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七章 烽火家书抵万金
“文炳回来啦!”
一进营房,陈孚就听到包长效热情的招呼声。
陈孚扭头笑着答应:“回来了,包老哥回来得早。”
“嗨!我在长安又什么事要做,出去转了一圈就回来了。你还别说,在这营里待久了,乍一出去还有些不习惯!”
陈孚笑着点头。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在洛阳的时候,他们每隔五天就能休息一天,包括他在内,大部分教员都会离开军营,只有少数人会留在营中。
包长效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在军营里他们也无事可干,但他们就是不乐意出去转悠交际。
“证明牌子我已经帮你领了。”
不等陈孚走到他的床铺上,就听到包长效的补充。
目光游移一圈,很快聚焦在床上的一个布包上。
不用打开陈孚都知道里面装了啥。
道了声谢,他走到床边坐下打开布包。
果然,来自教育监和御龙军的身份证明公文,御龙第一师和钱钞署的身份牌。
他们之前已经得到通知,参与进这次战事的教员们,在战事持续期间的的薪俸都将以纸钞形式发放。
而且所有纸钞暂时不会发到他们手中,必须拿着钱钞署签发的身份牌找到运司驻点领取纸钞。
而士兵们则可以直接拿到纸钞,不过现钱还是要等战后才发,除非他们愿意把现钱换成纸钞,可以凭借身份牌找运司换领。
以上都是本次战事的新规定。
对外宣传是现钱不便携带,纸钞方便,不会耽误战事。
但实际上,陈孚从钱钞署官员口中得知,本次发钞数额将远超前几次,即便两府对这次战事收益不报太大期望。
而且,中书令对纸钞发行的额度限制也稍稍放松,允许太府利用国库金银铜布米等足以充当货币的价值物来为钱钞署发钞提供担保,具体额度由太府和户部协商。
而钱钞署,甚至整个太府,对此事激情满满。
但凡有些敏感性的,都明白这是朝廷全面推行纸钞的先兆。
那么接下来就看纸钞的定位了,是作为大宗交易的补充,作为铜钱的替代物日常流通。
不过无论如何,大商行们都是支持的,他们拿出最大的热情来支持这一次的发钞,希望通过众商行的努力,让朝廷认为现在推行纸钞没有问题。
毕竟,对他们这种跨区域的大商行来说,纸钞这种等价信用物的出现将大幅减少他们的交易成本和安全成本。
陈孚暂时不清楚推行纸钞是否合适,他会在接下来的时间中继续观察。
随着京兆府议事定下发钞事宜,早就准备妥当的陇西转运使司立刻全力运转,朝廷调拨的辎重物资迅速运抵前线,各家商行的物资也在紧急筹措,通过种种渠道运到西北州郡。
大量的纸钞,也在这个时候流入西北诸军,流入参与发钞的各家商行。
近些年来天下承平,各处战事也是胜多败少,周国民众对远在西北的战争关注度明显降低。
说是周国民众,其实还是那些掌握了舆论场的读书人们,现在又多了一个“报刊”。
在西北之战开始后,各地涉及政论的报刊全都在讨论纸钞事宜。
八月份最大的新闻竟然是十数名伪造纸钞的囚犯被判处斩刑。
而到八月为止,早就抵达灵州的御龙第一师,一直被放在鸣沙县。
在鸣沙县的东面是一片荒漠,西边敌军要想进攻鸣沙,必须绕过兰州、会州。
驻扎在鸣沙的御龙第一师,最大的威胁可能就是与定难党项纠集在一块的蕃人。
要说周军的西征之路,走得并不顺畅。
更西边的归义军原本已经联络上于阗等大国,说好了付出一定代价后,这些大国会调停他们与回鹘之间的矛盾。
而在西域这边,于阗等国威慑力和信誉都不虚,如果回鹘不听调停,面对的可就不仅仅是孤立无援逐渐夷狄化的归义军了。
于是,归义军这边的局势从剑拔弩张转为日渐趋稳。
然后……
然后周军面对甘州回鹘袭击的态度从防守变成了主动出击。
原本已经在盘算着如何在顾及周国朝廷脸面的情况下让朝廷接受现状的曹元忠听到消息后直接就砸了桌子。
之后他一面命令部下备战,一面派出使者向于阗解释。
周军这一动,整个西域都把目光投向东边,大家想看看这个百多年没有涉足西域的东方之国究竟是什么成色。
于是,在于阗的主持下,西域东部出现了极不正常的安静。
甘州回鹘得以拿出全部精力来对付西进的周军。
而除了甘州回鹘,南边的吐蕃,北边的党项,哪怕此时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在利益的驱使下,也参与进对周军的围攻。
在战争的一开始,周军推进的速度远低于战前的估计。
但是,每一场战斗都是功劳!
御龙第一师的校尉们每天看着战报,羡慕地直流口水,到头来也只能酸溜溜地说一句“要是咱们师上”。
而且,陇西军指挥层在遭到一开始的打击后,选择了步步为营,每每调集优势兵力一点一点扫清前进路上的障碍,虽然消耗大了,但是人员伤亡减少了。
这也使得普通士兵不那么抵触上前线战斗,甚至听多了领导们的酸话,也开始期待战斗。
就在这种氛围里,御龙第一师都指挥使牛思进找到陈孚。
营地边缘的一处帐篷外三四名士兵排着队,一个个扭头看着旁边空地发呆,一直到牛思进走到跟前,他们才反应过来,连忙行礼。
牛思进摆摆手,随口问道:“陈教师还在写信?”
