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欺世盗国TXT下载欺世盗国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欺世盗国全文阅读

作者:司史     欺世盗国txt下载     欺世盗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九章 新知府有新气象(三)

    陈佑一愣,随即笑着摇摇头,也不说话,就这么跟在林师德身边,落后半个身位。

    从石晋时期算起,林师德这也算是两起两落了。不是任何人都能经受得住大起大落还能初心不变的,看起来他有些急了,否则不会一上来就问税曹,也不会有意无意就强调两人的主从之分。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便林师德再急切,他一贯的沉稳性子还在起作用。

    走了两步,眼看要出府衙了,林师德突然反应过来,肉眼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才继续向前,两人虽还有先后之分,但看起来不像之前那么生分。

    出了门,马车已经备好。

    虽说酒楼同府衙离得不远,走过去也不需要多久,但这就是身份。对普通百姓可以和颜悦色打成一片,但面对那些大户的时候,必须让他们明白上官就是上官。

    官绅官绅,这年头能发达的大户,哪家背后没点关系?说不得七拐八绕的背景比你都要大,你不端着点架子,别人还当你软弱可欺呢!

    走下台阶,陈佑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才走了两步,就听半弯着腰站在车辕上的林师德招呼道:“将明与我同乘吧,还能多聊聊。”

    陈佑转身,笑着拱手:“敢不从命。”

    过不多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衙役的护卫下朝定好的酒楼行去。

    后面那辆马车是空的,陈佑和林师德都坐在前面的马车当中,这段路程不长,两人也只是闲聊。无非是聊聊洛阳的风土人情,各自从前经历的趣事,一时间关系似乎亲近不少。

    马车停到酒楼正门前的空地上时,一干属官大户都等在门口。

    见到陈佑与林师德从同一辆马车中下来,站在前排的一干人没什么反应,站在后排的脸上的表情就多变了。

    同一干耄老寒暄几句,林陈二人并肩进门。

    进门之后没有上楼,而是穿过大堂进入一间宽敞的屋子,这间屋子里早已摆好了桌椅酒食,十数位轻衣女子立在四周。

    酒楼老板没有赔着笑来迎接众人,那些女子也只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朝入口处行礼,只不过没什么人在意她们。

    对某些人来说,权力比美色要更加诱人。

    酒宴之上觥筹交错,一开始的秩序在林师德的可以推动下渐渐消失,除了陈、林二人,很少有人还坐在原位上。

    宴会是交际场所,到处串联、敬酒是必不可少的。

    府县官员自然是谁都不得罪,但那些大户就不在乎了。

    不,与其说不在乎,不如说他们要听背后关系的指示来表达自己的倾向,比如亲近江家的那些人,基本上抱团去敬林师德,而陈佑则被划在“上官们”这个群体中接受他们的敬酒。

    对此,林师德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倒是频频朝陈佑举杯示意,怎么看怎么像胜利者的示威。

    陈佑脸上带笑,心里却在盘算该怎么对待林师德和这些大户。

    如果林师德愿意放开税赋不管,全权交由陈佑负责,且不会拖后腿,陈佑自然乐得两人和平相处。

    但是呢,林师德想的是,如果陈佑能什么事都听他的吩咐,老老实实地做好自己的少尹,那么他也不介意捧着点陈佑。

    这是主官与佐贰官之间的天然矛盾,除非一方愿意屈服,否则争斗不会停止。

    陈佑正想着,突然心神一动,抬眼一看,阎诤臣端着酒盏来到他旁边,举杯笑道:“我敬詹事。”

    陈佑起身端起酒盏同阎诤臣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阎诤臣将空了的酒盏放下,拉过一把空椅子坐到陈佑身侧:“詹事饮酒甚是痛快!”

    “阎君老当益壮。”陈佑笑眯眯地赞了一句,一转头,正迎上林师德的目光。

    两人互相点头示意,各自转过头去。

    阎诤臣呵呵笑着,也不知有没有看到这短暂的交流,一边拿起酒盏示意旁边的侍女重新满上,一边对陈佑道:“詹事为了咱们河南府也是辛苦了,现在林知府来了,总算可以歇一歇。”

    听了这话,陈佑脑袋微侧,脸上笑容不变,朝东边京城方向举杯示意:“为君分忧乃是我等本分,谈不上辛苦不辛苦。”

    阎诤臣也笑:“詹事同我家二哥都是一般忠于王事。”

    说着,他转头看了看孤零零坐在那里安静吃菜喝酒的魏仁浦:“魏司税最近也很辛苦啊!只不过魏司税实在是太过于严厉了些。”

    陈佑放下酒盏,看着阎诤臣道:“也还好,江相公让林使君过来,着实让我松了口气。有使君坐镇,税曹也能放松放松了。”

    阎诤臣神情一滞,林师德是江夏青一派的,税改是江夏青支持的,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当然了,这得亏了他现在还不知道陈佑打算清理田税,而江夏青则没考虑过这一次带上田税,毕竟目标越多,出错的可能性就越大。

    得亏了他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投到林师德阵营来对付陈佑。

    心中存着心事,阎诤臣也没了说话的兴致,草草结束了寒暄,端起酒盏走到另一堆人之间。

    早有人盯着这边,阎诤臣一离开,立刻就有中年人满脸堆笑地来到陈佑面前:“陈詹事,我敬你!”

    不得不说,这一场接风宴让原本因为被赶出京城而有些沮丧的林师德重新振奋起来,至少从大家的表现上来看,他这个知府还是很有号召力的嘛!

    于是,第二天一早,陈佑刚到府衙,就被林师德派人请到书厅去。

    才坐下,就听到林师德一脸自信的说道:“陈少尹,某昨晚仔细思量一番,府衙里有些人可能不适合目前的职事,是时候调整一番了。”

    陈佑一脸茫然,不明白一向沉稳的林师德怎么会这么着急,难道不应该经过仔细观察、试探、拉拢之后才开始调整人事吗?

    见他如此,林师德脸上得意一闪而过,紧接着语气温和地问道:“陈少尹对此可有什么建议?”

第三百一十章 新知府有新气象(四)

    不管林师德是什么想法,现在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听林师德这么问,陈佑抛开疑惑,低头认真考虑。

    身为知府,对府衙僚属的掌控力度不像府尹甚至府牧那么大,涉及诸曹参军事的调整,必须要有陈佑这个少尹的附署。

    至于治下诸县,说实话知府管不到县官,县令、县丞任免受吏部管辖,簿、尉需要报吏部批准,各属吏则是县里面自己任免。

    原本河南府是六曹,现在多了一个税曹,就是七曹。每一曹按规定应该有两名参军事,实际上现在都只有一人。

    除此之外,录事参军事、经学博士、医学博士、市令,也都是实职缺。

    陈佑不知道林师德是想把现有的换掉,还是把缺额补满。前者能快速掌握府衙,只不过这么快就撤换前任留下的班底,容易激怒前任。后者则表现得平稳许多,只不过夺权的速度比较慢。

    虽然刘明现在是实际上的首相,但江夏青同他在朝中争斗不休,林师德身为江相公的人,似乎不需要太顾忌刘明的想法。

    陈佑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争取自己的利益。

    首先一条,税曹不能丢。现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魏仁浦,他不能离开税曹。问题在于,要不要拦着林师德任命第二个税曹参军事?

    说真的,陈佑现在除了对功曹有些兴趣,对其余诸曹兴趣不大。

    他来洛阳,一为修葺皇宫,二为税改。

    修葺皇宫有士曹在干,他只需要看着不让士曹偷工减料就算完事,不论谁当司士都一样。税务现在都划拉到税曹来了,就连市令也被归拢到税曹名下。

    因此,拿到兵权的情况下,只要抓牢税曹,陈佑无须再考虑其它问题。

    做得越多就越容易出错,就像江夏青这一次不准备动田税一般,陈佑也决定现在当好自己的少尹就行了。其它方面出错了自然有知府、府尹去顶着,只要他不乱插手,就牵连不到他身上。

    这么想着,陈佑突然笑了。

    现在还考虑什么争权夺利,反正他除了税曹也没其它想法,何必管林师德想做什么呢!只不过,若是能给林知府找些麻烦,让其无心插手税曹,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一直关注着陈佑的林师德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不免有些诧异,张了张嘴准备询问,最终还是忍住了。

    不用他问,已经想好怎么挑事的陈佑自己就开口了:“林使君,我以为,诸曹参军皆是用心之人,目前也没有出现错漏之处,无须调换吧?”

    林师德一愣,随即问道:“陈少尹真是如此想法?”

    陈佑一脸真诚:“确是如此!”

    “呵!”林师德嘴角一抽,沉吟一番又道:“昨日酒宴上,不少人向我告状,说税曹这几天行事过于严苛,好些商户被盘剥得无法生存。”

    陈佑笑道:“林知府刚来,可能不知道,税曹行事皆是依照规程来,无一违规之处。而这规程,吾亦通告阖府商户,皆无异议之后才开始施行的。”

    说着,他为税曹抱屈道:“这制定规程的时候,大家都说没问题,怎么已按照规程来办事,就说税曹严苛了呢?总不能叫税曹丢开规程,啥事不管才算不严苛吧?”

    林师德丝毫不在意陈佑所说的话,呵呵笑道:“陈詹事不必着急,我知道此事乃是你一力促成。说句实在话,你做得不错,便是我来,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

    陈佑刚要开口,就被林师德拦住:“只是你还年轻,可能不知道这小官小吏是怎么欺上瞒下的。”

    林师德愣是给陈佑普及了一番老吏欺上官的典型手段,最后才总结道:“所以啊,你的法子是好的,但是这税曹诸吏却会坏事。我看呐,能闹到这么多人找我这个新知府告状,那魏仁浦怕是压不住底下那**猾小吏。”

    说了这么多,他也有些口渴了,陈佑趁着他喝水的空当插话道:“魏司税能力我是知道的,当初跟着我在锦官府是时候统管全府官吏考课都没问题,如今这区区税曹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林师德放下茶杯,缓缓道:“若他真是不错,怎会闹得如此多人找某告状?”

    本来还是商议人事安排,谁成想说着说着两人直接白刃相接了。

    林师德这意思是,这么多人找我告税曹的状,那么税曹一定有问题,要么是魏仁浦不行,要么是你陈佑不行。

    陈佑也认真起来,对上林师德的目光:“奸商害民不成,欺知府新来不知府事,此等之人着实不当留,知府以为然否?”

    说权知府事不知府事,为奸商所欺,**裸地打脸。

    林师德脸色沉郁,也没有什么失态的表现,就这么盯着陈佑。

    陈佑丝毫不惧地同他对视,现在一退,估计以后就立不住了,必须顶住。

    反正,他岳父是天官,还是任参知政事的天官,这是陈佑的底气之一。

    好一会儿,林师德呵呵一笑:“江相公十分重视税改。”

    陈佑则道:“税改自锦官始,某自不想在洛阳失败。”

    又对视一阵,林师德终于移开目光,他服软了。

    “如此多的百姓告状,终不是什么好事。”

    陈佑默然,没有锦官府的天时人和,他在洛阳没办法干净利落地扫清捣乱之人。

    犹豫了一阵,他觉得还得同知府合作,故而态度也放软了:“此事着实不太好处理,不知知府有什么建议?”

