这些教团,尽有替法军做事的,或者做向导带路,或者通风报信,或者偷运些鱼肉、米蔬——”
顿了一顿,“也是法军自衬船坚炮利,稳操胜券,军事上头,并不需要这些教团的直接帮助,不然,他们就算扯旗放炮,都不稀奇!”
“嗯,”文祥慢吞吞的说道,“这一班教团,就算是‘越奸’了。”
“中堂说的不错!”
关卓凡心想,这个时代的越南老百姓,既没有什么民族意识,也没有什么国家意识,既入了教,脑子中便只有“天主”,他们和法国暗通款曲,大约也根本不以为自己做了什么“越奸”。被宗教洗了脑的愚民,从来是最难缠的对手,中法之战的越南战场,对于这班天主教徒,真要分外留意。
“实话实说,”曹毓瑛喟然叹道,“在此之前,我是没有想到,法国人和天主教,在越南的势力,竟然如此树大根深!上牵宗室,下握黎庶——”
微微一顿,“哦对了,维卿,之前说过的那位嗣德王的养子,嗯……”
“瑞国公。”
“对,瑞国公,”曹毓瑛说道,“嗯,这位瑞国公,大约也是类似的情形吧——亲法、信教?”
“是。”
“嗯,看来,嗣德王确实要头痛了。”
有一句话,曹毓瑛没有说出来:俺们可也有些头痛呢。
“越南的事情,之所以难办,”唐景崧说道,“是洋务和教务,全然绞在了一起——这也罢了,最要命的是,洋务和教务,又和统嗣之争绞在了一起,这三样东西,彼此纠葛,就是大罗神仙,也分不开来——越南的多少事情,都坏在了这上头!”
“拿我们的眼光看嗣德王,大约会觉得他冥顽不灵——一败再败,整个南圻都丢掉了,还不改弦更张,奋发图强?其实,照我看,这位嗣德王,未必不想富国强兵,也未必不晓得越南原先一套已经不灵光了,欲富国强兵,只有师夷长技,可是,左右为难!”
“他如果学咱们,办洋务,放泰西的文明器物进越南,那么,法人的势力,一定更加嚣张——这也罢了,关键是,越南办洋务,最得意、最如鱼得水的,只怕还不是法人,而是亲法、信教的那班宗室!”
“那班人,包括英睿太子一系在内,可都在盯着他身下的那张宝座呢!不办洋务,国家虽然积弱,至少他还坐得住国王的位子;办了洋务,一个不小心,莫说国王的位子了,只怕首领亦不得保,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也不稀奇!”
精辟!
好几位听众,眼中都放出光来。
“仔细想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郭嵩焘说道,“明命王是如何对待应和公母子的?嗣德王自己又是如何对待安丰郡王的?想到有朝一日,易地而处,焉得不心惊?”
“筠翁所言极是!”唐景崧说道,“其实,就是安丰郡王一案,也是因果未了,后头还有天大的风波呢!”
“就是去年的事儿——”
微微一顿,“嗣德王役使军士,为他在顺化起陵寝,工程浩大,工期紧张,士卒极度劳累,怨声载道。一班将领和朝臣,趁机煽动士卒造反,他们拥立故安丰郡王之子丁导为主——因为谋反,安丰郡王的子孙,都削去国姓,改姓丁氏,这个丁导,原来的名子,叫做阮福膺导。”
“叛军攻入皇城,欲弑嗣德王,幸好掌卫胡威及时关上宫门,叛军不得其门而入,终被击溃。”
“这件大案,牵连极广,其中,因之丧命的宗室,不止一人。丁导不必说了,全家皆被缳首处死;另外,叛军之所以能够攻入皇城,是因为右军尊室菊的接应,事败后,尊室菊自杀——他也是宗室。”
顿了一顿,唐景崧继续说道,“这个案子,我算是亲历了。当时,整座顺化城,乱成了一锅粥,许多乱兵——有叛军,也有官军,在城里放起火来,烧杀淫掠,无所不为。我在宅子里,看得见远处的火光和浓烟,听得见街上的怒骂和哭喊。”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当时想着,如果乱兵破门而入,不晓得我这个‘天朝上臣’的招牌,还管不管用?还好,始终没有人来打门,看来,这块招牌,还是管用的。”
唐景崧说的十分轻松,是一种半玩笑的口气,可是,众人想象着彼时惊心动魄的情形,却都笑不出来。
过了片刻,许庚身略带好奇的问道,“尊室菊——宗室?”
唐景崧晓得他要问什么,点了点头,说道:“是,不过,他是‘远支’。”
微微一顿,“其实,‘尊室’即‘宗室’——这是明命王弄出来的花样,他将嘉隆王一系,定为‘近支’;嘉隆王一系之外,定为‘远支’,远支宗室,全部改姓‘尊室’。”
“这个……”文祥笑了一笑,“较之本朝的‘宗室’、‘觉罗’之分,倒是颇为相像啊。”
“是,”唐景崧说道,“大约……明命王就是学本朝的。”
顿了一顿,叹了口气,说道,“我觉得,明命王这个人,别看他改易先王成法,厉禁洋教,其实……并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般死板,真正的好东西,咱们的就不说了——即便是洋人的,只要好,他其实还是很愿意学的。”
“譬如,他曾经下令开设‘水火记济车厂’,制造蒸汽机车;又命禁锢在顺化皇城里的法国传教士,翻译法国书籍。还有,他请了一个法国的医生,为王子、王女们‘种痘’。”
哦?
*(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幡然醒悟日,穷途末路人
“维卿,”文祥问道,“明命王开设‘水火记济车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唐景崧想了一想,说道:“大约是道光十四年的事情吧。”
道光十四年?文祥眼中,波光一闪,说道:“就是说,彼时,距林文忠虎门硝烟,还有五年。”
众人相互以目:没想到,越南的洋务肇始,竟比中国早了整整二十几年!
再想到穆宗毅皇帝就是因为罹患“天花”崩逝的,就更感慨了!——二十几年前,越南的国王,就替王子、王女们种“牛痘”了!
“越南的洋务,”郭嵩焘叹道,“想来浅尝即止,未有以为继,最终不了了之。唉,若能一以贯之,二十几年下来,何愁国不富、兵不强?又何至于弄到今天割地赔款、国家残破的局面?”
“筠翁说的不错!”唐景崧说道,“可是,就因为洋务、教务和统嗣之争绞在了一起,洋务便办不开来——根本是不敢办了开来!所以,只好‘浅尝即止’了!”
“明命王还算是有魄力、有才能的,其后的绍治王,庸庸碌碌,魄力、才能远不及乃父,明命王办不成的事情,他就更加不必说了——事实上,他大约根本就没有想过,去把乃父搁下的这些事情重新捡了起来。”
“到了嗣德王这儿,他是个读死书的人,加上安丰郡王谋反于前,丁导作乱于后,统嗣之争,愈演愈烈,我看,虽然越南的国势,已到了几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洋务一节,三、五年之内,还是不必指望的!”
“不去说宗室了,”曹毓瑛说道,“局面败坏至此,宗室之外,越南朝廷重臣之中,就没有头脑清醒、幡然觉悟的?”
“有,不过实在不算多。真正如琢公所言‘头脑清醒、幡然觉悟’者,大约只有一个潘清简。”
说到这儿,微微的摇了摇头,“不过……唉,可惜!”
“维卿,”曹毓瑛说道,“这是你第二次为潘清简‘可惜’了。”
“是,”唐景崧说道,“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
顿了一顿,神色凝重,“就在我启程回国之前,接到消息:潘清简仰药自尽了。”
啊?
听众们都是一脸的意外。
“是因为南圻的事情——”
顿了一顿,唐景崧说道:“今年六月份的时候,法国再次对南圻用兵——之前,法国已经割取了南圻东部三省嘉定、边和、定祥,以及及昆仑岛;这一回,兵锋所指,是南圻西部三省永隆、安江、河仙。上一回,法、越很打了几年的仗,这一回,越南全然无力与抗,法人兵不血刃,就得遂所愿,至此,整个南圻,都落入法人囊中了——这些,我已经禀告了朝廷。”
关卓凡点了点头,“是。”
“彼时,”唐景崧说道,“潘清简的头衔,是‘永隆三省经略大臣’。”
啊……
“这么说,”文祥说道,“潘清简是秉持疆臣守土有责、与共存亡之义,自尽殉国?”
“也可以这么说,”唐景崧说道,“不过,这不算是最重要的原因。潘清简并不能说是正经的‘疆臣’,他这个‘永隆三省经略大臣’,是被临时抓的差,他去南圻,不是‘守土’,而是‘折冲’,可是,形势至此,根本‘折’不下来。”
听众们心想,就算谈不拢,失地的责任,似乎也不能由主持谈判的人来负责呀?这个……用不着自杀呀!
唐景崧晓得听众们的不解,说道:“换一个人,一定不会自杀;可是,潘清简不同,他是……千夫所指,他……唉,走到了穷途末路了!”
“壬戌和谈,潘清简是‘议和全权正大臣’,《壬戌和约》,就是在他手上签下来的,打这儿开始,一直到他仰药自尽,越、法交涉,皆由其主持。”
就这么几句话,听众们便隐隐约约知道,潘清简“仰药自尽”的原因何在了,也大致明白,唐景崧何以说他“走到了穷途末路了”。
“壬戌和谈,潘清简陛辞之时,嗣德王告诫他,‘土地决不可许,邪教决不可公行’,可是,不割地,不许传教,如何‘和’的成?《壬戌和约》,终于还是不免割地、传教的条款。回到京城,嗣德王大骂潘清简,‘非特本朝罪人,亦千古罪人也’!”
“不过,骂过骂,并没有给予潘清简实质的处分。嗣德王还梦想着推翻成议,收回失地,既然要继续跟法人折冲樽俎,就不能少了潘清简——除了他,既没有人干得了、也没有人愿意干这个差使。”
“可是,已经煮熟了的鸭子,法国人岂肯让它飞了?潘清简注定徒费口舌。次年,换约完成,《壬戌和约》生效。”
“本来,潘清简的官声是极好的,他不但清廉勤能,耿直敢言,更是士林领袖——嗯,潘清简在越南士林的地位,和倭文端在中国士林的地位,相差仿佛。”
“可是,经《壬戌和约》一役,潘清简何止威望大损?朝野上下,简直目其为‘公敌’,为‘众矢之的’了!”
“彼时,异论藉藉,以为割地赔款之事,由全权大臣一意为之,并非出自上意,于是良莠相激,浮言胥动,终于酿成了大乱子——宗室阮福洪楫等举兵造乱,声称‘清君侧’、‘杀尽越奸****’——亦即潘清简为首的一班‘主和派’了。”
我靠,越南的宗室叛乱,怎么没完没了啊。
“这位阮福洪楫,”许庚身说道,“总不该是亲法、信教了吧?”
“不是,”唐景崧说道,“他是富平郡王阮福绵安的儿子,嗣德王的堂弟,是那种典型的卫道之士。他起兵叛乱,其意并不在大位,确实是奔着‘清君侧’去的。”
顿了一顿,“所以,同样是叛乱,阮福洪楫的下场,就比阮福洪保、阮福膺导父子好的太多了——处分不过‘闭门读书’而已,连爵位都没有削掉。”
听众之中,有人极自然的想到了太平湖畔同样“闭门读书”的那一位,不过,那一位的爵位,可是削掉了。
当然,彼此的事由,并不尽相同。
“阮福洪楫造乱,”唐景崧说道,“‘清君侧’、‘杀尽越奸****’云云,还不是最叫潘清简难受的。酒后吐真言,潘清简曾经对我说过,他最苦恼的,是南圻义兵旗帜上的八个字——‘潘林卖国,朝廷弃民’。”
顿了一顿,“南圻割给法国之后,当地民众,有那不肯甘伏的,扯旗放炮,对抗法人,不过,旋起旋灭,不成气候。”
再顿一顿,“这个‘潘林’,‘潘’自然就是他潘清简了,‘林’,是壬戌和谈时他的副手,‘议和全权副大臣’林维浃。”
曹毓瑛叹了口气:“真正是世人皆欲杀啊。”
关卓凡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我记得,辛酉政变之后,穆宗毅皇帝奉两宫回銮,京城里,就颇有一些议论,说抚局虽成,可是,吃亏太多!难听些的,就说‘丧权辱国’,骂恭亲王‘鬼子六’、‘汉奸’什么的,亦不乏其人——”
微微一顿,“当时我就想,怎么,换了你老兄去谈,就不吃亏了?看你老兄那一脸懵懂的样子,只怕会吃亏更多吧?又或者干脆不谈,继续打下去?如是,请问,拿什么打下去呢?兵在哪里?钱在哪里?枪炮子药又在哪里?”
“真硬着头皮打下去,到了无以为继的时候,还是要跟人家谈,到时候,吃的亏,赔的钱,只怕倍于今日吧?”
“慷概激昂,口舌便宜,哪个不会?可是,于大局何尝有一丝一毫之补益?打了败仗,要做的,不是梗着脖子不认帐——不认成吗?不认就没打过败仗?不认人家就放过你了?哼,这和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又有什么区别?”
