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耽美小说乱清TXT下载乱清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乱清全文阅读

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一五章 准备打仗,准备打大仗

    几位大军机的心,齐齐的跳了起来:听轩亲王的言下之意,竟是要和俄国人——

    一点不错。

    “咱们和俄国人,”关卓凡沉声说道,“或迟或早,有一场大战好打!到分了胜负的时候,这几笔账,再好好儿的算他一遍——”

    微微一顿,轻轻的咬着牙,“当初算多了我的,统统给我吐了出来!——一个平方公里,也不要想昧了我的!”

    文、曹、许、郭,个个心跳加速。

    王爷的话,听在耳中,没有不血热的,可是,可是——

    过了好一会儿,文祥低声说道:“王爷,法国人那儿,咱们还没有——”

    话没说全,便打住了。

    不过,意思很明白:对法战事,如箭在弦,孰胜孰负,尤未可知,这种时候,怎么可以对俄罗斯启衅呢?

    这个,也同是曹、许、郭三人的疑问。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博川,你以为我现在就要和俄国人‘再好好儿的算他一遍’?怎么可能?莫说咱们根本没有‘两线作战’的能力,就是打赢了法国人,也不能马上就和俄国人翻脸——且早着呢!”

    几位大军机互相看了看,文祥说道:“请王爷训谕!”

    “第一,如果对法战事奏凯,”关卓凡认认真真的说道,“接下来的几年,就是兴作、发展的‘黄金时间’,咱们要抓牢了这段时间,暂不宜旁骛,至少,三、五年之内,不宜再有大的征伐。”

    黄金时间?——嗯,形容入妙!

    “是!王爷睿见!”

    “第二,对法的战事,”关卓凡声音平静,“我整整筹备了三年;对俄的战事,收复新疆之后,才能正式着手筹备,而且,三年是一定不够的!”

    微微一顿,“五年也未必够!满打满算,十年吧!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十年之内,咱们跟俄国人重新算账!”

    原来如此!

    几位大军机都微微的松了口气。

    同时,一颗心放下来之后,注意力自然就转到了“跟俄国人重新算账”的宏大愿景上,略一思之,不止一人,脸上现出了隐约的、压抑不住的激动。

    “论国力、战力,”关卓凡说道,“法国人较之俄国人,只强不弱,咱们打法国人,三载备战;打俄国人,倒要五年、甚至十年,何故?”

    这是一个“设问”,接着便自问自答:

    “法国和咱们,相隔万里,咱们和法国的这个仗,其实是打不大的——战场在咱们家门口,距法国本土,太远了!打大了,法国人容易吃不住劲儿,再者说了,越南在法国人眼里,到底只是一块‘殖民地’,而且,单单一个南圻,地头也没有多大,倾国以赴,这个账,也算不大过来不是?”

    略略一顿,“海路不说,陆路——我满打满算,投三个师的轩军进去,应该就尽够了。”

    三个师的轩军——

    几位大军机相互以目:已有两个师的轩军调到了云南,再调一个师过去,一切部署,就都定下来了!

    “不过,俄国不同!”关卓凡神色郑重,“俄国和咱们,可是接壤的!”

    “东北还好,距他的京城莫斯科,实在是太远了!仗如果在东北打,一般的是打不大的——这个道理,同咱们和法国的战事,是一样的。”

    “可是,如果咱们和俄罗斯的仗,是在西北打,情形就不同了!”

    “这个仗,战场距俄罗斯的京城,到底要近很多!而且,西北和中亚,连做一体,经略中亚,是俄罗斯一以贯之的国策,特别是,俄国人在克里米亚吃了英、法的大亏,更加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因此,中亚便成了俄罗斯国策的重中之重,他发起狠来,这个仗,是可以往大里打的!”

    “到时候,莫说三个师了,我就是把十万轩军都填进去,也未必就够用!”

    几个大军机,都微微悚然。

    “因此,必须做万全的准备!”关卓凡说道,“三万人的仗,咱们筹备了三年;十万人的仗,筹备的时间,就算不要十年,五年、七年,总是要的吧?”

    顿了顿,“别的不说,就说新疆——将来,咱们在西北和俄罗斯开战,新疆既是大前线,又是大后方,新疆诸事不顺,对俄作战,便无从谈起!而大乱初定,单是把新疆给粗粗的理顺了,怕就要个三、五年吧?”

    “如此说来,”文祥试探着问道,“王爷以轩军退役有功人员治疆,是为了——”

    说到一半,又打住了。

    “不错!”关卓凡说道,“新疆的治理,全国之中,是第一特出的——一边儿要休养生息,一边儿要鼎故革新——全面的鼎故革新!而休养生息、鼎故革新的同时,还得为将来的对俄战事做准备——””

    微微一顿,“我说的再明确些——新疆设省,肇建之始,就得全力以赴的替为这场大战做准备了!”

    几位大军机,微微颔首,神色郑重。

    “整个新疆,亦民、亦兵!”关卓凡说道,“嗯,新疆的建制,也许要挂两块牌子,一块牌子,是朝廷的既有经制;另一块牌子嘛,就叫做……‘生产建设军团’,如何?”

    生产建设军团?

    这个名字,呃,好生古怪……

    不过,仔细想去,“生产”、“建设”、“军团”……嗯,倒也是能尽状其责呢!

    还有,不止一个人想,这个“生产建设军团”,不就是……“屯垦”吗?

    关卓凡晓得大伙儿在想什么,笑了一笑,说道:“听到‘生产建设军团’六字,各位大约都会想到‘屯垦’二字——”

    顿了一顿,“以‘屯垦’视‘生产建设军团’,亦未尝不可,不过,‘生产建设军团’不是普通的‘屯垦’,是……‘大屯垦’!”

    大屯垦?

    “‘屯垦’者,可不止于士兵!——巡抚为‘生产建设军团’之军团长,布政使为副军团长,道、厅、州、县,都按照级别,在‘生产建设军团’中列衔——人人都有一个军衔。整个新疆,嗯,某种意义上,可以看做一个……大大的兵营。”

    大兵营?

    果然是……大屯垦!

    “如此……曹毓瑛缓缓说道,“就是以军法治疆了。”

    关卓凡双掌轻轻一拍,“琢如此言,切中肯綮了!我就是要以军法治疆!”

    微微一顿,“这个‘军法治疆’,有两层用意,我索性在此都说透了——第一层,是方才说的,筹备将来的对俄战事——”

    再顿一顿,“这第二层,其实方才也说过了,‘新疆的治理,全国之中,是第一特出的,一边儿要休养生息,一边儿要鼎故革新’——这个‘鼎故革新’,不比内地,其中,既有变‘伯克’为‘郡县’的‘鼎故革新’,又有族群认同的‘鼎故革新’,还夹杂着教务的‘鼎故革新’,还实为天下第一难办的差使!”

    说到这儿,加重了语气:“只有军法治疆,才能够令行禁止,绝某些不逞之徒的妄念于既萌之日!”

    这是极深刻的用心,在座之人,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想的到,几位大军机,凛然之下,齐声说道:“王爷睿见!”

    “因此,新疆这盘棋,我说句王婆卖瓜的话,不用‘轩军退役用功人员’,只怕也下不下来!”

    这个话,没有人不服气,几位大军机,一起点头称是。

    “王爷,”许庚身想起一个事儿来,“巡抚照例要挂兵部侍郎的衔,以便节制境内驻军,新疆巡抚,既然挂了‘生产建设军团军团长’的衔,那么,这个兵部侍郎的衔——”

    “自然还是‘照例’,”关卓凡说道,“兵部侍郎是文职,‘生产建设军团军团长’文武兼顾,不一样的,彼此不重复、不冲突。”

    这就更加通透了!

    *(未完待续。)

第一一六章 中国化,中国话

    “如此说来,”文祥说道,“新疆的治理,对俄战事的筹备,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一物之两面。”

    “‘一而二,二而一,一物之两面’——”关卓凡赞道,“博川这个话,说的透彻!”

    顿了顿,“我方才说了,对俄作战,新疆既是‘大前线’,也是‘大后方’,新疆的事儿办不好,新疆的治理不上路,这个仗,也是决然不可能打的好的。”

    “是!”

    “治疆,”关卓凡加重了语气,“第一紧要的,是治教!”

    治教?

    几位大军机,都是微微一凛,全神贯注,凝神倾听。

    “新疆的维吾尔人、陕甘的回人,”关卓凡说道,“崇信的都是回教,就这一层来说,陕、甘、新,确实是‘西北一盘棋’——”

    “《钦定教务管理章程》是已经正式颁行了的,这个《章程》,算是为陕、甘、新量身定做,为了《章程》的有效实施,我想,陕、甘、新三省的巡抚之下,应该设立一个专门的衙门,总理本省的教务,嗯,这个专门的衙门,就叫做……‘教务管理局’吧!”

    教务管理局?

    “巡抚之下?”文祥试探着问道,“王爷的意思,‘教务管理局’直隶于巡抚,不归……布政使管?”

    “不错!”关卓凡说道,“‘教务管理局’的级别,等同于按察使司,‘教务管理局’的堂官,也是正三品——看齐按察使!”

    如此一来,一省之“治教”,就上升到和一省之司法、财政相同的高度了。

    “除此之外,”关卓凡说道,“‘西北总督’衙门里,也要有一个专门的机构——至少,‘西北总督’的幕中,要有人专责教务这一摊儿,专门负责联络、协调陕、甘、新三省的‘教务管理局’。”

    几位大军机都晓得,轩亲王一向是主张“精兵简政”的,现在,居然在陕、甘、新三省新增设一个如此高级别的衙门,可以想见,王爷真正是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儿的“治教”了!

    “治教,首先要‘钦定教义‘’——”关卓凡说道,“不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乱了套了;异端邪说,亦会趁虚而入,蛊惑人心。”

    钦定教义?

    “我早就想做这样的一件事——”关卓凡说道,“朝廷出面,召集精通教义的饱学之士,将回教经典,一一整理,钦定之后,刊刻颁行,以为弘法之绳墨。”

    几个大军机都是心头微微一震。

    “王爷,”文祥说道,“这真正是……好大的一件功德!”

    关卓凡微微一笑,“这确实是好大的一件功德,不过,正因为其大,所以,必须回人、维吾尔人共襄盛举。之前,新疆未定,‘钦定教义’一事,就谈不上维吾尔人那一块儿;现在,新疆的战事,收官在即,‘钦定教义’,可以摆上日程了!”

    “是!”

    “钦定教义,”关卓凡说道,“有三条,是要特别留意的。”

    “第一,不论何教、何派,其教义都以导人向善为第一精要,”关卓凡缓缓说道,“我晓得,回教,也是讲究平和、中道、宽容、善行的,所以,但凡有教唆信众报复、仇杀的,皆属妄诞,非正信、正行,不得留存于‘钦定教义’之内。”

    “第二,满、汉、回、维、蒙、藏,不论哪一族,儒、释、道、回,还有……嗯,天主教,不论哪一教——只要是中国人,便为我皇帝赤子,便为我华夏同胞!大伙儿都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份同兄弟姊妹,无分彼此!因此,若有视他教、他族为‘异教徒’、‘异端’的,亦皆属妄诞,亦不得留存于‘钦定教义’之内。”

    “第三,陕甘是中国领土,新疆是中国领土,回人是中国人,维吾尔人是中国人,因此,回教——陕甘的回教,新疆的回教,云南的回教……总之,但凡中国地面儿上的回教,皆是‘中国的回教’——”

    “回教虽然是外头传进来的,可既入了中国,做了‘中国的回教’,就该入乡随俗,就该有‘中国特色’,就得……‘中国化’!这一层,一定要在‘钦定教义’中有所体现,而且,一定要浓墨重彩!”

    “中国特色”、“中国化”——很新鲜的说法啊!

    大军机们仔细体味,过了片刻,曹毓瑛第一个说话了:

    “王爷高屋建瓴!譬如……释教,起自天竺——印度,并不是咱们中国土生土长的,可是,传入中国之后,兼容儒、道,自成流派,衍化八宗,蔚为大成,较之天竺本土的释教,其实……已更胜一筹了。”

    微微一顿,“回教,也很该走这样的一条路子。”

    曹毓瑛话中的“八宗”,指的是汉传佛教的八个流派——禅宗、天台宗、法相宗、华严宗、律宗、净土宗、三论宗、密宗。

    关卓凡拊掌,“琢如的话,搔到痒处了!——正是如此!”

    “王爷‘中国化’之谓,”郭嵩焘说道,“精辟之极!我想,这个‘化’字,就是‘化入中国’,就是‘以中国化之’,就是……‘王化’之‘化’了。”

    关卓凡再次拊掌,“正解!筠仙的譬解,可谓……‘出神入化’了!’”

    大军机们都笑了起来。

    “王爷说的这三条,”文祥感叹着说道,“每一条,都是正本清源之举!‘钦定教义’,善莫大焉!这件事情,一定要好好儿的办了下来——要花大气力来做!这是遗泽百代的大功德!”

    “‘正本清源’,”关卓凡说道,“嗯,不错,就是这四个字!”

    虚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第一,这里边儿的糊涂念头,统统廓清了;第二,官吏们尽职尽责,不苛虐百姓——只要做到这两条,回人也好,维人也罢,哪个不愿意安居乐业?哪个还肯受异端邪说的蛊惑,铤而走险,造反作乱?”

    “是!王爷睿见!”

    “当然,正本清源,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关卓凡说道,“可是,‘钦定教义’一经颁行,天下回教,弘法传道,便皆须以之为本!‘钦定教义’之外,皆属妄诞,若有‘讲经’不以‘钦定教义’为本的,就是谬解精义,就是异端邪说,必须厉禁,必须严惩!”

    “是!”

    “还有,弘法传道,必得于朝廷认可的寺庙之内,若有人在这些寺庙之外,私下讲经,即便讲的是‘钦定教义’,也是‘习黑经’——只要是‘习黑经’,便得严惩不贷!”

    “是!”

    “至于这个‘认可’——”

    沉吟了一下,关卓凡说道,“大乱初定,应敕下西北总督,陕、甘、新三省巡抚以及三省的‘教务管理局’,将陕、甘、新的回教寺庙,由头到尾,梳理检核一遍,分分清楚,经过朝廷允准、合乎规定的,重新予以认证,并颁发‘执照’,其中若有毁于战火或过于破旧的,朝廷还要拨款修缮;未经允准、私下开设的,永远封禁,不许重开!”

    “是!”

    “这个‘执照’,”关卓凡说道,“要一年一审——要确保主持寺庙的‘阿訇’,皆为守法弘道之士。”

    哦?

    “这个‘审’,”关卓凡说道,“我想,可以仿京察、大计,也分出个三六九等,其中‘一等’、‘卓异’的,朝廷和官府,要表彰、要奖励;最下头的那一等,即不合格的,就没有资格继续堂皇高居、口若悬河了!这个阿訇,只好请别人来做,这位不及格的老兄,只好请他回家抱孩子去,以免误人子弟!”

    这真是特别了!

    京察、大计,为朝廷考察文职官员之制度,考察京官曰京察,优异者称“一等”,考察外官曰大计,优异者称“卓异”,京察、大计,皆三年一次。

    寺庙和阿訇,也可以“京察”、“大计”?

    仔细一想,真是有何不可?

    为了得“表彰”,为了受“奖励”——这个“奖励”,想来不仅仅止于一个“一等”或“卓异”的名头;至少,为了“不回家抱孩子”,寺庙的主持,自然要努力替朝廷讲话,要自动自觉的抵制异端邪说——

    嗯,妙之极矣!

    “我看,”郭嵩焘意味深长的说道,“教务管理上头,多少是要花一笔钱的。”

    “这笔钱应该花!”许庚身说道,“这是为了西北的长治久安!我想——”

    说到这儿,看着关卓凡,含笑说道,“请王爷掏这笔钱,王爷大约不会如何心痛。”

    关卓凡“哈哈”一笑,“我就是个守财奴——不过,星叔说得对,掏这笔钱,我不会心痛。”

    “阿訇只能在寺庙传道,信众只能在寺庙学经,”曹毓瑛目光微微发亮,“寺庙尽归‘教务管理局’管理,又个个力争上游,这个格局……嗯,尽入我毂中矣!”

    关卓凡微微一笑,“百密必有一疏,总还有几个‘习黑经’的,不过,只要咱们持之以恒的‘正本清源’,规矩立起来了,风气正了,纵有几条漏网之鱼抓不全,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是!”

    “还有一条,”关卓凡郑重说道,“‘钦定教义’有两个版本,一个是‘通用语版’,一个是‘维吾尔语版’——目下,会说‘通用语’的维吾尔人太少了,不能不多准备一个‘维吾尔语版’。”

    顿了顿,“两个版本的‘钦定教义’,同时在新疆颁行;新疆之外,中国其他所有地方,‘钦定教义’,只颁行‘通用语版’一种,因此,传经布道的阿訇,必须具备一个最基本的条件——熟习‘通用语’。”

    *(未完待续。)

第一一七章 我、是、中、国、人!