    林师德一愣,突然发现自己还没仔细看过陈佑说得那个规程,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有问题。

    不过他没有磕磕绊绊地瞎扯,而是笑着道:“虽然不好处理,但是我对少尹有信心,这税曹的事情,少尹自己看着办就是了,大家都是为了官家、为了朝廷、为了江相公办事,林某必定全力支持。”

    他打的主意却是等陈佑闹出乱子之后,再顺手接过税曹,轻轻松松,谁也挑不出错来。

    陈佑眸光一闪,应了下来。

    即便知道林师德可能不会支持,甚至会推波助澜来对付他,他也不可能现在就放开税曹。

第三百十一章 新知府有新气象(五)

    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书厅内的氛围一下子轻松许多。

    接下来就说到了其它几曹。

    林师德从兵部带来的人手不多,能够担任诸曹参军事的更是只有一个。

    无须多想,在税曹和府兵被陈佑抓着的情况下,最重要的也就是有考课官吏职能的功曹了。

    因此,林师德的幕僚,原来的兵部职方员外郎田胜家成为功曹参军事。原本的功曹参军事则升任录事参军事。

    另一个调动则是法曹参军事刘熙古改任士曹参军事,士曹参军事夏元德改任法曹参军事。

    很显然,陈佑对士曹不冷不热的态度导致夏元德在第一时间投靠了林师德。而刘熙古,要么是投靠了没被接受,要么是根本没去奉承阿谀,再次朝可有可无的方向进了一步。

    估计要是再换一个府尹,刘熙古很可能会变成普普通通的参军事,什么职事都没有,只能是以备咨询。

    陈佑确实欣赏刘熙古,但他没有在这事上同林师德争,只是建议过几天再宣布下去。

    原因嘛,一来是刘熙古并没有投靠陈佑,在刚刚因为税曹而争论的情况下,陈佑并不想为了他再同林师德闹起来;二来则是借此机会让刘熙古从僧寺事中脱身,尝试能不能鼓动夏元德将此事爆出来,既能为陈佑清查田税打幌子,也能给林师德添点麻烦。

    再之后就是林师德把自己带来的幕僚随从安插进府衙的事情,由于只是小吏,林师德自己就能做决定,只是告知一下陈佑,如果不想闹翻的话,哪些人不能动。

    回到自己的书厅,陈佑立刻让庞中和把刘熙古请过来。

    果不其然,在听说自己即将变成士曹参军事之后,刘熙古开口就问:“那僧寺怎么办?”

    他为这事忙了近两个月,这时候放弃,十分不甘。

    陈佑面色温和地道:“义淳你放心就是,某也一直在准备此事,自然不会半途而废。”

    这是陈佑第一次称呼刘熙古的字,刘熙古神色不变,顿了一下拱手道:“需要下官如何做,还请詹事吩咐。”

    陈佑笑了,显得十分轻松:“这个调动是林使君的意见,不过我劝林使君延迟几天再宣布下去,这几天你整理好法曹事务等待交接就是。”

    说到这里,陈佑语气加重,别有深意地道:“有些比较重要的文书要收好,千万不能丢了;而另一些却需要让新的司法及时看到。不能让新司法无心做事,也不能让新司法无事可做,毕竟我要做的事情,还得法曹来配合。”

    简单来说,就是突出不那么严重且可以挖掘的一部分信息,用功劳来诱使夏元德大张旗鼓的查案。但是把涉及僧寺比较严重的情况隐藏起来,免得吓到夏元德,使其不敢动手。

    刘熙古没有丝毫犹豫,既能心安,又不会牵扯到自己,他当然不会犹豫,直接就点头应下:“詹事放心,我一定做得毫无破绽。”

    陈佑点点头,这段时间的接触看来,刘熙古的能力还是值得信任的。

    食指敲击着桌面,这件事就算翻过去了。

    “士曹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整修洛阳皇宫,交接的时候你注意一下,最好确认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否则出了问题就要找到你头上了。”

    刘熙古心中一凛,忙不迭答应下来。

    看着他一脸凝重地考虑该怎么做,陈佑这才道:“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也安排了人时时核验,到时候你带着他们一起。”

    听了这话,刘熙古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作揖道:“却是让詹事费心了。”

    这边陈佑离新收一个下属又进了一步,那边阎诤臣原本的......算是同伙吧,已经在商量怎么同他分道扬镳了。

    别看阎诤臣是当朝宰相的兄长,别看阎家在河南府势力不小,其实他们只是领头人罢了。

    那些人为什么听阎家的话?

    还不是因为听话能有好处?

    但是现在,准确的说是自从陈佑来河南府之后,阎诤臣的数次决定没有为大家带来足够的好处,甚至还让大家损失不少。

    尤其是在看到了改变的机会的时候,他们眼里的阎诤臣似乎并不准备抓住机会。那么,换一个领头人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共有五家,他们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宴请林师德的幕僚田胜家。

    在这场酒宴还没结束的时候,消息就摆到了刘河的案头,核实之后又送到了陈佑手中。

    此时的陈佑,正在周山书院的阁楼中备课。

    接过纸条看了一眼,陈佑笑着将纸条递给坐在旁边的汪弘洋:“平远你看看。”

    汪弘洋接过纸条,其上只有一句话,写着某六人某时于某地共饮。

    具体谈了什么没写,想来那些人也不可能探听得到。

    汪弘洋没有放下纸条,虽然视线还在纸条上,但思绪已经放开了。

    当初他在锦官府负责接触全勇,当时就知道陈佑手底下有一个刺探消息的队伍,只是没想到在河南府也能坐到这么细致。

    他突然一怔,随即想到,这会不会是冯道的关系?

    虽然跟着杨在中枢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但汪弘洋现在还是忍不住猜想,会不会有一个秘密机构,而陈佑拜师冯道之后也加入了其中。

    陈佑不知道一张普通的纸条会让汪弘洋脑洞大开,他本来是想听王弘洋分析分析此事的,结果许久没有声音,不免有些奇怪。

    搁下毛笔回头看向汪弘洋,见其怔怔的神情,不由喊道:“平远?”

    “啊,啊?”

    两声之后,汪弘洋终于回过神来,连忙端正态度:“詹事。”

    陈佑打量他一眼,感觉有些不对劲,皱眉问道:“可是想到什么了?”

    汪弘洋笑了两声,终于平复了心情,心思重新回到眼前:“看来阎诤臣不足为虑了。”

    陈佑摇摇头:“不能这么武断,毕竟是阎家人。不过这事咱们也可以插手一番,若是能让河南府更热闹,那也不错。”

    所谓插手,就是挑事。

    王弘洋点头道:“那这事是我去还是给伯昀?”

第三百十二章 百年大计在教育(一)

    陈佑没有丝毫犹豫:“你辛苦一下吧,听说最近也有河南府人想要报名进入书院?”

    “是这样。”汪弘洋点头,“不过都按照詹事吩咐的,让他们明年开课再来。”

    “改一下,现在报名的,只要符合要求就发一个凭证,然后在大门外的公告板上贴出来。”陈佑一边UU小说不停一边道,“这些人你定期组织单独授课,免得入学之后跟不上进度。”

    现在书院还没有教学大纲之类的,各级教员教学安排虽然都是从易到难,但没一个统一的标准。所以现在除非是能力不足,否则都是一直教下去,也就是说从你入学开始,一直到九级,都有这个教员的课。

    也因此,会存在虽然你入学考核是二级的水平,但实际上跟不上二级教学进度的情况。这也是分级制度施行一个月之后才发现的。

    不过这仅限于九级以内,当一个学生通过考核进入外、内、上三舍,基本上就要选择一个主修方向了,比如修春秋、修易经、修大周刑统等等。其它的虽然也学,但主要是跟着这方面的教员学习主修内容,各人进度不同,却是不必强行统一。

    反正现在书院里就有内舍生员同时在五级班学习算术的情况,不过人家是只听算术课,其它科目一概不听。没办法,现在毕竟没有一个系统分明的教育体系。真要说起来,九级以内大概算是通识教育,超过九级就是专业教育。

    随着税改布局逐渐完善,陈佑拿出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书院上。

    只要能看到改革暴露出来的问题,只要改革失败的后果仍然可控,陈佑就不担心失败。反之,他更在乎的是书院的成败。

    百年大计,在乎教育。

    不论要做什么,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努力,其效果远大于一群因为利益聚集在一起的团体。毕竟现在因为利益支持你,下一刻也能因为利益背弃你。

    陈佑在这里找不到同志,那就自己培养。

    只可惜,陈佑虽然敬佩、景仰老毛同志,但他并不是一个坚定而纯粹的某某主义者,否则的话,或许我们能够期待一下某某主义提前近千年出现在世界上。

    嘱咐汪弘洋借助河南府人士来书院报名的机会挑拨关系后,陈佑重新将注意力放到眼前的纸张上,继续整理自己这节课所要讲的内容。

    前两节课引发的大争论,虽然没有把陈佑一开始的计划全部推倒,但也使他不得不做出较大的修改。比如现在,他加上了一些算是哲学范围的内容,今天要讲的是辩证看待施政方法。

    他以前还不觉得,现在开始讲课,真的感觉到词汇差距太大了。

    那些没有的词也就算了,大不了花费时间解释一下。但是有些词时隔千余年,字同意不同,这就十分坑了。

    他每一次解释词义的时候,都在想要不要编一个词典出来作为书院必修科目。可惜也就是想想罢了,在没有具体语境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大量未曾有过的词汇,很容易让人生疑啊!

    不过倒是可以让人整理自己讲出来的新词,积累到足够多的数量之后或许能编出一本词典。

    想到这一点,陈佑顿了一下,随手抓过一张纸,快速记下这个想法之后随意塞到桌子下面的一个竹筐中。

    这个竹筐中已经有了几张纸,上面都是一些只言片语,多是陈佑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下午课程结束之后会有人来整理,按照纸上的内容分门别类放好。这些灵光一闪,或许不久之后就会变成现实,也或许永远摆在那里吃灰。

    而负责整理这些纸张的,是陈佑专门挑出来的两个少年范昌和韩陶朱。

    那个韩陶朱正是管事韩二柳的幼子,经过考核之后成为书院一级生员。

    韩二柳是希望自己儿子学习算术,最好能早日学成,然后进入陈家当一个账房,凭借在书院学习的经历,以后独当一面成为陈家某处产业的掌柜,最后置办韩家自己的家业。

    如此下去,运气好的话,或许到韩二柳的孙子辈,韩家就能实现社会阶层的跃迁。

    只不过陈佑心血来潮招来韩三郎询问一番后,直接把他留在身边。

    这个待遇,同以前的庞中和一样。而庞中和,现在非但获得了官身,还得以代替陈佑处理一部分政务,可以想见,只要陈佑不倒,庞中和未来可期。

    有了这样的前辈做榜样,韩三郎自然不可能像韩二柳之前所想的那样全力去学算术,倒是白费了韩二柳特意取的这个“陶朱”的大号。

    见陈佑没什么事了,汪弘洋告罪离开,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午休的时间十分短暂,陈佑整理完思路,甚至没来得及重新梳理一遍,下午上课的钟声就响了。

    叹了口气,起身抓起这一叠纸张朝真理堂走去。

    当好一个老师,真的不容易。

    听课人数依然不减,再加上陈佑总是提出一些不常见的观点,饶是陈佑事先预留了大量的提问时间,这一堂课还是没能讲完预定的内容。

    下课之后,陈佑还没走出真理堂,就被一个中年人拦住了:“山长,我有不明之处还望解答。”

    陈佑定睛一看,脸上神情柔和:“原来是明川啊,你有什么问题?”