“打了败仗,该做的,一,该认的帐,要认;二,痛定思痛,卧薪尝胆,生聚教训,以求有朝一日,一雪前耻!”
辛酉年的“抚局”,主持其事的,是恭王和恭王的丈人桂良,不过,文祥也算“襄赞其事”。局内人的辛苦和委屈,真正是“不足为外人道”,此刻,文祥听关卓凡一气说下来,几乎每一句话,都打进了他的心坎里,就是自己自辨,也未必能够这么透彻!
往事涌上心头,不禁鼻酸眼热,几乎就要流下泪来,他赶紧暗暗的吸了口气,将激动的心情,按捺了下去。
“王爷的训谕,透彻极了!”唐景崧大声说道,“可惜,越南朝野上下,尽是王爷说的这种‘口舌便宜’的人!”
顿了一顿,稍稍放低了音量,“前头不是说,嗣德王梦想着推翻成议、收回失地吗?他认为,这种事情,法国派在越南的官员,是做不了主的,跟他们谈没有用,要谈,就得直接跟法皇谈。自然,这个差使,还是落在了潘清简身上,嗣德王给他加了个‘如西正使’的头衔,叫他去法国京城巴黎,面觐法皇,索还南圻东三省。”
“潘清简出使之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叫法国人将已经吞进了肚子里的肥肉吐了出来,无异与虎谋皮,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可是——”
顿了一顿,“真正是奇迹之中的奇迹——潘清简居然把这个事儿办成了!”
*(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哀莫大于心死
办成了?
可是,目下,不但南圻东三省法国人没有还给越南,不久之前,还把南圻西三省也给占了,怎么能叫“办成了”呢?
“潘清简使法,”唐景崧说道,“是继英睿太子后,阮主第二次对泰西派出使团;阮朝开国以来,则是第一次。因此,法国方面,十分重视,十分礼遇:鸣十七响礼炮,外长设宴招待,泰西诸国使节作陪。”
顿了一顿,“之后,法皇拿破仑三世,更亲携皇后、皇太子,接见了潘清简一行。”
嗯,法国人培养带路党,还真是颇有一套啊。
“潘清简就在觐见法皇的时候,”唐景崧说道,“递交了请求归还南圻三省的国书。他说,南圻为我朝龙兴之地,不比他处,恳请皇帝陛下念在两国世代交好的情分上,许还南圻三省,则越南国上上下下,皆戴皇帝陛下之大德,越法邦谊敦睦,永世不移,不在话下。”
“本来也没抱多大的希望,未曾想,拿破仑三世对潘清简的这番话,居然颇为动容,以为可以另定新约,取代《西贡条约》——即《壬戌和约》,并指派何巴理中校为曼谷领事,全权负责与越使谈判新约事宜。”
“谈判的结果,越南以一千三百万银元,赎回南圻三省;另外,法国还得到了在越增加殖民点、扩大通商、公使驻京之权利。”
哦,果然“办成了”?
关卓凡沉吟了一下,说道:“法国人大约觉得,消化南圻三省,还需要相当时日和投入;同时,南圻三省之外,越南对法,必严防死守,法国无论通商还是传教,都步步荆棘。通扯下来,短时间内,占领南圻三省,未见之利,先蒙其害。如果归还南圻,一来,可换回更多的真金白银,二来,法国势力,可就此深入越南——这么着,说不定,还能更快些将整个越南纳入囊中呢。”
微微一顿,“嗯,占领南圻,归还南圻,各有利弊,就看执政者如何抉择了。”
“王爷睿见!”
顿了一顿,唐景崧继续说道,“不过,无论如何,南圻三省是收了回来,消息传回越南,嗣德王以下,无不笑逐颜开,以手加额,可是——”
再顿一顿,“叫人大出意料的是,越南朝廷,居然不肯批准这个新约。”
啊?
“这可奇了!”文祥说道,“是不是因为……公使驻京,这个,与体制不符?”
文祥这么想,是有原因的。辛酉年,英法之所以进攻北京,以致天子播迁,就是因为文宗出尔反尔,不肯接受之前《天津条约》“公使驻京”的成议,拒绝英法等国公使进京换约,英法视中国背约,这才大打出手的。
“又或者——”郭嵩焘说道,“一千三百万银元的赎金太高了?之前,嗯,四百万银元的赔款,已经逼得嗣德王卖官鬻爵了!”
“都是,可也都不是——”唐景崧说道,“最重要的原因,是嗣德王和用事的大臣,皆目法人同意归还南圻为示弱,以为法人本就无意于越南的土地,因此,贪心不足,居然想一个银元也不花,便收回南圻三省!”
微微一顿,“还有,莫说一千三百万银元的赎金不想给,嗣德王兴头起来,还要削减之前那四百万银元的赔款呢!”
啊?
听众们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彼时‘用事的大臣’,”许庚身问道,“是哪一个呀?”
“不止一人,不过,持此议最力者,叫做张登桂,其为人行事——”
顿了一顿,微微一笑,“如果要拿咱们这边儿的一个人来做比拟……那就是徐荫轩了。”
徐荫轩,徐桐。
哦,明白了。
“张登桂反复向嗣德王建言,‘依我所定,坚持勿为所动’,嗣德王听信了他的话,果然‘坚持不动’了。”
“不久之后,何巴理携带新约,来到越南。在法国的时候,彼此只是谈出了一个‘意向’,并未草签,这一回,何巴理是来签约的。”
“听了越南的新要求,何巴理瞠目结舌,回过神儿来之后,一口拒绝。”
“嗣德王再派潘清简出马。潘清简情知,这一次是再不可能出现奇迹的了,于是力辞,并举荐张登桂顶替自己,与法使折冲。”
听众们心想,这一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还是很漂亮的,颇有同文馆之争时,恭亲王请倭文端“入瓮”的味道嘛。
然并卵。
“嗣德王不许——他也晓得,张登桂根本不晓得怎么跟洋人打交道。”
“何巴理还算给潘清简面子,虽然重要条款,不可更动,但没那么重要的条款,尚可改润一二。只是这种小修小补,距嗣德王、张登桂的要求,自然是天差地远,新约的事儿,就这么僵住了。”
“消息传回巴黎,拿破仑三世以下,皆以为越南人不可理喻。拿破仑三世下令取消新约,同时,下定决心,不仅南圻东三省不还越南,就连南圻西三省,也要抢了过来。”
原来如此。
文祥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颟顸误国,一误至此!唉!”
“潘清简是次使法,”唐景崧说道,“是越人多少年来,第一次走出国门——”
顿了一顿,“拿王爷的话说,就是‘开眼看世界’。潘清简震撼于旅途亲睹之种种,回国之后,极力向嗣德王描状法国之富有、强大,甚至说,‘富浪沙之富、之强,非臣言语所能形容’,一力主张,师事法人,更新国政,以求自强。”
说到这儿,微微摇头,“自然,这些话,对于嗣德王来说,耳旁风罢了。”
“新约既然作废,法人便径自执行《西贡条约》,正式割取南圻三省,阮朝君臣眼睁睁的看着,却无可奈何。”
“法人将东三省纳入囊中之后,没过多久,便照会越南政府,说什么‘南圻乱党,在东、西三省之间,流窜不定,抗拒印度支那总督的管治,既然越南政府无力予以约束,那就将西三省也交由法国代管好了’,云云。”
“彼时,”关卓凡说道,“法国应该已把高棉变成了他的什么‘保护国’了吧?”
“是。”
“南圻西三省,”关卓凡说道,“夹在高棉和南圻东三省之间,拿下南圻西三省,法国印度支那总督的辖区,就连成一片了。所以,这块‘夹心饼干’,法国人是无论如何也要吃下去的。”
唐景崧略略一想,眼睛中放出光来,“王爷擘画明白,就是这么回事儿!”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曹毓瑛叹道,“越南君臣,总要等到刀子架到脖子上了,才有所惊觉,唉!”
“琢公说的是!”唐景崧说道,“不过,越南君臣,最多只能叫做‘惊觉’,不能叫做‘醒觉’——别说刀子架到脖子上,就是颈子断了,脑袋掉了,也不一定能‘醒觉’的过来!”
“收到法国的照会,越南朝野上下,乱成一团。事已至此,嗣德王居然还以为,法人此举,只是为了表示对于‘越南约束乱党不力’的不满,最多,是为进入西三省居住、通商找个借口,只要派去交涉的人是‘富人信重’的,就可凭三寸不烂之舌,将‘富人’的兵马,挡在西三省之外。”
“这位‘富人信重’的使者,自然还是潘清简。”
“就这样,嗣德王给潘清简安上一顶‘永隆三省经略大臣’的帽子,逼他去和法人交涉。”
“潘清简动身之前,我和他见了一次面,他说,‘圣上温谕嘉勉,以我素为富人信重,必能委曲投机,一言贤于十万师,消弭其得陇望蜀之觊望。我一再奉使无状,这一次,若再有辱王命,不知何以自处?’”
顿了顿,“现在回想起来,彼时,他便已萌死志了。”
“潘清简到了南圻之后,还是很和法人周旋了一段时间的,可是,今年六月份的时候,法国人终于动手了,派兵进入永隆等南圻西三省。”
“潘清简自知,军事上头,同法国人天差地远,他没有动员兵力抵抗,只是劝喻法军,入城之后,‘勿惊扰人民与仓库,现贮钱粮仍由我照管’。”
“这一类事情,法国人还是给他面子的,都答允了他。”
“数日之内,南圻三省,尽皆沦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越南朝廷无可奈何,只由嗣德王亲笔致函法军统兵将领,请护送三省大臣还京。”
“别的人都回去了,只有潘清简不肯动身。他将三省钱粮并朝服、印绶、遗疏上交朝廷之后,开始绝食,一十七日之后,终于仰药自尽。”
众人一时无语,花厅内的气氛,颇为沉重。
过了一会儿,曹毓瑛说道:“潘清简将三省钱粮上交了朝廷,法国人没有拦着?”
“没有。”
“果然是个‘富人信重’的,可惜啊——”
摇了摇头,打住了。
“据说,”唐景崧说道,“潘清简临终之前,留给子孙这么两句话:第一,终生不得为法人做事;第二,不得学习法文。”
嘿。
“不得为法人做事”不稀奇,“不得学习法文”——
唉,潘清简可是曾“一力主张,师事法人,更新国政,以求自强”的啊。
这两句遗嘱,虽然有为自己分谤、为儿孙免祸的考虑,可是,也可以看出,临终之前的潘清简,心已经死了。
花厅内的气氛,更加沉重了。
过了片刻,关卓凡开口说道:“越南的情形,过去现在,来龙去脉,维卿说的很透彻、很明白了——好!维卿,你这个‘越南采访使’,不辱使命!”
唐景崧赶紧说道:“王爷谬赞!”
“嗯,别人的事儿说过了,”“关卓凡说道,“该说说咱们自己个儿的事儿了!”
*(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南国山河南帝居
“我查了一下,”关卓凡说道,“越南上一回派遣‘如清使’,还是咸丰元年的事情,迄今……嗯,已经整整十六年了。”
顿了一顿,淡淡一笑,“十六年不贡不使,这可不大像个‘藩服’的样子啊!”
众人心中,皆是一动。
所谓“如清使”,是越南派往中国的各种使者的统称——留意,这是越南内部的说法,对中国,则另有说法。
按照宗藩体制之定规,越南对中国,须“二年一贡,四年一遣使,两贡并进”,此谓之“岁贡使”,是越南派往中国的最重要的使节——这个是定期的。
另外,还有各种紧要事项需要临时派遣使节的,如谢恩、进香、告哀、请封、朝贺、奏闻等,则有谢恩使、进香使、告哀使、请封使、朝贺使、奏闻使等等名目,不一而足——这些是不定期的。
越南内部,对定期的岁贡使和不定期的其他各种使节,统称“如清使”——再请留意,在越南,这是一个正式的称呼,是上谕和文诰中使用的称呼。
“维卿,”文祥说道,“贡使的事情,你跟越南君臣,有没有提到过?”
“我明面儿的身份,”唐景崧说道,“只是‘天朝上臣’,不是‘天朝上使’,觐见嗣德王,自然是不好提贡使的事情的;不过,私下底,和阮朝大臣往来唱和的时候,却是提到过的。嗯,譬如潘清简——”
顿了一顿,“我是这么说的:我晓得,贵国世祖曾经说过:‘如清使部须有文学言语者,方可充选’——派往大清的贡使,皆为贵国第一等文学人才!梁翁为越南士林宗镜,如果贡使不绝,梁翁必充任‘如清正使’,如是,晚生早就在北京向梁翁请益了——用不着等到今天啦!”
所谓“世祖”,便是阮朝的第二任国王明命王,他的庙号是“世祖”,谥号是“高”,越南人自己称其“世祖高皇帝”。唐景崧当然不能称他“皇帝”,但是,也不好当着越南朝臣的面儿,叫他“明命王”,于是,去谥号、留庙号,称“贵国世祖”。
潘清简号“梁溪”,所以,唐景崧称他“梁翁”。
听众们脸上都露出了微笑,文祥说道:“维卿,好口才!这位潘梁翁怎么说呢?”
