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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史     欺世盗国txt下载     欺世盗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三十二章 大风源自湘潭起(四)

    吩咐下去,宁强没有立刻进村,而是走几步路下到田里,蹲下来拨弄长满杂草的泥土块。

    蒯新彦心里忐忑地弓着身子站在宁强身旁,心里暗骂沈希圣这点小事都安排不好。

    蹲在地上的宁强翻了翻土块,随手搂住一撮杂草,猛然一薅,带起一大团泥。

    仔细看去,也就表面一指厚的干土,再往下就是湿土。

    此处不缺水。

    宁强松了口气,四下眺望,入眼农田尽皆如脚下这般长满杂草。

    他不由面色沉郁,扭头看向蒯新彦,举起手中杂草示意:“这是怎么回事?”

    “这……”

    蒯新彦心思急转,他扭头看了眼村子,突然灵光乍现,语速飞快地说道:“这东河村地多人少,有些许抛荒!”

    宁强看向村落,好似认可了这种解释。

    他将手中杂草抛下,提起衣摆跳上路沿,沿着土路朝村子里走去。

    东河村是一个非常不典型的村子。

    按道理,这种村落大都缘河而居,所谓靠水吃水。

    偏偏东河村不是,村落所在距离湘水足足三里地。

    更为神奇的是,根据县衙的记录,东河村总共五十余户,百余丁,而有田万余亩。

    差不多一夫百亩。

    乍一看去,好似圣王之治再临世间。

    由不得宁强不好奇。

    然而从村口入村。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十分常见的破旧村庄。

    五十余户人家,大都住在村子这条大路两旁,只有十来户散落在路旁人家的屋后。

    一眼看去,尽皆是泥土茅草筑就的低矮房屋,便是屋门,也都是粗糙不齐整的木块拼接而成。

    唯一例外的是其中一家在屋后用树木围了一个后院。

    一如在村口看到的那样,整个村子,就没有成年人。

    甚至于,看起来年龄超过十二三岁的孩子都没有,街面上房屋间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或是三五成群玩耍,或是抱着更小的小孩看其他孩子玩耍。

    不过这些孩子在看到宁强一行人后,全都警惕地缩回家中,从门里探出头来好奇打量。

    宁强立在村中,虽未拔剑,四顾心茫然。

    “蒯县令。”

    骤然一声,蒯新彦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在,在!下官在!”

    “这东河村,是怎么回事?”

    蒯新彦此时再无其他心思,只是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这……这……下官……下官这……”

    宁强神情冷然,瞥了蒯新彦一眼,扭头看向北面。

    那边是湘水所在,隐约间有些动静。

    稍一思忖,他迈步朝北面赶去。

    身后众人赶紧跟上。

    从北面出村,一条土路延伸到河边,路两旁是不甚规整的农田。

    可以看到靠近村子的部分依然是闲田,倒是靠近河边的田地有劳作人影。

    不,不是劳作。

    百八十人在两个小孩的带领下扛着各式农具大步朝村子赶来。

    那群农夫在看到宁强等人的一瞬间,呼喊着朝村口奔来。

    乔校尉反应迅速,他先是高呼一声“保护参政!”,然后一边挡到宁强前头,一边抓起胸前哨子用力吹响。

    片刻之后,在村子另一边看护马车的团练们直接丢了马车紧张地跑过来:“保护参政!保护参政!”

    他们这边如此紧张,那边奔来的农夫们却是越来越慢越来越小声。

    差不多离了有三十丈,农夫们终于停了下来,脸上带着惶恐与不安地看着村口这衣着打扮颇为不凡的一群人。

    “就是他们!”

    出声的是两个带路的小孩,指着宁强等人高声提醒村里长辈。

    只一声,两个孩子就被亲近尊长拉到身后捂住嘴巴。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在这安静对峙的时候,蒯新彦站了出来,高声呼喝道:“某乃湘潭令!村长何在?”

    农夫们乱了一阵,一个气喘吁吁的五十多岁汉子杵着锄头走出人群,先是行了个不规范的叉手礼,然后顺了顺气,开口应声:“小民是东河村的村长,拜见明府。”

    他身后一群农夫不知“明府”是什么东西,但见村长如此,也一个个学着读音毛毛糙糙地行礼。

    蒯新彦昂着头受了礼,这才介绍宁强。

    只是宁强早就不耐烦了,直接排开乔校尉等人走到村长面前,拱了拱手问道:“你既是村长,这村子周边农田为何荒废至此?”

    村长低着头,语气含糊着回应:“小民想着先把水浇地种上。”

    “这边的地就这么荒着?”

    “这么多人,能干完的。”

    “宣农院没给你们讲过农时?”

    村长虽然紧张,听到这话也笑起来:“官人这话说的,就是不讲,咱也知晓甚时候种地啊!”

    “怎么跟参政说话呢!”

    蒯新彦出言喝斥,随即不理会连连道歉的村长,讨好地看向宁强:“县里面每年都会派人宣讲农事农时,只是没想到这偏远村落还有愚夫不依农时。”

    村长只是呵呵笑着不答话。

    宁强心知有异,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一群手足无措农夫,扭头对村长道:“带我到你们方才干活的地方去。”

    ……

    “怎么样?”

    “人太多。而且周围没有隐蔽点,过不去。”

    说话的汉子拍了拍手中的木弩。

    “至少要一百五十步才有机会射死。”

    领头的汉子嘿然:“六把弩都能叫他活下来,我定要给他立个生祠日日敬拜。”

    “那咱们……”

    “他这是要去岸边?”

    领头那汉子突然打断话语,仔细观察一阵,扭头看向河岸:“到河岸那边有机会么?”

    “现在去已经迟了。”

    一人回答。

    另有一人补充:“而且到时候不好跑。”

    “既然如此……”

    那汉子沉吟着,他皱眉仔细观察宁强一行人,突然把目光转向此时空无一人的村庄。

    “我们进村!”

    当初在路口袭杀沈希圣的汉子不由出声:“被发现怎么办?我们可不能随便杀人啊!”

    和他一道的同伴不由嗤笑:“之前看你也没迟疑。”

    “那不一样!反正我是不想对孩子动手。”

    领头汉子打断了几人的讨论:“遇到小孩打晕了绑起来就是。趁他们现在都去岸边了,赶紧进村隐藏!”

    八个人小心翼翼从来路摸向村子。

    两个身上沾血较多的留在村口马车旁接应。

    方才团练一股脑跑了,没留人看守倒是便宜了他们。

    等下可以直接骑了宁强带来的马逃到他们自己放马的地方,然后把多余的马匹杀掉,叫禁军团练无法追赶。

    ……

    湘水岸边,上好的水田,此时还没灌水,田里是一些本地常见蔬菜。

    远离岸边,则是正在翻土平整的闲田,这是要预备着三月份种稻。

    再远一些,则是长满荒草的闲田,据村长说是还没干到那边。

    宁强站在岸边眺望四周田地,暗自估算一番,看着村长缓缓开口:“你们一天能平整多少地?”

    村长脸色有些僵硬:“这,大概,可能,或许,有个三四百亩。”

    “三四百亩。”

    宁强打量着男女老少齐上阵的农夫们,心知这个数字存在很大水分。

    “我看你们村有万余亩,光是平整土地,就要一个多月。”

    宁强语气和缓。

    “现在才干了这么点,能按照农时种上粮食么?”

    别说村长,就连蒯新彦也感觉出不对劲了。

    他盯着村长,等待回答。

第七百三十三章 大风源自湘潭起(五)

    在众人注视下,村长嚅嗫着不敢直接开口,

    身周男女老少也都沉默着不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村长身上。

    村长沉默的越久,蒯新彦越感觉要出大事了。

    这一刻,他不由开始怀念沈希圣:允臣怎么一点小事都干不好!

    要是他早知道东河村有问题,就把东河村当作一开始安排的地点了!

    也不对,湘潭县里面有问题的村子多得是,只能选择问题最大的一个村子来打掩护。

    没准东河村问题没彭山村那么大呢。

    蒯新彦这样安慰着自己,然后轻咳一声,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用颤抖的手指点了点荒草遍布的闲田,然后指点着村长,恨铁不成钢地喝问道:“这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村长低着头,被蒯新彦的手指戳到胸口,才猛然把手中锄头一丢:“算逑!”

    他这动作把乔校尉等人吓了一跳,差点就拿着刀枪朝他身上招呼了。

    好在他及时开口:“小民也就直说了,河边的这一片地啊,全都是向官人家的。向官人在外地做官,县里乡里都有脸面……”

    “你别胡说!”

    蒯新彦惊恐地打断村长的话。

    他指着村长,满脸委屈地看向宁强:“参政!这……他他他,我,下官不知道这件事啊!真的不知道向家在东河竟然有地!”

    一声声如杜鹃泣血,一句句似窦娥鸣冤。

    蒯新彦还能坚持的唯一动力,就是他真的不知道向家在东河有地这件事了。

    “嗯。”

    宁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看着村长:“你继续说。”

    见他如此,蒯新彦是真的绝望了。

    他身子一歪,整个人倒向身边主簿。

    只是没想到他这么一靠,连他带主簿,两个人一同倒了下去!

    慌乱间扭头看去,主簿此事面色煞白,整张脸都在颤抖。

    再旁边的县丞、县尉,反而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姿态。

    他懂了,他一切都懂了!

    “原来是你!”

    蒯新彦咬牙切齿,从泥土地上翻身揪住主簿的衣领,正要喊出一番“与邪恶官员不共戴天”的声明,就被宁强止住了:“安静!”

    所有人都听着村长继续介绍:“本来咱村都是向官人家佃户,前些年清田,向官人家主动缴纳隐田,也叫我等不再做佃户。官府给一家分了两亩地,咱又自个儿开了一些,前些年可以租家伙什,又多开了些,就是村子南边那些地。

    “可惜后来就停了,没了租来的家伙什,活干不完,又只能抛掉些地,最后连吃饱饭都难。去年向官人家又找到村里,说是只要村里帮着把河边这一片地种好,就一户给一套家伙什,到今年还能分到一些个粮食。种一百亩地,收成之后村里能落下十亩。

    “有了家伙什,加上向官人家给的粮食,村里将将能吃饱饭。”

    宁强安静的听着,虽然村里人被压榨,但认真说来,向家没有违反政策。

    东河村的村民不是佃户,他们只是在帮向家打长工,虽然收入似乎比佃户还少,但他们有选择不做的权力。

    单单如此,不是什么大事,最多就是向家在他宁强这里上了黑名单。

    宁强瞥了眼惶恐的主簿。

    问题的关键点在于,是什么,逼着村民们必须选择当这个不是佃户的佃户?

    他出声问道:“你可还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不能租农具的?”

    “大概是前年春天就不能租了。”

    “前年。”

    也就是兴国三年。

    宁强对这个时间点印象很深刻。

    兴国三年春天开始,他在治安寺主持开展名为“严厉打击劣绅恶霸”的行动。

    快到年底的时候,宋州发现涉及农具租赁的大案,治安寺在有司的配合下重点关照各州相关事宜,发现了一大批类似案件,当时提举诸州农事的宋杞言匆忙之下叫停农具租赁的政策。

    也就是说,东河村提前大半年就没法租赁农具了。

    那么,这个“向官人家”……

    他扭头看向身后关鹏远:“向家在何处为官?”

    关鹏远在刚一抵达潭州,就开始调查潭州有名有姓的官员豪强了,此时听到问话,稍一回忆立刻答道:“湘潭向氏为官者二人,一是户部度支员外郎向博恺,一是道州司兵参军事向博朗。”

    “兴国二年末,向博恺任何职?”

    关鹏远稍稍沉默,赶忙道:“我回去就叫人查清楚。”

    “嗯。”

    宁强轻哼一声,抬头看了看太阳,对村长道:“看天色也不早了,先回村吃饭,咱们边吃边聊,免得耽误你们劳作。”

    村长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随即仿佛释然一般点头:“听官人的。”

    一行人转身朝村子走去,宁强和村长走在最前头,一边走一边聊。

    而浑身脱力的蒯新彦和主簿则是被禁军提溜着跟在后头。

    “若是正常劳作,一个成年丁口一天能干多少亩?”