    看到陈昭汶拦路问询,顿时有不少学生停在周围,其中就包括范昌和韩陶朱。

    一般情况下,对陈佑讲课有疑问都会在课上直接问出来,课下不明了也会与同学争论,直接拦着陈佑问问题这还是第一次出现。

    围观者都很好奇,陈昭汶究竟想问什么。

    自从那次在锦官府衙之前出了名,陈昭汶已经习惯被人围观了,神情不变,语气平静地问道:“或是我考虑有错,只是山长今日说要辩证看待施政方法,却是同之前所言以结果论好坏相悖,不知当作何解释?”

    “这个问题啊!”陈佑略一沉吟,环视一圈后开口解答,“如果你仔细想一想,会发现两个问题的对象不一样。”

第三百十三章 百年大计在教育(二)

    陈昭汶抿着嘴唇思考了一阵,郑重拱手道:“还望山长明言。”

    陈佑环视一圈,缓缓道:“所谓对象不同,是指评价的主体方向不同。我这次所说要辩证看待的是‘施政的方法’,而前次所言以结果评判的是‘此人是否与民有利’。”

    说完这句话,他顿了一下,观察众人反应之后接着道:“单就方法手段来说,我们应该辩证的看待。譬如隋炀修运河,就隋来说,修运河非是一件好事,可以说是隋灭亡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运河沿用至今,对我等后人来说,修运河却是一个利在千秋的好事。”

    众皆颔首赞同。

    “再说那隋炀,若有观史者当可知晓,隋炀素有武功令名,才智过人,又有运河这等千秋功业,按理当为圣君。然其治下民生凋敝,百业俱废,以致神州之内战乱不休,天下之家十室九空。便是其有圣君之才,使民如此,一个炀字正合其人。”

    这一次大家思考的时间有些长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兴奋地喊出诸如“原来如此”之类的话。

    而陈昭汶虽然慢了点,但也很快想明白了,再次躬身一礼,诚恳道:“多谢山长解惑。”

    陈佑点点头,稍稍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再问,勉励众人一番之后,便穿过广场朝书院大门走去,他现在要回洛阳城内。

    就像陈佑会事先告诉刘熙古他即将调职一般,林师德也会提前跟田胜家等人谈一谈未来的工作内容。

    而刘熙古田胜家等人自然也得跟自己的亲信交待交待、提点提点,这任命还没最终落实,消息早已传了出去。

    公门如筛,什么都拦不住。

    在此情况下,刘熙古想要在法曹留下陷阱就十分艰难了。

    毕竟无论怎么看,一个被从法曹赶到士曹去的家伙,其价值绝对是赶不上从士曹升到法曹的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听你的话,而不是转手把你卖了?

    当刘熙古重新坐到陈佑面前的时候,不复之前沉稳的模样,而是少见地带了些焦躁,显然他的行动不是很顺利。

    好在他还谨守上下之别,只是稍微提了两句遇到的困难,没有不停的抱怨。

    不过陈佑叫他过来,就是为了帮他解决问题的。

    身为老大,如果只是给小弟带来问题,而不能给小弟解决问题,那么绝对是一个不合格的老大,以后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最简单的当然是解决衣食住行这种基本问题,再往上一点就是个人追求的问题了。

    比如刘熙古想要更进一步,陈佑就得让他看到希望,不然他为什么要在林师德到来之后选择倒向陈佑?

    同样的,刘熙古手下那些亲信肯定也想更进一步,很可惜刘熙古现在的情况让他这些亲信看不到前途在何处。

    所以,陈佑得帮助他给亲信们展示一个能够期待的未来,于是就有了这一次见面。

    随意问了几句,陈佑便没有理会刘熙古,就这么任其坐在书厅中,而他自己则专心书写。

    好在刘熙古年龄不小,数十年的历练能够沉得住气,偶尔端起茶盏抿一口凉开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

    大概过了两刻,陈佑终于抬起头来,随口道:“你先去忙吧,有什么事情及时告诉我。”

    “是。”纵然不解,刘熙古还是应了下来干脆离去。

    他很快就明白了陈佑这么做的用意。

    因为刚一回到法曹,原本还有些动摇的一干下属重新又热情起来,便是一开始就下定决心投靠新司法的那些人面对他也稍稍有了些恭敬,而不是消息传出后的冷淡。

    如果刘熙古这时候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话,他也没必要继续追求更高的位置了。

    之前大家的态度,是面对对一个从两年前开始每况愈下并且即将被实际上贬职的上司所应有的正常态度。

    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个上司被少尹留下单独谈话,这一谈就是两刻钟!

    尤其是这个少尹看起来有入政事堂的可能性,连带着这个上司也前途可期了啊!

    刘熙古离开没多久,韩向阳走进陈佑的书厅。

    “伯昀回来了,怎么样?”

    陈佑无头无脑地问话,韩向阳行礼之后刚坐下还没喘气,就开口回答:“释教这边还差了些,道门那边有五松道长引见,倒还算顺利。”

    听到“五松道长”这个称呼,陈佑嘴角扯了扯,忍住没有说什么。

    陈佑婚后没多久,五松就收到彭晓的信,之后就持信出京,说要拜访师父的旧友故交。

    中秋之后又来了洛阳,也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他能拜访哪里的老朋友。总之来洛阳之后,除了一开始送一些土产到陈府,他一直住在北邙山上清宫。

    由于大家早就知道的原因,陈佑不怎么想接触佛道之类的教派人物,同各寺观沟通的任务就交给了韩向阳。

    只不过效果不是很好,也就是道门这边有五松,更准确地说是彭晓的关系,才好说话一点。当然了,这也同他们不像佛门那样涉及到十分巨大的利益有关。

    韩向阳详细介绍了这几天的成果,嗯,其实主要是在说失败的经历。

    他是一个合格的幕僚,也是一个忠义的士子,但偏偏不会纵横之术。简单来说,这家伙不适合当说客。

    哪怕陈佑的计划中没有寺观配合的要求,此时听了韩向阳的介绍,也感觉十分难受。

    确实,陈佑一早就坐了寺观不配合,强行动手的打算,否则他也不会等拿到兵权之后才起这个念头了。但是寺观愿意配合无疑会省很多事,也能让冲突尽量保持在最小范围内。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陈佑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考虑什么时候动手比较合适。

    韩向阳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对了,那些人说想要求见詹事。”

    陈佑一怔,随即皱眉:“见我作甚?”

    “可能是对我不放心吧。”韩向阳苦笑一声,“所以想要向詹事讨一个承诺,这种事情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第三百十四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一)

    陈佑默然不语,好一段时间之后,他才答应下来:“行,你安排一个时间,把他们都叫上,就在书院里见一面。”

    即便心里不太想过多接触僧道,但为了不节外生枝,他还是答应下来,只是选择书院作为见面地点不管怎么说,书院都算是他的主场,总会让人略微心安。

    九月是个多事的月份,九月二十日,京中来信,北燕都城陷落,燕帝徐征西逃,契丹主耶律阮入幽州,改国号为“大辽”。

    是的,是“大辽”,不是“辽”。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北人都喜欢在国号前面加一个“大”字,比如当年在册封石敬瑭为晋国皇帝的时候,留下的记录就是“册敬瑭为大晋皇帝”,原本历史上刘崇也是被“册为大汉神武皇帝”。

    不过,国书上按照它的来就行了,私下里该叫契丹就叫契丹,该叫辽就叫辽,没必要非加一个“大”字在前面。

    汴京来的信中还说,现在朝堂之上在争论,到底是趁机发兵北上同契丹,现在叫辽国,是同辽国瓜分北燕地盘,还是支持北燕击退辽国。

    前一个选择会直面契丹骑兵,自唐末以来,契丹数次破关而入,现在就直面契丹,说实话没多少人有信心,这也是大家选择“先南后北”战略的主要原因。

    后一个选择的话,则要担着北燕支持不住的风险,一旦北燕崩溃,幽燕之地尽落入辽国手中,还不如现在就瓜分北燕呢!

    陈佑不是很清楚两个选择的具体优劣对比,但头脑中记着的“燕云十六州”让他倾向于第一个选择。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收到信之后考虑良久,写了三封信送入京中,这三封信分别是给冯道、李明卿,以及老乡黄世俊。信中自然是诉说自己的想法,希望他们也能够认同,然后在官家问询的时候说出来。

    利弊如何,大家都知道,陈佑简单提了提没有多讲,他主要说了当初唐太宗北突厥的事迹。

    当初唐人面对突厥的感觉,就跟现在周人面对契丹一样,当时突厥也是多次破关而入,甚至逼近长安,可想而知唐人面对突厥是何等大的压力。

    陈佑认为,与其一味避让,不如从现在开始就练兵。不说现在就能击败辽国,至少摆出拼命的架势,令其不敢随意欺辱本国,之后再以小战练精兵,培养将领士兵的信心。

    诚然有失败的风险,但是除了认输,世界上就不存在没有风险的事情。

    他把信寄出去之后就不再考虑这件事了,还是那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中枢政策他只能从边边角角影响,而没法决定。

    至于说上奏章,呵,赵元昌让他来洛阳不是要听他对北国事务的见解的,除非赵元昌遣人来问,否则他最好别主动插嘴,那是言官诤臣的活,不是他陈将明应该干的。

    二十日这一天,终于有商户忍不住了,一声高呼、揭竿而起。

    别误会,不是造反,而是在城外搭起竹棚作为店铺。

    前面已经说了,现在的收税方式还是十分原始的入城税,因此,在有心人的提醒下,终于有人想到了这么一个法子:我不入城总可以了吧!

    一开始就只有那几家脱离阎家体系的大户名下商铺搬出城外,税曹还没多大反应,陈佑也只是让刘河查一查这些人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

    那天同僧道的交流比较成功,尤其是道教这边,用顺畅来形容都不为过。

    洛阳这边道观总共也就四十来座,这一次来的就有十多位,代表其中近三十家宫观。

    本来道教主要是依靠富户权贵供养,热衷权势的道士多,热衷土地的道士少,田税什么的对道士们来说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再加上各教派为了各自祖师、神明的地位经常能打出狗脑子来,那些不听话的宫观真要是被陈佑扫清了,这些幸存下来的估计会高高兴兴地去接收遗产。

    而和尚这边,虽然也来了十多位,但这个比例就比不上道士了。而且来的这些基本上都是本就没多少土地的寺庙,之所以过来主要是为了避免被迁怒。

    总而言之,河南府宗教界人士十分支持陈少尹清理寺庙宫观田税的举措,陈少尹也对大家的积极配合持赞赏的态度。

    正巧新任司法夏元德发现了一条挖出来能给自己带来好名声的线索,于是陈佑准备收网了。

    二十二日,夏元德重新提审大云寺妖僧;二十三日,长寿寺、开善寺被查出谋财害命;二十四日,法曹搜查波斯胡寺之时爆发战斗,多人受伤。

    这个波斯胡寺,原本是景教的寺庙,不过经历了会昌灭法和黄巢之乱,胡寺内的景教教士已经不再,表面上被改造成了一座佛寺,实际上被摩尼教控制着。

    三十年前摩尼教才在陈州造反,再加上这一次的事情,考虑到摩尼教有伪装成佛教的传统,原本不甚在意的林师德一面授意夏元德仔细搜查其余佛寺,一面命令陈佑安排府兵协助。

    陈佑正等着这个机会!