“潘清简很尴尬——他是晓得我何所指的,”唐景崧说道,“憋了一小会儿,才说,‘唉,这个,贡使断绝迄今,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前些年,天朝洪杨作乱,道路阻绝,这个,贡使无法成行啊……’”
“我装作很讶异的样子,说道,‘洪杨的乱子,早就敉平了,这都好几年了!难道,贵国一直没有收到消息?’”
“他更加尴尬了,连忙说道,‘收到了,收到了!’”
“顿了一顿,苦笑说道,‘维卿,你就别挤兑我了——越南目下,内忧外患,焦头烂额,糟心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别的事情,一时之间,确实有照应不到的地方。’”
“我笑了笑,说,‘我来越南,只是替刘默公办理私务的,国家大事,本不该随便置喙,不过嘛——’”
“说到这儿,我故意停了下来,潘清简赶紧说道,‘维卿,请教!出于你口,入于我耳,朋友之间,随意闲谈,没有什么关系,没有什么关系!’”
“我说,‘晚生愚见,正因为越南目下内忧外患,有些该办的事情,才不能不办啊!’”
“潘清简默然半响,说道,‘维卿,你说得对!得空儿了,我得向圣上奏明此事!’”
“那个时候,他使法回国未久,一门心思的,师事法人,变革图强,贡使的事情,是否真的向嗣德王奏明了,我也不晓得。”
“不久之后,就发生了丁导之乱,越南上下,更加是乱成了一锅粥,‘如清使’的事情,是更加顾不上了。”
“维卿,”曹毓瑛说道,“以你之见,潘清简的辩解,信不信得过呢?”
“道路阻隔,内忧外患,”唐景崧说道,“倒都是真的,可是,因为这些,就不能派‘如清使’了,可不尽然!”
“‘道路阻隔’,只能是陆路。之前的‘如清使’,是由镇南关入中国,途经广西、湖南、湖北、河南、直隶,最后抵达京师。这条路线,洪杨作乱之时,确实‘道路阻隔’,可是,洪杨乱平,已经四年有多了,‘二年一贡,四年一遣使,两贡并进’——四年了,至少该派过一次岁贡使了!”
“莫说治平已久,就是洪杨作乱期间,陆路虽然阻隔,可是,如果有心,可以走海路呀!沿海港口,绝大多数,都在朝廷手里,中途停泊补给,没有任何问题呀!”
“嗯!确乎如此!”曹毓瑛点了点头,“潘清简的辩辞,没有什么力量!”
“越南虽奉中国为天朝上国,”唐景崧说道,“自居藩服之位,可是——”
说到这儿,微微犹豫了一下,“我感觉,越人内心深处,对咱们……其实是颇具戒备的。”
这个话就有意思了。
“这个‘自居藩服’嘛”,关卓凡微笑说道,“也是当着中国的面儿,掉过头去,关起门来,人家可是当自己和中国平起平坐呢!别的不说,越南的国王,可是自称‘皇帝’的,年号、庙号、谥号,一样不少!维卿方才提到的那位‘贵国世祖’,不就是‘世祖高皇帝’吗?如此‘藩服’……嘿嘿!”
“王爷睿见!”曹毓瑛说道,“朝鲜也是中国‘藩服’,可是,朝鲜的国王,只称‘大王’,何敢自称‘皇帝’?同为‘藩服’,这么一比,就比出状况来了!”
“对!”许庚身说道,“还有,不像越南,朝鲜可没有自己的年号!前之高丽、今之朝鲜,一直在用着中国的年号!”
“嗯!”郭嵩焘说道,“这才叫真正叫奉中国为正朔呢!”
“除此之外,”钱鼎铭说道,“据我说知,阮朝内部,对和中国的关系,从不称‘事大’或者‘朝贡’,而称‘邦交’。”
“维卿,”关卓凡问道,“是这样吗?”
“回王爷,”唐景崧说道,“定公说的不错,确实如此。”
“其实,”钱鼎铭说道,“单看‘如清使’三字,就能够看出问题来了!方才维卿说了,越南派到法国的使者,称‘如西使’——‘如清使’、‘如西使’,‘清’、‘西’,在越南人的眼中,其实是一样的!”
“嗯!”文祥亦微微点头,“诛心之论!诛心之论!”
一时间,颇有点儿“鼓破万人捶”的架势了,唐景崧信心大增,说道:“我在越南,听到过这么一句谶语,流传甚广,叫做‘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
微微一顿,“这句谶语,流传甚广,上自宗亲,下至黎庶,都爱挂在嘴边,个中含义,颇耐寻味。”
文祥眼中波光闪动,“此乃宋、李相争之时,熙宁之役、富良江之战,李朝太尉李常杰麾下军士,于张将军祠听到的所谓‘天语’!”
文祥说的“宋”,指中国的北宋,“李”,指越南的李朝,彼时,李朝国势强盛,以宋朝正在变法,国内动荡,有机可乘,乃大举北犯。宋、李双方决战于富良江,李军大败,连太子都战死了。时为宋熙宁九年,史称“熙宁之役”。
“‘天语’云云,”文祥继续说道,“自然是李常杰造出来鼓舞军心的,没想到,时至今日,有人不以鼓舞军心为满足,竟然想着……‘一语成谶’了!”
“‘一语成谶’——”关卓凡哈哈一笑,“博川,你这句话,有味道!”
*(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王爷睿见!王爷睿见!
“考诸于史,”关卓凡说道,“咱们这个‘藩服’,就没有几天正经‘服’的日子,但凡中国衰乱,有一隙可乘,必趁势而起,脱幅而去;若自认兵强马壮,还会掉过头来,北犯咱们这个‘宗主’。”
顿了一顿,“一千几百年下来,兵连祸结,中国却始终打不服他,他的地盘,倒是愈打愈大,终于有了今天的三圻的局面。嗯,咱们来掰掰手指头——”
“汉末,占婆人区连杀日南郡象林县令,建林邑国,直至隋朝,方为炀帝所灭;隋末中国大乱,林邑国旋即复国。”
“五代十国,中国四分五裂,吴权败南汉于白藤江,称吴王,建立吴朝,是为越南脱幅中国之始。”
“继之而起的丁朝,面儿上,和中国的关系,倒还过得去。不过,也就是自丁朝开始,越南有了自己的国号,且对内自称皇帝;同时,宋太祖封丁主为交趾郡王——这就等于承认,越南为中国‘属国’,而非‘属土’了。”
“黎桓篡丁朝代之,是为前黎朝,这个前黎朝,可就和中国大打出手了。”
“宋太宗想着‘兴灭继絶’,然而,却小看了这个黎桓,宋军轻敌,中了人家的诱敌深入之计,大败而归,连主帅侯仁宝都被杀死了。”
“不久之后,李公蕴又篡前黎朝代之,是为李朝——和黎桓篡丁朝的过程,几乎如出一辙。”
“李朝的国势,愈来愈强,终于按捺不住以蛇吞象的野心,大举北犯,这才有博川方才说的熙宁之役。这一回,胜负易位,越南算是暂时老实了。”
“陈朝继李朝而起,中国呢,元灭了宋,兵锋南指,中、越两家,再次兵戎相见。蒙古人无敌于天下,却三战三败,始终奈何陈朝不得。”
“明永乐年间,陈朝内乱,外戚篡位,成祖应陈朝遗臣之请,派兵进入越南,灭掉了篡位的胡氏。可是,这一回,中国没有‘兴灭继絶’,而是在越南设郡县,置交趾承宣布政使司,时隔数百年之后,再次把越南变成了‘属土’。”
“可是,成祖崩后不过数年,黎利即发动民变,逐明军出越南,是为后黎朝。”
一口气说了下来,轩亲王对越南史实,熟稔至此,在座之人,都不由十分佩服。
“再往后,”关卓凡继续说道,“就和目下的局面,大致接的上头儿了——南阮北郑,二分后黎,期间,西山兴起,灭阮郑,灭后黎,然后——”
顿了一顿,微微一笑,“再和咱们打了起来。”
这一段史实,在座之人,都非常熟悉:后黎求告******,高宗以“兴灭继绝”之义,派两广总督孙士毅带兵护送黎氏复国。未曾想,孙士毅几乎完全重蹈了侯仁宝的覆辙:轻敌冒进,先胜后败,狼狈逃回中国。
孙士毅的运气,比侯仁宝要好,既未阵亡,逃回之后,高宗也没有要他的脑袋,不过,经此一役,君臣上下,都晓得,“兴灭继绝”神马的,是没有可能的了,只好捏着鼻子,承认了西山取代后黎的事实,册封西山阮惠为安南国王。
“这是越南和中国打的最后一仗,”关卓凡说道,“不过,也幸好阮惠死得早,不然,说不定还要再打一仗呢。”
“王爷说的极是!”文祥说道,“这个阮惠,曾向接替孙士毅出任两广总督的福康安递交文书,说要什么‘申明故疆’,为福康安断然回绝——哼,‘申明故疆’,那不是公然觊觎两广之地吗?”
“不错!”曹毓瑛接口说道,“阮惠狼子野心,非止一纸文书!他还暗中资助西南一带的天地会、白莲教等逆党,逆党党首,多有因之接受西山朝的伪职的。”
顿了一顿,“尤不可恕者,阮惠大力扶植南方海匪,对陈添保、梁贵兴、谭阿招之流,不但封以官职,更准其以越南为巢穴,甚至直接为他们提供兵船——这些兵船,较之海匪自造的,更加高大、更加耐用。”
“有了西山朝的扶植,南方海匪,愈发猖獗,几不可制。他们不但骚扰村镇,抢掠烧杀,有的时候,竟公然围攻炮台,守军多有死伤。水师往剿,海匪接战不利,便退往越南的巢穴,官军鞭长莫及,只能望洋兴叹。”
“嗯,”许庚身说道,“阮某如此可恶,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的‘申明故疆’——将来万一‘有事’,这些海匪、逆党,都可以成为他的接应。”
“我在越南,”唐景崧说道,“听到过这么一个说法——西山光中五年,即乾隆五十七年,阮惠曾经派出使者,请高宗纯皇帝择一公主‘釐降’于他,并要求以两广之地为公主之妆奁……”
什么?!
唐景崧的话没说完,听众的眼睛就睁大了。
“还不止呢,”唐景崧说道,“阮惠一面请求‘和亲’,一面调集兵马,包括什么‘象军’,准备大举渡海,直薄广州。”
什么什么?!
“就在此时,”唐景崧继续说道,“阮惠突患恶疾,不良于行,北犯的计划,才被迫中止。”
顿了一顿,“所以,王爷方才说的对极了——如果不是阮惠死得早,中、越之间,真的还要再打一仗呢!”
真正是匪夷所思!
关卓凡沉吟说道:“这个事儿,咱们不知道呀——是吧,博川?你的印象中,有没有什么档案,有相关的记载呢?”
文祥摇了摇头,“我不记得——应该是没有。”
转向唐景崧,“维卿,此事可靠吗?西山既然已经派出了使者,咱们这儿,怎么一无所知呢?”
“据说是这样子的,”唐景崧说道,“使者进入中国,还没走出两广,因为阮惠暴病,北犯计划被迫中止,于是紧急将使者招了回去。两广官员,不好说晓不晓得使者的真实目的,不过,就算晓得,想着既然使者已经中途折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有向朝廷奏报此事——此事若报了上去,那得掀起多大的风波来?”
“虽然西山朝对于阮朝来说,是‘伪朝’,是‘九世之仇’,但这个事儿,言之凿凿,越南自己,也有相关的史录,所以,我觉得,应该确有其事,不是阮朝故意造出来污蔑西山朝的。”
“如果是真的,”文祥一声冷笑,“越南历朝历代,就数这个西山阮惠,最为嚣张了!他以为自己是什么?匈奴、突厥?就是匈奴、突厥最盛之时,也不敢说‘以两广之地为公主之妆奁’之类的话!”
微微咬了咬牙,“琢如说的对,真正是狼子野心!”
“是‘狼子’,”关卓凡说道,“不过,说到底,‘夜郎’罢了!越人局促南天一隅,即以一隅为南天,再凶悍、再有本事,其实亦不知天下之大!所以,一旦身强体壮,便生以蛇吞象之妄念——这条蛇,其实并不真的晓得,大象的体格,到底有多大?”
这番见解,确为“睿见”,众人纷纷赞道:“王爷睿见!”
“如果自觉身子骨儿还虚着,”关卓凡微微一笑,“便观望风色,首鼠两端,‘事大’、‘朝贡’什么的,都是权宜之计,如果风向转变,有机可乘了,便随时预备着,行后李、西山之事!”
属下们再次大赞:“王爷睿见!”
所谓“后李”,就是前边儿提到的和宋朝大打出手的李朝,因为大约是中国南北朝的时候,越南出现过一个“万春国”,国王姓李,也是“李朝”,为区别于这个“前李”,史家就把李公蕴建立的正经李朝称为“后李”。
“‘观望风色,首鼠两端’,”郭嵩焘说道,“王爷形容入妙!就拿阮朝来说,貌似恭顺,可如果不是‘观望风色,首鼠两端’,何以整整一十六年,不遣使入贡?还不是要看一看形势,看看洪杨之流,到底能不能颠倒乾坤?”
