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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玉狮子     乱清txt下载     乱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四五章 琉璃世界

    乾清宫,次日清晨。

    皇帝和皇夫,盥洗梳妆之后,从作为寝卧的“后室”,来到了作为客厅和餐室的“前室”。

    咦,好像,什么地方……有点儿怪怪的?

    皇帝四顾,很快便发现“有点儿怪怪的”地方在哪里了——仙楼。

    现在是冬天,昼短夜长,宫里又是早起早晏,因此,这个时候,外边儿的天儿,应该还是黑的,可是,仙楼上面的窗户——乾清宫的后窗,亦即北窗,为什么……透着隐约的天光呢?

    再看向南窗——南窗的漳绒窗帘,严严实实的闭合着,外头是明是暗,全然看不出来。

    翠儿发觉了皇帝的顾盼,笑着说道:“皇上,外头正在下雪呢,后窗的亮儿,其实是雪花儿映着灯光的亮儿。”

    皇帝、皇夫异口同声,“下雪了?”

    声音中,都有不加掩饰的惊喜。

    不过,惊喜的原因,并不相同。

    “回皇上、回王爷,”翠儿说道,“确实是下雪了,而且,挺大、挺大的雪呢!”

    皇上脱口而出,“我要出……”

    “去”字还没出口,便想到,自己现在不是公主,而是皇帝了,起床之后,刚刚盥洗梳妆过,还没有传早膳,不能说出门儿就出门儿——

    哎,不能想一出是一出了。

    于是及时改口,“拉开帘子,咱们看看!”

    翠儿有些为难,说道,“回皇上,拉开帘子,得先熄了灯……”

    这是新订的规矩:掌灯之后,要拉上帘子;拉开帘子之前,要先熄灯,不然,里头亮,外头暗,皇帝、皇夫的一举一动,都为外间所“窥伺”了。

    皇帝看向关卓凡,一脸央求的样子。

    关卓凡微笑说道:“那就熄灯吧。”

    翠儿微微一怔,随即说道:“是!”

    皇帝满脸欢容,一伸手,握住了丈夫的手,“走,我们看雪去!”

    咦,这个动作——

    皇帝还从来没有在人前主动拖过皇夫的手呢!

    虽然,这是……“在自个儿的家里”。

    真正是……情不自禁啊。

    走,我们看雪去!——皇帝这句话,听起来气势磅礴,其实,走到南窗前,不过十来步的路罢了。

    灯熄掉了,帘子拉开了,和丈夫并肩伫立窗前的皇帝,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叹。

    好大的雪!

    宫灯的光芒中,漫天的大片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纷纷扬扬。

    “这可是入冬的第一场雪呢!”皇帝的声音,充满了惊喜,“第一场雪……就下的这么大,真好!”

    外头的雪,其实并没有皇帝感觉到的那么大,黑暗之中,宫灯的照耀之下,每一片雪花,都被交代的清清楚楚,因此,观者才会感觉到,这个雪,下的特别之大。

    不过,作为入冬的第一场雪,确实也不算小了。

    “皇上说的极是,”关卓凡说道,“确实是好——瑞雪兆丰年啊!”

    皇帝反应很快:自己现在不是公主,是皇帝,见到大雪纷飞,第一个想到的,不应该是“拥炉赏雪”、“踏雪寻梅”什么的,而应该是生民疾苦,己溺己饥。

    “对,对!”皇帝说道,“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是个好收成!”

    “入冬以后,迟迟不雪,”关卓凡点了点头,“我和几位大军机,都焦急的很——这个雪,再不不起来,明年的春耕,就大受影响了!弄得不好,就会有灾荒!——其实,军机上已经在未雨绸缪,预备着开年就救灾的了!”

    顿了顿,“这下子好了!”

    说罢,长长的纾了口气。

    皇帝又感动,又惭愧,轻轻的捏了捏丈夫的手,柔声说道:“你为了国事,这么殚精竭虑的,老天爷也是看得见的——你看,这不是天随人愿了么?”

    关卓凡偏过头,含着笑,看了皇帝片刻,然后低下头,凑近了皇帝的耳朵,“哎哟,我的丽丽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皇帝的脸儿,微微一红,也偏过了头,斜乜了丈夫一眼,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关卓凡低声笑道:“那我可要再近一点儿啦!”

    说着,真的把脸凑了过来。

    皇帝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松开了了丈夫的手,退开半步,嗔道,“我说的‘近’,是我‘近’你,又不是……你‘近’我……”

    关卓凡一笑,“你‘近’我?也行!”

    皇帝的脸儿,更红了,“你这个人!——能不能有个正形?翠儿她们都在呢……”

    “翠儿她们”是不介意的,贵人敦伦,有时候,贴身侍女都要在旁边侍候,皇帝、皇夫的这几招“花枪”,根本就不在侍女们的话下。

    “照奴婢的小见识,”翠儿满脸堆笑的说道,“这场大雪,既是老天爷体谅王爷为国为民的虔心,有所感应,同时,也是特意凑趣儿来的——哎哟,说‘凑趣儿’不对,应该说是……这个,这个,特意‘天降瑞福’!”

    微微一顿,“眼见就是皇上的登基大典了,这场大雪,可不是老天爷特意替登基大典……这个,‘增色’来的嘛!”

    关卓凡喝一声彩,“好丫头,会说话!——就是这么回事儿!”

    翠儿顿时面上飞金。

    皇帝看了翠儿一眼,微笑着说道,“既然这么会说话,今儿个晚上,你就替王爷多说几句吧!”

    这是暗示,今天晚上,由翠儿侍寝——当然,不是侍皇帝的寝,是侍皇夫的寝。

    这个话,翠儿可就不敢接了,垂下了头,捏着自己的衣带,忸怩起来了。

    关卓凡也有点儿尴尬,岔开了话头,“雪大有雪大的好处,可雪大也有雪大的麻烦——贫苦人家过冬不易!别说棉衣、柴火了,有时候,雪太大了,草房子都能压塌!还有,讨饭的、流浪的,就更难过了——每一场大雪过后,街面上,都会有‘路倒’的!”

    皇帝的神色,立即就庄重起来了,“对!朝廷和官府,可得好生照应着!是不是……还要开设些粥厂什么的呢?”

    关卓凡赞赏的看了妻子一眼,说道:“是!不过,皇上也不必太过担心——有皇上的这份‘己溺己饥’之心,这个冬天,老百姓的日子,一定好过的多!”

    嘿,这个马屁拍的,可是有点儿恶……还是拍自己老婆的马屁呢,嘿嘿。

    “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兵马司,”关卓凡继续说道,“都做了相关的预案——如果有敢玩忽职守的,必定是要严办的!”

    “好啊!”皇帝的眼睛,亮晶晶的,“这可就叫人放心了!”

    关卓凡看了看摆在角落里的鎏金大自鸣钟,说道:“不过,军机上还是得有些特别的安排,我得早些赶到军机处去。”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连声说道:“赶快传膳,赶快传膳!”

    *

    天亮之后,雪非但没小,反而更大了,铺天盖地,搓绵扯絮,没完没了。

    这场姗姗来迟的大雪,好像要把之前耽误的辰光一气补回来似的。

    从昨天半夜下起,一直下到午后,方才停了下来,地上的积雪,已经近一尺厚了。

    不过,天色并未放晴,半空之中,依然铅云低垂,瞧这个样子,傍晚的时候,大约还得再下起来。

    整个紫禁城,银装素裹,触目所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皇帝毕竟年轻,“己溺己饥”什么的,小小的激动过一轮,也就摆在一边儿了,想来想去的,还是“赏雪”。

    心里头愈来愈痒,午觉也没有歇好。

    “皇上,”刚从外头进来的翠儿,脸儿冻得红扑扑的,神情却十分兴奋,“他们说,御花园的梅花开了,红花衬着白雪,好看的不得了!”

    哎哟,踏雪寻梅啊!

    皇帝的心里,好像有只小耗子,爬来爬去的。

    大约未正二刻——即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关卓凡下值,回到了乾清宫。

    皇帝终于忍不住了,用央求的口气对关卓凡说道:“我想出去走走,行不行……呃,合不合适啊?”

    丈夫到底是臣子,自己到底是皇帝,不好用“行不行”这种措辞。

    关卓凡一怔,随即说道:“当然合适——有什么不合适?”

    顿了一顿,歉然说道:“是我疏忽了——这样好的雪,如果不出去赏玩一番,真正是辜负了!”

    皇帝满脸欢容,双手轻轻一拍,“我去御花园——好吗?”

    “好啊!”关卓凡说道,“这样吧,我陪皇上一块儿走走吧!”

    皇帝大为惊喜,“你有空儿吗?再说,你刚下值,也怪累的……”

    关卓凡微笑说道:“这不算什么,再者说了,慢慢儿的走一走,发散开来,还更加的舒坦些。”

    顿了顿,“御花园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这一回,我沾皇上的光,也开开眼界!”

    “好啊!好啊!”皇帝拍手笑道,“我做你的‘导游’!”

    “不过,”关卓凡沉吟了一下,“銮仪什么的,能省就省吧,不然,什么也看不成了。”

    说到这儿,笑了笑,“本来想‘踏雪寻梅’,带着一大群人,梅花什么的,怕是寻不着了,只能寻太监了——都在前后左右碍着眼呢。”

    皇帝连声称是,“对,对!”

    按照规制,皇帝出门,哪怕只是在内廷,只是从某宫到某宫串个门儿,一样是十几二十号的太监前呼后拥的跟着,手里捧着皇帝的各种衣包、用具,前头还得有“喝道”的,不断的发出“起——起——”的吆喝,警告闲杂人等提前避让。

    丈夫说的不错,真这么着,这一大群太监,只好拿来“煞风景”,确实什么也看不成了。

    结果,只翠儿带了一个小宫女、黄玉敬带了一个小太监跟着,其他的花样,一概免了。

    而且,不乘銮舆,安步当车,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御花园,这么一路慢慢儿的走过去。

    皇帝罩了件大红羽毛缎面、白狐狸毛出锋的斗篷,头上戴了俗称“观音兜”的雪帽;皇夫呢,一身戎装——呢毛料的军冬装,长筒马靴,军大氅。

    皇夫的帽子,倒不是小平顶的军帽,而是一种大毛的军帽——和暖帽有一点儿像。

    本来,皇帝的斗篷,应该是明黄羽毛缎面的才对,不过,皇帝不爱穿那件斗篷,偷偷的央求丈夫,“不过就是出去随便走走,又不是上朝——总不成,从今以后,我就只能穿明黄一个色儿的了?”

    关卓凡一笑,由得她了,反正,她脚上的掐金鹿皮靴子是明黄的——意思一下,可以了。

    出了乾清宫,皇帝深深的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

    放眼望去,雪雕玉琢,真正是琉璃世界啊!

    虽然冷,却没有风,御道也已经清扫出来了,雪高高的堆在两边,走起来,没有什么不便。

    负责清扫积雪的太监,直到皇帝、皇夫走近了,才看清来者何人,吓得赶紧扔了扫把、木铲,跪倒在地。

    有个小太监,以为自己犯了规矩,浑身都在发抖——按照规矩,他们本来应该提前避开,或者早早儿就跪下来的。

    皇帝、皇夫,倒都有些不落忍,没了“喝道”的,人家也不晓得“銮驾”过来了呀。

    “地上怪凉的,都起来吧,”关卓凡温言说道,“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走过去之后,皇帝偏转头,压低了声音,对关卓凡说道,“他们的手脚怎么这么快?路上没有雪,还叫什么‘踏雪寻梅’?”

    关卓凡微微一笑,“这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踏雪’固然有意趣,可一不小心,皇上跌了一跤,怎么办?”

    说到这儿,关卓凡偏过头,向远处的太监努了努嘴,“果然如此的话,他们几个里头,大约有人就得掉脑袋了。”

    皇帝微微吐了一下舌头,不说话了。

    不过,这个小插曲,没有影响皇帝的兴致,她依旧神采飞扬,满脸的兴奋。

    出了坤宁门,就是御花园,皇帝一眼便看见,天一门前,道路正中的那株“连理柏”下,一位同样罩着大红羽毛缎面斗篷的丽人,正背对着坤宁门的方向,微微的仰着头,凝神观望着什么。

    丽人的雪帽,已经放了下来,皇帝的眼神儿极好,虽然对方背对着自己,依旧认出了她是谁?

    不由又惊又喜的喊了声:“婉姨!”

    *(未完待续。)

第一四六章 红颜帝师

    丽人似乎略略的怔了一怔,随即转过身来,双瞳剪水,秋波漫流,目光掠过关卓凡的时候,微微的跳了一跳——当然,彼此还有一段距离,四周的白雪也反光,不能排除关卓凡自作多情,看花了眼。

    一转之间,丽人的目光,已迅速收拢到皇帝身上,此时铅云四垂,她的笑容,却如秋日晴空,光华灿烂,“皇上!”

    皇帝一边儿快步走上,一边儿伸出手去,丽人的双手,本来袖在大毛的暖手筒里,见皇帝的手伸了过来,赶紧将自己的手从暖手筒中抽了出来,旁边儿一个长相俏丽的小宫女,极见机的上前一步,将暖手筒接了过去。

    握住皇帝的手,丽人才发现,皇帝的手上,是戴着极柔软的羊皮手套的。

    她心念电转——皇帝的长指甲,已经剪掉了。

    “自打进了宫,”皇帝高高兴兴的说道,“就想着去看婉姨的,一直腾不出空儿来,没想到在这儿撞到了——真巧!”

    这位丽人,便是在本书中出场过不止一次的婉妃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婉妃微笑说道,“皇上怎么还用这个称呼?我怎么当得起呢?”

    “你就是我的婉姨嘛!”皇帝说道,“不叫婉姨,叫什么呢?”

    微微一顿,“我可不叫‘婉太妃’,太生分了!再者说了,‘太妃’、‘太妃’的,这不是把婉姨叫老了吗?”

    婉妃低声笑道:“皇上快别这么说!丽贵太妃也是‘太妃’啊!”

    皇帝偷偷的吐了下舌头,转过头来,脸上带着调皮的笑容,向关卓凡招了招手,喊道:“哎,你过来,见过我的师傅!”

    “哎,皇上,可别这么说……”

    婉妃的话还没有说完,关卓凡已经走了过来,立定,抬手齐额,敬了一个军礼,含笑说道:“婉太妃。”

    婉妃清亮的目光,在关卓凡身上绕了一绕,随即垂下了眼帘,双手拢在左腰,身子微微的屈了一屈,“轩亲王。”

    关、婉二人,从未谋面,皇帝也没有正式向她介绍关卓凡的身份,但一身轩军的戎装,又和皇帝并肩而行,天底下,除了轩亲王,没有第二人了。

    入玉牒后,辈分上,关卓凡是文宗的族弟,婉妃则是文宗的庶妻,身份上头,彼此相当,关卓凡先礼,敬的是军礼,婉妃回礼,回的是“半福”,这就算是平礼了。

    后世清宫剧描写的皇帝妃嫔和王爷相会于御花园的场面,居然变成了现实,这个时空,这个世道……嘿嘿,嘿嘿。

    关卓凡和婉妃见面,还能勉强扯出一个“平礼”,但皇帝和婉妃见面,却没有任何礼仪可言了。

    理论上,除了太后,天底下任何人都是皇帝的臣子,都要在皇帝面前下跪,包括皇帝自己的长亲。但是,婉妃不仅是皇帝的长辈,还是皇考的庶妻,如果拟之臣下和民间,就是皇帝的“庶母”了,因此,不能屈礼于皇帝。

    事实上,正常情况下,皇帝是没有和前朝妃嫔见面的道理的,因此,也就不存在什么礼仪上的问题,《大清会典》上,对这个问题,也是没有任何相关的定规的——不晓得该怎么定规。

    今上的情形,是太特殊了。

    另外,要说明的是,“婉太妃”只是个约定俗成的“尊称”,并不是正式的“尊号”,婉妃的正式的级别,还只是个“妃”,并没有受封为“太妃”。事实上,“太妃”作为前朝妃嫔的正式的尊号,一般情形下,是在她们年纪已长、甚至风烛残年的时候,才会予以册封,有时候,册封她们“太妃”的皇帝,已经是她们孙子辈儿的人了。

    譬如,原时空,文宗的祺嫔佟佳氏,同治朝的时候,先升祺妃,再升祺贵妃,光绪朝的时候,在祺贵妃的位子没动过窝儿,直到宣统皇帝即位,才终于连升两级,越过“皇贵妃”一级,成为“祺皇贵太妃”,彼时,佟佳氏已经六十五岁了。

    第二年,即宣统二年,祺皇贵太妃便撒手人寰了。

    许多前朝的妃嫔,终其一生,正式的衔头中,也加不进这个“太”字。

    “丽贵太妃”之“太妃”,也是同样的道理。

    丽贵太妃的级别,是“皇贵妃”,人们替她加上“太妃”的称呼,只可以称她“贵太妃”,但不能叫她“皇贵太妃”,因为“皇贵太妃”是非常尊贵、非常正式的称呼,只能用于正式的尊号,称丽贵太妃“丽皇贵太妃”,不但于体制不合,她自己也决不能受,因此,人们称呼她“太妃”的同时,避开了那个“皇”字,变成“丽贵太妃”,这样,就比较“平衡”了。

    在原时空,丽贵太妃成为正式的“丽皇贵太妃”,倒是比较早的,那是同治十三年的事情,穆宗病重,为感召天和,乃普降恩泽,皇考妃嫔,一律升官一级——算是替穆宗“祈福”,丽贵太妃已经是“皇贵妃”了,再升,就只能升“皇贵太妃”了。

    上文提到的佟佳氏,也就是在这一次,由“祺妃”升了“祺贵妃”。

    不过,本时空,穆宗病重,关卓凡就不肯这么干了,慈安也没有想起这个茬儿,于是,到现在为止,“妃”还是“妃”,“皇贵妃”还是“皇贵妃”,而且,“皇贵妃”马上就要变成“皇太后”了,因此,本时空,丽贵太妃永远也不会成为“丽皇贵太妃”了。

    好,啰嗦了一篇儿,说回御花园的“偶遇”。

    “婉姨可是我的师傅!”皇帝很热情的对丈夫介绍着婉妃,“出宫之前,我可是跟着婉姨,做了小半年的学生!唉,就是时间太短了些,不然的话,也不至于……”

    说到这儿,抿嘴儿一笑,打住了。

    “皇上快别这么说!”婉妃说道,“我胡乱的教了一点子东西,怎么就敢自居帝师?这不是……叫轩王爷笑话么?

