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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史     欺世盗国txt下载     欺世盗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十九章 开辟新路为后学

    眼见快到下午上课时间,易经组众人尽皆散去。

    陈衡下午第一节没课,留在活动教室里帮楚芒收拾碗筷。

    “衡哥。”

    忙活一阵,楚芒突然停下手中的活,看着窗外匆忙奔走的学生们,语气中带着些犹疑:“你觉得对朝廷来说,哪些人是最重要的?”

    “嗯。”陈衡扭头朝他看去,稍作思忖回答道,“是‘民’。”

    “这民和民也有区别。前些日子,曹先生提出,这个天下有两种人。其中一种是掠夺者,或者说被供养者;另一种是被掠夺者,又叫供养者。这是两个阶级,掠夺者在上,被掠夺者在下。”

    楚芒转身,看向陈衡。

    “你是掠夺者,而我曾经是被掠夺者,现在也在向掠夺者阶级攀爬。”

    陈衡微微歪头,皱眉问道:“学长的意思是?”

    楚芒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我问曹先生,为什么要这么说。先生回答,农民辛苦种出粮食,却仅能糊口,豪商权贵不事生产,却饮酒食肉。

    “这是因为,农民生产出来的粮食,其成果不仅仅能让农民糊口,可超出的部分被豪商权贵掠夺过去,这才出现豪商权贵不事生产却能够饮酒食肉的情况。这是掠夺与被掠夺,供养与被供养的关系。

    “我之前尚且迷茫,今日你重提山长的话,‘农业补贴工业’,我才惊醒,这其实就是农民补贴权贵。

    “而我出身小民,父母兄弟仅以薄田糊口。幸蒙山长恩慈得以进学,日后也将不事生产而饮酒食肉。不由就要多想,这天下,究竟是我父母兄弟那般的农民重要,还是我这样的不分五谷者重要?”

    他这一番话,叫陈衡思绪混乱,好一会儿才勉强回应:“这……有些人虽然不种地,可也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得报酬购买粮食……”

    “同样的劳动,为什么有些人报酬数十万钱,而有些人仅得数百钱?”

    “……”

    陈衡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还没考虑过这些,加入易经组也只是为了寻找自己心中的道义。

    “你也不知道吧?”楚芒叹了口气,“曹先生也不知道,我希望你能问一问山长,或许山长能给我们答案。”

    “刨除那些特殊情况,你这个问题或许可以用‘社会契约’来解释。”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陈、楚二人心头猛跳,扭头看去,陈衡有些诧异地喊出来:“韩三哥!”

    来人正是韩陶朱!

    楚芒也连忙行礼:“韩学长。”

    韩陶朱点点头,走进教室,顺手把门关上。

    他没有寒暄,直接就着之前的话题往下延申:“按照我的理解,所谓社会契约,乃是一种基于天下平稳的期望与分工。

    “就拿农民和宰相来举例,农民们希望风调雨顺、国家太平,但是单个的农民无法聚集起来实现这两个要求。于是,他们留下仅供糊口的部分,将多余的生产成果拿出来交给宰相,使得宰相们可以不用参与生产而吃喝不愁。

    “相应的,拿到报酬的宰相,就得满足农民们的期望。于是有祭神祈雨,有兴修水利,有平息内乱,有抗击外敌。

    “单单数名宰相当然无法完成这么多任务,所以他们将农民交给他们的成果分一部分出来,雇佣工人,培养军队。

    “农民辛苦耕种供养宰相,宰相耗费精力协调内外满足农民的期望,这就是一个简化的社会契约,两者没有高低之分,没有轻重之别,只不过是分工不同罢了。”

    陈衡似懂非懂,楚芒倒是若有所思。

    韩陶朱见状笑道:“我只是举个例子,并不能完美的描述,如果有兴趣,以后咱们再讨论。”

    说完,他看向陈衡:“我这次来是找德骏先生,顺便给你们兄弟几个带了些东西,已经叫人送到你宿舍门口了,先回去看看吧。”

    陈衡收敛思绪连声感谢,匆匆帮楚芒收拾好碗筷,就跟着韩陶朱离开教室。

    走了一阵,眼看周围再无他人,韩陶朱突然开口:“盘哥儿日常在易经组都讨论这类话题吗?”

    “差不太多。”

    陈衡想了想,稍稍解释一下:“平常都是讨论朝廷某项政令对百姓的影响。我们这些人都是组长和封学长一个一个拉进组的,基本都对‘民贵君轻’比较认同。”

    “楚芒此人值得深交。”

    韩陶朱点点头,略过这个话题,转而询问陈衡这段时间的学习生活情况。

    ……

    与陈衡分开,韩陶朱提着两包糕点补药来到曹骢的办公书房。

    “曹先生,学生韩陶朱求见。”

    静等片刻,屋内没有任何动静。

    韩陶朱只得再喊一声。

    这一次房间里总算有了回应。

    脚步声由远及近,木门转动的吱呀声中,一个带着欣喜的声音传出:“叔蠡你可是许久未曾过来了!”

    房门打开,露出一个顶着灰白发髻的中年人,正是曹骢。

    “做了起居郎之后,难得才有假期出来一趟。”韩陶朱笑着解释,将手中礼物向前给出,“这是山长让我准备的一点心意,还请先生不要推辞。”

    “山长平常可不会给人送礼。”

    曹骢笑了两声,接过礼物将韩陶朱引进屋内,随手把礼物放到椅子上,快步走向桌后:“你来得正好,我这边有些事想不通。”

    他翻了基本书册,找到一页记载,拿着本子走到韩陶朱面前,一手捧着本自,一手伸出食指指点其中文字:“你看这边,我从大理寺拿到的记录,《专利诏》颁发后,《专利法》订立前,算上严打时期查出的陈年旧案,四五年间也不过才十三件权贵豪富侵夺专利案,其中致专利权利人死亡案只有四件。

    “而《专利法》订立之后,两年多时间里发现了一百一十九件侵夺专利案,其中致死案八十六件。更为可笑的是,这一百多件专利中,有八成无法取得收益。”

    他停下叙述,抬头看着神情严肃的韩陶朱,皱着眉道:“这个专利法,似乎并没有起到山长之前所说‘保护发明人权利和收益’的作用。”

第七百二十章 谁可妄自言忠义(一)

    “是的。”

    韩陶朱点头。

    “专利法只能保证专利持有人的权益,无法保证专利发明人的权益。不过刑部已经提出了订立契约法的计划,根据冉尚书的奏章,其中会涉及到专利转让契约。”

    曹骢闻言问道:“契约事宜能公诉吗?”

    “民不举,官不究。”

    听到这个回答,曹骢不由嗤笑一声:“若如此,有何用?”

    韩陶朱回应:“只能是严查杀伤刑案,除此之外,暂无他法。况且这专利法,根本目的非是保障发明者权益,而是为了促进新技术的传播。”

    顿了顿,他继续道:“仓廪足而知礼节,这正是山长一直追求大同盛世的原因。很多事情,只能期望人心向善。”

    曹骢无奈摇头:“若要这般,叔蠡还是劝山长早日说出他所要的‘大同盛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情况,也好叫咱们有一个具体的奋斗目标。”

    “差不多就这一两年了。”韩陶朱笑笑,

    “甚是期待。”

    曹骢回了一句,这才收起册子招呼韩陶朱坐下:“叔蠡这次来是要谈论什么?”

    “教育。”韩陶朱收敛神情,“先生应该听山长说过,历史和教育,是文明的根基,一个看清过去,一个面向未来。”

    曹骢早就明了他的套路,对这种早有共识的问题没有过多探讨:“你就直说吧,是又有什么政令在朝堂争论了吗?”

    韩陶朱不以为意,继续道:“还没放出来商讨,是山长有了整顿学政的心思。”

    ……

    日本浜田,那贺郡的首府,同时也是石见国的中枢。那贺北边迩摩郡就是日后闻名天下的石见银山所在地,当然现在还没被发现,只是有日本岛上常见的浅层贵金属流出。

    其实西海道大隅郡就有一座菱刈金矿。

    只是一来目前还没被发现,二来西海已经名义上纳入西海镇守辖下,体现不出海军的功劳。

    于是丁骁才以夺取金银矿脉的名义远征石见。

    如今丁骁已经指挥手下步军围了浜田城,希望能通过谈判的方式,和平交接石见东部的一座矿山以及周边山林农田的归属权。

    在浜田城外与石见国守分开,丁骁骑马回营。

    迎上接应兵马,副手吴涟立刻拍马上前问道:“如何,那夷人答应都监的要求了吗?”

    “他现在就咬死了要咱们帮他从石见守变成石见国主。”丁骁摇头,“也不想想,现在得罪了我们,当了国主又得罪日本朝廷,以后能活多久都是问题!”

    吴涟听了,当即笑道:“利令智昏。要不是他这般短视无智,我等此时恐怕已被日本兵马围攻了。”

    丁骁轻松笑道:“差不多就在这几天。咱们建议他先不要急着立旗号,而是一边当石见守,一边把石见上下换成自己人,也能少些阻力,今天再谈,他已经动心了。”

    现在当然选好话,真心实意地为对方着想,等矿和地拿到手,还遵不遵守约定就看到时候的局势了。

    回到两里外的营地,刚一进门,就有文书迎上来通报:“都监!京中来人!说是带来了两府符命!”

    丁骁愣了一下,同吴涟对视一眼,木着脸翻身下马:“带路!”

    拿下西海镇守的功劳早先已经赏赐过,这次出兵石见还没有取得成果,也就是说,两府来人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快步走进中军大帐,内里一名文士早早立在侧边,待丁骁坐到主位上,才恭敬一礼:“枢密院主事齐鹏飞见过丁都监。”

    丁骁面无表情地开口:“齐主事渡海而来,可是枢密院有新的命令?”

    “正是。”

    齐鹏飞将手中竹筒恭敬地摆到丁骁案前。

    “此乃密院符命,请都监核验。”

    丁骁瞥了他一眼,拿出印章同竹筒上的密封章仔细对比。

    齐鹏飞的身份和竹筒的密封性在他回来之前就已经有专人核查过,他现在比对是想看看这是不是伪造的。

    确认无误后用刀挑去封泥,取出其中公文。

    刚一展开,他立马变了脸色。

    沉着脸仔细看完,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语气带着强硬道:“齐主事不如先去休息,明日我再让主事待会回复。”

    齐鹏飞不着急,他道了声告辞,跟在亲卫身后离开大帐。

    “都监?”

    帐内没有旁人,吴涟十分好奇地喊出声来,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

    “呵!”

    丁骁冷笑一声,开口之后,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朝廷要把我调走。”

    “什么!”吴涟忍不住站起身来,“这计划正到最关键的时候,若是都监走了,我等当如何!”

    “朝廷从来不考虑实际情况,各种乱命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丁骁深吸一口气,将符命折起来放好,然后抬头看着吴涟:“你以为当如何行事?”

    吴涟沉默片刻,试探着开口:“我以为当前高丽日本无法离开都监,即便我等身为外军将领,关键时刻也需要进谏朝廷。”

    丁骁微微点头。

    仔细看了看吴涟,他叹了一声,随即打起精神吩咐道:“我会写一份奏疏详述当前情形,请求密院暂不调动。至于你,则……”

    说到一半,他停下话头,仔细权衡一番,最终放弃如此想法。

    “你且去准备。我们不等石见守回应了,先击溃其一路援军,打出一些成果来!”

    “是!”

    吴涟中气十足地答应下来。

    待吴涟出去,丁骁重又翻开符命。

    扣除修饰性的辞藻,整道符令就说了两件事:调丁骁至中原某地,命令吴涟暂时接管在日兵马。

    丁骁无法确认吴涟对他究竟是多么忠心。

    毕竟吴涟只是他的副官,而非是他一手提拔。

    叹了口气,将符令放好,他提笔构思婉拒的文章该如何改。

    走是不可能走的,在日本除了吃的稍微差了点,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自己创造立功的机会!

    不然他何至于为了一座小银山而率兵远征?