文祥点头说道,“筠翁,你这也是诛心之论!”
“还有,”钱鼎铭说道,“维卿,这个阮朝,‘越南’之外,是不是还有一个国号,叫做‘大南’的?”
“是!”唐景崧说道,“只凭这一条,阮朝就坐实了王爷的‘观望风色,首鼠两端’的八字的评了!”
顿了一顿,“这是明命王弄出来的花样。嘉隆王向天朝请封的时候,请求定国号为‘南越’。仁宗睿皇帝不许,将‘南越’掉了个个儿,赐国号‘越南’。‘越南’也算佳号,不过,阮主所求未餍,对于这个国号,其实是不满意的。”
“嘉隆王还好,隐忍未发;明命王继位之后,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虽不敢明着废除‘越南’的国号,却另行整了一个‘大南’的国号出来。对天朝,越南还是自称‘越南’,可是,关起门来,政府文诰上头,就是‘大南’或‘大越南’了。”
“‘南越’当然不能许他!”关卓凡说道,“嘉隆王虽然嘴上说,‘南’为‘安南’之南,越为‘越裳’之‘越’,低调谦卑的很,可是,心里想的,只怕是秦汉之交,赵氏的南越!”
“越裳”,不是“越南的衣裳”,而是最古老的一支越族,越南人奉之为自己的先祖。
“赵氏南越,”关卓凡说道,“除今天越南的中圻、北圻之外,还掩有两广大部、福建一部,真许了他‘南越”的国号,有朝一日,怕他不会拿着‘南越’二字,来向咱们‘申明故疆’,将两广、福建都划了给他?”
众人齐声说道:“王爷睿见!”
“总之,”关卓凡说道,“清清楚楚了,越南这个‘藩服’,从来没真正的‘服’过,拿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养不熟’!”
顿了一顿,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所以,对于越南,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养’着他了!”
*(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服不服?
众人心中皆是微微一跳,“是!请王爷训谕!”
“‘藩服’、‘藩服’,”关卓凡说道,“最紧要的,不是‘藩’,而是‘服’!如果明‘服’暗不‘服’,甚至,嚣张起来,连明面儿上,也不肯‘服’,那么,那个‘藩’,就是形同虚设,就是假的!”
顿了一顿,那丝狞笑又回到了脸上,“如是,这个‘藩’,要么我就不要了,扔了,爱谁谁!如果要,那就得要个真‘藩’!拿一个假‘藩’来充门面,说的再难听点儿,‘打肿脸充胖子’,有什么意思?”
众人皆晓得,这个“藩”,轩亲王是绝对不会真的“扔了,爱谁谁”的,那么,就必得——
“得叫他‘服’!”关卓凡微微的咬着牙,“打也好、骂也好、揉也好、搓也好——反正,得叫他‘服’!彻底的‘服’!一辈子‘服’——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服’!”
好!
“服”——彻底的“服”,一辈子“服”,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服”——敢情好!
所有人的心头,都倏然热了起来。
可是,怎么样才能叫他真“服”呢?
“咱们的宗藩制度,”关卓凡沉声说道,“得改一改了!”
微微一顿,“别的藩属,暂时可以不动,可是越南这儿,得改了!——先从越南这儿改!”
听众们聚精会神。
“现在的宗藩制度,”关卓凡说道,“作为藩属,不过登基、继位之时,请个封;隔个几年,遣个使、进个贡——那点儿贡品,根本不值几两银子,咱们回赏给他们的,倍于其值,如果是做生意的话,每一次,咱们都在做亏本生意!”
“本来,亏点儿就亏点儿,也没有什么,如果能够在别的地方找回来些好处,亏,咱们也认了!可是,掰掰手指头,再没有什么别的好处了!——人家家里边儿的事儿,内政、人事、经济、军事,哪一样,都不干咱们的事儿,像越南这种‘藩服’,索性,连外交都不干咱们的事儿了!”
“《西贡条约》,还可以说是打输了仗,无可奈何;《凡尔赛条约》呢?签《凡尔赛条约》的时候,没人拿刀子架到他们脖子上吧?”
“人家有跟咱们打过一声招呼吗?”
“人家家里边儿闹家务,一声不对付,抄起家伙就你砸我、我砸你,也没有哪个想着,先禀告天朝一声,叫天朝替他们剖断是非曲直?”
“只有等到要‘兴灭继絶’了,才会哭着喊着跑到中国来,求天朝替他做主!”
说到这儿,关卓凡重重冷笑一声,“‘兴灭继絶’——那是动动嘴皮子,一道诏书的事情吗?那是不晓得死多少人、花多少钱的事情!”
“死的,都是中国的士兵!花的,都是中国老百姓的血汗钱!”
“中国人流了血,花了钱,如果能够换来‘藩服’的老老实实,也罢了;可是,像越南这种‘养不熟’的,时不时的,还反过来要咬你一口!你还得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防着他!这算什么?这不是在南边儿养了一条狼——白眼儿狼吗?”
“这叫‘藩服’?哼!”
“这个冤大头,咱们不能再做下去了——要改!”
“是!”
众人齐声应道,同时,都在快速的转着念头:
怎么改呢?
难道——
心思最敏捷的人,心跳已经不由自主的快了起来。
“‘藩服’,之所以名实不副,”关卓凡说道,“关键就在于——我方才说的,人家家里边儿的事儿,哪一样,都不干咱们的事儿!”
“是个人就会想,既然不干你的事,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想叫‘藩服’真正听话,不仅有‘藩’之名,亦有‘服’之实,就得将藩服家里边儿的事儿,也管了起来!”
管?怎么管?
“管?怎么管?”关卓凡自问自答,“这个‘管’,可不是动动嘴皮子、颁一道诏书的事情——没有用!人家只当你是耳旁风!再者说了,天长地远,讯息不灵,情况不明,就管,亦无从措手,别的不说,诏书来回一趟,得好几个月的时间——连黄花菜都凉了!”
“要管,”关卓凡一字一顿,“最起码,得派出使者,在‘藩服’常川驻停!——这还不够,若不修武备,使者说的话,就轻飘飘的没有分量,使者自身的安危,亦无法保证——所以,还得在‘藩服’驻军!”
“一句话,你不捏住人家的脉门,就不要指望人家听你的话——就管他不住!”
果然!
听众们的眼睛中,一个个的放出光来。
不过——
“有人会想,”关卓凡说道,“在‘藩服’派驻使者、军队,这个,使者也罢了,军队,那是要大把花钱的!咱们现在,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了!在‘藩服’驻军,财政上,吃得消吗?”
“这个想法,很有道理,不过——亦不必过虑!”
“第一,诸多‘藩服’之中,必得拿他改弦更张的,暂时只有越南,咱们饭一口一口的吃,暂时不必及其余,财政上,只考虑越南一家就好了。”
“第二,目下,咱们在中越边境,是常川驻军的,这批驻军,大伙儿都晓得的,主要不是为了境内的土匪,而是为了越南——同样是驻军,同样要花钱,为什么只在中越边境驻扎,而不移驻河内、顺化、西贡呢?
微微一顿,“河内、顺化、西贡驻军了,中越边境,就不需要那么多军队了——通扯下来,军队的数目没有增加多少,钱也没有多花多少,何乐而不为呢?”
对呀!
“还有,”关卓凡似笑非笑的,“天朝在‘藩服’驻军,为的是保护‘藩服’,这个‘保护费’嘛……呃,不是,我的意思是,天朝驻军了,‘藩服’自个儿,就不需要养那么多的军队了,省下来的军费,很该转到天朝驻军这儿来——如是,也没有给‘藩服’增加更多的负担,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妙啊!
“王爷高屋建瓴,擘画明白!”文祥代表听众们发言,“这确实是……四角俱全的好事儿!”
关卓凡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道,“各位,我还有几句话,就搁在这间屋子里了——你们六位之外,不要再入第七人之耳了,如何?”
众人凛然,“是!”
“不瞒各位说,”关卓凡缓缓说道,“我原本有这样一个打算:借中法之争,效明成祖之所为。”
众人心中都是猛地一震。
明初之时,越南陈朝内乱,外戚胡季犛篡位,成祖应陈朝遗臣之请,派兵进入越南,灭掉了篡位的胡氏。可是,这一回,中国并没有“兴灭继絶”,而是设郡县,置交趾承宣布政使司,时隔数百年之后,再次把越南变成了“属土”。
效明成祖之所为,那不是——
“我有心为中国开疆辟土,可是——”
关卓凡自失的一笑,“这个打算,我原本就有些拿不定主意,现在——尤其是听了维卿的报告之后,我觉得,我的心,热的有些过头了。”
唐景崧大为不安,“王爷,我……”
关卓凡摆了摆手,“你很好!兼听则明,幸好你这个‘越南采访使’足够得力!”
顿了一顿,正色说道,“我想过了,越南不是咱们现在吞的下去的,真的勉强吞了下去,一定消化不了,一定要闹肚子,过不了多久,就要重新吐了出去。”
“虽然,越南一切文明制度,尽皆取之于中华,可是,越南人看咱们,到底是——
说到这儿,微微加重了语气,“非我族类。”
“是!”唐景崧说道,“王爷此言,切中肯綮!我在越南的时候,对于这一点,也有很深的感触——不然,越南人也不能北望之时,戒心如此之重!
关卓凡点了点头,喟然说道:“千年以降,这个观念,其实已经根深蒂固,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更易的。”
顿了顿,“其实,明成祖拓疆越南,已算是殷鉴不远了。”
这个“殷鉴”,在座之人,都非常清楚:成祖崩后不过数年,黎利即发动民变,逐明军出越南,建立后黎朝,越南恢复了独立。
“彼时,”关卓凡说道,“中国国势方张,可是,何以黎利一呼百应,势不可挡,明军虽强,却无以立足?”
这是一个好大的题目,“非我族类”自是重要原因之一,不过——
不过,关卓凡暂时未就这个题目发挥下去。
“还有,”他继续说道,“目下,咱们自个儿的情形,国际上的形势,以及越南周遭的局面,也与明初之时,天壤有别,再行明成祖之事——难!”
“咱们自个儿的情形”、“国际上的形势”,是不必说的了,至于“越南周遭的情形”——
“英国人已经拿下了下缅甸——缅甸二去其一了!”关卓凡说道,“法国人呢,除了越南的南圻,不久之前,高棉也已被其收入囊中——”
微微一顿,“目下,所谓‘印度支那’,东边儿,是法国人的地盘;西边儿,是英国人的地盘;中间,夹着一个暹罗。”
“英国人呢,一只眼睛盯着北边儿的上缅甸,一只眼睛往东看;法国人呢,几乎一模一样——一只眼睛盯着北边儿的中圻、北圻,一只眼睛往西看。”
“还有,夹在中间的这个暹罗,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中法之战第一枪
这个局面,确实复杂。
“我若效明成祖之所为,”关卓凡说道,“别的不说,暹罗人必然大起唇亡齿寒之感——暹罗人自然会想,越南是中国的‘藩服’,暹罗也是中国的‘藩服’,中国把越南这个‘藩服’变成了‘属土’,接下来,会不会进而西窥,把暹罗这个‘藩服’也变成中国的‘属土呢?’”
“这也罢了,关键是英国人!”
“咱们若硬吃越南,英国人必然为之侧目,他们的想法,大约是和暹罗人相类的——越南是中国的‘藩服’,缅甸也是中国的‘藩服’,中国既然把越南变成了‘属土’,这个,‘触类旁通’,会不会进而拿缅甸照越南一例‘办理’呢?”
“下缅甸,可是已经握在英国人的手心儿里了!”
“缅甸也罢了,缅甸的西边儿,可是印度——那是英国人禁脔中的禁脔,绝不许任何外人染指的!”
“英国是世上第一强国,法国算第二强国,咱们现在力量有限,绝不能在开衅第二强国的同时,引起第一强国的过分疑忌;再者说了,目下,咱们求着这个第一强国的地方还多着,还远远没到可以和他再生龃龉甚至翻脸的时候。”
“王爷说的极是!”曹毓瑛说道,“远交近攻,古有明训,英法于我,远近之别,虽不比秦之于六国,不过,个中道理,大致如是。”
“对了!”关卓凡点头说道,“‘个中道理,大致如是’八字,说的对了!”
顿了一顿,“最最关键的是,咱们现在,顶顶紧要的事情,不是开疆扩土,是革除旧弊,固本培元,兴作发展!这个点儿上,不能够放太多的精力在外头,不然,主次颠倒,真正紧要的事情,就被耽搁下来了!”
听者微微悚然,齐声应道:“是!”
“到了身子骨儿强壮起来了、浑身上下都是腱子肉了,嘿嘿,外头的好山好水,有多少是看不够的?”
轩亲王的话,大有豪气,听者无不血热,再次齐声应道:“是!谨遵王爷训谕!”
“王爷,”唐景崧说道,“我曾经想过,若划界而守……呃,我是说,将越南一分为二,南圻归法国人,中圻、北圻归咱们,倒也不坏,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念头,未免……呃,太荒唐了些了。”
中、法瓜分越南?