    说着,清亮如水的眼波,向关卓凡转了过来。

    “前儿个,替母后皇太后请安的时候,”关卓凡微笑说道,“不是连母后皇太后都说皇上‘进益’了吗?可见,‘名师出高徒’,再也错不了的!”

    “是啊!”皇帝笑吟吟的,“大伙儿都说,这么多年来,咱们大清后宫的第一才女,就是婉姨了!我看,之前的不说,目下,婉姨大约也是咱们旗下的第一才女呢!”

    旗下第一才女?

    嘿,关卓凡心想,这个话,如果叫你的那位堂妹听见了,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皇上!”

    婉妃秀眉微蹙,笑着嗔道,“这个话,真的不能再说了!——这是在笑话我呢!再说下去,我的脸,就要红了!”

    皇帝没有接婉妃的话头,用央求的口气对关卓凡说道:“如今进了宫,我想跟着婉姨,重新学起来,好不好呢?”

    关卓凡还未答话,婉妃抢在里头,“皇上,这不可以!皇上如今是天子,是九五至尊,可不是出宫之前的身份了!我是什么人?一个小小的后宫妃嫔,怎么能够作皇上的师傅?朝廷体制紧要!——皇上的师傅,在弘德殿、上书房、南书房!”

    微微一顿,“再者说了,我的那点子学问,跟弘德殿、上书房、南书房的饱学翰林们比起来,就是笑话了!”

    说到这儿,转向关卓凡,微微欠身,歉然说道:“我这么说,也不妥当——该如何启沃圣聪,自有王爷秉承慈意,主持办理,我的身份,原不该就此有什么议论,王爷见谅。”

    关卓凡心中暗暗纳罕:这个女人……还真是不简单啊!

    “婉太妃太谦了!”他认认真真的说道,“皇上龙潜之时,婉太妃启沃圣聪,不折不扣,就是皇上的启蒙师傅!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仅是佳话一段,而且,也必载诸青史的。”

    婉妃心中一跳,眼中波光闪动。

    “皇上如今的身分,确实不同之前了,”关卓凡继续说道,“不过,皇上的师傅,却未必就止于弘德殿、上书房、南书房——如今,女子可以出洋留学,回国之后,可以入政府做事,后宫的妃嫔,为什么就不可以做皇帝的师傅呢?”

    “对呀!”

    皇帝轻轻的拍了一下手,然后笑着对婉妃说道,“婉姨,我……‘执贽请益’,望你‘幸勿我弃也’!”

    “皇上,我,这个……”

    “没有之前的婉太妃的教诲,”关卓凡微笑说道,“现在,皇上也未必能掉出这两句文来——圣学可不是进益了么?所以,婉太妃,依我之见,你就收下这个佳弟子好了!”

    “真正是…不敢当!”

    婉妃的目光,明亮异常,好像眼里另有光源一般,“其实,说到‘帝师’,天底下,还有谁比王爷更有资格的么?”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不客气的说,要说资格,我确实有这个资格,我替皇上上课,也是最方便不过的,只是……我实在是太忙了些!单靠我一个人,说不定,就要耽误圣学,所以,婉太妃如果肯做皇上的老师,其实也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说着,拱手一揖。

    婉妃连忙还礼,心里想,“单靠我一个人”——什么意思呢?

    明明还有那么多的翰林呀!

    踌躇了一下,轻声说道:“那,请教王爷,弘德殿那边儿……”

    “穆宗皇帝龙驭上宾之后,”关卓凡说道,“弘德殿自然也就关了,弘德殿的师傅们,都回了上书房、南书房,今上登基之后,弘德殿要不要重开,或者另择善地,为今上进学之所——再说了。”

    顿了顿,微微一笑,“到时候,说不定,课堂之上,会出现大清的第一位正经的女帝师呢!”

    “这……”

    “在此之前,就请婉太妃勉为其难,暂且和我一起,担起启沃圣聪的担子吧!”

    婉妃垂下眼帘,过了片刻,轻声说道:“皇上和王爷既不弃菲才,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未完待续。)

第一四七章 匪夷所思的妃嫔劳军

    关卓凡长揖到地,“多谢婉太妃!”

    婉妃有点儿手足无措,连忙深深的福了下去,“王爷太客气了,这个礼数……我当不起。”

    “这不算什么,”关卓凡正容说道,“等到正式拜师的时候,皇上也要给婉太妃作揖行礼的。”

    “啊?”婉妃吓了一跳,“这怎么使得?使不得,使不得……”

    “这是必须的,”关卓凡郑重说道,“师道尊严,半点儿也马虎不得。”

    一边儿说,一边儿看向皇帝。

    皇帝十分见机,说道:“是!其实,之前,我也应该替婉姨行礼的,只是……呃,之前是额娘私下底央求婉姨做我的师傅,没有经过皇额娘的允准,因此,不好带出幌子来,倒是……嗯,委屈婉姨了!”

    婉妃连连摆手,“皇上可千万别这么说!哪儿有什么委屈?能够跟皇上一块儿切磋……亦吾之幸也!”

    转向关卓凡,吃力的说道:“王爷,像之前那样,私下底切磋,原是不妨,可是,正式拜师,我实在是当不起……”

    “可是,之前是公主,现在是皇上。”

    婉妃接不上话了。

    关卓凡微微一笑,“本来,拜师应行跪拜大礼,虽以帝王之尊,亦不得例外,只是君臣有别,名分攸关,不能不做权宜,改为作揖。”

    顿了顿,“当年,我入弘德殿行走,也是受过穆宗毅皇帝的礼的。”

    婉妃再说不出推辞的话了,一颗心不由的跳的快了起来:话赶话的,怎么……竟是要来真的了?

    不由就微微的有点儿昏眩了:我真的要做皇帝的老师?一个女人,一个前朝的妃嫔,竟然要……“入弘德殿行走”?

    这……能是真的么?

    总觉得……有些不大真实……

    “婉姨?”皇帝关切的说道,“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啊?”婉妃迅速清醒过来,“没有,没有!我是……走了神儿了!”

    顿了顿,歉然一笑,“帝师的责任太重了,一时之间,颇有些喘不过气来呢!”

    皇帝笑了,“婉姨是不是担心我这个学生太笨了?教来教去,教不明白?”

    “怎么会?”婉妃庄容说道,“皇上天禀聪明,再难的题目,也是一点就通,我是担心我这个做老师的,底子太浅,有误皇上和王爷的信托。”

    转向关卓凡,“我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切全靠王爷指点!”

    顿了顿,“我在这儿,先谢过了。”

    说着,福了下去。

    关卓凡长揖还礼,“‘指点’二字不敢当,不过,从今往后,我和婉太妃,就算是同事了,但凡有益启沃圣聪者,我一定知无不言。”

    同事?

    “是,多谢王爷!”

    “哎,”皇帝笑道,“还没有正经替我上堂呢,你们两位老师,就在这里彼此谢来谢去,倒是有趣。”

    婉妃脸上一红,想说什么,嗫嚅了一下,没有说出来。

    “婉太妃其实没有什么要谢我的,”关卓凡微笑说道,“我却是要好好儿的谢一谢婉太妃——除了婉太妃应承做皇上的老师之外,还有一件事儿,我也早该就好好儿谢一谢婉太妃的,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皇帝好奇的问道:“什么事儿啊?”

    婉妃也怔了一怔:啊?之前,我有替你做过什么事情吗?

    “穆宗毅皇帝升遐的当天,”关卓凡说道,“王公重臣集议军机处,恭亲王福晋有所陈请,彼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关卓凡的话还没有说完,婉妃就晓得他要说什么事情了。

    “恭亲王福晋的衣裳,”关卓凡继续说道,“不慎被雨浇湿了,是在婉太妃的宫里,换的干爽衣裳——换的是婉太妃的衣裳。”

    微微一顿,“这件事情,我还没有谢过婉太妃——我在这里谢过了。”

    说着,躬身一揖。

    恭亲王福晋去婉妃那儿收拾首尾,是关卓凡的安排,加上他和恭亲王福晋的特殊关系,为此事向婉妃道谢,是应该的,也是自然的。

    婉妃还礼,说道:“小事一桩,何足言谢?再者说了,我住景仁宫,是最方便的,恭亲王福晋不去我那儿,又去哪儿呢?”

    景仁宫是东六宫的,军机处却在西路,东、西六宫之中,景仁宫距军机处的路程,并不是最近的,不过,婉妃说“最方便”,倒也没有错。

    西六宫和军机处同属西路,彼此的距离,自然要更近些,不过,彼时的西六宫,情形如下:

    长春宫、太极殿不必说了,刚刚咽气儿的穆宗,还没有入殓呢。

    永寿宫空着。

    其余三宫——

    翊坤宫由璷嫔、禧嫔合居。

    储秀宫由吉嫔、庆嫔合居。

    以上四位,即璷嫔、禧嫔、吉嫔、庆嫔,即是俗称“四春娘娘”的四位。

    咸福宫由容嫔、璹嫔合居。

    璷嫔、禧嫔、吉嫔、庆嫔、容嫔、璹嫔六位,文宗生前,位份不过是个贵人,穆宗登基,才升了一级官儿,成了嫔,曰“皇考某嫔”。究其竟,地位较恭亲王福晋,相差甚远,请恭亲王福晋到她们的宫里去更衣,并不是十分合适。

    文宗遗孀之中,地位较高者,除了慈禧带着穆宗,住在地方最大、陈设最奢的长春宫和太极殿外,其余的,都住在东六宫。

    掰掰手指头看:

    钟粹宫先排除掉——母后皇太后是不能去打搅的。

    永和宫也不必说了,两位女主人,小的那一位,已经嫁了人,大的那一位,跟着小的那一位,“出宫别居”,永和宫事实上是空着。

    延禧宫荒着——是真的“荒着”,不是“空着”。

    道光二十五年,延禧宫失火,正殿、后殿及东、西配殿,统统付之一炬,仅余宫门,迄今没有重修。

    其余三宫,住的是文宗的三位嫔,穆宗登基之后,都加封了妃的。

    祺妃——即前文提到的、原时空六十五岁之时终于封了“祺皇贵太妃”的那一位——住承乾宫。

    玫妃住东北角的景阳宫——这一位,在本书中也是露过脸儿的,就是死了儿子、一天到晚找丽贵太妃吐苦水的那位“祥林嫂”。

    最后就是婉妃了,住西南角的景仁宫。

    祺妃、玫妃、婉妃的身份,都合适接待恭亲王福晋;而承乾宫、景阳宫、景仁宫之中,又以景仁宫距军机处最近,所以,婉妃说,“我住景仁宫,是最方便的”。

    这么说,既是陈述事实,同时,也隐隐另有一层“自清”的意思:

    轩亲王安排恭亲王福晋到我的宫里更衣,纯粹是因为“我住景仁宫,是最方便的”,并没有任何其他的用意。

    “无论如何,”关卓凡说道,“彼时宫门已经下钥,还是很麻烦了婉太妃一番,这个‘谢’字,是不能少的。”

    婉妃臻首微垂,似乎在想什么,过了片刻,抬起头来,微笑说道:“既如此,我就顺杆儿爬了——收点儿谢礼。”

    微微一顿,“有件事儿,我不晓得做不做得?要请王爷的示下。”

    听到“谢礼”二字,关卓凡微微一怔,随即说道:“‘示下’二字,如何敢当?婉太妃有什么吩咐,尽请明言,但凡我力之所及,一定尽心去做。”

    “王爷客气,”婉妃说道,“‘吩咐’二字,我更不敢当。”

    顿了顿,“我是从景阳宫过来的,和玫妃聊起来,我们两个都觉得,大雪的天儿,在屋子外头当值的轩军士兵,实在是辛苦了!我们嘀咕着,联络后宫的几个姐妹,大伙儿凑个份子,叫御膳房熬几桶热热的姜汤,请弟兄们喝了,暖暖身子——王爷看,这件事情,做得做不得呢?”

    啊?

    这不是……劳军吗?

    后宫妃嫔劳军?

    这……匪夷所思啊!

    有趣,有趣!

    不过——

    真正是有何不可?

    皇帝先就叫好,“好啊!婉姨想的真是周到!哦,还有玫姨——”

    说到这儿,才发觉自己抢了丈夫的话头,毕竟是事涉轩军的事儿,做得还是做不得,都该由丈夫定夺的。

    她急忙打住话头,歉然的看着丈夫。

    关卓凡微微一笑,“皇上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婉太妃想的,确实十分周到——”

    顿了一顿,“好,既然婉太妃、玫太妃盛意拳拳——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婉妃笑靥如花,“难得王爷不以我唐突——多谢了!”

    说着,微微一福。

    关卓凡赶紧还礼,“婉太妃把话给说反了,这是我该替弟兄们多谢婉太妃、玫太妃的事儿。”

    “话没有说反,”婉妃说道,“这点儿心意,既慰劳弟兄们的辛苦,另外,也算是我们姐妹几个,送给轩军一份儿小小的谢礼。”

    顿了顿,“姐妹们都说,自轩军入宫之后,后宫的供奉,比之前丰厚了许多,别的不说,入冬之后,每个宫里头,都是暖洋洋的,烧的都是上好的精炭,分量也足——这些东西,可不都是从轩军的粮台上来的么?”

    “区区小事,分所当为,何劳挂齿?”

    “这些事情,”婉妃说道,“在王爷也许是小事,在我们姐妹,可不是小事!”

    顿了顿,“王爷是不晓得,长毛做乱最厉害的那几年,宫里的开销,省的厉害,入了冬,连我这个‘皇考婉妃’,都是挨过冻的!”

    关卓凡心中一动,说道:“是,上下同欲,内外同心,这才终于勘平大乱,臻于太平。”

    婉妃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口吻有些不对,立即说道:“王爷说的极是!前线后方,必得同甘共苦,不然,军费从哪里来?又怎么能打胜仗?所以——抚今追昔,不能不有所感慨!”

    嘿,这个女人,还真是……不简单啊!

    不过,方才你说要“收点儿谢礼”,现在却是“送给轩军一份儿小小的谢礼”,这,还是反着的呀?

    *(未完待续。)

第一四八章 那些寂寞的后庭花儿

    “婉太妃、玫太妃盛情可感,”关卓凡沉吟说道,“不过,后宫妃嫔过日子,手头也不见有多么宽裕,依我之见,这个‘份子’,意思一下就好——妃位八两,嫔位四两,如何?不足之数,我来补上就是了!”

    “王爷说笑话儿了!”婉妃微嗔道,“简直像是在骂人了!照王爷这么着,三个妃,六个嫔,加在一起,不过……四十八两!够干什么的?这不是贪天之功为己有吗?不过几桶热姜汤,又能花多少钱?不成!一定都要我们姐妹自个儿掏出来才行!”

    关卓凡有点儿尴尬,说道:“姜汤所费虽然不多,不过,轩军驻扎宫内的士兵,却有上千人之多,加上各种器具,林林总总,也是一笔数目,这个——”

    顿了顿,笑了笑,“内廷供奉虽然略略丰厚了些,可是,如果左手刚进,右手就还了出来,未免——”

    笑了笑,打住了。

    “王爷又说笑话儿了!”婉妃说道,“哪里有这么夸张?”

    顿了一顿,用郑重的语气说道,“王爷千万不要以为,这个事儿,只是我和玫妃两个人起劲儿——这个事儿,后宫的妃嫔们,一定是一条心的!”

    说到这儿,目光转向皇帝,“还有,除了慰劳轩军的弟兄们,姐妹们其实尚另有不情之请,嗯,要向……皇上乞恩的。”

    哦?

    关卓凡心想,前头说的“收点儿谢礼”,是不是在这儿等着呢?

    皇帝看了丈夫一眼,说道:“婉姨,你请说。”

    “这个……”婉妃不大自然的笑了一笑,“我……倒有些不大好意思开口呢!”

    说着,微微的垂下了眼帘。

    嗯?

    什么叫“不大好意思开口”?

    关卓凡晓得婉妃的“向皇上乞恩”,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她不管求皇帝什么事儿,真正能做主的,是自己。

    难道是……“出宫别居”?

    可是,那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啊!断不至于“后宫妃嫔一条心”啊!而且,想来以你的聪明,除了你请托的丽贵太妃外,你也不会再对第二个人提及此事吧?更不可能在公开场合“乞恩”啊!

    那会是什么事儿呢?

    “婉姨这是要我打灯谜吗?”皇帝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元宵节可还早着呢!”

    婉妃抬起了眼帘,目光清亮无比。

    就在此时,关卓凡开口了,“不然,我来替皇上猜一猜?”

    “好啊!”皇上含笑说道,“看你的本事了!”

    “我想,”关卓凡缓缓说道,“后宫的妃嫔们,大约不是很愿意搬到寿康宫、寿安宫去。”

    啊……

    皇帝心中一动,看向婉妃——是这么回事儿吗?

    婉妃眼中,波光闪动,“王爷识穷天下,洞悉人心。”

    说罢,又微微的垂下了眼帘。

    如此一来,等于承认,这个“灯谜”,关卓凡猜对了。

    婉妃乞的这个恩,不但是不折不扣的“不情之情”,也是不折不扣的“逾格之求”。

    寿康宫、寿安宫,是定规的前朝妃嫔的居所,和太后的慈宁宫一样,都是紫禁城的“养老院”,新帝登了基,先帝的妃嫔,就应该自东、西六宫移居寿康宫、寿安宫。

    穆宗践祚之后,文宗的妃嫔之所以一直没挪窝儿,是因为两宫皇太后自己还继续住在东、西六宫,没搬到慈宁宫去,既不大好意思、也不大忍心将老公的小老婆们赶到养老院去;另外,穆宗年纪尚幼,暂时还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问题,因此,就一直没提“皇考妃嫔”移居寿康宫、寿安宫的事儿。

    然而,今上登基,两宫皇太后将“撤帘归政”,搬出紫禁城,移跸颐和园,“皇考妃嫔”——不再是“前朝妃嫔”、而是“前前朝妃嫔”了——就再找不到理由赖在东、西六宫不挪窝了。

    可是,所谓“皇考妃嫔”,每一个都是红闺春华的青年女子,譬如前文提到的“四春娘娘”,年纪都比关卓凡还要小,有哪个愿意早早儿的就到寿康宫、寿安宫那种没有一丝生气的地方,去和道光爷的几个老妃嫔作伴?从此以后,长夜漫漫,任自己的如花容颜,无声无息的凋萎下去,直至人生的尽头?