    通用语,汉语。

    “阿訇讲经布道,”关卓凡说道,“只新疆一地,许用维吾尔语,其余地方,皆须用‘通用语’。”

    顿了一顿,“阿訇们的官话,未必都讲的好,没有关系!讲不好的,硬着头皮讲,讲多了,自然也就好了,实在讲不清爽的,许杂以当地土语,不过,土语到底也是‘通用语’之土语——”

    再顿一顿,面色变得严峻,“无论如何,不许用阿拉伯语讲经布道——有敢以身试法者,也请他回家抱孩子去!”

    之所以要把阿拉伯语拎出来,是因为回教经典,都用阿拉伯语写就,中国的回教徒,学经、念经、讲经,许多时候,自然而然,也就用上了阿拉伯语,关卓凡的“钦定教义”,其实,首先是一个回教经典的“汉化”工程。

    “王爷睿见!”文祥说道,“维吾尔语到底也是中国话之一种,阿拉伯语,却是地地道道的外国话!中国人在中国对中国人讲经布道,却用外国话,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不错!”曹毓瑛说道,“而且,以外国话讲经布道,也极易开谬解经义、流布邪说之端,一定是要厉禁的!”

    关卓凡点了点头,“博川、琢如的话,都说到了点子上。除此之外,阿訇以‘通用语’讲经布道,对‘通用语’的推广,也至关重要。”

    “阿訇以‘通用语’讲经布道,”许庚身接口说道,“学经听道的信众,如果不会‘通用语’,自然要想法子去学,这,便自然而然,大大加快了‘通用语’的传布。”

    关卓凡再次颔首:“星叔说的是!”

    略略一顿,“咱们来好好儿说一说这个‘通用语’——我以为,欲求新疆大治,教务之外,第二紧要之事,便是推广‘通用语’了!”

    “何以要推行‘通用语’,道理必须讲清楚了——”

    “第一,满、汉、回、维、藏、蒙,都是中华赤子,都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都是一家人,若有人竟听不懂其余九成九的人的说话,还哪里好意思叫什么‘一家人’?天底下可有听不懂彼此说话的一家人吗?”

    “第二,若无‘通用语’之设,藏、蒙、回、维,同汉地、汉人就难以交通;藏、蒙、回、维之间,亦无法交通,则其人之求学、经商、仕进,必大受影响;其地欲兴旺发达,亦会困难重重,‘通用语’之设,真正是设身处地为这些地方的民众着想,是为这些地方的民众好!”

    “王爷的训谕,再明白不过了!”郭嵩焘说道,“我记得,定汉语为通用语的上谕里,有这么一段话——”

    想了一想,“‘世界万国,三代以上,言语同一,黄发垂髻,略无参商,民人熙然;三代以下,言语殊异,重译难明,猜嫌渐生,龃龉日多。乃各怀异心,彼此怨谤,相互揣疑。细嫌终成大忿,手足化为仇雠,兵戈相交,冤冤相报,世代相仇。’”

    顿了顿,“这段上谕,将一国人民言语殊异的害处,说的透彻极了!而泰西故老相传,亦有‘通天塔’一说,可资印证——”

    “通天塔”的传说,不是每一个人都晓得,许庚身就不晓得,他很感兴趣的问道:“‘通天塔’?怎么说呢?”

    “说是巴比伦人建通天塔,”郭嵩焘说道,“高耸入云,直指仙居,神祇大为骇异,乃暗中施法,变乱了人们的言语,从此,甲说出话来,乙就听不懂了。于是鸡同鸭讲,大生龃龉,再也无法协力筑塔。通天高塔,半途而废,神祗之计,终于得售。”

    “事情不是到这儿就结了——人们言语不通,误会不断,争执不停,终于,开始大打出手。”

    “架愈打愈大,死的人愈来愈多,彼此的梁子,愈结愈深,没有办法再住在同一个地方了,只好流离各地,各自筑城、建国。此时,眼中看去,周围无非仇雠,于是彼此攻伐,世代相仇,无止无休。”

    “有意思!”许庚身连连点头,“有意思!”

    关卓凡心想,你们几位是不晓得,当初,俺就是拿“通天塔”的故事忽悠了御姐,说服她同意定汉语为“通用语”的,上谕中的“三代以上”如何,“三代以下”又如何,根本就是从这个故事化出来的呢。

    “我看,”曹毓瑛说道,“推行‘通用语’的过程中,这个‘通天塔’的典故,要好好儿的给大伙儿说一说——要不断的说,反复的说。”

    “对头!”许庚身点头说道,“道理说通了,习学起来,心气儿也就顺了,劲头儿也就大了。”

    “不过,”关卓凡说道,“大约还是有人不大服气:维吾尔话也是中国话,蒙古话也是中国话,藏话也是中国话,何以单单定汉话做‘通用语’?——何以单单叫我们去学汉人的话,不叫汉人来学我们的话?”

    说到这儿,自己笑了一笑,“这个道理,其实明白的很,定汉语为通用语,全国只有百分之三、四的人,要学一种新话,若定维语、蒙语、藏语之任何一种为‘通用语’,不得了了——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要学一种新话了!这哪里是生意经?朝廷也没有这么多钱去做推广啊!”

    “再者说了,哪个说汉人不学维、蒙、藏语的?不然,理藩院的通译,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几位大军机,都笑了起来。

    “道理说通了,”关卓凡说道,“接下来,就是具体的推行了——”

    “方才已经说过了,寺庙和阿訇,对推行通用语,意义重大,寺庙和阿訇,若带头习、用通用语,以为表率,信众自然跟随——”

    说到这儿,略作沉吟,“这样吧,阿訇学会了通用语的,要奖励;能够用通用语讲经布道的,要重奖!还有,寺庙执照的‘年审’,阿訇本人的‘京察’、‘大计’,也要和习、用‘通用语’挂起钩来。”

    “好!”文祥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只不过是习、用一种新话而已?再者说了,艺多不压身,多一技傍身,又有什么不好的?”

    关卓凡微微一笑,“是。”

    顿了顿,“第二,就是要多设学堂了。”

    “这个学堂,分成两种,第一种——我姑且称其为‘一级学堂’——要做的,不是教授普通维吾尔民众‘通用语’,而是培训能够教授‘通用语’的人才,然后,派他们下到各镇、各乡、各村的‘二级学堂’,充当教授‘通用语’的老师。”

    “‘一级学堂’,由朝廷、官府全资设立;‘二级学堂’,数量太多,只能因陋就简,由地方自筹资金,官府视情形予适当以资助。”

    “不过,毕业于‘一级学堂’、入‘二级学堂’为师的,其薪水就不烦地方了——全由官府支给。如此,所谓‘二级学堂’,地方上的负担,不过就是提供一个适当的场地,以及桌椅、茶水,所费应该是有限的。”

    顿了顿,“再说一遍,这个‘二级学堂’,尽可因陋就简!譬如,场地——天气好的时候,就是露天,也是可以的!至于桌椅——席地而坐,也不是不可以的嘛!”

    轩亲王的用意,大军机们都听出来了。

    计划中的“二级学堂”,数量庞大,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为求其成功如数设立,只能尽量降低其设立之“门槛”。

    不过,因为“二级学堂”只教授语言,不教授文字,因此,对于硬件的要求,确实是可以降到最低的。

    即便如此,这个设立学堂的计划,所费依然不菲。别的不说,就说“一级学堂”的毕业生的薪水,就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

    不过,大军机们都有默喻:这个钱,花的值!

    “新疆的学堂,”关卓凡说道,“‘一级’也好,‘二级’也罢,除了教授‘通用语’,还有一桩极紧要的任务——流布皇帝之德泽,宣扬朝廷之至意,剀切晓谕,春风化雨,终使荒服归于王化。”

    “其中,第一紧要的,是要告诉老百姓,他们是哪个国家的人——”

    略略一顿,加强了语气,“要告诉他们——他们是中国人!”

    几位大军机,都是心中一动。

    “老百姓不晓得自己中国人——这不是笑话!”关卓凡郑重说道,“大乱之前,许多新疆的百姓,只晓得自己是‘缠回’,现在,他们刚刚晓得,自己是‘维吾尔人’,只怕还有许多人,不晓得自己是哪一个国家的人?因此,要反反复复的说,他们——嗯,应该说,我们,我——”

    说到这儿,一字一顿,“我、是、中、国、人!”

    轩亲王眼中,隐约闪烁着一种热烈的、甚至是……狂热的光芒。

    几位大军机,无一不是宦海沉浮、遍历世事,都是十分深沉的人,可是,轩亲王这个语气、这个表情……简简单单五个字入耳,竟是人人都不由得莫名其妙心跳加速。

    “这个话,”关卓凡眼中光芒愈炽,“要天天说、月月说、年年说——直到每一个老百姓,都以之为天经、为地义!”

    *(未完待续。)

第一一八章 天翻地覆慨而慷

    我是中国人,天经、地义。

    文、曹、许、郭,都有口干舌燥、气血上涌之感。

    文祥甚至做了一个在这种场合他从未做过的动作——攥起拳头,轻轻的挥了一下,眼睛中也放射出和关卓凡类似的光芒:

    “好——持之以恒,人心效顺,金瓯巩固,新疆大治!”

    曹、许、郭,纷纷点头:

    “正是!”“不错!”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郭嵩焘感叹着说道,“若有生之年,可以亲睹,新疆、内地,再无龃龉、无纷争,手足相牵,共享太平——如是,吾当含笑而赴九泉矣!”

    “筠公这个话,”文祥立即接口,“深得吾心!——咱们俩是一样的!”

    郭嵩焘怔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文祥和自己同岁。

    他不由放声大笑,“莫逆于心,莫逆于心!”

    放声大笑——在这种场合,和文祥方才握拳挥舞的动作一样,严格说起来,亦属“失仪”滴。

    他们两个“倚老卖老”,话头扯到了生生死死上面,旁边的“年轻人”,就不大好接口了,只好微笑不语。

    过了片刻,郭嵩焘笑声歇落,关卓凡开口了:

    “学堂之设,除了教授‘通用语’,并流布德泽、抚绥荒服之外,还有一个用处,亦甚为紧要——”

    顿了一顿,“实话实说,多少年来,朝廷、官府的手,其实都不大能够直接伸进乡、村这一层里头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全,听者之中,反应快的,心中已经一跳,同时,眼睛也微微的睁大了——

    对呀!“一级学堂”的“毕业生”,还可以——

    关卓凡看着几个下属的表情,微笑说道:“好,我要说些什么,几位大约是已经猜到了的了。”

    “‘一级学堂’的‘毕业生’,”曹毓瑛的话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还可以替朝廷和官府观风纳谣、考察吏治!——如此,就等于朝廷和官府,嗯,在每一条乡村——嗯,应该说,在有‘二级学堂’之设的乡村,放进一个自己的耳目了!”

    “如此一来,”许庚身的兴奋,亦溢于言表,“朝廷和官府,就算直接把手伸进了乡、村这一层里头了!这个……‘乡政’、‘村政’,就不能尽为士绅、胥吏把持了!”

    “星叔‘乡政’、‘村政’之说,有味道!”郭嵩焘说道,“如果朝廷和官府真的能够直接掌控‘乡政’、‘村政’,那可真是——”

    心里说:那可真是天地变色了!

    不过,“天地变色”神马的,毕竟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说,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更加堂皇的说辞,郭嵩焘把后半句咽了下去,转向关卓凡,叹了口气,用一种衷心敬服的语气说道:“王爷,新疆学堂之设,真正是高瞻远瞩,遗泽后世!”

    关卓凡一笑,说道:“其实,单靠一个‘二级学堂’,朝廷和官府,还做不到直接掌控‘乡政’、‘村政’——且远着呢!不过,拿他来做一个楔子,还是不错的——万事总要有一个开头,楔子打进去了,局面也就打开了!”

    “是!”

    “而且,”关卓凡说道,“有些事情,在新疆办,比在内地办,反倒要容易些——新疆设省,不是‘重建’,是‘新建’——俗话说的好,一张白纸好画画!还有,新疆是什么都打乱了、打烂了、打没了,留下来敢跟朝廷、官府别苗头、较真儿的,也没有多少了,咱们一竿子捅到底,阻力要小的多!”

    这个看法,十分深刻,文、曹、许、郭,一齐说道:“王爷睿见!”

    “还有,”关卓凡说道,“说到这个‘政’字,学堂的好处,并不止于下乡、入村——”

    顿了顿,“新疆设省,相当一段时间之内,道、厅、府、县,都要从内地调人,不过,长远来看,这总是一个权宜的格局,不可能永远如此,总有新疆人做新疆官的那一天的——不然——”

    加重了语气,“新疆人总有不服气的那一天的。”

    几位大军机相互以目,默默点头。

    “虽说朝廷有回避制度,”关卓凡继续说道,“‘本地人不做本地官’,可是,这个‘本地’,只局限于‘本道人不做本道的堂官,本厅人不做本厅的堂官’,一省之内,甲道、甲厅的人,并非一定不可以做乙道、乙厅的堂官,只要甲、乙两地,不是紧挨着的就好了。”

    “譬如,北疆的乌鲁木齐人,可以到南疆的和田去任职。”

    “新疆的要津,尽为内地人占据,时间长了,新疆人一定不能服气——至少,副堂、六房,总得让一些出来,给人家以上进的空间吧!”

    “六房”,指的是“吏、户、礼、兵、刑、工”六个“书吏房”。

    “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了!”文祥目光灼灼,“今后,‘新疆人做新疆官’,这些‘新疆官’,就出自‘一级学校’的‘毕业生’之中了!”

    “正是!”

    “太好了!”曹毓瑛双手轻轻一拍——这也算是一个“失仪”的动作,“今后,‘新疆人做新疆官’,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咱们手把手教出来的了!”

    “不错!”关卓凡说道,“这个‘一级学校’,咱们要把他办成新疆政务人才的‘培训营’和‘储备库’。”

    “培训营”、“储备库”,都是很新鲜的说法,不过,听在耳中,一点儿也不觉得违和。

    “‘一级学校’的‘毕业生’做‘六房’的书办,”许庚身说道,“似乎,和内地‘六房’的书办,不大一样啊?”

    “星叔算是问在了点儿上了!”关卓凡说道,“不一样,全然的不一样!”

    顿了顿,“第一,‘六房’也许不止于‘六房’,‘七房’、‘八房’也说不定;第二,不管他几房,执掌这么些‘房’的,不再是书办了!嗯,就算暂时还叫‘书办’,也不是内地的那种‘书办’了!”

    文、曹、许、郭,都是心头大大一跳。

    “彼‘书办’,此‘书办’,有什么不同?”关卓凡说道,“这么说吧,内地的书办是‘吏’,新疆的书办是‘官’——品级再低,也是‘官’,不再是‘吏’了!”

    新疆的官制,要大变了!

    接下来……内地的官制,会不会也跟着大变?

    大军机们,个个心跳加速。

    “由‘吏’而‘官’,”文祥声音低沉,“这可真是……一篇天大的文章!”

    “博川说的不错,”关卓凡平静的说道,“由‘吏’而‘官’,确实是一篇大文章——时也,势也,咱们现在,要来做这篇文章了!”

    顿了顿,“胥吏之弊,流毒千年,历朝历代,投鼠忌器于前,积重难返于后,总是无可如何!”

    “以前,胥吏之弊,虽然积重,不过,只要吏治还过得去,就可勉强忍受;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今日要办洋务!洋务之道,千头万绪,日新月异,哪里是胥吏们应付的来的?还有,‘六房’之设,较之洋务的……嗯,这个‘千头万绪’,也嫌太粗略了些!”

    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六房”和“书吏”制度,可以应付农业社会的需求,但是,面对复杂十倍、百倍的工业社会,就力有不逮了。

    “所以,”关卓凡加重了语气,“咱们的一些制度,是不能不改的了!”

    “当然,这个‘改’,要非常慎重,一步一步的来。”

    “新疆算是一个‘试点’——新疆也非常适合做这个‘试点’。新疆的好处,方才已经说过了:一张白纸好画画!新疆、新疆,一切都是新的,新省,新制度嘛!”

    “另外,新疆和内地,天长地远,新疆的动静就算大一些,也没那么容易惊扰到内地,所以,内地也就不会给新疆什么干扰。”

    文、曹、许、郭,默默点头。

    “新疆做成了,”关卓凡说道:“再视情形,徐徐的推行到其他的地方——一步步的来。”

    “是!”

    “新疆的区划和官制,”关卓凡说道,“具体何如,咱们另外会议,今儿就不必摊开来议了——”

    顿了顿,笑了笑,说道:“说起‘新疆人做新疆官’,其实,即便目下,也不是全然没有合适的人选,譬如库车的那个托胡迪夏,既一心向着朝廷,也颇有机断之才,本来是可以拿来好好儿的栽培一番的——”

    “不过,有趣的是,他反复声明,不想做什么地方官,反缠着展东禄,求展东禄准他加入轩军——哪怕是从一个大头兵做起呢!”