关卓凡眼中波光一闪,说道:“也不算什么荒唐,你这么想,也不是没有你的道理,不过——”
顿了一顿,“中国是宗主,越南是藩服,中国对越南,有一个‘以大字小’之义,越南若由中国之‘藩服’变成中国之‘属土’,那可以叫……嗯,‘重归天朝之怀抱’!这个,越南本就是中国的‘属土’嘛!可是,若中国和外人二分越南,那……中国就不像个宗主和天朝的样子了。”
说到这儿,加重了语气,“越南,是必得保全的。”
“保全”二字,听众们都明白是什么意思:要么,越南搁在那儿,谁也别去动;要动,只能由中国一家来动——就算中国整个儿将越南吞了下去,只要是“整个儿”,嘿嘿,也可以叫“保全”。
唐景崧额上微微见汗,“是!”
“还有,”关卓凡说道,“咱们和普鲁士合而谋法,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借此逐法国出印度支那的机会,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法国国力雄厚,国势方张,绝不会因为打了一场败仗,就从此一蹶不振了,咱们如果由得他留在印度支那,待他缓过劲儿来了,绝不会以区区南圻六省为满足,中法之间,迟早要再次开衅!”
“养虎遗患,智者不为!”
“是,是!”
唐景崧额头上的汗,愈发的明显了。
“再者说了,”关卓凡说道,“欧洲那边儿,普鲁士对法兰西,算得上倾国以赴,这一战,真正是把他整个国运都压了上去!亚洲这边儿,咱们如果三心二意的,对盟友,也交代不过去!咱们可是答应过普鲁士,全力以赴,逐法国出印度支那,恢复中国在法属印度支那的宗主权的!”
“当初,咱们如果没有做出这个承诺,普鲁士也未必能下定决心,跟咱们结盟,合而谋法!”
“是,是!”
唐景崧偷偷的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不过,维卿这么说,倒也提醒了我——”
顿了一顿,“咱们虽然要逐法国人出印度支那,可是,不能够因此就和法国人做成了生死冤家,毕竟,法国是世界第二强国,彼此的梁子结的太深了,对咱们也没有好处,别的不说,法国的工程师,法国的法郎,咱们还是需要的,这个,嗯,和气生财嘛!”
哦?
哦……
可是,既将人家赶出了印度支那,彼此还怎么个“和气”法儿呢?
下属们的疑问,关卓凡看在眼里,他笑一笑说,“我说的‘逐法国人出印度支那’,只是将法国人的军事、政治力量逐了出去,经济上头嘛……嗯,法国人想在越南做生意,咱们还是欢迎的;法国人想继续在越南传教,也不是不可以。”
传教也可以?
“事实上,”关卓凡说道,“这个教,你不许他传,也没有用!越南明命王、绍治王、嗣德王,祖孙三代,都禁过教,前前后后,禁了多少次了?结果是愈禁愈烈!这个教,他不能在台面上传,便转入地底下,叫你看不见,摸不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与其如此,还不如叫他摆在台面上,看得见,摸的着!”
顿了顿,“只有看得见,摸得着,才管得着!”
听众们都微微点头。
“请王爷的示,”文祥问道,“这个传教,到底该怎么管呢?”
“传教可以,”关卓凡说道,“可是,要守规矩!”
微微一顿,“这个规矩,不能由越南自己个儿来定——他们那一套,不管用了!”
“自然,也不能由法国人和由教廷来定——不然,这个仗,就白打了!”
“这个规矩,得由咱们来定!”
“陕甘回乱敉平之后,教务管理上头,实施了一整套新的章程,这一、两年下来,已初见成效了,我想,将来,越南天主教的管理,很可以借鉴、参照陕甘教务的管理办法。”
陕甘教务管理……听众们都迅速的转着念头。
很快,个中奥妙,都心领神会了,纷纷点头,“嗯!”“嗯!”
文祥试探着说道,“王爷,咱们在越南,可以拿这一套章程去管天主教,那咱们自己,是不是也可以……”
关卓凡微微点头,“可以!只是,眼下还不成。”
顿了一顿,“不过,终有成的那一天。”
那一天?哪一天?
不消说了,自是前耻尽雪、一切利权操之我手的那一天!
“我相信,”关卓凡语音平静,却是一字一句,“这一天,不会太久远的。”
在座的,包括年纪最轻的唐景崧在内,都是十分深沉的人,可是听了关卓凡这几句话,每一个人的心跳,都不由自主的加快了!
“皇上登基之后,”关卓凡对唐景崧说道,“维卿,你就可以回越南了。”
“是!”
“这一回,”关卓凡微笑说道,“你这位‘越南采访使’,再不必藏着掖着了。”
再不必藏着掖着了?
唐景崧不由精神大振。
“而且,”关卓凡说道,“这一回,你的差使,不止于‘采访’,‘采访使’一衔,已不足以尽状你的差使了,嗯,这样,改‘采访使’为‘观风使’,加按察使衔!”
观风使?按察使衔?!
唐景崧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王爷,我……”
关卓凡摆了摆手,说道:“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无非是年纪还轻、资历不足什么的——”
顿了一顿,“论年纪,你的年纪,不过小我一岁;论资历,你在越南呆了三年,这就是资历了!——谁也没有你这个资历,连我都没有你这个资历!”
一股酸热之气,自唐景崧心头,升腾而起。
“还有,”关卓凡说道,“也是更重要的,这个‘按察使衔’,不是仅仅给你个人的,首先,是给‘越南观风使’的,你明白吗?”
唐景崧略略一想,说道:“卑职明白!‘越南观风使’乃天朝上使!如果……如果越南不是咱们的藩服,那么,‘越南观风使’,就相当于‘驻越公使’了!”
“不错!”关卓凡满意的点了点头,“可是,越南是咱们的藩服,所以,‘越南观风使’并不等同于‘驻越公使’,如果一定要有所比拟的话,倒是和法国的‘印度支那总督’,相差仿佛。”
如此一比,轩亲王之企图,便昭然若揭了。
唐景崧的心,跳的更快了,“是!卑职明白!”
“另外,”关卓凡说道,“嘉隆王登基之时,仁宗睿皇帝是派广西按察使齐布森出使越南,册封其为越南国王,并颁赐越南国王金印一枚的。所以,嗯,‘越南观风使’这个位子,不宜低于三品,替你加上按察使衔,也算是……有根有据。”
“是!”
“其实,”曹毓瑛说道,“‘观风使’也好,‘采访使’也好,系出同源。贞观年间,唐太宗遣官巡视天下,观风察俗,谓之‘观风使’,亦称‘采访使’。另外,亦有巡察、安抚、存抚等等名目。天宝末年,‘观风使’兼‘黜陟使’。到了至德年间,‘观风’之后,加上了‘处置’二字,谓之‘观风处置使’——”
顿了一顿,意味深长的说道,“这,就说的更加的明白了。”
“是!”唐景崧说道,“琢公指教的是!”
看了关卓凡一眼,“王爷的深意,我一定仔细体味!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更加不会……有辱‘越南观风使’之使命!”
“好!”关卓凡含笑说道,“维卿,有志气!”
顿了顿,“你这次赴越,自然就不是一个人了,除了僚属齐备之外,你身为天朝上使,自然还要有自己的护卫。嗯,这样吧,我从轩军里头,调一个团出来,充作你的护卫,和你一块儿去越南吧。”
一个团的轩军?
唐景崧大吃一惊。
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一个团的轩军啊!这哪儿是什么“护卫”?这就是之前说过的,要在越南驻军了!
这么快?
原先以为,总要和法国这一仗打过之后,见了胜负,才谈得上驻军越南的事情呢。
“这个团,”关卓凡说道,“算是一个‘加强团’,有步兵,有炮兵,还有一支海军陆战队——”
说到这儿,微微一笑,“马威达少校替咱们练的海军陆战队,到底管不管用,这一回,最好能够试上一试。”
最好能够试上一试——什么意思?
难道——
中法之战的第一枪,要由这支部队打响?
唐景崧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了。
*(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万里越涛伏惊波
唐景崧想起轩亲王那句“和你一块儿去越南”,再想起自己三年前去越南,走的可是海路,于是问道:“请王爷的示,此次赴越,是走海路还是陆路呢?”
“自然是海路,”关卓凡说道,“咱们的铁路,还没有修过去,走陆路,只能靠两只脚,太慢了!”
顿了一顿,“非但这一次,以后但凡有用兵的,即便目的地在内陆,也要先走海路——先到沿海的港口,再转内河的船,最后弃舟登陆。如此辗转,乍看似乎兜了路,其实通扯下来,不论时间,还是人吃马嚼的费用,都比两只脚走路,省了许多;行军沿途,地方上的负担,也少了许多。”
“是!”
“走海路,”关卓凡说道,“一个‘加强团’,至少得两只轮船才装得下,这个轮船,自然是轮船招商局的船,不过,轮船招商局的船,上面没有大炮,不能自卫,所以,还得再派几只军舰,充作护卫。”
顿了一顿,“我从海军中,调几只船出来,组成……嗯,‘越南分舰队’,负责护送你这位‘越南观风使’,嘿嘿,以及你那一个加强团的‘护卫’。”
一个“加强团”,步、骑、炮和海军陆战队齐备,再加上一支“分舰队”,这哪里是什么“护卫”,根本就是一支颇具规模的“远征军”啊!
唐景崧浑身的血,都微微的热了,他正想说话,旁边儿的曹毓瑛含笑说道:“一个‘加强团’,步、骑、炮和海军陆战队齐备,再加上一支‘分舰队’——维卿,这个‘护卫’的阵容,就是张博望、班定远,也没有你威风啊!”
唐景崧微微一怔,班定远自然是指班超,张博望……哦,张骞,他的故里,是汉中博望,又封博望侯,因此曹毓瑛称其“张博望”,只是如此称呼张骞,比较少见,略觉违和。
他定了定神,庄容说道:“景崧晓得轻重分寸,这支部队,托名使者护卫,其实另衔专命,景崧绝不敢以‘护卫’目之。”
曹毓瑛微微一笑,不说话了。
关卓凡欣赏的看了唐景崧一眼,说道:“这支部队,是‘越南观风使’的护卫不假,‘托名使者护卫,其实另衔专命’也不假,嗯,关键是观风使和领兵将领,凡事彼此商量着办,合作无间,办好差使。”
“是!”
“这支‘越南分舰队’之中,”关卓凡说道,“有两条船是福州船政局的出品,这是咱们自己造出来的第一批军舰,好不好用,这一回,也可以试一个明白。”
唐景崧大为惊喜:“福州船政局的船,已经交付使用了?”
“是,”关卓凡含笑说道,“同时‘交付使用’的,还有福州海军学堂的毕业生,这是福州海军学堂第一批入役的毕业生,好不好‘用’,一并试他一试。”
唐景崧满面笑容,说道:“我在越南呆的时间也不算长,不过三年,这一回国,就有‘不知有汉,遑论魏晋’之感了!”
微微一顿,“呃,不对,应该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都一个意思,”关卓凡微笑说道,“不过——”
他看了看其余在座的其余几位,“咱们身在其中者,似乎倒没有这么大的感觉啊?”
“那是因为各位身在庐山!”唐景崧说道,“就我的观感,拿今日之中国,和三年前之中国比较,说‘日新月异’、‘万象更新’,并不为过!”
“可能真是维卿说的这么回事儿——咱们是‘身在庐山’!”文祥叹道,“别的不说,就说这一回向越南运兵吧,万里迢遥,放在以前,那还得了?可是,这一回,仔细算算,这一路,其实花不了多少时间,也花不了多少费用,这都是因为有了轮船,走的起海路了!”
“不错!”许庚身说道,“若是没有轮船,哪里能走海路?除了慢如蜗牛,更重要的是,风向得对!风向不对,就哪儿也去不了!除此之外,一路之上,什么都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可是,实话实说,老天爷的那张脸,就是最好的船工,也看不透!”
顿了顿,“说到底,能不能平安到达目的地,都靠撞运气!再者说了,一只帆船,也装不了几个兵,哪儿像现在,两条轮船,就能够装的下一个‘加强团’?”
“是啊!”文祥说道,“所以,王爷方才说的,‘以后但凡有用兵的,即便目的地在内陆,也要先走海路’,我是举双手赞成的!就是王爷说的,虽然由海而河,由河而陆,辗转腾挪,‘乍看似乎兜了路,其实通扯下来,不论时间,还是人吃马嚼的费用,都比两只脚走路,省了许多!行军沿途,地方上的负担,也少了许多’——”
顿了一顿,“尤其是‘骚扰地方’这一条,放在以前,但凡军兴,军队沿途经过的地方,哪有个不叫苦连天的?唉,所以,仔细想一想,真正是维卿说的……‘万象更新’了!”
“这还是没有铁路的情形,”郭嵩焘说道,“日后,南北之间的铁路通了,运兵什么的,就更加的便捷了!沿途的老百姓,一觉睡醒了,几千几万的兵,就从境内过去了!说不定,当地的人,由头至尾,都不晓得,昨儿个晚上过了这么一支大军了呢!”
“正是!正是!”文祥连连点头。
说到这儿,想起什么,转向关卓凡,歉然一笑,“叫我岔开了话头了,王爷恕罪。”
“何罪之有?”关卓凡说道,“每一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了!”