    这种日子,单单想一想,背上的寒意、心底的绝望,就一块儿生出来了!

    因此,今上继统承嗣的上谕明发之后,私下里,“皇考妃嫔”们会偷偷儿的嘀咕,我们几个,有没有可能在东、西六宫再住上几年呢?

    这个,咳咳,今上是女人,我们继续住在东、西六宫,彼此也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问题啊。

    另外,论辈分,今上是穆宗皇帝的亲姊姊,一个辈儿,穆宗皇帝的时候,我们可以住东、西六宫,今上即位,我们是不是还是可以……“仿前朝故事”?

    第一个理由也罢了,第二个理由,她们自己也晓得,牵强的很。

    还有,不管想出来什么理由,关键是——哪个来出面,去向皇上、皇太后“乞恩”呢?

    璷嫔、禧嫔、吉嫔、庆嫔、容嫔、璹嫔,这六位是不必说的了,文宗在的时候,她们六个,位份不过一个小小的贵人,是决计不敢出头说这个话的——就敢,也没有用,人微言轻,不但不能得偿所愿,还会适得其反。

    这个话,只能由祺妃、玫妃、婉妃三个“妃位”去说。

    三人之中,数玫妃最为多事,可是,玫妃的多事,只在小事上头,一遇到大事、大关节,立马就怂了,任凭几个嫔怎么鼓动,她也不敢出头说这个话。

    祺妃呢?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祺妃的出身高贵,犹在婉妃之上,看她的姓氏就晓得了——佟佳氏;另外,她是八旗著名的美女,入宫之前,艳名已播于旗下,有了这两条,就有了一条最特别的入宫的路径——未经选秀,直接由母家送进宫里。

    开国制度粗疏不计,有清一代,这是唯一的特例。

    也正因如此,她入宫当年,未经贵人这一级,直接就封了嫔。

    可是,不晓得为什么,祺妃自打入宫,便不苟言笑,第一次觐见文宗的时候,便是一张冷冰冰的面孔,真正叫“冰山美人”。

    这座美丽的冰山,由始至终,从未有任何暖化的迹象。

    可以想见,文宗很快便对她敬而远之了。

    她的承乾宫,宫里的人,暗地里都叫做“冷宫”——除开她刚入宫的那一小段日子外,文宗再也没有临幸过。

    这样的一位主儿,怎么能指望她去和“上头”说我们要留居东、西六宫呢?

    事实上,祺妃也几乎从未参与过妃嫔们关于今后的住所的讨论。

    最后,婉妃慨然说道:这个话,我去说!

    现在,话已出口,“谜底”也已揭开了。

    “皇上,”关卓凡看着皇帝,微笑着说道,“看来,这口姜汤,咱们想喝到嘴里,还不大容易呢。”

    皇帝略微尴尬的笑了一笑,没有做声。

    婉妃眼帘低垂,轻声说道:“我晓得,这原是非分逾格之求——”

    顿了一顿,“不过,皇上和王爷,千万不要有什么误会,这两件事儿——慰劳轩军、留居东西六宫——没有任何关系,不论今后住在哪儿,我们几个姐妹感激皇上、王爷和轩军弟兄们的心意,是一样的。”

    “婉太妃一样,我可不能一样!”关卓凡含笑说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吃了几位太妃、太嫔的好处,却不给太妃、太嫔们办事儿,可不成!”

    婉妃心中,大大一跳。

    关卓凡转向皇帝,“皇上以为呢?”

    皇帝已经明白了丈夫的意思,连忙说道:“这个是自然!我看,婉姨、玫姨她们,就不要搬来搬去的了!大伙儿都在东、西六宫住着,平日彼此往来,也方便些不是?到时候,两位皇额娘是要移跸颐和园的,如果你们也搬走了,我自己个儿一个人——”

    说到这儿,想起不应是“一个人”,看着关卓凡,笑着说道“加上他,也才两个——多冷清啊!”

    “皇上说的极是,”关卓凡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皇帝的说法,虽然带着玩笑的口吻,其实却非常得体,婉妃心中怦怦直跳: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竟然这么轻易的就完成了!

    心中感激,说道:“天恩浩荡,我不敢给皇上行礼,请轩王爷替我们几个姐妹,好好儿的谢一谢皇上!”

    说着,向关卓凡深深的福了下去,站起身来,又福一福。

    皇帝和前朝妃嫔之间,没有礼仪可言,婉妃不能对皇帝行礼,也不能要求皇上还礼,此谓“我不敢给皇上行礼”。

    对关卓凡福了两福,第一福较深,有一个请关卓凡代皇帝受礼的意思;第二福较浅,是给关卓凡本人的。

    嘿,这个花样,有点儿意思。

    关卓凡先长揖还礼,然后转过身来,对着皇帝,一揖到地,“皇上,有礼了!”

    皇帝一边笑,一边轻轻的打了他一下,“你这个人!”

    呃,光天化日之下,皇帝、皇夫打情骂俏,这个……

    关卓凡一笑,沉吟了一下,正容说道:“不过,这个事情,皇上不宜自专,得先向皇太后请示,才好正式定规。”

    “对,对!”皇帝点了点头,对婉妃说道,“婉姨,过两天,你听我的好信儿。”

    “多谢皇上!”

    所谓“先向皇太后请示”,其实只是走一个过场,这种的“德政”,以慈安的脾性,是绝对不会不赞同的。

    “还有,”关卓凡说道,“‘劳军’的事儿,婉太妃最好也事先跟母后皇太后说一声儿。”

    “是,”婉妃说道,“后宫妃嫔一切进止,皆要秉承慈意而行,这个,我绝对不敢有什么疏忽的。”

    “好了,”关卓凡微笑说道,“咱们在这儿站了这么久,也该走动走动了……咦,天儿这么冷,婉太妃的手,怎么还放在外头?”

    话音未落,捧着婉妃暖手筒的那个小宫女,蹭的一下,就窜了上来,将暖手筒递给了婉妃。

    婉妃和皇帝,都吓了一小跳,婉妃低声斥道:“慌里慌张,毛手毛脚,什么规矩?”

    小宫女脸一红,退了开去。

    皇帝笑道:“婉姨别骂她了,我倒觉得,挺伶俐的一个孩子呢!生的……嗯,也挺俊的!”

    转向那个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宫女极利落的跪了下去,清清朗朗的说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叫做银锁,过了年,就十六了!”

    “十六?哟,那跟我一样大!”

    顿了顿,“起来吧!地上怪凉的!”

    “谢皇上!”

    婉妃本来还想数落银锁两句,但皇帝这么一打岔,尤其那句“那跟我一样大”,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好了,婉姨,咱们一块儿走走吧——”

    皇帝看向关卓凡,含笑说道,“我可是答应了,替他做御花园的‘导游’呢!”

    *(未完待续。)

第一四九章 千年不出的大英雄,俊极啦!

    回到景仁宫,一进寝殿,银锁就大惊小怪的叫嚷起来,“哎哟,今儿个晚上,我是一定睡不着觉的了!”

    婉妃斜了银锁一眼,却没说什么,她晓得,不必自己接口,这个小丫头自个儿就会继续接着往下边儿作的。

    果然,银锁一脸的花痴模样,“唉!满脑子都是轩王爷,怎么睡的着?就算睡得着,也要做梦!一做梦,一定还是梦到轩王爷!”

    婉妃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点了点她,“这个话,如果叫外头的人听见,不定以为你个小蹄子动了多大的春心呢!还不都笑话你——”

    说到这儿,一笑打住了。

    “笑话我做白日梦,”银锁笑嘻嘻的,“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吧?”

    婉妃“哼”了一声,“你自个儿晓得就好!”

    “那有怎么样啊?”银锁说道,“也没有哪条大清律,不许人做白日梦,不许人想着做只癞蛤蟆、对着天鹅肉流哈喇子吧?”

    “老天!”婉妃皱着眉,“你到底是什么托生的?女孩子家家的,小小的年纪,面皮就这么厚了?这……可是在宫里!”

    “这不是在主子跟前吗?”银锁的语气,一半撒赖、一半撒娇,“再者说了,还不是主子脾气好,惯的我?嘻嘻!”

    “你——”

    婉妃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我怎么摊上你这么块滚刀肉?”

    “主子放心,我晓得厉害分寸,出了景仁宫,我是一个字儿也不会乱说的!”

    婉妃又“哼”了一声,“‘出了景仁宫,一个字儿也不会乱说’?——我看不见得!瞧你今天那个张致的样儿!屁股上好像绑了支窜天猴儿似的!谁晓得你一得意起来,会不会口没遮拦、胡说八道?”

    “主子放一百二十个心!”银锁说道,“我是那么没有眼力见儿的人吗?今儿个,我是瞅着轩王爷和皇上好脾气,又和主子有特别、特别的投缘,才……嘻嘻!”

    微微一顿,“换个人,譬如‘西边儿’,我大气也不会出一声的!——我什么时候给主子惹过麻烦?”

    “投缘”二字入耳,婉妃心中一跳。

    投缘,“他”和我,真的吗?

    她定了定神,“什么一百二十个心?对你,我半个心也放不下!”

    顿了顿,“脾气再好,皇上也是皇上,不是公主!这一层,你可要记住了!至于轩王爷,你别以为他的脾气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

    银锁微微愕然,“怎么会?之前,大伙儿都这么说啊,今儿个见着了,只有比大伙儿说的更好些啊!”

    “脾气好不好,”婉妃说道,“得看对什么人?又对什么事儿?”

    顿了顿,“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不过——”

    沉吟了一下,“你倒也没都说错,他就算有脾气,也不会对你这种小丫头片子发,可是,你可不能因为这个,在他面前,就没个正形了!”

    “主子太操心了——大规矩上头,我什么时候错过呀?”

    “能不操心吗?”婉妃说道,“你那张嘴,你那两条腿——也不晓得自己管不管得住?”

    银锁一副赌咒发誓的模样,“管得住,管得住!”

    顿了顿,贼笑忒忒的,“就是——眼睛管不住!”

    “你……唉!”

    “就算不小心说错了句话,”银锁说道,“走错了步路,就像主子您说的,轩亲王那么大的英雄,又怎么会跟我这个小丫头片子为难呢?”

    “唉,”婉妃皱着眉,“我后悔说了刚才那句话,应该狠狠吓一吓你才对!——这不,狐狸尾巴又伸出来了?”

    银锁嘻嘻一笑,没接婉妃的话头,顺着自己方才的话,说了下去:“主子,人家都说,轩亲王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大英雄,我看,‘几百年’还不够!轩亲王就像,就像,嗯,赵子龙转世!”

    “赵子龙转世?”

    “是啊!”

    微微一顿,银锁试探着问道,“主子,赵子龙到今儿个……不止几百年了吧?”

    婉妃笑了,“你这个譬喻,倒是有趣——不止,一千好几百年了。”

    银锁双手一拍,“就是了!我的意思是……轩王爷是几千年才能出一个的大英雄!”

    “好家伙!”婉妃说道,“这个话,你真该当面对着他说——这一定是他听过的最大的一个马屁了!”

    “千穿万穿,”银锁得意洋洋的,“马屁不穿!”

    “我怕你一巴掌拍到马脚上!——撩你一脚!”

    “嘻嘻,主子,您这可是骂轩王爷是马了……”

    “骐骥盛壮,一日千里,”婉妃一哂,“怎么是骂人的话呢?”

    “啊……骐骥?”

    “就是千里马。”

    “啊,千里马!”银锁喜道,“那还真是好话,我又学了个乖!”

    顿了一顿,“所以,这个马屁,很拍得呀!哎,其实也不算是马屁啦,主子,您难道不觉得,轩王爷就跟赵子龙转世似的吗?”

    “不觉得!”

    婉妃心里想的是:赵子龙的本事、功绩,又如何能够和“他”相提并论?

    “怎么会不像呢?”银锁一副痴痴的样子,“轩王爷是那么的,那么的——俊!

    犹豫了一下,“唉,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也是那个意思——轩王爷本来就生的很俊嘛!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

    小姑娘缺乏二十一世纪偶像崇拜的那些天花乱坠的形容词,前言不搭后语,不过,她的“意思”,婉妃是听懂了的,嘴上却说:

    “你的意思是你发花痴了——得,说了这么多,想来您也该口渴了,要不要我替您斟杯茶呢?”

    银锁的小脸,难得的红了一红,赶紧说道:“是,是,奴婢这就去上茶!”

    刚转过身去,又不甘心的转过头来。

    “主子,你看,你要做皇上的师傅了——哎呦喂,女人做皇上的师傅哎!跟上书房、南书房的翰林们一个样子了!哪朝、哪代有这样子的事儿?还有,咱们也不用搬去‘老人宫’了——谢天谢地!这些子原先想都不敢想的事儿,轩王爷说给办就给办了!你说,这……多俊啊!”

    婉妃叹了口气,“得,我不敢劳动你小姑奶奶的大驾了——我脑仁儿疼!这口茶,我自个儿去‘上’吧。”

    “别,别,别!主子您坐好!”

    话音未落,小丫头已一溜烟儿的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了,婉妃的心里,却是波潮起伏。

    今天御花园“偶遇”之前,她对关卓凡,有许多的想象,样貌、声音、谈吐、举止、甚至服饰……

    奇妙的是,今日一见,几乎每一样,都大致能够对的上号,那种感觉,就是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时说的,“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做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不晓得……“他”对自己,有没有这种“神交已久”的感觉呢?

    至于“他”为银锁颠倒不已的办事之“俊”,则超出了婉妃的最乐观的预计。

    事实上,“劳军”的计划,完全是婉妃一个人的主意,其中根本没有玫妃的事儿。

    婉妃确实是从玫妃的景阳宫过来御花园的,也确实跟玫妃提过“劳军”的想法,不过,玫妃却是一脸懵逼的样子——怎么可能啊?

    后宫妃嫔出面“劳军”——还是“皇考妃嫔”——呃,天底下有这个规矩?

    还有,几桶热姜汤就想能换来继续留居东、西六宫的待遇,天底下又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儿?

    发白日梦吧?

    玫妃一副大惊小怪、不可思议的样子,不过,婉妃其实也根本无意和她深入讨论这两个问题,她跟玫妃说“劳军”的事儿,纯粹是为了撂下一个话头,到时候,提出“妃嫔劳军”,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儿,而是“皇考妃嫔”共同的心意了。

    玫妃以为她异想天开,但这两件事请,婉妃都是有把握的。

    后宫妃嫔——“皇考妃嫔”不能“劳军”?皇太后都能“劳军”!之前,“西边儿”去天津阅兵,其中就有“劳军”的用意——上谕中都说了!

    至于留居东、西六宫,她就更有把握了——

    “他”可是答应了,要替自己办“出宫别居”的!

    如果“出宫别居”都可以,留居东、西六宫,又算得了什么?

    当然,“出宫别居”只是自己一个人,留居东、西六宫,却是所有的“皇考妃嫔”。

    无论如何,婉妃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对于“皇考妃嫔”,“他”是同情的,乐于给予更好的待遇的。

    你看,轩军入宫之后,“皇考妃嫔”的供应,就好了许多呀!

    婉妃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事儿,他如此痛快、如此干脆的就答应了下来。

    这份魄力,真的就像银锁说的,“俊”极了!

    事实上,婉妃自告奋勇,揽下向“上头”陈情的差使,还有一个自己个人的目的,就是要借此提醒关卓凡,他是答允过替自己办理“出宫别居”的,可要说话算话啊!

    但在皇帝提议“一块儿走走”之前,婉妃已经确定了:提醒的话,没必要说了,“他”是一定不会食言的!

    现在要想的,倒是自己是不是一定要“出宫别居”?

    第一,他已经搬进宫里来了……

    想到这儿,脸儿不由的热了起来。

    第二,自己要做皇帝的老师了。

    这个,才是真正的出乎意料,之前,怎么也没有想到过的。

    *(未完待续。)

第一五零章 热,热,热

    女人做帝师——

    “他”一句“女子可以出洋留学,回国之后,可以入政府做事,后宫的妃嫔,为什么就不可以做皇帝的师傅?”轻轻松松,就带了过去,可是,婉妃晓得,这其实是一件轰塌了天的事情,哪里是“他”表面上说的那样风轻云淡?

    上书房、南书房的翰林,同“皇考妃嫔”,“同殿行走”,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奇景?

    别的不说,礼仪上怎么处?

    首先,是“男女大防”——不对,既“同殿行走”,就不顾什么“男女大防”了,如果真还顾着这一层,又怎么能弄出来个女人做帝师的西洋景儿?

    好,假装没有“男女大防”这回事儿——

    别的师傅,绝不能每一见面,就“臣给婉太妃请安”。

    弘德殿、上书房、南书房这种地方,师傅们彼此见礼的时候,从来不论官位高低,只讲士林资格深浅。当年,醇王总领着稽查弘德殿的差使,关卓凡入弘德殿行走的时候,爵位是贝子,但是,他们两个在弘德殿和其他师傅见礼之时,一律平礼。

    可是,说到“士林资格”,自己却一定是最“浅”的那一个——别说进士及第了,自己连个秀才也不是啊。

    天底下,没有女秀才、女进士这回事儿呀。

    如果自己是白芸、林蕊那样的“女留学生”,还好说些——学成回国之后,就可以算是“洋翰林”了,可以拿洋人的什么“学位”,来比附咱们中国的“士林资格”。

    可是,“出洋留学”的,不是自己呀!

    婉妃不由叹了口气。

    还有,婉妃晓得,莫说“女帝师”了,就是“女留学生”之成事,也是特别不容易的。

    人们私下底有这样一种说法:当初,大江南北,肯送女儿出国做“留学生”的人家,一个都寻不着,正因如此,轩王爷才要“为天下垂型范”,把自己大嫂的亲妹妹和干妹妹两位,送出国去。

    对于“女留学生”一事,婉妃是相当震动的,不仅仅因为女人“出国留学”,开天辟地未之有,也是因为“他”的那股做事情的劲头——这件事,不论有多难,我都一定要做,且一定要做成!

    然后,就给“他”做成了。

    银锁那个疯丫头说的那个“俊”字,还真是异常的贴切——“他”做事情,真正是“俊”极了!

    想到这儿,婉妃的信心大增:什么“轰塌了天”?有“他”在,这个天,轰不塌!

    你看,白芸、林蕊出洋之前,没有一个人家肯叫自个儿的女儿去做“留学生”;白芸、林蕊出洋之后,多少人的心思多开始活泛了?