说是随口,可他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排队的士兵也用同样底的声音回应:“还在写。”
牛思进点点头,走到帐篷门口,在士兵们紧张的目光中停住脚步,扭头道:“你们要是不急就明天再来,要是急就在这等着。”
说着,也不管身后士兵失望无奈的神情,直接掀开门帘走进帐篷。
帐篷内正运笔写字的陈孚抬头看了牛思进一眼,继续低着头把注意力放在眼前这封信上。
牛思进急切归急切,这时候也老老实实站在边上不出声。
帐篷内只有坐在陈孚对面的那名士兵絮絮叨叨说着一些琐碎的事情。
好一会儿,士兵尴尬一笑,挠了挠头,结束了自己的叙述:“就这些,麻烦陈教师了。”
“无妨。”
陈孚不急不慢地收尾,然后调转信纸,将毛笔递上前,指点着信纸下半部分的空白:“在这写两句话吧。”
士兵有些激动地抓住毛笔,他显然练得不到家,这时候只能采用握拳式握住笔杆,歪歪扭扭地写下这几个月学到的一句话,然后写上他自己的名字。
第七百四十八章 敢请长缨安军心
小心翼翼地放下毛笔,士兵起身,恭恭敬敬地叉手一礼:“有劳教师。”
礼毕转身,入眼的是大领导。
“都指!”
“出去罢。”
“是!”
陈孚没有在意这两人的交流,自顾自吹干笔迹将信纸折叠收进信封盖戳封口,按照目的地放到固定位置。
自从御龙第一师抵达鸣沙,陈孚就开始帮将士们写家书。
而且,写好的家书也是他负责寄出去。
靠近战场,能提供寄信业务的就只有飞鸽商行。
而飞鸽商行,在这次战争这不能承担御龙第一师的业务。
陈孚能把信寄出去,是因为潘美的幕僚会定期派人来御龙第一师转转,看陈孚有没有什么需求。
陈孚可以叫人把信带去,通过潘美这个副都部署的渠道送到飞鸽商行,然后寄往目的地。
也因此,除了他,其他教员都不愿意在这时候帮士兵们写家书。
不是冷血淡漠,而是力有不逮。
牛思进大马金刀地坐到陈孚面前。
“陈教师。”
陈孚点点头:“牛都指也要写信么。”
“我也认得几个字,倒是不劳累教师了。”
牛思进回了一句,然后十分诚恳地看着陈孚,双手抱拳道:“不瞒教师,某实是有事相求,还望教师应允。”
陈孚闻言,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双手搭在桌面上,与牛思进对视:“当不得都指一声求,有事但说。”
牛思进双手重重一顿,语气诚恳:“在下恳请教师率第一师众教员回驻京兆府。”
帐篷内寂静无声。
陈孚紧抿嘴唇。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幕,只是没想到牛思进还给他留了面子,不是叫他一个人离开,而是要他带着所有教员一起离开。
可是,他不能做逃兵!
“牛都指,我……”
“教师!”牛思进打断陈孚的话,“第一师上上下下,都想着立功受赏,而不是窝在这小小县城空耗时日!”
陈孚沉默了。
他看着神情激动的牛思进,张开的嘴巴渐渐闭上。
好一会儿,他缓缓开口:“我知道了。”
牛思进缓缓点头,起身恭敬一礼:“多谢教师成全。”
五天后,银州参军事李超带队来到鸣沙。
一见到牛思进,李超就笑着道:“牛师长!某奉灵帅之名,要把第一师的教员全都带走,等战事停歇再交还!”
牛思进一听,笑得仿佛一朵秋风中摇曳的菊花。
除他之外,跟着他一块迎接李超的校尉们也都露出期待的神色,脸上挂满笑容。
在御龙第一师校尉们充满热情与激情的努力下,甚至不到一刻钟,御龙第一师的教员们就全都知道他们要离开鸣沙,离开第一师的消息了。
除了少数几个一直心怀紧张的教员松了一口气之外,大多数教员都以十分平静的态度接受了这个消息,给相处了几个月的学生留下叮嘱以及作业之后,默默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帐篷内,陈孚将最后几封信件用防水纸包好,用绳子缠了几圈,压到木箱最底下,然后才开始一件一件地往箱子里放衣服。
箱子快装满,他一扭头,还剩一大堆东西。
愣了一会儿,又把箱子里的衣物拿出来重新摆放,一件件仔细叠好挤压,试图让有限的空间塞下更多的衣物。
不等他放好,帐篷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文炳可在?”
“我在!”
陈孚叹了口气,暂时放弃,直起身子朝门口走去。
不等他走到门口,包长效就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还没收拾好?”
“箱子太小了。”陈孚苦笑着回应。
他显然忘记了当初从洛阳出发的时候,他用的就是这个小箱子。
“我那边还有能装点,你找块布包一包,明天我帮你带着。”
包长效一面说着,一边坐到椅子上。
“那感情好!。”
陈孚闻言露出笑容,说完也顾不得招呼包长效,直接翻箱倒柜寻找赶紧的布块,继续整理装不下的物件。
“对了,老哥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自从陈孚开始帮士兵将校写家书,他就有了一个单独的帐篷,与包长效也就维持在每天三两句话。
包长效没有太多犹豫,直接就开口询问:“文炳你知道这次离开第一师要去哪么?”