略略一顿,将话头转了回来:“福州船政局的船,吨位都不大——大船咱们还造不了,不过,适合在越南用!正因为吨位小,吃水浅,才能够溯河而上——越南河多。”
唐景崧答了一声:“是!”
“‘越南分舰队’之中,”关卓凡说道,“也要吨位略大些的,譬如旗舰‘伏波号’,为‘标准巡洋舰’,排水量一千四百五十吨。”
“一千四百五十吨?”唐景崧一脸惊喜,“那已经是很大的了!”
顿了顿,“法国在越南的舰只的吨位,最大的一只,叫做‘窝尔达号’,排水量一千三百五十吨,比咱们的‘伏波号’,还少了一百吨呢!”
关卓凡点了点头,“是,不过,虽然‘伏波号’也不算小,将来若同法国人遂行舰队决战,它还排不进主力舰阵容之中,‘伏波号’是铁肋木壳船,即龙骨为铁,船身为木,它的主要任务,是侦查、通讯,以及海口、内河作战——即浅水作战,你明白吗?”
“是!卑职明白!”
“真正用于舰队决战的,咱们有铁甲舰,吨位更大,防护更强,火力更猛——这种船,别看法国是‘第二海军强国’,目下可还没有几只,在亚洲,更加是一只也没有的。”
唐景崧眉飞色舞,“是!”
“王爷创立海军的时候,”曹毓瑛说道,“‘伏波号’这种‘标准巡洋舰’,设定的主要作用,就是‘周莅属部’,譬如日本,譬如越南,这一回,嗯,算是适得其所了!”
“想当年,”许庚身说道,“‘阿斯本舰队’的旗舰‘镇吴号’,不过一千三百吨;王爷东征日本的时候,日本幕府最大的军舰‘富士山号’,不过一千二百吨。‘伏波号’出马,对于咱们的‘属部’来说,已经算是泰山压顶了。”
“‘伏波号’的火力,”关卓凡说道,“亦颇为可观,舰艏一门八英寸前装线膛炮,两侧船舷分列六门五英寸后装滑膛炮——”
顿了顿,笑了笑,“这一回,尽够用了。”
尽够用了?——怎么用呢?
不过,这个问题,暂时不必在这个场合深入讨论。
“卑职以为,”唐景崧眼睛发亮,“别的都不说,单说‘伏波’这个名字,就起的极好!”
众人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还是真巧,”文祥微笑说道,“咱们中国最著名的两位‘伏波将军’,前汉的路博德,打的是南越;后汉的马援,打的是交趾,都跟今日之越南,密切相关。”
转向关卓凡,“王爷为‘伏波号’命名之时,是不是就想到了,日后越南‘有事’?”
关卓凡“哈哈”一笑,“博川,你真当我是神仙啊?凑巧而已,凑巧而已。”
事实上,这真不是“凑巧”。
关卓凡为“伏波号”命名之时,真就想到了日后越南“有事”。
“无论如何,”文祥说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越南的事情,一定能够顺顺当当的办下来!”
曹毓瑛补充了一句,“中法之争的结局,也必定是路伏波、马伏波之再现!”
“不错!”
许庚身、郭嵩焘、钱鼎铭、唐景崧四人,齐声附和。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关卓凡说道,“咱们仔细筹划,小心部署,也不能大意了。”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这句话,在座之人,除了唐景崧,其余都不是第一次听轩亲王说了,并没有什么违和之感,齐声应道:“是,谨遵王爷训谕!”
“维卿,”关卓凡说道,“你到了越南,有两件事,要先问一问越南的国王。”
“请王爷吩咐!”
“第一,何以一十六年,竟不遣使入贡?”
“第二,何以未经天朝允准,就擅自同法人签署《壬戌和约》?”
*(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唐景崧心头一震。
“何以一十六年,竟不遣使入贡”,“何以未经天朝允准,就擅自同法人签署《壬戌和约》”,这两个问题,绝不是轻描淡写的“问一问”,而是居高临下的“责问”、“质问”,甚至是……“问罪”。
他先重重的应了声“是”,然后认认真真的想了一想,方才说道:“我想,这第一个问题,是点醒越南,要谨守藩属的本分;这第二个问题,明面儿上,问的是越南,其实,是说给法国人听的。”
关卓凡双掌轻轻一拍,赞道:“好,维卿,全中!”
顿了一顿,“咱们先来说第一个问题——越南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个藩属的本分,他们未必不明白,可是‘谨守’二字,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点醒’,不错,是要‘点醒’,不过,也得看看,该怎么个‘点’法?”
“以前,越南人跟咱们装糊涂,说到底,不过两句话,一,‘天高皇帝远’;二,‘鞭长莫及’!现在,要叫他们看一看,咱们的使者,咱们的兵,说进他的京城,就进他的京城!他那儿的天,没那么高,距离天朝的京城,其实也没那么远!”
说到这儿,微微冷笑,“要叫他瞅一瞅,咱们的鞭子,到底够不够的着他?”
“总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得叫那个嗣德王明白:越南,在‘王土’之中;他这个国王,是天朝的‘王臣’!”
唐景崧意气风发,大声应道:“是!”
“有一个‘加强团’跟在身边,”关卓凡说道,“你这个‘越南观风使’,说话的分量,大大不同!如果斥责几句,越南君臣就被‘点醒’了,那是最好不过,如果他们还是装糊涂——”
顿了一顿,缓缓说道,“我许你便宜行事。”
便宜行事?唐景崧飞速的转着念头,怎么个“便宜行事”法?
“请王爷明示!”
“譬如说,有那不开眼的宗室、大臣,可以拿下一个、两个,以收敲山震虎之效。”
啊……
“是,卑职明白了!”
“实在不行,”关卓凡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若犹如无的狞笑,“可行废立之事。”
唐景崧大吃一惊,张了张嘴,没有说出那个“是”字来。
“废立是最后的、万不得已的一步棋,”关卓凡说道,“仔细评估眼下的局面,走这一步棋的必要性,并不算太大,那个嗣德王,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开眼的人。再者说了,废了他,立谁,也煞费思量——他那个养子,似乎颇为亲法?”
“还有,越南目下的局势,错综复杂,此时遽行废立,会不会搞乱了局面,分散了咱们的精力,影响到对法的战事?这些,都要细细考量。”
唐景崧终于说了出来,“是!”
“不过,无论如何,这是‘最后的选项’,你心里,要有个谱儿。”
“是!”
顿了一顿,微微透了口气,唐景崧说道:“我方才是一下子回不过神儿来,愣住了,其实,仔细想想,在越南行废立之事,未必就不可行!”
“阮朝这六、七十年来,各种各样的叛乱,夹着统嗣之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阮福洪保那一次,不就是法国人想在越南行废立之事?只不过法国人自个儿无法出面,只能在暗地里资助阮福洪保,阮福洪保一方,终究不敌朝廷势大,这才事败的。”
“咱们不同!咱们是天朝上国,可以名正言顺的出头!越南的国王,本来就是中国封的,中国能封的他的国王,自然也就能撤他的国王!只要新国王还是姓‘阮福’,宗室、朝臣,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自从输给了法国人,签了《壬戌和约》,越南人的心气儿,就跟以前大不相同了——南圻的东三省,打了四年,才终于丢掉;南圻的西三省,一枪未放,就丢给了法国人了!”
说到这儿,加重了语气,“咱们有一支船坚炮利的‘越南分舰队’,搁在他的家门口,有一个兵甲犀利的‘加强团’,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真的遽行废立,就算有人不服气,也未必敢吭声。”
“所以……”唐景崧佩服的看着关卓凡,“还是王爷高瞻远瞩!”
关卓凡一笑,摆了摆手,随即隐去笑容,正色说道:“我之所以动了废立的念头,是因为——越南有‘亲法派’,却没有‘亲中派’。”
亲法派?亲中派?
“越南一切文明制度,尽皆取之于中华,”关卓凡说道,“中国于越南,是天朝,是宗主,可是,除了‘天朝’、‘宗主’的名义,咱们在越南,却没有什么实在的势力,越南的华人倒是不少,可是,不比人家的天主教徒,派不上什么用场的!”
“这……嘿嘿,可就有些尴尬了。”
“不过,仔细想一想,也不奇怪,人家法国人,可是从百多禄开始,就和嘉隆王一块儿出生入死,不晓得填了多少条性命进去,又历经几代的经营,才换来了一拨‘亲法派’,咱们呢,在越南填的性命也不少,可惜,都是和越南人打冤家打掉的,唉!”
“咱们也得在越南培养咱们的‘亲中派’!只是,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所以,我才会想到废立——如果越南的国王,是咱们亲手扶上去的,那么,这个‘亲中派’,就算一步到位了!”
这一番道理说了出来,在座之人,个个服气,轩亲王果然“高瞻远瞩”啊!
“王爷睿见!”
“王爷睿见!”
马屁拍过了,许庚身有些好奇的说道,“我打个小岔——维卿,你方才说‘阮福’,越南的国姓,到底是‘阮’呢?还是‘阮福’呢?”
“目下的国姓,”唐景崧说道,“应该是‘阮福’。阮主最早是姓‘阮’的,可是,‘阮’是越南第一大姓,越南姓‘阮’的实在太多了,没有一半,也有三分之一,阮主以为阮姓泯然小民,颇为不妥,因此,第三代阮主,就在‘阮’字后头,加了一个‘福’,变成复姓‘阮福’了。”
原来如此。
“好吧,咱们再来说说第二个问题——”关卓凡说道,“‘何以未经天朝允准,就擅自同法人签署《壬戌和约》’?”
顿了顿,“维卿说的不错,这个问题,确实是说给法国人听的,不过,越南如果真当自己是中国的藩属,签这个条约,就不会不向天朝报备——哪怕只是走个形式呢?所以,真的是要‘点醒’越南才行!”
“不说越南了,说回法国——维卿,以你之见,咱们问越南的这个话,如果传了出去,法国人会作何反应?”
“这……大约会跳了起来。”
“你估计……会怎么个跳法呢?”
唐景崧沉吟片刻,说道:“回王爷,这个我很难准确揣测,不过——”
顿了顿,“占了南圻六省之后,法国人视越南已如无物——东三省还好,毕竟打了几年的仗;进占西三省,却是不繁一枪一弹之费,也实在没有法子叫法国人看得起越南人!唉,潘清简全然不做军事上的布置,固然是自知不敌,想着纵然抵抗,亦于大局无补,又何必糜烂地方?可是……这是非功过,真是难说的很了!”
略略出了片刻的神儿,继续说道:“法国人其实已目越南全境为自己的禁脔,没有立即北上,原因不过有二:一,南圻需要花时间消化;二,愈往北,愈接近中国,咱们的反应,他们不能不有所顾忌。”
“不过,这只是比较持重的人的看法,法国在越南的官员,尤其是中下级的武官,尽有目空一切的——既看不起越南人,也没有把咱们放在眼里。”
“法属印度支那的军界,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只要一个连队,就可以攻占河内了!”
“若有人问:中国干涉怎么办?这班人会说,中国没有深入越南境内作战的力量,所以,中国的反应,不必予以考虑。”
“最嚣张的,甚至会说:中国进来了,又怎么样?更好——加多两个连队,攻取河内之后,顺便把整个北圻占了!”
文祥“哼”了一声,说道:“还真是狂妄啊。”
曹毓瑛说道:“我看很好!法国人愈是狂妄自大,对咱们愈是有利——骄兵必败!”
文祥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现在,”唐景崧说道,“咱们不但进来了,还进到了越南的京城,如果再叫法国人晓得,咱们问了越南国王‘何以未经天朝允准,就擅自同法人签署《壬戌和约》’,嘿,他们不跳了起来,几希矣!”
顿了顿,“我想,法国人倒不至于马上就向咱们开衅,但是很可能真的把进攻河内、占领北圻的计划,付诸实施,以此向咱们示威。”
“嗯,”关卓凡说道,“越过中圻,直接由海路进攻北圻?”
“是,中圻毕竟是越南京城顺化所在地,一定要放在最后的。”
“你有几成把握,法国人会做如是反应?”
唐景崧犹豫了一下,说道:“五、六成吧。”
“五、六成的把握?嘿嘿,未免太低了!”关卓凡微微的摇了摇头,“维卿,我替你把另外四、五成加上——”
说到这儿,看向钱鼎铭,微微一笑,“到时候,外务部会向法国发出正式的照会,阐明以下事项——”
微微一顿,“越南为中国藩属,签署《壬戌和约》之前,越南未寻求中国的批准,因此,对于《西贡条约》,即《壬戌和约》之一切条款,中国概不予以承认。中国政府郑重指出,越南南圻六省为法国非法占领,法国政府接到本照会三个月内,应将所有军事力量撤出南圻,并取消在南圻设置的一切行政机关。”
唐景崧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天子正寝
皇帝将以乾清宫为寝宫的消息传了出来之后,不少人都颇为意外。
皇帝将以何处为寝宫,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话题,大伙儿将东六宫、西六宫一个个的数过去,都不免有些替皇帝为难了。
本来,最合适的,自然是长春宫——算上彼此连通的太极殿,东、西六宫之中,长春宫的面积,是他处的两倍,加上第一个拿长春宫做寝宫的文宗皇帝,又是最讲究享用的一个人,因此,除了面积,其他方面,长春宫也是东西六宫中首屈一指的:设施最为完备,修缮最为精洁,陈设最为奢华。
另外,太极殿密迩养心殿,大门对正养心殿的后门如意门,彼此只隔着一条甬道,皇帝若以长春宫为寝宫,上朝、下朝,轻移莲步,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连轿辇都不必传了,方便之至。
皇帝若以长春宫为寝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好处:皇夫“侍寝”,比较方便。道理同上,皇夫下值之后,可以穿过养心殿,出如意门即入太极殿,不然,他就得在东西六宫里兜来转去——轩亲王一个大男人,在东西六宫晃来晃去的,这个……咳咳。
可是,大伙儿也想到了,长春宫是圣母皇太后的寝宫——呃,长春宫若是母后皇太后的寝宫也就罢了,可是,圣母皇太后和皇帝,这两位……嘿嘿,皇帝搬进长春宫去,会不会有些不尴不尬啊?