    “要是这家伙什随便用,一两亩没问题。”

    侍弄农田是有时效性的,不可能说这个月要播种,我提前一个月去松土——下几场雨来几次大太阳就白干了。

    一般三五天差不多是一个周期。

    也就是说,一个成年丁口,没有牲畜的情况下,侍弄五亩地已经算多的了。

    就稻而言,正常年景一亩平均产米二石。一丁一季能收获十石。

    成年男子算上劳作,一天消耗粮食一升多,十石够吃六七百天。

    但人不能光吃米,再考虑到女子小孩和老人,以及各种税赋和意外支出,一户人家,辛苦一年省吃俭用,收支平衡已是不易,略有盈余更属难得。

    按照村长的话,这还是金属农具随便用的情况下,如果没有金属农具,或者官府稍微严苛一点、年景稍微差了一点,入不敷出才是常态!

    宁强越同村长聊天,越觉得取消徭役是正确的,分级税制减轻农民负担是正确的,租赁铁农具是正确的!

    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农民负担,才有开展陈平章所说的那个“义务教育”。

    否则,饭都吃不饱,哪家会放半个劳动力去学习?

    尤其是这种学习很难有直观的收益。

    他宁行仁,一定要行此大仁之事!

    宁强脑子里转着种种念头,脚步不由加快。

    就在此时,弓弦振动之声响起,箭矢破空之音传来!

第七百三十四章 大风源自湘潭起(六)

    “走!”

    箭矢射出,趴在屋顶上伏击的汉子们立刻起身跳下屋顶撤退。

    只有一个因为太过用力踩塌了屋顶掉入屋内,但也很快跑了出来。

    赶到村口,之前在村口等候的两人已经把马车挽绳割断,众人迅速上马,往之前藏马处赶去。

    人群所在,在听见声音的一瞬间,乔校尉立刻扑倒宁强,六支箭最终只有一支扎在宁强胳膊上,另外两支射中了乔校尉。

    紧接着,反应过来的村民或是四散而逃,或是就地趴倒将孩子挡在身下,也有那等反应慢的站在原地尖叫。

    “保护参政!”

    乔校尉忍痛呼喊。

    “别围过来!去追人!”

    宁强反而没太在意,他将乔校尉推开,站起来排开围挡在身前的禁军士兵,看向村里撤离的人影。

    “追上去,尽力生擒!”

    “禁军留下,团练上!”

    乔校尉也站了起来,下令留住禁军。

    哪怕宁强不乐意,哪怕周围团练一个个躬身弯腰小心谨慎缓缓向前,乔校尉也没让禁军去追人。

    他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宁强,而不是抓住袭击者。

    宁强虽心中急切,可也毫无办法。

    乔校尉不听他的,团练敷衍了事,他也只得被禁军们围着站在原地。

    只是他也没闲着,直接让护卫禁军折断他胳膊上的箭矢,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带子,根据流出血液的颜色判断,勒住伤口上端。

    乔校尉就没那么简单了,他是胳膊中了两箭,其中一箭擦着骨头穿透胳膊刺在了肋骨上,好歹被肋骨挡住没有再深入。

    当然他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村长和紧跟在宁强身后的县丞,两人现在都倒在地上痛苦呻吟,从中箭位置来看,不立马救治可能会命不久矣。

    只是条件不允许,宁强也只能在观察一阵后,蹲下来安慰村长和县丞。

    等了大约一盏茶工夫,一直没什么新的动静,乔校尉留下副手在此看护宁强,亲自带着一干团练进村查看。

    仔细搜查之后,他才过来请宁强入村。

    村长和县丞最终还是死了。

    死在了返回县城的路上。

    禁军在东河村周边没能找到有用的证物,简单吃完干粮休息一阵后,就护送着宁强回县城。

    只不过因为没了马,宁强也一路步行,倒是两名重伤员被抬到车上由团练拉着走,只可惜他们没能坚持到县城。

    湘潭县衙,叶红枫看着紧闭双眼让大夫处理伤口的宁强,心中一阵后怕。

    在城外迎到宁强一行,他本是轻松愉悦,没想到看到的是两名伤员两名死者!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包扎好伤口,去厨房煎药。

    宁强睁开眼,活动活动受伤的胳膊,这才看向叶红枫以及他身后的梅校尉。

    “叶校尉。”

    “卑职在!”

    叶红枫立刻昂首挺胸,摆出一副昂扬向上的姿态。

    “你自洛阳来,平章可有什么事项交代?”

    “平章叫卑职好生护卫参政,莫要叫参政陷入险境!”

    宁强呼出一口气,直接吩咐道:“既如此,待湘潭之事调查完毕,咱们往桂州去。你先派人朝那边探查。”

    “是!”

    叶红枫问都不问,立刻答应。

    这就是有兵在手的底气,若是他也就四五十人,也会像乔校尉一般劝说宁强不要冒险。

    正说话间,关鹏远快步走进门来:“参政!在城外发现了县衙僚属沈希圣四人尸体。”

    宁强眉头微皱:“能确认?”

    “县衙诸人以及蒯县令都去看过了,身份没问题。”

    “走,去看看。”

    宁强起身,关鹏远在前头带路。

    沈希圣四人的尸体放在县衙大堂前的空地上,放在一起的还有断腿的马匹。

    宁强抵达时,湘潭县仵作正在验尸。

    “县令呢?”

    “蒯县令已经神伤不已,回后衙休息去了。”

    “嗯。”

    宁强颔首,撩开衣摆蹲到尸体旁边仔细查看。

    那仵作见状,连忙挪过来:“参政请看,此人肩背刮擦伤甚多,受伤部位衣服磨损严重,血迹与刮擦方向相符;再有胸腹股处压痕与将军们所言马匹压人相符,耳鼻处未有出血;最后是脖颈处伤口,流血甚多,且两侧皮肉收缩明显,当是死前所为。

    “上下检验,未发现格挡伤,故猜测,此人当是遭绊马索绊倒后,未曾反抗便遭割喉而亡。”

    仵作只能根据前人经验猜测,因为禁军把尸体搬回来了,现场细节更是早被破坏。

    这些事项,宁强也有所了解,不过他没必要知道那么清楚,只需要结果:“全都是一刀毙命?”

    仵作跟着宁强站起身来,听到问话有些犹豫,瞥了眼四具尸体,才以不确定地口吻回应:“以眼下的发现来看,一刀毙命的可能最大。”

    宁强只做此为定论,吩咐叶红枫看守好这四具尸体,自带着人往驿馆去。

    他不会在此处多留,最好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在下一处或者下几处捉到袭击者。

    回到驿馆,同关、叶、乔等人商讨一阵,宁强开始梳理今日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袭击已是过去式,对他来说,涉及万民的政策更加重要。

    翌日,宁强刚起床,甚至还没洗漱,关鹏远突然带来一个新消息:“蒯新彦缢亡!”

    宁强愣住,随即命令封城。

    蒯新彦缢死在县衙后衙卧室里。

    昨夜他叫了酒菜送进去,吩咐仆役莫要打扰,之后就再无声息。

    一直到今早仆役想要进去唤醒他,顺带收拾杯盘,这才发现他被吊在房梁上。

    宁强等人抵达,仵作开始查验,关鹏远监督县衙法曹诸人在屋内检查。

    宁强看着被放倒在地面的蒯新彦,面沉如水。

    “通知县衙诸官吏,立刻到县衙大堂候着。”

    叶红枫立马去安排。

    宁强没留在这边继续观察,直接出门,袖着手静静思考。

    过了一阵,关鹏远和仵作一同过来。

    先说话的是仵作:“明府确是死于绳吊窒息,时间大约是昨日戌亥之间,只是未放下之前,身上已有灰尘,且无挣扎痕迹,猜测是被人放晕后悬挂至梁上。”

    关鹏远随后补充:“仆役介绍昨晚他拿了五副碗筷,方才查验,除蒯县令用了一副,另有一副消失无踪。”

    “也就是他杀。”

    宁强下了定论。

    关鹏远沉默不语,仵作反而忍不住道:“他杀的可能最大。”

    宁强闻言,面露惊奇之色看向仵作,随即轻笑一声,摆摆手带着关鹏远离开。

    只是离开县衙。

    两天之内,县令县丞暴毙,主簿涉嫌窝案,他要是这么不管不顾,湘潭县可能会再出事。

    故而往桂州去的计划只能往后延,等朝廷委任新的湘潭令到任再说。

第七百三十五章 仲春杂事如繁花

    都堂议事厅大门轰然洞开。

    四五十名衣紫佩金之辈鱼贯而出。

    庭院内、各门口廊下仆役护卫一个个低头垂手以示恭敬。

    各部主官出了都堂门,分作三股散去。

    人影散去,留在最后的七名宰相一同出现在议事厅门口。

    年后新近拜相的简宏彦颇为意气风发,捋捋灰白的胡子,朝陈佑等人拱手:“如此,某便去了。”

    “有劳立贤。”

    陈佑等回礼,目送他离去。

    王彦川辞相之后,陈佑本想从京外调一大将入京为相,没想到简宏彦四方奔走取得了巴宁泰等人支持,再有他不知因何得了天子垂青,最终陈佑让步,推荐他为宰相。

    简宏彦拜相就不像魏仁浦一般直接在朝会上举行仪式,而是单独寻了一天,先是去告庙,紧接着与天子详谈。

    也不知君臣二人究竟谈了什么,拜相之后的这一个月,他都以天子忠臣自居,想要携天子之势,借着天子大婚的机会抢夺权力。

    陈佑顺水推舟,直接把天子婚事全都托付给他。

    今天都堂议事定下此事,他这是要立刻去禀报天子。

    陈佑等人自不会阻拦。

    待其身影消失,陈佑看向巴宁泰,笑道:“简立贤忠心王事,吾等可无忧矣。”

    巴宁泰、胡承约闻言,勉强一笑。

    倒是赵普丝毫不见异样,点头赞同道:“的确如此,今年诸事繁多,得亏简立贤揽下天子婚事,才叫我等得了空闲。”

    他这话一出,陈佑几人全都收敛神色。

    站在外面聊天也不是个事,陈佑直接就道:“事务繁忙,且散了吧。”

    众皆点头,各自拱手离去。

    今日赵普轮值都堂,他走几步路进了一旁的书厅,陈佑同魏仁浦、胡承约朝隔壁去。

    刚一开春,的确是诸事繁多。

    首先是参知政事宁强奏贼人袭杀朝廷官员,湘潭令、丞皆亡。

    之后参知政事焦继勋奏渤海海军都指挥使丁骁遇刺而亡,副都指挥使吴涟重伤,少府少监白茅、石见令焦守节尽皆受伤。

    紧接着陕州饥荒、辽兵寇境的消息先后传来。

    再加上早先决定商讨的天子大婚、学政改革、科举安排等等,都还没确定下来。

    上至首相下至走卒,一个个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一个人当作两个人来用。

    今天这次都堂议事,差不多把所有事项的大概方向确定下来。

    陈佑基本上达成了预期目标,连带着魏仁浦都轻松不少。

    回到政事堂,魏仁浦跟着进了陈佑的书厅。

    两人坐下各自端了一杯茶细细品味。

    好一会儿,陈佑开口:“这次新设立的教育监,你盯紧点。”

    教育监,新成立的部门,主贰官还没确定,已经确定的内容是以国子监为主体进行改革。

    这是赵普等人争取来的,国子监将把基本职能全部移交给新设立教育监。

    瘦身后的国子监下设考试院负责科举以及天下各级考试,下设博士院评选、管理各科博士,下设典籍院整理修订注释各家经典古籍。

    全新的国子监将成为主导天下文脉的机构。

    他给出经籍注释,他选择文坛领袖,他确定考试方向。

    这就是国子监!