    ……

    数天后,拿到丁骁回复的齐鹏飞乘船离岸,往南航行一段距离,他没有直接往中原方向去,而是先去寻西海镇守吕端。

第七百二十一章 谁可妄自言忠义(二)

    齐鹏飞离开京城的时候,不仅仅带了丁骁的调令,还额外带了三份命令,分别给吕端、焦守节和苗崇安。

    理论上来说,这个时间段,焦守节和苗崇安已经在矿山周围筑城了才对。

    只可惜,丁骁以石见战乱未平,尚不安全的名义,要求两人推迟接管矿山。

    现在矿山还在海军手里,这段时间的产出自然也是由海军送到西海镇守府这边。

    白茅和吕端不得不对“战争导致矿山产量下降”这个情况表示理解。

    毫无疑问,丁骁这种行为十分得罪人,但他在海军内部颇受拥护。

    当这样一个将领表现出“不听话”的迹象时,他就走向体制内的末路了。

    下一步要么被打入深渊,要么一飞冲天。

    齐鹏飞随身携带的三份命令,正是枢密院“和平解决海军问题”的尝试。

    接到命令,吕端三人立刻聚到一处商讨,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丁骁态度明确不愿遵守命令,以西海镇守府目前的实力,无法压制住海军。

    仔细权衡后,吕端下令镇守府下辖兵马向西海城移动,同时开始整顿港口,做好接应朝廷兵马的准备。

    接下来,吕端派出使者前往平安京。

    他需要做出妥协,保住西海这块地。

    然而使者才离开两天,西海本地豪族平中赖就找上门来,提供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根据平中赖所说,日本中枢的权力斗争在十月份落下帷幕,国主成明退让一步,权臣藤原实赖晋为太政大臣。

    而藤原实赖付出的代价则是调集兵马,委任参议源重信为统帅,进攻侵略石见的周军。

    这也就罢了。

    日本朝廷在经历一次惨败之后能忍到现在才来反抗,已经叫周军十分惊喜了。

    问题就在于对石见的处置上。

    他是前几天才收到的消息,核实消息正确无误之后立刻就来通报给上国大官了。

    但吕端丝毫不信。

    按照平中赖的说法,日本朝廷大概在十一月上旬联系上石见守,探明石见情况之后,给石见守的命令是尽量拖延时间等待中枢调集兵马。

    大概在十天前,源重信就带着至少五万兵马赶到了备后和安艺。

    如此大规模军事调动,不说兵马行进的动静,单是后勤调配就不可能毫无声息。周人不知道情有可原,像平中赖这种本土豪强说自己不知道,未免有些睁着眼说瞎话了。

    即便如此,吕端还是得十分热情地对平中赖表示赞赏,认可他对周国的贡献。

    送走平中赖,吕端不敢再耽搁。

    他立刻召集依然滞留在西海城的白茅等人,快速说明当前情况后,他十分果断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之前咱们已经做好了和海军翻脸的准备,但只要海军一天没有叛离朝廷,日本君臣就不敢动西海镇守。如今日本既已试图围歼海军,则西海必不安稳。

    “和之前石见守与海军的谈判一样,平中赖这一次过来,也只不过是一手缓兵之计罢了。【1】

    “因此,我的想法是:

    “第一,在西海四地立刻下《垦荒令》和《平税令》,那些底层贫民能争取一些是一些,哪怕不叫他们附庸日本豪富也算达到目的。

    “第二,守住西海及周边地区的同时,派兵向北占据马关海峡,以接应可能出现的海军溃兵。”

    马关海峡,是日本本州岛与九州岛距离最近的地方,西海的丰前与山阳的长门隔海相望,最狭窄处不过两百丈,最浅处只有三丈。

    只要能提前占据并备好船只,快速横渡海峡不是问题。

    前提是在海上游弋的渤海海军舰只没有被日本船队击败或者驱离,而是依然在缠斗,让弱小的日本船队没有余力过来骚扰,更没力量强行登陆西海城周边地区。

    “仅仅五万人,丁都监即便不敌,也不至于溃败吧?”苗崇安有不同意见,“毕竟丁都监帐下有两万精兵,海上更是有数十艘舰船巡视,不说其它,且战且退登船离岸也是能做到的。”

    吕端颇为赞同地点头:“如果正面交手,渤海海军的确不会失败。但我估计,海军不会有正面决战的机会。”

    “未料胜先料败,镇守考虑十分恰当。”

    焦守节出声支持吕端,苗崇安顿时不说话了。

    他不是怂,只是焦守节毕竟是参政的儿子,给予起码的尊重十分有必要。

    “有一个问题。”

    白茅开口,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

    “这段时间我也经常转悠,知道这日本蕃人多不通中国语言,便是我等颁布命令,没有本地人的帮助,底层农夫百姓也无法得知。”

    他毕竟是从县里一步一步升上来的,知道朝廷工作最主要的难处在于如何让所有民众都知晓律令法规。

    “这要靠五松和释圆成了。我会提取重点,叫人变成歌谣,让僧道传唱。”

    “……”

    让教徒去宣传政令,白茅还是第一次见,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有办法总比没办法要好,试一试总归是没错的。

    诸事议定,吕端开始有条不紊地推进计划。

    本来需要在这待到丁骁调职事件解决的齐鹏飞带上吕端等人的奏章提前乘船离开日本。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他被拦截,吕端接连派出数支信使队伍,从不同航线返回中原。

    在肥筑四地传教的五松和释圆成被叫回西海城,接了吕端的命令在肥前、筑前一带宣传镇守府的政令。

    仅仅数天之后,海军消息传到西海城。

    海军位于海上的舰队遭到日本船队袭击,虽然损失不大,但是因为与日本船队纠缠耽搁了一天半,导致舰队失去了同丁骁等人的联系。

    毫无疑问,海军登陆的部队必定是遭受攻击,像海上舰队一样无法完成预定的联络计划。

    吕端得知海军舰队依然能保持近海压制之后,立刻出示两府符命,要求接管在日海军的指挥权。

    与丁骁、吴涟失去联络的海军舰队在经过一番内部争论后,很快交出指挥权。

    吕端命令海军在守好伊崎的情况下,巡视长门、石见的海岸,如果遇到日本船队,则尽力攻击。

    而为了使海军安心,他也说出了自己准备派人渡海前往长门接应丁骁的安排。

第七百二十二章 我自蹈险全臣节(一)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

    西海城已经三天联络不上海军舰队了。

    更让人感觉雪上加霜的是,就在前天,占据马关海峡的周军遭到不明武装的攻击。

    前天马关海峡也在下雪,带队的焦守节一时松懈,一度让夷人攻入堡寨。

    好在双方战斗力和兵器装备有差距,周军最后击退敌兵。

    焦守节在送往西海城的信中,难掩自己的疑惑:这群蕃兵是怎么做到在冰天雪地衣着单薄还奋力进攻的?

    中原兵马,几十年前粮饷没发够甚至不愿意出营,也就这些年好一点,可也不会说吃不饱穿不暖还愿意冒着风雪主动出击。

    吕端也无法理解,但为了防止像焦守节一样遭到突然袭击,他不管天气恶劣与否,都会巡视西海城的守卫措施。

    这天也不例外,眼看快到饭点,吕端就带着护卫出城巡视城外各处防守要地。

    当前局面十分危险。

    在外宣传《垦荒令》和《平税令》的五松等人不再像之前一样受到礼遇,但凡了解了这两条命令的本土豪强,哪怕不敢明确表现出敌意,但也找借口不再见一众僧道。

    而私下里,五松等人带头的传教队这段时间已经遭到了十多次袭击——这些袭击,理所当然是“强盗”做的。

    为此,吕端不得不下令剿灭强盗,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动作。

    可以预见,一旦丁骁部被歼灭,日本朝野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收复西海。

    无论是国主权臣为了争权,还是西海土豪为了表忠心,西海镇守府都是最佳舞台

    由此,底下幕僚甚至有劝吕端趁西海城尚未被包围早点乘船离开日本的。

    但是身为主官,守土有责。

    他再怎么惜命,也不至于在敌人还没出现的时候就逃走。

    只是,走过的每一处驻点,校尉士兵们都问他现在究竟要怎么办?

    临战状态持续太长时间,会叫人精神疲惫不堪,长此以往,恐怕不等日本军队来攻,周军就要炸营了!

    和某处驻守的将士们一块吃了午饭,吕端透露朝廷兵马会在年后赶到,他们只需要在这坚守一个月就算是完成任务。

    收获的自然是一阵欢呼。

    只要能看到希望,就有战斗下去的勇气。

    离开驻地,吕端面色凝重地向西海城赶去。

    所谓的“年后有援军”,其实是他编造的消息,他只是根据来回路程估算了一个时间,至于登州或者杭州有没有准备好兵马随时出发,他并不知晓。

    回到官邸,他立刻请来白茅等人:“不能这么干等下去了!”

    “吕镇守的意思是?”

    “再这么干等下去,底下军兵的心气都没了!我以为现如今要立刻动起来,左右知晓西海这边豪强心有反意,不若直接平灭之,免得战乱起时腹背受敌!”

    苗崇安当即道:“可如今西海城这边只有七千余人,若是贸然出击,恐后路不稳!”

    人手不足,是大问题。

    苗崇安部抵达西海后,海军登陆的兵马全被丁骁抽走,西海这边的周兵只有苗崇安带来的一万人。

    前些日子焦守节要去马关接应可能出现的海军残兵,又带走三千多。

    屋内沉默一阵,昨日才从外面回来的贾黄中开口:“不是还有两万蕃兵么?”

    听他这话,苗崇安嗤笑一声:“贾院长要知道,如果蕃兵可信,咱也不用在这边忧虑了。”

    是的,吕端匆忙调回各部兵马,就是担心蕃兵倒戈。

    不过贾黄中却有不同意见:“某不敢保证所有蕃兵都可信,但至少现在能听懂官话雅语的,一定愿意为朝廷搏命。”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神情十分坚定:“来西海这么久,某一直在蕃兵之中教授语言,知晓这些夷人蕃兵从前境遇如何。”

    说着,他环视屋内诸人,继续开口:“彼等蕃人,吃穿不说比得上我朝廷精兵,便是比海城内普通百姓,也稍逊一筹。

    “吕镇守招兵,随无优待,甚有打压,但衣可暖身、食足饱腹,不到月余而有两万。

    “有此,蕃兵之内,心向朝廷者不知凡几,吾等教授语言,亦得其敬重而向往。此等蕃兵,当可用之!”

    仅仅为了能吃饱穿暖,就背叛国家?

    别说出身优渥的吕端,就连家境贫寒的白茅都难以理解。

    倒是苗崇安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毕竟是军人,知道某些时候军兵甚至能为了拿不到钱吃不到饭而砍了主将。推而广之,现在有人为了能吃饱饭而换一个朝廷效忠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仔细向白、吕二人解释后,在座四人终于达成共识,尝试使用蕃兵来对付西海治下豪强。

    那么问题来了,吕端身为总指挥,要坐镇西海城,谁去统率蕃兵?

    虽然贾黄中说部分蕃兵可信,但怎么区分这“部分可信的蕃兵”,以及如何突破语言障碍指挥这些蕃兵,发挥他们的战斗力,全都是问题。

    这些问题综合起来,就决定了统帅的人身安全。

    静默良久,白茅长出一口气:“这边我职位最高,就我来吧。”

    当年关中匪乱,他冒险给陈佑送信,因着这勇气与侥幸脱难之后仍记挂百姓,这才得了陈佑看重,是以有后来的接连晋升。

    如今做到少府少监,他的勇气未曾抛舍!

    人选确定,快速商讨整顿蕃兵之后该如何行动,一切议定,白茅带着两百余周军离开西海城。

    为了保证西海城的安稳,吕端之前把两万蕃军分散到肥筑四地,目前离西海城最近的一处在唐津,大约有一千人。

    如果能控制住这一千人,白茅的安全就有了基础的保证。

    从西海城到唐津,不到百里。

    虽然风雪迟滞了白茅一行的速度,但离开西海的第二天,唐津就出现在白茅的视线中。

    呼出一团雾气,白茅看着前方低矮的城墙,吩咐道:“整顿队列,莫要叫城中蕃人看轻。”

    “是!”