陈孚闻言动作放缓。
他没有去看包长效,等了一会儿,才笑着开口:“去兰州。”
兰州是陇西都部署所在。
包长效点点头:“是要在金城等战事结束吗?”
金城是兰州州治。
现如今战线已经推进到凉鄯一带,差不多就是熙宁拓边时收复的河湟以及更北边的一大片区域,石守信等人目前都聚集在兰州境内。
现在的周军需要同时面对西、南两面的敌人。
再加上内部还有不服王化的党项部族袭击,金城作为周军的指挥中枢,对敌军的吸引力甚至比前线一些战略要冲更大。
如果是想要保住性命,去金城显然不是一个好注意。
陈孚停下手头动作,看着包长效,认真回应:“可能还要在各部兵马处来回奔波。”
包长效闻言呆住,好一会儿才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文炳你怎么……”
他话没说完,陈孚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神情姿态带着一丝自豪。
“这是我的提议。”
陈孚如此开口。
“我写信给灵帅,建议调集西北各地的教员,四处巡阅帮各部士兵写家书,转运使司处理寄信守信事宜。”
包长效闻言,不由张嘴发愣:“怎……怎么会……”
“笔墨就是刀枪。”陈孚收敛笑容,“将士们用真刀真枪驱离夷狄,我们这些人就用笔墨纸砚驱散将士们思乡畏战的情绪。”
陈孚的信是直接寄给了石守信。
潘美是陈孚的叔伯辈,得了李明卿的招呼,自然想叫陈孚安安全全度过这次战事,哪怕因此导致战斗力颇强的御龙第一师被放在没有战事的后方。
但石守信管不了那么多,看见一个有利于激发前线将士斗志的法子,他立刻着人安排。
哪怕有潘美阻拦,也无济于事。
第七百四十九章 他日若遂凌云志
“‘在陇西都部署和陇西转运使司的支持下,鸿雁协会正式成立,教育监教员陈孚先生当选为第一届主席。鸿雁协会将在陈教师的带领下,继续为陇西将士代写家书,让每一名将士都能把自己思念传递给亲朋,也能感受到亲朋的思念与支持。’到这就没了。”
一名青年放下手中报纸,看向坐在他侧前方的另一青年:“这不会是同名吧?”
“应该不会。”那名青年,也就是陈衡,语气带着肯定,“有李相公在,不可能让一个同名的被如此宣传。”
“哈!这么霸道的吗!”一开始拿着报纸的符青岚咋呼出声。
“这就是权贵之家。”曾经的易经学习小组组长,现在的调查组组长楚芒十分冷静地分析,“只要陈二郎想要有所作为,必然不会允许在他之前有一个同名之人声名鹊起。”【1】
楚芒看向自己的组员,继续道:“否则的话,先入为主之下,一提起陈孚,所有人的都会想到前一个,之后才会疑惑,到底说的是谁。除非……”
他顿了顿。
“除非陈二郎的功勋成就远超前人。但未能起居八座,能为之事就那么些,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远胜同侪。”
众人恍然,关于陈孚的讨论到此结束,开始七嘴八舌地准备明天的计划。
夜色渐深,各自回房,楚芒突然叫住陈衡:“时溪,我们出去转转吧。”
陈衡停住脚步,应了一声好。
其他人没凑热闹,楚芒关好门后,同陈衡一道下楼。
他们是以周山书院的名义出来的,已经履职教育监的曹骢给他们开了证明公文,让他们得以享受一些便利。
只不过他们通常不怎么使用这种便利,比如今晚入住驿站,只不过是一个掏钱一个收钱的正常商业行为。驿站没问他们要官方身份的文书,甚至还明示如果加钱可以享受更多的服务。
与其说钱越来越重要,倒不如说钱在社会运行中的使用范围越来越广。
原先只能使用权力的场合,现在用钱也能达到同样甚至更好的效果。
以调查组众人的视角来看,这样的景象究竟有没有后患暂且不知,至少各个地方倒是越来越繁荣。
走出驿站,入眼不是一片荒芜,也非城中闹市,而是一个集市。
这是围绕驿馆形成的集市,晚上不说灯火通明,可也有人点着灯趁着夜色交易。
陈衡等人好奇,却又知道不能直接问。
今晚被楚芒叫出来,陈衡还以为组长有了新点子能打探到其中隐秘。
只是楚芒却没有向星星点点的灯火走去,而是朝向集市边缘。
“组长?”
陈衡有些诧异。
楚芒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用陈衡将将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这是魏、李两位相公在给二郎造势吧?”
这一伙人关系很好,楚芒自然知道陈孚是魏仁浦的弟子、李明卿的外孙。
陈衡闻言,闭上嘴巴不再说话,跟在楚芒身后慢慢朝前走。
没走多远,楚芒停步转身,看着不远处的阑珊灯火,出声道:“我其实很羡慕你们这些人。”
陈衡挑眉,他没想到组长会这么说。
稍一思忖,他开口道:“如果组长需要,我可以去找大人说项。”
顿了顿,他补充一句:“大人向来喜欢提携才俊。”
楚芒愣了一下,无奈地转身笑骂一声:“小乙你啊!”