    哦?

    几位大军机都来了兴趣。

    “托胡迪夏还说,既加入轩军,便令行禁止,奉调听宣——新疆也好,内地也好,不管驻扎在哪里,他都是愿意的。”

    “他的身边,还颇有几个志同道合的,也想加入轩军,也愿意到新疆外头去当兵——嗯,他们的话,大约是这么说的:到新疆外头去当兵,既可以报效朝廷,又可以见世面、开眼界,最好不过了!”

    “他们既有这个志向,”文祥说道,“我看,倒是很可以成全他们!再者说了,新疆重归版图,即有维吾尔人加入朝廷军队,很可借此昭示天下,满、汉、维、回、蒙、藏,无分畛域,一体同胞!——王爷以为呢?”

    “博川这是老成谋国之论!”关卓凡点头说道,“好,就这么办!我想,嗯,维人风俗饮食,和满汉毕竟有所不同,可在某师、某团之下,设立一支……‘维民支队’,各位以为如何?”

    “各位”自然皆以为然。

    于是,轩军历史上著名的“维民支队”,就这样诞生了。

    *(未完待续。)

第一一九章 铁路狂想曲

    “这个托胡迪夏,”曹毓瑛问道,“年纪不大吧?”

    “不大,”关卓凡说道,“二十出头吧。”

    “不过二十出头,”曹毓瑛慢吞吞的说道,“首竖义旗,便一呼百应,这……嗯,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

    说到这儿,淡淡一笑,“我看,这样的人才,不在本地做官,出来见一见世面,也好——进身之地,更大一些。”

    几位听众,连关卓凡在内,心中都是一动。

    曹毓瑛的话,重点不在后面的“进身之地,更大一些”,而在前面的“这样的人才,不在本地做官”。

    话中深意,几位听者,都有默喻——不过,只能默喻,不能说破,落下言铨。

    “琢如说的是!”郭嵩焘装作抓不住重点的样子,呵呵一笑,“外头……天宽地广嘛!这个托胡迪夏,主动表示,愿背井离乡,固然是男儿志在四方,不过,亦可见其欣慕圣化之诚!”

    “这倒是的,”曹毓瑛也说了公道话,“新疆天遥地远,维人如果在内地服役,不晓得多少年才能够回一次家乡?确实是难为他了!”

    文祥、许庚身都点头称是,“实在不容易!”

    然而,轩亲王独持异调。

    “现在嘛,”关卓凡微笑着说道,“确实是挺不容易的,不过,过得几年,等到铁路修到了乌鲁木齐,内地、新疆往返,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过得几年”……“铁路修到了乌鲁木齐”?

    文、曹、许、郭,都以为轩亲王口误,或者——自己听错了。

    看到下属们疑惑的表情,关卓凡认认真真的补充了一句,“诸公没有听错,我说的,嗯,就是‘过得几年,等到铁路修到了乌鲁木齐’——”

    此言一出,“诸公”的表情就不是“疑惑”了,有人睁大了眼睛,有人微微张开了嘴,嗯,这就叫“瞠目结舌”了。

    “诸公”的脑海中,不约而同,跳出了轩亲王手绘的中国铁路“一期工程”的宏图:

    两纵、两横。

    以北京为中心,一共四条,南路两条,是为“两纵”;北路两条,是为“两横”。

    南路的东线,为“京沪线”,由北京而天津,入山东而济南,继入江苏而徐州,而金陵,而上海。

    江南为中国财富渊薮,“京沪线”沟通京城、江南,为朝廷掌握天下财富之关键。

    南路的中线,为“京汉线”,由北京而保定,入河南而郑州,继入湖北而汉口。

    汉口为九省通衢,“京汉线”为朝廷掌握天下中枢之关键。

    这是“两纵”。

    北路的东线,为“京奉线”,由北京而天津——这一段和京沪线重叠,然后由天津北上山海关,而终于奉天。

    东北为国朝龙兴之地,沃野千里,“京奉线”为开发、经营、巩固东北之关键。

    北路的西线,为“石太线”,西端是太原,东端则在直隶境内一个叫做“石家庄村”的地方,和京汉线交汇。

    “石太线”有两大功用:一,为将来进一步经营西北打一个前站;二,山西富集煤矿,此线,为晋煤外运之关键。

    这是“两横”。

    目下,真正完工的铁路,有两条,一条“唐津铁路”,一条“京津铁路”。

    “唐津铁路”南止于大沽,“京津铁路”则东起于大沽,二者在此衔接,共为日后的“京奉线”的南段,因此,将这两条铁路,理解成一条“京唐铁路”,也不是不可以。

    这条“京唐铁路”有多长呢?

    “唐津铁路”全长一百八十六里,“京津铁路”的长度,刚刚好是前者的两倍,全长三百六十五里,加起来,嗯,这条“京唐铁路”,全长五百五十一里。

    目下,铁路所有的“家底儿”,都在这儿了。

    “两纵两横”的其他线路,要么刚刚开工,要么还在勘测和绘图的阶段。

    这个时候,轩亲王说什么“过得几年,等到铁路修到了乌鲁木齐”?!

    北京到乌鲁木齐——

    几位大军机的视线,不由自主,都落到了那张摊开的地图上。

    北京到乌鲁木齐,目测——差不多距离五千里吧!

    就是说,手头上的“家底儿”拢在一起,不过这条……呃,“京乌线”——或者叫“京迪线”?——之十一。

    不对,不能这么算——

    “京乌线”也好,“京迪线”也罢,不可能是直捅捅的从北京通到乌鲁木齐,一路上,必然是拐来拐去的,这条铁路的总里程,绝不止于五千里!

    大伙儿的目光,都在地图上逡巡着:北京、大同、太原、西安、兰州……最后到达乌鲁木齐的迪化——

    好家伙,没有一万里,也有八千里啊!

    再想一想“两纵两横”——

    京沪线一千四百六十三公里,京汉线一千两百一十四公里,京奉线八百四十二公里,石太线二百四十二公里,加在一起,三千七百六十一公里。

    其中,京沪线、京奉线的北京至天津段是重叠的,亦即“京津铁路”之北京至天津城区部分,这一段,大约一百六十公里,这么算下来,“两纵两横”加在一起,全长三千六百公里。

    三千六百公里——就是七千二百里。

    我滴个神哎!

    一条“京乌线”或“京迪线”,就顶得上整个“两纵两横”铁路网的长度了!

    这还没有考虑到工程的难度——在西北的戈壁、大漠里修铁路,那个难度,不是内地的平原可比吧?!

    难道,轩亲王改了主意,管他“几纵几横”,统统都先搁了下来,把所有的力气,全放在这条“京乌线”上?

    这——

    不对劲儿吧!

    屋内一片沉默。

    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轩亲王“京乌线”的计划,没有一个大军机是赞成的。

    不过,关卓凡神色自若。

    “本来呢,”他打破了沉默,“做铁路‘一期工程’规划的时候,还没有想着就把铁路修到乌鲁木齐去。那个时候,西北的乱子,不过只平定了陕西一省,甘肃回乱方炽,新疆更不必提,根本谈不上修什么铁路。”

    顿了顿,“现在不同了!陕、甘二省,不仅早已靖定,也已经大致的回到气儿来了,新疆呢,马上就要尽归版图,陕、甘、新,眼见就是‘一盘棋’了!所以,嗯,这个铁路的修筑,可以提上日程了!”

    “修这条铁路,有两大益处——”

    “第一,为了西北的长治久安。”

    “如果没有铁路,新疆和内地,始终交通困难——你们看,托胡迪夏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新疆人出来当个兵,多少年回不了一次家,探不了一次亲!如是,新疆和内地,就始终是隔了一层,变不成真正的一家人!”

    “事实上,就算是一家人,也得常来常往,不然,关系也一定会疏落的!这个,俗话说的好,‘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嘛!”

    “人员如是,物资亦如是!没有铁路,什么都得靠马拉人拽,新疆、内地,天长地远,一路上戈壁黄沙,物资的输送,实在是太困难了!没有铁路,内地的物资进不去,新疆的物资出不来——能进去的、出来的,就那么一丁点儿,对彼此的经济兴作,其实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可以说,如果没有铁路,新疆的经济,始终是发达不起来的!”

    “这一层,这一回替西征大军筹划辎重粮秣,我是太有感触了!”

    “当时我就想,如果有一条铁路,将新疆和内地连了起来,这场仗,不晓得能省下多少银子的军费?——修铁路花钱,可是,这些个地方省下来的,也多啊!”

    “还有,时间上也省啊!——如果有了铁路,新疆的乱子,几个月前,大约就已经平掉了!”

    “不对,应该这么说——如果有了铁路,新疆的乱子,根本就起不来!第一个火头点起来,十天半个月,朝廷的军队就进去了,怎么可能眼见遍地烽火,束手无策,徒呼荷荷,终至不可收拾之局面?”

    “所以,如果有一条铁路,从北京通达乌鲁木齐,就等于,朝廷的手,从京师探了出来,一下子伸到了几千里外,将新疆紧紧握在手中,一切掌控自如!”

    听起来是不错的……

    “第二,”关卓凡继续侃侃而谈,“如果有了这样的一条铁路,将来对俄的战事,可操必胜!”

    几位大军机,都是微微一震。

    “目下,”关卓凡说道,“俄罗斯在中亚,是没有铁路的,他们使的,是个‘堡垒线’的招数——沿途修筑堡垒,以为凭依,一步一步,向前推进,将中亚诸国,一小块、一小块的蚕食掉。”

    “这一招,虽然比较扎实,可是,短时间内,能够调动的军队不多——别的不说,辎重粮秣就跟不上来!‘堡垒线’这一手,对付浩罕国一类的对手够用,对付咱们,不见得够用——如果咱们有了连通内地、新疆的铁路,俄罗斯这套把戏,就百分百的不够瞧了!”

    “所以,咱们要修这样的一条铁路!”

    “还有,过多几年,俄罗斯说不定也会在中亚修铁路,等他把铁路修好了,这个仗,可就不好打了!”

    “所以,咱们要赶在他的前头——哪怕只抢前他一年呢!”

    最后,关卓凡一字一句,“铁路通达乌鲁木齐之日,就是咱们对俄开战之时!”

    轩亲王舌绽莲花的“两大益处”,文、曹、许、郭四位大军机,没有不为之心动的,可是——

    修铁路是要花钱的啊!

    修“京乌线”,不论有什么益处,修好之前,是一两银子也见不着的,能见着的,是花出去的银子——

    这……可是堆成了山的银子啊!

    这座“银山”,其重几何,目下,根本无法计算,甚至无法想象!

    这个钱,在哪里呢?

    *(未完待续。)

第一二零章 赔钱!赔钱!

    轩亲王口若悬河的说了这么多,做下属的,再沉默不语,就不合适了。

    “请教王爷,”文祥试探着问道,“这条铁路,是否由‘石太线’西延而去?”

    “是啊,”关卓凡说道,“由太原南下西安,由西安折而西北至兰州,穿过河西走廊,由哈密入新疆,最后抵达乌鲁木齐——嗯,暂且称其为‘京乌线’吧。”

    跟咱们想的是一样的。

    “请王爷的示,”文祥还是试探的口气,“既要修筑‘京乌线’,那么,‘两纵两横’的规划,是否要……嗯,做些调整?”

    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都竖起了耳朵。

    “这个嘛,”关卓凡沉吟了一下,“略作调整吧——主要是‘石太线’的工程,嗯,要加快些了。”

    略作调整——四位大军机,无一不将之理解为之前担心的“轩亲王改了主意,管他‘几纵几横’,统统都先搁了下来,把所有的力气,全放在这条‘京乌线’上”。

    这怎么行?

    几位大军机相互以目:这件事情,我们不能阿附,要劝谏!

    第一个说话的是郭嵩焘,“王爷,我以为,此事恐怕有些不妥。”

    话说的很率直嘛。

    “哦?”轩亲王面色如常,“哪里不妥呢?”

    “‘两纵两横’的资金,”郭嵩焘说道,“除了咱们自己的财政,大部分来自鬻售国债所得——”

    顿了顿,“销售国债的时候,咱们可是黑纸白字的承诺过,这些钱,大致将用在什么地方——主要是‘两纵两横’的铁路网。”

    “如果将这些钱挪到‘京乌线’上头,我怕——”

    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买家会不大乐意!咱们的国债的价格,会有所波动;还有,发行‘二期国债’的时候,也会……有所滞碍。”

    同样是铁路,为什么修“两纵两横”,买家就乐意,修“京乌线”,买家就不乐意呢?

    让我们来看看“两纵两横”都是些什么性质的铁路。

    “两纵”的“京沪线”、“京汉线”,经过的,是中国人口最为集中、经济最为发达的地区。

    “两横”的“石太线”,为晋煤外运之关键,煤炭为工业之血脉,在中国大办洋务、各种工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的大背景下,这条铁路,简直就是中国的一条“输血管”了。

    “京奉线”则为东北发开之关键,谁都晓得,东北目下虽然荒凉,可是,沃野千里,物产丰富,充分开发之后,必是一等一的繁庶之地。

    就是说,“两纵两横”,在经济上,每一条,都是有充分的回报保证的。

    “京乌线”呢?

    西北贫瘠,地广人稀,经济落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京乌线”直接的经济回报,较之于天文数字的建造成本,基本上是不成比例的。在这段时间内,“京乌线”的价值,主要体现在政治、军事上头,其他方面的价值,譬如,促进新疆社会、经济发展神马的,是间接体现的,未必能直接反应于“京乌线”的营收。

    可是,政治、军事——这些不关普通投资者的事情呀。

    因此,如果关卓凡把国债销售所得,自“两纵两横”移于“京乌线”,国债的买家们——不论国内的还是国外的,都会怀疑,到期之后,中国政府是否有足够的兑现的能力?

    “筠仙说的都对,”关卓凡微微一笑,“可是,我怎么会去动‘两纵两横’的资金?”

    啊?

    “各位是误会了!”关卓凡说道,“我说的‘略做调整’,只是加快‘石太线’的工程进度——‘石太线’为‘京乌线’之东段,‘石太线’修成了,才谈得上西延,才谈得上‘京乌线’嘛!”

    顿了一顿,加重了语气,“‘两纵两横’,不论那一条线路,都一两银子不少,一天工期不拖!”

    啊?

    几个大军机,大出意料。

    同时,也糊涂了,轩亲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念头转了几转,文祥以为自己想明白了:

    “王爷,‘两纵两横’的总造价,预估在五千万至六千万两白银之间;‘石太线’为‘京乌线’之东段,造价已经包含在‘两纵两横’之内了,不过,我想,即便不计‘石太线’,‘京乌线’之造价,较之‘两纵两横’之总造价,恐怕亦不遑多让!”

    “是,”关卓凡点了点头,“‘京乌线’工程之艰难,远在‘两纵两横’之上。”

    “既如此——”文祥不由自主的微微压低了声音,“五、六千万两的银子,如此大的一笔钱,这个……借,恐怕不大容易吧?”

    在文祥看来,国债的路子,已经走不通了——

    第一期的国债,尚未到期,没有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急匆匆的发售第二期国债;就算硬着头皮发售,也多半不会好卖——能有多少人愿意买“京乌线”的国债呢?

    那就只能向银行借贷了。

    可是,除了金额过钜之外,更重要的问题,还是那个问题——“京乌线”回报难期。

    有哪些银行愿意冒这个险呢?

    除非,咱们能够拿出有力的担保——可是,海关已经抵给了英国人,除此之外,想不出还有什么真正值钱的东西可以拿来做抵押啦。

    呃,或者,铁路本身,亦即……“路权”?

    可是——

    第一,以“路权”作押,有出卖主权之嫌;第二,退一万步说,就算咱们肯卖,人家还不一定肯买呢!

    如果是“两纵两横”,自然没有问题,每一条都是香饽饽,洋人肯定抢着要;可是,“京乌线”要来做什么?一转头就砸手里了!

    “借?”关卓凡微微的笑着,“过不了多久,自然就有人替咱们白送钱了,为什么还要借呢?”

    大军机们再一次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轩亲王口误。

    当然,既没有人听错,也没有人口误。

    可是——

    五、六千万两银子——也可能更多,“有人替咱们白送钱”?

    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各位大约以为,”关卓凡含笑说道,“关某人的觉,还没有睡醒,大白天的说梦话——”

    “啊?不,不……”

    被轩亲王觑破了心思的大军机们,不由大为尴尬。

    “没关系,”关卓凡微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换了我,大约也要以为,这里面,什么地方烧坏了的……”

    大军机们更尴尬了。

    “其实,我一说,各位就明白了——”

    顿了一顿,关卓凡换上了郑重的语气:“只要咱们打赢了对法的战事,这个钱,自然就有人双手奉上了。”

    曹毓瑛反应最快:“王爷是说……赔款?”

    “不错!”