    而教育监,获得原本的国子监学校和武学,监督考核各地官学,任命官学主贰官。

    教育监的权力在于,他可以主导官学学生们的学习内容。

    如果说国子监是自上而下的影响,教育监就是自下而上的影响。

    陈佑相信学校教育对学生的影响要大于国子监的顶层选择。

    魏仁浦知道陈佑的想法,仔细沟通之后也能理解陈佑的想法,点头道:“我准备从周山书院挖几个人到教育监去,然后亲自审订教材。”

    “可以。”

    陈佑靠着椅背笑道:“书院就是一个果园,你随便摘。不过有一点,等教育监有人了,你同他们商讨一下,看看如何监管到私人书院。”

    他稍稍一顿,继续道:“顺便看看能不能把那些所谓胥吏学院也纳入监管。”

    “嗯。”魏仁浦点头,“各地学政的话,我还是希望能够纳入教育监,既负责各地考试,又负责各地官学,免得还要重新准备一套人手。”

    “你选好人之后,叫他们去同国子监慢慢磨,五月之前有结果就行。”

    “那可不容易。”魏仁浦无奈摇头,“今天国子监祭酒那模样平章也看到了,要不是两府决议,他根本不愿放权。”

    陈佑笑道:“学政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嘛!你看书院里面哪个面子大,找过去还能叫国子监赖掉不成?”

    话说到此,魏仁浦不再纠结,直接展开下一个话题:“说来这一次叫治安寺开始第二次严打,我有点不放心公冶通。”

    陈佑稍一沉吟,出声问道:“他毕竟是治安卿,你可有法子?”

    “真要说来,只能看肃政司和大理寺了。肃政大夫是韩伯昀,有他看着,总归不会叫治安寺漏了人。倒是大理寺,我总觉得李文渊有些不稳。”

    “你是要换人?”

    魏仁浦沉默一阵,干脆点头:“是。”

    陈佑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既然如此,你自己选人。”

    魏仁浦就等着这一句话,当即起身道:“喏!”

    陈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开口问道:“若是边疆没什么问题,你再找则平商议商议,看看能不能在一州之地全力剿匪,一处一处清除匪巢。”

    “那恐怕很难。”

    魏仁浦直接给出答案。

    “不过我先找人看看,或许可以想出一个好法子来。”

    “嗯。这件事你要放在心上。”陈佑笑道,“若是能成,离天下太平真的就不远了。”

    魏仁浦并不看好,“粮草辎重就是一个极大的数字,费时费力还不如赔些钱。”

    “先试试,先试试。”

    陈佑这么说着,略过这个话题。

    不知过了多久,魏仁浦告辞离去,陈佑终于有时间处理奏疏公文。

    只是他才刚批完十来份,门外突然传来通报声:“集贤殿胡相公来了。”

第七百三十六章 如意未能如心意

    “请胡相公进来。”

    陈佑放下毛笔,起身走到一旁会客桌椅处。

    “将明,我这边有些事还是得跟你谈谈。”

    刚一进门,胡承约带着些热情开口。

    陈佑笑着伸手示意他坐下,同时问道:“有什么事要德俭你亲自过来?”

    这话落在胡承约耳中,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只是他毕竟是来服软的,只得当作听不出弦外之音,脸上笑容不减,坐下后十分真诚地看向陈佑:“将明毕竟首揆,有些事项我等不好自己做主。”

    陈佑提起水壶给两人面前杯子倒上茶水:“愿闻其详。”

    胡承约致谢后,才开口说事:“主要是御史台的问题。”

    “嗯。”

    “董成林把持御史台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换一换了。”

    这是借口,李文渊当了那么多年大理卿,到现在也没人说什么。

    见陈佑没出声,他继续道:“尤其今年以来,御史台御史频繁弹劾两府宰相参政,于大局无益,于朝廷有损,该敲打一番了。”

    这就是在示好了。

    董成林弹劾最多的是陈佑,韩向阳李文渊也因为办了涉及御史的案子被多次弹劾。

    如果把董成林调走,让两府掌控梳理一遍御史台,陈佑一系官员的舆论处境会立马好转。

    只是陈佑尚有些犹豫。

    所谓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不论是从天下来看,还是从陈佑门下势力来看,董成林都能当得起“法家拂士”的角色。

    如果贬斥董成林,谁能接替他的位置?

    陈佑皱眉思索。

    胡承约知晓陈佑心动,不再继续劝说,而是端起茶水细细品味,留出空当给陈佑思考。

    董成林考虑问题,向来是以政权稳定为目标,不管是谁,只要做出了容易导致政权不稳的行为,他都会反对。

    但很多官员在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向来把自身利益放在政权稳定之上。

    宁强倒没有以自身利益为先,但正如他的表字一般,他看重的是“对天下百姓的仁”,而非当前政权的稳定与否。

    犹豫好一阵,陈佑开口问道:“若是董双木离开,御史台可托付给何人?”

    “但凭将明做主就是。”

    胡承约答应得干脆。

    陈佑闻言,不由苦笑:“说来也是,我一时之间竟不知有谁最适合。”

    胡承约这才低头沉吟,片刻后开口道:“将明以为,秘书监杨子任如何?”

    “杨子任?或可一试。”

    ……

    湘潭县。

    留在此处暂代县令职事的宁强收到政事堂的处理结果——参知政事宁强总揽调查事宜,荆湖诸节度使司、行政公署须全力配合。

    跟着政事堂符令一起到的,还有新任湘潭令苏希彦,以及大理寺公事司丞陶际华。

    陶际华是专门来查案的。

    自从被陈佑看重,他在法司诸部门都待过,基本上有案件需要他出马了,那个部门缺人,就调去哪个部门。

    比如现在,接到任务的前一天,他才刚刚调到大理寺。

    只是他有特权,把在御史台用得顺手的下属也一块带了过去。

    因为宁强身份地位比他俩高很多,也没什么接风洗尘。

    花了一天时间将种种事项交接完毕,两人就开始干活了。

    顺带一提,宁强这段时间没有干等,而是安排人细查湘潭诸事,除了一开始就有问题的主簿,湘潭县尉也没能跑掉。

    湘潭四巨头,两个死亡,两个被抓,诸曹吏也有三分之一有问题。

    苏希彦得知这种情况时,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稍稍好的一点是,因为县令和县丞都死了,两人都被以“殉职”的名义追授了荣誉,总算叫湘潭和潭州保留了一些面子。

    重新查验了放在冰窖中保存的尸体,以及现场留下的诸如箭矢之类的物品,又去现场寻找遗留的痕迹,仔细对照湘潭仵作的检验记录后,陶际华寻到仍然在驿站的宁强。

    “……县衙卧房内发现近期居住的痕迹,询问仆役得知蒯新彦一直住在自家宅子,只是这几日偶尔会进后衙休息。”

    陶际华看着面前摊开的本子,一条一条说出自己的判断。

    “但只是短暂休息,无法留下这般痕迹,故,参政遇袭前几天,县衙后衙卧房有一人长期居住。而且,此人未被任何人观察到进食或出门的经历。谨慎至此,下官认为此人与参政被袭有关。

    “再有袭击者,知晓参政一行预备往彭山村去,且知晓沈希圣等人要朝彭山村方向去经过那处路口,必然有人向彼等报信。

    “或者说,必然有人把湘潭县的安排告诉了袭击者!”

    “是蒯新彦泄露了?”宁强出声询问。

    陶际华没有犹豫,直接就道:“或许有其他人,但他的几率最大。”

    “嗯。继续说。”

    “是。”

    陶际华答应着,继续往下介绍。

    “袭击者有八人,准备完善,携带有六张弩。箭矢制作精良,弩箭射程至少有一百二十步,显然弩也是制作精良。不确定是不是军械,但绝非常人所能持有……足迹……”

    他说完调查和猜测的信息,最后总结道:“这一群人定然有势力在背后支持,同前些次刺杀没有区别。”

    前些次刺杀还是兴国三年的事了,现在很少人会那么干。

    “能抓住人吗?”

    “可能性不大。”陶际华谨慎回应,“这种袭击,除非当场抓住,否则难以追索。这里毕竟是湘潭,而不是洛阳。”

    宁强稍稍沉默,最终沉稳开口:“无妨,不求一定抓住人,只要找到最接近的幕后之人便可。”

    陶际华点头应下,开口询问道:“不知本次要查到什么程度?”

    “什么程度?”宁强稍稍犹豫,最终道:“能查出幕后主使吗?”

    陶际华摇头:“不一定能。。”

    “既然如此,放心大胆去查!”

    宁强不怕得罪人。

    有宁强在上面顶着,陶际华自然也不会害怕,直接点头应下。

    然后他在原地等了一阵,见宁强不再开口吩咐,他才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下官认为前日抵达的御史台御史嫌疑最大,下官预备先查此人。”

第七百三十七章 破绽之处在一人

    “御史?”

    宁强眉头皱起。

    陶际华出言解释:“我在蒯家私宅发现了蒯新彦同监巡御史洪成敏的往来书信,其中颇多隐喻暗语,或可为突破之处。”

    “原来如此。”宁强点头,“查吧,御史台这边我来说。”

    “喏!”

    陶际华彻底放心,告罪离去。

    宁强靠坐在椅子上,暗自思量。

    所谓监巡御史,只是一个俗称,没有这个职位。

    改制后的御史台,监察御史都归属监巡院管理,他们也的的确确不定期出京巡按郡县。但总共这十来个人,上百个州根本忙不过来。

    于是监巡院增加了御史名额,仅以御史为名,分派在各位监察御史手下,协助巡按郡县。

    就像陶际华以前在东推院的时候被称为东推御史一般,这些人也被称为监巡御史。

    为了防止监察御史坐大或者与地方勾结,监察御史一到两年会换一次监察区域,他们手底下的御史也会跟着一块前往新地区。

    所以宁强无法理解,蒯新彦是出于什么原因和一个御史勾结。

    不过人已经死了,甚至还被定为“殉职”,受到嘉奖。

    即便真查出来什么,只要没有突破底线,就不会追究到蒯新彦身上。

    想不出结果,宁强没有过多纠结,调查之事交给陶际华,确认湘潭没问题之后,他带着一干禁军前往桂州。

    桂州如今是桂管节度使驻所,当地蕃夷众多。

    御史大夫董成林得知他要来荆湖巡视,特地嘱托他一定要看看当地治蕃夷之策。

    董成林一直秉持着“让蕃夷学汉礼、习汉语、穿汉服、写汉字”的想法,他认为切切实实化夷为汉,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夷人不服朝廷管教的问题。

    宁强虽然认同,不过他觉得让原本的百姓过好更加重要。

    但董成林既然开口请求,宁强也不介意顺路去看看。

    而且湖南节度使现在也在路上需要经过的道州,正好去见一见。

    宁强走了,陶际华还留在湘潭。

    顺带着,他把洪成敏也留了下来。

    驿站之中,陶际华双手交叉搭在桌上,肃容看着洪成敏,沉声问道:“姓名?”

    洪成敏身为御史,知晓当前审讯规矩,之前反抗过,可惜被陶际华拿身份压了下去,此时只得老老实实回答:“洪成敏。”

    “身份?”

    “御史台监巡院御史。”

    “你从何时起,到何时止,巡按潭州?”

    “兴国四年三月起,至今。”

    ……

    一字一句,都由陶际华身边令史记录下来。

    一些基础问题问完,终于进入正题。

    “你和湘潭原县令蒯新彦是和关系?”

    从开口的那一刻起,陶际华就死死盯着洪成敏的眼睛,观察他的神情姿态。

    洪成敏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就回答:“监督与被监督的关系。”

    说完,他还补充道:“我协助刘巡按巡视湖南,曾见过蒯县令。”

    “宁参政抵达潭州后,你在何处?”

    “在桂州。”

    “你负责巡视湖南,为何跑到桂州去?”

    “好叫陶司丞知晓,刘巡按特意叫我等交叉巡视,以互相监督。故下官会不定期前往其它几地巡视。”

    “和你一同在湖南的都有哪些人?”

    “令史路峥嵘、仆役王四子,另有车夫护卫。”

    “袭击发生时,各在何处?”

    “都在桂州。”

    “担任御史前,你任何职?”

    “高平县主簿。因熟知县乡事,被选入监巡院。”

    “我们在蒯新彦家中发现了与你往来的书信。”陶际华突然抛出一个证据,“你怎么解释?”