陈衡也露出笑容,然后轻声道:“其实我并不在意。”
只是心中怅然若失。
这句话他没说,楚芒也懂。
身为陈家子,该有的从来不缺。
只是,因为母家背景不同,陈孚会有一个宰相主动收徒,陈衡却只是叫一个志同道合的老师看重。
除非十多年后陈孚不堪其用,而陈衡却渐露锋芒,那时候就没几个人会在意两人的出身不同,都是前首相的儿子。
沉默一阵,楚芒再次开口:“我现在依然羡慕你们这种人。”
“嗯,我还是那句话。”
楚芒闻言笑笑,然后看着陈衡的双眼,十分认真的回道:“但我希望以后所有人都可以不用羡慕。”
陈衡心神剧震,他看着楚芒,点点灯火映照在楚芒眼中,闪烁不息。
一瞬,又或者许久。
陈衡嘴角上翘:“我也是。”
短短的一番交谈,陈衡不说心事尽去,至少没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次日一早,调查组众人陆续起床,今天的任务十分繁重。
他们所在的驿站叫马鞍山驿,位于丽水县和松阳县之间的交通要道上。
因为松阳以及更西边的遂昌都位于山区,在遂昌通往龙游的河道没有开辟之前,马鞍山驿所在的这条路是他们的与外界的唯一通道——足以供车马行进的大道,山间小路不去说它。
时间一久,就以驿馆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集市。
随着商业的发展,通过马鞍山驿的行商增多,这边的集市也愈加庞大,驿馆收入日渐增加。
管辖马鞍山驿的松阳县为了驿馆的收入,对此处安全极为重视,特意安排一支十人团练,带着一干时常轮换的民兵负责此处安保,团练队长兼任驿馆驿长。
而据陈衡等人了解,这驿长本身也是县里大户人家子弟,上任才三年,就在马鞍山驿养了一支百余人的常备民兵。原先把他当成下属棋子的县令,现在跟他说话都客客气气,不是百里侯,胜似百里侯。
陈衡等人本是要去遂昌,路上得知驿长事迹之后,临时改变主意准备在这调查一段时间,看看这种奇特的政治环境下,松阳县是如何运转的。
他们已经在驿站住了两天,能旁敲侧击的全都尝试过了,如果不想叫驿长警惕,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在商讨后,他们决定朝松阳县城去,在去县城的路上一路寻找村庄打探消息。
路途遥远只是身体上的磨难,路上村民们那听不懂的口音才是完完全全的折磨。
听说教育监有意借助军队识字计划推广正音雅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普及天下。
第七百五十章 访县乡以小见大(一)
这天晚上,陈衡等人住进了松阳驿。
松阳驿在松阳县城外。
原本在城内的,两年前刚刚搬出来。
不是出于城市规划方面的原因,而是因为商业繁荣,经常有赶不及在城门落锁之前入城的商贾行人。
于是驿站就搬了出来,同时县衙开始禁止城外五里范围内露宿野外。
总之,驿站搬往城外对那些不愿意露宿的人来说是一件好事。
陈衡他们也得益于此,能够在跑了一天之后舒舒服服洗漱睡觉。
不过因为晚上入住松阳驿比白天入住贵很多,陈衡等人不得不拿出曹骢给开的证明,以官方身份免费入住。
“真是死要钱!”
符青岚端着一盆热水走入房中,用手肘关上门后低声骂了一句。
陈衡上半身躺在床上,脚泡在装了大半盆热水的木盆中,十分安详地闭着眼。
听到符青岚的说话声,甚至都懒得睁眼,随口应道:“不然你以为五里之外怎么那么多将就着睡在树下的?”
符青岚无奈笑笑,将木盆放到架子上,拿起毛巾浸泡到盆里,洗饱水分的棉布变得沉重。
拧到半干,双手捧着厚重的毛巾仰着头盖到脸上,符青岚发出舒服的呼气声。
动作缓慢地洗完脸,符青岚把热水倒进用来洗脚的木盆,端着走到床前放下,然后坐到床上,将脚浸入热水中,用与陈衡一般的姿势躺下。
“等下我们先核对一下今天记的内容。”
说话的是同样躺着的楚芒。
这本是四人间,三张床拼成的通铺。
不过他们少一个人,正好一人一张床,不用挤。
一直到水凉了,三人才擦干脚盘腿坐在床上,各自掏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开白天的记录开始比对。
“我先来,首先是上午在马家村遇到的马十七。”符青岚率先开口,“他家十一口人,五名男丁,三名女子,还有三个孩子。”
到这都没问题,毕竟反复确认过。
“马十七家种了四亩地。”
“十亩。”陈衡给出不同的记录。
两人对视一眼,一道扭头看向楚芒。
“别看我,我记的是七亩。”
三人脸上都浮现出无奈的神色,不过再无其它反应。
像这种三个人听同一句话听出三个不同意思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他们已经从一开始的争论转变成如今的心无波动。
“那就看下一句吧。”
符青岚没有犹豫,直接就往下继续走:“总之他家又找村长佃了三亩地,勉强得活。”
“我怎么记的是找族长卖了三亩地?”