    几位大军机,都是心中一跳。

    可是——

    文祥沉吟了一下,说道:“王爷,《南京条约》,咱们赔了英国人两千一百万银元,折合咱们自己的钱,大约……一千五百万两白银;《天津条约》,赔了英国人四百万两白银,赔了法国人二百万两白银;之后的《北京条约》,将《天津条约》的这两笔钱,统统增加到了八百万两白银,拢在一起,一共是一千六百万两白银——”

    微微一顿,“咱们如果打赢了法国人——”

    话说到这儿,打住了。

    言下之意,几个大军机,都明明白白的:

    之前,咱们打输了的两场仗,都是被人家踹门入户,枪顶在脑门上,不能不签城下之盟;接下来的中法之战,咱们如果打赢了,不过是从法国人手中,抢下了一块“殖民地”,顶多顶多,将法国人赶出中国和亚洲,离跑到人家里“踹门入户”,还十万八千里呢!

    咱们在自己家里,被人家摁着打,不过赔了一千五、六百万两银子;人家在咱们家门口,打输了,倒要赔咱们五、六千万两银子?

    怎么可能?

    法国人怎么肯呢?

    自然,《北京条约》的那八百万两赔款的余款,也许可以免掉,可是,就算加上这笔钱,距五、六千万两白银的钜数,也差的远啊!

    还有,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人家根本一两银子也不赔,拍拍屁股就走人——有本事,你追到巴黎来咬我啊!

    一时半会儿的,咱们还真没有这个本事。

    文祥的“言下之意”,同为曹、许、郭的疑惑,四位大军机,一起看着关卓凡。

    “诸位的疑惑,”关卓凡说道,“不外两点:第一,法国人肯不肯赔款?第二,法国人肯不肯赔如此之钜的一笔大数?是吧?”

    “是!”文祥说道,“一切都在王爷洞鉴之中。”

    关卓凡一笑,“‘一切’可谈不上,不过——”

    顿了顿,“第一,我敢担保,法国人是肯赔款的——不赔不行啊!第二,也有把握,赔款的数额,大致上,够咱们修一条‘京乌线’的。”

    轩亲王何以如此笃定?“不赔不行”又是什么意思?

    “当然了——仗得打好!”关卓凡说道,“不仅要打赢,还得赢的漂亮!仗打不好,一切免谈!”

    “是!”

    “至于别的嘛……”

    说到这儿,关卓凡狡黠的一笑,“有些话,太早说破,到了时候,也许就没有那么灵光了——诸公许我‘暂且按下不表’,小小的卖个关子吧!”

    啊?

    这不等于什么都没有说吗?

    “总之,”关卓凡说道,“‘石太线’的工程,要加快进度!明年是洪绪元年……嗯,争取洪绪二年年内——最迟洪绪三年上半年,‘石太线’全线竣工!到时候,法国人的第一笔赔款,也该到位了,‘京乌线’就可以正式开工了!”

    *(未完待续。)

第一二一章 纵横天下

    洪绪,新帝的年号。

    洪绪元年、洪绪二年、洪绪三年……听在耳中,几位大军机,都有种隐约的、莫名异样感觉。

    “洪绪十年之前,”关卓凡加重了语气,“无论如何,这条‘京乌线’,必须通车!”

    听者的心跳,加快了。

    “京乌线”工程之钜,前无古人,其雄伟恢弘之处,略一思之,便令人难抑激动,古往今来,怕只有……长城、大运河,可以比拟吧?

    更何况,“京乌线”通车之日,就是对俄开战、收复故土之时!

    如何不叫人心跳加快?

    再深想一层,洪绪十年,即十年之后,彼时的中国,又将变成一副怎么样的光景?

    一念及此,心跳得更快了!

    关卓凡好像知道几位下属在想些什么,说道,“洪绪十年,如果一切顺遂,‘两纵、两横’,应皆已竣工并通车,彼时,中国铁路网的‘二期工程’,应该正在进行之中了!”

    二期工程?

    这是第一次听轩亲王提起“一期工程”之后铁路的规划和发展。

    “请王爷训谕!”

    “好,”关卓凡微笑说道,“既然话赶话的说到了,就顺口说多几句。”

    顿了顿,“我拟议中的铁路网‘二期工程’,主要是‘一期工程’——‘两纵、两横’的顺延、互联,嗯,姑且叫他‘三纵、三横’吧!”

    顺延、互联?三纵、三横?

    “诸公,请看地图。”

    随着关卓凡的手势,文、曹、许、郭的目光,齐刷刷的转到了地图上头。

    关卓凡一边在地图上比划着,一边说道:

    “‘京汉线’、‘京沪线’,分别南展——‘京汉线’南展至广州,‘京沪线’南展至福州。”

    “‘京奉线’北展,暂止于阿勒楚喀。”

    阿勒楚喀,即后世之哈尔滨。

    “以上是为‘三纵’。”

    关卓凡的手指,虚点着地图,在京师和奉天间轻轻一划,“‘京奉线’的走向,是西南而东北,勉强可以算是‘横线’,因此,在‘一期工程’中,归入‘两横’,不过,其北展至阿勒楚喀这一段,基本是南北走向的,在‘二期工程’中,就归入‘三纵’了。”

    “阿勒楚喀和黑龙江,”曹毓瑛紧盯着地图,目光炯炯,“不过一江之隔,如果咱们的铁路修到了这儿——”

    顿了一顿,“西北对俄的战事,又打赢了,那么——”

    说到这儿,已经难掩兴奋了,“《瑷珲条约》和《北京条约》中沦于俄罗斯的故土,大约就可以不战而重归中国之版图了!”

    彼时的“阿勒楚喀”,归吉林将军该管,还没有划给黑龙江,曹毓瑛话中的“一江之隔”的“江”,指的是松花江。

    关卓凡“哈哈”一笑,“琢如说的不错,正是如此!”

    微微一顿,“哼,俄罗斯人好像挺爱‘谈判’的,咱们落到他手里的一百几十万平方公里土地,没有多少是咱们打败了输给他的——大都是他‘谈’过去的!到时候,咱们就跟他好好儿的‘谈一谈’,看看耍耍嘴皮子,就能够‘谈’回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是个什么滋味?”

    当然,也不能仅仅“耍耍嘴皮子”。

    彼时,阿勒楚喀的火车站,必然整日汽笛长鸣,烟汽缭绕,一长列、一长列的“军列”,呼啸抵埠,一队又一队士兵,号令声中,跳下车厢;一架又一架大炮,从火车上卸了下来,挂上炮车,车辚辚,马萧萧,迤逦出站,源源不绝。

    不过,仗,小打,虽不可避免;大打,确实是打不起来的。

    东北距俄罗斯的欧洲核心地带,太远了,在中国有铁路、俄罗斯没有铁路的情况下,如果大打,俄罗斯几乎是必败无疑的,老毛子虽然凶蛮,却也不会打这种没有任何取胜希望的仗,因此,东北的失土,确实有可能用以武力为后盾的谈判收回的。

    几位大军机,都不由心旌荡漾:铁路、铁路,居然有如许大、如许多的好处,真正是要大修、特修啊!

    “说过了‘三纵’,”关卓凡说道,“咱们来说说‘三横’——”

    “‘三横’主要负责‘互联、互通’——”

    “‘京汉线’南展段上的湖南长沙,‘京沪线’南展段上的江西贵溪,要连了起来,是为‘南横’。”

    贵溪境内,有一个小镇,叫做鹰潭,在原时空,这个鹰潭的区划,愈变愈大,终于反了过来,将贵溪纳入治下了。

    “‘京汉线’上的河南郑州,‘京沪线’上的江苏徐州,要连了起来,是为‘东横’。”

    “同时,郑州和‘京乌线’上的陕西潼关,也要连了起来,是为‘西横’。”

    “‘东横’、‘西横’,其实是连在一起的,合起来,可以算成一条‘中横’。”

    “‘中横’不能东止于徐州,应东展至海州——在海州出海。”

    海州,即后世之连云港。

    “至于‘三横’之‘北横’,是将‘京汉线’上的直隶石家庄,‘京沪线’上的山东德州’,连了起来。”

    彼时的石家庄,还是一个小小的“石家庄村”,不过,因为被挑出来做了“石太线”和“京汉线”相交的枢纽站,已经名声在外了。

    “‘北横’亦不能东止于德州,亦应仿‘中横’例,继续东展,至烟台出海。”

    “以上,是为‘三横’。”

    几位大军机,一边听着轩亲王洋洋洒洒,一边不错眼的盯着地图,同时在脑海中努力铺排:二期工程的“三纵、三横”,一期工程的“两纵、两横”,再加上“京乌线”,一条一条,形状鲜明,宛若游龙——中国铁路网的骨干架构,呼之欲出了!

    “补充一点,”关卓凡说道,“我方才说了,‘三横’主责‘互联、互通’,不过,这个‘互联、互通’,并不是仅仅将两条‘大线’连了起来就好,还要尽量照顾到沿途的地区,譬如‘南横’,长沙、贵溪之间,有一个南昌,‘南横’要么经过南昌,要么干脆先将南昌和长沙连了起来,然后,从……嗯,且称之为‘南长线’吧——引一条支线出来,联通贵溪。”

    “好!”

    文祥右拳轻握,在左掌心轻轻一砸,神情激动,“两纵、两横于前,三纵、三横于后,南连北,东通西,海陆相连,气脉贯通,略无阻滞!这,就不是‘西北一盘棋’了,这是……‘全国一盘棋’!”

    关卓凡微微一怔,随即放声大笑:“好个‘全国一盘棋’!博川,这五个字,真正是点睛之语!”

    “不过,王爷,”文祥叹了口气,“说回到‘西北一盘棋’,我多少还是有一点杞人之忧的——‘京乌线’的工程,何其浩大维艰?同样的里程,工程的进度,总要比内地的线路,慢一些吧?”

    顿了一顿,“我是说,即便工程的款项都到位了,这个……七、八年的工期,是不是……还是紧张了一点儿?”

    “确实不轻松,”关卓凡点了点头,“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心,七到八年的工期,我是有所本的。”

    “这个‘本’,就是美国的太平洋铁路。”

    “太平洋铁路全长三千余公里,不比咱们的‘京乌线’更短;工程的难度,实话实说,较之‘京乌线’,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平洋铁路一八六三年、亦即同治二年开工,迄今五年,已经完成了大半的工程——尤其是最艰难的内华达山那一段,经已打通了!”

    “我估计,再过个一、两年,太平洋铁路就可以正式全线通车了——”

    说到这儿,关卓凡环视诸人,“美国人做得来的事情,咱们中国人,凭什么就做不来?其实,这条太平洋铁路,倒有一半,是咱们中国人替他修的!——轩军的第一次扩军,兵源就是来自于修筑太平洋铁路的华工!”

    “是!”郭嵩焘高声赞附,“我亦以王爷之说为然!咱们只要狠下心来,洋人能做好的事情,咱们必定也能做得好!”

    关卓凡对着郭嵩焘,大拇指一翘。

    “至于工程的款项,”他转向文祥,“博川,你方才用了‘即便’二字,可见,对这笔钜数是否能够按时到位,还是心存疑虑的——”

    文祥不由尴尬了,“王爷——”

    “没关系,没关系!”

    关卓凡微笑着摆了摆手,“其实,我晓得,这不是博川一个人的疑虑,琢如、星叔、筠仙三位,大约也是人同此心的。这不能怪你们——我既然暂时不能把‘底牌’掀开来给你们看,你们心里没有底儿,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不过,请各位放心——如果真是做不到的事情,我怎么会在各位面前夸下这样子的海口?我这个人,别的不说,至少——没有吹破过什么牛皮吧?”

    这倒是真的,几位大军机,都笑着点头。

    “我拍胸脯——‘京乌线’一定可以按时开工!工程的进度,一定不会受累于资金之不能及时、如数到位!”

    “是!”

    “万一——”关卓凡用一种半玩笑的口吻说道,“我说的是万一——万一法国人的赔款,不够修‘京乌线’的,那剩下的数目,我自己掏出来好了!”

    几位大军机,都“哈哈”一笑。

    “自己掏出来”云云,自然是轩亲王在开玩笑。

    没有一个人想的到,轩亲王这句话,竟然是当真的。

    *(未完待续。)

第一二二章 日不落,日落

    关卓凡确有把握从法国人那儿榨出一笔巨额战争赔款,不过,世事无常,这个把握,并不是百分百的;还有,赔款虽钜,但是否可以钜达五、六千万两白银之数,更加不能说有百分百的把握。

    别的不说,万一——俺说的是万一啊——对法战事,赢的没有那么漂亮呢?

    到时候,如果法国人的赔款,果然不足关卓凡“拍胸脯担保”的钜数,该怎么办呢?

    如是,咳咳,轩亲王的牛皮,不就吹破了吗?

    该怎么办?凉拌呗——不足之数,俺自个儿掏腰包补上就是了。

    啊?几千万两白银哎!

    那……就让我们来看一看,到底是轩亲王吹的牛皮更大一些,还是他的腰包更鼓涨一些?

    在美国的时候,变现“特别军需”,刨除了成本,支付了操作此事的威利.希尔团队的佣金,再适当分润给相关人等一部分,落到关卓凡手里的,一共六千五百万美金,相当于四千三百万两白银。

    单是这一块儿,大约就已经够填补“京乌线”的“不足之数”了。

    在日本,“长州灭商”,长州藩六十三家豪商,被翻了个底朝天,整个长州的贵金属,几乎被关卓凡搜刮殆尽,拢共得银一千余万两。

    剿捻,缴获的金珠,折银三百六十五万两。

    这三块儿加在一起,即便法国人一两银子也不赔,关卓凡也能够凭一己之力,将“京乌线”修了起来。

    甚至都不必动用俺在南非的那些黄金和钻石呢。

    至于各种实业、金融的投资,包括洛克菲勒、JP摩根、诺贝尔神马的,就更不必现在拿来杀鸡取卵了。

    对了,俺还是仅次于联邦政府的美利坚第二号大地主呢,实在不行,卖几块地吧。

    现在的美利坚,处在内战后大恢复、大发展的阶段,已经很有点儿“镀金时代”的意思了,俺抓在手里的那些地,不但都在美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美国的“东北”,华盛顿至纽约一带——其中的大部分,还是当地最好的地段,地价见天儿的往上窜呢。

    那可不是几倍、几倍地涨,而是几十倍、上百倍地涨啊!

    没法子,谁叫俺高瞻远瞩,“扫货”的时机好呢。

    嗯嗯,说到房地产神马的,俺还是上海的第一大房地产商呢。

    ……

    好啦好啦,到此为止,知道您有钱,不用再炫富了。

    本来呢,这些钱算是关卓凡的“棺材本”,并不能随意动用——这是以备“有事”之需用的。

    所谓“有事”,就是轩军军费的正常来源被切断,在一段时间之内,关卓凡要用自己的储备,将养轩军。

    不过,这种“有事”,只会发生在他取得中国最高统治权之前,现在的他,已经在事实上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第一人,“有事”的概率,微乎其微了;如果按计划打赢了法国,他的声望,将会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的权力,将会得到彻底的巩固,“有事”的概率,即便在理论上,也几乎是不存在的了。

    因此,他可以把自己的“棺材本”拿了出来,投入到中国的工业化之中了。

    至于使用什么名义、通过什么渠道,将自己的私房钱注入国家的产业,到时候再说了——反正,有钱,还怕花不出去?

    这就是关卓凡不怕吹破牛皮的底气所在。

    当然了,最好还是法国人肯配合,乖乖给俺掏出个四、五亿法郎吧!

    轩亲王反复“拍胸脯”,几位大军机,也只好放下心来。

    不过,仔细想一想,在此之前,咱们的轩亲王,也确实没有说过什么言大而夸、无法兑现的话,再者说了,他的神通广大,也确实总在咱们的想象之外,好吧,且等着“京乌线”开工吧!

    “呃,说到杞人之忧,”许庚身说道,“我这儿也还有一件——”

    “星叔你说。”

    “西北对俄的战事,”许庚身说道,“端赖铁路——咱们修成了‘京乌线’,俄国人在中亚,却没有铁路——”

    顿了顿,“我担心的是,俄国人打了败仗,将《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多占了咱们的地界,吐了出来,会不会……不服气?会不会回去在中亚加紧修筑铁路,然后,调转头来……找回这个场子?”

    文祥、郭嵩焘,都不由自主,轻轻“啊”了一声,曹毓瑛也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四位大军机,一起看向关卓凡。

    “王爷,”文祥说道,“星叔之虑,不为无因,您看……”

    关卓凡点了点头,“是,星叔之虑,不是杞忧!俄国人的脾性,确实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何况,经略中亚,又是他的重中之重?在西北败给了咱们,俄罗斯一定会如星叔所言,在中亚加紧修筑铁路,然后,再次东进,同咱们一决雌雄!”

    几位大军机的脸上,都现出了忧色:如是,兵连祸结,不知伊于胡底?

    “王爷,”文祥试探着问道,“如是……我则何以为计?”