    负责保护他的校尉答应一声,呼喊着叫下属准备。

    白茅也没有闲着,他捧起一捧干净的雪揉揉脸,让自己变得精神起来,随后十分谨慎地取出携带的公服换上,将障尘掀开,端坐在马车中。

第七百二十三章 我自蹈险全臣节(二)

    唐津是一座小城,原来的主人已不可考,早在海军登陆的时候因为反抗被灭了满门。

    现在的唐津,除了一千蕃兵外,只有一千多平民。

    除了因为马匹被周军收走导致没有骑兵外,这一千蕃兵弓箭刀枪俱有,部分精锐甚至还有披挂甲胄。

    若是在唐津小城打起来,白茅这两百人,定是凶多吉少。

    前路未卜,风雪载途,白茅此时却十分平静,他乃是朝廷官员,当朝四品,首相门生!

    唐津城门就在眼前,只是城墙之上却看不到人影。

    白茅吩咐道:“呼喊吧。”

    校尉章成云答应着,干脆地叫来营中嗓门最大的三名士兵。

    不过片刻,宏伟嘹亮的声音在唐津城上空飘荡:“中大夫,少府少监白公视察唐津!城中守将速速开门来见!”

    接连喊了两遍,紧接着又用临行前向传法院吏员学习的日语喊了两遍。

    等了一阵,唐津城好像突然醒了过来,城墙内有了动静。

    当有人从城头探出脑袋看到列队等在门外的周军后,过不多久,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数十名蕃兵慌忙跪拜在地,或用汉语,或呼日语,高声喊着“拜见上官”。

    白茅朗声道:“起来!随某入城!”

    听得懂汉语的立刻爬起来,顺带把那些听不懂的同袍也拉起来,匆忙拾起兵器让到一旁。

    跨坐在马背上的章成云手中长刀抡圆指向城内:“入城!”

    二十名身着皮甲、手持长枪的骑兵分列两队走在前头,缓缓穿过低矮狭窄的城门。

    如果不是积雪难行,这时候骑兵冲锋入城才是最令人震撼的,章成云心中暗道一声可惜,随即引马走在马车前头,带着大部队入城。

    遭了一次兵灾的唐津十分空荡,周军行进在城中,只有不时出现的蕃兵跟在身后,看不到出来瞧热闹的普通百姓。

    章成云一路上看似目不斜视,实际上注意力一直放在周边越来越多的蕃兵身上,而且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握着长刀斜拖在马侧,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好在蕃兵们没有特别的举动,只是从大街小巷中走出,低声询问几句之后汇入跟在周军身后的队伍里。

    绕过一个路口,原本的城主官邸,现在的唐津营演武场出现在章成云的眼中。

    只见演武场上已经有蕃兵列阵等待,粗略看去,大约有六百余人。

    在蕃兵军阵前方,正对着周军来向的点兵台上,六七名身着轻甲的蕃将立在台上,分明看见周军到来,却只是互相看了看,而没有上前来迎接!

    章成云见此,心头一跳,握着长刀的手不由微微用力。

    很快,白茅乘坐的马车也转过路口,身着赤红公服端坐马车上的白茅出现在演武场蕃兵眼前,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他们或许不知道什么是“中大夫”,也不清楚什么叫“少府少监”,甚至能否听懂汉语都是两说。但他们清楚地记得,当初击败他们统帅,将他们俘虏整编的那个周国上官,就是穿得红色衣袍!

    白茅自然也把演武场上的情形看在看在眼里。

    两百周军簇拥着白茅的马车抵达演武场前,站在演武场边缘的蕃兵强忍着心中恐惧没往后退,但也不时扭头看向站在点兵台上的将领。

    马车停下,章成云手腕一转,长刀的刀柄杵在地上,高声到:“少府少监在此,尔等还不拜见!”

    台上领头的将领用十分熟练的汉语回应道:“我大藏左卫门只听说丁都监、吕镇守,没听说什么少府少监!”

    白茅仔细打量着点兵台上诸将,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镇守府调令拿给他们看。”

    话音刚落,大藏左卫门突然用日语高呼。

    以白茅半桶水的日语水平,大概能听到其中有几个明显敌意的词语。

    现实不出他所料,在大藏左卫门呼喊之后,前后蕃兵全都犹犹豫豫地端起武器朝向周军,不少人脸上更是显露出明显的敌意。

    章成云反应迅速,立刻举刀喝了一声。

    他手下周兵当即变阵,护住马车警戒四周。

    白茅动作也不慢,知道这个大藏左卫门不可信,如果处理不当,很可能身陷绝境。

    他直起身子,怒喝道:“尔等欲为叛逆乎!”

    也不管这群人能不能听懂,直接朗声道:“我乃皇帝使臣!奉令讨伐叛逆!欲为唐人者后转!”

    大藏左卫门根本不和他吵,拔出腰间佩刀,朝周军方向猛然一挥,用日语下令进攻。

    只一瞬间,立刻就有那听不懂汉语且精神紧绷的蕃兵呼喊着冲了过来,顿时带起一阵冲锋潮!

    “杀!”章成云高呼一声,迅速翻身下马杀敌。

    就在此时,点兵台上突然有一将领拔刀:“喝!”

    兵甲交击之声响起,热血喷涌而出!

    “我乃唐将!怎可杀官!”

    大藏左卫门怒目圆睁的脑袋耷拉在脖子上,冒着热气的鲜血汩汩流出,润红了他脚下的残雪。

    动手的将领则是一边喊着,一边警戒着远离同僚。

    留出足够反应的安全距离之后,他用日语高声制止蕃兵。

    与此同时,队列中那些能听懂汉语的蕃兵们也反应过来,一个个将武器往身边那些准备朝周军冲锋的同胞身上招呼。

    更有机灵的蕃兵用奇怪的语调高喊“杀贼”。

    台上剩余的将领也反应过来,哪怕根本没几个人注意他们,他们也抽出武器喊着表忠心的话语在已经倒地的大藏左卫门身上一人来了一下,然后跟着一开始动手的那人喝止陷入乱斗的蕃兵。

    半刻钟后,唐津城内平静下来。

    六七百蕃兵顾不上脚下的鲜血残肢和尸体,更顾不上地面冰冷,一个个头朝白茅拜伏在地。

    一直安坐如故的白茅抬手擦掉溅到他脸上的血迹,起身在军汉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少监!”

    章成云一面警惕地看着四周蕃兵,一边低声呼喊,试图阻止白茅。

    “无妨,我们去点兵台。”

    白茅语气平静,一边向前走,一边吩咐:“伤兵立刻救治。”

    几步之后,他来到蕃兵将领面前,停在最先动手的那个将领前方:“你是何人?”

    “回上官!我叫佛前秀三郎!是圆成大师的弟子!”

    日本信佛者多,释圆成比五松更受普通百姓的欢迎,只要听过释圆成说法的,都能恬着脸说自己是释圆成的弟子。

    白茅没在意真假,直接就道:“跟我到台上去。”

    佛前秀三郎闻言大喜,连磕三个响头,沾了一额头的血水泥污,胡乱擦了擦,仿若一只将要打鸣的公鸡般站到白茅身后。

    也就在对上章成云警惕的眼神后慌忙躬身行礼,然后继续骄傲地跟着白茅向前走。

    地上蕃兵们虽然没起身,却一个接一个往旁边挪,让开一条直通点兵台的道路。

    随着白茅向前,跪在他前方的蕃兵们仿佛向日葵朝太阳,又好像菱形磁针调整磁极,手脚并用地上转动,好让自己的头依然朝向白茅。

第七百二十四章 此世我心向往之

    等白茅在周军的护卫下穿过人群站到点兵台上,城内残余蕃兵几乎全部来到这里。

    十分巧合,这时候风雪渐消,只剩下演武场和街巷中伤而未死的蕃兵痛苦的呻吟声在耳边回响。

    白茅深吸一口气,血腥味钻入鼻腔。

    他已经习惯这种不适感,稍稍整理思绪后,朗声道:“叛逆大藏左卫门已被诛杀,其余胁从,一概不问!”

    这话一出口,跪在队伍最后面的几名将领立刻高呼出声:“上官仁慈!”

    随即能会说汉语的蕃兵也跟着喊“上官仁慈”,而那些没用心学的蕃兵只能张着嘴胡乱吐出一些音节,跟着身旁战友一块行礼磕头。

    白茅冷眼看着这些蕃兵,扭头看向佛前秀三郎:“我说,你翻译。”

    “是!”

    佛前秀三郎先是朝白茅躬身,然后转向跪在地上的蕃兵们,神情十分骄傲。

    “前些日子,西海镇守府颁发了《垦荒令》和《平税令》!”

    白茅一停顿,佛前秀三郎立刻用日语重复一遍,叫所有蕃兵都能知道。

    白茅日语不是很熟练,不过突击学了有半年,倒也能勉强听出佛前秀三郎有没有瞎翻译。

    “《垦荒令》规定了,只要是荒地,任何人都能开垦成为农田!且开荒之后免税三年!”

    这句话叫佛前秀三郎都愣住了,注意到白茅的眼神之后才反应过来,连忙仔仔细细翻译成日语。

    当佛前秀三郎将这句话连续喊了三遍后,场中的蕃兵们沸腾了!

    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白茅内心毫无波动,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所有蕃兵全都闭嘴,一个个跪在地上直起身子,伸长脖子直勾勾地盯着白茅,期望他嘴中还能说出更好的消息。

    “《平税令》规定,下至农夫,上至官员,所有人税率全都是三成!”

    又是一阵欢呼。

    只有那些家境不错的将校面露苦涩,显得不情不愿。

    “然而却有人试图反对这两道命令,大藏左卫门就是其中一个!大藏左卫门死了,还有更多的人,想要袭击朝廷官员,想要阻止你们垦荒免税,想要让你们比他们多交税!”

    白茅蓦然伸出手指着一众蕃兵,高声喝问:“你们要怎么办!”

    安静片刻,章成云突然举刀大喊:“杀!”

    他身侧周军也高喊:“杀!”

    佛前秀三郎更是一边振臂一边用汉日双语翻来覆去地喊着:“杀了他们!”

    终于,蕃兵们也跟着一道呼喊起来,会汉语的喊汉语,不会汉语的喊日语,夹杂一处颇为混乱,但却显得杀气十足!

    ……

    “你们到底是为商贾做官还是为百姓做官!”

    陈佑拍案而起,语气激烈。

    “分级税制,朝廷得利、百姓得利,尔等仔细思量,莫要凭白污了自己声誉!今天议事到此结束!”

    说完,他满脸怒气地甩袖而出。

    从都堂议事厅回到首相书厅的路上,不知多少官吏看到了陈佑的满脸怒容,一个个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当陈佑走进书厅之后,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整个人重又恢复平静。

    一切只不过是演技罢了。

    拍案而起也好,怒火冲天也罢,都只是表现给别人看的。

    两府宰相们从来不吝于表演,也能分得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毕竟,言语可以修饰,利益无法伪装。

    他刚坐下没多久,魏仁浦就敲门进来了:“平章今日这么大火气,应该不只是为了分级税制吧?”

    “我准备在税制上让步。”

    陈佑一开口,魏仁浦立刻就明白:“是有另一件事要推行?”

    “是学政。”陈佑点头,“我准备把学政从礼部剥离出来,重新成立一个部门专门负责此事。”

    “那科举怎么办?”

    “如果可能,划到新部门去,如果不行,就留在礼部。”

    “恐怕不容易。”

    陈佑既然郑重其事地推动成立一个新部门,必定会在开始的一两年牢牢抓着该部门的控制权。

    科举放在礼部,各位宰相至少都有机会插手其中,让某一届科举选材偏向于自己这边学派。

    若是放到新部门,那就只有等新部门走上正轨陈佑才会放手。

    而新部门走上正轨,意味着权力和利益格局又一次完成变动达到稳定状态。

    “他们总得选择一个。”

    陈佑笑笑,从抽屉中取出一份只有十来张纸的薄册子放到桌子边缘:“大概内容在这里面,你拿去看一下,顺便想想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调过去。”

    “行。”

    魏仁浦起身拿过册子,翻开第一页:“教育监?”