    女儿本来是赔钱货,可是,做了“女留学生”,“学成归国”,就是“女翰林”了,就能做女官儿了,不过三、五年下来,赔钱货就变成了赚钱货,真正是何乐而不为?

    女人做帝师,应该是一样的!开头的时候,朝野侧目,“同殿行走”的,脸上陪笑,肚里冷笑,可是,终有叫他们刮目相看的一日!

    婉妃的心,热起来了!

    她晓得,天底下的读书人,都视“帝师”为入阁拜相的终南捷径——这一层,自己倒不去想它,可是,也未必就不能藉着“帝师”这个身份,做一番事业!

    也不枉了自己一身所学!

    如是,自己今后的人生,未必就仅仅止于“出宫别居”!

    想到这儿,心跳加速,大冬天的,屋外头一片琉璃世界,手心儿却已微微的发热、发潮了!

    再想到这一切,皆是自“他”而来,婉妃的心思,愈加火辣辣了:怪不得,有那些“他”和“西边儿”的风言风语传了出来!

    这个男人,真正是——嗯,“俊”极了!

    对着他,愈是出挑的女人,愈是——

    心热了,脸也热了!

    就在这时,银锁回来了。

    小妮子的眼睛极贼:主子的形容有异啊!

    “请主子的示,屋子里头,是不是太热了?要不要减几块炭?”

    “太热了?还好吧。”

    “如果不是太热了,”银锁狡黠的说道,“主子的脸,怎么红了?”

    婉妃一怔,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烫手。

    不小心被银锁绕了进去,婉妃的脸不由更红了,骂道:“谁的脸红了?你的脸才红呢!刚刚说过,你屁股上绑了支窜天猴——我看,你那张脸,就跟猴屁股似的!”

    银锁微微歪着脑袋,斜睨着婉妃,婉妃愈发不自在,正要发狠,银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主子这是……嘻嘻,有些恼羞成怒喽!照我说,别看大冬天的,主子跟我一样,动了那个……春心了……”

    “你要死!”

    婉妃的脸,倏地沉了下来,“我撕了你那张嘴!”

    银锁见婉妃真的生气了,连忙收篷,“我什么都没有说啊!我说的……我自个儿全都吃下去!全都吃下去!”

    说着,赶紧上来替婉妃斟茶。

    婉妃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端起茶,喝了一口。

    神思不属,茶水入口,才发觉烫得很,差一点就吐了出来。

    “主子仔细着!”银锁赶忙说道,“水还烫着呢!”

    一小口茶水,在口腔里打了几个转儿,才勉强咽了下去。

    婉妃暗暗的透了口气,不再搭理银锁,慢慢儿的抿着茶,借以平静自己起伏的心情。

    不过,她不搭理银锁,银锁却要搭理她的。

    “主子,”银锁觑着婉妃的颜色,“您说,‘劳军’那个事儿,到时候,那个姜汤,怎么个……呃,怎么个送到轩军的手里法儿呢?”

    什么意思?

    婉妃白了银锁一眼,“怎么个送法儿?派你送啊!你这么能干,左肩挑一担,右肩挑一担,跑多几个来回,不就都送过去了?”

    “主子拿我取笑呢!”银锁嘀咕着说道,“我可挑不动……再者说了,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顿了顿,“我的意思是,这个事儿,到时候,咱们自个儿要不要出面呢?还是……只出银子,不出面?”

    婉妃心中一动。

    “劳军”的具体细节,她其实还没有仔细想清楚,银锁的“意思”……嗯,还真是个“意思”!

    对啊,到时候,“皇考妃嫔”们要不要出面呢?

    皇太后“劳军”,可是去到了军营里,和轩军官兵当面锣、对面鼓的呀。

    婉妃沉吟了一下,“咱们南不能出乾清门,北不能出顺贞门,这个……”

    这个就是不能出内廷。

    “内廷里头,”银锁马上接口说道,“也有轩军的兵呀!”

    这……倒也是。

    东一长街、西一长街上,都有轩军的卫兵,景仁宫出东一长街的咸和左门,就有两个轩军卫兵常川站岗,婉妃每次出东一长街,他们都会对婉妃立正敬礼,婉妃也都会微笑着点头致意,彼此其实都是认识的了。

    “我想,”银锁说道,“这个姜汤,在内廷当值的兵,也该有一份儿的吧!没有理由,只给屋子里头的,倒不给屋子外头的?大雪的天儿,他们像根木桩子似的在外头杵着,才辛苦呢!”

    “你操这个心干吗?下了值,他们也是要回到营房里头去的啊……”

    咦,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头……

    婉妃不动声色,“你是说,他们当值的时候,替他们送姜汤?”

    “是啊,是啊!”银锁说道,“这么着,多暖……和啊!”

    她本来想说“暖心”,及时改口“暖和”。

    “倒也是。”婉妃点了点头,“就是不晓得当值的时候,他们的规矩,许不许喝东西?”

    “哎呀,这个容易——主子您跟轩王爷说一声,不就成了?”

    “嗯,如果成了,你的意思,这个姜汤,咱们自个儿来送?”

    “对呀!”银锁说道,“各家自扫门前雪,咸和左门的兵,就归咱景仁宫了!”

    归咱景仁宫?

    婉妃差点儿笑出声来。

    好不容易憋住了,“也是——”

    说到这儿,招了招手,“哎,你过来——附耳过来,我跟你说句要紧话。”

    “啊?哦!好!”

    银锁赶紧凑了过来。

    婉妃一下子捏住了她的耳朵,叱道:“还什么‘归咱景仁宫’?怕是——归你银锁姑娘吧!”

    “哎哟!”银锁小声的叫了起来,“主子……您这是干什么?疼!”

    婉妃轻声笑道:“你这个小厚脸皮,一锥子都扎不出血来的,原来还晓得疼?赶快招供,到底看上哪个啦?”

    “看上……没有啊!”

    “我还不晓得你?”婉妃说道,“屁股一撅,我就晓得——”

    下边儿的话不雅,一笑打住,口气却是威胁的:“再不老实招供,我可真就要用力拧了!”

    “好,好!”银锁龇牙咧嘴的,“我说,我说!”

    婉妃放开了手,银锁蹭的一下,跳开一步,一边儿揉着耳朵,一边儿轻轻的倒吸着冷气。

    “主子,您还真下得去手啊!”

    “该!哪个叫你口没遮拦的?”

    说了这句话,婉妃端起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慢条斯理的说道:“现在是三堂会审了——你给我从实招来!”

    银锁放下了手,捏着自己的衣角,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头慢慢的低了下去,脸儿也慢慢儿的红了。

    *(未完待续。)

第一五一章 妾已有意,郎岂无情?

    “让我来猜一猜,”婉妃平静的说道,“咸和左门那几个兵……嗯,大约是个子稍矮些的、嘴角有颗痣的、生的挺秀气的那个?”

    银锁的身子,微微的一颤。

    过了一会儿,低声说道:“主子……怎么晓得?”

    婉妃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我又不近视,你个小蹄子眉来眼去……嗯,眉飞色舞的,我难道看不见么?实话实说,原先只是觉得有点儿奇怪,倒也没有想到这一层来,现在一回想,自然也就全明白了。”

    顿了顿,“他叫什么名字啊?”

    银锁忸怩了一小会儿,低声说道:“他姓孟,叫孟学好,我叫他……孟大哥。”

    “学好?学问之学,好坏之好?”

    “是。”

    “他多大了?”

    “好像……刚满十九。”

    “嗯,连年纪都晓得了……他晓得你叫什么吗?”

    “晓得……”

    “他问的,还是你说的?”

    “我……说给他听的。”

    “嗯,”婉妃点了点头,“看来,真正是妾有意了!”

    顿了顿,“那么,郎有情么?”

    “啊?”

    “我是说,他对你,是个什么意思啊?”

    银锁犹豫了片刻,“我……不晓得啊。”

    “不晓得?”

    “也就是进出咸和左门的时候,”银锁说道,“说几句话,他们当值的时候,也不许随便和人聊闲白儿,一下值……他们叫‘换岗’,立马就得回营房,前前后后,加在一起,拢共也没有几句……”

    声音愈来愈低,“所以……我不晓得。”

    “那,他晓得你……中意他么?”

    银锁低着头,跐着脚尖儿,扭着自己的衣角,过了好一会儿,轻声说道:“我不晓得……他晓不晓得?”

    一霎间,婉妃好像看到了十几岁时候的自己,她在心底幽幽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其实,”银锁的头,依旧垂着,声音低的有些听不大清,“也不算是什么……中意啦,就是看他挺可怜的……”

    婉妃心中暗笑:都“画公仔画出肠”了,方才也已经承认了,还说什么“也不算是什么中意”?

    你的小脸皮,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厚嘛!

    “可怜?”

    “北京的冬天儿多冷啊,他们在外头,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可遭罪了……”

    婉妃笑了,“当兵就是这个样子啊,有什么遭不遭罪的……侍卫不也差不多?大冬天儿的,也得在外头杵着啊,也没见你去可伶哪个侍卫?”

    “侍卫都是咱们北京本地人嘛,他是南边儿的人……江苏的……”

    “哟,连籍贯都晓得了!”

    微微一顿,“那也没啥可怜的!这个苦都受不了,还当什么兵?尤其是当轩军的兵!你觉得可怜,人家自个儿,可是精神奕奕的!还有,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够杵在那儿?多少人想进轩军,挤破了脑袋,还进不去呢!”

    “他家里的人,闹长毛的时候,都死光了,就剩他一个人了……”

    啊……

    婉妃敛了笑容。

    这……确实是挺可怜的。

    想了一想,说道:“他刚满十九岁,闹长毛可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他什么时候进的轩军?”

    “就是今年年头的事儿。”

    婉妃有些奇怪了,“他是江苏人——怎么,是从江苏调过来的么?”

    “不是,”银锁抬起头来,脸上有了笑意,“他就是在北京当的兵。”

    “哦?”

    “说起来挺有意思的,”银锁说道,“当年,轩王爷到上海打长毛,招兵买马,他是第一批报名的,可是,年纪太小,给刷了下来,不论怎么撒泼打滚儿,人家也不收他,不过,倒是因此认识了好几个轩军‘招兵办’的人。”

    顿了一顿,“一年满十八岁,他就跑到北京来,找到了当年的旧相识,要求加入轩军,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可是,他当初那副死缠烂打的劲头,给人留了很深的印象,人家都还记得他,就给他补了一个名额。”

    婉妃心中一动:这个孟学好,像是个有前途的样子啊!

    “江苏也有轩军啊,”婉妃说道,“他在江苏入伍,也是可以的啊!”

    “第一,”银锁说道,“他认识的人,都不在江苏了;第二,他说,轩王爷是他的神,他一定要在轩王爷身边儿当兵,替轩王爷拼命,替轩王爷挡枪子儿!”

    婉妃心中,突的一跳。

    脑海中随即跳出一个念头:这桩亲事,如果能够“拴”成了,倒是一件好事儿呢!

    当下笑吟吟的,“人家的来龙去脉,打听的这么清清楚楚,什么‘前前后后,加在一起,拢共也没有几句’——根本不尽不实嘛!”

    “主子……”

    “嗯,他倒是也肯跟你说,”婉妃微微点头,“好,我心里有点儿数了。”

    什么意思?

    银锁心中,大大一跳。

    “轩军的规矩,”婉妃说道,“我不是太清楚,不过,听人说,他们当兵头三年,是不能够谈婚论嫁的——他们自个儿叫什么‘谈恋爱’。”

    微微一顿,“这些个,你晓得么?”

    “……晓得。”

    “这个孟学好,”婉妃说道,“当了差不多一年的兵……嗯,还有两年。”

    银锁心中,又是一跳。

    “你呢,”婉妃微笑说道,“今年十六,也还有两年,才到出宫的年龄——刚刚好。”

    银锁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中闪烁着惊喜不置的光芒。

    “主子……”

    她的声音,微微的有点儿打颤了。

    “今后呢,”婉妃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如果收敛些,别动不动的就惹我生气,说不定,我会找个空儿,跟皇上和轩王爷……说一声儿这个事儿。”

    “噗通”一声,银锁跪了下来。

    婉妃“哼”了一声,“还说什么‘也不算是什么中意啦,就是看他挺可怜的’——”

    银锁涨红了脸,嗫嚅了一下,没说出什么来。

    “我可警告你,”婉妃用郑重的口气说道,“轩军军法森严,这两年,你和他两个,可千万别搞出什么事情来!不然,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是,是!”

    “可别当我的话是耳旁风!”

    “是,是!奴婢把主子的话……刻在心里头!”

    婉妃又“哼”了一声,“还是挺会说话的嘛。”

    顿了顿,“好啦,起来吧。”

    银锁重重的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

    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的问道,“主子,‘劳军’的事儿……什么时候办呢?”

    “哦,这就忍不住了?”婉妃白了她一眼,“方才是哪个说,把我的话‘刻在心里头’呀?”

    “不是,不是!”银锁连忙摆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

    呃,我是啥意思呢?

    婉妃抿了口茶,说道:“‘劳军’的事儿,肯定得放在登基大典之后,现在的第一件大事——朝野内外、举国上下都算上——是皇上的登基大典!别的事儿,都要往后靠,不能抢了登基大典的风头,明白么?”

    “是,是,奴婢明白!”

    “后宫妃嫔‘劳军’,”婉妃说道,“必定是很轰动的一个事儿,除了朝野上下会议论,市井阛阓——我是说,民间,老百姓那儿,也会口沫横飞的,如此一来,就抢了登基大典的风头了,明白么?”

    “是,是,”银锁的头,点的小鸡啄米似的,“奴婢明白!奴婢明白!……登基大典!登基大典!”

    顿了一顿,“主子,您说,这个登基大典,到底什么时候举行呢?”

    “我也不晓得,”婉妃皱了皱眉,“按理,皇上已经移跸入宫了,应该没有几天了,可是,登基大典的日期,还没有正式公布——”

    顿了顿,“也许,‘上头’想拖到‘国丧’之后?那样,百官不必服孝,看上去,整个登基大典的精气神儿,就很不一样了!”

    *(未完待续。)

第一五二章 关起门来的大学士、总督和一等侯

    婉妃竟是猜的极准。

    第二天,登基大典的日期,正式公布了——就在“国丧”期满后的第三天。

    算算日子,圣母皇太后为文宗显皇帝“静修祈福”的一年之期,眼瞅着也要到了,登基大典之后,圣母皇太后就该自天津回銮北京了,大喜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啊。

    当然,所谓“大喜”,有人以之为喜,有人不以之为喜,这就不去说它了。

    今上的登基大典,一拖再拖,终于拖到了“国丧”期满,台面上的说头,是穆宗毅皇帝弃天下,今上姊弟情深,哀毁逾甚,不忍在“国丧”期间行庆吉之事;而真实的原因,大多数人是这样认为的:“上头”不想沾穆宗的晦气。

    如果在“国丧”期间举行登基大典,别的不说,坐在太和殿的宝座上,放眼望去,不仅太和殿内,个个一身孝服,太和殿外,从丹陛到广场,也是一片白茫茫的——哼,到底是办喜事儿呢,还是办丧事儿呢?

    本来呢,就算是丧事儿、喜事儿一块儿办,也没有什么太大不了的,可是,穆宗之宾天,不仅是早崩,且死因过于吊诡,这桩丧事儿的晦气,实在是太重了,能不沾惹,还是不要沾惹吧。

    不过,将登基大典拖到“国丧”期满,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做法。

    登基大典和新皇帝的合法性,虽然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对于新君的践祚来说,却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仪典,只有举行了登基大典,继统承嗣的所有程序,才算都完成了。因此,只要情况允许,新皇帝都会尽早举行登基大典,哪怕要看“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也只好忍一忍了。

    拿穆宗来说,他是在热河“柩前即位”的,登基大典,则是从热河回銮北京后才举行的,已经算是拖了很长的了,不过,依然是在“国丧”期间。

    新君继位上谕的公布和登基大典的举行,两者的时间,如果相距过长,最大的一种可能性,就是新君继位的争议较大,为稳妥起见,在登基大典举行之前,不能不先做各种威逼利诱的功夫,如此一来,登基大典就不能不向后拖了。

    因此,也有人是这么想的:今上以女子继统承嗣,自古所无,当然属于“争议较大”者,“上头”忙着梳拢异议者,登基大典,就只好先往后放一放了。

    不论为了什么缘故拖到“国丧”期满,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洪绪皇帝的登基大典,就要举行啦。

    登基大典是目下朝野上下、庙堂阛阓最瞩目的一件事情,凡和登基大典相关的,都能“蹭热度”,其中的“头条”,得算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曾国藩进京陛见。

    曾国藩此番进京陛见,主要目的,不为述职,也不是什么“观礼”——封疆大吏守土有责,非奉旨不得离开辖区,不管北京有什么庆典,不管庆典有多么热闹,对于他们来说,都没有“观礼”一说。

    曾国藩是被派了在登基大典上“捧读表文”的差。

    这个“表”,即是宣示今上正式登基的文诰,“捧读表文”是至高的荣耀,一般情形下,只有两种人有这个资格,一是地位最高的亲贵,一是首席殿阁大学士——曾国藩是文华殿大学士,正居殿阁大学士之首。

    “地位最高的亲贵”,一共两位,一位装模作样的“自谦”,或者说“避嫌”,不肯干这个差使;另一位则是真正的“避嫌”——我已是闲云野鹤,这种事情,怎么还来找我,这不是难为人么?

    于是,这个登基大典上第一风光的差使,就落到了曾国藩的头上。

    事实上,曾国藩盈满之咎,常忌于心,并不愿出这个风头,而且,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亦实在不愿此时入京。可是,他找不到辞差的理由;另外,直隶总督衙门驻地保定,距离北京近的很,旅途谈不上什么“奔波”,也不好拿自己的老病说事儿,无奈之下,只好奉诏入京。

    曾国藩的身份是多重的,每一重,都到了人臣的极峰:文华殿大学士为天下读书人之首,直隶总督为天下疆臣之首,一等毅勇侯则为天下世爵之首——亲贵之外,没有人的爵位可以和他比肩了。

    如此一位功绩卓著、名满天下的三朝勋臣,就算单纯述职陛见,也是十分引人瞩目的,更何况,曾涤生还是登基大典的“宣表官”,以及出现在登基大典上的唯一的一位重量级“外臣”?