    在他的帮助下,夏元德无往不利,一连破获多处“摩尼教据点”。

    鉴于府兵衙役在几次冲突中有不少损失,陈佑建议林师德下令各寺庙解散僧兵,并安排府兵长期检查,凡是拒绝解散的,一概以谋反论处。

    解散僧兵其实不算什么,但安排府兵长期检查,就是那些寺庙所不能忍的了。再加上之间破获的那些摩尼教据点绝大部分都是正宗的佛寺,一时间“民怨沸腾”,法曹和知府书厅每日里少不了来游说的人。

    陈佑没给他们妥协的机会,当即指示刘熙古安排亲信爆出早已查好的几家名寺大寺的阴私事,比如敬善寺、小林寺。

    一系列的事情爆出之后,陈佑直接向法曹施压,要求法曹严查到底。

    到这时候,林师德也反应过来,便是再沉稳的人,被这么戏耍也是有火气的。

    既然现在河南府已经乱了,那索性更乱一些。

    得益于之前那几家同田胜家接触的大户,在多日布局之后,林师德反手掀起了河南府商户抵制商税的行动,给了陈佑重重一击。

第三百十五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二)

    知府和少尹,和平相处了不到二十天,就已经短兵相接。

    林师德这么做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但不得不说,唯有这么做才能及时止损,让他面对陈佑还有一战之力。

    只要商税的事情陈佑处理不好,林师德便可以趁机将税曹拿下,通过利益交换来保证另一部新税法的施行。

    没错,林师德身为江派人物,本身的立场是保证税改成功。

    那么税改成功的依据是什么呢?

    当然是税改之后的税赋收入明显高于税改之前!

    而由于种种原因,原先的实际税赋收入远远低于理论上应得的税赋收入。也就是说,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有办法把该收的税都收上来,就算是成功了。

    陈佑想做的不仅仅是把田税商税收齐,更是要把商税提高,增加覆盖面。

    林师德甚至是江夏青,都只是想先收齐商税,毕竟只听过耕读传家,没听过商读传家,田税的事情就先放一放。

    至于提高税率、增加收税范围,更是想都没想过。

    那么,自然而然的,林师德把对手设定的高阶段目标换成自己设定的低阶段目标,就好似从朝三暮四改成朝四暮三,虽然利益同样受损,但相比起来却容易接受的多。

    握住税曹,就握住了钱粮。恰巧,府兵团练的粮饷要依赖府衙。

    原先是户曹分配,仓曹发放,税曹成立之后,更准确的说是陈佑兼任团练使之后,把分拨粮饷的权力从仓曹划到了税曹。

    如果林师德握住税曹,自然就有办法影响府兵团练,让陈佑这个团练使有名无实。

    到那时候,陈佑就老老实实呆在周山书院教书吧。

    身为谍报头子,刘河、丁骁就算自己想不明白,汇总种种消息之后也能看出来,林师德动手之后他们立刻就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慌慌张张找到陈佑汇报。

    对了,他们找到陈佑的时候天边刚泛起玫红,而商户抵制商税,是在一刻钟之后红日初升之时。

    不是陈佑手下的谍报机构多么变态,而是前段时间那几家商户在城外搭竹棚的时候就被重点盯上了。这一次又有大动作,一晚上联络就没停过,若是还发现不了,刘丁两人不如一人寻一个墙角撞墙自杀算了。

    自家书房中,将刘河、丁骁赶出去的陈佑一边等着自家的幕僚,一边快速考虑应对方法。

    局面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不论是僧寺还是商户。

    商户这方面,自然是这一次闹事,陈佑完全没有考虑过,或者说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爆发。如果没有林师德插手,商户们应该会在僧寺被收拾了之后,税曹向田税露出獠牙的时候闹起来。

    而僧寺,说来可笑,陈佑原本以为那些大寺会奋起反抗,哪能想到它们一个个打的都是走上层路线的主意,每天说客不断,和尚本身却是非暴力不合作。

    难道要说,不愧是和尚吗?

    最先赶到的是庞中和,随着他越来越多地将精力放在政事上,陈佑也开始将他纳入议事人员名单内了。

    不过目前能参与核心事务的幕僚除了他也就魏仁浦、汪弘洋、韩向阳三人罢了。

    没过多久,魏仁浦、韩向阳先后抵达,汪弘洋由于身处周山书院,却是赶不上这次议事了。

    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陈佑直截了当地开口:“此种情况当如何作为?”

    魏仁浦立刻道:“乱丝须得快刀斩,切不可任其生乱。”【1】

    韩向阳一直在忙碌寺庙宫观的事情,这时候虽然心有不甘,权衡之下也不得不开口道:“索性僧寺污垢已被揭开,日后再论寺产也会轻松许多,现如今还是税曹之事为重。”

    陈佑点点头,哪怕刘河他们离开之时已经有人来报商户们已经开始生乱了,他现在也没急着做决定。

    转向庞中和问道:“万育有什么想法?”

    庞中和犹豫一下才开口:“若是詹事像锦官府一样,以一警百,当可使民皆服。”【2】

    他话音刚落,韩向阳就摇头道:“此时不同往日,当时是有叛......”

    话说一半,他突然停顿下来,面露恍然之色。

    陈佑心中一动,抬眼看到韩向阳、魏仁浦互相对视,顿时知道这两个幕僚也想到了。

    果然,韩向阳拱手道:“詹事,某以为闹事之人,或与摩尼教有所关联!”

    魏仁浦也是附和道:“为防摩尼教趁乱起事,当以雷霆之势击之!”

    陈佑听了这话,只是点头,他现在考虑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件事。

    或者说,他不敢只考虑一件事,事物之间是相互联系的,只有通盘考虑才能尽量避免错误。这次商户抗税就是因为之前出现征兆的时候他没重视才会感到措手不及,短时间内自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好一会儿,他终于理清了思路,缓缓道:“这事先放放。”

    “詹事......”

    “那......”

    魏仁浦、韩向阳同时出声,互相看了一眼,又同时闭嘴,等着对方先开口。

    陈佑没等他们开口劝阻,直接就道:“税曹一干事项照常,我会加派府兵在城门处看着的。”

    见魏仁浦应下,他又接着道:“道济你今天回去之后立刻安排河南府周边寺观征收田税的事宜,伯昀你帮忙筛选一下,明天至少得有一座大寺开始清查田亩、确定税额。”

    说着,他顿了顿,话语中带了些寒意:“人带多一些,或许会出事。”

    “另外,伯昀你这两天受累一些,去跟那些大户谈谈,看哪些人愿意就此收手。各家态度汇总给我。”

    这就不是一丝寒意了,而是**裸的杀机!

    将魏仁浦三人打发出去,陈佑重新叫来丁骁,让他查一查为僧寺说情的那些大户具体和哪间寺庙、哪家商户有关联。

    他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只是要确定几个关键节点,然后等待合适的时机将它们按照顺序串在一起,一如之前给法曹挖的坑。

    只不过,他并没有就此轻松下来。

    之前他能借机向法曹施压,商户抗税事情发生之后,林师德也能向税曹施压。

    而这个压力,最终传到了陈佑这里。

第三百十六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三)

    阎家偏厅,早起散步的阎诤臣刚坐下端起盛满稀饭的白瓷碗,就听到自家儿子阎安国匆忙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大人!”

    这一声呼喊中的慌乱谁都能听出来,一直对自己儿子严格要求的阎诤臣自然十分不满,当即呵斥道:“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阎安国刚刚冲进偏厅就听到这一声呵斥,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就停了下来,甚至因为停下的太突然而导致膝盖有些疼。

    见他依然听话,阎诤臣哼了一声,一边拿起勺子舀了半勺红糖放入碗中慢条斯理地搅拌,一边用平稳的声音问道:“又遇到什么难事了?”

    阎安国虽然老老实实站在门口,但脸上的焦虑却拦不住,一听到问话,立刻急切地回答:“大人!顺发、宏利那几家闹起来了,说要抗税!”

    “哦。”阎诤臣八风不动,“闹起来就闹起来吧,正好看看府衙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不过,他们闹归他们闹,你给我看好自家人,别掺......”

    说到一半,阎诤臣突然顿住了,禁不住面皮直跳,就连呼吸也不由粗重起来。

    缓缓放下盛着甜粥的白瓷碗,他眼帘微垂,轻轻问道:“这几家是跟着我们的吧?”

    “是!”阎安国立刻不忿地叫道:“昨天那李家小儿恭顺地很,哪晓得今天就翻脸了!”

    阎诤臣不理会阎安国,坐在那里缓缓吸气、吐气,平复了心情之后才接着问:“之前他们跟你说过这件事没。”

    原本一直抱怨不停的阎安国话语一滞,愣了一会儿,好险在他爹露出不耐烦地神色之前反应过来,摇头道:“没有。”

    阎诤臣沉默了好一会儿,原本神采奕奕地脸上露出疲惫之色,挥了挥手,示意阎安国离开。

    便是再怎么迟钝,阎安国也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说话,当即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偏厅。

    出了门之后,刚松了口气,就听到屋内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直吓得他一个哆嗦。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确认自己的父亲没什么问题之后,立刻小跑着离开。

    九月二十七日,洛阳过半商户关门歇业,宣称河南府税曹苛政、商家难以维持。之后这些人汇聚到府衙门前,递上万民书请愿降税,府衙录事参军事申云海代知府林师德接下万民书,将一干商户劝离。

    这些人离开府衙之后并没有散去,而是朝城外去,一路上都在大声宣布为了不让城内百姓多花冤枉钱,他们在城外搭了竹棚作为铺子,一干物事售价要比城内低不少。当然啦,由于他们已经把城里的铺子关了,除了日常的米面粮油外,谁也不知道价格到底是不是真的低。

    巳正,河南府衙知府书厅,陈佑坐在林师德对面,一脸平静地慢慢翻看所谓的万民书。

    万民书没有一万个人,数十张纸也只不过写了千余个名字。

    而且陈佑看得十分仔细,有不少名字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姓名完全是胡编乱造,读音别扭,也毫无意义。最重要的是,好些名字上面的手印分明是食指中指甚至小拇指!