    洪成敏脸色微变,随即神情严肃道:“这不可能,我与蒯县令只有公务往来,从无私交。”

    顿了顿,他打了个补丁:“或许蒯县令私自把公文带回家中?”

    “那么。”陶际华目光炯炯,言语锐利,仿佛一柄尖刀直刺向洪成敏,“还请洪御史交出手中与蒯新彦往来的公文。”

    洪成敏皱起眉头:“早就烧了,又不是什么重要事项,湖南七州三十余县,若是每一此文书往来都留有存档,恐怕我随身带两辆马车都不够。只能是一些重要公文才留档备查,不重要的全都销毁。”

    这是渎职。

    但自曝渎职总比被查出勾结索贿结果好一点。

    陶际华闻言露出笑容,紧接着收敛神情,微微颔首:“我会如实告知董大夫,之后有需要配合的,还请洪御史担待一二。”

    他这一笑,叫洪成敏忐忑不已,仔细回忆所说话语有无不妥之处,十分敷衍地应对两句,神思不属地在禁军士兵的护送下走出房间。

    “接下来就等参政派人回来通知在桂州的调查结果了。”

    陶际华神情轻松。

    他身侧的令史将讯问记录交给他签字,之后一边整理一边开口:“咱们是大理寺,又不是治安寺和肃政司,不管是刑案还是渎职案,都不归咱们管吧?”

    “这可不仅仅是刑案,也不仅仅是渎职。”陶际华站起身来,“宁参政还不是参政的时候,他遇袭的案子就是我来查的。”

    令史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重点不是叫哪个部门来查,而是他陶际华在哪个部门。

    涉及御史,陶际华不方便以御史身份调查,看大理寺正好有空位,就直接调过去了。

    这种待遇,少有人能享受。

    ……

    “司丞!查出来了!”

    手下令史快步走进屋内,曼联兴奋地向陶际华报喜。

    陶际华将与目光从卷宗上移开,看清来人后,立刻明白是查出什么了:“确认无误?”

    “确认无误!”

    令史十分肯定地递上一份清单,上面分两列写着互不关联的词语。

    “我们查了所有与蒯新彦有关的金银等往来记录,对比他家现存物什,已经查清所有隐语指代的东西,洪成敏逃不掉了!”

    说着,令史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而且,在调查过程中,还查出了几个可能有冤情的案子。”

    陶际华不由挑眉:“你把那几个案子整理出来,我请示参政后,再决定要不要通知负责本地区的评事。”

    “是!”令史大声应下。

    陶际华甚至能听到门外传来压抑的欢呼声。

    纠正冤假错案,这是大理寺的职责之一,只要趁着参政遇袭的东风把涉案官员以及背后靠山钉死,参与调查此案的大理寺诸官吏在本部门的前途就不会太差。

    不怪他们如此兴奋。

    运道来了,挡都挡不住。

    这边令史刚答应下来还没离开,另一边门外突然传来通禀声:“司丞!参政派人过来了!”

    “快请!”

    来的是宁强的随身仆役,见面先是叉手一礼,不等陶际华开口询问,他便从怀中掏出一叠文书:“启禀陶司丞,这是问讯记录。可以确认,洪成敏在桂州期间,他的僚属路峥嵘没有随行。”

    “好!”

    陶际华禁不住起身。

    他没有接文书,而是先吩咐下属:“立刻把路峥嵘的画像送至各州县,请各衙门协助调查路峥嵘出现在何地,与何人有过联系!”

    下属恭声应下,快步离去。

    陶际华这才走到仆役身边接过文书,嘴里说着“辛苦了”,然后让下属带他去休息。

    这份记录比较简略,只能算是一份梗概,具体记录还留在桂州。

    但调查过程可不简略,从潭州出发,一路每一处关隘城口都仔细讯问,一直查到桂州。

    撇去部分记忆不清晰的,但凡记得洪成敏一行的,都没看到路峥嵘随行!

    更为神奇的是,洪成敏一行加上路峥嵘也不过八人,明明路峥嵘不在其中,他们抵达各处地点时依然有八人出现!

    这多出的一人,被当成重点标注出来。

    “全都在说假话啊!”

    陶际华合上文书,拍了拍,感慨出声。

    包括洪成敏在内,他们八个,全都一口咬定就是他们这八人一路前往桂林巡视。

    如今调查结果出来,这八人都在说假话,显然早有预谋。

第七百三十八章 我与贼臣不两立

    心中有底,陶际华没有马上讯问洪成敏,而是先分别审讯包括路峥嵘在内的七人。

    看起来最难审的路峥嵘,由陶际华亲自负责。

    这一次在一旁记录的是他的徒弟高忠臣。

    毕竟他已经五十多了,再干几年,就没办法事事亲为了。

    审讯地点是一个特别整理出来房间。

    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个圆凳。

    圆凳是特别制作的上小下大的圆台状木凳,比椅子要矮一点。

    桌椅则是普普通通的桌椅,桌子上还铺了一层布垂下来挡住视线。

    再就是背靠椅子的墙上,挂着两排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除此之外,再无余物。

    陶际华师徒坐到椅子上没多久,路峥嵘就被请了过来。

    路峥嵘进门时还是面色平淡,进门后明显愣了一下,之后放慢脚步,走到桌前坐到凳子上。

    陶际华首先开口:“这是正式讯问,如果你在我问到之前主动交待,将会被受到宽待;如果通过各种手段阻碍、对抗调查,判决时会适当从严从重。”

    路峥嵘闻言,脸上挤出笑容:“在下定知无不言。只是还请司丞仔细调查,在下虽处卑位,可也不能被污犯事。”

    “我只负责调查事实。”

    陶际华面无表情。

    他只负责调查事实,真相是什么,交给上面人来做决定。

    不管路峥嵘有没有理解话中内涵,陶际华直接开问:“姓名?”

    ……

    足足半个时辰,不管是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路峥嵘口风丝毫不露。

    但长时间的审讯,说话的始终是面无表情的陶际华,他身边那个记录的令史一声不吭,如果不是手腕在动,说他是个人偶都有人信!

    路峥嵘渐渐有些不耐烦。

    尤其是陶际华再次讯问一个早已给出过答案的问题时,更叫路峥嵘焦躁不已。

    “陶司丞!”路峥嵘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面色不虞地反问,“司丞若是欲治某之罪,直言便是,何必如此徒耗工夫?”

    陶际华只是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

    路峥嵘终于忍不住了,蹭得一下站起来。

    他正要说话,心中积攒的怒火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司丞,属下有事禀告。“

    陶际华脸上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朝路峥嵘,然后一边起身门口走,一边道:“稍等。给路先生倒水。”

    带上门,陶际华没有走远,就站在门口:“怎么?”

    “招了。”那名大理史有些振奋,“车夫已经招了,当时路峥嵘不在,是一个陌生人顶替了他,老邓和老吴正在分别画像。”

    “确定之后把画像送来。”

    陶际华神情愈加轻松,吩咐一声重新进门。

    坐到椅子上,陶际华翻了翻记录,指示徒弟把路峥嵘的水杯收走,之后才开口询问早已问过数遍的问题。

    当路峥嵘再次表现出不耐烦时,陶际华突然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代替你跟着洪成敏的是谁?”

    路峥嵘整个人悚然一惊,脸上的不耐烦尽数褪去,强自镇定道:“什么代替?我一直跟在御史身边,哪有什么代替我的人?”

    陶际华笑了笑,他低头看着手上的记录,缓缓道:“正月下,路峥嵘离开长沙,另有一名三四十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洪成敏身边,对外以路先生称之。”

    路峥嵘眉头直跳。

    就在此时,之前那个大理史再次敲门进来:“司丞,结果出来了。”

    陶际华接过下属递来的纸张,仔细瞅了瞅,看向路峥嵘,笑着补充道:“正月二十一,路峥嵘离开长沙。”

    接着,他示意下属把画像拿给路峥嵘看:“这个人是谁?”

    只一眼,路峥嵘脸色煞白,冷汗直冒。

    ……

    江南西道监察御史下属牵扯进袭杀参知政事案!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京城。

    和消息一块抵达京城的,还有江南西道监察御史的请罪表。

    紧接着,十数名官员开始弹劾御史大夫董成林,似乎他下属的下属犯了事,全都是他董成林手把手教出来的一般。

    董成林也是强硬,硬顶着丝毫不妥协。

    也就是这些出来弹劾他的官员难找到不妥之处,否则他没准会安排手下御史一个个弹劾。

    董成林看得很清楚,当今朝廷,作主的是首相陈佑,首相想让他留下,除非天子撕破脸闹到要么宰相自杀要么废黜天子的地步,否则就没人能让他走。

    相反,首相想让他离开,除了天子下场,也没人能让他留下。

    现在看来天子老老实实等着大婚,没有什么别的动作,那么就看首相的想法了。

    弹劾御史大夫的风波逐渐蔓延。

    在董成林的主持下,御史台这些年得罪了太多人,之前有董成林镇压群小,没人敢说什么,现在眼看着董成林要出事,一个个被御史得罪过的官员开始站出来弹劾那些露出把柄的御史。

    御史们没有光挨打,胆敢挑衅御史,只要有一点点不干净,御史都会把他揪出来!

    相比于普通官员束手束脚只能弹劾那些确有不法事的御史,御史台的御史们能够以“风闻某事,奏请调查”的名义对付那些有嫌疑的官员。

    这期间,首相陈佑对此一言不发,倒是集贤相胡承约说了几句“好官难得,御史奏事当谨慎”之类的话。

    敏感的人大概能猜到,首相可能希望更换御史大夫了。

    三月初,兴国五年科举开始。

    在有心人的煽动下,普通官员对御史台的怨念终于波及到大理、治安、肃政等法司。

    御史大夫董成林终于坐不住,前往政事堂求见首相。

    “陈中令欲乱国乎?”

    进门之后,董成林直接抛出一句诛心之问。

    陈佑安坐如故,双手交叉搭在桌面上,看着董成林,反问道:“董大夫何以有此问?”

    正常臣子听到这个问题,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大都要带着惊慌和委屈的反问以及解释。

    像陈佑这样平静的,要么是真的忠臣,要么是有恃无恐。

    董成林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陈佑。

    他顿了顿,肃容道:“天下万民,在乎一心,中令且慎思之。”

    紧接着,他长揖道:“窃国之基必不长远,背恩之徒亦不可久。某乃匹夫,未可容乱臣贼子祸乱朝纲!”

    言毕,他不等陈佑开口,自顾自转身离去。

    陈佑靠在椅背上,眉头微皱。

    他不是第一次被董成林指着鼻子骂乱臣贼子了,但董成林从没像这次一般骂完就走不听解释。

    仔细想了想,他拉动铃铛:“去把魏相公请来。”

    ……

    或许是陈佑多虑了,董成林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动作。

    骂完陈佑的第二天,董成林连上五道奏疏,把两府宰相和这段时间攻击法司的官员骂了个遍。

    于是,在都堂议事中,定下董成林外放刺史的安排。

第七百三十九章 星火先落行伍中(一)

    朝廷共识,董成林权衡之后选择接受。

    他甚至没有像某些人期待的那样,跑到天子面前指斥奸臣当朝,将一切事务移交给新的御史大夫后,干净利落地离开洛阳。

    在此之后,陈佑终于对愈演愈烈的攻讦风暴做出回应。

    他接连巡视法司诸部,多次重申对法司诸部门的支持。

    同时令各部主贰官严查部门官员随意弹劾他人的情况,以政事堂的名义颁发《恢复名誉格》,规定非御史者但凡弹劾他人,若被弹劾人查无实据,则弹劾人需公开悔过致歉。

    同时还列出了几种公开致歉的例子,比如到被弹劾者家门前高声诉说缘由以请求谅解。

    总之就是让人丢脸。

    虽然对那种脸皮厚或者不要脸的人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官场上明晃晃地展示自己不要脸,会叫人心生警惕与排斥。

    如此,大部分官员不是矛盾激化到忍无可忍的程度,应该都不会随意弹劾别人了。

    陈佑也没有特别偏袒御史,他同新任的御史大夫杨子任详谈之后,御史台很快在考课标准增加一部分细则,规定某段时间内弹劾未查出实据超过一定次数,即贬斥或调离。

    同时重申御史弹劾官员必须获得中丞甚至大夫的许可。

    双管齐下,仅仅一天,弹章数量一下少了九成还多!