陈衡皱着眉。
两人再次把目光投向楚芒。
楚芒翻了翻记录,给出自己的判断:“他后面还说多收的稻米扣掉租子也不剩多少,所以应该是又租了三亩,我赞同正峰的记录。”
陈衡点点头,拿起铅笔在这一句后面画下一个标记。
三个人一句一句核对,没花太长时间就整理出一份采访记录。
他们一路上询问了有七个人? 除了得知本地人的基本生活状况外? 还听说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马鞍山驿的驿长曾经是某个大将的牙兵,比如松阳驿的驿长是松阳主簿的父亲,以前也当过主簿,后来犯事被革职。
还有一件事引起了三人的注意:遂昌松阳是邻居,但是遂昌的粮价比松阳高,各类工业制品价格比松阳低。
虽然现在的工业基本都是轻工业甚至手工业? 但遂昌的价格优势还是吸引了一大批商贾,这也是马鞍山驿得以繁华的主要原因。
暂且不提其它? 只说松阳县。
陈衡三人拿着整理出来的重点? 和以往在其它地方的记录比对? 扣掉一些地方特色? 基本没什么区别。
闲聊一阵? 住在另外房间的几名组员陆续过来。
十二个人? 有五个坐到床边? 另外七个或是坐在条凳上,或是坐在桌子上,勉强算是围成一圈。
“我们组先说吧。”
开口的是楚芒的同班同学钟大祥? 他今天和另外三人一道走了另一条路? 到松阳驿的时间比陈衡他们还晚。
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他拿着手中本子开口介绍:“我们今天就遇到一个村子? 在村子里调查了有十五六户。
“这个村子名叫陆集,祖上已经不可考。现在的陆集总共有一百二十户人家,总人数没统计。
“陆集紧靠一条大概一丈宽的小河,村中心是一口井。村子里面两条大路,一条沿河,一条从井到河,呈丁字形,一百二十户人家就沿着这两条大路分布。
“我们调查的第一户就住在沿河东头村口,户主叫陆六根,五十岁整,妻子去年病故。有两个儿子,一个三十一岁娶了媳妇,一个二十二岁还没讲亲。
“陆六根两个儿子都出去找工了,留陆六根带着七岁的孙子留在村里,就种两亩地,还有八亩都租给了村长陆水昌。”
……
钟大祥一项一项介绍得十分细致,哪怕陈衡等人没去过这个被称为陆集的村子,光听他的描述,也能感觉到对陆集的印象渐渐丰满起来。
他开了一个好头,接下来几组也都一一介绍本组的采访结果。
等四组都说完,已经过了子时。
一个接一个打完哈欠,楚芒揉揉眼,翻着笔记做最后的总结:“今天……昨天的调查涉及五个村子,其中详细调查的有两个,基本情况如下:
“第一,各村都有青壮离村找工的现象;
“第二,单纯的佃户比较少见,只在其中一个较富裕的村子里见到,大都是自己有田,同时租种他人田地;
“第三,官府租税明显高于规定税额。“
说完基本情况,见其他人没有异议,楚芒接着道:“有几点需要注意:县内政令尚算平稳,但各项政令倾向于富户;越靠近县城,村里的土地就越集中,外出找工的现象越普遍;马鞍山驿驿长知名度远大于县令,且毁誉参半。”
停顿一阵,陈衡开口询问道:“那么,接下来的重点就放在这些离村打工的人以及马鞍山驿戴驿长身上?”
“我觉得没问题。”楚芒等人毫无异议。
第七百五十一章 访县乡以小见大(二)
次日,陈衡等人退房进城。
这样做划不来。
松阳驿虽说晚上入住比白天入住要贵,但如果要住几天,驿馆会给一个正常的价格——在上客率不高的情况下,他们也想让客人多住几天,毕竟多住一天的钱比晚上多收的那点钱多。
不过陈衡这个小组里面,至少一半人家里不缺钱。
互相帮助之下,这点小钱比不上“方便”二字。
那些富家子弟愿意出来找罪受,最主要还是因为陈衡。
陈孚有老师和外祖作为助力,起势阶段需要的是甘愿辅佐的良材美玉,而陈衡则可以接受共同前进的伙伴。
下注而已,反正权贵之家通常不止一个儿子,真要是那种足以托付宗庙麒麟儿,也不会被打发过来受罪。
虽然陈衡的想法有些怪异,但都被当做少年人的妄想,少有人当真。
“那就先分开?”