    “也可能是教育寺甚至教育部,视情况而定。”

    “职司既定,再想……军队扫盲教育?”

    魏仁浦说到一半的话,被册子上的内容打断了。

    他发出疑问,随即皱着眉仔细阅读这一条目下的内容。

    “子曰:有教无类。我希望天底下所有人都能读书识字,到那时候,才是向大同世界迈了第一步啊!”

    陈佑微微感慨一声,紧接着开始叙说自己的想法:“如果可能,自然是广开学校为上,可惜一来财政不足,二来没那么多教师。我想着,把这个计划分成三个阶段,用至少五十年来完成。

    “第一阶段就是军队扫盲教育,争取在五年内达成所有士兵都能简单读写的目标。为此,我希望能增加将校晋升时手下士兵识字率的考核,并把将校本身能否流畅读写作为一个重要指标。如果有取得发解资格的士子能够在军队基层扫盲五年,期满考核通过后直接授予七品实职。

    “第二阶段是全民扫盲教育,争取用十五年时间,达成八到九成百姓能够简单读写的目标。这一阶段将把辖区识字率作为地方主政官员和有司主贰官考核指标,安排识字老兵回乡扫盲并给予补贴。但凡士子在低识字率地区扫盲五年通过考核,给予永久发解资格。

    “第三阶段是全民义务教育,目标是在财政允许的情况下,用三十年时间,使全部适龄儿童都能免费学习读写,满足日常文字交流需求。”

    魏仁浦抬起头来,脸上震撼难去,忍不住道:“平章此言,实叫仁浦心向往之!

第七百二十五章 幸而黑白总分明

    “光有你我是不够的,我需要有一批人可以继承这一事业。”

    陈佑神情严肃。

    “教育,关乎未来。”

    沉默一阵,魏仁浦点头:“我明白了。”

    顿了顿,他又道:“若是如此,田税这边要稍稍让步。”

    陈佑不置可否,魏仁浦继续道:“我的意见是减少农田等级划分,提升加征面积下限。”

    假设原本农田根据肥沃程度分为上上至下下九个等级,自下中起每一级多征一成税;现在则只划分三个等级,哪怕中级比下级多征两成税,对于原本中下以上级别的农田来说,也会少缴很多税。

    再假设原本持有超过最低等农田超过一百亩就每亩多征收一成税,现在改成超过五百亩才每亩多征收一成税,再次少一大笔支出。

    陈佑稍加思索,点头认可:“可以。”

    “那我就叫税务监重新核算上书。”魏仁浦说完,举起手中册子示意,“学政现在放风么?”

    “再等等,开春再讨论学政事项,税制也可稍微拖一拖。”

    开春之后三件大事:天子大婚、春耕、科举。

    前两件事大概都定下了,没有可供争议之处,只有科举,明年的主考官还没确定。

    很明显,陈佑决定用税制和明年科举选才的倾向性做筹码,必要时候还可以直接把科举本身作为筹码放上去。

    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其他宰相总得选一个。

    魏仁浦心中了然,点头应下,闲聊几句便告辞离去。

    ……

    散衙回到家中,巴宁泰正在更衣洗漱,其妻邺国夫人杜氏走进门来:“今个蕙娘和范大一块过来,你赶紧换好衣裳去正堂等着。”

    杜氏口中人物乃是范昌祐和妻子巴氏。

    当然在老祖母眼里,她的蕙娘永远排在范昌祐前面,毕竟一个是养了十多年的嫡孙女,一个是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孙女婿。

    巴宁泰动作一顿,随即口中敷衍着:“行行,某晓得了。”

    “在家里收一收你那宰相气派,蕙娘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杜氏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巴宁泰虽然不想听,可也没打断,就在杜氏的唠叨声中换好燕服,夫妻二人一同前往正堂。

    路上还在可惜他提前叫仆下备在书房的羹汤,白白浪费了,一通抱怨惹得杜氏连连指责。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着一路斗嘴,直到进了正堂才安静下来。

    过不多时,范昌祐便带着妻子上门拜访。

    见礼之后问答几句,巴宁泰直接起身:“助之跟我去书房,这边留给她们娘俩。”

    “好。”

    范昌祐答应一声,然后看向坐在杜氏身边的妻子:“那我就先跟翁丈过去了。”

    出了正堂,范昌祐跟在巴宁泰身后朝书房方向去。

    本是无言,行至半路巴宁泰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栏杆外苍凉的水池,开口问道:“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蕙娘思念祖母,这才上门拜访。”

    范昌祐站到栏杆边上,面朝巴宁泰微微躬身。

    “是么。”

    巴宁泰扭头盯着范昌祐。

    范昌祐腰身愈加弯折,默然不语。

    一阵寒风吹过,巴宁泰抬头看向灰色的天空,长舒一口气,两道氤氲热气自鼻中喷出。

    他重又转身迈步:“之前在外也就算了,如今既然回京来了,就多带蕙娘回来看看。”

    范昌祐连忙跟上,同时答应下来:“好。”

    一前一后进入书房,巴宁泰先是摸了摸桌上盖着的瓷盏,脸上表情变得松缓,一边坐到桌后,一边吩咐仆役给范昌祐也盛一碗来。

    一老一小就这么坐在书房里安静轻啜羹汤。

    不知过了多久,巴宁泰终于满足地放下瓷盏,擦干净嘴角后开口道:“左右无事,你我手谈。”

    “请翁丈指教。”

    范昌祐答应下来,在巴宁泰的指挥下取出棋盒棋枰,在一张矮几上摆好。

    两人相对而坐,范昌祐摆上座子,请巴宁泰执白先行。

    “你用白棋。”

    巴宁泰不容置疑地将装着白棋的棋盒放到范昌祐面前,把黑棋拿过去。

    范昌祐先是笑着拱手:“还请翁丈留手则个。”

    言罢,拈起一枚白玉棋子,啪嗒一声落在六三。

    巴宁泰嘴里说着:“对弈如对阵,就是要敢打敢拼。”

    黑子落在八三。

    范昌祐尖,落子七四,同时开口:“翁丈毕竟尊长。”

    巴宁泰落在八四,挡一手:“你们那山长可不当我是尊长。”

    范昌祐停顿一阵,好一会儿才一边说着话一边跳开落于七六:“为国事计,些许小节难以顾及。”

    巴宁泰轻笑一声,没有说话,手上不停,直接打入白棋后方,落在四二。

    连续十手后,巴宁泰才在范昌祐思考的时候出声:“这些年在京外做亲民官,感觉如何?”

    范昌祐停止思考,抬头看向巴宁泰,脸上带着些无奈:“着实感觉为政之难,不在庙堂之上,而在江湖之远。”

    “哦?作何解?”

    “中枢政令再好,落不下去也是枉然。”

    范昌祐突然出手,脱离焦灼之地,落子于十三三。

    然后才继续道:“县里十来个乡,只要一时没注意到,就有不把朝廷政令放在眼中之人之事!”

    随手落下一子,巴宁泰继续问:“你是如何解决?“

    “无法,只能花时间,一处一处查看。”

    一子冲出,范昌祐愈加无奈:“虽非自夸,可天下数千县,能如我者又有几何?如此,也不怪朝廷政令多有无用者!”

    巴宁泰轻笑一声:“事必躬亲,可不是好法子。”

    “翁丈可能不知,能事必躬亲,还是借了山长和翁丈之威。邻县县令就因在租赁农具一事上看得严了些,今日南乡急报,明日北乡生乱,折腾了两个月,其人终于放手,只在县城看看公文以示监管。”

    再长一手,巴宁泰皱着眉道:“我记得你旁边那个县,严打时候抓了五百多人吧?当时闹到都堂,还派了御史下去调查。”

    “是的。”

    说到此事,范昌祐言语间不由显露出钦佩之情:“他忍了大半年,暗地里搜查罪证,趁着严打发难,州衙都无法阻止,叫其一举掌控住县内局势!”

    “可惜终究得罪了人,若非董成林和宁强死保,他早就被放逐到岭南去了。”

    堵住巴宁泰的进攻后,范昌祐感慨道:“好在这朝堂之上,还有不顾私利之人!”

第七百二十六章 片瓦尺土不可弃(一)

    这一老一少还是第一次聊这么久。

    一开始还是你一言我一语,到后来基本上都是范昌祐在说他做亲民官时的经历以及感想。

    说不上是好是坏,但范昌祐通过自身经历得出的结论是:朝廷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惠及每一个百姓。

    若不是山长以及一些同道们依然保持着对大同世界的信心与向往,似范昌祐这等看得通透的人可能就会失望甚至绝望到自暴自弃。

    因为大量精力花在叙述上,再加上本身棋力差距,范昌祐很快就败下阵来中盘认负。

    巴宁泰等着范昌祐整理棋子的这段时间,缓缓开口:“助之以为,朝堂之上,何人势大?”

    范昌祐动作一顿,没有抬头看巴宁泰,低着头继续收拾棋子,嘴里回道:“足可做主者,还当是山长。”

    “呵,你也知道,说是群相,陈将明却隐隐立在吾等之上。别说政事堂,就连密院事宜,也多要陈将明批阅才能施行。”

    他看着略有些尴尬的范昌祐,语气稍稍加重:“我这枢密使,也忒没滋味了些!”

    眼看棋枰上没多少棋子了,范昌祐拾取棋子的速度愈加缓慢,试图靠这种行为多拖延一些时间——他实在是不想讨论这种话题。

    一个是传道授业的山长恩师,一个是妻家尊长。

    虽然他本心里认为老师更亲近些,可尊长毕竟是亲戚。

    “可饶是如此,我也未曾动过辞相的心思。窦伯菁、王松岭也不是自己要走的。你以为,为何如此?”

    巴宁泰问出这一句,没等范昌祐回答,直接伸手把棋枰上剩余的七八枚棋子拈起分好,同时嘴里说着:“还不是因为,只要在这个位置上,就有机会,就能抓机会。”

    棋子收拾好,他一抬手示意范昌祐再来一局,嘴里还说着:“当宰相是这样,在底下做亲民官也是这样。只要你坚持,就有成功的可能,如果放弃,就绝无可能成功。方才所说的那县令,岂不是正合如此?”

    沉默应对巴宁泰的布局进攻,好一会儿范昌祐才道:“昌祐谨记翁丈教诲。”

    巴宁泰捋须笑道:“孺子可教矣!”

    ……

    不知过了多久,巴宁泰神情复杂地看着纷乱的棋局,语气颇为无奈:“似这般局面,早些投了便是,何必挣扎?”

    范昌祐神色认真,继续盯着棋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翁丈既未能绝杀,则昌祐依然有获胜可能。”

    巴宁泰闻言一滞,哭笑不得地开口:“我也没叫你在这上面坚持。”

    又来回对了几招,范昌祐这才投子认负,然后笑道:“总归无事,多向翁丈学一学。”

    巴宁泰闻言,指点着范昌祐摇头失笑:“你啊!”

    说归说,老少二人再度摆开棋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人声:“相公!西府来人说是有军情急报!”

    只一瞬间,严肃的神情覆盖巴宁泰的面容。

    “备车!”

    巴宁泰看向同样站起来的范昌祐,语气稍缓:“今晚在府里吃饭,我叫小七回来。”

    小七是他孙子,也是范昌祐妻弟。

    范昌祐恭声应下,将巴宁泰送至书房门外。

    没过多久,巴宁泰就换好衣服坐上了等在正门的马车。

    枢密院信使跟在马车旁边一路小跑,朝洛阳宫赶去。

    从信使口中,巴宁泰得知这次军情是日本传来的,准确地说是西海镇守府送来的。

    信使无从得知具体信息,巴宁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渤海海军出事了!

    也不怪,毕竟前脚才要把海军都指挥使丁骁调走,后脚那边的文官就发来急报。

    巴宁泰冷哼一声,已经在考虑如何借助此事限制陈佑插手军事了。

    匆忙赶到枢密院,赵普和胡承约已经坐在议事厅中。

    “枢相到了。”

    “巴相来得早。”

    赵、胡二人起身打招呼。

    陈佑可以压制巴宁泰,不代表他俩可以不把这一位军功赫赫的枢密使当回事。

    “嗯。”

    巴宁泰点头致意,快步走进议事厅,坐到属于他的位置上:“什么情况?”