    几位大军机,都以为轩亲王之计,无非“兵来将挡”一类,孰知,轩亲王说出来的,是这样的四个字:

    “釜底抽薪。”

    釜底抽薪?

    几位大军机,都是微微一怔,“请王爷训谕!”

    “俄国人拿来跟咱们别苗头的铁路,”关卓凡说道,“是筑在中亚的——如果,中亚不在俄国人手里了,他也就没有地方筑这条铁路了,这个仗,自然也就打不起来了。”

    啊?中亚不在俄国人手里了?什么意思?

    “王爷,”许庚身小心翼翼的说道,“您的意思,不会是……呃,咱们收复失土之后,进而……攻略中亚吧?”

    有此疑问者,不止许庚身一人,可是,也不止一人心想:不对头啊——如是,这个仗,怎么可能“自然也就打不起来了”?中亚不是俄国人的“重中之重”吗?咱们“攻略中亚”,俄国人还不得跟咱们拼命?这个仗,打起来,没完没了了!

    关卓凡一笑,“星叔,你觉得,中亚那块地方,咱们吃的下去吗?”

    许庚身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吃不下。”

    “这就是了——咱们能够把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失土,牢牢的拿住了,就很好了,一时半会儿的,哪儿能奢谈什么‘攻略中亚’?”

    “那……”

    “不过,”关卓凡说道,“中亚嘛,咱们虽然吃不下去,可是,未必没有别人能吃的下去啊。”

    这个“别人”,自然不是指俄罗斯。

    曹毓瑛反应最快,“王爷是说……英国人?”

    关卓凡一笑,“不错。”

    几位大军机都急速的转着念头。

    第一个“切中肯綮”的,还是曹毓瑛:“王爷的意思,咱们要……联英制俄?”

    他的声音,因为兴奋,已经有些略略的发抖了。

    关卓凡双掌轻轻一拍,“全中!”

    文祥、许庚身、郭嵩焘不由自主,都轻轻的“哦”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惊叹、赞佩之意。

    真正是好计!

    “俄国人固然视中亚为‘重中之重’,”关卓凡说道,“英国人眼里,中亚也是一块大大的肥肉,想起来就要流口水的!而且,英国人一直担心,俄国人占了中亚之后,进窥印度——那可是英国人的命根子!”

    顿了顿,“中亚虽大,其实就是俄、英两国在争,别家,即便强如法国,也插不上手的——”

    “英国的国力,自然在俄国之上,可是,俄国人占了地利,因此,英、俄中亚之争,是一个俄攻、英守的局面,英国人一边儿苦苦支撑,一边儿记挂着他的印度,怕是觉都睡不安稳呢!”

    “如果能有一个得力的盟友,在中亚同他合而谋俄,事后,又对中亚没有什么‘领土要求’,我想,英国人即便在睡梦之中,大约也是要笑醒的。”

    “王爷睿见!睿见!”曹毓瑛兴奋的说道,“咱们就是他再合适不过的盟友了!咱们只求收复失土,中亚其余的地方,都可以留给英国的!”

    “不错!”关卓凡微微的咬着牙,“所以,对俄的战事,咱们要拉上英国人,一齐使劲儿,往大里打!要将整块中亚,从俄国人手里打掉——将西北的边患,永远打掉!”

    “是!”“对!”“好!”

    “中亚从俄国人手里打掉了,”关卓凡说道,“自然就掉到了英国人的手里,那么,从今往后——

    顿了顿,“英国人既占了中亚,咱们和俄国人之间,就隔了一个英国,俄国人有什么‘苗头’,就只能往英国人身上‘别’了,就不干咱们的事情了!”

    “王爷真正高明!”文祥兴奋的说道,“这果然是……‘釜底抽薪’的绝妙好计!”

    “就是太便宜了英国人了!”郭嵩焘笑道,“整个中亚呢——那是多大的一块肥肉啊?”

    “便宜?”关卓凡微微一笑,“我希望英国人胃口好,别噎着,别撑着!”

    王爷的这个口气……有些古怪啊!

    想了想,曹毓瑛以为自己想明白了关卓凡的意思,说道:“俄国人是不会甘心丢掉中亚的,英国人虽然吞下了中亚,可是,英、俄之间,必然龃龉不断,说不定,还会再次大打出手!英国人在中亚的位子,恐怕,不会坐的多么安稳。”

    “对!”许庚身说道,“还有,英、俄相争,咱们可以趁机——”

    说到这儿,一笑打住。

    未尽之言,皆可默喻。

    关卓凡微微一笑,“琢如、星叔说的,都对。”。

    关于“别噎着,别撑着”,他没有再做进一步的解释。

    关卓凡心里说:中亚这儿算一块儿;南非那儿,还有俺埋的布尔人的雷,这两块儿加在一起——约翰牛,你这个“日不落”,我一枪不发,拖也能把你拖成“日落”了!

    *(未完待续。)

第一二三章 不速之客

    宝鋆下值回府,车子进了大门,脚刚落地,管家就凑了上来,“老爷,二爷来了。”

    宝鋆一愣,随即皱起了眉头,“他来做什么?”

    “没说呀,”管家说道,“只坐在花厅那里,拉着我们几个,海吹胡侃,我是好不容易才脱身的。”

    “有没有去聒噪太太?

    “倒是没有——”管家左右看了看,微微压低了声音,“我看,这一回,不大像是来打秋风的。”

    如果是来“打秋风”,等不到老爷,就会去“聒噪太太”的。

    宝鋆心说,我倒宁肯他是来打秋风的。

    叹了口气,“得,人家提前上门堵着了,不见也不成了,你去跟他说,我换过了衣服,就过花厅。”

    “是。”

    这位“二爷”,是宝鋆一母同胞的兄弟,叫做宝燏,因为行二,外头的人,都叫他“宝二爷”;又因为“燏”、“玉”同音,私下底,人们替他取了一个极有趣的雅号,叫做“假宝玉”。

    此“假”非彼“贾”,这块“宝玉”的形容,以及内里的货色,较之《红楼梦》中的那块“宝玉”,天差地远,“假”不“贾”,这个“假”字,倒是货真价实。

    宝鋆的年纪,比他的这个二弟,长了老大一截。他本来家境贫寒,但出人头地之后,家里的环境,自然也就好了;父母老来得子,日子又好过了,对这个小儿子,就难免宠溺了一些。

    宝燏资质既差,又不肯上进努力,老爹老妈再这么惯着,结果弄得文不成、武不就,一天到晚,只会斗鸡走狗、吃喝玩乐,连个学,都没有正经进过。

    他的身上,有宝鋆替他捐的一个候补道,也因为老哥的力量,放过一任实缺。可是,这位“宝二爷”一到任,第一件事,就是索贿,不仅明目张胆,毫无顾忌,而且,狮子大开口,索要之数,较之他的职位,颇不相称。

    当事人暗示,他要的钱太多了,宝燏立即搬出老哥的招牌来,意思是,这个钱,不是给我一个人的啊,还有我老哥的一份儿啊。

    这么乱搞,上上下下,都难以容忍,督抚碍着宝鋆的面子,不好直接参他,暗中托了在京的本地籍的御史,上了个折子,说是“风闻”某省某道臣宝燏风评不佳,又,闻臣宝燏为礼部右侍郎、总管内务府大臣臣宝鋆胞弟,不知是否属实?如果属实,则请饬下臣宝鋆,对胞弟多加管束,云云。

    文宗降旨,“着宝鋆明白回奏”。

    如此一来,胞兄宝鋆,虽然最终没落下什么处分,却也闹了个灰头土脸;胞弟宝燏呢,只好“告病”,灰溜溜去职回京了。

    宝燏回到北京,再央求老哥替他活动差使,宝鋆便一律峻拒了——再把这个活宝弟弟放出去瞎闹,迟早有一天,得把自己也搭进去。

    不过,“假宝玉”自然不是那种能够安于室的人,很快就干起了包揽诉讼、说和官司的勾当。

    宝鋆十分头痛,却也拦他不住,兄弟俩若为此发生争执,宝燏便说,“你不许我自个儿讨生活——好啊,你是不是要养我啊?”

    吵得再厉害些,宝燏就梗着脖子嚷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以为我不晓得聚珍楼是做什么用的?”

    聚珍楼——前文交代过的,东主叫做景和,是宝鋆的远房侄子,原为户部银库郎中,因为“重进轻出”之弊,被阎敬铭赶出了户部,其后,在珠市口开了家“聚珍楼”,一面做珠宝古董生意,一面暗地里替他的“二叔”、彼时的宝大军机收受贿款。

    扯出了“聚珍楼”,宝鋆只好偃旗息鼓了。

    不过,他替宝燏定下了一条死规矩:不许兜揽人命官司!——不然,这个兄弟,就没有的再做了!

    宝燏包揽诉讼、说和官司的生意,不算太好,主要是因为宝鋆不大肯替他出头说话,尤其是不肯落下字纸——譬如,“八行”什么的,宝燏一次也没有从他老哥这儿求到过。

    久而久之,大伙儿都晓得了,宝大军机其实并不怎么待见他这个亲弟弟,于是,虽然宝二爷总打着宝大爷的招牌,可是,效力却愈来愈不灵光了。

    你既然不肯帮我的忙,那我就只好吃你的、喝你的了。

    隔三差五的,宝燏就会登门,“替大哥、大嫂请安”,除了央求大哥替他兜揽的官司“打招呼”之外,真正的目的,自然只有一个,就是要银子。

    宝鋆不胜其烦,可毕竟是自家兄弟,又不能不敷衍,实在敷衍不下去了,就叫门上回说,“老爷身子不爽,已经歇下了,二爷请回吧,改天再来”,云云。

    但是,这一招不能常用,因为宝燏也晓得是怎么回事儿,如果一再见不着大哥,他会直接去给大嫂“请安”的。

    总之——头疼。

    宝鋆换了便袍,慢慢儿踱进了花厅。

    正在翘脚高坐的宝燏,一见到他,便放下脚,站起身,抢上前来,一个极漂亮的千儿打到了地上,“给大哥请安!”

    这一对兄弟,虽然彼此看不对眼儿,但旗人最讲究礼节,就算明知接下来便要吵架,礼数上头,也还是不肯欠缺的。

    不过,看宝燏满面春风的样子,今儿大约不是过来吵架的。

    宝鋆皱了皱眉,“你今儿又有什么事儿啊?”

    “我能有什么事儿?”宝燏笑嘻嘻的,“我今儿过来,是替大哥道喜来着!”

    “喜?”宝鋆微微愕然,“什么喜?”

    “大哥不是加了内大臣的衔吗?”宝燏说道,“这不就回到从一品了吗?嘿,又是一品大员了!这可不是喜吗?”

    宝鋆“哼”了一声,“你说的是这个呀……”

    安徽军费报销案,宝鋆受贿,证据确凿,处分是“降三级”:从一品降到了正三品。

    不过,他身上最重要的几个职位: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总理大臣,只开去了军机大臣,保留了内务府大臣和总理大臣。

    另外,“降级”的处分,可以视情形,用“加级”的奖励冲抵,宝鋆身上的“加级”,不计其数,一年前便“蒙恩开复”,“赏还正二品衔”——内务府大臣的品级是正二品,因此,“赏还正二品”,就算是“开复”了。

    至于总理大臣,因为是兼职,对于任职官员的品级,并没有明确的要求。

    昨天,懿旨颁下,“宝鋆公勤夙著,着赏加正白旗内大臣”。

    “内大臣”算是“领侍卫内大臣”的副手,从一品,上三旗——镶黄、正黄、正白旗各二人。宝鋆做了“内大臣”,就是正式回到了“一品大员”的行列中了。

    不过,晚清的“内大臣”,已基本沦为一种纯粹的荣誉头衔,和“散秩大臣”一样,都不算实职,也不掌握什么具体的权力。

    另外,要说明的是,“降级”之“级”,是指官位的品级,“加级”之“级”,是指奖叙的级别,不是一码事儿。

    “你的消息,”宝鋆依旧皱着眉头,“倒是灵通……”

    “嗐,这算什么灵通!”宝燏说道,“昨儿个内务府的琦大,一见面就替我贺喜——嗐!不是替我贺喜,是替我给大哥你贺喜!”

    “琦大?你说的是……营造司的琦佑?”

    “是啊!”

    这个琦佑,在本书中是出过场的——韩家潭“红云小栈”,“汗三爷”王家瀚请客,他是主宾,席上大骂关卓凡勒掯内务府,并指其和圣母皇太后“明铺暗盖”,刚刚好叫微服的穆宗听见了,闹出了几不可收拾的大麻烦。

    宝鋆对琦佑的印象,并不算好,他又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坐了下来。

    喝了两口茶,说道:“你自个儿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晚上我还有一个应酬,也不能陪你坐太久。”

    宝燏“嘿嘿”一笑,“这一回,我还真不是为了我自己的事儿——这一回,嘿嘿,是为了内务府的事儿。”

    *(未完待续。)

第一二四章 钓鱼台国宾馆

    “内务府?”

    宝鋆的眉毛,微微一挑,随即落了下来,脸色跟着一沉,“怎么,是琦佑托的你?他那个人,做人做事,顾头不顾尾,能做个员外郎,就很不错了!还想往上爬?”

    他以为是琦佑想升官,托宝燏来撞自己的木钟。

    “嘿!”宝燏说道,“升官——哪个不想?你瞧不上人家,人家自个儿,可是觉的自个儿不错呢!”

    顿了顿,“不过,不是为什么升官的事儿——内务府现在这个样子,就升了官儿,也没有什么用处!”

    宝鋆的眉头,皱起来了。

    恭王退归藩邸,几位“内务府大臣”中,宝鋆就算是“首席大臣”了,照宝燏这个说法,内务府好像很不堪的样子?这不是打他这个该管的“正堂”的脸吗?

    同时,宝鋆也有点儿好奇:在内务府当差,哪怕只是一个苏拉,也会被视为天下一等一的肥缺,怎么在宝燏嘴里,竟变成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呢?

    宝燏觑了觑老哥的脸色,说道:“其实,也不能说是琦佑拜托的我——或者说,不止他一个人——嗐,跟你实说了吧!昨儿个,我见了好几个内务府的人,琦佑只是其中一个,打头儿的,是老文!”

    “老文”就是文锡,在安德海一案中,曾经露过脸儿的。

    文锡是内务府的堂郎中,除了几位内务府大臣,整个内务府,就数到他了。而且,因为内务府大臣大多是兼职,真正管事儿的就一、两位,文锡在内务府的实际地位,其实比排名较后的内务府大臣,还要重要。

    堂郎中打头,几个人一块儿出面“拜托”宝燏,阵势不小啊。

    宝鋆飞快的转着念头:自己一做了这个劳什子的内大臣,文锡他们就找上了宝燏——想干什么呢?

    “我现在身上也没什么别的紧要差使,”宝鋆说道,“过内务府的时间,多得很——喏,今天进宫,整个上午,差不多都呆在内务府,文锡他们有话,不会自个儿当面儿跟我说?倒要鬼鬼祟祟的,拐着弯儿托你来跟我说?”

    宝燏一声冷笑,“他们倒想‘自个儿当面儿’跟你说——可惜不敢啊!现在的宝大人,跟以前不一样了!那脸扳的——嘿,包拯再世,海瑞重生!”

    宝鋆装做听不懂他话中的讥讽之意,“得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有什么话,你就赶紧说吧!”

    说罢,端起茶碗,慢慢的抿了口茶。

    “好,我说!”

    顿了一顿,宝燏尽量用一种自以为十分诚恳的语气说道,“大哥,内务府的人,日子过得太苦了!”

    宝鋆嘴里的茶,没来得及咽下去,差点儿喷了出来。

    他咳嗽了两声,放下茶碗,用手指点了点宝燏,“这个话,你就搁在我这儿好了,千万别拿到外头去说,不然,人家听了——”

    说着,收回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以为你这里头坏掉了!”

    顿了顿,毫不掩饰脸上讥讽的笑容,“内务府的人日子过的苦?——果真如此,天底下就没有甜日子了!”

    宝燏急道:“我说的是真话!内务府的日子好过,那是以前!自从这位上了台——”

    说到这儿,伸出一个巴掌,大拇指和小指勾曲起,中间三指竖起,“内务府的日子,就王二小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宝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宝燏还待说话,宝鋆做了个“禁言”的手势,然后平静的说道:“天时冷了,花厅地方大、寒气重,换个地方说话——去书房吧!”

    宝燏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了老哥的意思,不由大喜:有门儿!

    进了书房,落座,重新上茶。

    侍女一退出房去,宝燏迫不及待的说道,“大哥,‘国宾馆’的事儿,你是晓得的吧?”

    宝鋆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确定侍女走开了,才说道:“你是说……钓鱼台?”