    曾国藩是“国丧”最后一天到京的,一进城,先到宫门递请安折子,磕头行礼——行了两遍礼,一次算是“请安”,一次算是“谒灵”。

    回到作为公馆的贤良寺,人还没有坐定,水还没有喝上一口,请谒的帖子便接踵而至了。

    但是,曾国藩吩咐,不论来客是谁,一律挡驾。

    门上翻来覆去,只有这么几句话,“爵相交代了,王命在身,不敢旁骛,不管有什么见教,都请等到登基大典之后再说。”

    曾国藩门生故吏遍天下,外省固然多,京里也不少,来客之中,也有不少他的学生,便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就是替老师磕个头、请个安——老师戎马倥偬多年,如今春秋高了,不晓得身子骨儿怎么样?看一眼,才好放下心来。”

    门上皮笑肉不笑的,“爵相的身子骨儿嘛,就那个样子,看了不会变得更好,不看也不会变得更差——大人有心了。”

    来人只好怏怏而去。

    客人中还有好几个两江——江苏、安徽籍贯的,说是两江受惠中堂至深,受乡梓士绅之托,前来问候起居。

    遇到这种情形,门上的口气就不大客气了,“爵相督直,如果是直隶士绅有所陈请,登基大典之后,或许不能不见,可是,两江关爵相什么事儿?大人请回,就是登基大典之后,也不必再劳步了——爵相是不会见的。”

    然后,也不管人家脸上挂不挂得住,掉头入内,关上了大门。

    这一鼻子灰碰的……

    曾国藩闭门谢客的态度之决绝,是比较反常的,引起了官场上的许多议论。

    有人说,曾涤生秉持的是陛见之前不访客、不待客的旧规。

    早些年的时候,外省大员入京陛见,确实有陛见之前,不访客、不待客的规矩,可是,这条规矩,虽未明文取消,但事实上早就废弛了。

    第一个反对这条规矩的,就是当年的关贝子,如今的轩亲王。

    轩亲王以为,外省大员抵埠之后,何时陛见,往往不能马上就定了下来,就马上定了下来,陛见也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而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外省大员进京一次不易,在北京也不能盘恒多少时日,如果拘泥于陛见之前,不访客、不待客的旧规,这几天,就算白白的浪费掉了,于公于私,都是十分可惜。

    所以,曾国藩如果见客,决不能有人说他“逾距”,事实上,门上转述曾国藩谢客的缘由,也是一个含混的“王命在身”,不是陛见之前,不访客、不待客的老规矩。

    还有,不见就不见吧,门上的话,何以如此夹枪带棒,叫人下不来台?

    曾涤生既为谦谦君子,又向来忧谗畏讥,怎么会做这种无谓的得罪人的事情呢?

    这……不是他一向的做派啊!

    于是,又有人说,贤良寺的门上,自然是曾涤生的戈什哈,军功出身,粗鲁不文,不懂规矩,也是有的。

    这个说法,没有什么说服力,曾涤生的戈什哈“不懂规矩”,天底下就没有“懂规矩”的戈什哈了。

    还有,贤良寺的门上,说的话虽然不客气,可是,究其谈吐,似乎不能往“粗鲁不文”上头靠。

    反正,怪了。

    登基大典相关的“热搜榜”,曾涤生入京陛见及其反常种种,排第一位;排第二位的,是这样的一条消息:这一次的登基大典,泰西各国驻京公使,将入紫禁城观礼,嗣后,将觐见今上,当面致贺。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未完待续。)

第一五三章 八国聚礼

    棋盘街,礼部,内签押房,主客对唔。

    主人是礼部尚书万青藜,客人是外务部署理尚书钱鼎铭。

    “定舫,”万青藜疑惑的说道,“这个西班牙古怪!既然尚未在北京设立公使馆,又何必一定要凑登基大典的热闹?居然还……嗯,‘请法兰西代行恭贺事’?这个……有这个规矩吗?”

    钱鼎铭点了点头,“请他国代行外交事,在国际上,并不算太稀罕,亦为万国公法所允准;西班牙在中国,没有正经的外交官员,原本是要找个教士,来充当‘贺使’的,叫我一口回绝了;现在,他找了法兰西公使馆‘代行恭贺事’,咱们就没有理由峻拒了。”

    “这就怪了!”万青藜说道,“西班牙何以如此起劲呢?如果西人对中、西两国邦谊,果然如此看重,就应该……设立公使馆呀!”

    钱鼎铭笑了一笑,“设立公使馆,是要花钱的,目下的西班牙,财政紧拙,国内的政局,又乱的一锅粥似的,根本无心于这一类的事情——起劲的不是西班牙。”

    “那?”万青藜试探着问道,“难道是法——”

    “藕翁猜的不错!”钱鼎铭说道,“这个事情,真正起劲的,是法国人。”

    顿了顿,“之前,法国的王室、西班牙的王室,两家系出同源,算成一家子,亦未为不可;后来,法国的皇帝虽然换了人,却还是将西班牙看成自己的禁脔——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是一向以西班牙的保护人自居的。”

    “哦……”

    沉吟了一下,万青藜说道:“这么说,法兰西代西班牙‘行恭贺事’,有些……长兄代幼弟出面的意思了。”

    “是!”钱鼎铭说道,“另外,法国此举,和目下西班牙的政局,亦颇有关联。”

    顿了顿,“西班牙女王一直没有子嗣,她已人到中年,应该是不能再生产了,将来大位谁属,是一个很大的麻烦。目下,欧洲诸强见猎心喜,如英吉利、普鲁士者,都隐然有干涉西班牙统嗣的苗头——这,是法国人所绝不能容忍的。”

    “是——卧榻之旁,其容他人酣睡?”

    钱鼎铭笑了笑,“所以,法兰西代西班牙‘行恭贺事’,实在也有借此向英、普宣示权利之用意。”

    “嗯,我明白了。”

    万青藜点了点头,曲起了手指头,“如此一来,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普鲁士、俄罗斯、奥地利、荷兰、再加上西班牙——到时候,入宫观礼、觐见、致贺的,拢共就是八个国家了。”

    “是。”

    万青藜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定舫,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呀!”

    钱鼎铭微笑不语。

    “以前,”万青藜缓缓说道,“本朝重大仪典,也会有‘外国使臣’躬逢其盛,不过,之前的所谓‘外国使臣’,都是朝鲜、越南一类的‘外藩’的使臣,居班次之末,随班舞蹈起伏,其实无足轻重;这一回,可是……真正的‘外国使臣’了!”

    “其实,‘上头’见泰西使臣,”钱鼎铭说道,“也不是第一次了。两宫皇太后和穆宗毅皇帝,都是见过的——两宫皇太后见过美利坚的客卿杜立德;后来,御乾清宫,接见‘美利坚访华代表团’;再后来,穆宗毅皇帝奉两宫皇太后,接见了英、法、俄、荷四国公使。”

    “不错,”万青藜说道,“不过,登基大典,总是咱们自己的事儿,无关外交,外国使臣入宫观礼、觐见、致贺——在这种情形下接见外国使臣,却是……不折不扣的第一次。”

    “这……倒也是的。”

    “定舫,”万青藜用感慨的语气说道,“之前,外务部拿了登基大典之日,英、法、美、普、俄、奥、荷七国公使,将入宫观礼、觐见、致贺的消息给礼部,礼部这边儿,有人便说,如此情形,咱们到底该死抱着‘自古殿陛之下,无不跪之臣’,做痛心疾首状呢?还是该以手加额,欢呼‘圣泽流布,八方来朝’呢?”

    钱鼎铭目光一跳,随即笑了,“这位老兄的感慨,倒是有趣!”

    “这位‘老兄’是谁,”万青藜说道,“我也不必说了,他的话,也还没有说完,接下来,他还说了这么一句,‘其实,仔细想起来,有些事情,不过一念之差耳!’”

    钱鼎铭又是目光一跳,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笑,默默品味了片刻,郑重说道,“‘一念之差’——精辟!竟是……一字不可易!”

    “是啊!”万青藜说道,“许多事情,其实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往好里想,就是好事儿;往坏里想,就是坏事——一念之差耳!”

    顿了顿,“以前,某些事情,一念执着,钻进牛角尖儿就出不来——也包括我,现在,回想起来,何其可笑也!”

    “此一时,彼一时!”笑容又回到了钱鼎铭的脸上,“再者说了,这八国使臣,其实也是要跪的——要对今上行单膝跪礼。”

    “对,对!所以……还是‘自古殿陛之下,无不跪之臣’!嘿嘿,哈哈!”

    “哈哈!嘿嘿!”

    两位尚书笑了几声,笑过了,钱鼎铭说道,“哦,对了,这是八国致送的贺礼的单子,除了西班牙有些寒碜之外——其余国家的,都还看得过去。”

    顿了顿,“西班牙那份儿,大约也是法国人代送的——替西班牙出个人可以,多出钱,法国人就不干了。”

    说着,将一本白折子,递了过去。

    万青藜接过,打了开来,细细看去,大多数礼物,中规中矩,不外金珠宝器之类,不过,也有不少出奇的——

    “咦,美国人居然送了一个……火车头?”

    万青藜抬起头来,“定舫,礼单上的‘机车’,应该就是火车头吧?”

    “是,”钱鼎铭笑道,“就是火车头。”

    顿了顿,“美国的太平洋铁路,将近竣工了,这是他最得意的一件工程——全长六千余里!自然要想法子显摆显摆——”

    话没说完,万青藜已吃了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脱口而出:“六千余里?”

    “不错,六千余里。”

    万青藜的嘴,微微张着,一时合不拢来。

    钱鼎铭笑了笑,“还有,咱们的京津铁路,是美国人修的;而且,犹如一桌满汉全席,京津铁路不过开胃小菜,大餐还在后头!——美国人盯着的,是咱们整个的‘两纵两横’铁路网!我想,这个火车头,美国人既是拿来恭贺今上登基,也是致意咱们的‘两纵两横’铁路网呢!”

    万青藜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所图者远,所谋者深!”

    再看下去,咦,英国人也送了一个火车头?

    呃,不对,不是火车头——

    “小火车一列,含:机车一辆,上等极好坐车一辆,上等坐车二辆,中等坐车二辆,行李车一辆”——

    竟是连头带尾,一整列的火车!

    还注明了:“五里之内,包筑铁轨。”

    这不就是……一整条铁路吗?

    可是,这条铁路的长度……

    还有,火车就火车,为什么叫“小火车”呢?

    “这真的是‘小火车’,”钱鼎铭一边比划,一边解释,“机车、车厢,都要比正经的火车小一些,铁轨也要比正经的铁轨窄一些,曰‘窄轨铁路’或‘米轨铁路’,即两条铁轨间距一米——大约是咱们的三尺。”

    顿了顿,“颐和园里,就有这样的一条一模一样的‘窄轨铁路’,一列一模一样的小火车……”

    “啊?”

    “颐和园地方广大,”钱鼎铭说道,“两宫皇太后的寝宫,又不在一块儿,有了这条小火车,彼此往来也好,去到园内其他的什么地方也好,就便捷的多了。”

    “啊……”

    “颐和园的小火车,也是英国人送的,”钱鼎铭说道,“不过,之前没有张扬,竣工之后,试运行的情形,颇为满意,于是再送一条——颐和园的那条,是两宫皇太后的;这一条,是今上的,打算摆在三海。”

    “哦,是这么回事儿……”

    颐和园,万青藜自然是没有去过的,不过,西苑,也即三海——包括南海、中海、北海,他是去过的;还有,被火之前的圆明园,也是去过的,实在想象不大出,青山绿水之中,碧瓦朱甍,雕梁绣柱,层台累榭,飞阁流丹,突然,一列“小火车”吞云吐雾,呼啸而来,嘿,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

    万青藜略略出了一小会儿的神,说道:“我方才说,美国人‘所图者远,所谋者深’,现在看来,若论‘远’、论‘深’,似乎,还是英国人略胜一筹啊。”

    “美国人嘛,”钱鼎铭说道,“到底年轻些。”

    “年轻些?”

    万青藜微微愕然。

    什么意思?是说……美国公使的年纪,要比英国公使年轻些么?

    “我是说,”钱鼎铭说道,“美利坚立国,迄今尚不足百年,论起办外交的手段,自然不比英吉利底蕴深厚。”

    “哦,美利坚立国,迄今……尚不足百年?”

    钱鼎铭点了点头,“是。”

    顿了顿,“不过,两国相交,贵乎以诚,倒也不在年不年轻、手段不手段什么的。”

    *(未完待续。)

第一五四章 此皆轩亲王旋转乾坤之功也!

    “两国相交,贵乎以诚”之类的片儿汤话,万青藜并不会如何当真,但他却郑重的点了点头,“正是!咱们和美利坚,那是轩王爷手造的‘血盟’,自然与众不同!”

    顿了顿,“至于英吉利,那是……嘿嘿,不好比了,不好比了!”

    “是啊,”钱鼎铭说道,“这一层,英吉利未必心里没数,所以,和咱们打交道的时候,就不能不多花些心思。”

    “英国人所图、所谋者,是不是……也是咱们的‘两纵两横’呢?”

    “这是自然的,”钱鼎铭说道,“不过,‘两纵两横’上头,美国人早着先鞭,英国人已然落了后手,就算奋起直追,最大的一块蛋糕,怎么都是美国人的,这一层,英国人心中也应该是有数的。”

    “蛋糕”的譬喻,万青藜听在耳中,颇感违和,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意思?

    “不过,铁路之外,”钱鼎铭继续说道,“英国人可图、可谋者,还有很多——陆上的车子,争不过美国人,那就争水上的轮船——这个,美国人可就不能望英国人之项背了。”

    “对,对!”万青藜说道,“咱们海军的船,不都是从英国人那儿买的吗?”

    “也并不都是,”钱鼎铭说道,“福建船政局那边儿,也下水了几条船,不过,眼下咱们只能造小船,大些的船,确实都是从英国订购的。”

    顿了顿,“还有,福建船政局的‘总办’毕夏普,是英国人,主要的技师,是英国人,用的机器,也全部购自英国——”

    万青藜轻轻的“哦”了一声,“对呀!”

    “所以,”钱鼎铭笑了一笑,“就算是小船,就算是咱们自己造的,钱,人英国人也是赚了一份儿的。”

    “这块……‘蛋糕’,”万青藜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微微颔首,“还真是不小!值得英国人花大心思呢!”

    “尚不止于此——”钱鼎铭说道,“海军之外,轮船招商局的船,大半也是购自英国的。”

    “嗯……”

    “海军要大办,海运也要大办,”钱鼎铭说道,“哦,还有内陆的河运——”

    顿了一顿,“今后,兵船也好,民船也罢,从外头买也好,自个儿造也好,只会愈来愈多!还有造船厂——一个福州船政局,迟早是不够用的,再起新厂,开初的时候,大约还是要用英国人做‘总办’,英国人做技师,机器呢,既然用了英国人做‘总办’、做技师,不消说,也还是要购自英国的——”

    说到这儿,微微加重了语气,“这块‘蛋糕’,只会愈做愈大!”

    万青藜连连点头,说道:“如此说来,颐和园和西苑的这两条小火车,英国人是拿来……先容地步?”

    “可以这么说。”

    “我原来还觉得,英国人的手面,实在不小,”万青藜说道,“现在看来,这点儿东西,较其所求者……嘿嘿,不算多,不算多!”

    “藕翁请看下去,”钱鼎铭微笑说道,“英国人的‘手面’,下边儿还有点儿。”

    万青藜拿起礼单,继续看下去,果然——“小火轮一只,极上等装潢。”

    这一次,他的反应比较快了,“小火轮?是不是……也摆在西苑?”

    钱鼎铭点了点头,“是。”

    顿了顿,“这样的小火轮,颐和园也有两只,是和小火车一并送的——两宫皇太后一人一只。”

    好,颐和园也好,三海也好,都是既有小火车,又有小火轮,这下子,可是热闹了。

    “水陆并举!”万青藜微微感叹着说道,“英国人玩儿起花样来,还真是……嘿嘿!”

    说到这儿,隔着案几,上身向钱鼎铭一边微微倾俯,声音也微微的压低了,说道:“定舫,我听到一个消息,未知真假,呃……是关于咱们和英国人的,不晓得……方不方便向老兄求证?”

    万青藜宦海浮沉,为人最是谨慎持重,不该打听的事情,他是不会胡乱打听的,钱鼎铭坦然说道:“有何不便?藕翁有什么见教,就请示下。”

    “是这样——”万青藜还是微微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圆明园的器物——落在英国人手上的那一部分,英国政府都搜罗齐了,装船启运,已经……到了天津了?”

    “是真的!”钱鼎铭点了点头,“不过,不是‘已经到了天津’,是已经到了北京了!”

    “啊!”

    万青藜轻轻的惊叹了一声,“这……哎哟,这份儿贺礼,可是大了去了!”

    “不错!”钱鼎铭说道,“这确实是今上登基的最大的一份儿贺礼!这个事儿,英国人紧赶慢赶,就是为了赶今上的登基大典——总算是赶上了!”

    说到这儿,自失的一笑,说道,“只是,虽然是‘最大一份儿贺礼’,却不能列入礼单,嘿嘿!”

    “这……”

    万青藜沉吟了一下,说道,“是啊!东西到底是咱们自个儿的东西,英国人只是物归原主罢了,怎么好意思拿来当成‘贺礼’?”

    “还有,”钱鼎铭说道,“不但不能列入礼单,也不能大张旗鼓摆到台面上——不然,法国人的脸面,就难看了。”

    万青藜点了点头,“不错——法国人手上,还有另一半儿呢!”

    “不瞒藕翁说,”钱鼎铭说道,“法国人也有过表示,要返还几件圆明园的器物给咱们呢!”

    “哦?”

    “不过,”钱鼎铭微微冷笑,“真的就是‘几件’——三、五件吧!”

    “三、五件?”万青藜皱起了眉头,“法国人也……太小家子气了吧?”

    “英国人返还圆明园器物,”钱鼎铭说道,“这已经是第二回了——这个,藕翁也是晓得的,只是,第一回数量较少,不足他抢走者之十一。”

    顿了顿,“不过,这个事儿,法国人知道了之后,他的署理公使博罗内跑过来跟我说,法国政府亦有意送还部分圆明园器物,我问他,‘部分’是多少?他说,‘少则三件,多则五件’,而且,还要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典——”

    万青藜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就这么几件东西,还要举行什么仪典?”

    “是啊!”

    钱鼎铭微微一笑,“我向轩亲王请示,王爷说,‘要么全部送了回来,一件不留;要么,一件也不必麻烦了——请法国人先替我保管着吧!’”