    兼任枢密副使的赵普快速介绍情况:“日本对海军和西海镇守动手了,至齐鹏飞离开西海,夷人已然包围丁骁。”

    胡承约补充一句:“则平已经派人通知诸相,应该很快就会赶到。”

    在听到赵普的话后,巴宁泰就知道他路上的考虑全部作废了。

    不过相比于海军叛乱,日本毁约进攻的严重程度要稍微轻一些。

    不等巴宁泰开口,薛崇和魏仁浦先后赶到。

    简单了解情况后,五人一同等待陈佑。

    过不多时,陈佑脚步平稳地走进议事厅,刚一进门就笑着抱怨:“本来今天下午要去书院,都出城了,结果被信使喊了回来。”

    “少听一节课,我想那些学生不会有意见。但要是多拖延一天,在日本的将士们恐怕会多死不少。”

    巴宁泰毫不客气。

    他是枢密使,军事上出了问题,他是第一责任人。

    陈佑非但没有变脸色,反而颇为赞同地点头:“说的也是,那么,先把齐鹏飞叫过来吧,转述过来的总归没有本人说得清楚。”

    陈佑坐下没过片刻,齐鹏飞便被唤到议事厅。

    这是齐鹏飞近四十年人生中的巅峰——周国朝廷中权势最大的六个人都要聚精会神听他说话。

    咽了口唾沫,齐鹏飞甚至不敢擦掉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微微低着头从抵达海军军营开始叙述自己的日本之行。

    不知过了多久,齐鹏飞站在议事厅外,恍如隔世的感觉涌上心头。

    而议事厅内,气氛不算凝重。

    不过在座六人全都眉头紧皱,权衡利弊。

    好一会儿,薛崇率先开口:“要我看,增兵吧,非但要保住西海,还要叫日本交出涉事将领!”

    巴宁泰看了薛崇一眼,随即颔首道:“此议可行。太湖水军一部早已换海船习练,前些时日为防渤海有变,姑苏一带兵马齐备,只待令下便可出发。”

    “当初之所以愿意接收日本求和停战,就是因为继续打下去损耗太大。”

    胡承约提出反对意见。

    他扫视诸人,继续道:“我认为守住西海就好,主要精力应该放在高丽上。只要高丽能够稳定,随时都能对付不遵诏令的日本。”

第七百二十七章 片瓦尺土不可弃(二)

    眼看两府宰相们又要各抒己见,巴宁泰懒得再听,直接看向陈佑:“将明怎么看?”

    这句话一问出口,胡承约等人不管是不是准备开口,全都竖起耳朵看向陈佑。

    如果陈佑和巴宁泰意见不同,那还有的吵,否则就是一锤定音。

    陈佑微微垂首,右手搭在扶手上,食指轻轻摆动,显然还没考虑好。

    可既然巴宁泰问了,他就不好再拖下去,稍稍一顿,抬头回应:“之前吕端送来的奏疏都看过,我认为是时候加快脚步了。”

    魏仁浦反应最快,直接脱口而出:“《平倭方略》?”

    巴宁泰等人不由皱眉回想奏疏内容。

    紧接着赵普开口:“不妥吧?”

    他没说哪里不妥,但在座众人都明白。

    胡承约有些犹豫,看了看陈佑,又看了看赵普,轻叹一声:“我也以为有些不妥。”

    薛崇没说话,他不想反对陈佑,可自身利益所在,也不想支持。

    问题的焦点在于对西海镇守府辖区的治理方式。

    吕端在描述了日本政治社会状况后,提出朝廷要想在西海站稳甚至图谋整个日本,重点是要拉拢分化。

    但不是拉拢分化上层,而是通过西海的建设,让日本蕃夷明白他们“有两个阶层”。

    培养日本民众,尤其是底层民众的阶层意识,将人数占绝大多数的下层民众与上层显贵区分开来,拉拢下层,打击上层。

    所以,要在西海优先做三件事:

    第一是宣传当地显贵欺压普通百姓的事迹和他们本身奢靡无度的生活。

    第二是减税分田,整顿治安,统法令、一刑罚,和第一条中宣传的以往生活做对比。

    第三是限制西海治下一家一户的田亩数和人口,强制大家族分家别户,削减财产。

    有没有效不清楚,毕竟还没有实施,但看起来的确有点道理。

    但是,抱歉,不能用。

    一旦这样的政策在西海施行发现真的好用,而且的确叫当地百姓生活变好,传到国内来怎么办?

    你叫朝廷是照此施行激起富户反抗,还是坐视不理等着某些有心之人借此掀起叛乱?

    用王彦川的话来说就是:吕端此人,不谋全局,实在是糊涂!

    虽然王彦川现在已经不是宰相了,但立场在豪强显贵这边的宰相依然存在。

    在陈佑的目光下,巴宁泰眉头舒展,先是同陈佑对视一眼,紧接着扫视其余诸人,缓缓开口:“自太祖皇帝建立基业,有周以来只闻开疆未闻弃土。”

    他语速愈缓,语气愈重:“天下虽大,片瓦尺土不可轻弃也!”

    屋内安静寂静无声。

    他这话相当于同意吕端的《平倭方略》。

    等了一阵,陈佑出声打破安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命如此,不可不从。”

    说着他看向巴宁泰:“那么,就让焦成绩过去,正好他儿子也在。调兵遣将诸事,枢密院仔细为之。”【1】

    这是放权,也是放责。

    巴宁泰愣一下,最终应承下来。

    陈佑点点头,继续道:“政事这边,叫工部梁尚同过去,嗯,就以日本经略安抚使的名义。具体方案道济和则平牵头拟一个出来,吕端的方略稍有不妥。”

    稍有不妥的意思就是,可以改得不那么强硬,但内核不能动。

    赵普等人松了口气,齐声应是。

    巴宁泰更是毫不犹豫,直接就道:“等下密院就下令太湖水军出发,诸位且等一阵。”

    这是要他们留在这边等签字。

    陈佑出声应下,巴宁泰直接带着薛崇、赵普前往他的书厅,同时派人立刻去寻焦继勋。

    巴宁泰一声令下,枢密院立刻飞速运转。

    身为周**事中枢,枢密院一动,整个周国的军事系统也跟着变动。

    原本要运往西北西南的粮草辎重转往苏州秀州,各大水军也要抽调人手向太湖和登州去,加上从京中出发以及各地抽调的禁军一道,随时登船前往日本。

    再就是各大船厂,暂缓商船生产,储料腾优先用于建造军舰。

    还有就是官员,这个不着急,但坐在枢密院议事厅的几位宰相已经商定,这段时间准备派到南边的主贰官先朝日本调。

    南边等着晋升或者调换的官员再多等几个月,到新科进士出炉就能从中原地区抽调官员过去了。

    该签发的公文全部签署完毕,巴宁泰三人先后回到议事厅,现在他们要写一份奏章送到天子面前。

    理论上,这种大事应该先上奏章等天子召集诸相商讨批准之后再执行的。

    只不过唐末乱世才过不久,幼帝登基的情况下,赵氏还能坐稳皇位已经算是陈佑这群人忠心耿耿了。

    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

    梁尚书府外,薛盛下了租来的马车,站在门口空地上,抬头看着门头上的牌匾,心情复杂。

    他是怎么都想不到,自家七哥短短几年就成了三品高官。

    尤其是,七哥还是跟着陈佑那厮才得到如今地位,着实叫他心里不是滋味。

    他站得时间有些久,好在他来过几次,门房认得他,这才没把他当成贼人。

    感慨一阵,他终于迈步。

    刚进门,梁关山就眉目带笑快步迎来:“临到年关把你叫来,家中可都安顿好了?”

    “七哥相召,别说年关了,就是卧病在床,也得过来!”

    “大过年的,说甚胡话!”

    梁关山冷着脸朝薛盛胳膊上来了一巴掌。

    薛盛也不恼,只是揉着胳膊跟在梁关山身后嘿嘿笑道:“这不是玩笑话么。我家那小子听说我要过来,非吵着要来找他七丈,吃我那婆娘好一顿教训。”

    “毕竟过年,你过来是没办法,你家大郎总不能把他妈一个人丢家里。”

    一路走一路聊,两人来到书房。

    等在这边的孩子见了礼就被赶出去,关上门后,薛盛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七哥这大过年的把我叫来,是为了甚事?“

    “还能是什么,为了你前途呗!“

    梁关山没有好生气的回了一句。

    “三哥他们能过得好,我就担心你!你就是一个小小的兵曹,说几句好话跟上官拉拉关系有那么难?”

    一说这个,薛盛默然不语,好一会儿才开口:“不是说李府尹要致仕了么,等他致仕就好了。再说了,府衙的命令我都听七哥你的,一点不差地干完……”

    梁关山不由嗤笑出声:“所以你才能从营正转回兵曹!”

    说完,他轻叹一声,摆摆手:“罢了罢了,平章早就忘了你这个人,我也不知道你还梗着干什么。”

    薛盛闻言欲语,正要开口,就听梁关山继续道:“年后我要去日本,过了年就走,你跟我一块过去,混些功劳也能提一两级。”

第七百二十八章 生民所仰当慎行

    谁知这话一出,薛盛噌地站起来,梗着脖子叫道:“哥哥怎地突然要去海外蛮夷之地!莫不是得罪了那厮被发配!我早就说了……”

    “小乙!”

    梁关山沉着脸喝斥,打断了薛盛的话。

    “你怎么回事!往日怎么不见你这么记仇!”

    薛盛撇着嘴不说话。

    梁关山捋了捋气,才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要是不愿意,就回长安歇着。日后你家大郎我们也能照拂一二,不至于叫他没依靠。”

    这话一出,薛盛立马变了脸色:“七哥!哪有哥哥去蛮夷之地,我这做弟弟的却跑回老家的道理!”

    “那就把你那小心思收起来!”

    薛盛乖乖坐好。

    梁关山实在是搞不懂,薛盛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同一个宰相闹别扭,甚至这个宰相还记不记得他薛盛这个人都是两说。

    但他从当年陈佑还在京兆府时就多次教训过薛盛,这时候真是懒得再说了,直接就开口说日本事项:“你可能不知道,新设立的那个西海镇守府现在出事了,镇守吕端为了守住西海,上奏朝廷在西海施行新政。”

    梁关山冷着脸,薛盛也不敢作妖,双手搭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听着。

    “焦成绩已经带兵前往西海压阵,叫我过去也是同样的理由,给吕端挡一挡风浪。而且,看平章的意思,以后说不得也要在国内如此施为。”

    薛盛恍然大悟,嘴巴张了张,还是没敢说话,眼巴巴地瞅着梁关山。

    “讲。”

    虽然梁关山语气一点都不客气,但薛盛根本没在意,急忙开口:“我就说嘛!以七哥的本事,怎么可能不被重用!”