    “是啊。”

    宝鋆点了点头,“嗯,我晓得。”

    “国宾馆”是一件“新鲜事物”。

    以前,对于“天朝”来说,只有“贡使”,没有什么“国宾”。“贡使”来朝,统统塞到“四夷馆”去住;而既无国宾,便不需要什么“国宾馆”。

    这套嗑,唠了两千多年,时至今日,终于唠不下去了。

    中外交通、华洋往来,日益频繁,除了普通商人和外交使节,终于有更高级别的洋人进入中国了——譬如,之前的“美利坚访华代表团”。

    一、两个“更高级别”的洋人,还可以请他去本国的公使馆挤挤,一、两百人,如之奈何?

    譬如,“美利坚访华代表团”,拢共两百余人,一个小小的美国公使馆,就算两、三个人摞一块儿,也是塞不下的。更何况,“代表团”中,“副国主”以下,尽为大军机、大将军、尚书、提督一类的大官,如此委屈贵宾,岂是待客之道?

    接待“美利坚访华代表团”那一次,是将客人分散到各闲置的王公府邸之中,这样做,住是住的舒服了,可是,对于整个代表团来说,活动起来,未免大不方便,因此,“分散接待”,只是条权宜之计,只能偶一为之。

    事实上,在筹备接待“美利坚访华代表团”的时候,修建一座可以容纳数百、乃至上千客人的“国宾馆”的计划,就提上议事日程了。

    最后,经彼时的轩郡王亲自踏勘,这座“国宾馆”,定址于海淀玉渊潭的钓鱼台。

    钓鱼台肇基于金朝,以金章宗“春月钓鱼之地”而得名;元朝,宰相廉希宪于此构堂池上,绕池植柳,亭台楼榭,初具规模;明朝,皇亲李伟以钓鱼台为别墅,大肆扩建,极一时之盛;本朝高宗,始命其水为“玉渊潭”,临水修筑行宫,御笔“钓鱼台”匾额,至此,“钓鱼台”之名,才算真正确定了下来。

    轩郡王以为,这个钓鱼台,地方既大,风景又好,周围也没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关防容易,非常适合拿来做“国宾馆”之用。

    还有,高宗修建的行宫,虽然大半已经闲荒,但是底子毕竟还在,有这些亭台楼榭打底儿,这座“国宾馆”修起来,事半功倍,能省不少钱。

    “这个‘国宾馆’,”宝燏说道,“也算是一件‘大工’了——”

    咽了口唾沫,“大哥,你晓不晓得,办这桩差使的,是哪个衙门?”

    宝鋆眼中波光一闪,他已经隐约猜到老弟今日上门的目的了。

    “好像是什么——”他做出思索的样子,“嗯,‘颐和园工程局’吧。”

    宝燏眼睛一瞪,“什么‘好像’?大哥,人家的‘大工’都快收尾了,你还在这里哼哼哈哈,打马虎眼儿!”

    “你这话奇!”宝鋆说道,“你也说了——那是人家的‘大工’,收不收尾,干我什么事儿?轮得到我来打不打马虎眼儿吗?”

    “怎么不干你的事儿?”宝燏急了,“你是内务府大臣!——这件‘大工’,难道不是本该由内务府来办的吗?”

    “哪个说本该由内务府办的?”宝鋆说道,“‘国宾馆’是政府的工程,不是皇家的工程,内务府是皇家的总管,不是政府的总管,为什么一定要交给内务府来办?”

    宝燏一愣,这一层,他可是没有想过。

    憋了一会儿,想出道道来了。

    “嗐!什么政府不政府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啥不是皇家的?不过一个老大,一个老二,都一个爹,有什么区别?”

    顿了顿,“果真照你说的,‘国宾馆’是什么政府的工程,那这桩差使,就该交给工部去办——请问,那个‘颐和园工程局’,是工部的吗?”

    *(未完待续。)

第一二五章 白日做梦好发财

    “哟,”宝鋆一笑,“几天不见,理路见长啊!”

    顿了顿,闲闲的说道,“‘颐和园工程局’确实不是工部的,不过,人家是‘顾问委员会’的——工部是政府,顾委会也是政府,有哪条大清律,说过一切政府的工程,都得交给工部去办吗?”

    宝燏张了张嘴,答不上话来。

    “再者说了,”宝鋆轻轻一声冷笑,“就算交给工部,工部还不一定接呢!工部尚书是哪个兼着啊?文博川!文中堂那么懂事儿的一个人,会不晓得眉眼高低?”

    老哥话中的深意和酸意,宝燏统统听不出来,他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想到了一点,如获至宝,嚷嚷着说道:

    “那颐和园呢?颐和园总归是皇家的了吧?这桩‘大工’,怎么不交给内务府办?哼,‘颐和园工程局’不是‘顾问委员会’的吗?‘顾问委员会’不是政府的吗?政府凭什么来抢皇家的生意?”

    “什么叫‘抢生意’?”宝鋆又是一声冷笑,“皇家不好办政府的工程,政府却好办皇家的工程——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皇家一切需费,都从哪里来?还不都是政府划拨过去的?有什么抢不抢的?”

    宝燏语塞,憋了好一会儿,脸都涨红了,“哎,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胳膊肘老向外拐呢?”

    “屁!”宝鋆啐了一口,“什么叫‘胳膊肘老向外拐’?我是国家大臣!持中、持正,是则是之,非则非之!”

    “嘿!”宝燏也冷笑了,“怪不得人家说,宝大人不该叫‘宝大人’,应该改叫‘包大人’呢!果然是……‘包拯再世,海瑞重生’!只不过,这红脸变黑脸,是不是变得太急了些?变得太快了些?哼!”

    “人家?都谁啊?文锡?琦佑?”

    “没谁!”宝燏扁了扁嘴,“我自个儿——成了吧?”

    “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宝鋆淡淡的说道,“凭你自己个儿,大约也想不出来——不过,无所谓,我也不在乎!倒是有句话——拢共四个字,要请你转告给说这个话的人——”

    “什么话?哪四个字?”

    宝鋆拉长了调子,“自作自受!”

    “呃……什么意思啊?”

    “其实,”宝鋆冷冷的说道,“颐和园的‘大工’,被人拿了过去,还不是内务府自个儿作出来的?当初,叫内务府给颐和园的工程估价,内务府打了一个什么价出来?”

    “好像是……一千多万两吧……”

    “一千二百万两!”宝鋆说道,“这位爷——”

    说到这儿,也是三根指头一竖,“打了一个什么价出来?三百五十万两!而且,户部只掏一百万两,其余的数字,人家自个儿筹!”

    “一千二百万两,三百五十万两,一百万两——数目都摆在这儿,不论‘上头’是哪个,都不可能把颐和园交给内务府啊!”

    宝燏沉默片刻,“嘿嘿”一笑,“大哥,你说的……也不是不在理儿,可是,说到理儿,还有另外一个理儿!”

    “哟,另外还有理儿?”宝鋆冷笑,“行,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譬如一户人家,”宝燏说道,“当家的,说话算数的,自然是老爷、太太——家主嘛!这个,嗯,过日子,老爷、太太想俭省些,也不稀奇;可是,一大家子人,并不是只得家主夫妻子女不是?还有一大堆的子侄不是?人家也都要过日子不是?自己吃饱穿暖了,也得照应一下子侄们不是?”

    “这套歪理,”宝鋆说道,“自然也不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先不管谁想出来的,这话中的意思,是不是说,内务府就是什么‘子侄’了?”

    “是啊……”

    “快别自作多情了!人家的‘子侄’,都姓爱新觉罗!”

    宝燏又是“嘿嘿”一笑,“这还真不是自作多情,有时候,不姓爱新觉罗的,倒比姓爱新觉罗的,还要亲切些,譬如,姓瓜尔佳、姓关什么的……”

    宝鋆瞪了他一眼,不过,这一次,倒没有说什么。

    “好罢,”宝燏说道,“不是‘子侄’,是……‘家里人’,是……‘下头的人’!这么说,总可以了吧?”

    顿了顿,“颐和园‘大工’的价,内务府打的,确实是略高了些,多出来的那一点儿,当做给‘家里人’的打赏,不就好了?不这么着,‘下头的人’,怎么肯忠心耿耿,替家主鞍前马后、出生入死?”

    宝鋆一哂,“内务府顶多算得上‘鞍前马后’——哼,‘出生入死’?国初的时候,还差不多,现在,如果靠这班‘家里人’‘出生入死’,‘家主夫妻子女’,就只有死的份儿、没有生的份儿了!至于是不是‘忠心耿耿’——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大哥,你这话,也未免太刻薄了些……”

    宝鋆不接他的话头,自顾自的说下去,“再者说了,三百五十万,一千二百万,‘多出来的’,只是‘那一点儿’么?还有,真把颐和园交给内务府了,一千二百万,真的就打住了,再也不会追加了么?”

    “这个……”

    “内务府经理‘大工’,”宝鋆说道,“朝廷拨给的工程款,向来只得二成到工——其余的八成,哪儿去了?不都是上上下下的分掉了?——内务府那班人,我还不晓得他们?”

    “大哥,”宝燏说道,“你是总管内务府大臣,你也有好处啊……”

    “我能有多大好处?”宝鋆冷笑,“我又不是主持‘大工’的‘勘估大臣’!修这个园子,既然是某人的主意,不管‘大工’给不给内务府,‘勘估大臣’,都是某人——轮不到第二个人!”

    顿了顿,“除此之外,如果有什么好处,自然就是具体操办‘大工’的那班人——也就是文锡、琦佑这班人的了!”

    “文锡、琦佑他们,”宝燏说道,“还是很懂事儿的,怎么也不会拉下大哥你的这份儿的……”

    “得!”宝鋆说道,“他们敢送,我还不敢收呢!”

    顿了顿,“我不就是在这上头摔的跟头?再摔一跤,我还爬的起来么?”

    “大哥,不至于吧!”宝燏说道,“你看,你不是刚进了内大臣了吗?足见帘眷不衰,圣眷……呃,这个,也是优渥的啊……”

    “哟,帘眷不衰,圣眷优渥——这是咱们宝二爷说的话吗?”

    宝燏的脸,微微一红,“文锡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我就知道!”

    宝鋆微微放缓了语速,语气却更加冰冷了,“我晓得他们那班人的想头——以为‘上头’又看得起我了,我说出来的话,又管用了,所以,可以替他们去争一、两桩的‘大工’了,是不是?”

    “呃,好像,这个,是吧……”

    “你的脑子不好使,”宝鋆峻声说道,“我看,他们几个,脑子也好使不到哪里去!”

    “我也不晓得‘上头’为什么要给我戴这顶‘内大臣’的帽子——好罢,就算文锡他们的想头有道理,‘上头’又看得起我了,那么,我刚刚戴上‘内大臣’的帽子,就颠颠儿的跑过去替内务府要‘大工’,你说,‘上头’还能不能继续看得起我呢?”

    宝燏呆了一呆,“这——”

    “‘上头’笼络我,”宝鋆说道,“自然是要我跟他们走一条路的意思,如果我一升了官儿,第一件事,就是调转头来,同‘上头’南辕北辙,你猜猜,我升上去的这个官儿,会不会马上重新掉了下来呢?”

    宝燏微微张着嘴,“这——”

    “所以,”宝鋆冷冷的说道,“你回去跟文锡他们说——别再发白日梦了!”

    *(未完待续。)

第一二六章 搓扁揉圆

    宝燏发了好一会儿的怔,然后,身子往椅背上颓然一靠,长长的叹了口气,“唉!我还以为——”

    顿了顿,“老文他们也以为——”

    摇了摇头,“想岔了,全想岔了!”

    过了片刻,支起了身子,不过,神情依旧沮丧,“其实,也不仅仅是颐和园和国宾馆这两件事,老文他们说,内务府各个衙门的费用,都在减少——”

    宝燏扳着手指头,“我一个个数给你听啊——都虞司、掌礼司、会计司、慎刑司,这几个还好;上驷院、武备院、奉宸院,也勉强过得去;最糟糕的是广储司、营造司,日子是愈来愈难过了!”

    都虞司,掌内务府武职官铨选及畋鱼之事——“畋鱼”,即渔猎。

    掌礼司,掌内廷礼乐及太监品级考核。

    会稽司,掌内务府出纳及庄园地亩。

    慎刑司,掌审谳上三旗刑狱案件。

    一眼看去,就能明白,为什么这几个部门“还好”——本来就不是经手大把银钱的部门,因此,“费用减少”,影响最小。

    上驷院,掌御用马匹。

    武备院,掌制造器械。

    奉宸院,掌紫禁城外一切皇家宫殿、苑囿的管理、修缮。

    “三院”都要花钱,不过,“御用马匹”是不能省的;“器械”,现在虽然用开洋枪、洋炮了,可武备院制造的器械,是官廷所用的刀仗、鞍辔、甲胄、旗纛、伞幄,也即充场面的那些东东,并不关洋枪洋炮的事儿,暂时也是省不得的。

    至于奉宸院的职掌,听起来气势恢宏,“紫禁城外一切皇家宫殿、苑囿的管理、修缮”哎,不过,所谓“管理、修缮”,重点在“管理”,不在“修缮”,这个“修缮”,其实只是日常维护,哪个宫殿苑囿真要“大修”了,得去找营造司。

    所也就是说,奉宸院的经费,是相对固定的。

    所以,“费用减少”,不会第一个减到“三院”头上,因此,日子“也勉强过得去”。

    广储司,掌内府库藏,下设银、皮、瓷、缎、衣、茶六库,织造、织染二局,亦在其管辖之下。

    这是内务府规模最广、职掌最宽、资源最丰的一个部门,是“内廷供奉”的主力,自然而然,就成了内务府权力最大的一个部门,别的不说,内务府的“堂郎中”,大多都是从广储司的“总办郎中”升上来的——譬如文锡。

    营造司,掌宫廷修缮工程。

    这个“修缮”,可不比奉宸院的“修缮”,奉宸院只是“缝缝补补”,营造司可是“大破大立”——其实,前边儿已经提过一句了:宫廷苑囿,一切大兴土木,都归营造司该管。

    不消说,这是两个最花钱、也是最来钱的部门,“费用减少”,第一个减的,就是广储司、营造司的费用。

    “减得好!”宝鋆摸了摸胡子,“减了之后,内廷供奉,未受任何影响,不就证明,之前给的多了?——不但是给的多了,而且,还证明了,多出来的那一块儿,根本就没有花到……哼,这个‘老爷、太太’的头上!”

    “这个……也不能这么说吧?关键是——减下来的那一块儿,有人给填上去了!”

    宝鋆“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老文他们说,”宝燏愁眉苦脸的说道,“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不大紧张,想着费用减少了,供奉自然也就跟着少了,时间稍长,就算‘上头’撑得住,宫里头别的人,太监、宫女,还有……文宗皇帝留下来的几个妃嫔,也必定是受不了的,抱怨一多,‘上头’的耳朵,又不背,这个……自然而然,就一切恢复如常了——”

    顿了顿,“可是,谁晓得,人家另有路子呢!轩军的粮台、宫里的敬事房,两家直接接头,陈设服用、鸡鸭鱼肉、柴米油盐,源源不绝的就进来了!”

    “结果——嘿,‘老爷、太太’那儿不必说了,就是几个‘姨太太’那儿,该有的、不该有的,不但没少,竟反倒比之前还要丰厚了!”

    “宫里头上上下下,尤其是那几个‘姨太太’,哪个不在‘上头’跟前,可劲儿的……说这个的好话?”

    说到“这个”的时候,又比了个“三”的手势。

    “唉,你说,叫内务府的人,到哪儿说理儿去?”

    “说什么理儿?”宝鋆说道,“内务府的人,本来就不占着理儿!”

    “可是,”宝燏说道,“一支军队的粮台,直接往宫里边儿送东西,这又算什么理儿?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呀!不过,人家倒是振振有词的:先头不是有懿旨嘛,太后出巡,一切仪仗关防,皆由轩军办理——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一路上的供奉。所以,太后回銮,内廷有所需求,轩军也当效力。”

    略略一顿,“哎,你说,这个‘所以’,是怎么‘所以’出来的?这两件事儿——一个太后出巡,一个内廷供奉,能搭在一起吗?”

    “‘官字两张口’,”宝鋆微微一笑,“人家就是‘官’,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能有什么脾气?”

    “现在,”宝燏垂头丧气的说道,“人家是‘说’都不必‘说’了——轩军干脆就住在宫里了,轩军的粮台,往宫里送多少东西,都是名正言顺的了!”

    “名正言顺——你知道就好!”宝鋆说道,“人家现在是什么都过了明路了!什么都明正言顺了!内务府那帮子人,最好看清楚局面,别存什么糊涂心思,别打什么糊涂主意!你呢,有事儿没事儿的,也别总跟他们混在一起了!”

    “有什么主意可打?”宝燏嘟囔着说道,“不过就是撞个木钟、求个人情罢了……还有,就是因为‘看清楚局面’了,才着急的呀!”

    顿了一顿,“削减费用,就够糟糕的了,可是,老文他们说,还有更糟糕的!”

    “更糟糕的——是什么呀?”