    万青藜连连摇头:“法国人不晓事!法国人不晓事!”

    关卓凡还有一句话,钱鼎铭没有告诉万青藜——“到时候,我自己会去取的。”

    “两相对比,”万青藜继续说道,“可见英国人会做人!这一回,英国人的本钱,可是下的大了!将那么些个东西都搜罗齐了,不晓得要花多少钱?这个……可不比两列小火车、三只小火轮吧?”

    “英国人确实是花了些本钱,”钱鼎铭说道,“不过,也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多。”

    顿了顿,“咱们的东西的好处,洋人并不是十分明白,前两年,伦敦举办过几次‘夏宫’拍卖会——英国人劫掠的圆明园器物,大多以这种方式流散民间。拍卖会上,一件一万银子的瓶子,常常十几块银元也就卖了。”

    “呃……‘夏宫’?”

    “就是圆明园,”钱鼎铭说道,“‘夏宫’是洋人的叫法。”

    顿了顿,“当然,自从决定返还圆明园器物后,这样子的拍卖会,就不再举办了。”

    “嗯。”

    “往回买,”钱鼎铭说道,“花的钱,自然要比往外卖的时候多些,不过,卖的时候实在便宜,往回买的时候,再多,也多不到哪儿去。”

    “当然,收买圆明园器物的洋人中,也有真正懂行的,或者,虽然不懂行、却以为奇货可居的,不过,这种人,总是少数!”

    “而且,如果卖家漫天开价,英国政府就不搭理他了——英国人不傻,并不会真的不惜工本的。”

    “还有,这个钱,并不都是英国政府自个儿掏的,不少商人也被拉了进来,凑个份子——都是造船的、造大炮的、造火车的、造机器的,等等。”

    万青藜明白了,“都是要跟咱们做生意的。”

    “没错!”

    钱鼎铭点了点头,说道:“另外,英国人抢走的圆明园器物,并没有都流散民间,英国政府自个儿手里,还收着很大的一部分,这部分就不必花什么钱了。因此,通扯下来,还回来的东西虽然多,装了满满一条大船,但是,英国政府真正花出去的钱,并不算太多。”

    顿了顿,“这是第二批,第一批是英国政府从他自个儿手头上的存货里捡出来一部分,先送了回来,以示诚意——嗯,算是‘投石问路’了。”

    “一、两年下来,英国人觉得,中、英两国,确实是可以——嗯,拿英国公使阿礼国的话说,‘全面、深入合作’了,这才真正使出了气力,将能搜罗到的,都搜罗到了,一股脑儿送了回来,加上第一批的,总计占他抢走的八、九成左右——其余的一、二成,是确实找不回来了,只能——”

    说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只能付之一叹了。”

    万青藜却没有什么叹息的意思,语气十分兴奋:“无论如何,可堪告慰列祖列宗了!还有,文宗显皇帝之弃天下,同三山五园之劫,大有关系,彼泉下有知,此创深痛巨,也该可以稍作弥缝了!”

    说到这儿,对着半空,虚虚的拱了拱手,满脸钦服的说道:“这都是轩亲王旋转乾坤之功!”

    两位部院正堂,商议公事之时,其中一人,对一位亲王口出“旋转乾坤”的谀辞,并辅以这种一般情形下只对君上才做的动作,实在不算妥当。

    不过,钱鼎铭晓得,这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是“轩亲王嫡系亲信”,万青藜当着自己的面儿,如是说,如是做,是意图通过自己,向王爷“表忠心”,因此,虽然没有接口,却微笑着点了点头。

    “定舫,”万青藜说道,“你方才说,法国人亦有意送还少许圆明园器物,并要求举行盛大仪典——”

    顿了顿,“如果只有三、五件,自然不值得举行什么盛大仪典,可是,英国人送回来的,却是论千论万!那,咱们——”

    钱鼎铭摇了摇头,说道:“轩亲王说了,还是‘闷声大发财’吧!”

    “这……唉!轩亲王何以自谦至此?”万青藜微微的皱着眉头,“这可是堪比开疆拓土的大功勋啊!”

    “王爷说了,”钱鼎铭说道,“到底不是真的开疆拓土——如果打胜了仗,逼人家签了城下之盟,将之前抢咱们的都吐了出来,确实是值得大肆庆贺的,可英国人送还圆明园器物,并不是这么回事儿,所以——”

    说到这儿,微微一笑,“留待以后吧!”

    “留待以后”四字的深意,万青藜并没有听出来,他还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王爷虽然自谦,可是,这件大功劳的声光,是怎么也掩不住的!嗯,庙堂生辉!阛阓添色!今上的登基大典……更加是灼灼耀目!”

    *(未完待续。)

第一五五章 这叫一个热闹!这叫一个喜庆!

    “国丧”之后的第一天,北京城开了锅一般的热闹。

    “国丧”期间,八音遏密,不但金石丝竹,其他一切公共娱乐活动,皆在严禁之列。戏院、书场、妓窦、赌场、烟馆,凡有“营业场所”的,统统歇业;在街头讨生活的,譬如打把势的、说相声的、变戏法的,亦全部匿踪。

    酒楼的生意,也大受影响,有的东主,为免白费灯油火蜡,索性上了门板,替自己和伙计们放了长假。

    因此,这一百天,照某些人的话说,就是“整个北京城,都淡出鸟来了”。

    打今儿个起,还是那些人的话,“好,鸟出笼了!”

    平时——当然说的是“国丧”之前,八大胡同的“姑娘”们,从第一等“清吟小班”,到次一等的“茶室”,再到最末等的“窑子”,都是巳时——即上午九点、十点起床,然后慢慢儿的梳妆打扮,第一批客人,得午饭前后,才会上门,正经的热闹,得等到差不多晚饭的时候才会开始,然后一直持续到深夜。

    今儿个不同了!

    天还没亮,“姑娘”们就起床了,一边儿呵着气儿暖手,一边儿开始细细的梳洗、打扮。

    天蒙蒙亮,那些挎着竹篮,穿房入户,贩卖胭脂水粉以及绢花儿之类的小首饰的小贩们,就登门了。

    早饭刚过,第一批客人,探头探脑的露面了,彼此相见,立即欢声笑语,间杂着各种打趣、感慨,其中有那实在猴急的客人,涎着脸,要求蠲免了前头的种种花样,直接拖着“姑娘”就滚到了炕上……

    很快,八大胡同——小李纱帽胡同、朱茅胡同、王广福斜街、胭脂胡同、石头胡同、陕西巷、韩家潭、百顺胡同……软红十丈,声色缱绻,浓腻的化不开了。

    赌场、烟馆,情形仿佛,也是早饭一过,赌徒、烟鬼,便络绎而内,不过九、十点钟,大小场馆,便已“客满”,大呼小叫的大呼小叫,乌烟瘴气的乌烟瘴气。

    戏院、书场,都开“早场”,场场爆满,每一场都成了“大响档”,来的稍晚些的,就只好“明儿请早”了。百日之后,第一回和“老乡亲”打照面儿,唱戏的、说书的,个个抖擞精神,使出了浑身解数,场子里头,轰然的叫好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连在场子外头,都听的清清楚楚。

    饭馆、酒楼,倒没有提前开饭的道理,不过,人家其实更忙——几天前就开始备料,前儿个就开始接受预定了。今儿个,但凡有点儿名气的饭庄子,不论午饭还是晚饭,包厢和好一点儿的位子,巳时未过,便都已经定光了。

    说起来,“国丧”,北京人是司空见惯了的——皇帝、太后都在咱北京,这两百年下来,过些个年头,就得来一次“国丧”,不出奇。可是——莫说年轻人了,就是老人们,也不记得,有哪一次的“国丧”,期满之后,热闹的如此不堪啊!

    远的不说,就说咸丰爷的“国丧”吧,过去还没几年,大伙儿都是记忆犹新的,百日之期到了之后,北京城也热闹,但那个热闹,是慢慢儿起来的,总得花上个十天半月的,市面才能恢复到“国丧”之前的模样,哪里像这一回,第一天就……迫不及待?

    就跟那什么似的……嘿,“一块儿做了一百天的牢,一块儿刑满释放!”

    还有,这个热闹劲儿,简直跟过大年似的,咸丰爷“国丧”期满后的那个热闹,是怎么也比不了的呀!

    有人说,怎么好拿咸丰爷的“国丧”来比呢?那个时候,北京是刚刚闹过“祺祥政变”;北京以外呢,长毛、捻子、回匪,遍地的烽火,大伙儿是既没有那个心情、也没有那个闲钱来凑这个“热闹”啊!

    有人说,今儿个的这个热闹劲儿,也就乾隆爷那会子才会有吧!

    有人说,这话说对了!这份儿热闹,只能现于太平盛世!——由此可知,太平盛世经已降临了!嘿,你们说,打咸丰爷“国丧”那会儿算起,这才几年工夫啊!

    有人说,是啊!说起来,咱们“上头”主事儿的那位,还真算是个有本事的呀!

    ……

    这些议论,都在市井阛阓,朝堂士林的看法,和小民并不完全一样。譬如,福建道监察御史王世开,就很看不惯这副热闹不堪的景象。

    “目下办洋务、办海军,”王世开说,“在在都要用钱,怎么好在吃喝玩乐上头,如此奢靡浪费?我忝为巡城御史,不能不闻不问!”

    朋友听了,笑道:“你真是狗拿耗子!老百姓吃也好,喝也好,玩儿也好,乐也好,花的都是自个儿兜里的钱,不是朝廷的钱!除非……你逮到有人公款吃喝玩乐,不然,就算你是巡城御史,又拿什么来管?难道,就因为人家的生意太好,所以要封了人家的门?”

    王世开阴沉着脸,说道:“关键是风气!由俭入奢易,由奢返简难!风气一开,往回收可就难了!今上俭德可敬,御膳房多做了几样菜,都以为太奢,乃分赐臣下,不叫浪费一碗一碟,纂戎洪绪,气象一新,正该上行下效,以臻治治,怎么反倒转了过来?不行,我要出奏!”

    朋友哭笑不得,只好说道:“后天就是登基大典了,就算你有所建言,也要等到登基大典之后——这个时候说丧气话,那不是煞风景吗?说话嘛,说什么是一回事儿,怎么说又是一回事儿,不然,忠言未必入耳,说了不是白说?”

    王世开发了一会儿的闷,说道:“好吧,我听你的劝,再等几天。”

    “是啊,”朋友说道,“说不定,就是因为憋久了,才……呃,我的意思是,说不定,过阵子,这个热闹劲儿,自然而然的,自个儿就消停下来了。”

    这个判断明显有问题,事实表明,北京人不但没有“消停”的意思,还要继续往大里“作”。

    不晓得是哪个商家第一个放起鞭炮来的,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都放起了鞭炮,很快,四九城的鞭炮声,就东南西北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开始的时候,还稀稀拉拉的,但就跟害了传染病似的,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整个北京城响成了一锅爆炒豆。

    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今儿又不是什么年节,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新店开张,瞎放个什么鞭炮呢?

    昨儿个还是“国丧”,今儿个就满四九城的噼里啪啦,什么意思啊?难道是要“送瘟神”不成?

    这……简直是“大不敬”!

    别的地方我没有法子,南城是我该管,在我的地头上,还真能叫你们上天不成?

    王世开立即打轿南城兵马司衙门,进了门,还没坐下,就嚷嚷开了:“哪个在放炮仗?乌烟瘴气的,太不像话了!赶紧查一查,该封的封,该枷的枷!”

    南城兵马司指挥大大一愣,放鞭炮不像话?要封,要枷?呃……《大清律》上没有这一条啊?

    不过,他还是吩咐副指挥,将吏目传了过来,问明情形,再做处置。

    吏目传过来了,听了兵马司指挥转述的王都老爷的命令,不由一脸懵逼,小心翼翼的说道:“回大人的话,老百姓说,他们放鞭炮,是为了庆贺洪绪爷登基——呃,这个……真的要禁吗?”

    兵马司正、副指挥,一起看向王世开。

    王御史不做声了。

    过了片刻,一张大胖脸,慢慢儿的变红了。

    *

    四九城的热闹,隔着一个皇城,紫紧城里并不能直接感受的到,但是,紫禁城也有紫禁城自己的热闹。

    这个热闹,当然不是吹吹打打,更不是放炮仗,而是“换装”。

    “国丧”期间,八音遏密,严禁婚嫁庆吉,不过,老百姓平日里穿什么,“国丧”期间还是穿什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可是,宫里和官宦人家就不同了,得替死去的皇帝戴孝。

    大帽子上的红缨子得摘掉,宫灯的红灯笼得换成白灯笼,桌椅条案,都得换上素白的披袱,人就更加不必说了,统统换上孝服。

    整个紫禁城,就算不下雪,也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还有,对于女人来说,稍稍艳丽些的首饰,都不能戴。

    譬如,手镯子,羊脂玉的可以戴——这是白色的;翡翠里头,“冰底”的可以戴——这是透明无色的,而那种绿的能滴出水的来的,就不能戴了。

    又譬如,蓝宝石的首饰,勉强能戴;红宝石的,一定是不能戴的了。

    今上的那件白金加钻石的西洋王冠似的“发箍”,倒是可以戴:白金——白的,上头镶的“火油钻”——无色的。

    可是,皇上的这个首饰,不是每个人都有啊,就有,“大拉翅”的“旗头”,也戴不了“发箍”呀。

    所以——

    外头说什么“整个北京城,都淡出鸟来了”,这个话,宫里没有人敢明着说,可是,其实也是人同此心啊!

    刚开始的时候,还好,俗话说,“女要俏,三分孝”,年轻女子一身素净,瞅着都跟朵白荷花似的,甚至还很有点儿新鲜感;可是,时间长了,自然就腻味了。

    还有,不论桌椅条案的披袱,还是人们身上的孝服,都是白棉布做的,时间一长,便不可避免的发黄、发皱,怎么洗都没有用。

    素净、素净,到了后来,只剩下个“素”字,那个“净”字,竟是谈不大上了,看上去,一个一个,黄不拉叽的,都隐隐的透着一股晦气。

    另外,“国丧”期间,也不能怎么化妆,若没有“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的底子,被这种发了黄、发了皱的孝袍一托,看上去,就是一张黄黄的脸儿了。

    “国丧”期间,大声说笑,也算“失仪”。

    唉,那叫一个憋闷啊!

    现在可好了!

    一夜之间,所有的宫灯,白灯笼换回了红灯笼;桌椅条案,都铺上了新崭崭的明黄、金黄的披袱;朝服袍褂回来了,大帽子上头的红缨子回来了;女人们的身上,更加是红的红、绿的绿,五色斑斓,珠光粲然。

    人们的脸上,自然而然的绽开了笑容,说话的声音,也自然而然的提高了,整个紫禁城,外朝、内廷,都流动着一股莫名的喜气——眼下离大年三十,明明还有好些天,但不晓得为什么,有种要过年的感觉?

    明明是大冬天,第一场大雪的积雪,还没有完全化掉,可是,一“换装”,一夜之间,就有了桃红柳绿的错觉,好像是春天已经来了似的!

    “换装”,自然也包括皇帝,不过,皇帝要更忙一些——她还要“试装”。

    她要试穿的,是登基大典的朝服。

    *(未完待续。)

第一五六章 真龙天子

    传过了早膳,专门负责皇帝冠袍带履的“四执事”的太监及相关人等,就过乾清宫伺候差使了。试穿朝服这个事儿,黄玉敬昨儿个已经跟翠儿提过了,翠儿也禀告了皇帝,然而,相关人等都到了,皇帝却改了主意,说,“等轩亲王下了值,再试吧。”

    大伙儿都是一愣,不晓得这道旨意,有何深意?不过,既然旨意如此,自然只能凛遵,只是轩亲王刚刚上值,等他老人家下值,怎么也得过了午膳的辰光吧?

    “四执事”的首领太监叫做刘望,不由就有点儿着急,悄悄的对黄玉敬说道:“皇上这是啥意思啊?这个朝服,到底是皇帝的款式,不是皇后的款式,皇上……呃,到底是女子,不是男子!万一哪儿不合身了,还有小两天的功夫,尽来得及改动!这下子,可又去了半天,咱们办差的辰光,可是更加紧张了。”

    黄玉敬心说,是你们“四执事”和内务府办差的辰光,不是我们乾清宫办差的辰光,我没你那么紧张!

    “哼”了一声,说道:“圣意究竟是什么,你就别瞎揣摩了!还有,我可提你一句,到时候,你可别带出什么皇帝、皇后、男子、女子的话头,不然的话……哼哼!”

    刘望大吓一跳,自知失言,连忙做了个揖,赔笑说道:“黄大叔,亏得你老提点!真正感激不尽!咳咳,这种差使,打尚衣监到四执事,就没有人办过!到时候,万一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你老可得替我们多担待、担待!”

    黄玉敬微微压低了声音,“你这个笨伯!什么叫‘这种差使,打尚衣监到四执事,就没有人办过’?都点醒了你了,你还在往男人、女人上头扯!你这么块料,也不晓得是怎么混到四执事首领太监的位子的!”

    清初承明制,设尚衣监,后来裁撤,改设“四执事”——这是一个部门的名称,并非“四个执事”。刘望说的,其实没有错,“这种差使”,确实是“打尚衣监到四执事,就没有人办过”,可是,“这种差使”是什么?——就是伺候女皇帝穿男皇帝的衣服,这可不是“往男人、女人上头扯”么?

    大冷的天儿,刘望脑门上渗出了汗,他一面打躬作揖,一面赌咒发誓,再不多嘴多舌了!心里头却颇为庆幸:如果不是皇上将试穿朝服推到了下午,自己也没机会讨黄玉敬的骂——若没了黄大叔的提点,弄不好,今儿个真的会说错话!

    哎哟,想起来真是后怕!

    至于“圣意”——哎,其实还真没有什么“深意”,皇帝的心思,仿佛民间的年轻妻子,做了一件新衣裳,就要上身了,可不愿孤芳自赏,试穿的时候,想丈夫在旁边儿看着,说几句欣赏、赞美的话罢了。

    朝服、朝冠,都在东暖阁安设好了,但是,皇帝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始终没有过东暖阁去瞄一眼——她要等着丈夫一块儿过去。

    关卓凡下值,回到乾清宫,已近未正——即下午两点钟了。

    听皇帝说了朝服的事儿,不由有些好笑,却也有些感动,说道:“好,我可是从来没仔细看过咱们大清皇帝的朝服是什么样子,今儿个,借皇上的光,可以好好儿开开眼界了!”