入城之后,符青岚提议继续分组,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因为在县城种,遇到危险的可能性很低,所以按照两人一组来分。
今天与陈衡一组的是张同真,家庭条件自然比不上陈衡,但比组长楚芒那是好太多。
张同真也是那批为了陈衡而加入易经组的学生之一,不过现在支撑他在易经组待下去的动力已经从“和陈衡打好关系”变成了“学习政治运行的内在逻辑”。
他敏锐地察觉到,周山书院的教员们对易经组这样的学生组织抱有极大的宽容,甚至会为之提供方便。
而这几年随着书院师生入仕的人数越来越多,老师们倾向于招揽学生作为幕僚,学生们倾向于拉拢同学互为奥援。
书院的学生,渐渐有了那些世家子弟才有的待遇——前辈的传帮带。
这种认识在曹骢先生履职教育监后愈加清晰,于是他主动申请跟着一块离京调查,
一边能跟着学习理解朝廷政令,一边还能与现任或者未来的官员打好关系,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陈衡两人分到的区域是县衙北边。
进入城门,入眼就一条约有三丈宽的大道。
道路两旁全都是临街的店铺,各色各样的旗幌牌匾一直延伸到县衙正门口。
“这县衙倒是威严满满。”
站在街边看着县衙,陈衡不由感慨。
县衙墙有丈五高,门高一丈,飞檐挂角,正对门的影壁上两个正楷大字即便在街上也能看到——爱民。
只可惜门口衙役手持长棍倚靠墙边,一旦注意到有百姓接近,立刻就抬起长棍敲地,怒目瞪去。
所谓爱民,可能仅仅体现在公文上。
张同真呼出一口气:“看来松阳县不缺钱。”
至少县衙不缺钱。
他们都问清楚了? 这县衙是前两年县城改造的时候新修建的,特意迁到县城中轴线上? 阻隔南北城门。
县城改造是为了按照《天下城池营造法式》的要求,设计排污以及减少成片的木制建筑。
比如县衙到城门这条街上? 所有商铺都是砖石建筑。
改造是要钱的? 在大多数官员想不到或者不敢想要找商人地主借钱的情况下,能大规模改造城池的县衙都不会缺钱。
陈衡点点头,与张同真一道绕过县衙朝北边去。
两年前,是一个比较奇妙的时间点。
戴宝生被县令安排掌管马鞍山驿差不多有一年,现在的松阳驿驿长吕胜军刚被罢免主簿一职。
按照陈衡等人的猜测? 那时候松阳令刘士达在松阳县的权力即将抵达顶峰,所以他趁机开展城池改造? 试图借此机会塑造一个新的利益团体? 帮助他更好的掌控松阳县。
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县城改造完成,威武的县衙也修好了? 刘士达却失去了对松阳县的掌控力度。
所以有了戴宝生不受控制? 有了吕胜军儿子接任主簿,也有了松阳驿搬迁至城外,吕胜军担任驿长。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 易经组的同学们关注的重点是? 夺权成功的戴宝生等人究竟做了什么? 让处州州衙对松阳县变天这种事毫不在意,没有插手的意思。
甚至于,如果州衙尝试插手但是失败了,那就更有趣了。
绕过县衙,入眼之处一下子冷清许多。
每一条路横平竖直,都是同样的两丈宽,足够三辆马车并排前行。
每一户,都是高门大宅,砖石院墙。
每一扇门前,都有仆役值守。
“南富北贵?”
陈衡不由冒出这么一个词。
张同真皱眉道:“小小一个松阳县,不可能有这么多显贵之家。”
“路上也没听到什么传闻。”陈衡补充一句。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走进这片区域,而是从旁边绕了一圈。
这一绕,倒是发现问题了。
这一片区域有三纵三横六条街,然后被四面的四条街道包围在内,总共被分成了十六块。
中间的四块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外来的十二块差不多一块有两到四户。
住户也不是他们猜测的显贵,就他们转一圈的时间,都能看到几个明显是富商的人物以主人的姿态走进不同的宅院。
如果城内没有另一个专供县衙官吏、乡里豪绅居住的区域,显然在松阳县,富商的待遇和官员相差无几。
再往北走,住宅就比较普通了,与之前那片区域相比落差有点大——砖石建筑和土筑建筑混杂,还有遗留的木制建筑掺杂其中。
除了连接城门与县衙的道路是两丈宽的大路外,房屋间的街道只有不到七八尺宽,而且坑坑洼洼。
不知道为啥,看到这样的情景,陈衡二人反而松了口气。
这才是偏远县城应该有的景象!
不是他们冷血,而是天下太过宽广,科技太过低下,京城的繁华想要辐射到这种偏僻之地,所需的时间甚至不止一两代人!
在这一片正常的区域,看不到青壮年,只有坐在门口干做手工活的老年人,以及街上奔走玩闹得小孩,就连能抵半个劳动力的少年人都很少看到。
“或许适龄人都在上学听课。”
陈衡他们这样安慰自己,然后走到一个老人身边,开口招呼道:“老人家……”
第七百五十二章 访县乡以小见大(三)
士农工商,国之柱石。
这句话在松阳县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陈衡也好,楚芒也罢,在他们抵达松阳县之前,绝然想不到,会有一帮人依靠商贾之力压制县令控制一县之地!