    “老文他们说,‘国宾馆’的工程,就算不交给内务府,也该设一个‘国宾馆工程局’的,没有理由,叫‘颐和园工程局’来办‘国宾馆’的差使啊,这算什么?这个……很不对头儿啊!”

    “有什么不对头?”

    “老文他们说,这是‘颐和园工程局’要扩权!将来,颐和园竣工了,‘颐和园’三个字一抹,就是‘工程局’了!”

    顿了顿,“老文他们说,这个‘工程局’,将来是要取代内务府的营造司的!”

    宝鋆心中一动。

    不过,他没有接宝燏的话头,“你别再一口一个‘老文他们说’了!我跟你说的话,你到底听清了没有?——叫你以后别再跟文锡、琦佑他们混在一起了!”

    顿了顿,“我跟你实说了吧,这个——”

    比了个“三”的手势,“对内务府,早就看不顺眼了!这以后,‘上头’捏拿内务府,只会更紧,不会更松!——还不定怎么搓扁揉圆呢!你总跟内务府的人混在一起,一不小心,连你一块儿捏扁了!”

    宝燏一怔,“有这么严重吗……”

    “我不是吓唬你!”宝鋆正色说道,“你是跌过大筋斗的人,再跌一跤,爬不爬的起来,可就难说了!以前,上上下下,都还看我的面子,现在,我可是不比从前了!你再出了事儿,我可未必保得住你!”

    顿了顿,冷冷的一笑,“到时候,别说保你了,就是我自个儿,说不定都是……泥菩萨过江呢!”

    宝燏的脸,像死了老子娘一般的难看。

    “我跟你说的这些话,”宝鋆说道,“你可别当成耳边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再者说了,你以为你真能从文锡、琦佑那拨人手里,落下什么正经的好处?就算有什么好处,到了你这儿,也是残羹剩饭了!”

    “就算是残羹剩饭,”宝燏冷笑着说道,“也得吃啊,我——”

    “得!”宝鋆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又来!你的那套嗑,我耳朵里已经听出茧子来了!”

    “不说行吗?”宝燏说道,“你弟妹、侄子、侄女儿,一家子好几张嘴,都得吃饭啊!”

    “好啦,好啦!”

    宝鋆厌烦的摆了摆手,“你等一等!”

    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一个铁皮大保险柜前,背对着宝燏,“喀喇”、“喀喇”的拨弄了一阵子,打开了保险柜。

    关上保险柜,回过身来,宝燏的目光,落在老哥的手上——一张银票。

    “喏!”

    宝鋆将银票递了过来。

    宝燏接过,眼风一扫,心中怦的一跳:二千两!

    他在老哥这儿“打秋风”,每一次,不过几十两、百来两,最多的一次是二百两,再没有更多了的。今儿是怎么回事儿?——二千两?老哥不会是拿错了吧?

    宝燏赶紧将银票拢入袖中,脸上的阴云,一扫而散:“多谢大哥!”

    微微一顿,笑嘻嘻的,“还有大嫂!”

    宝鋆哭笑不得,“扯你大嫂干什么?”

    顿了一顿,“这二千两银子,算是我替自个儿买一个耳根清净,也替你买一个平安——你明白吗?”

    哟,没给错,就是二千两!

    宝燏低下了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满脸堆笑,“我明白,我明白!——我不跟内务府那班人混就是了!”

    “嗯,还不算太笨!”

    宝鋆点了点头,用警告的语气说道,“还有——你可别一出门,转头就把这笔钱给花了!你自己也说了,家里还有好几张嘴呢!”

    “不会,不会!”宝燏说道,“大哥你放心好了!我是那种顾头不顾腚的人吗?”

    “你不是?——你不是就没有人是了!”

    宝燏颇为尴尬,笑了笑,“那是以前!以后……嘿嘿!”

    顿了顿,“再者说了,这种时候,就是我想乱花钱,也没有地方花不是?”

    “什么意思?”

    “现在不是‘国丧’吗?”

    “国丧”期间,八音遏密——禁止一切公共娱乐活动,尤其是金石丝竹。

    戏院、书场、妓窦、赌场、烟馆,统统歇业;天桥打把势、说相声,也在禁止之列;酒楼的生意,亦大受影响,有的东主,为免白费灯油火蜡,索性上了门板,替自己和伙计们放假了。

    因此,宝燏说,“这种时候,就是我想乱花钱,也没有地方花”。

    “也罢了,”宝鋆说道,“你好自为之吧!”

    宝燏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兴奋的说道,“大哥,‘四徽班’现在都闲着,咱们叫张‘条子’,好不好?”

    宝鋆大皱眉头,“好嘛,方才说,‘别一出门,转头就把钱给花了’,现在,竟是头还没有转过去,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不是我叫——是你叫。”

    宝鋆狠狠的瞪了宝燏一眼,“愈发说出好听的来了!你方才也说了,现在是‘国丧’!我是什么人?国家大臣!这种时候,能做这种事情?”

    “嗐,大哥,你听我说,这么做,不违规,不犯禁!”

    *(未完待续。)

第一二七章 安能辨我是雄雌

    “不违规,不犯禁?”宝鋆皱着眉头,“你又想出什么歪理了?”

    “真不是歪理!”宝燏很起劲的说道,“‘国丧’期间,禁的是外头的种种花样,在自己个儿的家里头,不开戏台子,不敲锣打鼓,关上门,票个戏,清唱几句,谁能说什么?——只要不上妆、不穿戴行头就好了!”

    宝鋆依旧皱着眉头,不过,没有马上反驳他。

    宝燏心中暗喜:好像有点儿门儿啊!

    “大哥,”他的语气十分热切,“其实,爱听戏的王公大臣,哪一家不是这么做?——你也未必不晓得!再者说了,不这么着,‘国丧’这一百天,那些戏班子,吃什么,喝什么?哎哟,一个个的,怪可怜见儿的!”

    宝鋆笑了,“怎么着?听起来,宝二爷这么做,倒是为了发善心、恤老怜贫?”

    大哥的口气松动了!

    宝燏暗喜,“发善心、恤老怜贫的那位,不是我,是大哥呀!——哎,不对,不对,应该叫……怜香惜玉!哈哈哈!”

    顿了一顿,涎着脸说道,“大哥,我这么块料,平日里,哪儿有机会面对面的听‘红倌人’唱戏?在戏园子听戏,离着台上,八丈的远!我呢,又有些近视,什么都只能看个大概齐!”

    再顿一顿,“再者说了,就算离得近,看得清,人家也是上了妆、扮了相的,好看是好看,可是,这个……里头是什么样子,嘿嘿,谁晓得呢?”

    宝鋆又好气,又好笑,说道:“瞧你那副色眯眯的样子,口涎都快流下来了!——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还是就这点儿出息!”

    “是,是!”宝燏陪着笑,“我就是这点儿出息,大哥发善心、恤老怜贫,就当对我发善心、恤我、怜我好了!”

    宝鋆心说,你这个形容,哪个会恤你、怜你啊,这个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

    说明一下啊,宝燏“色眯眯”的对象,不是女人,是男人,彼时的“四徽班”,粉墨登场的,都是男人。

    “大哥,”宝燏用哀求的口气说道,“你就让我沾你这一次光吧,再者说了,你不也是呃,这个,‘雅好此道’的吗……”

    “好了,好了!”宝鋆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算我怕了你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是,是!”宝燏大喜过望,“多谢大哥,多谢大哥!”

    “四徽班——”宝燏沉吟了一下,“叫哪个班子的好呢?”

    “哪个都好!哪个都好!”

    宝燏心痒难搔,不过,马上就反应过来,这么说不大妥当,忙改了口,“叫哪个班子——自然要听大哥的安排!”

    宝鋆略略想了想,说道:“就‘春和班’的筱紫云吧,他的‘闺门旦’,算是京城一绝,我也有阵子没听过了。”

    宝燏的眼中放出光来。

    “筱紫云?哎呦喂!我就听过一次他的戏——《勘玉钏》,俞素秋!那扮相、那身段、那嗓子、那眼神儿……啧啧啧,绝了!那天,我出了戏园子,整个人晕乎乎的,都不晓得怎么回到家的!接下来的几天,这个……魂不守舍啊!哎呦,是怎么也没法子把俞素秋的人影儿从脑子里请出去!”

    宝鋆用手指点了点他,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宝燏兀自口沫横飞,“就是这么巧——昨儿个在席上,老文他们还唠起了筱紫云呢!都说同治四年那届的‘花魁大比’,筱紫云虽然屈居榜眼,其实比状元还强!只不过那位状元郎的几个‘老斗’,手面儿都比较硬,才勉强压过了筱紫云一头!”

    “相公”的“恩客”,称为“老斗”,不过,“老斗”的头衔,可不是一夕之欢就能换来的,除了不断的捧场子、砸银子,还不能随便“移情别恋”,还有,不仅得“相公”自个儿认这个“恩客”为“老斗”,吃瓜群众也得认,这位“恩客”的“老斗”的帽子,才算真正戴上了。

    譬如,宝鋆虽然常叫筱紫云的“条子”,但是,他对筱紫云并不“专情”,所以,就不能算筱紫云的“老斗”。

    宝鋆没再搭理宝燏,写了“条子”,派听差送往筱紫云的“下处”。

    眼见宝燏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宝鋆警告他,“今儿‘叫条子’的事儿,你嘴上严实些,别一得意,就到处显摆——到底是‘国丧’,我的身份,也到底不是普通人家!”

    “大哥放心,大哥放心!”宝燏一叠声的说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这些个道理,我能不懂吗?”

    宝鋆心说,放心?对你,我还真不能太放心。

    宝燏此时,脑袋里除了《勘玉钏》余素秋的风姿外,想的却是:嘿,老哥你不是说过,“晚上我还有一个应酬,也不能陪你坐太久”吗?既叫了筱紫云这张“条子”,不晓得要“陪”我坐多久呢?嘿嘿,哈哈!

    所以,“应酬”什么的,根本就是推搪的假话;你自个儿,其实也是想“叫条子”的吧——我给了你一个台阶下,你得好好儿谢谢我!

    一天到晚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有什么意思呢?像现在这个样子,多好?——你好,我好,大家好!

    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宝燏坐立不宁,过一会儿,就出一次门,或者说“出去解个手”,或者说“出去透透气儿”,其实,是去张望筱紫云到了没有?

    刚开始的时候,宝鋆还说,“你又不是属猴的——就不能安生坐着?”到了后来,也懒得搭理他了,从书架上取了本《北山小集》,自己慢慢儿的翻看着。

    终于,听差来报,筱紫云到了。

    “腾”的一下,宝燏几乎是跳了起来,刚要迈步,总算想起屋里还有一个大哥,回过头,尴尬的叫了声,“大哥!”

    宝鋆笑了笑,“得,咱们去迎一迎这位‘小友’罢!”说着,放下书,站起身来。

    “好!”

    宝燏兴奋的鼻孔喷出气来,连鼻翼都在扇动。

    掀帘出门,阶下一人,长身玉立,枣红缎子的夹袍上,套一件浅灰宁绸琵琶襟的背心,头上是珊瑚结子的黑缎小帽,帽檐正中,镶着一块大大的绿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翡翠。

    往那张瓜子儿脸上看,肤白如玉,鼻悬如胆,凤目斜飞,鬓似刀裁——

    宝燏呆掉了:这副形容,就算不上妆,秀美也是过于女子啊!

    这就是名动四九城、“四徽班”之“春和班”的“头牌”筱紫云了。

    宝鋆一边儿含着笑,一边儿皱着眉,“这都什么天儿了,你居然还穿夹的?——哟,裤子还是单的吧?也不怕冻着?”

    宝燏看向筱紫云的袍摆,果然,一截白纺绸的裤腿,露了出来。

    筱紫云先替宝鋆请了安,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宝大人还不知道我?数九寒天,也大约是这个打扮——没法子,体热,打小就不大肯穿衣裳,惯了!”

    宝鋆哈哈大笑,“打小就不肯穿衣裳——有趣!”

    “宝大人说什么呢?”筱紫云微嗔道,“人家是‘不大肯’,不是‘不肯’!”

    说话之间,眼波流转,宝鋆还没怎么样,一旁的宝燏已是浑身上下都酥掉了。

    筱紫云自然也看到了他,“这位是——”

    “舍弟,”宝鋆说道,“行二。”

    “哟,原来是宝二爷!我给二爷请安了!”

    说着,曲下膝去。

    宝燏不自禁的上前伸手相扶,但他神魂颠倒,忘了自己在台阶上,筱紫云在台阶下,一步迈出,踩了个空,一头栽了下去。

    事发突然,宝鋆根本来不及去拉他,只见筱紫云踏上一步,一伸手,便扶住了宝燏,轻轻一带,宝燏便站稳了。

    “好身手!”台阶上的宝鋆喝了声彩,“你是唱‘闺门旦’的,‘武旦’的功底,倒也没有搁下!”

    “快别说‘身手’这回事儿了!”筱紫云说道,“说起来我的脸都要红了!前几天,班子歇业,闲的发慌,学人去骑马,结果被那畜生撂了一蹶子,摔了下来,扭到了筋,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呢!”

    宝鋆的脸上,露出了促狭的笑容,“怪不得看你走路,有些怪怪的呢!我还以为是屁股疼——可是,又有些不大像,屁股疼,不该是夹着走吗?原来……哈哈哈!”

    筱紫云脸上,真的红云飞起了,嗔道:“当着宝二爷的面儿,宝大人瞎说什么呢!您可是一品大员!——朝廷的重臣,也兴这么说话的吗?”

    嗯,我进这个“一品大员”,连一个戏子,也晓得了。

    宝鋆“哈哈”一笑,“朝廷的重臣,也是肉身凡胎啊!——好啦,好啦,失言,失言!”

    顿了顿,“得,在外头呆了老半天了,赶紧进屋!我瞅着你这一身儿,就觉得冷!”

    筱紫云将手向宝燏一让:“二爷请!”

    宝燏的脑子里,兀自晕乎乎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筱紫云的手上——

    这只手,白皙柔嫩,五只手指,就像五根葱管儿一般,真比女人还要女人!可是,方才一扶一带,宝燏是有感觉的——这只手上的力气,可着实不小!

    这——

    一个娇媚过于女人的男人,手上的气力,却比自己这个“正经的男人”还要大得多,这……总有些不大真实的感觉啊。

    *(未完待续。)

第一二八章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进了屋,落了座,不但上茶,而且上酒,宝鋆说道:“喝口酒暖和、暖和!你这一身儿,我怎么看怎么觉的冷!”

    “谢大人赐酒!”筱紫云说道,“不过,紫云暂时不敢领赐,只能先替两位爷执壶——大人是忘了,我们开嗓之前,是不能饮酒的?”

    宝鋆“呵呵”一笑,“还真是忘了!行,等唱过了,咱们再好好儿的喝!”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上上下下打量着筱紫云,“似乎又瘦了些?人家过冬,总是能养点儿膘的,你呢,倒转了过来!夏天的时候,好歹还长了几两肉,一入冬,就都不见了——是不是拿去贴到别的什么人身上啦?”

    筱紫云“扑哧”一笑,从袖子中抽出一方雪青绸子的手绢儿,掩住了口,眉眼神情、举止动作,宛然就是一个二八芳华的佳人。

    一旁的宝燏,晕晕乎乎的,感觉自己坐都坐不大稳当了。

    “宝大人是愈来愈诙谐了!”筱紫云放下了手绢儿,“过冬养膘,那我不成了……宝大人这是在骂人呢!”

    “什么骂人?”宝鋆笑道,“我是心疼你!你如果是个大胖子,大冬天的,少穿两件衣裳,也就罢了——那层膘,就顶的上一件大毛的了!偏偏你还这么瘦!你这个‘体热’,还真是与众不同!”

    筱紫云笑得花枝乱颤,“宝大人的这张嘴,真真儿是太损了!多少胖子都教您给骂进去了?下一回,我就对那……谁谁谁说,哎哟,这大夏天儿的,您怎么还穿着件大毛的?不热啊?”

    “谁谁谁——谁啊?”

    “得,我不比您!”筱紫云含笑说道,“我可不敢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我得留点儿口德——不然,传了出去,会有我的好果子吃?都是大人老爷,我一个小小的戏子,怎么得罪的起的呀?”

    “不妨事,不妨事,说笑而已!”

    宝鋆想了一想,“我看……福建道监察御史王莼恩,就是个‘这大夏天儿的,您怎么还穿着件大毛的’?哈哈哈!”

    说“这大夏天儿的,您怎么还穿着件大毛的”这句话的时候,他故意捏起了嗓子,扭了扭身子。

    宝燏没忍住,一口茶喷到了自己的袍子上,不由连连咳嗽。

    筱紫云的眼波,往宝燏那边儿一转,便回到了宝鋆身上,“宝大人是不是要砸我的饭碗?我们‘春和班’,就在王都老爷的地头上,王都老爷的脾气又不好,这个话传到他耳朵里,还不叫‘坊里老爷’来找我们的麻烦?”