    由此,也能看出这所谓的万民书成色如何了。

    但是,不论如何,这万民书是近百位大小商户一齐送来的,这就是压力。

    再长的文书都有看完的时候,陈佑认真看完最后一个字,将这个万民书仔细叠好放到椅子旁边的茶几上,双手扶着膝盖,静静等着林师德先开口。

    林师德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盯着陈佑看了一会儿,就移开目光盯着桌上的砚台,似乎那砚台连接着一个有趣的世界一般。

    书厅内就这么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先说话。

    现在是比拼耐心的时候,虽然不是谁先开口谁就输,但先开口说话的那人总会有一种落入下风的感觉。

    毕竟陈佑和林师德两人,不是那种典型的上下级关系,两个人身份地位相差无几,只不过在河南府的序列中林师德要高一些罢了。

    若是换成刘明,不管是先开口还是后开口,他都能把握主动权。

    说到底还是身份问题,只要秩序没有彻底崩溃,像商人们聚集起来挑战上官权威的事情只能是个例。即便他们身后有人撑腰,也得拉上为民声张的大旗敢这么做。

    这个撑腰的人是谁,不用多想,陈佑就知道,要么是远在汴梁的刘阎二相公,要么是他面前的林知府。

    虽说刘相公最近似乎是疾病缠身,但想来通过河南府的关系打击江相公还是可以做到的。

    陈佑眸光闪动,推测林师德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师德终于忍不住了。

    事情早上就发生了,但他一直拖到现在才叫来陈佑,就是为了看看陈佑怎么应对。

    只可惜他并没有看到什么积极的应对措施,再加上当面观察,陈佑看上去是丝毫不着急的样子,不免让他有一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心中有些不安。

    准备好说辞,林师德一脸严肃道:“陈少尹,如今这事,你怎么看?”

    陈佑转头看向林师德,认真回答:“奸商罢市,要挟官府,当严惩不贷!”

    这话一出,林师德不由一窒,仔细打量陈佑一番,轻咳一声道:“少尹这话却不对了,我听说这些人也不是罢市,只不过难以承受税曹盘剥,都在城外开店罢了。”

    说到这里,他满脸懊悔的神色:“说起来这事我也有一部分责任,早知道魏仁浦镇不住税曹,当初哪怕不被你理解,我也得把他换掉,也就没今天这码事了!”

    陈佑冷冷扫了林师德一眼,收回目光淡淡道:“我查过了,税曹在此事上没有错漏之处。”

    听到他的话语,林师德知道表演是没用的,收敛起丰富的表情,神色冷淡地看着陈佑,不再拐弯抹角:“陈少尹,如果税曹没错,河南府就要少一半能够收税的商户。这少的一半税收,你要怎么补上?”

第三百十七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四)

    林师德这是在拿大义压人。

    此时此刻,面对此种情形,保证税收就是大义。这也不是绝对不便的,比如说有人要造反,这时候就能够用维护正统的大义压过保证税收的大义。

    说到底就是一个重要性和紧急性的顺位问题。

    就眼下的情况来看,保证税收的重要性肯定大于保住税曹魏仁浦;解决商人罢市的紧急性肯定大于保住彻查僧寺阴私。

    他原本是想让陈佑先提出来,也算是给陈佑留些面子,毕竟陈佑要后台有后台、要圣眷有圣眷,甚至本官和他一般都是正三品,真撕破脸没什么好处。

    甚至于,林师德还想着,只要陈佑服软听话,哪怕税曹继续让魏仁浦主持也没关系,胜利者总是大度的。

    只是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陈佑竟然还硬顶着不服软,这让他有些不耐烦了。

    对于林师德的想法,陈佑能猜到一些,或者说,如果他处在相同的情况下,会同林师德做出差不多的选择。

    但是认同不代表就会遵从,毕竟他现在不是处于林师德的位置,而是有自己的利益所在。

    真要说起来,他还希望林师德能听自己的话呢!

    陈佑依然是不急不缓的说道:“使君放心便是,十一月底才是秋税的最后期限,我们有两个月的时间来慢慢处理此事。至于期间亏损的部分......”

    顿了顿,他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那些不守规矩的总得交些罚款出来。”

    林师德没有回应,只是看着陈佑。

    他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陈佑竟然还不打算妥协,甚至冒着税改失败的风险也要对抗下去。

    是的,在他看来,除了妥协,短时间内根本找不到完美解决此事的办法。

    除非不管不顾地乱杀一通。

    想到这里,林师德眯起眼睛。

    如果陈佑真的这么干,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或许,可以给他一些便利?

    深吸一口气,放松身体,林师德靠到椅背上轻声道:“既然陈少尹你这么说了,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只不过,十一月之前若是没有起色,我就不会再放任自流了。”

    听了这话,陈佑一愣,惊诧地看着林师德,显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林师德突然这么好说话。

    只不过好说话总比不好说话要好,难不成他还能跟林师德说“别了,你现在就插手税曹吧”?

    这一场谈话的具体内容外人不得而知,但两人之间的约定却很快传扬开来。

    当天下午,几乎所有关注此事的人都知道了,如果陈少尹不能在一个月内解决商税问题的话,林知府将从他手里拿走这部分权力。

    两虎相争,苍蝇也能分到一些残渣,而如果本身就是豺狼,得到的好处自然会更多只要没被两只老虎提前咬死。

    毫无疑问,知府和少尹的对抗让那些人胆子变大了。

    到了二十八日,关门的商户更多了,无论江家还是阎家,都能感觉到自家对往日那些小弟的影响越来越力不从心。

    当初能吸引其它大户簇拥在周围听命行事,凭的是宰相之家的身份可以为大家带来足够多的利益。

    会因为利益聚集在一起,自然也会因为利益而分开。

    现在只是稍稍的不听话而没有反戈一击,已经算好的了。

    随着越来越多商户的加入,以及他们背后大户的捧场,洛阳两市的萧条就不提了,便是普通的商业街道也愈发的冷清。

    在大户们的带头作用下,城外的竹棚草市呈现愈加繁荣的景象。

    而面对这种情况,定下一月之期的陈少尹竟然还没有什么应对举措,让某些人心中惴惴的同时,也让另一些人产生了“不过如此”的念头。

    陈佑确实是把商税的事情放在一旁不去管,但是僧寺之事却是进展神速。

    二十八日,数十百姓先后告发小林寺、敬善寺等杀人枉法奸淫掳掠。

    对此事,夏元德是打定主意不去理会的,但陈佑岂会让他如愿?

    非但在第一时间强压着法曹调查,还安排人将这些事宜宣传开来。

    在一系列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小道消息里,有一条不起眼的消息掺杂其中:这些寺庙都是摩尼教的,敛财是为了造反!

    陈佑落子了,提拔夏元德的林知府不会放任自己人被欺负,当天下去就将陈佑请去质询。

    质询当然不会有结果,两人针锋相对地顶了几句便不欢而散,察觉到不对劲的林师德立刻派人召回法曹吏,只可惜迟了一步。

    陈佑当初为刘熙古撑腰的做法起作用了,让刘熙古在法曹留下了几枚钉子,这一次,就是那几枚钉子立了功,通过言语行为成功激起了本就心怀不满的和尚的怒火。

    法曹在查案的时候再次被打!

    波斯胡寺摩尼教的事情才过去没几天呢!

    河南府团练使陈佑立刻反应过来,下令府兵至各闹事寺庙抓人。

    只不过府兵没有立刻出发,而是等到第二天才慢慢行动起来。

    府兵没动,谣言却动了。

    当天夜里,所有闹事寺庙都得知了一个不知道转了几道手的消息:陈少尹准备趁着这个机会把寺庙下属的田地收归官有!

    消息来源不可考,但结合陈少尹之前想要就寺产收税的表现,大家不约而同地做出了相同的判断:这个消息十有**是真的!

    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和串联的时间,第二天午时之前,府兵就把所有闹事寺庙围了起来。

    除了一家及时认怂外,包括小林寺在内的其它几家不出意外地鼓动佃户反抗,所用的理由无非是“官府收田,不给大家活路了”这样的煽动性话语。

    在一开始,包括宏泰在内的诸位主持只是想拦住府兵,根本没考虑过动手这个选项。打法曹吏和打府兵是两个概念,宏泰并不觉得一个少室山能拦得住朝廷官兵。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超出预料,冲突发生了。

    陈佑之前的规划是让人挑起可控的冲突,也就是推搡的程度,做多拳脚相加不得了了,一定要及时控制住场面。

    只是他的规划也不总是完美实现,结果就是在冲突中死人了。

第三百十八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五)

    得知人因自己的谋划而死,陈佑也说不出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或许有愧疚,也或许是心安理得。不论怎样,都没有懊悔。

    事情发生之后,他一面调集府兵和团练封寺抓人,一面授意刘河散步僧寺聚众杀伤官吏、意图谋反的消息。

    紧接着,他又以太子詹事的名义调在周山训练的太子卫率参与抓捕寺僧的行动,算是小练兵。

    做完这一切,他找到林师德。

    简单介绍了目前的情况,陈佑直视林师德,朗声道:“寺庙之所以能聚众,全因手握土地。僧寺广纳土地人口而不缴税赋,乃是以泥胎塑像夺国家之利,某认为从今往后僧寺当缴纳税赋,使君以为如何?”

    林师德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陈佑在给自己挖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同意。

    陈佑等了一阵没回应,直接起身,从袖口掏出一份文书递到林师德面前:“使君请看,这是某拟就的关于寺产收税的文书,若无甚大问题,便请使君用印。”

    想要以河南府的名义发放文书,必须要加盖“河南府印”的官印。

    这官印一般情况下由录事参军事保管,在府尹缺位的情况下,陈佑这个少尹可以单独使用。但现在有了林师德这个权知府事,就只有林师德能动用官印。当然了,用了印之后还得陈佑这个少尹附署才是合规合法的正式文书。

    陈佑身上也有一枚官印,乃是太子詹事印,他就是通过这枚官印加上兵符才能调动蒋树的。只不过太子詹事管不到河南府,想要把自己的想法变成法令,必须要说服林师德。

    其它的不好说,但眼下这份公文陈佑还是有把握的。

    只是要征收寺庙宫观的田税,压力有,但相比眼下的动乱来说就不值一提了。除非林师德想认怂,不然的话同意的可能性很大。

    林师德仔细推敲完这份文书,不置可否地问道:“此事,能顺利解决?”

    陈佑没有丝毫犹豫:“只要使君能拦住那些说情之人。”

    毕竟林师德才是这一府之主,如果他被人说动的话,陈佑的行动就会平添不少阻碍。

    是以只要林师德能抗住,陈佑就能放心动手。至于说会不会有人在朝堂上弹劾他,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他不担心。

    一来是有岳父在,二来他之前让人散播出去的传言就是抓捕寺僧的大义,三来僧寺问题本就是赵元昌想让他解决的,只要没闹得无法收场,就不可能让中枢出现阻力。

    林师德听了,认真地看着陈佑。

    陈佑也毫不退缩地同他对视。

    好一会儿,林师德低头、拿笔、蘸墨,在文书末尾陈佑的名字之前签上了自己的姓名,然后抬头朝门外喊道:“让申司录把官印拿来!”