还有,穆宗毅皇帝就是在太极殿宾天的,这个,也未必不要忌讳。
长春宫之外,东西六宫之其余,对于皇帝来说,似乎都嫌小了一点儿,当然,也许皇帝不介意,可是,问题还是那个问题——皇夫“侍寝”不方便啊!
那就应该是养心殿了。
要说方便,养心殿才是最方便的呢!
前朝后寝,都在一个院子里,嘿嘿,一切不假外求!
还有,养心殿是一个“工”字形的宫殿,“前朝”和“后寝”,是通过一条穿堂连在一起的,上朝、下朝之时,纵然外头下雹子,也可以闲庭信步,莫说不劳轿辇,连把伞都不必撑的!
让俺们来想像一下——
下朝之后,皇夫大约得先去军机处,不能陪皇帝一块儿回“后寝”;可是,上朝的时候,皇夫和皇帝,却是可以手牵着手,出“后寝”,过穿堂,入“前朝”,那个画面——
嘿嘿,实在太美喽!
作为臣下,简直有点儿不大好意思去想象呢!
结果,消息出来了,竟是乾清宫?
大伙儿不禁愕然:那个地儿,可是打从世宗皇帝起,就没有人住啦!
这都多少年了?掰掰手指头,哟,快一百五十年的光景了!
一百五十年没有人住了,这,未免欠缺点儿“人气”了吧?
而且,实话实话,乾清宫虽然轩敞,可是,真论起起居的方便和舒适,未必及得上养心殿和长春宫吧?
人们大多不明究竟,不过,也有那心思深沉机敏的,看了出来,皇帝——嗯,应该说,是皇帝身边儿的那一位——真正看重乾清宫的,不是起居的方不方便、舒不舒适,而是“天子正寝”这块光芒万丈的招牌。
于是,就有人心中冷笑:中既不足,必形于外!
不过,天子以“天子正寝”为寝宫,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明面儿上,谁都不能说什么。而且,上述腹诽,也仅限于宫外边儿的人,宫里边儿的人,对即将到来的“大事”,都有着莫名的兴奋。
即将入宫的皇帝,不但是本朝第一位女皇帝,更是古往今来的第二位女皇帝!同时,一百五十年之后,“天子正寝”的乾清宫,再为天子居停——这两件事叠在一起,太监、宫女,又是天底下第一种听风便是雨的人,自然一个个的,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还有,也是更重要的,皇帝打小就给大伙儿温柔和善的印象,皇太后呢,呃,应该说“将来的皇太后”,目下,还是“丽贵太妃”,就更加不必说了!至于皇夫,也是素以对宫中执事和颜悦色著称的,这个,将来,母后皇太后要搬出紫禁城,确实挺可惜的,可是,圣母皇太后也要搬出去啊!哎哟,谢天谢地,大伙儿再也不必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
所以,怎么能够不兴奋呢?
其中,最兴奋的那位,得算乾清宫总管黄玉敬了。
黄玉敬的衔级,是正四品的“宫殿监督领侍”,这在太监中,就是“顶衔”了,和敬事房总管,是一个品级的。不过,黄玉敬的这顶“宫殿监督领侍”的帽子,只是虚好看,他的手里,并没有什么正经的权力,也捞不到什么实在的油水。
黄玉敬能够混到“宫殿监督领侍”,一个是资历,他为人做事,小心细致,入宫数十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几乎没有犯过什么错——连小错都没有;另一个,就是沾了“乾清宫总管”这个职务的光了,乾清宫为“天子正衙”,总管向例由“顶衔”的“宫殿监督领侍”或略次一级的“宫殿监正侍”出任。
如果皇帝果然以“天子正寝”为寝宫,则乾清宫总管即为皇帝的私人管家,即便只是“宫殿监正侍”的衔级,也是紫禁城太监事实上的第一人,就是必由“宫殿监督领侍”出任的敬事房总管见到了,也得陪出笑脸来。而且,莫说内廷,就是外朝,也要高看一眼的。赏赐、红包什么的,更加是源源不绝了。
可是,如果皇帝不以“天子正寝”为寝宫,这个乾清宫总管,拿宫里边儿的人的说法,就是个“看仓库的”。
既是“看仓库的”,干得好,天经地义,没有谁会多说你一句好话;干得不好,“仓库”脏了、乱了,甚或失了窃、走了水……哼哼!
紫禁城中“看仓库的”,不止黄玉敬一人,可是,他这个“看仓库的”,在所有“看仓库的”里边儿,却是任务最重、最繁,最劳心、最劳力的一个。
乾清宫不是什么偏殿,若没有人住,就可以略微马虎些,乾清宫是天子正寝、内廷之首,在紫禁城里的地位,仅次于太和殿,皇帝不住在这儿,也得当皇帝住在这儿,一切陈设,都得一丝不苟;里里外外,都得一尘不染——一百五十年,****如是。
这也罢了,关键是乾清宫功能复杂,除了“天子正寝”之外,另有一些非常重要的机构,也设在乾清宫的地面儿上,譬如,南庑东段的上书房,南庑西段的南书房、敬事房,东庑南端的内奏事处。
这些处所,都另有自己的主管,里边儿的具体事务,黄玉敬这个乾清宫总管是管不着的,可是,因为设在乾清宫的地面儿上,许多事情,他一样要照应;出了事儿,他一样要负连带的责任。
而且——想想看这都是些什么“处所”!
敬事房,那是管整个紫禁城太监的“处所”,就是黄玉敬这个乾清宫总管、顶衔的“宫殿监督领侍”,也是归人家管的。
“南书房”、“上书房”,当值的必是红翰林,那是天底下最看不起太监的一种人;如果有学生过来上课,就更加不得了了——那都是皇子!即便陪读的,也是亲王、郡王的世子。
有时候,学生甚至就是皇帝本人。
至于内奏事处,那是往宫里边儿递奏折的,只要手中捧了黄匣子,一个一个就是“钦使”的派头,就是贵妃半路遇上了,也得替他让路,他也不必行礼。
唉,多方周旋,一不小心,就要受这个那个的夹板气,这个乾清宫总管的差,实在是不好当呀!
现在好了!“天子正寝”终于“名副其实”了!我这个乾清宫总管,也终于……吐气扬眉了!
宫里当差的,在这种事情上面,最是敏感,皇帝将以乾清宫为寝宫的消息一放出来,黄玉敬看到的笑脸,立马就多起来了,不断有人来和他套近乎,甚至有给他塞银子的——眼下,这些人,并不是每个都有求着他的事情,这叫做“预留地步”。
不过,黄玉敬很有分寸——现在可不是收红包的时候。
对于各种“恭喜”,他总是矜持的微笑着,“不管怎么着,都是替‘上头’当差,一样的,一样的”;对于银子,则一律婉拒——非但不受礼,还掉过头来,给人家送了一个不菲的红包。
这个红包,送给谁了呢?
钟粹宫总管孟敬忠。
皇帝入住乾清宫,作为乾清宫的总管,要做的准备功夫,可不仅仅是洒扫庭除、“虚席以待”,每一个皇帝都有自己的喜好,乾清宫目下的陈设布置,还是康熙爷那会儿的格局,不见得能对新皇帝的胃口,何况,新皇帝是个年轻的女人?
本来,皇帝寝宫该如何陈设布置,最直接的法子,是去请轩亲王的示下。可是,第一,黄玉敬自知,眼下,自己在轩亲王那儿还说不上话;第二,身为皇夫,轩亲王直接交代皇帝寝宫如何陈设布置,未免“痕迹过重”,自己拿这个事儿去烦轩亲王,未免不知眉眼高低,弄不好,碰一鼻子灰,可就没趣儿了。
于是,他想到了孟敬忠。
大伙儿都晓得,目下,宫里的执事之中,要说能在轩亲王面前说的上话的,钟粹宫的孟敬忠,得排在第一号;除此之外,如果通过孟敬忠,能弄来一个“奉懿旨”的名目,就更妙了——一个是面上有光,脸上好看,一个是大树底下好乘凉,陈设布置上头,就算小有不如皇帝、皇夫之意处,那也是母后皇太后的意思,须怪不得俺老黄。
*(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八面来风,江山社稷
孟敬忠很帮忙,前一天收了红包,第二天就过来说,母后皇太后说了,帐幔、被褥、袱披什么的,自然要统统换成新的,不过,其余的陈设,能不动,就不动,包括架子上的图书——当然,要一一晒过,别一翻开,就一股霉味儿。
除了梳妆台,什么新的物件也不必添,连大穿衣镜都不必的。
说到这儿,孟敬忠微微压低了声音,“有些东西,皇上进宫的时候,自然会带了进来的——”
顿了顿,“这些东西,都是轩王爷在洋人那儿定制的,说句实在话,比大内的东西更合皇上的用!所以,这上头,咱们就别瞎操心了,不然,反倒是添乱了。”
黄玉敬恍然大悟,兜头一揖,“老孟,你这几句话,我可是受用不尽!”
孟敬忠笑了笑,“别这么客气,咱哥儿俩,都是替‘上头’办差,不分彼此!”
顿了一顿,皮笑肉不笑的,“再者说了,乾清宫的陈设布置,都是康熙爷手上留下来的,皇上年纪还轻,人还没进宫呢,就大张旗鼓的倒腾,也不大好,是不是?”
黄玉敬微微睁大了眼睛——真正的关节,在这儿呢!
而且,这必定不止是母后皇太后一人的意思,轩亲王本人,也一定是这个意思。
他感叹着,“老孟,我很该给你请个安!”
说着,真的要请下安去。
孟敬忠赶紧拦住了他,“别介!你品级比我高,这么着,给人看到了,不好!”
黄玉敬省了这个安,做了一个长揖,直起身来,说道:“都弄好了,是不是,呃,该请轩王爷过来瞅一眼呢?”
“这个成!”孟敬忠点了点头,“你直接去找他就好了,名正言顺的事儿,不用通过我了。”
“好!”
“哦,对了,”孟敬忠说道,“皇上毕竟是年轻女人,乾清宫可以添多几盆花花草草什么的,多点儿生气,看着也雅致。”
黄玉敬微微一怔,随即说道:“好,我记住了!”
孟敬忠沉吟了一下,说道;“还有,乾清宫次间的‘仙楼’,上边儿设了佛龛,是吧?”
“是啊。”
所谓“仙楼”,是在较为高敞的屋子里,用木装修隔出来的二层阁楼。
“嗯,”孟敬忠慢吞吞的说道,“轩王爷是讲究‘西学’的。”
黄玉敬一愣,随即明白了孟敬忠的言下之意:轩王爷可能不喜欢这个佛龛。
可是——
乾清宫是“天子正寝”,轩亲王时不时会过来“侍寝”,不过,他毕竟不以乾清宫为常川居停,他在宫里边儿的“宿舍”,不是……呃,南三所吗?
以“天子正寝”为常川居停的,是天子。
“呃,”黄玉敬小心翼翼的说道,“可是,皇上呢?皇上应该是……礼佛的吧?”
内廷的女人,太后、皇后、妃嫔、公主,几乎没有不礼佛的,皇上,呃,可是打公主那儿过来的呀。
“丽贵太妃是礼佛的,”孟敬忠说道,“而且,十分之虔诚,皇上嘛……”
说到这儿,打住了。
孟敬忠的意思,黄玉敬自然是听出来了,礼佛一事上头,皇帝大约是“无可无不可”的。
“那……”黄玉敬试探着问道,“撤了佛龛?”
孟敬忠犹豫了一下,“真撤了,似乎也不大好……”
顿了一顿,“我没有进过乾清宫的次间,那个佛龛,是东西两头都有呢?还是怎么着呢?”
“就西次间的‘仙楼’设了佛龛,”黄玉敬说道,“东次间的‘仙楼’,是‘棋室’。”
“哦。”
“还有,”黄玉敬说道,“那个佛龛,尺寸其实不算大,供的一尊玉佛——”
他比划了一下,“尺把来高,也不算太大。”
说到这儿,微微压了声音,“乾清宫目下的格局,是康熙爷手上留下来的,康熙爷……嘿嘿,不是也挺讲究‘西学’的吗?”