    皇帝容光焕发,对翠儿说道,“你去给黄玉敬说一声,过一会儿,我和轩亲王,就过东暖阁。”

    皇帝、皇夫进入东暖阁的时候,刘望和相关人等,已在里头跪候了。

    这个“相关人等”,除了“四执事”的太监,还有内务府派过来的三个嬷嬷,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打头一个姓王,一张圆团脸,一副未语先笑的模样儿,十分喜气。

    之所以要派三个嬷嬷过来,是因为,皇帝毕竟是女人,试穿朝服的时候,不男不女的太监,还是得退了出去,真正动手替皇帝更衣的,是这三个嬷嬷。

    东暖阁南窗前,黄花梨的大衣架上,流金漾银的朝服,平平展展的挂着;旁边儿是冠架,也是黄花梨的,上头端端正正的安放着金光闪闪的朝冠。

    待太监和嬷嬷请过了安,皇帝说道:“这个朝服,怎么瞅着……有些不大一样啊?”

    四执事的太监、内务府的嬷嬷,连同翠儿、黄玉敬在内,都愣了一愣,哪儿“不大一样”啊?

    刘望的心立即提了起来:是哪儿出了什么篓子么?

    “奴才愚钝,”他赔笑说道,“请皇上的示,是哪儿……不大一样呢?”

    “我也说不大上来,”皇帝说道,“就是觉得……和皇阿玛穿的,好像不大一样,好像,好像……”

    皇帝兀自在沉吟,刘望却已觉得眼前微微发黑:不一样?真是那样的话,这桩差使,就算办砸了!

    关于皇帝的朝服,轩亲王可是有过极明确的指示:以前是什么样儿,以后还是什么样儿,一点儿都不要变!

    虽然,朝服的制作,是内务府的差使,不是“四执事”的差使,可是,“四执事”也脱不了干系——不一样,你们怎么没有看出来?

    问题是,我们已经反复检查过了,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啊!

    刘望的腿,微微打抖,既不晓得该怎么接口,也不晓得……该不该跪了下去请罪?

    皇帝总算“好像”出来了:“好像衣服上头的龙,多了好多条呢!”

    刘望一怔:什么意思?

    这时,皇夫开口了:“这是朝服,皇上说的,大约是吉服,吉服和朝服,确实是不一样的。”

    “啊?”

    “平日里,”关卓凡微笑说道,“皇上见文宗显皇帝的时候,文宗显皇帝如果不着便服,就必定是着吉服了——也就是咱们平日里说的‘龙袍’。嗯,仔细想一想,文宗显皇帝着朝服的模样,皇上还真未必见过呢!”

    “呃……”

    “朝服只在登基、大婚、万寿、元旦、祭天、祭地等最重大的仪典时才穿着,”关卓凡说道,“这些仪典,有的是在外朝或者宫外头,皇上龙潜的时候,是见不着的;有的——譬如万寿,文宗显皇帝从外朝回到内廷,受皇后、妃嫔、阿哥、公主贺,应该已经换回了吉服,所以,文宗显皇帝着朝服的模样,皇上还真未必见过呢!”

    皇帝的脸儿,微微的红了,说道:“我想起来了,其实,皇阿玛着朝服的模样,我也是见过的——就是你说的‘受皇后、妃嫔、阿哥、公主贺’的时候。不过,给他老人家磕过了头,宴饮的时候,皇阿玛就换回了吉服——””

    说到这儿,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说道,“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记得的,都是宴饮的情形,所以,关于皇阿玛的印象,都是他着吉服的模样,于是乎,就把朝服、吉服给弄混了!”

    刘望在心里大出了一口长气:谢天谢地,是皇上您老人家弄混了,不是我们弄混了!这桩差使,这颗脑袋……嘿!

    皇帝微微偏着头,含着笑,看着丈夫:“哎,我说,你怎么什么都懂?”

    “我哪里什么都懂?”关卓凡微笑说道,“譬如,文宗显皇帝‘受皇后、妃嫔、阿哥、公主贺’之时,着的是朝服,我就不懂。”

    皇帝一笑,“好了,不说这个事儿了,再说下去,我的脸又要红了!咱们看衣裳吧!”

    “好,皇上请!”

    “哎,这件朝服上头,怎么这么多的龙啊?”

    “回皇上,”刘望终于可以比较自在的说话了,“吉服上头,拢共九条龙;朝服上头,拢共是三十六条龙,确实是多了许多。”

    “哇……三十六条?”

    “是,”刘望微微的躬着身,对着朝服,虚虚的指点着,“皇上请看,胸、背及左、右两肩正龙各一,腰帷行龙五,襞积前后团龙各九,衽正龙一,下裳正龙二、团龙四,袖端正龙各一,拢共三十六条龙,如果再加上披领行龙二——拢共就是三十八条龙呢!”

    *

第一五七章 古往今来最美丽的一位皇帝

    “三十八条龙?”

    皇帝轻轻惊叹了一声,转念之间,童心忽起,“我数一下!”

    刘望心里“咯噔”一下,暗道:皇上,拜托您老人家数的仔细些,不然,数出个三十六条、三十七条,岂非就是我“欺君”了?——我还不敢说您数错了!

    不过,这个担心是多余的,皇帝数到二十几条的时候,就放弃了努力,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太多了,数乱了,算了。”

    刘望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只听皇帝用感叹的语气说道,“做这么一件朝袍,费的功夫,可是不小啊!”

    刘望先说了声“是”,然后说道:“回皇上,供奉御用朝袍,绣工一项,用工五百人,绣金工一项,用工近五十人,画样过粉一项,十数人,如果从匹料算起,通扯起来,前前后后,用工拢共近千人。”

    他说这个话,其实有些“丑表功”的意思,却把皇帝吓了一跳:“你是说,做这么一件衣服,竟花了……差不多一千个人的功夫?”

    “呃,回皇上,是的。”

    皇帝不由自主,看向关卓凡,却见丈夫面带微笑,神色如常。

    不过,她转回头来之后,还是说了一句:“唉,太花钱了!”

    刘望也不由自主的看了眼轩亲王,然后,陪着笑,小心翼翼的说道:“回皇上,这都是……朝廷的制度。”

    “这是宫里的裁缝做的,”皇帝问道,“还是发给城里的裁缝做的?

    “回皇上,”刘望说道,“都不是。供奉朝袍,一向是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衙门的差使,呃,最好的匹料、最好的绣工,都在江南,北京这儿,不论宫里、宫外,都是比不了的。”

    路途遥远,来回往返,那就更加花钱了。

    皇帝又看了丈夫一眼。

    “那我这件朝袍,”她闲闲的问道,“是哪个织造衙门办的差啊?”

    “回皇上,”刘望说道,“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衙门,各有所长,都要办差——江宁织造的彩织锦缎最好,苏州织造的纱、罗、缂丝、刺绣最好,杭州织造的丝、绫、绸最好。”

    好家伙。

    皇帝很想问一句,这件朝袍,到底花了多少银子?不过,账目上头,自然都是内务府的事儿,“四执事”的人,未必清楚,而且,目下这个场合,也不大适合问这种问题,算了,忍一忍,晚上夫妻独处的时候,问老公吧。

    再往衣架上看,皇帝又有新的发现了,“嗯,朝服、吉服,还真是不大一样呢!我记得,皇阿玛着的龙袍,就是直上直下的一件袍子,这个朝服……上边儿、下边儿,是分了开来的?”

    “是,是,皇上圣明!”刘望说道,“吉服是通身袍,朝服是上衣、下裳,确实是分了开来,不同的,不同的。”

    皇帝一笑,差点儿说出来“这算什么‘圣明’?”

    幸好憋住了。

    “还有,”刘望继续说道,“朝服有披领,吉服没有,也是不同的。”

    皇帝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这时,关卓凡开口说道:“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皇上的朝服,一共四件,这件是明黄的,应该还有……一件红的,一件蓝的,一件月白的?”

    刘望一怔,“是,是!王爷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顿了顿,“请王爷的示,呃,其余三件,是不是……都要请了出来,替皇上试穿?”

    关卓凡一笑,“这就不必了,四件朝服,款式、大小都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颜色不同,上面的纹样略有差异罢了——试穿一件就足够了。”

    皇帝奇道:“红的,蓝的,月白的?这几件,我可是真没有见皇阿玛穿过了!”

    关卓凡说道:“这件明黄的,用于御殿受贺,以及祭地、祭农、祭太庙;蓝色的,祭天、祈谷时服用;红色的,朝日时服用;月白色的,夕月时服用——”

    顿了顿,“祭天、祈谷在天坛,朝日在日坛,夕月在月坛,天坛、日坛、月坛,都在宫外,因此皇上没有见过。”

    “哦……朝日、夕月?”

    “就是祭太阳、祭月亮了。”

    “啊……我明白了。”

    关卓凡心想,蓝色的朝服也罢了,红色的、月白色的那两件,你固然没有见过,你皇阿玛也未必真的穿过——朝日、夕月,不比祭天、祭地、祭农、祈谷,不算什么特别重大的祭祀,你皇阿玛那个脾气,这两桩差使,多半是叫哪个亲贵大臣代劳去了。

    “这是冬朝服,”他对刘望说道,“还有夏朝服,是吧?”

    “是,是!”刘望赶紧说道,“不过……呃,夏朝服还没有做好,总得……呃,过了年……”

    “这倒不急。”

    “是,是,谢王爷体谅!”

    “这么说,”皇帝说道,“冬朝服、夏朝服,加在一起,一共八件了?”

    “回皇上,”刘望说道,“其实还不止——冬朝服、夏朝服,讲的是大款式,除此之外,还有质地、厚薄的区别——有毛的、有棉的、有缎的、有纱的,另外,还有单、袷之分,等等。”

    顿了顿,“这一件就是棉的;还有黑狐、紫貂出锋的——得看登基大典那天,是个什么天儿?如果和今儿个差不多,棉的就好;如果像前几天那样,下起鹅毛大雪,那就得用大毛的了。”

    好家伙!

    那……拢共得多少件啊?

    加在一起……得花多少银子啊?

    这还只是朝服——

    还有吉服呢?

    哎……

    皇帝真的有些不安了。

    她自幼锦衣玉食,自然是不知稼穑艰难的,不过,因为母亲的言传身教,对过分的奢华,她有着本能的抵触。

    丽贵太妃的父亲庆海,只是一个六品主事,丽贵太妃的出身,可以说非常普通,生活的艰辛,民间的疾苦,虽不能说真正的品尝过,可是,至少是清楚明白的。

    因为丽贵太妃见宠于文宗,也因为皇帝是文宗唯一的女儿,地位独特,皇帝乃成了有清一代极少有的由母亲抚育、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公主,因此,她自幼就潜移默化了丽贵太妃的温柔克己——这个“克己”,除了脾性上的“克己”,也包括了用度上的“克己”。

    特别是文宗崩逝之后,丽贵太妃的官儿虽然升了,但后宫妃嫔惮于“西边儿”的不测之威,都几乎和她断绝了往来,一日之内,丽贵太妃便从人人奉承的凤凰,变成了事实上的孤处冷宫,荣辱云泥之辨,使她产生了强烈的“积谷防饥”的危机感,用度上,更加“克己”了。

    这些,都对彼时已经非常懂事了的皇帝,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丈夫的态度——

    一年下来,皇帝对丈夫治国理政的路数,多少已经有些了解了,特别是在财政上头,他总是强调“开源节流”。怎么“开源”,自己并不是很清楚,但“节流”却是明白的,就是省着花嘛,能少花的少花,能不花的不花,能裁的,就干脆裁掉它!

    省下来的钱,用到正经事上头,拿丈夫的话说,“用到刀刃上”。

    自己一做了皇帝,别的不说,但是一个朝服,就不晓得花了多少钱?这个,对还是不对啊?

    皇帝看向丈夫,歉然的笑了笑。

    不过,他依旧笑意晏晏的。

    皇帝略略的安下了心。

    朝服要花钱、花多少钱,他应该都是清楚的——这个朝服,本来就是他的主张嘛!他如此安排,自然有他的深意,自己不必在这里杞人忧天了。

    皇帝不晓得的是,关卓凡虽然对万青藜明确指示,今上的朝服,百分百沿用前朝的款式,不做任何变易,可是,新做“一套”朝服,到底要花多少钱,他其实并没有十分明确的概念。

    此时,皇夫正在心中叫苦呢:我靠,左躲右闪,还是叫内务府那帮子混蛋,狠狠的宰了老子一刀!

    皇夫在自怨自艾,皇帝的注意力,却已经转到朝冠上了。

    她凑近了,细细的觑了片刻,回过头,对关卓凡笑道:“以前,我以为什么‘金龙托子’,只是一个说头,原来,真的是‘金龙’!——你看,这一条一条,都是用金丝儿编的龙!”

    冠架上的朝冠,薰貂的帽檐,上覆朱纬,华美异常,这些都罢了,真正有意思的是“宝顶”。

    这个“宝顶”,通体以金工中的镂空累丝技法制成——即皇帝说的“金丝儿编的”,顶衔一颗大珍珠,以下分为三层,层与层之间贯一颗东珠为间隔,每层承以四只金龙——即皇帝说的“金龙托子”,龙和龙之间,皆镶嵌东珠一颗。

    这一回,皇帝数明白了,“拢共是十六颗东珠……十二条金龙,是吧?”

    “皇上圣明!”刘望满脸堆笑,“正是十六颗东珠、十二条金龙!”

    顿了顿,“还有,皇上请看,上边儿两层的龙,张口朝上,这叫‘升龙’;最下边儿的这一层,龙口朝下,这叫‘正龙’。”

    皇帝仔细的看了看,“啊,果然。”

    她想起一事,“这顶朝冠,该是冬朝冠吧?是不是还有夏朝冠?”

    这是不言而喻的,就像“大帽子”,有暖帽,有凉帽,不然,薰貂的帽檐,到了夏天,哪里戴得住啊?

    “是!”刘望说道,“夏朝冠用藤丝混竹丝制成,外裱以罗,红纱为里,‘宝顶’是和冬朝冠一样的;不同的是,夏朝冠的帽檐,前缀金佛,后缀舍林。”

    “金佛?舍林?”

    “回皇上,”刘望说道,“‘金佛’是金丝儿编成的佛像,饰东珠十五颗;‘舍林’——”

    顿了顿,一边儿比划,一边儿说道:“细长的,立着的,用金丝儿编了三条行龙、还有花儿、叶儿,饰东珠七颗。”

    哦,明白了,就是个装饰物。

    “御赏”已毕,该试穿了。

    不男不女的,都退出出去,东暖阁里,只留下了女人和男人。

    呃……

    女人换装,男人在旁边,这个……

    虽然,这个男人,是准备换装的女人的老公。

    可还是觉得怪怪的……

    不过,男人自己,倒是十分坦然,并没有任何要“避一避”的意思。

    好吧,那就换吧。

    先请皇帝坐下,除了皮靴,换上朝靴;接着,翠儿服侍皇帝除了外袍;然后,三个嬷嬷一起动手,替皇帝穿上了朝服,系好了朝带;最后,戴上朝冠。

    每一个细节都细细的收拾妥帖了,王嬷嬷后退一步,满脸的欢喜赞叹:“皇上真正是……龙日天表!”

    这句话,不算谀辞。

    翠儿含笑说道:“请皇上移驾大镜子那儿吧?”

    大穿衣镜中,明黄朝服、金龙朝冠的丽人身上,至尊的威仪,华贵的气度,娇美的容颜,处子般的羞涩,以及“女扮男装”的特有的英气,毫不违和的混合在一起,发生着奇妙的化学作用。

    皇帝眼神晶亮,面上红云淡染,转向身旁的丈夫。

    关卓凡含笑说道:“美极了!”

    皇帝脸上更红了,笑靥如春花之绽。

    东暖阁内,满室生辉。

    “我的丽丽,”关卓凡微微俯身,用皇帝才能够听清楚的声音说道,“一定是古往今来最美丽的一位皇帝了!”

    *

第一五八章 登基大典

    洪绪皇帝的登基大典,终于到来了。

    寅时——凌晨三点一到,相关人员、器物便开始“进场”了。

    首先是“法驾卤簿”。

    负责这一摊儿的是銮仪卫,这是一年之中,已愈来愈边缘化的銮仪卫最能刷存在感的一天,从上到下,无不精神抖擞,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来办差。

    打**外、金水桥内开始,便陈设“法驾卤簿”,由南而北,一直排到太和殿丹陛之上、殿檐之下,“盛陈威仪”。

    **外,设导象。

    午门外,设五辂——玉辂、金辂、象辂、革辂、木辂,即天子乘用的五种车子。五辂之南,设宝象;宝象之南,设金鼓铙歌大乐。

    所谓“导象”、“宝象”,统称“仪象”——可都是真真正正的大象哦,每一只,均施锦鞯,负宝瓶——铜质、贴金,下承以莲座,木雕贴金,雕花朵、番草之属,华美异常。

    太和门外,设玉辇、金辇。

    以上只是“前戏”,“戏肉”在太和殿。

    太和殿门外露台正中,设九龙曲柄黄伞盖;殿檐下,设拂、炉、盒、壶、盘、瓶、椅、杌之属。

    三层汉白玉的丹陛上,是持方天戟、仪刀、弓矢、豹尾枪的亲军、护军,一共十班,彼此将间,达于两阶。

    阶下,设静鞭、仗马,列甬道东西。

    丹墀之上,设紫赤方盖、红黄龙扇等,东西分列。

    说明一下,“丹墀”是“丹陛”的一部分,指的是丹陛上两层台阶之间的平台。

    另有各种旗、纛、麾、幡、氅、幢、幡、伞、盖、扇,由丹陛一直排到太和门。

    除此之外,太和殿檐下陈中和韶乐,太和门北檐下陈丹陛大乐,南北呼应。

    以上是銮仪卫的差使,主办登基大典的礼部,也有自己的准备功夫要做。

    **城楼上,设“宣诏台”、“金凤台”——做什么用的,容后再表。

    午门前,设龙亭、香亭。

    太和殿广场的御道两边,安设铜质“品级山”,一尺来高,上以满汉两种文字注明品级,从正一品至从九品,一行十八坐,御道东西各两行,共七十二座,清楚指明参加仪式的官员该于何处就位。

    太和殿内,设黄袱表案和笔砚案。

    好了,一切就绪。

    *

    天亮了。

    这是个极好的天儿,整个北京城沐浴在明澈的朝阳之中,仰望长天,碧空如洗,犹如一块硕大无朋的蓝水晶,令人目眩心怡。

    平日,百官进宫,走东华门,今儿个,走午门。

    卯正三刻——六点三刻,文武百官在午门前集中。

    除了朝服袍褂、翎顶辉煌之外,人人都把自己好好儿捯饬了一番,剃头的剃头,修面的修面,看上去,一个个精神焕发,彼此都觉得,较之“国丧”之时,端的判若两人啊。心中感慨,面上含笑,雍容揖让,相互致意,午门前的广场上,一片春风怡荡。

    辰初——七点整,赞礼官一声吆喝,百官噤声,接着,平时关闭的左、右掖门缓缓打开,在礼部司官引导之下,文武大臣自左掖门、宗室王公自右掖门,络绎进入紫禁城。

    一进午门,就再也没有人说话了,只听得见纷沓的脚步声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旗幡迎风招展的猎猎之声。

    入宫与贺的都是京官,不过,平日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进入紫禁城的机会,禁闼肃静,九重巍巍,敬慎恐惧的天家威仪,金碧辉煌的殿阁楼台,共同构成无言的压力,有的人走着走着,便觉得背脊有些发凉,脚下有些发软,虽然目迷五色,却不敢东张西望,心里头莫名其妙的怦怦的跳了起来。

    过金水桥,自太和门两侧的昭徳门、贞度门入太和殿广场。

    一路之上,已觉得威仪隆盛,进了太和殿广场,愈加目眩了:龙旗猎猎,金戈辉煌,紫盖翠华,看之不尽!