    二十九日,河南府发文,着令府衙税曹清查境内寺庙宫观田产,依等收缴秋税。

    当天下午,税曹通告,凡佃寺田者,其田税口赋皆由所佃之地主代为缴纳,也就是说佃户不需要交税赋,税曹直接找寺庙就行了。

    到了这个地步,僧寺的问题就算是初步解决了,剩下的都是水磨工夫。

    原本陈佑是准备任这些和尚闹起来的,至少能让林师德疲于应付,然而出了商税的事情,他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将此事镇压下去。

    别误会,他可不是为了腾出精力来处理商税,只是为了顺藤摸瓜。

    这里的顺藤摸瓜取得是字面意思。

    铁人有句话说得好: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陈佑就是这么做的,他通过推动僧寺事件,再次创造了类似当初锦官府的条件。

    十月初二,一法曹府审讯涉嫌谋反的和尚时,查出某一大户同和尚交往密切。本着谋反大罪宁错勿纵的原则,团练使陈佑立刻调兵抓捕。

    紧接着有陆续查出几家涉嫌谋反之人,一干人等皆被下狱。

    巧合的是,这几家正好是在抗税事件中跳的最欢的那几家,有大户也有普通商户。

    在洛阳能发展起来的人,自然不可能孑然一身,那些人被下狱之后,前来说情的人络绎不绝。

    便是林师德也受人请托,关照了一下典狱,同时把陈佑叫去隐晦地点了几句。

    对此,陈佑严把口风,只说尚在调查当中,究竟如何还得等最后的结果。

    尤其是他十分有深意的传出的那句话,更是让不少人心寒:说不准查出来没关联,我陈某人亲自去道歉,也说不准查出背后尚有他人,我即便不愿,也不得不再牵扯一些人进去!

    所谓杀鸡儆猴,就是这样了。

    很快就有人想到了陈少尹在锦官府的所作所为,心中不安之下乖乖撤了城外竹棚,老老实实在城内开店。

    像江家、阎家这等豪族自然不怕陈佑,便是次一等的也不担心陈佑真的敢拿他们开刀。

    但是动不了他们,不代表陈佑就不敢动依附于他们的那些小家族以及商户。

    上层建筑总归要有下层基础,有句话说得好: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基础动摇了,便是上层再坚定也没用,一场抗税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快到林师德都没反应过来。

    被抓的那些大户,最后都无罪释放。但是部分脾气比较差的商户就惨了,被当成替罪羊,死刑上报刑部。

    自然,那几家一直不听话的僧寺也没讨了好,主持监寺之类的高层一个没跑掉,而且寺庙浮财也被没收绝大部分,田地更是只留下够寺内剩余僧人耕种的部分。

    经此一事,陈佑在部分和尚眼中倒成了那等乱法灭佛的魔王。

    不过,抗税结束了,但关于税收的斗争还没结束。

    此时阎诤臣坐在家中客厅主位上,耷拉着眼睑,低头轻轻荡着茶盏,好一会儿才缓缓出声:“怎么,这时候想到来找我了?”

    底下众人连忙赔笑:“阎公误会了,当日事急来不及请示,我等依旧唯阎公马首是瞻!”

    阎诤臣哼了一声,但也没有驳斥。

    那些人稍稍松了口气,忙不迭拿出礼单:“最近得了些有趣的物件,特地送给阎公开开眼。”

    听了这话,阎诤臣这才放下茶盏,抬眼道:“说罢,尔等来所为何事?”

第三百十九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六)

    将礼单交给仆役,为首的那人小心道:“好叫阎公知晓,那陈将明只想着收税收税,全然不顾我等死活,还望阎公拿个主意救我等一救。”

    阎诤臣鼻子里哼了一声,缓缓道:“前两天良秀来话了,叫你们最近安生点。”

    底下一干人皆是恭敬道:“谨遵阎相公吩咐。”

    略一犹豫,那人问道:“敢问阎公,阎相公可有其它话?”

    阎诤臣略微有些不太舒服,依靠父亲天经地义,但依靠弟弟就有些难受了。然而他能有现在的地位,很大程度是借了那个当宰相的弟弟的势。

    别看阎俊臣有一个“三理相公”的诨号,但宰相就是宰相,不是寻常人所能比的。

    压下心头的异样,阎诤臣没好气地道:“还能有什么话?尔等莫要惹事便好!总归江昭文只要今年的税比去年多就好,只是叫你们少赚一些,又没让你们割肉放血!”

    一众人讪讪称是。

    无论如何,习惯逃税河南府众人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重税,虽然在陈佑看来,最高四成的税并不重,毕竟那些需求量大的比如米粮之类的物事税额依然同以前一样低。

    在激烈的对抗失败之后,就变成了消极的合作。

    这些人从不同的渠道得知了税改成功的标志“只”是税银比以前多而已。

    说来让人有些不爽,从前大家交税的方式是随缘。

    意思就是,这个节度使占了此处,好,大家一起送钱,表示自己会做一个良民,然后该逃税继续逃税。等换一个节度使或者什么王了,就再来一次同样的操作。也不乏有人会让大家捐两三次军饷,但这都是一次性的,稍微闹一闹也就罢了,虽然肉疼,但也能接受。

    但陈佑这一次不一样啊!他直接要严格按照制度来,而且还把标准定那么高,显然求得不是一锤子买卖。

    所谓的消极抵抗,就是不在洛阳城内卖珠宝首饰、绫罗绸缎之类税额较高的商品,就连米粮这类低税额的商品也仅仅维持在可供消耗的最低水平。

    不在洛阳城卖,也不敢在城外开草市,难道就不开店了?

    别忘了河南府有十多个县,税曹总共就那么点人,盯着洛阳城已经很困难了,其余诸县实际上是交给县衙负责,只是税曹偶尔去巡查罢了。

    只要县令稍稍不尽心,底下官吏就敢明目张胆的勾结商户逃税。

    这就是功曹不在手里的难处了,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监察诸县的方法。

    书厅中,陈佑正在和魏仁浦等人讨论清查田税的事情,庞中和突然在门外敲门:“詹事,有急事。”

    房间内诸人皆收声不语,陈佑出声道:“进来说。”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庞中和站在门口十分迅速地扫视一圈,紧接着收回目光,快步走到陈佑身边,附耳道:“刘队正有事求见。”

    刘队正就是刘河,陈佑离开锦官府之后,他又从校尉变成了队正。

    陈佑点点头,如果不是比较紧急,刘河是不会在他上衙的时候出现的。

    自从寺庙宫观的事情结束后,陈佑就没有给刘河丁骁安排任务,只让他们自行发展,现在突然有事,一时间也猜不到是哪个方面出了问题。

    “行,你等一下让他过来。”对庞中和说了一句,陈佑转向魏仁浦等人,“那今天就到这里,回去再考虑一下,明天继续。”

    魏仁浦等人皆称喏离去。

    过不多时,刘河一脸严肃地走进门来,庞中和在门外关上木门。

    陈佑端坐在位子上,在刘河行礼之后郑重问道:“出了何事?”

    “回禀詹事,最近似乎有人在调查我们。”

    陈佑瞳孔猛然一缩,身体不由自主绷直,仔细盯着刘河,似是想要发现他说胡话的证据一般。

    好一会儿,陈佑重新放松,用平缓的声音问道:“详细说一说。”

    “是。”刘河显然早有准备,条理明晰地说出最近发现的一些蛛丝马迹。

    其实绝大部分都是猜测,真要说的话,就是谍报人员的直觉,不可否认的是,很多时候这个直觉都指向一个正确的结果。

    “知道是什么人么,武德司,还是枢密院?”

    “不清楚。”刘河面露愧疚之色,“这段时间有些大意,前两天才发现有人盯着的,暂时还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

    刚说完,不等陈佑露出不满的神色,他又立刻补充道:“不过已经安排人探查了,这件事现在是丁骏驰亲自负责,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由不得他不紧张,前段时间将将在商户抗税前一刻才发现征兆,现在又出现被人盯上的事情,两相结合,着实让陈佑恼火。

    不,或许不能怪刘河。身为自己的亲卫,天然就会被很多人注意到,只要有心,发现一些事情也很正常。

    陈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沉吟一阵,轻声道:“从今天开始,在河南府的活动暂时停止,保持静默,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刘河犹豫一下,然后疑问道:“意思是不主动接触那些暗桩?”

    “嗯。”陈佑合上双眼靠在椅背上,慢慢整理思绪,“具体怎么做你整理一个规章出来,要做到不会让外人钻空子,别一段时间没联系就被其他人挖去了。暂停活动的这段时间你看看是盯上你们这些在我身边的人,还是从底下往上查到你们的。”

    说着,他顿了顿,权衡之后才道:“如果是后者就先不去管他,以不变应万变。若是前者,直接光明正大地去查是谁的人,你们是我的亲卫,察觉到被人盯上反过来去查是谁,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没必要通过细作。”【1】

    “是!”

    屋内安静了好一阵,陈佑睁开眼,看向刘河:“清源。”

    “詹事请讲。”

    “你同骏驰的字都是我起的,我对你们寄予厚望。”陈佑十分认真,“虽然现在你们负责细作之事,但你等切不可沉迷于阴私诡谲,此等事虽不能堂皇大气,你等也当行端坐正。”

    所谓行端坐正,自然不是让他们毫不掩饰地去当细作,只是不用那等下作手段罢了。

第三百二十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七)

    “必不负詹事所望!”刘河赶忙表态。

    陈佑点点头,摆手道:“就这样,你先去吧。”

    刘河恭谨应下,起身离去。庞中和进来问了一声,见没事便关上门自去处理公文。

    陈佑靠在椅背上,眼见看着前方,但眼神涣散,显然心思不在目光所视之处。

    他现在有些心慌,也不能算是慌乱,只是有些......怎么说呢,就像你买了一个特别贵东西,然后被特别节俭的父母发现时的那种心情。

    要说严重吧,也不严重,这年头哪个高官要是没些眼线,就一定坐不稳。

    但要说不严重呢,陈佑手下的“眼线”却是着着实实的超标了。

    刘河他们大意了,陈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仔细回想,虽然一直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但这几年的经历还是让他有些得意忘形。

    也是,原先努力了半辈子也不过在县里面折腾。一朝来到这个时代,辗转腾挪之下,短短三年就从即将灭国的小国将领变成了大国的三品重臣,换在以前,那就是高官。

    有此等境遇,绝大多数人都会生出“天下之人虽众,然则不过如此”的想法吧?