根据调查组得到的信息,松阳县的变化开始于兴国二年。
兴国二年,处州刺史病故,张泽琼接掌处州担任知州事,松阳令田文信调入州衙,刘士达外放出京接任松阳令。
张泽琼到任后,州衙出台了一项政令,要求州内各地全面改革过路税,由原先的价格判定改为路程和重量判定。
不过要先按照出界的最远路程预先交税,抵达目的地后凭借出发地公文及交税单据退税。
他的目的如何先不去探讨,单就效果来说,运输贩卖高价值商品更加划算。
在松阳的刘士达跟进迅速,他直接要求所有商队,在进入县界后必须主动找到县衙设立的关卡登记盖戳,之后每到一个村镇或者驿馆关卡都得盖戳。
每一次盖戳都会计算商队从上一个盖戳地到这一个盖戳地的时间是不是在正常区间,一旦超出,立刻重罚。发现一个戳都没有的,也是重罚。
其后看各处驿馆因此开发了一项“收费盖戳”的业务,又杀鸡儆猴罢免马鞍山驿驿长,提拔因伤退伍的戴宝生为新驿长,借机加强对各地驿馆的控制。
县里收入增加,上交州衙的税银自然变多,刘士达成了张泽琼眼前的红人。
不过他在松阳收拢权力的做法得罪了前任松阳令田文信。
刘士达贯彻既然得罪了那就得罪到底的思想,除了在松阳排挤田文信故旧,还联络州衙官吏针对田文信。
这一切在兴国三年年底达到顶峰,田文信在州衙几乎发不出声音,刘士达抓住机会推动罢免主簿吕胜军,田文信一点忙都帮不上。
等翻过年,刘士达开始规划城池改造,同时准备调动县内胥吏,免得他们在同一处待时间长了就耍小动作欺上瞒下。
这期间戴宝生因为不安,走关系拉来了豪商撑腰。
他本意是想靠这层关系来为刘县令增加政绩,同时表明他自己虽然离开了军队,可以往的关系还在,不是那种用完随便丢的角色。
没想到田文信得知此事,准确把握住戴宝生的心理状态,主动找过去以“为子孙计”的借口拉拢住戴宝生,以豪商为掩护联络在松阳及周边有名有势又与刘士达不是特别亲密的商贾。
处州的大商户少有与官吏没关系的,拉拢住他们,田文信在州衙的处境也就好很多。
于是,在兴国四年年初,刘士达的改造计划刚刚开始实施的时候,松阳县波澜不惊地完成了变天的过程。
松阳县? 成了一个商贾与县衙四官平起平坐的特殊地方。
仿佛一夜之间? 刘士达就失去了张泽琼的信任。
对了? 戴宝生找来的豪商,是飞鸽商行在两浙的主管。
得知这一点时,陈衡十分尴尬。
他们调查的结果显示刘士达很是做了几件对百姓有益的事情,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知道后退一步,而且喜欢揽权。
这样一个官员,被陈衡家名下的商贾官商勾结压制住,怎能不叫陈衡尴尬?
几人商议之后,觉得直接去寻刘士达。
毕竟其中细节大都是他们的推测,想知道现实究竟是怎样? 还得去问当事人。
另外就是实际接触一下,如果刘士达真如市井传闻中那般仁政爱民,说不得得帮一把。
……
松阳令刘士达坐在县衙书厅处理政务,不时喊来一名小吏谈话。
他虽然话语权大大降低? 可说到底还是朝廷任命的县令? 真要下定决心,不一定能成事? 却能让其他人在松阳县成不了事。
尤其是他有能力能做事,而且遭受打击之后更加坚定地抱住张泽琼的大腿。虽然怀疑他是不是得罪了宰相门人,但只要一日没有明说,张泽琼就能假装他这个人不存在,变相地保住他。
落到刘士达这边,但凡涉及到州衙政令,他都能做主,反而是单纯的县内事务,得同县丞主簿甚至县内豪商们讨论。
但州衙下达的政令又有多少呢,刘士达这一年多做得最多的工作就是协调各方,然后在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上签字盖章。
所以,他开始了上午县衙干活,下午回家休息的悠闲生活。
唯一让他不爽的就是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周边住着的商贾,这些住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曾经的惨败经历。
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离午时还有不短的一段时间,刘士达叹了口气,起身倒一杯酒,靠在椅子上仔细品味。
他想念诗了。
眼看第二杯酒都喝了一半,他终于冒出半句来:“何意偷得半日闲……”
“明府,门外有十多个士子求见,说是京城来的。”
刘士达啧了一声,似乎诗性被打扰了。
放下酒杯,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些惊疑不定地起身:“快有请!“
紧接着他又想到人数,连忙补充一句:“请到偏厅去!”
说完,立刻喊来仆役准备热水,他要洗漱一番去掉身上的酒气。
等刘士达匆忙走进偏厅,陈衡等人正坐在屋内喝茶静等。
刘士达深吸一口气,一边迈步进门,一边沉稳笑道:“某乃松阳令,不知诸生来我县是为何事啊?”
众人一道起身行礼,组长楚芒出声答话:“学生一行乃是受了师命外出学习,听闻明府多行善政,特来请教一二。”
“哦?”
刘士达强笑一声,走到主位示意众人坐下,随即问道:“尊师何人?”
“教育监丞曹公。”
刘士达闻言一怔,身体不由前倾,语气也有些郑重:“可是周山书院的曹骢曹教授?”
“正是。”
“原来是曹教授的弟子。”
刘士达更加热情。
他在京中就听说过曹骢,虽然教育监同州县没有直接关联,但就凭曹骢是周山书院出身,且一入仕就获得七品职事,能有同这种人拉关系的机会,自然要紧紧抓住。
哪怕这个关系只是和曹骢的学生攀扯。
第七百五十三章 访县乡以小见大(四)
人与人之间的交互,是社会运行的基础。
只要没有脱离红尘,就会被他人影响。
刘士达并不觉得为了一个远在京城的七品官而放下身段交好眼前这些学生是一件有**份的事情。
一来曹骢身份特殊,经历特殊,思想特殊,但凡消息灵通有点眼力的都能看出曹骢得到了中书令的看重,若是快得话,三五年内起居八座不是问题。
二来这年头读书人还是少,对刘士达这样的官场前辈来说,每一个士子在没有表现出与己不同的想法时,都属于可以提携的后辈。
前辈后辈的事情,能叫不要脸吗?