    于是,一边欢喜赞叹,一边在礼部司官的引导下,照“品级山”标定的位置,各就各位。

    正一品至从九品,一共十八级,则御道东西两边,各十八排,每排首立纠仪御史一名,即帮助百官辨定朝位,典礼开始之后,若有失仪者,亦由他们负责弹劾。

    伯爵以上,即为超品,朝位在太和殿门外的大露台上,和广场上的百官,彼此隔了一个三层的丹陛。

    贝子以上,“与国同戚”,入太和殿行礼。

    站好朝位之后,许多人都留意到了,是次大典,有一个明显不同于以往之处:

    持方天戟、仪刀、弓矢、豹尾枪的亲军、护军,止于丹陛,再往上,或者说,再往前,也即在太和殿门前露台上植立的,是轩军近卫团的礼兵,他们手持的,是上了雪亮刺刀的洋枪。

    百官就位之后,钦天监报时,礼部满、汉正、副六堂官至乾清门,奏请皇帝御殿。

    午门钟鼓齐鸣,皇帝升舆,出乾清宫,至保和殿降舆,然后,行至中和殿升座。

    这算是一个“过渡”,就是说,先在中和殿歇口气,准备准备。

    辰正——八点整,吉时到,礼部堂官再奏,请皇帝即皇帝位,于是,皇帝降座,出中和殿,入太和殿,升金銮宝座。

    这个时候,陈于太和殿檐下的中和韶乐奏起来了,和以律吕,文以五声,八音迭起,玉振金声,好不悦耳!

    如果是“国丧”期间举行登基大典,中和韶乐、丹陛大乐神马的,就只能“设而不作”,那样一来,仪典就失色许多喽。

    嗯,还是“国丧”之后举行登基大典的好!

    乐止,阶下三鸣鞭,清脆的鞭声,越过整个太和殿广场,传出太和门外,人在午门,都听得清清楚楚。

    鸣赞官高喊:“排班——”

    意思是:大伙儿各就各位,准备磕头。

    太和门北檐下,丹陛大乐奏,王公百官由“立位”转“拜位”。

    鸣赞官喊:“跪——”

    呼啦啦一大片,整个场子都跪了下去。

    然后,鸣赞官唱礼,群臣三跪九叩。

    唯一的例外在太和殿内。

    贝子以上亲贵,分左右排班,左以恭亲王为首,右以一身军礼服的皇夫轩亲王为首,所有亲贵,皆行三跪九叩大礼,惟轩亲王一人,行军礼——单膝下跪,举手平胸。别人叩首之时,轩亲王以右拳轻击左胸,一叩首一击胸,“九叩”,则“九击”。

    三跪九叩之后,群臣起立,由“拜位”转“立位”。

    至此,在形式上,帝国的臣民正式承认和接受了洪绪皇帝至尊无上的统治地位。

    不过,大典还没有结束。

    接下来,就是在京的三位殿阁大学士的活儿了。

    礼部满尚书请玉玺,安放于笔砚案上;礼部汉尚书进即位诏书,文渊阁大学士瑞常接过,在表案上平平展开,武英殿大学士朱凤标随即在诏书上用印,待“皇帝之宝”的印痕干爽之后,将诏书重新卷起,文华殿大学士、“宣诏官”曾国藩接诏。

    然后,三位殿阁大学士退出太和殿,曾国藩打头,双手捧诏,朱凤标、瑞常在后,三人走御道下丹陛。

    早有礼部司官捧云盘——装饰有云纹的托盘——在阶下等候,曾国藩将诏书放在云盘之上,此时,丹陛大乐复奏,宣诏官一行人走御道,往太和门方向迤逦而去,銮仪卫擎九龙曲柄黄伞盖随后——这代表“如朕亲临”。

    宣诏官出太和门,乐止,静鞭再次响起,这表示皇帝即将还宫,鸣赞官高喊:“排位——”

    百官由“立位”转“跪位”。

    鸣赞官高喊:“跪——”

    百官下跪,不过,不必叩首——这只是“跪送”。

    于是,皇帝降座、升舆、还乾清宫。

    皇帝出太和殿后,文鸣赞官喊“起——”百官起身。

    然后,大伙儿怎么进的紫禁城,就怎么出紫禁城——出昭德门、贞度门,再由左掖门、右掖门出午门,不过,既不是回衙门,更不是回家,他们得出**,在外金水桥南“跪聆”宣诏官宣读今上的即位诏书。

    再说宣诏官一行出午门后,便将诏书恭置于龙亭之内,由銮仪卫抬着,出端门,至**,一路抬上了**城楼。

    前文提到的“宣诏台”,设在城楼东第一间;“金凤台”,设在城楼垛口正中,台上摆着“金凤朵云”——漆成金黄色的木雕凤凰和雕成云朵状的木盘。

    待文武百官按官阶高低在外金水桥南面北跪好之后,宣诏官曾国藩对着龙亭行一跪三叩礼,然后取出诏书,登上宣诏台,面西而立,开始宣读“纶音”。

    没念几句,下边儿“跪聆”的人们就开始皱眉头了。

    既听不大清,也……听不大懂啊?

    曾大学士不仅中气不足,还一口湖南湘乡土腔,诏书骈四俪六,不是读饱了书的,本就难以听懂,不是每一个京官都是举人、进士出身,这下子……

    许多人由头至尾,就大致听明白了一句——“正月初一,改元洪绪”,以及最后的“钦此——”

    后来,大伙儿都说,今上的登基大典,什么都好,就是不该叫曾涤生来做这个“宣诏官”——不但声音不成,模样儿也不成啊!

    三角眼、吊梢眉,身材瘦小,远远的看上去,实在没有什么威仪呀。

    这也罢了,关键是,曾涤生的相貌,相法上,称作“刑杀之相”,登基大典这样的大喜事儿,派他做宣诏官,呃,合适吗?

    当然,腹诽归腹诽,“钦此”之后,在鸣赞官的指挥下,文武百官再次一丝不苟的行三跪九叩礼。

    礼毕,宣诏官将诏书卷起,下宣诏台,登上城楼垛口正中的“金凤台”,将诏书放在那个“朵云”——即雕成云朵状的木盘内,再置于木雕的“金凤”嘴里,两个銮仪卫,用黄绒绳悬吊“金凤”,从垛口正中徐徐降下,以示天子之命由金凤乘云朵自天而降人间也。

    这时,早有礼部司官托着云盘——不是“金凤”嘴里雕成云朵状的木盘,而是前头提到的漆了云纹的托盘——在下头跪接。

    “金凤”嘴里的诏书,正正好落在“云盘”里,此谓之“云盘接诏”。

    接诏后,诏书仍要放回龙亭之内,然后由黄盖、仪仗、鼓乐前导,浩浩荡荡的抬出大清门,送往礼部衙门。

    诏书到达礼部的时候,礼部堂官早已取道长安左门,回到衙署,率众司官在大门前跪迎,并将诏书安放在大堂内,恭列香案,行三跪九叩礼。随后,用黄纸誊写若干份,分送各地,颁告天下。

    这一整套仪式,曰“金凤颁诏”。

    至此,整个登基大典,才算正式结束。

    虽然有人对曾涤生这个“宣诏官”不甚以为然,但纵观整个登基大典,还是非常圆满的。

    “同治”的年号,还要持续十几天,但是,洪绪皇帝的时代,正式开始了。

    *

第一五九章 新疆事毕矣!

    就在“云盘接诏”正在进行中,那只黄绒绳悬吊的“金凤”,从**城楼垛口正中徐徐降下的时候,发自乌鲁木齐的红旗捷报,进了东华门。

    大军机们回到军机处看到的第一份要件,就是这份捷报。

    关卓凡拆开电报,略略扫了两眼,便微笑说道:“新疆事毕矣!”

    文祥、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皆喜动颜色,虽然都晓得这是迟早的事情,可是,百转丹成,终于收了最后一篑之功,不能不激动!

    关卓凡看过了,将电报递给文祥,“都看看吧!”

    待排名最后的郭嵩焘也看过了,将折子递还给了关卓凡,几位大军机,立即大发议论。

    “真没有想到这么快!”文祥感慨的说道,“原本以为,怎么着也得过了年呢!”

    顿了顿,“展克庵好样的!不输古之名将!左季高在折子里说,‘既劳烈而论,已足光垂史牒;若夫功成迅速,则实古今罕见之事’不为过誉!”

    “诚哉斯言!”曹毓瑛说道,“打从托克逊南下开始,军行五千余里,未尝亡一裨将!嗯,‘兵威之盛,汉唐开边以来未之闻也’这句话,亦实在的很!”

    “可不是?”许庚身说,“就连左季高自个儿,也是没有想到的西征大军南下伊始,他还以为,‘数月之间转战三千余里,窃恐事有难能’。如今,‘数月之间转战’者,不是三千余里,是五千余里!不止东四城,还有西四城全疆底定,金瓯无缺!”

    “星叔说的好!”郭嵩焘说道,“金瓯无缺这是今上登基的最好的一份儿贺礼了!”

    这句话,真正搔到了痒处,文、曹、许齐声说道:“正是!”

    “王爷,”文祥看着关卓凡,“实话实说,直到今天,始于咸丰元年的乱子,才算真正、彻底的敉平了!值得好好儿的庆贺一番!”

    洪杨于咸丰元年起事,新疆的回乱,虽然跟洪杨没有直接的牵连,但也是趁着内地遍地烽火,朝廷无力西顾,才一发不可收拾的,彼此其实是有间接的因果关系的,因此,文祥说,“直到今天,始于咸丰元年的乱子,才算真正、彻底的敉平了”。

    “博公说的不错!”许庚身接口说道,“我看,可行‘午门献俘’事!”

    文祥眼睛一亮,说道:“是啊!阿古柏、伯克胡里之流,不是普通的叛匪,是从外头窜进来的,是异族尤其适合‘午门献俘’!”

    “上一次‘午门献俘’,”曹毓瑛说道,“是道光朝平定张格尔之乱,也是西北的事情”

    顿了顿,“而且,西北的乱源,从大、小和卓到阿古柏,其实一脉相承,献俘午门,可藉此宣告天下,西北乱源涸竭,自此圣泽流布,久安长治。”

    张格尔是大和卓波罗尼都的孙子,阿古柏侵入新疆之初拥立的布素鲁克,则是张格尔的儿子、波罗尼都的曾孙。后阿古柏废布素鲁克,改立布素鲁克堂兄卡塔条勒也是波罗尼都的曾孙,来来去去,都是所谓“圣裔”一系,所以,曹毓瑛说“西北的乱源,从大、小和卓到阿古柏,其实一脉相承”。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不过,元恶虽然授首,到底未曾生擒,如行‘午门献俘’事,则献于阙下的生俘,分量……似乎稍嫌欠缺。”

    “那有什么关系?”郭嵩焘说道,“前明万朝鲜之役,献俘午门的倭俘,也不是什么大头目,可是,不减‘万三大征’第一征之武功辉煌!”

    顿了顿,“再说,喀什噶尔之役就擒的阿里达什,是伯克胡里手下第一大将,拟于万朝鲜之役,犹如倭寇之小西行长、黑田长政之流,这个分量,难道还不够重么?”

    “还有呢!”曹毓瑛说道,“之前,达坂城托克逊吐鲁番之役擒获的爱伊得尔唿里、玉努斯江,堪为阿古柏之左右手,在‘洪福汗国’内部,地位尤在阿里达什之上,加上爱、玉二人,这个分量,怎么也该够了吧?”

    关卓凡沉吟了一下,“如果再加上白彦虎就更好了。”

    几位大军机都笑了。

    文祥说道:“王爷未免求全责备了!白彦虎虽然下落未明,可是,说不定已经死于乱军之中,只是咱们暂时还没有找到尸首而已!新疆那边儿,还在搜捕残匪,说不定,过些天就有好消息传了过来了!”

    顿了顿,“就算被他侥幸逸出,追随他的回匪,已死伤殆尽,他孤零零的一只丧家犬,还能有什么作为?”

    “也是,”关卓凡点了点头,“不过,该如何庆贺,迟一点再说罢,今天先议有功人员的奖叙”

    顿了顿,“别人的奖叙,可以从容议定,左季高的进二等恪靖侯、协办大学士现在就拟旨,今天就明发!”

    文、曹、许、郭齐齐应了声,“是!”

    “请王爷的示,”文祥说道,“左季高折子里提到的热娜古丽、尼亚孜二人,该如何处置呢?”

    “你们认为呢?”

    几位大军机相互看了看,曹毓瑛说道:“那个尼亚孜不去说他,这个热娜古丽倒真是令人感慨呢!”

    “既如此……”

    关卓凡沉吟了一下,“左季高亦以为此二人不宜留在新疆,那就先送北京,看一看再说吧!”

    “是!”

    *

    白彦虎窜至喀什噶尔东北的卡里亚以克,停了下来,派人给伯克胡里送信,要求“投附”。

    伯克胡里“东征”之时、留守喀什噶尔的大将阿里达什反对接纳这批回人,他说,埃米尔在阿克苏和中国人血战的时候,这个姓白的家伙怎不赴营听命?可见贪生怕死!现在失惊无神的冒出头来,也该不晓得打的什么主意?

    还有,白彦虎手下,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咱们收留他,有个毛用啊?

    不过,伯克胡里还是有眼光的,晓得白彦虎是个人才,他没有参加阿克苏之役,未必是因为贪生怕死,现在中国人即将大军压境,正是用人之际,多一个人过一份力量,于是吩咐:开城。

    白彦虎总算没有重蹈在赛喇木、拜城被浩罕人拒之门外的覆辙,心想,我总算遇到一个“明主”了!于是,几乎是一见伯克胡里的面,就“沥陈愚衷”中国人兵临城下之际,喀什汉城一定起反,以里应外合,此心腹肘腋之患也!请埃米尔立即下令,逮捕何步云,尽屠其部,消弭大患!

    伯克胡里还没有怎样,阿里达什先跳了起来:操你奶奶的!老子晓得你失惊无神冒出头来为了什么了原来是过来挑拨离间的啊!老子宰了你这个臭回子!

    说着,拔出刀来。

    伯克胡里拦住了他,对白彦虎说道:你不晓得库达来他对我父子,忠心耿耿,绝无二志!所以,这种话,不要再说了!传了出去,寒了义士之心!大敌当前,务必上下同心,不可手足相残,明白吗?

    “库达来”是何步云的回教名字。

    白彦虎万没想到,何步云在浩罕人里头的人缘儿,竟如此之好,只好诺诺连声,不敢再置一辞了。

    之前,收到东四城捷报的时候,郭嵩焘和许庚身说的,何步云和浩罕人“敷衍”的极好,并非虚言。

    何步云的投降,是阿古柏非常看重的,何步云以孤军守孤城,达半年之久,阿古柏十倍兵力,却始终拿喀什汉城无可奈何,如果不是守军弹尽,喀什汉城还是打不下来,阿古柏对何步云,心里头其实是佩服的,有那么点儿“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还有,也是更加重要的,在阿古柏眼里,何步云是中国的“官方代表”,喀什汉城呢,既是中国在南疆的最后据点,也是中国在南疆的重要象征,喀什汉城之入“洪福汗国”,是投降,不是被攻陷,这大大增加了“洪福汗国”的合法性,大大增加了他这个“埃米尔”的统治权威。

    投降的时候,何步云声称愿率部改宗回教,并替自己取了个“库达来”的回教名字,更加获得了阿古柏的信任。

    于是,阿古柏一改攻陷叶尔羌、和田时大肆抢掠、屠戮无遗的做法,对何步云玩起了“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把戏,何步云则拜伏于地,泪流满面,誓死效忠。

    彼此一番做作之后,阿古柏做出决定:皈依回教的官军,依旧归何步云管带,而且,依旧驻扎喀什汉城。

    另外,阿古柏还同何步云“联姻”纳何步云女儿为妃。

    后来,阿古柏对何步云的信任达到了这种程度:他搜刮抢掠来的金珠,大部分不是放在自己的宫殿里,而是放在喀什汉城,由何步云替他看管。

    阿古柏对何步云的态度,深刻的影响到了他的儿子,争夺大位,伯克胡里和海古拉两兄弟,你死我活,势不两立,却皆以何步云为“自己人”,都明里、暗里,努力争取喀什汉城的支持。

    阿古柏父子身边的亲信,对何步云的印象也极好譬如要杀白彦虎的阿里达什。这自然是因为何步云“识做人”喀什汉城的衙署中,颇有积蓄,既未经浩罕兵洗劫,何步云就拿来交通“洪福汗国”的大员。

    因此,虽然伯克胡里郑重告诫,“这种话,不要再说了”、“传了出去,寒了义士之心”,云云,但一转头,阿里达什就把白彦虎“进谗”的消息通知了何步云,要他小心那个“白眼儿狼”。

    何步云的反应,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第二天,喀什汉城尽除“洪福汗国”之旗帜,竖起“大清喀什守备何”的旗帜,宣布“反正”。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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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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