    陈佑一时之间也不能免俗,否则他也不会生出那等远大的志向了。

    好在他现在一来没有谋朝篡位的想法,二来也敬畏可能存在的超自然力量,总算能警醒过来。

    捋了一遍自己的所作所为,陈佑重新定下心来。

    首先就是情报网的问题,还是那句话,这年头哪个高官没有些个眼线?他一直以来要求隐蔽隐蔽再隐蔽,在这种情况下就有些不合适了。

    一点不露反而令人生疑,适当露出来一些吸引目光才能让没露出来的那些更加隐蔽。当然,前提是别让人能够轻易通过你露出来的那些顺藤摸瓜摸到想藏起来的那部分。

    不过不着急,先找到是什么人在窥伺,之后才能顺理成章地暴露出来。

    这事先放下,他的思路又拐到了其它地方。

    税收的事情还有的磨,陈佑知道,现在每天都有弹劾自己的奏章递到政事堂甚至赵元昌面前。

    不得不说,这对一个外官来说很难得。毕竟那些御史言官主要活动范围在汴京,经常弹劾的应该是京官才是,像陈佑这等外官,除非有人针对,否则一个月都指不定能被弹劾一次。

    没什么不好理解的,陈佑在洛阳动了别人的利益,别人不敢当面反抗,从背后捅一刀还是可以做的。

    洛阳原本是国都,中枢各类官员都在洛阳有些关系,不少低层官吏甚至就是出身河南府。即便后来迁都汴梁,又经历改朝换代,总有些关系留了下来,经历十多年成为中层甚至高层。

    如今,正是拉关系对付共同敌人的时候。

    可惜陈佑不在乎,争夺舆论自有冯道李明卿去关心,他要做的就是将赵元昌吩咐的事情做好。

    皇宫已经开始整修了,最迟年后就能完成,留出验收返工的余裕,到三月份就能正式开始迁都了。

    还有就是书院武学院,具体教学陈佑没插手,全权交由苏凤羽负责,准确的说还要加上蒋树和许竹林。

    说是武学院,其实并没有让他们练武,也就是学一些基础的兵书,了解一些基本的军伍常识,其余地同正常书院学生没什么两样。

    另有一点,就是他们经常会分组,在太子卫率诸队正的协助下演习对抗,算是实战演练吧。

    赵元昌想培养的不是专业的武将,而是想培养知兵的文官。

    这个方法虽然是陈佑开的头,但他认为成功率并不高,反而是那种半瓶子水晃荡、自以为儒将的人出现的可能性更高。

    不过设立这个武学院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广泛撒网、重点捕捞,反正一个国家不需要那么多知兵的文官或者文武双全的儒将,培养一百个能成才一两个都算是成功。

    至于没成才的那些人怎么办,大部分人可能永远在幕中吧,运气好或许能当上一州团练使。

    陈佑揉了揉眉头,得去看看武学院的进度了,即便是为了避嫌,也不能不管不问。

    “没有问题?”书厅之中,林师德皱眉不已。

    司功田胜家坐在他对面,点头道:“一时半会查不出来,而且那边似乎发现有人在查他们,现在十分警惕。”

    从他们的对话中透露出了的信息,可以知道盯上刘河等人的就是林知府,那么所谓的那边指的就是陈佑了。

    林师德沉吟一阵开口道:“你去找夏元德,叫法曹的人帮忙,摩尼教的事情过去没多久,只要有嫌疑,就叫法曹去查。”

    他和陈佑想到一块去了,正大光明地查,谁也挑不出错来。

    顿了一顿,他又道:“他不是在城外还有一个书院么,要是那个刘河身上查不出什么,你就去盯着书院。对了,我听说他在书院里大发议论,你找几个博学之士,给他找点麻烦。”

    “好。”田胜家点点头,“那税曹的事情?”

    林师德一怔,随即长叹一声:“税曹就这样吧,总归是江相公要看顾着的,只要他们没违反规定,就不要去管。”

    潜台词就是一旦有违规之处,立刻下手。

    见田胜家点头应下,林师德舒了口气,正要叫他离开,突然想起一码事来:“法曹说这几天不少人去给关着的那些和尚求情,你以为当如何?”

    犹豫一阵,田胜家问道:“不知使君做何打算?此事说到底还是那边挑起来的......”

    林师德闻言挑眉,考虑一会儿,缓缓道:“夏元德着实有些无能,我记得之前杨七放出去当了县令吧?”

    田胜家略一思索,答道:“正是,在唐州比阳县,那边离他家不远。”

    “你问问他,愿不愿意来洛阳。”

    这是准备放弃夏元德了。

    田胜家当即应下,比阳是个下县,县令也不过是从七品下,而河南府诸曹参军事乃正七品下,虽然离家远了,但却升官了,想来那杨七不会不愿。

第三百二十一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八)

    暗室,熏香,两个面容藏在阴影中的人相对而坐。

    坐在主位的这个人显然处于忧虑当中,暴露在光明之下的苍老手指没有规律地敲击着椅子扶手,发出“、、”的声音。

    他对面那人则微垂着脑袋,两只手握成拳搭在膝盖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光渐红,穿过木窗的光移到了主位那人的侧脸上。

    虽然他脸色红润有光泽,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到那细密的皱纹,苍老。自鼻翼处延伸出两条呈“八”字的法令纹,如同沟壑一般,正好把上唇的花白胡须框在其中,威严。

    这个苍老而威严的老人,正是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江夏青,周国名义上的首相。

    也不对,虽然说默认首相加昭文馆大学士,但这并不是明文规定,要真说起来,中书令还在尚书左仆射之上呢!

    自从刘明入京担任中书令以来,江、刘二人一直在争夺首相之实。

    按道理来说,刘明有赵元昌时不时的偏帮,应该早就占了上风才对,但事实却是两人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究其原因,只能怪刘明身体不好,入京之后没多久就疾病缠身,虽不是什么大病,但三天两头地告假在家,着实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哪一天病情突然加重。

    想要当领头人,至少得让追随者看到未来。要么身居高位之时仍然年轻,要么就是年老之后有压得住场的继承人。

    很可惜,刘明并没有这样一个合适的继承人,而且他是突然生病,不是那种一直病着但就是没生命危险的人。

    说句不客气的话,就是现在仍然追随他的那些人,私下里也会考虑一下,如果明天起来听到刘相公卒了的消息,自己该转到哪边去。

    对比而言,冯道就轻松许多,即便他今天就薨了,追随他的那些官员最多会纠结一下以后是以李明卿为主还是以陈佑为主,却不会想着另投他人。

    扯远了,说回眼前,江夏青吸了一口有些寒意的空气,发出重重的呼气声,终于开口了:“你觉得,吴奇峰、马无染他们知道么?”

    对面那人沉吟一阵,摇头道:“下官不知。”

    江夏青认真的看着那人,又问道:“那你说,育才把这事送到我这里来,为得是什么?”

    沉默一阵,那人答道:“下官以为,林使君该是不容陈少尹。”

    又是一阵沉默,江夏青突然道:“当初是陈将明举荐的你吧?”

    那人一怔,身体有一瞬间的颤抖,只不过很快恢复平静,双手攥紧膝盖上的衣摆,抬头看向江夏青,诚恳道:“当日陈少尹问询,我言想留在京城,少尹谓人各有志无需强求,之后就再无联系。”

    这人,现为枢密院内间房主事,曾经陈佑的书吏,蜀人梅松。

    江夏青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缓缓道:“育才这次有些过了,我们毕竟不是武夫,你内间房看着点洛阳,别让他乱来。”

    梅松刚要答应,就听见江夏青又用犹豫地语气补充道:“顺便看一看那个周山书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喏。”梅松答应地十分干脆。

    河南府,丁骁带着两名下属快马飞奔至距离书院有两里地的军营。

    离辕门还有一段距离,就听见一声大喝:“来者下马止步!”

    “停!”丁骁猛然勒住缰绳,带起一阵“唏律律”的声音。

    定睛一看,发出声音的是站在路边的三名手持短刀的军士,再望向不远处的军营,辕门处的守卫皆是手持兵刃警惕地望向这边,显然是发现了这里的动静。

    丁骁连忙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我乃太子詹事家将,奉詹事之令来寻蒋府率!”

    这块铜牌只是陈佑让人做出来给他们当做身份证明的,那军士显然不可能认识。

    但看丁骁这么痛快的下马,还大大方方地表明身份,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领头的军士伸着脖子仔细看了一眼铜牌,他认识一些个字,认得“陈”字,也听说过太子詹事姓陈,当下缩回脑袋挥手道:“过去吧,营中不得奔马。”

    “有劳了。”跟在陈佑身边久了,丁骁也变得有礼貌起来,收起铜牌重新塞回怀中,带领两名下属牵着马朝辕门行去。

    经过一系列验证通报和等待,在一个亲卫的带领下,丁骁三人来到一处木屋。

    木屋中是一个面色红润的青年人,见到丁骁三人,当即笑着迎了上来,仔细打量一番之后道:“你们就是陈詹事家里的人?”

    丁骁认得面前这人,当即行礼道:“参见许观军,我等正是奉了詹事的命令来此。”

    听了丁骁的称呼,许竹林脸上笑容更甚,摆手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嗯,想来陈詹事已经告诉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吧?”

    “是。”丁骁点头道,“来此之前,詹事嘱咐我们一切听从观军吩咐。”

    许竹林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废话:“行,那就先虽某去看看人。”

    说着,他当先走出木屋。

    丁骁跟在身后,仔细想着来之前陈佑所说的话。

    陈佑意识到存在的错漏之后,便开始想法子补救。

    在刘河与丁骁之间斟酌一番后,最终选择了让丁骁出现在明面上。

    主要是为了合理,之前他离开枢密院去锦官府,当时刘河跟在身边,而丁骁留在汴梁。

    虽说他当时小心谨慎,但若真的要查,还是能查出蛛丝马迹的。既然如此,不如就把他塑造成外镇留在京中的进奏院那般的角色。

    进奏院,名义上是外镇设在京中传递奏章公文的机构,实际上多用来打探消息、拉拢盟友,算是一个兼顾情报工作的驻京办。

    如此一来,丁骁负责替陈佑发展耳目打探消息就十分合理了。

    这一次让他来见许竹林,就是把他这个角色暴露在赵元昌眼皮底下,他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要让许竹林相信他是陈佑手下负责探查消息的最合理且唯一的人选。

    这个任务不容易,最困难的地方在于如何让许竹林相信丁骁是唯一的负责人。

第三百二十二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九)

    丁骁目不斜视地跟在许竹林身后,没有东张西望查看军营内部情况,就这么一路走到一排草屋前面。

    进了草屋,发现草屋内部有一个地牢入口。

    说地牢不是很正确,按照陈詹事的说法,这个东西叫做禁闭室,专门用来犯了错的军士。根据所犯错误的大小,关进去的时间从一个时辰到数天不等。

    除了进出的时候,禁闭室内没有光亮,要不是每隔一两个时辰会让人出来放风,估计会把人逼疯。

    现在的太子卫率府,犯了罪不至死的小错,要么选择关禁闭,要么当众受鞭刑、杖刑,还得一遍又一遍地大声诉说自己所犯之罪。

    两个选择都不是什么好选择,尤其是卫率军士都选的良家子,如果真的犯了事,十个有八个都是宁愿被关禁闭也不想经历那一番屈辱。

    太子卫率府的军纪在这个时代算是最好的那一批了,也不知道这个禁闭的法子起到多少作用,只不过肯定没有只招良家子的作用大就是了。

    许竹林没有进入地牢的想法,直接在屋内条凳上坐下,吩咐守卫将地牢中关着的人带出来。

    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许竹林看向丁骁,笑道:“别干站着,你也坐。”

    这屋内总共就两个条凳,一条坐在许竹林屁股底下,另一条靠墙放着。

    丁骁犹豫了一下,恭敬笑道:“许观军坐着就好,我等卑下,站着就行了。”

    许竹林点点头,虽未说话,但脸上的神情分明十分受用。

    果然如詹事所言,这等宦官虽属家奴,但对身份等级十分在意。

    丁骁若有所思,隐约有了一个念头。

    他对于捧着敬着一个宦官没什么抵触,怎么说许竹林也是一个六品官,比普通的县令都高。

    没等多久,两名守卫手持火把押着一个十分狼狈的中年汉子从地牢里钻了出来。

    此人身上衣物多处绽开,整个人脏兮兮的,双手缚在身后,脸上满是没消下去的淤青,双眼被一条黑布蒙着,嘴巴也有一条看起来不怎么干净的麻绳紧紧勒住。

    丁骁看到已经湿润的麻绳上滴下涎水,恶心的感觉泛上心头。

    眼角抽搐几下,丁骁压下恶心,仔细打量着这个人。

    “观军,人带到了。”

    许竹林点点头,示意他们把遮眼布解下来。

    黑布拿开之后,丁骁嘴角扯了扯,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怜悯。

    只见此人眼眶乌黑肿胀,眼角裂开一道血痕,显然被打得不轻。

    也不知是乍看到光明有些不适应,还是因为眼睛被打肿了睁不开,总之这人眯着眼睛看向许竹林。

    “哟!还挺凶!”许竹林颇为惊喜地喊了一声。

    说实话,从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中,丁骁真的看不出来哪里凶了。

    不过没必要拦着许竹林。

    许竹林叫人拿来一根鞭子,兴致勃勃地抽了那人几下,不理会呜呜乱叫、挣扎不休的那人,他转向丁骁,笑道:“那个......这人就是昨天抓到的,就交给你来审问了。”

    丁骁赶忙低头,恭敬道:“观军直接叫我丁骁就好,丁口的丁,马尧骁。”

    许竹林点点头,突然问道:“你识字?”