    “都是平章提携。”

    梁关山神情淡然地回了一句,紧接着对薛盛道:“焦成绩临行前,我特意去找了他,给你求了个校尉的位置。虽然你这校尉真上阵杀敌的机会不多,但这半个月你把弓马功夫捡起来,别在参政面前留下一个只能靠关系的印象。”

    “七哥……”

    薛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确对梁关山投靠陈佑这件事耿耿于怀,这么些年一直放不下,但不得不承认,现如今身为工部尚书的梁关山,在有陈佑做靠山的情况下,真的不虚焦继勋。

    可为了他区区薛盛的前途,竟然低声下气地去低头示好……

    薛盛感动不已,梁关山却看得一头雾水。

    在他看来,利益交换稀松平常,自己付出一些好处让自家兄弟能有个好前途,怎么算都不能说亏。

    在高处站久了,他一时半会无法理解薛盛的想法。

    不过没关系,只要薛盛愿意好好努力,管他怎么想,毕竟都快五十的人了,只要稳重下来就差不到哪里去。

    ……

    潭州湘潭县。

    宁强坐在驿馆客房中翻看今日送达的邸抄。

    桌子上还摆着最新的《周山时政》与河南府流行的其他报刊。

    潭州这边曾经是一国首府,繁华程度不低,自然也有报纸。可惜毕竟远离中枢,多是些市井小报、坊间传闻,宁强看了两期就叫底下人不必再买。

    没办法,远离京城,除了与京中亲朋信件交流,他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观察朝廷政局。

    他手里的这一份邸抄,记载了两府发布的有关西海镇守府的一些符令。

    朝廷邸抄篇幅有限,基本只截取了部分关键内容,涉及到的诏书律令奏章更是只有一个名字,如非熟知内幕者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周山时政》就不同了,非但花了大篇幅来讨论西海局势,甚至还专门腾出版面附上吕端的《平倭方略》,逐一点评方略中获两府批准的内容。

    周山出品的报刊,不用多说,立场肯定在陈佑这边。

    所有的分析,全都避开了西海政策可能对国内豪富产生的不良影响,只是说这样能够为朝廷开辟疆土找到一条新的道路,对各级官员、大小商贩甚至普通工农,都是一个重大利好。

    而河南府的其他报刊就不一样了,有那等和《周山时政》一般立场的,也有持相反立场的。

    尤其不少作者或者说报刊,看似中立甚至支持,实际上却暗搓搓地反对。

    看似中立者一般是说一些诸如“尚需注意者……”、“此仍需仔细思量……”之类的话。

    而明为支持实为反对者,干脆高呼“此必将削豪富而利小民”、“一而广之,豪强不复,庶民遂安”、“昔有往圣隳三都,今有大贤灭权贵”。

    宁强放下报刊,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眶。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一次《平倭方略》部分通过有些蹊跷,以至于朝堂上没有达成共识,虽然已经开始推进,但争斗拉扯还在持续,说不得就会影响到西海镇守府。

    仔细想了想,他注水研墨,摊开纸张开始给陈佑写信。

    “将明公钧鉴

    “强在潭州,闻西海镇守吕端之《平倭方略》获批,殊为惊喜。然则欲明制度,必有群小鼓噪,强深为公虑……其一者在赤县,强虽希冀方略所言早日广及天下,然西海之势未成,于赤县之内当以安豪富之民为上。其二者在西海……”

    他原本只准备就西海事务说一说自家的看法,谁想到一提笔就停不下来。

    西海事务只占一小部分,后面大部分篇幅都是他这段时间的见闻思考,并不局限在农事上。

    他这边还没写完,房门就被敲响,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皱眉看向门口,放下手中毛笔,不动声色地握住坐席旁的剑柄,出声问道:“谁?”

    “参政,鹏远来汇报明日安排。”

    “进来。”

    他的亲信幕僚关鹏远推开门走进房间,然后十分自然地回身关门。

    见只有关鹏远一人,宁强才松开剑柄:“湘潭官员都安排好了?”

    “是的。”

    关鹏远坐到离宁强不远处的椅子上。

    “蒯县令安排参政明日上午先去涓湖周边,下午入乡查看。”

    “看来他对涓湖很有自信,我也想看看这个灌溉良田三百顷涓湖到底是什么样。”宁强轻笑一声,“可惜,明天无缘一见了。”

    虽然湘潭官员安排了明天的行程,但宁强并不准备按照行程走。

第七百二十九章 大风源自湘潭起(一)

    关鹏远毫不惊讶。

    宁强出京以来,或者说从他在登州开始,在外出巡察的时候就很少听从地方官吏的安排,多是临时提一个去处。

    虽然因为路程的缘故,地方官员依然有时间去准备,可这突然袭击,总会露出一些马脚。

    不严重的宁强就当没看到,若是严重,那负责官员可就不仅仅是丢面子这么简单了。

    宁强出京后已经连续奏请政事堂罢免了三名县令以及七八名各级官吏。

    如此作为,再加上前几年主持严打扫落一批官商豪富,宁强成了最招人恨的参政。

    关鹏远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薄册子,继续介绍明天的安排:“朝廷新给参政增派的护卫已经抵达长沙,明天会在马都指的陪同下来湘潭接手护卫任务。参政是要在县城等护卫抵达,还是先到乡里去看看?”

    “从京中带出来的还有二十多,再加上潭州师的五十人,足以保证安全。你让县衙安排人手接应,禁军到县里先住下,等我回来。”

    “好。”关鹏远用铅笔记在本子上,“这样的话,蒯县令的安排是辰正出发,巳正前后抵达涓湖周边,午时许在涓湖旁的彭山村用餐。下午一直到申初都在彭山村及周边村落考察,最迟申末返回湘潭。”

    “可以,就照这来。”

    时间无所谓,反正除了出发时间,他根本不会照湘潭县令的安排走。

    ……

    长沙城,福瑞源酒楼。

    潭州司兵吴永书坐在二楼的隔间包厢里,扭头看着窗外,静静等候。

    他选的这个隔间,正好能从窗口看到酒楼正门。

    眼看天色渐晚,他等的人依然没到。

    一声叹息,白雾从他口中涌出,被热气遮挡的,是他脸上不知是喜是悲的神情。

    转头看向门外,开口呼唤酒楼伙计。

    伙计进门,他直接点了两个店里最贵的菜,正要叫伙计出去,一扭头看到一名身着军服的中年男子骑马来到酒楼门前。

    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加了几个特色酒菜。

    伙计离去没多久,隔间门再次被退开,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某家来迟了,程文莫怪!”

    吴永书起身笑道:“都指来得正好,我刚叫人上菜!”

    来人是潭州团练师都指挥使马振丰。

    “嗨!京里来的那厮,油盐不进,某说今晚做东请他吃酒,怎么说都不愿意,真真气煞我也!”

    马振丰一边大马金刀地坐到吴永书对面,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禁军将领。

    对面吴永书却是呵呵笑道:“那倒是要多谢那厮,要不是他不愿受都指的请,我哪来的机会同都指一块喝酒啊!”

    “唉~”马振丰连连摆手,“不能喝,不能多喝,不能喝多了!明天还要去湘潭寻宁参政,今晚可不能喝多了!往后咱俩还有机会喝。”

    吴永书虽然不常去军营,可他毕竟兼任的潭州团练师副都指挥使,同马振丰关系不差,喝酒的机会自然多得是。

    说这话,酒菜上桌。

    吴永书起身提壶给马振丰倒酒:“特意点了他家的镇店之宝青莲堂,都指一定得多尝几杯。”

    “那可好!这青莲堂我是越喝越想喝!”

    马振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自己拿过酒壶重新倒满,然后继续抱怨:“就一个小小的军使,摆那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节度使呢!”

    吴永书一边劝酒一边宽慰:“毕竟是禁军校尉,日后又常在参政身边护持,心高气傲实属正常。左右就这两天,明天不就走了么。”【1】

    军使乃是禁军一都之长,正常是从八品。

    虽然团练级别比禁军低,但马振丰身为潭州这样大郡的师都指挥使,七品是有的。

    耐着性子伺候着京里来的八品校尉,还被各种冷面相对,私底下发发牢骚已经算他有涵养了。

    “嗨!晦气!”

    满腹牢骚化为两个字,马振丰再次举杯:“干了!”

    这一顿酒一直喝到半夜才停,两人出门时马振丰已经站不稳了,倒是吴永书依然清醒,搀着马振丰出门,登上早就备好的马车,径直朝城内秦楼楚馆所在处赶去。

    ……

    夜色深沉,湘潭令蒯新彦正在县衙后堂焦急等待。

    自从他在湘潭买地建房之后,就从来没在县衙待到这么晚。

    今天实属例外。

    毕竟明天参政宁强要下乡视察,视察结果关乎他的前途命运,种种安排必须确认无误。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蒯新彦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可是允臣回来了?”

    “正是学生。”

    来人是一个三旬文士,蒯新彦门下幕僚沈希圣。

    “怎么样?”

    蒯新彦将幕僚迎进屋内,坐下之后直接开口询问。

    借着灯光能看到沈希圣一副风尘仆仆的形容,甚至连一口水都没喝,直接就到:“都通知到乡里了,只等明天看宁参政怎么选了。”

    “那就好。”

    蒯新彦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终于忍不住抱怨一声:“你说这宁参政非要乱跑作甚,就不能体谅体谅咱们吗!”

    沈希圣苦笑着给自己倒了杯冰冷的茶水润润嗓子,没有接话。

    好在蒯新彦没有继续往下说,直接转过话头:“马匹都准备好了吧?不要到时候出问题。”

    “明府放心。只等明天宁参政选定目标,我等立即快马先行前去布置。”沈希圣这两天也不轻松,但在幕主面前总得保持游刃有余的智囊形象,“虽比不上精心准备的彭山村,可今日既已通知,明天再纠正一些细微之处,不会有大问题。”

    “那便好。”

    蒯新彦起身:“允臣你今日着实辛苦,快些回去歇着吧,明日还有得累。”

    “此乃学生之责。”沈希圣回了一句,恭敬告辞离去。

    目送沈希圣离去,蒯新彦长舒一口气,给桌上烛台罩上防风罩,端着它将其它灯盏一一吹灭,出门朝后院走去。

    来到他住县衙时的卧房外。

    透窗看去,屋内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生气。

    蒯新彦敲了敲门,轻声呼唤:“路先生,路先生?”

    片刻之后,房门打开,露出一张警惕的脸,借着烛光四下一扫,然后才看向蒯新彦,语气轻缓:“明府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蒯新彦也不进门,就站在门口说话,“不会叫宁参政发现不妥。”

    “那就好。”

    站在门内的陆先生露出笑意,只是这笑容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瘆人。

    “只要宁参政看不出来问题,有御史帮明府说话,不说升迁,保住位置不难。”

第七百三十章 大风源自湘潭起(二)

    蒯新彦脸上悲苦之色一闪而过,紧接着被真诚掩盖,看着路先生诚恳道:“有劳先生在御史跟前美言。”

    “放心。”路先生语气慎重,“一桩桩事项,御史都记在心里,忘不了你的功劳。只要度过此劫,定有报偿。”

    说着,他又叮嘱道:“只是切记,御史现在正在桂州,我亦未曾来过此处,莫要走漏了风声!”

    蒯新彦点头:“我都晓得。”

    又核对一些注意事项后,蒯新彦端着烛台转身离去。

    转身的一刹那,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报偿什么的,都是虚的,他现在只求安稳无事。

    一想到此处,就不禁后悔,当初不该为了贪那么点钱财上下勾连欺压百姓。

    如果没有贪财欺民,就不用贿赂荆湖地区的巡察御史。

    没有贿赂御史,这时候就不会提心吊胆期待宁强什么都看不出来。

    走到无人处,蒯新彦终于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

    日升月落,星辰隐去。

    宁强在天光微亮之时就起床洗漱了。

    过了年这天亮得越来越早,对宁强这般习惯早起的人来说的确方便不少。

    只是他昨日才入住湘潭驿,驿馆内厨子不清楚他的作息时间,等他洗漱完,才有人把还在睡梦中的厨子喊醒。

    这是底下人工作没做好,宁强没有怪驿馆人员,回到房间一边读书一边等待。

    只他一人倒还好,主要是跟着他一起的七十多名士兵也要吃饭,这时间就花得多了。

    好在驿馆不止一个厨子,也不止一个灶,也就比平常多等了一倍的工夫,饭菜就好了。

    宁强正在吃饭时,县令蒯新彦带着一大群人匆忙赶来驿馆。

    令、丞、簿、尉四人围坐在大堂一张方桌旁,大眼瞪小眼互相望着。

    这四人,怎么说呢,说沆瀣一气也行,狼狈为奸也不为过,总之都干过一些不当人子的事。。

    偏偏因为大家都不干净,日常扯皮争斗从来没有往上面捅,现在面对宁强这样的危机,更是齐心协力想要糊弄过去。

    互相盯着看了许久,四人不知道看出了什么,突然在某一瞬间十分默契地点头,然后都好像松了口气一般。

    不等他们继续交流,吃完早饭的宁强从后院出来了。

    “都到了?”