    等到科举放榜时,洛阳再次恢复平静。

    今年科举,各科招录人数超过七百,其中进士科占了一多半。

    有了这批新科官员的补充,因为日本战事而被耽搁几个月无法调动升迁的基层官员们终于看到曙光。

    同出身的考生还要参加吏部试,三甲以上考生将直接分配到中枢地方各处官衙。

    有了这批人的补充,约三百余位考课上等的八品九品官员得以升官,这些人或是填补本部门人员空缺,或是直接调到岭南西海等地。

    得益于此,新成立的教育监也以在三月结束前补充了足够的人手。

    教育监李昉在仔细研究了陈佑的指使后,给出一份名为《试言教育发展》的条陈,认为先行在军队中开展普遍的识字教育是当前情况下的最优选择,提出一个“军队识字计划”。

    陈佑亲自修改这份计划后,批准教育监执行。

    正如陈佑之前设想的,这份计划不是教育监一个部门的事。

    四月初的饥荒和战事刚一平息,陈佑立刻召集吏部、户部、选阅司、军备司、教育监等有司官员。

    政事堂议事厅内,陈佑、巴宁泰、魏仁浦三人坐在上首,五司诸官各依品级职事落座。

    魏仁浦得到陈佑示意,轻咳一声开口:“今次召集诸位,只为一件事。

    “李监提出的‘军队识字计划’已获批准,两府决定,在接下来五年中,吏部、选阅司要配合教育监推行这个计划。”

    刘熙古、李崇矩出声应下。

    陈佑修改后的计划被邸抄全文引用,只要关注邸抄的,全都了解计划内容。

    不论是谁,看到这个计划之后,都会赞一声大气磅礴。

    紧接着的问题就是:这要花多少钱?

    魏仁浦现在就要回答这个问题。

    “先说教育监。既然教育监给出的计划是从河南禁军开始,政事堂给你的准备期限也就只有一个月。”

    魏仁浦神情严肃,盯着李昉。

    “一个月内,准备好教导士卒识字所需教员、教材,以及具体教学计划。

    “现在是四月初七,到五月初七,你教育监必须让河南一半禁军开始识字。”

    虽然近三分之二的禁军全都在边疆,但河南府身为帝都所在,依然驻扎有三十万禁军。

    扣除其中缺额,再扣除被临时带出去的数万兵马,河南禁军也有二十万。

    一半就是十万,按照每一百人配一名教员来算,教育监至少要招募一千名教员,才能满足需求。

    而今年科举考生有近八千人。

    因此李昉信心满满:“只要吏部能保证教员任教期满后确授实职,教育监就能保证五月正式推进教学计划!”

    刘熙古当即回应:“吏部这边有问题。”

    得到魏仁浦允许,刘熙古开始说自己部门面临的困难:“天下七品职事本就不多,除非今后不再召开科举,否则吏部绝然无法在五年后提供一千个七品实职。”

    李崇矩插话道:“如果这些人愿意参军,禁军也好,团练也好,七品校尉随便挑,正好增加识字率。”

    他这话一出,惹来一阵笑声。

    且不说那些书生的体格是否符合标准,单说人家有能力通过秋解,哪怕科举没中,也不可能跑去当一个大头兵。

    再说了,文官七品好一点能做一个百里侯,说出去是一县之主,一地之尊;武官七品不过是旅都指挥使,孰优孰劣不必多说。

    陈佑笑了笑,开口询问道:“吏部能接受什么品级?”

    刘熙古显然早有准备,听到问题立刻回答:“五年八品,三年九品。至于是正是从,是上是下,得参加吏部试。”

    说完,他又补充道:“科举及第也不过是授官八品,甚至还不一定是实职,用五年时间换八品实职,有得是人愿意。”

    陈佑稍一思忖,不等李昉说话,直接拍板定下:“就照此施行。至于教育监内部,你愿意破格提拔到七品,只要理由充分,吏部不会拦着。”

    刘熙古率先应下:“教育监愿意自己提供职缺,吏部这边没意见。”

    毕竟有求于吏部,李昉也只得答应下来。

    此事定下,魏仁浦才接着分配任务。

    “吏部方才已经说了,教员授职要做好,军队普遍识字之后,不能叫朝廷失了信誉。”

    刘熙古躬身应下,魏仁浦转向李崇矩:“选阅司这边重在把关。刚开始就算了,等执行一段时间后,提拔将校要考虑下属士卒识字率以及其本人识字水平。你同教育监商议一下,看看定一个怎样的标准比较合适。”

    李崇矩先是答应,后又问道:“若有类似党进者,当如何?”

    “这就看你的标准是否合理了。”魏仁浦不急不缓地回答,“不能因为识字率把优秀将校拦住,但也不能叫识字率完全成为摆设。朝廷还是希望能多出几个识字的党进。”

    李崇矩闻言不由自主地咧咧嘴。

    这种标准实在是太难确定了。

    他转向李昉,脸色十分真诚:“有劳李监帮衬一二。”

第七百四十章 星火先落行伍中(二)

    李昉点头回应:“职责所在。”

    这件事就算定下了,具体细则魏仁浦不关心,只要方向是对的就成。

    他终于说到大家最关心的“钱”。

    “户部这边预算如何?”

    户部尚书空缺,目前是左侍郎方文韬代行尚书事。

    听到问话,方文韬立刻翻开手中本子,虽然没去看,但这样做似乎给了他勇气,他直视着魏仁浦:“户部仔细筹算之后,发现教育监移交过来的申请远远超出户部的承受范围。”

    他顿了顿,说出了最艰难的一句话:“户部拿不出这么多钱粮交给教育监。”

    这已经是修饰后的好话了,户部自己筹算的时候,内部官员直接喊着“绝不会让教育监拿走这么多钱”。

    毕竟教育监的申请是魏仁浦批准的,户部不愿意拿钱就算了,面子上还得软一些。

    被克扣的李昉没有说话。

    当初递交预算申请的时候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否则也不会说服魏仁浦签字。

    现在就看魏仁浦的态度了。

    魏仁浦稍稍沉吟,开口问道:“户部能拿出来多少?”

    方文韬低头看了眼手上册子,随后给出一个数字:“今年的话,每个月能拿出三百万钱。”

    三百万钱,单用作俸禄的话,一千教员,每月三千钱。

    比九品官员远远不足,但真要说起来,这批教员只能算吏职,一个月拿三千已经算是优渥了。

    毕竟历史上宋初灵台郎才拿三千月俸——至于禄粟之类的收入,暂且忽略不提。

    可以说,户部在这件事上做了极为精准的计算,三千分到一个人头上看起来不算少。

    但问题在于,教育监招募一千教员,要花的钱不仅仅是教员俸禄!

    “每个月三百万太少了。”李昉肃容道,“根据教育监估算,初期只在河南道,每个月至少要五百万,后续往边疆各处去,至少还要再加五百万。”

    “不可能!”

    方文韬立刻反驳。

    “去年岁入缗钱不过三千万缗,你这一年就要用去十二万缗,用兵调度如何?百官俸禄又如何?再有各地水利、道路,以及备用赈灾,哪一项不要花钱?

    短短一段话,方文韬把岁入往少了说,把教育监支出往多了说,最终得出来教育监一个部门一年要花去岁入的二百五十分之一,这还不包括税务监本身官吏俸禄以及日常运行支出。

    只是,陈佑三人分明记得年关时候说的数字都快接近四千万,他这一下少去几百万,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魏仁浦同陈佑交换眼神后,轻咳一声没让两个部门继续争辩下去,直接开口:“先按照一个月四百万来给。户部想法子挤出一些来,教育监也收缩一下各项支出。”

    宰相都让步了,方文韬不好再拒绝,也不管身后同僚什么想法,直接点头答应下来。

    那边李昉有些不满意,不过一开始提出五百万就是往宽裕了说,现在四百万也能接受。

    魏仁浦微微颔首,继续道:“教育监五月初七要开始动作,户部这边安排一下,至少本月底要把第一个月的钱粮转给教育监。”

    先就这么安排,有困难的地方两个部门自己解决,实在解决不了,再找宰相协调。

    “等教育监重新换一份预算申请过来,户部这边就立刻行文太府。”

    哪怕有宰相发话,方文韬也要等教育监走程序。

    现在支出全都是通过户部审核记录,然后拿着户部的公文找到太府领钱领物,要是户部留档的预算申请和太府发放记录对不上,承担责任的大都是户部。

    “教育监这边会给出头三个月的预算。”

    李昉木着脸说出一句教方文韬面色大变的话。

    “无论如何,四百万绝对不够后期支出,除非我们就保持目前人手,放慢计划。教育监要根据前三个月的情况,来评估之后该如何去做。”

    方文韬当即不愿意了:“无论如何,今年户部都不可能突然拿出这么多钱来!各项开支早有计划,现在的一月四百万还是从备用钱粮里抠出来的。教育监想要钱,可以,等明年!”

    李昉还要说话,陈佑突然出声:“此事暂且搁置,等两个月再说。”

    首相开口,李昉和方文韬只得闭嘴。

    其他人不知道,巴宁泰和魏仁浦却知道,虽然因为丁骁等人遇刺导致周军报复性进攻,但日本已经开始求和了,过不了几个月就会停战,省出一大笔军事开支。

    至于北面契丹,现在该称为辽国了——两府已经达成共识,承认辽国是一个平等的政权,派出使者和谈,减少双方边境冲突。

    如果辽国也愿意和平,至少未来两三年内北面军事开支不会太大。

    两府决定逐步减少中等规模以上的战争行动,把大部分精力用到国内发展上来,也就意味着军事开支降低。

    无论如何,回到眼前,户部和教育监不吵了,魏仁浦终于开始说军备司的事情。

    “教育监各项物资运输到时候全交给后勤案负责,所有教员的食宿也由接受教导的部队来负责,具体怎么做,你们两个沟通协调。”

    李昉当即好声好气地朝权军备司司正李善文笑道:“这一千多口人,有劳李司正照顾了,一应花费会在月中转至军备司。”

    李善文笑着回应:“后勤案定会让教员们安心教学,不被俗务干扰,”

    别看两人现在笑嘻嘻,之前为费用是在月前还是月后支付给军备司吵了六七次,最终两人各让一步,定在月中。

    到这边就算结束了,李善文坐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听一句话,说一句话。

    魏仁浦先是说了一句“那就这样”,之后看向陈佑、巴宁泰:“平章和枢使可有要说的?”

    “我说两句。”

    巴宁泰接过话头,扫视全场后沉声道:“吾等代天子牧民,所思所想者唯三:保民生,安民心,开民智。

    “昔太祖皇帝肇启基业,太宗皇帝扫平**,民生遂保。后当今承继大统,鄣忠襄公顾命辅政,夙夜难安以治天下,及至陈平章与我等秉政,上下同心一体用命,民心方安。

    “如今,民智之启,自尔等始。”

    屋内安静一瞬,随即刘熙古等齐声道:“喏!”

第七百四十一章 星火先落行伍中(三)

    坐在首相书厅,魏仁浦面带感慨:“想不到巴庆安会说出那番话。”

    “人总是好名的。”

    陈佑喝了一口热茶,将手中茶杯放下。

    “说些好话,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

    魏仁浦闻言笑道:“听其言而观其行,此言甚妙!”