黄玉敬的意思,孟敬忠也听懂了:圣祖其实并不崇佛,设一个佛龛,不过虚应故事,既然如此,就一定不会如何扎眼——扎轩王爷的眼。
孟敬忠点了点头,“嗯,一动不如一静,就照原样吧。”
*
唔,乾清宫,天子正衙。
站在乾清宫的前露台上,关卓凡微微的仰起了头。
初冬和熙的阳光,洒在蓝底金字的匾额上,满汉合璧的“乾清宫”,熠熠生辉。
所有的门窗都打开了。
正面的三扇大门,打开了,包括只有皇帝、皇后、皇太后才能够出入的中门。
东、西次间的长窗,打开了。
宫殿背面的门窗,前露台这儿,是看不见的,不过,也都打开了,包括东、西“仙楼”的窗户——那算是乾清宫的“后窗”。
乾清宫面阔九间,最边儿上的一间,即“尽间”的位置,是穿堂,一边儿一条,通往后面的交泰殿、坤宁宫,目下,东、西次间开向穿堂的小门,也打开了。
现在的乾清宫,真正是“八面来风”。
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儿了?
“八面来风”,是为了通风,彻底的通风。
想一想——这个地儿,可是差不多一百五十年没有人住过了呢。
关卓凡向左偏过头去,目光落在了汉白玉露台下的一座鎏金铜亭上头。
铜亭安坐在雕饰繁复的汉白玉台基上,阳光下,耀目生辉。
严格说起来,这不是一座亭子,而是一座宽、深各一间的正方形的“微缩宫殿”,重檐,有一个硕大的宝顶。
关卓凡转回了头,“这就是‘江山社稷金殿’吧?”
“是!”一旁的黄玉敬满脸堆着笑,“就是‘江山社稷金殿’——宫里边儿,都喊它‘金亭子’。”
微微一顿,“露台的东边儿,也有一座‘江山社稷金殿’,一模一样的。”
江山社稷,江山社稷。
关卓凡抬起手,看了自己的手心一眼,然后,放了下去,五根手指,虚虚的握住了。
“咱们进去吧。”
“是,王爷请。”
这是关卓凡第三次进入乾清宫,前两次,一次是穆宗奉两宫皇太后御乾清宫,接见“美利坚访华代表团”,关卓凡作为中国的首相,参与接见;一次是文宗“托梦”圣母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决定赴天津为文宗“静修祈福”,两宫皇太后乃御乾清宫,向亲贵、重臣宣谕其事。
那两次,进入乾清宫的关卓凡,身份都是诸多臣子之一;这一次,关卓凡的身份,名义虽然还是臣子,可是,实质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已经是这座“天子正衙”的事实上的男主人了。
一想到,从今往后,就要在这座“天子正衙”——嗯,或者叫“天子正寝”,和皇帝一块儿滚床单,嘿嘿,还是很有些小激动的呢。
黄玉敬引着关卓凡来到了左边的大门,关卓凡抬腿,跨过高高的门槛,迈进了明殿。
前边儿说过了,中间的那扇大门,是只有皇帝、皇后、皇太后才能够出入的,现在虽然打开了,但是,只是为了通风,不能够拿来做进出的通道。
关卓凡这位乾清宫的“事实上的男主人”,明面儿上,到底还是臣子。
进了门,触目所及,就是丹陛之上的宝座,宝座之上“正大光明”的匾额。
关卓凡心中,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从古至今,这种地方,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正大光明”?
真是“中既不足,必形于外”,缺什么,就得抖搂什么!
这块“正大光明”的匾……
关卓凡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下一任皇帝,就是我的儿子了——当然,也可能是女儿,呃,到时候,我要不要也搞一个“金匮建储”呢?
俺的生育能力,是已经得到证明的了;皇帝嘛,虽然还没有怀孕,可是,经过检查,身体是非常健康滴,假以时日,总会生产的,而且,也不像是只能下一只蛋的样子……
嘿嘿,到时候,可别弄一个关卓凡版的“九王夺嫡”出来啊!
*(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大象无形,内有乾坤
关卓凡正在胡思乱想,黄玉敬轻轻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的问道:“请王爷的示,是先看东次间呢,还是先看西次间呢?”
“不急,”关卓凡微笑说道,“我要先恭读高宗纯皇帝的圣训。”
所谓“高宗纯皇帝的圣训”,是指挂在殿中央四根大柱上的两副楹联——都是高宗的御笔。
只是轩王爷的样子——
挺着胸,背着手,微微的仰着头、眯着眼,并不怎么像“恭读”的样子啊。
前两次进乾清宫,都没法子东张西望,这两副著名的楹联,都没有认真细看,这一回,可要好好儿的瞅一瞅了。
前面的两根大柱——丹陛两侧的大柱,上面的楹联是:“表正万邦,慎厥身修思永;弘敷五典,无轻民事惟难。”
后面的两根大柱——宝座屏风两侧的大柱,上面的楹联是:“克宽克仁,皇建其有极;惟精惟一,道积于厥躬。”
意思都不坏,可是这个字——
关卓凡在心中重重的“哼”了一声: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嘛。
放在二十一世纪,这几幅字,顶多就是个书法爱好者的水平,且还是那种入门没多久的书法爱好者。
关卓凡眼中,清朝诸帝,论法书,自以世宗为第一,高宗的字,连他老爸一半的水平都没有,就这样的一笔烂字,还一天到晚到处涂涂抹抹,一个人,自知之明少到了这种地步,也真是世上罕见啊。
见天儿对着这几幅烂字,实在“眼冤”,能不能想个什么法子,把它们给换了呢?
轩亲王眯了老半天的眼睛,总算“恭读”完“圣训”了,转过头来,“先从西次间看起吧。”
“是,是!”
乾清宫的东、西次间,对于二十一世纪生人来说,是一个非常“恍惚”的“存在”。
因为乾清宫的明殿过于轩敞,许多人都会有一个错觉,以为明殿东、西两墙上的门,就是开向两侧穿堂的那个门了——以为明殿和穿堂之间,只隔着一堵墙。
有此误会,略一深思,便会十分奇怪:乾清宫是“天子正寝”哎,这样一个格局,叫天子“寝”在哪里呢?
这个错觉,连关卓凡也曾经有过,攒着眉头,奇怪了半天之后,突然反应过来了,不由哑然失笑。
事实上,明殿和穿堂之间,还有次间,而且,其轩敞,是不论在原时空还是在本时空,关卓凡都从所未见的。
只是在原时空,乾清宫的东、西次间,从来门窗紧闭,不露真容,许多人就对眼前的偌大空间,视而不见了。
现在,我不但可以一睹这个叫我“恍惚”了多年的“存在”的真容,从今以后,还以之为居停,同这个庞大帝国的皇帝一块儿双宿双飞,嘿嘿,嘿嘿,这个穿越嘛,还是有些好处滴。
明殿和次间之间的门已经打开了,不是隔扇门,是那种有门栓的厚重木门,就尺寸而言,普通人家的院门,亦不过如此。而对于乾清宫来说,别说什么“院门”了,这不过是明间和次间之间的门,是“间门”,连“房门”都算不上——乾清宫的“房门”,是中门只能走皇帝、皇后、太后的那三个大门。
“间门”的上方,是一架装饰性的门檐,雕饰极其繁复,关卓凡略略扫了一眼,便微有目眩之感。
得,不看了,进去。
一进门,关卓凡便微微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约有两层楼……不止,差不多有三层楼那么高了!
抬起头,关卓凡反应过来了:次间的天花,和明殿的天花,其实是同一天花——怪不得如此……高敞!
转过头,看了看那两面打开的槛窗,关卓凡明白了:
乾清宫宽九间,明殿——即明间,占了三间;东、西次间,各占两间;还有两间,即尽间的位置,给了两侧的穿堂,一侧一间。按照明间、次间、梢间、尽间的顺序,一路排过去,所谓“次间”,其实是“次间”和“梢间”连成了一体,怪不得如此……轩敞!
哎,高敞,轩敞,我的形容词,有点儿贫乏呀。
乾清宫深五间,深邃至此,宽两间的屋子,如果由头至尾、无遮无拦,必定大而无当,于是,次间被隔成了前后、或者说南北两室,后室、或者说北室,又被隔成了上、下两层,上层,前文是提到过的,即孟敬忠、黄玉敬两人讨论的所谓“仙楼”了。
好,先不管什么后室、北室,先看看这个前室、南室。
东、西两墙,都竖起了极高、极宽的书架。
高到了程度?大约一层半楼那么高吧,就连门的上方,也是书架。
宽又到了什么程度?整面墙,全是书架,不留任何余地。
书架之上,善本琳琅,一眼看去,气势恢宏,极为夺人眼球。
关卓凡心中感叹:都说康熙好学,名下无虚啊!
印象中,似乎还没有哪个皇帝,像康熙这样,把自己的寝宫,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大书房的?
爱新觉罗.玄烨,清朝十二帝之中,既是最好学的一个,也是头脑最开通的一个,本来,中国最有可能在他手上,开启近代化的进程的,可惜啊,你做了六十一年的皇帝,文德武略,粲然可观,可是,“近代化”三字上头,却几乎啥也没有做。
可惜,可惜。
在这个时空,俺既然住了你的屋子,“近代化”这个活计,就由俺来做成了吧,嘿嘿,嘿嘿。
南窗下是炕,炕几上,素净的暗花白瓷花樽中,一丛早发的红梅,在阳光下的照耀下,分外夺目。
有趣。
这樽红梅,大约就不干这间屋子原主人的事儿了,是哪个的主意呢?
关卓凡看了黄玉敬一眼,心里说:这个乾清宫总管,还是挺会办差的嘛。
太监是天底下最会察言观色的人,轩王爷微妙的神情变化,都看在黄玉敬的眼里,他心中暗喜:送给孟敬忠的那个大红包,真值!
“这些书架,”关卓凡说道,“都是固定在墙上的吧?”
“是,”黄玉敬说道,“回王爷的话,都是固定在墙上的,不然,架子太高了,不小心倒了下来,可不得了。”
顿了一顿,“王爷请安心,每一个榫卯,都仔细检查过了,该换的,都换过了,这两排书架,跟康熙爷那会儿,是一般的牢固的。”
再顿一顿,“还有,架子上的书,一本一本,都晒过了,没有一本发霉的——如果有,王爷尽管处分奴才好了。”
关卓凡一笑,“我信得过你。”
黄玉敬浑身骨头大轻,脸上的笑容,更加是堆出花儿来了。
关卓凡的视线,回到了书架上,心里想,这两排书架,如此之高,上面那几层的书,可怎么拿呢?
转念一想,哑然失笑:自然有太监爬了梯子上去取的,难道要皇帝自己上高下低不成?
自己虽然做了亲王,做了皇夫,这个思维习惯,还是……嘿嘿。
北室的下层,一眼看去,就能看出,再被隔成了东、西两室——西边儿是四扇隔扇门,东边儿是四扇槛窗,门、窗之间,是一根红漆大柱。
目下,门窗都是打开的,西室的第一扇门——即紧靠大柱的那扇门的后边儿,露出了一截弧形的楼梯,这,就是登上“仙楼”的楼梯了。
轩亲王并不急着“登仙”,而是先进了西室。
一进门,迎面的北墙,是一具紫檀雕花的大床,占了满满的一堵墙,几乎可以算是一个“榍间”了——上面还有雕花的横楣。
哦,这就是正经的“寝卧”了。
“启禀王爷,”黄玉敬说道,“御榻虽然靠着北墙,又是床,不是炕,可是,到了冬天,跟南窗下的炕,是一般暖和的——地龙就从御榻下边儿走。”
冬天?现在已经算是初冬了吧?
“地龙现在烧起来了吗?”
“回王爷的话,”黄玉敬说道,“还没有,得等到彻彻底底的通过风、透过气儿了,才好烧地龙,不然,烟火气就重了。”
顿了一顿,“王爷放心,烧了地龙,不到一天,整座乾清宫,就都暖和了,最冷的天儿,大毛的衣服,也是穿不大住的——断不会耽误事儿的。”
关卓凡点了点头。
地龙的好处,他自然是晓得的,不过,他原本担心,乾清宫之轩敞,远过养心殿和东、西六宫,不晓得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地龙管不管用?为此,他还有一个“改造乾清宫”的计划,譬如,替乾清宫装上暖气什么的,他还在舆图上认认真真的寻找,哪一处地方,是适合安装锅炉的?
如果真像黄玉敬说的,“最冷的天儿,大毛的衣服,也是穿不大住的”,那么,他“改造乾清宫”的计划,就可以缓行了,至少,在权力彻底稳固之前,可以缓行,也少给政敌些攻击自己的把柄。
由西室入东室,一进门,就发觉东室较西室狭窄了不少,大约只有西室三分之二的样子——必是又被隔成了南、北两室了。
南室这儿,临窗设榻,是一个起居室的格局,只是卧室在外,起居室在内,颇有点儿不大习惯。
转念一想,也无所谓,这个地方,除了皇帝和自己,以及贴身的太监、宫女,再没有别人会进来了,卧室和起居室,哪个在外、哪个在内,原也没有什么区别。
嗯,南室是起居室,那么北室是什么呢?
倒有些叫人好奇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