    “认得几个字。”丁骁解释道,“我这名字是詹事赐的,特意寻塾师学了几天。”

    “哦,嗯。行,你来吧,我看着。”

    话是这么说,但许竹林并不准备起身。

    丁骁犹豫了一下,扭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个下属:“老六,这人就交给你了。”

    “丁哥放心。”老六应了一声,迈步走向那人。

    丁骁则转向许竹林解释道:“这是陈留县的一个老吏,精通审讯犯人,是詹事花了大价钱请到河南府来的,之前查了那群和尚。”

    话说到这里,许竹林立刻面露恍然之色,当即道:“这类人也是难得。”

    说完,上半身不由自主微微前倾,仔细看着老六,试图能看出些什么。

    老六蹲了下来,盯着那人,开口道:“俺问你答,晓得吧?”【1】

    如小鸡叨米般的点头。

    老六突然感觉到无趣,这人软得太快了,让他一点成就感就没有。

    只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上官看着,连忙摇摇头将杂念排开,抬头对守卫道:“把他嘴里面的麻绳松开。”

    解开勒住嘴巴的麻绳,那人嘴巴一动,就要啐出一口唾沫,但眯着的眼睛突然看到盯着他的老六,又忙不迭忍住,将口水咽了下去。

    老六等他平静下来,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在这块看好多天了?”

    这不是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那人当即答道:“三天。”

    声音有些沙哑,而且有气无力,不知道是啥原因。

    老六没去探究,继续问道:“看到了甚?”

    那人犹豫了一下,老六没有等太久,立刻对拿着鞭子的那个守卫道:“打。”

    “啊?”

    守卫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那人立刻扭动着身体说出了答案:“就看到兵营。”

    “打。”

    这一次守卫反应过来了,抬手就是一鞭子。

    那人惨叫一声,说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高了一些:“真的就看到兵营!”

    “打。”老六毫不动容。

    如此五次之后,那人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是喃喃道:“真的,是真的......”

    老六这才挑眉,回头看向丁骁:“丁哥,这家伙好像是真的啥都没看到啊?”

    丁骁看向许竹林,许竹林沉吟一阵,对老六道:“继续审问。”

    老六看到丁骁肯定的眼神,这才转过头去,犹豫了一下,指着墙脚的条凳:“把板凳竖起来,再把他绑到板凳上。”

    这里毕竟不是真的牢房,没有常见的刑具,让老六十分忧伤,只能就地取材。

    那人不知是不是放弃了,只是垂着头,也不挣扎,十分配合地任守卫将其绑好,

    “你叫什么?”

    “马二羊。”

    “哪里人?”

    “偃师的。”

    “你们有几个?”

    “不晓得。”

    老六眯起眼睛,正巧那人也抬起头,看到老六的眼神之后,立刻又低下头去。

    “你晓得几个?”

    没有回答。

    “打。”

第三百二十三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十)

    条件所限,老六施展不开,而抓住的这人表面上看起来容易服软,实际上对那些不能说的事情都死咬牙关不开口,最后逼得老六不得不用家人威胁。

    就这样,也只不过得出来一些支离破碎不知真假的消息。

    老六停了讯问,跟在许竹林丁骁身后走出木屋,刚刚站定,就有一名军医提着医药箱快步走进草屋。

    现在只是第一轮讯问结束,老六还要做一些准备才能让那人吐出所有消息,自然要让其继续活着。

    等那军医离开,许竹林才开口:“这人说的,你怎么看?”

    丁骁微微低头,回答道:“不可尽信。今日回去我便去查偃师,若其人真是偃师的,便要轻松许多。”

    “嗯。”许竹林仔细看了他一眼,“我会提醒蒋府率,看能不能再抓两个来。”

    丁骁点点头:“有劳观军费心了。”

    其实他并不抱太大希望,这又不是战时,必须不惜代价获得情报。在平常时候时候,有人被抓了,要么想法子营救,要么全部撤回转移、补救止损。

    以丁骁的经验,被抓到军营中,想都不要想,立刻选择第二个方案,哪可能还安排人在旁边探查!

    “不妨事。”许竹林摆手道,“官家对卫率府比较上心,某自然要多用点心。”

    “观军对官家的忠心,便是我这等人也知晓。”

    丁骁恭维几句,便告罪离开。

    陈府,陈佑坐在庭院中用小火炉煮茶。

    他现在头发只是用一条布带扎在脑后,穿了一件深青色的加厚长衫,坐在摇椅上,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持着火钳,时不时夹动木炭、用手中蒲扇扇两下。

    这摇椅是陈佑指导木匠打出来的,这种新式的椅子出现之后十分意外地大受欢迎。即便很快就出现仿制的摇椅,陈家名下的木工坊出品的摇椅依然在市场上占了大头。

    顺带一提,因为有了盘儿的原因,陈佑还让人做出了摇篮和小的婴儿床,嗯,也算是为社会进步出了一份力吧。

    黑陶壶内的水沸腾起来,陈佑放下火钳蒲扇,拿起竹夹子夹开壶盖,拈了一撮茶叶末投入壶中。

    重新盖上盖子,又等了一会儿,将火炉通气门封上。

    不用多久,炉子里的炭火就会因为缺氧而熄灭,剩下的热量正好可以把茶叶煮透。

    陈佑这是煮茶,不是泡茶,也没有什么倒掉头泡茶不喝的习惯。况且煮茶放的都是碾成末的茶叶,这一倒,估计就不剩什么了。

    将手中物事放下,陈佑躺倒在摇椅上慢慢摇着,耳朵里听着壶中水沸腾的声音渐渐平息。

    他这茶是所谓的云顶茶,水是山泉水,自己动手煮茶,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只感觉到眼皮越来越重。

    “詹事!”

    一声呼喊,惊起椅上陈佑。

    陈佑一个激灵,摇了摇头清醒过来,坐起身来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骏驰啊,怎么,从书院回来了?”

    丁骁快步走到陈佑面前小声道:“那人说他是田胜家派去的。”

    田胜家,现在的河南府功曹参军事,一直以来都是林师德的幕僚,说是田胜家,其实就是在说林师德。

    陈佑不置可否,伸手试了试陶壶的温度,起身拎起陶壶分了两杯茶出来。

    放下陶壶,三个手指捏着茶托端起其中一杯:“喝茶。”

    话音未落,他将茶水送到嘴边,轻轻吹开水面的茶末,将一口茶水含在口中细细品味。

    微微抬头,还有些烫舌头的茶水顺着咽喉落入肚中,那一股被文人骚客追捧的“茶之真香”缭绕口齿之间,带起一股甘甜。

    这年头虽然普遍还是加盐等调味料煎茶、点茶之类的,但所谓的“茶之真香”渐渐也被文人推崇,只不过这时候不加任何调味料的喝茶方法还不是特别流行。

    主家竟然给自己分茶!

    丁骁诚惶诚恐地答应一声,弯腰屈膝小心翼翼地端起剩下的一杯茶水,也不管茶水烫嘴,上来就是一大口咽下去,好悬没有呛出来。

    他在这边憋红了脸,强忍着想要咳嗽的感觉。

    陈佑则是好整以暇地慢慢啜了半盏热茶,这才翻手盖上盖子,将茶盏放到木几上,温声道:“仔细说说。”

    丁骁连忙放下茶盏,稍稍退后半步,挺直膝盖,依然保持着微微弯腰的状态,将自己进入周山军营之后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

    陈佑听着,站起身来拢着双手,目光放在一旁的桂花树上。

    待丁骁说完,他考虑一阵后问道:“不是说有人盯上你们了么,有进展没?”

    “还没抓到人,不过大概能确定是哪几拨人。”

    丁骁有些忐忑,从刘河上次汇报到现在,已经过去十来天了,他还没抓到人,很可能会得到一个无能的评价。

    “几拨?”陈佑一挑眉,“可能确定?”

    “至少知府是可以确定的。”

    “呵!”陈佑嗤笑一声。

    他最近不太好过,在动手之前,田税的事情泄露出去了,引发轩然大波。

    这件事主要是在大户间掀起波澜,毕竟田税伤的是他们。

    短短数天,各类游说不断,光是被魏仁浦抓到的受贿税曹吏就有五个,便是洛阳令孙宣怀也在得到消息之后匆匆忙忙跑来劝阻陈佑。

    京中信件更是不断,江夏青亲自来信,要陈佑顾全大局,别随意动手,免得害人害己。

    身为江相公代言人的林师德也抓住机会,倒是没有言语上的冲突,却从方方面面压缩陈佑在河南府的权力空间。

    两个人现在不说势同水火,也是针锋相对。

    林师德现在是挟民意硬生生压住陈佑清查田税的想法,同时借此机会瓦解税曹。

    陈佑自然不会认输,在河南府由于身份差异天然有劣势,他就寻求场外帮助。

    详陈利弊取得冯道、李明卿的默许后,他直接上书赵元昌,强调清查田税的重要性,已经打击民众对国政的反抗行为。

    对帝王来说,前一点还好,后一点则完全不能忍。

    现在陈佑就等着一道诏书下来,然后雷霆出手。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5025/ 第一时间欣赏欺世盗国最新章节! 作者:司史所写的《欺世盗国》为转载作品,欺世盗国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欺世盗国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欺世盗国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欺世盗国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欺世盗国介绍:
五十年前黄巢晚死,五十年后历史变样,这里是架空的五代十国。基层官员陈佑穿越成乱世一将领,是怎样一步步成为国之柱石,又为何蜕变成朝臣口中的窃国大盗。算计、野心、感情、理想,陈佑该如何抉择?景瑞三年四月,外有敌,内不安,上不可依,下不可信,只能靠自己搏出一条生路。欺世盗国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欺世盗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欺世盗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