    陈佑也笑着加了一句:“古之人,不余欺也。”

    两人闲聊一阵才开始讨论正事。

    首要一件事是日本战事。

    丁骁等人的遇刺是谁都没料到的。

    丁骁带人一路突破包围甚至通过穿插建立局部优势,最终在焦守节的接应下抵达马关,纠缠十余天后周军在海军的协助下发起决战,一战击溃日本朝廷军主力,迫使日本君臣重新回到谈判桌。

    焦继勋甚至都登船前往日本,准备会见日本国主,代表朝廷向日本施加压力,好彻底消化西海。

    就在这种情况下,身处马关的丁骁等人遇刺。

    或许用遇袭来形容更合适。

    在数百名士兵的保护下出城的丁骁等人,一死三伤。

    还在海上的焦继勋得知消息后,直接命令周军大举进攻,朝日本都城施压。

    现在在日本国主的请求下,两军重新开始谈判,谈判地点直接改成了西海城。

    日本战事即将结束,摆在两府相公面前的是渤海海军的主贰官该如何选择。

    西海镇守无疑会提升级别,但镇守依然是吕端,这不会变。

    问题就在于,渤海海军都指挥使战死,副都指挥使重伤,主贰官同时更换,还都是因为士兵们保护不力,对新任主贰官来说,如何稳住军心,是个非常大的挑战。

    能接受这个挑战的合适人选,很难找。

    愿意去的人不少,但有能力且听话的人少。

    陈佑一派需要这个新的海军主官能帮衬着吕端完成西海改革。

    有兵马支持,才敢改,才能改。

    两人仔细讨论许久,才终于定下一个候选范围。

    之后魏仁浦说起宁强遇刺的事情:已经有一些官员上书要求再次开展严打了。

    是的,有官员支持严打,而且他们还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因为大家发现,这对商业有好处。

    商贸繁荣了,朝廷能多收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相关官员也更容易发财。

    更重要的是,这年头通讯不便,所谓山高皇帝远是也,官面上有人的情况下,黑吃黑更加容易——虽然危险也更大就是了。

    陈佑听到魏仁浦说出来,忍不住笑道:“彼等认为我是傻子么?”

    魏仁浦也笑了:“人总是要有梦想的,没准就实现了呢?”

    笑了一阵,他突然收敛笑容:“况且,众皆若此,别说宰相了,便是天子,又岂能不从?”

    陈佑沉默一会,缓缓道:“现在他们还翻不了天。”

    魏仁浦点头,话头一转:“宁行仁这不是第一次遭到刺杀了,要再不采取措施,我怕会蔓延到其他官员身上。”

    “现在只能加强防护。”

    陈佑神色平静。

    不过是刺杀而已,古往今来从来没少过。

    之所以叫魏仁浦如此在意,不过是因为一名参政被多次刺杀。

    “除了抓住每一次的指使者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想。”

    魏仁浦轻叹一声:“我还是认为,那种武器不该出现,对我们来说太过危险。”

    陈佑露出笑容:“道济,我需要以尽可能少的兵力对付尽可能多的敌人,这就是天雷军的任务。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得有不同寻常的兵器。”

    魏仁浦默然以对。

    好一会儿,两人才开始下一个话题。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停住话头。

    魏仁浦喝干杯中已经凉了的茶水,正要起身,却又想起一件事,重新做好看向陈佑:“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虎儿告诉我,他想要去当教员。”

    “他才十四,甚至还没毕业。”

    陈佑当即皱眉,言语间十分不满。

    “十二上战场的都有。”魏仁浦神色平静,“而且他明年就毕业了,以他的成绩,提前申请也不难。”

    陈佑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明显不希望自己儿子在还没有完成学业的时候离开学校。

    魏仁浦继续劝道:“教学相长,虽然只是教识字,可也能学习如何去沟通,如何去教导旁人,这对他有好处。何况,你我都知道,他就算参与科举,也不可能得到好名次。与其不上不下,不如去历练几年,展示出能力,参加锁厅试也能叫人服气。”

    不能得好名次,倒不是陈孚能力不行,而是因为陈佑是首相。

    当然,以陈孚现在的实力,想要在进士试取得好成绩有些困难,但其余诸科都算简单。

    陈佑明白这一点,对此,他只能叹息道:“你也知道,若不是严管弹劾示意,我等早就能够弹章等身了。虎儿他即便凭借当三年教员入仕,也不可能叫人没话说。”

    “你不知道,我这个做老师的知道,他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想。”

    魏仁浦有些感慨。

    “他一直担心的,是能不能叫你满意,是能不能追上前面那个优秀的兄长。每当我夸奖他,他总是会问:身为陈平章的儿子,他合格吗?”

    陈佑神情剧震,他看着魏仁浦。

    魏仁浦用点头来回应他。

    陈佑低头考虑一阵,最终松口:“这个月我找时间同他谈谈。”

    魏仁浦这才站起身来:“那我就先告辞了。”

    陈佑一个人坐在书厅里,忍不住长叹一声。

    长子想要跟着同伴们四处奔走调查各地民生,次子又要去给军队扫盲。

    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这也就算了,最难的是怎么说服他们的母亲。

    ……

    周山书院。

    陈孚走出考场,站在路边活动着手腕。

    看着人来人往的书院,他脸上露出一些不舍。

    刚刚结束提前申请的毕业考核,他确定可以通过。

    十多天后,他就要离开书院,离开这座他呆了有八年的书院,和二十多名同样申请提前毕业的学长学弟们一道,前往教育监报道。

    一路慢行回到宿舍,舍友们都还在上课。

    将最后一些零散物件打包好,他拎着包朝离住宿区较近的书院侧门走去,接他的马车就停在那边。

    他不准备在书院等结果,而是想先回家和父母多待几天。

第七百四十二章 星火先落行伍中(四)

    五月丙子朔,正式从周山书院毕业的陈孚同一千名读书人一同回到书院,回到真理堂。

    教育监向周山书院借用真理堂作为誓师地点。

    当然,给钱的。

    宰相们没有出席,就连相关部门也只来了佐贰官,主官只有教育监李昉一人。

    李昉没说过多自我发挥,而是将宰相们的话语重新扩展,掰开来揉碎了将给这些即将教导士卒们识字的读书人听。

    是的,这些大多数都只能称为读书人,因为他们甚至没能力通过秋解。如果不是这个军队识字计划,想要入仕就只能从胥吏干起,追求那个十分渺茫的升入流内的机会。

    但也有不少人如陈孚一样,想来历练一番证明自己,亦或者是实力不足、运气不好多次不中想尝试另一条道路。

    能理解并认可李昉话语的人少之又少,但没关系,当李昉重申契约上明确的“三年九品,五年八品”时,真理堂内的气氛立刻热烈起来。

    陈孚看着身周对未来充满向往的读书人,心里满是怀疑。

    这样一批人,能用心教导那些大头兵吗?

    这样一批人,能被日后会渐渐占据主流的科举士子接受吗?

    无论众人怀着怎样的想法,教育监誓师顺利结束,这一千名读书人领取了记录文书和身份牌,正式成为教育监下属教员。

    陈孚因为报名较早,拿到了八十三这个序号,根据分配,他将前往殿前司御龙军第一师担任教员。

    具体分配到哪一个营,得看御龙第一师的安排。

    殿前司在京畿地区留下的步军只有御龙、天武两军,加上侍卫亲军步军司的神卫军,这三个军经常被临时抽调部分人马出京执行任务,因此一直维持在不满员的状态。

    在教育监的安排中,先集中力量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殿前、侍卫两司在京诸军的扫盲,然后再慢慢推进近卫司、卫戍司和新军司的工作。

    初六,陈孚和另外一百多名教员在选阅司、教育监官员的陪同下来到御龙第一师在洛阳城内的营地。

    站在辕门外,只见旌旗猎猎,军威壮丽。

    哪怕是城内军营,营墙也是版筑法制成,足有一人多高,靠近辕门这一片还在墙后筑了台阶,让士兵能在营墙后露出上半身。

    当陈孚等人抵达时,墙后台阶上站满了士兵,一个个手持寒光闪烁的长枪,瞪着停在辕门外的众人。

    不等派人叫门,辕门轰然洞开!

    御龙第一师都指挥使牛思进身着战甲当先走出。

    在他身后的是第一师副都指挥使、都虞侯,以及各旅指挥使。

    这些人,全都穿着甲胄!

    一群校尉缓步走来,甲片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这还不算完!

    当最后一名校尉跟在牛思进身后走出辕门,门内立刻有士兵手持锥枪分作两列小跑而出,呈八字形将陈孚等人夹在中间,而手中长枪双手斜持对着人群!

    从辕门大开起,就有心中发慌的教员,之后牛思进等人走出、士兵奔出、士兵持枪站定,每一个节点都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人群中的骚动愈加明显。

    牛思进还能在脸上保持平静,其余校尉,甚至普通小兵,看到教员们这副模样,脸上笑容根本抑制不住。

    这是下马威。

    不论高层怎么想,绝大多数士兵和底层将校,哪怕心里面羡慕读书人,在得知将会有一群读书人来教他们识字的时候,也都会表现出抗拒与不屑。

    毕竟,“老子们辛苦训练拼命搏杀,好不容易有点空闲,凭什么听你这连官身都没的措大唧唧歪歪?”

    牛思进在选阅司和教育监官员面前站定:“御龙第一师都指挥使牛思进,见过二位。”

    选阅司官员见怪不怪,直接就道:“人都带来了,牛都指早些安排他们住下。”

    倒是教育监官员面色难看,忍不住出声道:“牛将军莫非是要吓唬……”

    “在下不过小小校尉,当不得官人一声将军。”

    牛思进脸上神情未变,打断了那官员的话,扫视一眼神态各异的教员们,抱拳一礼:“教员们交给在下就是,二位官人且回吧。”

    选阅司不必多说,京中各处将校全都了然于胸。

    而教育监因为接下来数年工作重点都围绕着军队,对京中一些需要注意的将校也都有了解。

    比如牛思进是御龙军都指挥使的爱将,而且其本人“膂力少有人及”的名声诸军皆知。

    哪怕其语气不佳,两名官员也只得忍下,只有教育监官员临走之前说了一句:“此等诸人皆是两府所重,牛校尉且仔细了。”

    牛思进听了,面无表情,等他二人离开,才冷笑一声,将目光放回这些神情不安的教员身上。

    看到不少人畏畏缩缩,牛思进突然重重上前一步,发出“咚”得一声。

    百多人中至少一半被他这一手吓得连连后退。

    四周校尉士兵终于忍不住发出哄笑。

    牛思进听到笑声,面色不虞地高声喝道:“闭嘴!”

    众将士立马收声。

    牛思进这才挤出一丝笑容,朝一干教员们抱拳道:“在下牛思进,见过各位教员。住处早已备下,各位可收拾收拾休息一二等待用饭。请!”

    他话音刚落,辕门前的一干士兵立刻喊道:“请!”

    从头到尾,牛思进都没有多么在乎这批教员。

    陈孚看在眼中,有些失望。

    不过他很快掩下低落的情绪,与另外十多名教员一道,当先走出人群朝营内走去。

    开头的这十多人与大部队隔了两三步时,其余众人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教员的住处在军营角落,原先的大通铺现在是四人一间。

    下马威归下马威,牛思进还是给这些教员提供一些优待,免得真得罪教育监,御龙军都指挥使可不一定能保住他。

    走进房间,陈孚把行李放到远离窗户和门的墙角,这里就是他的床位了。

    他的三名室友,两个三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只有他最小。

    一间屋子两条大通铺,四人一人选了一个角落,原本能睡十多人的房间十分宽敞。

    互相认识后,各自翻开带来的教材,仔细研究,免得明日出丑。

第七百四十三章 星火先落行伍中(五)

    翌日,陈孚分到的几队士兵轮休,他成为第一批实施教学的教员之一。

    旁处不知道,御龙第一师这边,识字课就放在教员们住处旁的空地上。

    陈孚带着早早准备好的几张大字朝事先划定的区域走去。

    找到八十三号教学区,五十多名士兵早早坐在地上等着。

    在士兵面前,是一个木板架子。

    当这些士兵们看到面容稚嫩的陈孚时,一个个脸上都浮现出不满的神色。

    在他们眼里,他们想不想学习不重要,但派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来教他们,分明是侮辱!

    一时间士兵们开始鼓噪起来。

    陈孚倒是面色不变,步履沉稳地走到木板架前头,伸手拿起挡板上长约两尺的木棍,用力敲在木板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把士兵们的声音压下去,陈孚朗声道:“韩文公有言:‘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你们可能不知道韩文公是谁,我告诉你们,韩文公曾经当过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位在你们殿帅之上!