    “见过参政。”

    四人连忙起身行礼。

    宁强上下打量四人,随即点头以作回礼:“出发吧。”

    ……

    潭州团练师军营,禁军校尉叶红枫瞪着眼前的军汉,凶狠的态度仿佛要吃人一般:“你们都指呢!”

    如同恶龙咆哮。

    他面前的团练好似一只小白兔,在龙口之下瑟瑟发抖:“回官人,小的……小的也不……不知道……”

    “你是他护卫你不知道?”

    叶红枫双目圆睁,重重上前一步。

    他跟前的几名团练不由自主缩着脑袋往后退。

    “你他娘的这怂样在禁军早被砍了七八回!”

    他们这副模样,叫叶红枫愈加火大,抬手欲打,想到这不是自家兵马,这才硬生生忍下来,右手猛然挥向营门。

    “滚去找人!”

    团练们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着跑远。

    身边再无旁人,默默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下属才出声问道:“军使,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向导都没了!”

    说着叶红枫火气又大起来,一连串的脏话不要钱地往外蹦。

    两名下属面面相觑,不敢多说。

    骂了一阵他叶红枫才冷静下来。

    “不行,不能这么干等。去,把这里能做主的人喊出来!咱们不等马振丰了,找个熟悉路的,带上地图直接出发!“

    “那粮草辎重……“

    “把咱们自己的带上,等接到宁参政,再回来长沙要!”

    一切都以参政宁强为重。

    这是叶红枫此行的行动准则。

    他可没忘记,他带队出来的原因,是宁强多次遭到强人袭!

    前任宋杞言可没有禁军随身保护,更不可能一下子有五百禁军随行!

    可想而知,宁强的处境危险到何种地步。

    叶红枫不敢再想,他甚至不敢去想马振丰是不是在谋划什么。

    一边召集团练师中层校尉说明情况,一边命令下属整顿,即时出发。

    ……

    某处青楼,吴永书睁开眼,入眼是一双如丝媚眼,娇艳欲滴。

    抬手从光滑的腰腹往下滑去,十分自然地开口询问:“马都指醒了么?”

    女子用脸贴着吴永书的胸膛,一边用手指画圈,一边回答:“还没呢。官人要起床吗?”

    “现在什么时候了。”

    “之前出去看,早就到辰时了。”

    吴永书闻言,脸上神色愈加放松,捏了一把:“今日无事,再睡一会。”

    在他的隔壁,马振丰呈大字躺在床上,鼾声如雷。

    他身上被子甚至都没盖好,若非房内暖和,他这么睡说不得会冻出病来。

    房内梳妆台前一女子正细心打扮,分明已在收尾,仔细看去,却好像刚刚起床一般慵懒诱人。

    打扮完毕,又脱下衣裳躺到马振丰身边,调整姿势盖好被子,争取能够在马振丰醒来的第一时间发现,然后给出充满爱意的注视。

    毕竟,钱不是那么好挣的。

    ……

    浩浩荡荡一行人在百姓看热闹的目光中走出湘潭县城。

    光是宁强的护卫就有七十多人,再加上县衙二十多人,百十来人一起行动,其中夹杂着官吏军汉衙役,怎么看都像是狗官出巡。

    宁强并不想如此,他更愿意轻车简从,能与普通百姓好好聊聊。

    可惜为了生命安全,他不能那样做。

    走出两三里路。宁强的马车突然停下。

    得到通报的令丞簿尉连忙下车,一路小跑来到宁强马车边上。

    顺了顺气,蒯新彦出声询问:“参政可是有事吩咐?”

    宁强挑开窗帘:“不去涓湖了,今天先去东河村。”

    “先去东河村?”蒯新彦不由自主抬高声音。

    随即在宁强的目光下缩起脑袋恢复正常音量:“没有事先准备的话,东河村恐怕没办法负担一百多人的餐饭。”

    “无妨,带了干粮。”宁强顿了顿,补充道,“你们那份我也让人带了。你先派人叫彭山村不必准备午饭了。”

第七百三十一章 大风源自湘潭起(三)

    蒯新彦无法反驳,只得点头应下。

    宁强都跑了这么多地方,他的种种作风早就传播开来。

    尤其蒯新彦这种同巡察御史互相勾结的,消息更是灵通

    之前那句纯粹是想尝试能不能让宁强改变主意,不能改变也就没必要再纠结。

    队伍继续向前,过了一个路口后转向朝东河村去。

    与此同时,沈希圣带着三名亲信衙役快马加鞭朝彭山村方向赶去。

    确定宁强一行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动静后,立刻调转马头往东河村赶。

    这是一早就商定好的计划。

    即便宁强没有叫他们派人去通知彭山村,蒯新彦也会提出这个问题,借机让沈希圣快马离开,赶往宁强提出的新地点。

    至于彭山村浪费的粮食。

    笑话!

    天大地大,能有他蒯新彦的前途大?

    只要能保住前途,别说浪费一顿饭了,就算是叫他带着湘潭上下把鸡鸭鱼肉全部扔掉,天天啃干粮都没问题!

    伏在马背上,沈希圣眯着眼看路,脑子里却在回顾计划。

    时间紧迫,能安排的地方很少,重点是不要让村民乱说话。

    只要做到这一点,政策执行上有点小错小漏无伤大雅。

    希望乡长、村长能完成任务!

    沈希圣目光坚定。

    一行四骑在泥土路上狂奔,卷起阵阵飞尘,也就离得够远,否则早被宁强发现了。

    “右转!”

    沈希圣马鞭向右挥舞,正要勒缰降速,突听“嘣”的一声!

    他还没反应过来,马匹痛苦的嘶鸣声在风中回荡。

    而他,只听得耳边空气呼啸,整个人仿佛失去重量一般,那一瞬间天地倒置,大地朝他头顶砸来!

    片刻之后,四声闷响。

    沈希圣重重砸在地上,马砸在他身上,叫他浑身痛至僵硬,眼前一片金星回旋。

    不等他痛苦缓解,就有人掀开路边枯枝杂草,从坑里跳将出来,冲到他面前。

    甚至没有推开压在他身上嘶鸣不已的马匹,直接抽刀架到他脖子上,恶声恶形地询问:“你要去哪!”

    沈希圣晃晃昏昏沉沉的脑袋,一时间没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你要去那个村?”

    那人再次问了一句。

    这下沈希圣反应过来了。

    他咧开嘴,露出满是血丝的牙齿:“原来是你们。不知道背后主子是谁。”

    说话间,那人的同伴已经从衙役口中得到了答案,随手一抹处理掉衙役,看向沈希圣,语气不快道:“是东河村,快些过去!”

    “晓得!”

    那人答应一声,没给沈希圣再次说话的机会,刀刃压下一拉,不理会喷出的鲜血,跟着同伴快速离去。

    路口,气管被割断的沈希圣发出老风箱一般的“嗬嗬“声,手指颤动着在地上划拉,却只留下一片杂乱无章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他脖颈间不再大量流血,只是偶尔膨胀起一个血泡,然后爆裂。

    沈希圣。

    终究死在此处。

    ……

    马振丰突然惊醒,眼前竟然是一张瞪着眼睛的大脸,他下意识就一巴掌甩过去。

    片刻之后,不理会面带掌印强自忍泪的女子,他快速穿好衣服,一边念叨着坏了坏了,一边推门而出,喊一声记账,甚至顾不得去问吴永书的情况,就匆匆离去。

    出了门翻身上马,无视城中禁止奔马的禁令,一路呼喊着朝军营赶去。

    来到辕门处,不理会门口刚从警惕转为放松的守卫,一边翻身下马朝里走,一边急声问道:“禁军叶军使呢?”

    “叶军使已经率部离开了,梅校尉被叶军使强拉去做了向导。”

    马振丰停住脚步,缓缓转身:“走了?”

    “走了。”

    “完了。”

    他面露苦色。

    “完了!”

    ……

    “前面就是昭山,到了昭山,就只剩下一半路程了。”

    潭州团练梅校尉扭头看向并辔而行叶红枫,言语间带着些讨好:“稍微走快一些,过了晌午就能到湘潭。”

    “那就加快速度。”

    叶红枫面色严肃,扭头看了眼路上行进的下属,只见走了三四十里依然队列齐整,这才脸色稍缓。

    一路走来,只有他手底下着些禁军将士,才让他感觉到朝廷仍然有精锐。

    梅校尉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由满是艳羡地奉承:“军使麾下强兵,实叫卑职向往,也就只有这等强兵,才能被授以保护参政的职事吧!”

    人都爱听好话,尤其这种搔到痒处的好话,更是叫人如同舐糖饮蜜,受用不已。

    叶红枫也不例外,脸色愈加缓和,稍稍自矜道:“普普通通,梅校尉手下兵马好生操练一番,也能如此。”

    “那也得我有军使的本事才成。”

    说话间,昭山这个依山而建的村镇就在眼前,梅校尉适时提出建议:“左右路程不多,走了这大半天,军使不如在昭山歇一歇,喝水吃干粮,然后一口气走到湘潭。”

    叶红枫仔细打量麾下军兵,点点头,然后出声呼喝:“到前面的村镇歇一阵!”

    引起一片欢呼。

    ……

    隔着一片空闲的农田,一连串房屋出现在眼前。

    得到禀报的宁强掀开障尘朝前望去,轻轻皱眉。

    蒯新彦的马车匆忙赶上来,他冒着栽下去的风险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扯着嗓子介绍:“参政,这就是东河村了!”

    宁强点点头,出声问道:“这地怎么都空着?”

    蒯新彦愣了一下,随后面露茫然困惑的神色:“啊?”

    宁强见状,不再询问,挥挥手示意过会再说,便不理会蒯新彦。

    而蒯新彦则是坐回车厢,悄悄松了口气。

    他刚刚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个问题,只好装着噪音太大没有听清。

    现在得了空,赶紧考虑该如何解释。

    同时心里也在责怪沈希圣,怎么这种事情不想法子处理好,叫他在参政面前丢脸。

    渐渐接近村落,能看到空地上玩耍的孩童,倒是成年人,无论男女都没看到。

    “停下。”

    宁强喊了一声,马车停稳后下车站定,看着不远处警惕地看热闹的儿童,面色稍稍变得柔和。

    “我们走进去,马车马匹留在村口。”

    顿了顿,他扭头看向随行校尉:“乔校尉随我进村,团练先留在这边看护。”

第七百三十二章 大风源自湘潭起(四)

    吩咐下去,宁强没有立刻进村,而是走几步路下到田里,蹲下来拨弄长满杂草的泥土块。

    蒯新彦心里忐忑地弓着身子站在宁强身旁,心里暗骂沈希圣这点小事都安排不好。

    蹲在地上的宁强翻了翻土块,随手搂住一撮杂草,猛然一薅,带起一大团泥。

    仔细看去,也就表面一指厚的干土,再往下就是湿土。

    此处不缺水。

    宁强松了口气,四下眺望,入眼农田尽皆如脚下这般长满杂草。

    他不由面色沉郁,扭头看向蒯新彦,举起手中杂草示意:“这是怎么回事?”

    “这……”

    蒯新彦心思急转,他扭头看了眼村子,突然灵光乍现,语速飞快地说道:“这东河村地多人少,有些许抛荒!”

    宁强看向村落,好似认可了这种解释。

    他将手中杂草抛下,提起衣摆跳上路沿,沿着土路朝村子里走去。

    东河村是一个非常不典型的村子。

    按道理,这种村落大都缘河而居,所谓靠水吃水。

    偏偏东河村不是,村落所在距离湘水足足三里地。

    更为神奇的是,根据县衙的记录,东河村总共五十余户,百余丁,而有田万余亩。

    差不多一夫百亩。

    乍一看去,好似圣王之治再临世间。

    由不得宁强不好奇。

    然而从村口入村。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十分常见的破旧村庄。

    五十余户人家,大都住在村子这条大路两旁,只有十来户散落在路旁人家的屋后。

    一眼看去,尽皆是泥土茅草筑就的低矮房屋,便是屋门,也都是粗糙不齐整的木块拼接而成。

    唯一例外的是其中一家在屋后用树木围了一个后院。

    一如在村口看到的那样,整个村子,就没有成年人。

    甚至于,看起来年龄超过十二三岁的孩子都没有,街面上房屋间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或是三五成群玩耍,或是抱着更小的小孩看其他孩子玩耍。

    不过这些孩子在看到宁强一行人后,全都警惕地缩回家中,从门里探出头来好奇打量。

    宁强立在村中,虽未拔剑,四顾心茫然。

    “蒯县令。”

    骤然一声,蒯新彦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在,在!下官在!”