    管理京师地面的衙门,不止一个,最重要的,自然是步军统领衙门。不过,步军统领衙门主要负责治安;普通的民事,由巡城御史管理。

    北京分东、南、西、北、中五城,每一城设一位巡城御史,每一年在监察御史中挑选简派,满、汉各一。

    巡城御史之下,设兵马司正、副指挥及吏目各一人;每城再分为二坊,由副指挥和吏目分管。

    筱紫云说的“坊里老爷”,指的就是兵马司下属的吏目,其角色,大致就是个地保的班头,和后世的街道办事处主任约略仿佛。

    “春和班”在南城,目下,该管南城的,是福建道监察御史王世开,号莼恩,是个大胖子,不过,体胖而心不宽,秉性严肃,因此,筱紫云说他“脾气不好”。

    “怕什么?”宝鋆含笑说道,“王莼恩是我的学生,他敢找你的麻烦,你就来找我,我替你出头!”

    “哎哟!”筱紫云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王都老爷原是宝大人的学生?我竟不晓得,真正是孤陋寡闻!”

    微微一顿,“宝大人疼我,我这儿先谢过了!”

    说着,站起身来,一揖到地。

    宝鋆笑道:“不客气!不过,你若替我蹲个福,我倒更加受落些。”

    筱紫云嫣然一笑,手绢儿扬了扬,放出戏台上的身段儿,双手拢腰,袅袅娜娜的福了下去。

    宝鋆哈哈大笑。

    宝燏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掌心发潮,口干舌燥。

    “你这方雪青手帕儿,”宝鋆含笑说道,“似乎有点儿意思,可否借我一观啊?”

    筱紫云眼中,露出一丝犹豫,不过,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欢容说道:“当然——不过不是什么好东西,怕污了大人的眼。”

    说着,双手托着帕子,递了过来。

    宝鋆接过,先说了一句,“好香!”

    看时,极肃净的一方帕子,只在一角,绣着一朵白云,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花样。

    “好,”宝鋆说道,“别致!不是那些‘五福捧寿’、‘鸳鸯交颈’一类的滥俗花样,还有——”

    说到这儿,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这不就是你的名字嘛!”

    雪青就是浅紫。

    “呃……是的。”

    “不晓得是哪位‘老斗’的心意?”宝鋆看了看帕子,再看了看筱紫云,含笑点头,“果然是可人疼啊!”

    筱紫云接过了帕子,娇笑道,“疼我的那位是宝大人!”

    “啊?好,会说话儿!”

    筱紫云重新落座之后,说道:“不过,大人疼我,我可不能不懂规矩!王都老爷的笑话儿,不敢再说了——还是说回我自个儿吧!”

    微微一顿,“我这个‘体热’,大夫说,是‘内热’,不关胖不胖、瘦不瘦的事儿,甚至,也不关天时的事儿。非但不关事儿,甚至,还刚刚好倒转了过来!夏天,我的身子,冰凉冰凉的,三伏的天儿,不穿短打,也不热;到了冬天,反倒热了起来,人家穿大毛的,我呢,穿件夹的,就可以过冬了!”

    “好,好!”宝鋆的眼里,微微的闪着光,“夏天冰肌玉骨,冬天呢,跟一个小火炉似的,什么时候拢在怀里,都是舒舒服服的!真正是……尤物啊!”

    筱紫云再次用手绢儿掩住了嘴,轻声的笑了。

    直到现在,宝燏都没能够插进去一句话,只在一旁微微的张着嘴,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

    筱紫云娇媚婉转,固然叫他神不守舍,老哥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话,也叫他有瞠目结舌之感:眼前的这位宝佩蘅,还是他熟悉的那个道貌岸然的一品大员吗?

    “听说你搬家了?”宝鋆说道,“新的‘下处’在哪里呀?”

    “还在铁拐李斜街,”筱紫云说道,“距旧的‘下处’,不过几十步的路,哦,名字叫做‘紫云山庄’。”

    “这名字奇!”宝鋆说道,“叫个‘某某堂’、‘某某精舍’就好了,怎么会起个什么‘山庄’的名字呢?”

    “嗐,哪儿是我自个儿起的?”筱紫云说道,“前些日子,我过孚郡王府,替孚王爷磕头,说起新的‘下处’,王爷兴致勃勃的,说,我替你起个名字吧,就叫‘紫云山庄’!嗯,‘有仙气儿,和你这个人,配的很’!”

    顿了顿,“王爷赐的名字,我能说不要吗?这就样,新‘下处’就挂上了‘紫云山庄’的牌子。”

    宝鋆微微一笑,“孚郡王可是稍微的好事了些——到底是‘国丧’期间,听戏就听戏吧,还非得带出幌子来,这个……”

    摇了摇头,“毕竟还是太年轻了些。”

    筱紫云的“替孚郡王磕头”,是个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孚郡王府叫了“春和班”的“条子”。

    “还不止呢!”筱紫云说道,“王爷还说,这块匾,我索性一并替你写了吧!我一想,哎哟,这个面子,可是大到了天上去了!可是,我一个小小的戏子,怎么当得起?那不是要折我的阳寿吗?辞了又辞,王爷才终于不再提这个事儿了。”

    宝鋆点了点头,“你果然是懂事儿!不枉大家伙儿疼你!”

    筱紫云笑道:“宝大人疼我,我可得加紧巴结侍候!今儿个,我自觉嗓子‘在家’,侍候大人一段什么好呢?”

    宝燏的耳朵,竖起来了。

    宝鋆摸了摸胡子,“前一段日子,尽听你的皮黄了,今儿个,咱们‘返璞归真’,来一段儿昆腔吧!”

    “是!”筱紫云说道,“那……就《牡丹亭》如何?”

    “好啊!”宝鋆说道,“昆腔巍然曲宗,牡丹艳冠群芳,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筱紫云眼中波光一闪,“‘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大人真是知音!请大人的示下,要听那一出的戏呢?”

    《牡丹亭》版本甚多,最多的一版,全本拢共五十五折,一整天都排不完,不过,不论哪个版本,著名的选段,不外《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拾画叫画》、《冥判》、《幽媾》、《冥誓》、《还魂》,等等。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是《游园》中杜丽娘的一句念白,亦是全戏破题之语,之后一切缠绵悱恻、生哀死怨,皆自这十个字而来。

    “就《游园》吧,”宝鋆微笑说道,“我年纪大了,小小的风花雪月一番,还撑得住,可是,胡乱做梦,就不合适了——一惊一乍的,难受!至于阴阳相隔,生哀死怨,那就更加顶不住喽。”

    筱紫云心中一动,微微垂首,庄容答道:“是。”

    言罢,站起身来。

    *(未完待续。)

第一二九章 上天入地

    本来,宝燏听筱紫云要唱昆腔,略觉失望——他更喜欢听皮黄。可是,筱紫云一起身,宝燏的心,莫名跟着一跳,紧接着,咦——

    筱紫云只在那里一站,手未抬、腰未扭、脚未迈,只眉眼高低,秋水流波,温柔依旧温柔,妩媚依旧妩媚,但方才与宝鋆打情骂俏的那股子妖冶劲儿,已全然无影无踪,顾盼之间,清水芙蓉,温婉宜人,虽已入冬,观者却如身处孟春天气,清风拂面,暖阳被体。

    而且,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透着一种天真未漓,宛然就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芳华二八,含春未露。

    这……这简直就是杜丽娘从《牡丹亭》里走出来了呀!

    可煞作怪!

    筱紫云先执壶替宝鋆兄弟俩斟酒,到了宝燏跟前,微微俯下身来,宝燏只觉异香氤氲,再也忍耐不住,顺手在筱紫云白皙的手腕上摸了一把,筱紫云双瞳剪水,在他脸上一绕,无声的一笑。

    宝燏立时就觉得,自个儿的魂儿,已不在自个儿的躯壳之内了!

    “时值‘国丧’,”筱紫云说道,“不敢带琴师出门,怕落了幌子,只能替二位爷清唱了,勿怪为幸。”

    “不怪,不怪!”宝鋆说道,“其实,没有弦子托着,更见出真本事来!”

    筱紫云袅袅娜娜的走到了屋子中央,背过身,偏过脸,皓腕翻起,指绽兰花,折扇轻摇。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廷深院……”

    莺声呖呖,低回婉转,欲说还休,只一、两句,一个多情善感的杜丽娘,便在眼皮子底下,活色生香,摇曳生姿,听者酒未入口,心已经醉了!

    《绕地游》开始,接下来,《步步娇》、《醉扶归》、《皂罗袍》……

    莺呖如柔丝,虽不系一物,却打着转儿,兜着圈儿,一个转儿又一个转儿,一个圈儿又一个圈儿,愈升愈高,唱到《皂罗袍》中“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一句,已直如穿云裂帛。

    宝燏心跳加速,浑身起栗,觉得自己背上的汗都出来了!

    到了《好姊妹》,“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最软”,那根高遏行云的柔丝,方才掉头而下;“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历历莺声溜的圆”,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地面,且“软”且“圆”,听者的一颗心,也跟着缓缓的放了下来。

    最后是“收科”:“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歌者唇闭,余音缭绕。

    宝鋆双掌轻拍,“好,好!”

    宝燏用力鼓掌,“好,好,好!”

    这也是筱紫云到达宝府后,宝二爷第一次开腔。

    “我看,”宝鋆说道,“什么春香、秋香,都是不必的了!以后,你们‘春和堂’排《游园》,就你一个杜丽娘,足够用了!”

    《游园》这出戏,若正经在台上演出,还有个叫做春香的丫鬟的角色。

    一出《游园》唱下来,即便没有春香搭戏,杜丽娘一个人唱独角,也是小半个时辰了,筱紫云却面不红,心不跳,气不喘,笑吟吟的,“大人可真会说笑话儿!”

    “也不算说笑话儿,”宝鋆说道,“就当改成杜家小姐一个人‘游园’好了——不也挺有意思?”

    “大人可真是……别出心裁呢!”

    “我说好,”宝鋆说道,“不仅仅是说你的唱功好,身段儿好,眼神儿好——这些不必多说,而且,好的也不止你一个人。可是,你的《游园》里,有一样东西,却是全四九城独一份儿,哪个也比不得的——”

    微微一顿,“四个字——‘含春不露’!”

    筱紫云眼中,波光潋滟,“请大人指教!”

    “多少角儿,”宝鋆说道,“唱这出《游园》,把个杜丽娘唱的春心荡漾?杜丽娘动了春心不假,可是,第一,到底是大家闺秀;第二,不过二八芳华,未经人事;第三,旁边儿还有个丫鬟春香;第四,也是最紧要的,还没有梦到男人——因此,就算动了春心,也是‘含春不露’!”

    顿了顿,“如果逛了一趟园子,就春心荡漾,不能自己,那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吗?那不成了……嘿嘿,荡妇了吗?”

    筱紫云目光灼灼,“大人真是知音!说的太透彻了!紫云以为,正因为有《游园》的‘含春不露’,到了后头的《惊梦》,才会……情热似火!”

    宝鋆微微一怔,双掌轻轻一拍,“‘正因前有《游园》的含春不露,才会后有《惊梦》的情热似火’——说的好!多少唱戏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是既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好,好!”

    顿了顿,“其实,一句大白话就说透了——前边儿憋的有多狠,后边儿发作的就有多么猛!”

    “大人高见!”

    “咱们看看后边儿的《惊梦》——”宝鋆微微眯起了眼睛,“嗯,先看《山桃红》,‘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搵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果然‘情热如火’啊!”

    顿了顿,“再看《小桃红》,‘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妙!’——这个‘情热似火’,热的炸了!这个‘妙’字,嘿嘿,尤其之妙!”

    “大人的记心真好!”筱紫云说道,“这两段唱词,竟是一个字儿也不错呢!”

    “还是老了,”宝鋆微微一笑,“放在以前,不敢多说,至少,《游园》、《惊梦》、《寻梦》这三出的唱词,是可以从头到尾背下来的,现在嘛,只能撮其一二,略略意思一下罢了!”

    老哥的记心好不好,不关宝鋆的事儿,他想的是,这两段唱词,单是“念白”,听在耳中,便已觉“情热”,若经筱紫云那条穿云裂帛的嗓子唱了出来,入耳钻心,还不跟真着了火似的?

    若筱紫云能再唱一段《惊梦》,那该多好?

    “我今儿个的嗓子,”筱紫云说道,“还算痛快,要不……再侍候大人一出《惊梦》?”

    天随人愿!

    宝燏大喜,忍不住两只手握在一起,用力一搓,却听宝鋆说道:“美味不可多得啊!再者说了,你也累了,歇一歇吧!”

    宝鋆大急,瞅着筱紫云的样子,也没有什么疲累的意思啊!

    “我还好,”筱紫云说道,“大人跟前,可不敢偷懒。”

    是啊是啊!宝燏热切的望着老哥。

    “你不累,”宝鋆呵呵笑道,“我还累呢!唉,到底是年纪大喽!”

    顿了一顿,“唱戏的累,听戏的,其实也累——如果真正用心听的话。”

    “大人这个话,”筱紫云的眼睛,亮晶晶的,“若不是真正懂戏的,决计说不出来!大人公务繁忙,回府之后,确实难免疲惫,既如此,我倒是有个主意——”

    微微一顿,“我侍候大人一、两筒‘福寿膏’,累劲儿过去了,自然就舒爽了!”

    宝燏心中一跳:什么意思啊?

    宝鋆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并不算嗜好此道,‘福寿膏’的‘福气’,怕不是很能享受的来啊。”

    “并不算嗜好此道”,“怕不是很能享受的来”——宝燏和筱紫云两个,都听的出来,对筱紫云的提议,宝鋆其实并未峻拒。

    “偶一为之,”筱紫云说道,“何伤大雅?”

    顿了顿,那种娇媚妖冶的神情,又回到了脸上,“大人,我打的烟泡,王婆卖瓜的说一句,‘黄、松、大’三字俱全,不会叫你老人家嫌弃的!还有,我想,府上应该是有好烟具的吧?”

    “倒是有一支湘妃竹的,”宝鋆慢吞吞的说道,“有人从南边儿带了来,送给心泉贝子,心泉贝子又转送了给我——”

    所谓“心泉贝子”,是指已故的惠端亲王第五子奕谟,他的号是“心泉”,爵位是镇国公,不过早早的加了贝子衔,习惯上,大伙儿都叫他“心泉贝子”。

    “这支烟枪,”宝鋆继续说道,“镶了翡翠烟嘴儿,颇为名贵——这也罢了,关键是那根竹管,打磨的十分用心——用橄榄核累贯到底,核中打通,外凉内热,据说抽起来,格外过瘾。嗯,我还没有用过呢。”

    筱紫云双手一拍,“今儿个是一定要用一用了!不然,‘神器寂寞’啊!”

    说到这儿,服侍宝大人抽大烟的事儿,就算定下来了。

    筱紫云的眼风,有意无意,向宝燏扫了过来。

    宝燏再笨,也晓得,这可不是在向自己眉目传情,而是提醒自己——宝二爷,您该告辞了。

    抽大烟,那是卧房里边儿的事情——我和宝大人进了卧房,把您一个人留在书房,不合适吧?

    宝燏犹恋恋不舍,不过,他也不是不晓得眉眼高低的人,今天走这一趟,既打到了一个二千两银子的超大“秋风”,又见到了名动京城的名伶的庐山真面目;既听了一出好戏,又和“偶像”来了个“亲密接触”,不仅所求已餍,且远远超过预期,没有什么理由再不知趣的了。

    宝燏起身告辞,筱紫云替宝鋆将他送出了书房的院子。

    出了宝府,一路之上,宝燏满脑子都是筱紫云烟视媚行的倩影;念头转来转去,都是“进了卧房,老哥和筱紫云会做些什么?仅仅止于‘服侍一、两筒的福寿膏’么?”

    嘿嘿,嘿嘿。

    唉,算了,这般尤物,是怎么也轮不到俺宝二爷享用的,发发白日梦,流点儿口涎就好啦。

    事实上,宝、筱二人进卧房之后“做些什么”,是宝燏打死也想不到的。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442/ 第一时间欣赏乱清最新章节! 作者:青玉狮子所写的《乱清》为转载作品,乱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乱清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乱清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乱清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乱清介绍:
那一年,懿贵妃风华绝代,肃中堂权势炎炎,洪秀全安然打坐,圆明园赤焰遮天。 那一年,胡林翼呕心沥血,曾国藩百战艰难,左宗棠英雄欺人,李鸿章羽翼渐满。 那一年,一名小博物馆的兼职讲解员,经历了史上最悲催的穿越,死而后生,绝地求存,誓要凭一己之力,祸乱宫廷,颠覆王朝,开创一个全新的世代—— 吾今欲将大笔,重写春秋,天下尚且如此,况一家一室和几个嫂子乎? * * 一组签约作品,每天两更,不拖不欠,求收藏。乱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