    “韩文公这句话说的是,他是为了学习,为什么要知道老师比他年长还是比他年幼。不论身份贵贱,不论年龄大小,只要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就是他的老师。”

    他这是在偷换概念,用当今的官职排序去套前朝的人物。

    但这些大头兵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物,说不管年龄大小都能当他老师!

    士兵们震惊了,平静下来后该干啥干啥。

    虽然对一个娃娃当老师的抵触心理减弱许多,但并没有认真跟着这个老师学习的想法。

    陈孚见此,有些无奈。

    他年龄摆在这,没办法。

    但看到眼前这些士兵这副模样,他有一种恍然之感。

    之前一直觉得禁军虽然是当世强军,可偏偏少了点东西。

    如今站在军营之中,站在士卒面前,回想昨日威风霸气的场面,对比眼前有气无力的士兵。

    陈孚明白了,这支军队,少的是一种精气神。

    一种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一种对自我提升的执着。

    有这种精神的人,才有可能创造奇迹;有这种精神的军队,才有可能从绝境中重生。

    而他眼前这支队伍,所有的骄傲来源于一次次的胜利,一旦遭遇重大打击,短时间难以重燃斗志。

    陈孚明白了,这一次识字教育,其实是对军队的改造,让这些流血拼搏的人知道,他们究竟在为了什么而拼搏。

    陈孚转身,默默地将大字展开,夹到木板上捋平。

    转回去,五十多名士兵中只有七八个年轻人迷茫地看着木板上的字,其余老兵要么闭着眼睛晒太阳,要么眺望远处,甚至还有交头接耳互相调笑的。

    陈孚用木棍指着八个大字,朗声问道:“有人认识吗?”

    没人回应。

    “有人认识吗?”

    五十名士兵都把目光投向那六个字,可依然没人说话。

    陈孚稍稍抬了抬下巴:“难道这就是禁军士兵?一个个睁眼瞎不识字?”

    那些士兵也不恼,反而笑着喊道:“你这娃娃好没道理,俺要识得,还要你来教算逑!”

    陈孚做出恍然的神色:“原来你们都不认得啊,看你们一个个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们都认得。”

    被说睁眼瞎都没脾气的士兵们听了这阴阳怪气的一句话,顿时不乐意了,一瞬间就有十来个人骂骂咧咧站起来撸袖子。

    陈孚见状,没有别的动作,转而收敛神色看着站起来的那些士兵:“很气吗?我来教你们识字,就是为了让你们以后不会因为不识字被人嘲笑。”

    这话一出,士兵们动作不由自主地放缓。

    “两府已经规定,基层校尉优先提拔识字的。”他扫视或站或坐的士兵,“光凭一身勇武,也只能当个大头兵。甚至,几年之后连大头兵都当不了!”

    士兵们愣在原地,脸上满是茫然。

    陈孚没有再多说,敲了敲木板:“先从一封家书开始吧。”

    他指着第一个字:“儿“

    “敬。”

    “问。”

    “大。”

    “人。”

    “无。”

    “恙。”

    “乎。”

    一个字一个字读完,陈孚开始解释:“儿子我恭敬地询问大人,身体还好吧?”

    士兵们老实坐下,跟在陈孚后面复读,在之后用手指按照陈孚的指示在地面上划写。

    ……

    兴国五年五月,先是筹划了四个多月的“军队识字计划”正式实施,之后酝酿了大半年的新税法跳过了这些年常有的试点步骤,直接在全国推行开来。

    新税法主体是争论不休的分级税制,但他最大的特点是规范了税种。

    将天下租税分为农税、商税、奢侈品税三大类。

    农税和奢侈品税没啥好说的,重点在于商税。

    商税设置了一个基于产地的壁垒,但凡从境外运来的商品,税额奇高几乎都按照奢侈品来定税额;而从境内运出去的商品,税额就比较正常,甚至会把奢侈品认定为普通商品。

    同时商税也是分级税制应用最多的类别。

    粮食等农产品只需要缴纳农税,不需要缴纳商税;油盐布等必需品税率极低;商户工坊雇佣的人手越多、花费的工钱越多,减免的税额越多。

    与此同时,太府决定每个季度公布基本农产品及生活必需品的基础定价,各地价格只能在基础定价的水平线上下浮动。

    新税法能不能增加岁入,还是个未知数,但这样的措施一下来,官吏又要增加了,各级官员伸手的机会又会增加了。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陈佑主动推行的这些政策,目的还是在于增加社会分工。

    把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促进财富的流通,促进人才的流动,促使思想的碰撞。

    只不过目前而言,最大的限制是粮食产量。

    如果一个人种地只能养活两个人,就必须要有一半的人被土地所束缚。

    陈佑需要稳一稳,看明年收支情况,如果收入减去支出剩下的结余稳中有升,他就敢推行鼓励发明创造的政策,第一个方向就是农业增产。

第七百四十四章 甘州风沙掩军势

    六月,焦继勋与藤原实赖在西海城签下盟约。

    《西海之盟》的主要内容就两条:日本国主献上全部国土,周国的商税壁垒将原日本国境纳入其中,不征收高昂的入境税;周国天子册封日本国主成明为日本王,其子为王世子,以原日本国土中除去西海道部分的全部国土为日本国,国内一切事务皆由日本国主处置。

    单纯看盟约,同以前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付出了原本可以得到的商税利益,换到的仅仅是一个脸面——西海道及日本国在法理上属于周国。

    如果仅仅如此,别说焦继勋这个参政了,就连陈佑等两府宰相,都得面对心血被辜负的将士们的怒火。

    盟约之外,因为日本国是周国下辖的诸侯国,所以必须说汉语习汉字,且国内律令不得与周国律令相抵触,民籍田册等事关国计民生的卷宗必须定期报送周国朝廷。

    最重要的一点是,愿意定居西海的士兵们,都能分到大批田地,有些是在西海,还有些是在日本国境内。

    参战士兵得了实惠,朝廷有了面子,西海改革步入正轨,这一场仗,至少不亏。

    结果传到洛阳时,已经进入七月了。

    这期间洛阳最大的新闻有两个。

    第一是五月份开始推行的新税法在执行中引起种种乱象,各种怨言最后都汇聚到陈佑头上,不止有一个人“私下里”抱怨:陈佑做了太久的首相,已经失去以往的谨慎了。

    第二个新闻则更加劲爆与直接,一名刺史直接牵扯进宁强遇刺案!

    坊间传闻大理寺特使查出线索之后直接越级上报首相,首相命令谍报司内间案人员协助大理寺特使冲进州衙抓人,该刺史被抓时正召集僚属议事,十多人目睹了这令人震惊的一幕。

    传闻总归是传闻,实际上没有这么刺激。

    谍报司进州衙抓人是事实,不过当时是傍晚,刺史刚吃完晚饭就被直接带走,双方没有发生冲突。

    陶际华正在审讯,希望能顺藤摸瓜挖出更多的人,但关于此人的处置已经确定。

    大理卿李文渊已经知道两府准备把他换下去了,走到他这一步,基本没有平调的说法,要么进一小步到排名更高权力更大的部门,要么退一步到排名靠后权力更小的部门,最差是出京任刺史甚至知州。

    因此,李文渊得知参政遇刺案查出一名刺史后,他为了向陈佑表忠心,直接提出应该判处死刑以儆效尤。

    陈佑也倾向于此,只是其他人不同意。

    主要是诛杀一名高级官员太过骇人听闻。

    两府宰相压制皇权主导朝政,靠的就是宰相主政的情况下,文官武将们少有性命之忧,不会因为某件事惹恼了皇帝而丢了性命甚至连累家小。

    一旦这种规矩打破,不免会有越来越多的官员期待皇帝来给他们主持公道。

    陈佑最终妥协,该人最终将被流放至岭南。

    当陶际华得知判罚已定时,他差点没忍住直接砸了桌子。

    幸好想到面前还有外人,硬生生忍住,急忙安排封锁消息。

    可惜还是迟了,那刺史已经知道无论如何他的结局都是流放岭南,便死咬着不松口,僵持十天后陶际华终于放弃。

    参政遇刺案到此完结。

    至八月,朔方节度使石守信奏甘州回鹘寇境。

    与此同时,派去辽国的使节被辽帝冷落,同幽云接壤的契丹部族兵马开始集结。

    不等两府做出反应,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奏称遭到西州回鹘的进攻,请求朝廷支援。

    所谓请求支援,只是给朝廷脸面罢了,中间隔着甘州回鹘,除非周军会飞,不然根本过不去。

    毫无疑问,曹元忠为了保住归义军,必须要和西州回鹘媾和,甚至得借助乌护、于阗、仲云这种西域大国的力量。

    两府讨论之后,最终决定北面卢龙、大同备战,西面以石守信为陇西都部署,高怀德、潘美为副都部署,纠集兵马准备西征。

    已经准备乞骸骨回乡养老的西京留守李明卿受命组建陇西转运使司,军备司正李善文赶往秦州,担任陇西转运副使。

    与李善文一同出发的还有殿中监许竹林,这一次他成了陇西观军容使。

    洛阳长阳侯府,陈孚跪在李疏绮面前,面色坚定。

    李疏绮怒喝道:“怎么,你非要把我气死不可?”

    “儿子不敢。”陈孚毫不退缩,“只是儿子已向上官申请随军前往陇西,哪有临到头了缩回来的道理。”

    “你一个书生!”

    李疏绮说着说着就流出泪来。

    “哪有叫十五岁的书生打仗的道理!”

    陈孚沉默一阵,开口道:“即便不能拿刀杀敌,能给将士们写写家书也是好的。”

    李疏绮只是垂泪不语。

    要是母亲只是发怒,陈孚倒不在乎,可见母亲如此,他有些慌了。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父亲的声音。

    “虎儿你可想好了?”

    话音未落,陈佑走进屋内。

    见丈夫回来,李疏绮不由站起来指着儿子:“二哥非要去陇西,你还不管管!”

    陈佑走到李疏绮面前,握住她的手:“去也无妨,岳丈不也在京兆么?”

    “这能一样吗!”李疏绮立马反驳。

    陈佑拍了拍她的胳膊:“孩子长大了,也不能总是看在身边。”

    之前还是魏仁浦劝他,现在变成了他劝李疏绮。

    好不容易劝住妻子,陈佑叫上儿子前往书房。

    坐到桌后,陈佑看着满脸坚决的儿子,沉默一阵开口询问:“你都想好了?”

    “想好了。”

    陈孚点头。

    “你这一去……”

    稍一犹豫,陈佑还是调转话头:“有几天假期?”

    陈孚听了,有些惊讶,先是回答问题:“就一天半,明天下午就得回营,后天出发。”

    紧接着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大人是同意儿子去陇西了?”

    陈佑叹了一声:“别人家的孩子能去,我家孩子也能去。只是你毕竟太小了。”

    陈孚闻言,咧嘴笑道:“我最小的学生也就比我大一岁多,不差这几个月!”

    陈佑无奈摇头:“你娘这里我来劝,这两天你多陪陪她。”

    顿了顿,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既然你要出远门了,今天就把冠礼办了吧。”

第七百四十五章 大人虎变曰文炳

    长阳侯府的家庙在府邸侧后方。

    当年陈佑自锦官府入开封,家庙从江陵搬迁至开封,先帝迁都时又一块搬来洛阳。

    除了孩子出生时候陈佑会来这边告祖,也就每年冬至祭祖才会过来。

    今年倒是来得勤,上半年长子要出远门做调查,提前开家庙为其加冠,现在次子又要随军西去,又得提前加冠。

    冠礼还是拖到了第二天。

    没有多么隆重,出席的宾客只有陈孚的老师魏仁浦一人。

    陈佑魏仁浦都穿着一品朝服,今日加冠的陈孚则备的是进贤冠。

    陈行文奉冠服立在屋侧,魏仁浦在侧旁观。

    陈佑带着儿子陈孚一同祭拜祖宗,告知祖先他家今天有一名男子正式成人了。

    之后陈佑立在祖先灵位前,看着魏仁浦为陈孚行三加之礼。

    穿戴好进贤冠服,魏仁浦帮陈孚理了理冠带,肃容说出陈佑早已准备好的字:“《易》曰:大人虎变,未占有孚。《传》曰,大人虎变,其文炳也。今字尔文炳,从其意而顺其志,莫失之也。”

    陈孚躬身一礼:“孚夙夜不敢或忘。”

    待其起身,站在主位上的陈佑朝魏仁浦微微躬身,然后招呼陈孚再次祭拜祖先,告知祖先他刚刚获得的表字。

    站在家庙门口,陈佑看着老管家动作轻缓地关上门,扭头对儿子道:“你虽非军人,若遇敌……”

    他顿住,抿唇,有些难以开口。

    陈孚却了然,咧嘴笑道:“大人放心,儿子晓得!”