    “这东河村,是怎么回事?”

    蒯新彦此时再无其他心思,只是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这……这……下官……下官这……”

    宁强神情冷然,瞥了蒯新彦一眼,扭头看向北面。

    那边是湘水所在,隐约间有些动静。

    稍一思忖,他迈步朝北面赶去。

    身后众人赶紧跟上。

    从北面出村,一条土路延伸到河边,路两旁是不甚规整的农田。

    可以看到靠近村子的部分依然是闲田,倒是靠近河边的田地有劳作人影。

    不,不是劳作。

    百八十人在两个小孩的带领下扛着各式农具大步朝村子赶来。

    那群农夫在看到宁强等人的一瞬间,呼喊着朝村口奔来。

    乔校尉反应迅速,他先是高呼一声“保护参政!”,然后一边挡到宁强前头,一边抓起胸前哨子用力吹响。

    片刻之后,在村子另一边看护马车的团练们直接丢了马车紧张地跑过来:“保护参政!保护参政!”

    他们这边如此紧张,那边奔来的农夫们却是越来越慢越来越小声。

    差不多离了有三十丈,农夫们终于停了下来,脸上带着惶恐与不安地看着村口这衣着打扮颇为不凡的一群人。

    “就是他们!”

    出声的是两个带路的小孩,指着宁强等人高声提醒村里长辈。

    只一声,两个孩子就被亲近尊长拉到身后捂住嘴巴。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在这安静对峙的时候,蒯新彦站了出来,高声呼喝道:“某乃湘潭令!村长何在?”

    农夫们乱了一阵,一个气喘吁吁的五十多岁汉子杵着锄头走出人群,先是行了个不规范的叉手礼,然后顺了顺气,开口应声:“小民是东河村的村长,拜见明府。”

    他身后一群农夫不知“明府”是什么东西,但见村长如此,也一个个学着读音毛毛糙糙地行礼。

    蒯新彦昂着头受了礼,这才介绍宁强。

    只是宁强早就不耐烦了,直接排开乔校尉等人走到村长面前,拱了拱手问道:“你既是村长,这村子周边农田为何荒废至此?”

    村长低着头,语气含糊着回应:“小民想着先把水浇地种上。”

    “这边的地就这么荒着?”

    “这么多人,能干完的。”

    “宣农院没给你们讲过农时?”

    村长虽然紧张,听到这话也笑起来:“官人这话说的,就是不讲,咱也知晓甚时候种地啊!”

    “怎么跟参政说话呢!”

    蒯新彦出言喝斥,随即不理会连连道歉的村长,讨好地看向宁强:“县里面每年都会派人宣讲农事农时,只是没想到这偏远村落还有愚夫不依农时。”

    村长只是呵呵笑着不答话。

    宁强心知有异,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一群手足无措农夫,扭头对村长道:“带我到你们方才干活的地方去。”

    ……

    “怎么样?”

    “人太多。而且周围没有隐蔽点,过不去。”

    说话的汉子拍了拍手中的木弩。

    “至少要一百五十步才有机会射死。”

    领头的汉子嘿然:“六把弩都能叫他活下来,我定要给他立个生祠日日敬拜。”

    “那咱们……”

    “他这是要去岸边?”

    领头那汉子突然打断话语,仔细观察一阵,扭头看向河岸:“到河岸那边有机会么?”

    “现在去已经迟了。”

    一人回答。

    另有一人补充:“而且到时候不好跑。”

    “既然如此……”

    那汉子沉吟着,他皱眉仔细观察宁强一行人,突然把目光转向此时空无一人的村庄。

    “我们进村!”

    当初在路口袭杀沈希圣的汉子不由出声:“被发现怎么办?我们可不能随便杀人啊!”

    和他一道的同伴不由嗤笑:“之前看你也没迟疑。”

    “那不一样!反正我是不想对孩子动手。”

    领头汉子打断了几人的讨论:“遇到小孩打晕了绑起来就是。趁他们现在都去岸边了,赶紧进村隐藏!”

    八个人小心翼翼从来路摸向村子。

    两个身上沾血较多的留在村口马车旁接应。

    方才团练一股脑跑了,没留人看守倒是便宜了他们。

    等下可以直接骑了宁强带来的马逃到他们自己放马的地方,然后把多余的马匹杀掉,叫禁军团练无法追赶。

    ……

    湘水岸边,上好的水田,此时还没灌水,田里是一些本地常见蔬菜。

    远离岸边,则是正在翻土平整的闲田,这是要预备着三月份种稻。

    再远一些,则是长满荒草的闲田,据村长说是还没干到那边。

    宁强站在岸边眺望四周田地,暗自估算一番,看着村长缓缓开口:“你们一天能平整多少地?”

    村长脸色有些僵硬:“这,大概,可能,或许,有个三四百亩。”

    “三四百亩。”

    宁强打量着男女老少齐上阵的农夫们,心知这个数字存在很大水分。

    “我看你们村有万余亩,光是平整土地,就要一个多月。”

    宁强语气和缓。

    “现在才干了这么点,能按照农时种上粮食么?”

    别说村长,就连蒯新彦也感觉出不对劲了。

    他盯着村长,等待回答。

第七百三十三章 大风源自湘潭起(五)

    在众人注视下,村长嚅嗫着不敢直接开口,

    身周男女老少也都沉默着不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村长身上。

    村长沉默的越久,蒯新彦越感觉要出大事了。

    这一刻,他不由开始怀念沈希圣:允臣怎么一点小事都干不好!

    要是他早知道东河村有问题,就把东河村当作一开始安排的地点了!

    也不对,湘潭县里面有问题的村子多得是,只能选择问题最大的一个村子来打掩护。

    没准东河村问题没彭山村那么大呢。

    蒯新彦这样安慰着自己,然后轻咳一声,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用颤抖的手指点了点荒草遍布的闲田,然后指点着村长,恨铁不成钢地喝问道:“这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村长低着头,被蒯新彦的手指戳到胸口,才猛然把手中锄头一丢:“算逑!”

    他这动作把乔校尉等人吓了一跳,差点就拿着刀枪朝他身上招呼了。

    好在他及时开口:“小民也就直说了,河边的这一片地啊,全都是向官人家的。向官人在外地做官,县里乡里都有脸面……”

    “你别胡说!”

    蒯新彦惊恐地打断村长的话。

    他指着村长,满脸委屈地看向宁强:“参政!这……他他他,我,下官不知道这件事啊!真的不知道向家在东河竟然有地!”

    一声声如杜鹃泣血,一句句似窦娥鸣冤。

    蒯新彦还能坚持的唯一动力,就是他真的不知道向家在东河有地这件事了。

    “嗯。”

    宁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看着村长:“你继续说。”

    见他如此,蒯新彦是真的绝望了。

    他身子一歪,整个人倒向身边主簿。

    只是没想到他这么一靠,连他带主簿,两个人一同倒了下去!

    慌乱间扭头看去,主簿此事面色煞白,整张脸都在颤抖。

    再旁边的县丞、县尉,反而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姿态。

    他懂了,他一切都懂了!

    “原来是你!”

    蒯新彦咬牙切齿,从泥土地上翻身揪住主簿的衣领,正要喊出一番“与邪恶官员不共戴天”的声明,就被宁强止住了:“安静!”

    所有人都听着村长继续介绍:“本来咱村都是向官人家佃户,前些年清田,向官人家主动缴纳隐田,也叫我等不再做佃户。官府给一家分了两亩地,咱又自个儿开了一些,前些年可以租家伙什,又多开了些,就是村子南边那些地。

    “可惜后来就停了,没了租来的家伙什,活干不完,又只能抛掉些地,最后连吃饱饭都难。去年向官人家又找到村里,说是只要村里帮着把河边这一片地种好,就一户给一套家伙什,到今年还能分到一些个粮食。种一百亩地,收成之后村里能落下十亩。

    “有了家伙什,加上向官人家给的粮食,村里将将能吃饱饭。”

    宁强安静的听着,虽然村里人被压榨,但认真说来,向家没有违反政策。

    东河村的村民不是佃户,他们只是在帮向家打长工,虽然收入似乎比佃户还少,但他们有选择不做的权力。

    单单如此,不是什么大事,最多就是向家在他宁强这里上了黑名单。

    宁强瞥了眼惶恐的主簿。

    问题的关键点在于,是什么,逼着村民们必须选择当这个不是佃户的佃户?

    他出声问道:“你可还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不能租农具的?”

    “大概是前年春天就不能租了。”

    “前年。”

    也就是兴国三年。

    宁强对这个时间点印象很深刻。

    兴国三年春天开始,他在治安寺主持开展名为“严厉打击劣绅恶霸”的行动。

    快到年底的时候,宋州发现涉及农具租赁的大案,治安寺在有司的配合下重点关照各州相关事宜,发现了一大批类似案件,当时提举诸州农事的宋杞言匆忙之下叫停农具租赁的政策。

    也就是说,东河村提前大半年就没法租赁农具了。

    那么,这个“向官人家”……

    他扭头看向身后关鹏远:“向家在何处为官?”

    关鹏远在刚一抵达潭州,就开始调查潭州有名有姓的官员豪强了,此时听到问话,稍一回忆立刻答道:“湘潭向氏为官者二人,一是户部度支员外郎向博恺,一是道州司兵参军事向博朗。”

    “兴国二年末,向博恺任何职?”

    关鹏远稍稍沉默,赶忙道:“我回去就叫人查清楚。”

    “嗯。”

    宁强轻哼一声,抬头看了看太阳,对村长道:“看天色也不早了,先回村吃饭,咱们边吃边聊,免得耽误你们劳作。”

    村长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随即仿佛释然一般点头:“听官人的。”

    一行人转身朝村子走去,宁强和村长走在最前头,一边走一边聊。

    而浑身脱力的蒯新彦和主簿则是被禁军提溜着跟在后头。

    “若是正常劳作,一个成年丁口一天能干多少亩?”

    “要是这家伙什随便用,一两亩没问题。”

    侍弄农田是有时效性的,不可能说这个月要播种,我提前一个月去松土——下几场雨来几次大太阳就白干了。

    一般三五天差不多是一个周期。

    也就是说,一个成年丁口,没有牲畜的情况下,侍弄五亩地已经算多的了。

    就稻而言,正常年景一亩平均产米二石。一丁一季能收获十石。

    成年男子算上劳作,一天消耗粮食一升多,十石够吃六七百天。

    但人不能光吃米,再考虑到女子小孩和老人,以及各种税赋和意外支出,一户人家,辛苦一年省吃俭用,收支平衡已是不易,略有盈余更属难得。

    按照村长的话,这还是金属农具随便用的情况下,如果没有金属农具,或者官府稍微严苛一点、年景稍微差了一点,入不敷出才是常态!

    宁强越同村长聊天,越觉得取消徭役是正确的,分级税制减轻农民负担是正确的,租赁铁农具是正确的!

    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农民负担,才有开展陈平章所说的那个“义务教育”。

    否则,饭都吃不饱,哪家会放半个劳动力去学习?

    尤其是这种学习很难有直观的收益。

    他宁行仁,一定要行此大仁之事!

    宁强脑子里转着种种念头,脚步不由加快。

    就在此时,弓弦振动之声响起,箭矢破空之音传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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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黄巢晚死,五十年后历史变样,这里是架空的五代十国。基层官员陈佑穿越成乱世一将领,是怎样一步步成为国之柱石,又为何蜕变成朝臣口中的窃国大盗。算计、野心、感情、理想,陈佑该如何抉择?景瑞三年四月,外有敌,内不安,上不可依,下不可信,只能靠自己搏出一条生路。欺世盗国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欺世盗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欺世盗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