    魏仁浦却拍了拍陈孚的肩膀看向陈佑:“还是要保证安全。”

    陈佑笑了笑,挥手示意儿子离开。

    他则同魏仁浦一道在庭院中散步。

    不知过了多久,魏仁浦突然开口:“其实已经很多人都知道了。”

    他说的是陈孚的身份。

    毕竟陈孚太年轻了,这年头是有十五六岁上战场的士兵,可十五六岁跑去教书的真没几个。

    在教育监报名之后,就有人调查他们的身份,等进了军营,军队主官也会派人调查。

    这两个多月,足够牛思进知道陈孚是宰相嫡子了。

    “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才不能胡来。”

    陈佑语气淡然。

    “没人敢让他直面战场,他也没资格独当一面。老老实实当好教员,随军进退就够了,真要叫人护着捧着,怕是不等前方出事,这洛阳城里就要闹起来。”

    皇帝安排皇子去混资历,为人臣子的没什么话好说,毕竟以后说不得要在该皇子手底下讨生活。就像陈佑当初辅佐赵德昭,尽心尽力不去多想。

    可首相安排儿孙辈去混资历,有人会想着首相能这么干,他也能这么干;也有人会反感,凭什么去捧着你一个首相的儿子,难不成你还想世世代代做首相?

    陈佑停下脚步看着魏仁浦:“我是不想让他过去的,只是他既然说了,我就不能拦着。”

    “他不会让你失望。”魏仁浦露出自信的笑容。

    陈佑稍稍沉默,也露出笑容:“当然。”

    ……

    “二郎回来了?”

    陈孚刚走进他在御龙第一师的宿舍,就听到一声招呼。

    他一边扭头一边打招呼:“回来了。”

    趁着这机会扫视屋内,只有跟他说话的那个中年人坐在凳子上。

    那人膝盖上摊着一本书,看来方才是在读书。

    “就包老哥一人?”

    包老哥名为包长效,同屋四人中最年长的一个,年年都能过秋解,年年都没办法及第。

    他本来准备找关系去当个几年十几年幕僚然后入仕,听说教书三年就能授官,便改主意到教育监报名了。

    包长效神色平淡:“李呈祥去串门了,刘四郎还没来。”

    “哦。”

    陈孚点点头,走到属于他的角落整理行李。

    包长效没有立刻投入书本,他的目光跟着陈孚移动,好一会儿才带着一丝犹豫开口:“二郎你……”

    陈孚转身,脸上有些疑惑,但还是笑道:“昨日刚行了冠礼,老哥往后叫我文炳就好。”

    “哦,哦!”

    包长效随口应着,在陈孚疑惑的目光中略作踌躇,还是鼓起勇气问出口:“文炳你真是陈中令的嫡子?”

    陈孚脸色僵了一下,随即脸上笑容不变,点头回道:“是的,昭文馆陈相公正是家父。”

    “哦,嗯。是啊。”包长效开始语无伦次,“陈相公令人敬佩。”

    然后他突然轻咳一声,语气急促地说了句:“你继续忙。”

    然后匆匆转身重新低头看书,只是许久之后他手中的书册也没有翻页。

    陈孚沉默着收拾行李,心里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虽然是宰相嫡子,但只要他没为官掌权,中层官员就不用特别在意他,反而是基层官员甚至想入仕而不得的人会敬着他捧着他,试图搭上宰相的路子走当官的捷径。

    他不想面对这种情况。

    刘四郎最终还是没来。

    辛苦几个月后,这位刘四郎在即将上战场时放弃了这条路。

    愿意跟着军队一起去陇西的,除了年纪大了准备拼一把的,就是年纪尚小无所畏惧的。

    这次西北战事,殿前司抽调了两个师前往陇西,等战事结束,他们会继续驻扎在陇西,换另外两个师回京。

    御龙第一师抵达京兆府后,给全体教员放了一天假。

    陈孚刚出军营,就被李明卿派来的仆役接走了。

    只是爷孙二人没时间多谈,趁着中午回府吃饭,李明卿把陈孚叫到庭院里散步。

    “我跟石守信说了,叫他把御龙军第一师放到潘美手底下。”

    陈孚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只是闷声应道:“嗯。”

    “呵。”

    李明卿笑笑,根本不在意外孙的想法。

    要不是女婿之前来信打了招呼,他压根不会让这个外孙继续往西走,而是直接扣在长安城。

    “将明也是胡闹,你连兵刃都没拿过,就敢叫你随军参战。”

    再次开口,李明卿开始抨击他的女婿。

    陈孚当即为自家父亲辩护:“书院有教武术、军略。”

    “那能一样嘛!”

    李明卿嗤笑一声,随即语重心长道:“文炳啊,听我一句劝,到灵州也就行了,别傻乎乎地朝战场上冲。”

    “孙儿也不可能真拿刀枪去拼杀。”

    李明卿却摇头:“打起仗来,哪边都是战场,总归你到灵州就别往西去了,我会叫潘美看着点。”

第七百四十六章 片纸可当十万钱

    “总不能叫我做逃兵吧!”

    陈孚有些不乐意。

    李明卿嗤笑一声:“有你老子在,哪个敢胡言?”

    “要真是这样,我不如直接回洛阳算了。”陈孚没有退让。

    李明卿用有些浑浊地双眼盯着外孙,好一会儿摆摆手,示意跳过这个话题:“你不要急着回营,下午有钱钞署会商换钞事宜,你跟我一块过去。”

    这就是权力继承的奥妙所在。

    自小就能旁观各种政务运行,再有长辈讲解提示,但凡肯用心学,不说有多大成就,做个循吏易如反掌。若是还有亲长故旧提携,超越父辈要拼运气拼能力,维持家门不坠却轻轻松松。

    也就是科举,为陈孚这类人设下了门槛,同时给普通人提供了一个能相对单纯地比拼能力的机会。

    所以,当大家伙发现目前豪富权贵子弟学习理工科更有优势,便开始支持科举设立理工类科目,以期降低门槛,增加平民学子同权贵子弟竞争的难度——如果不能推广教育的话。

    陈孚跟他大哥不一样,没考虑过这些,而是抓住每一次机会学习提高。

    这次也一样,正巧他早就想知道,钱钞署到底是以怎样的形式在运行。

    每次战事的换钞,正是钱钞署最主要的任务。

    未正,陈孚跟着李明卿来到府衙大堂。

    屋内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了。

    主位空着是留给李明卿的,在他下面,分别是观军容使许竹林、转运副使李善文,以及后勤案主簿、钱钞署丞等。

    除了这些官员,还有几家大商行负责人,比如丰收、永丰、隆兴、安民等。

    建兴改制以来,放开官员近亲属经商限制,光禄寺成立了数个商行,开始羞羞答答地涉足商业活动。

    四五年过去了,光禄寺名下的商行已经有几个发展成为周国有数的大商行。

    典型的比如安民、圣周,几乎每次战事发钞都会出现他们的身影。

    而太府寺也申请成立了飞钱商行,凭借着和钱钞署的关系,通过多次战事发钞的运作,迅速成长为涉足钱钞、典当、信用担保等多个领域的庞然大物。

    陈孚记得算学院的教员多次用这些商行做例子,他还听说上舍有专研算学的学长试图找到一套计算商行发展的公式——据说已经有一个研究出结果之后亲自试验然后把家底都赔光了。

    回到眼下,屋内众人看到跟在李明卿身后的陈孚,都在猜测这个少年的来历。

    有那等认识的,在悄悄向身旁人科普,过不多时,屋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陈孚的身份。

    官员们什么反应,商人们却动起心思来。

    尤其是隆兴、飞鸽、利民等商行,他们本就是从陈氏工坊分出来的,现在依然是陈家产业,讨好未来的主人是很正常的。

    只是他们这次没机会了。

    李明卿随意把陈孚打发去角落,在主位上坐下之后立刻叫钱钞署主簿介绍情况,然后不等众人讨论,他直接定下本次发钞的基调:各家商行分片承包,同一个师最多只能有两家商行竞争。

    而负责御龙第一师的两家,分别是太府名下的飞钱商行和光禄寺名下的安民商行。

    不知道李明卿是出于什么考虑,这一次大幅度压缩民间商行的份额,即便陈家名下的商行也不例外。

    哪怕坐在角落的陈孚,也能感觉到一干商人明显不乐意,只是争取几次之后无奈放弃。

    而关于发钞,依然走得老路子。

    钱钞署制作定额纸钞,通过朝廷拨款移交给后勤案。

    后勤案用这批纸钞代替面值相等的辎重钱粮,拨给陇西转运使司。

    陇西转运使司使用纸钞从各大商行购买军用物资,供各处兵马消耗;同时将士们的薪俸也有一部分会以纸钞形式发放。

    根据约定,战争进行中,将士们可以用纸钞从各大商行购买物件。

    而战中战后,各大商行必须使用纸钞才能从军队手里购买战利品,除非某个士兵或者将校愿意把自己分得的战利品委托给该商行出售,则该商行无需支付纸钞,只需要在扣除一定份额的委托费后把剩下的收益交还给该人。

    单个士兵收到的纸钞可以向钱钞署兑换铜钱布帛米粮等,也可以直接找商行有纸钞换铜钱等物;而军队这个整体售卖战利品收到的纸钞则会上缴国库。

    如此,就完成了一次纸钞的发行与回收,期间一旦发现伪造纸钞,皆以谋叛论处。

    不过,因为陈佑强令钱钞署日常发钞必须与署内金银铜布等存量价值维持在一定限度内,导致钱钞署日常发钞数额极少,战争时期是仅有的能够超发的机会。

    而因为军费中纸钞占比很小,通常情况下战利品总价都比当次发行的纸钞更多,因此各大商行倾向于存纸钞。

    从个人手中购买战利品时大都推荐委托销售,一个是能省下纸钞,一个是能赚一笔委托费。

    虽然大商行自带信用,但遇到大宗委托时还得找一个第三方做担保,这也正是飞钱商行发展起来的契机之一。

    在京兆府衙的这次会商中,陇西转运使司颁布了本次发钞的程序、额度、监管措施等,重申了以往发钞时的规定。

    随后就是转运使司同各商行签署契约,约定运司用纸钞从商行购买物资,且运司收缴的战利品必须优先出售给签约商行,且只收纸钞。

    这些都十分枯燥,对陈孚来说不过是以往纸面上的过程在现实中展现出来。

    而难以落在纸上的,是各家商行对于自家所能抢购到的战利品的价值估算,以此来决定到底出售多少物资给转运使司。

    如果商行们算出来的总额大于钱钞署的计划数额,他们要争取增加额度;如果小于计划,更得分配一个合适的额度,各家出点血割点肉,免得下次发钞不带他们玩。

    李明卿定下大概方向就去处理其它事务,陈孚则留下来跟在钱钞署主簿身后学习。

    只是战时发钞事宜十分复杂,半天时间只开了个头,陈孚就不得不中断学习回到御龙第一师的营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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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黄巢晚死,五十年后历史变样,这里是架空的五代十国。基层官员陈佑穿越成乱世一将领,是怎样一步步成为国之柱石,又为何蜕变成朝臣口中的窃国大盗。算计、野心、感情、理想,陈佑该如何抉择?景瑞三年四月,外有敌,内不安,上不可依,下不可信,只能靠自己搏出一条生路。欺世盗国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欺世盗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欺世盗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