不能!
通名之后,话题从诗书礼易谈到乡土人情,从官员趣闻说到百姓行止。
陈衡楚芒等人看事尚算精准,待人稍显不足,在刘士达刻意为之之下,很快就熟络起来。
刘士达乘兴邀请诸生吃饭。
身为县令,肯定不能寒酸,甚至为了表示亲近,都没去酒楼,直接从县城最好的一座酒楼叫了一桌席面送到家中。
吃到一半,刘士达没说什么,倒是符青岚先沉不住气,他朝楚芒、陈衡使了个眼色,得到回应后稍一整顿,便开口道:“学生有一事不明,烦请明府解惑。”
刘士达闻言,呵呵笑道:“符生但说无妨。”
得到允许,符青岚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问道:“不知松阳县为何要在县衙后建一片住房供商贾居住?”
刘士达脸上笑容顿时僵硬起来。
他很快反应过来,干笑两声,不答反问:“符生以为商贾如何?”
符青岚老实回道:“商贾者买卖东西,货通南北,有利国税。”
刘士达哈哈一笑,随即环视众人:“是也!正因如此,县内上至县丞,下至群贤,皆言当宽待商贾。群情汹汹,便是某,也不得不听啊!”
这话正常听着倒没什么,但联想到松阳县两年前的夺权事件,陈衡等人不由细想刘士达是不是有什么画外之音。
不等他们想清楚,刘士达继续说道:“要说? 宽待商贾也是应当? 士农工商四民,国之石也。士者为官,农者减税? 工者专利? 唯有这商? 不能做官,还要加税? 再不稍微宽待一些? 也没人愿意做了。”
张同真听着这话? 不由想起书院里流传的话语:逐利之人? 食利而亡。
不能当官算什么?且不说现在商贾亲属已经不在禁令范围内,单说天下之大,能为官者有多少,不能为官者又有多少!
加税算什么?一户农夫一年所减的税额? 有大商人一月盈余多吗?
别说区区不便,利益足够,那群人敢在悬崖上搭根竹竿跳舞!
他下意识就想开口反驳? 不过刘士达没给他机会? 而是迅速调转话头:“住好一点? 穿好一点,吃好一点,这都没什么,有钱嘛!不过这次,整个县都在为商贾说话,着实叫某心神震撼。”
屋内安静一阵? 楚芒声音低沉:“也叫我等震惊不已。”
“刘某愧对天子,愧对中令啊!”
刘士达长叹一声,扯着袖口擦拭湿润的眼角。
“敢问明府,松阳县这些商贾,除了住处,又有何能力影响政令?”
符青岚问出这话,刘士达再叹一声:“一个是衣食住行,一个是上面有人。”
刘士达伸出食指画了一个圈:“整个松阳县,只有一家粮商,只有一家房产商,只有一家布商。车马行搭上了飞鸽商行,酒楼食肆联合一致,就连杀猪宰羊的屠子,做中抽佣的牙侩,其背后之人也同州衙相熟!”
又是飞鸽。
陈衡干咳一声,开口问道:“可我等分明见城内米粮店幌子牌子各不相同,布帛成衣各类家居争相竞价。”
“骗骗庶民罢了。”刘士达红着眼眶,嗓音甚至有些沙哑,“只可恨上下官吏,唯利是图,为了些许钱财,替那些商贾遮掩掣旗逼凌上官。便是张刺史,也碍于飞鸽商行,不便明言拒绝。
“惜我有报国安民之志,而无施展才华之所!”
又是一声长叹。
话到此处,众人再无胃口。
沉默片刻,楚芒带头,诸生一道起身告辞。
刘士达起身相送。
待诸生的身影消失在刘家,刘士达脸上笑意尽去。
他木着脸转身朝书房走去。
“陈衡。”
他嘴里吐出这两个字。
随即扯出一丝笑容:“果如传闻。”
……
诸生第一次见到刘士达的两天后,在丽水的张泽琼收到了松阳县的消息。
首相之子出现在他的治下。
如果没有什么不敢让首相知道的事情,完全可以当作不知道。
很可惜,他有。
张泽琼考虑了整整一刻钟,最终试图将功补过,匆匆书就一篇奏章,安排驿传加急送往京城。
之后点起人马,出城往松阳县赶去。
……
离开松阳县城朝遂昌去的时候,楚芒等人有些恍惚。
对于他们提出的种种问题,哪怕是在揭伤疤打脸,刘士达也丝毫不以为忤,仔仔细细解释清楚。
他们满足了一开始的好奇心,即县令被钳制的情况下,松阳县的政治生态是如何运行的。
同时,他们也见识到了一种新的权力运行逻辑——基于钱财。
官员们,士子们,依然“耻于言利”,但只要不说,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替商贾们争取利益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
商生税,税养民。
这是他们的理由。
坐在租来的马车上,楚芒挤出笑容:“这一趟倒是来对了。”
张同真看了看陈衡,意有所指道:“说到底还是因为忌惮飞鸽商行,否则刺史张泽琼不至于不帮刘县令。“
“正是如此。”
楚芒语气沉重:“张刺史也未曾帮那些商贾。斗争局限在松阳县的层次,金钱获得了胜利。”
陈衡微微颔首:“我认为主要是刘县令没办法。”
他闭嘴,手指在虚空中写了一个“杀”字。
“这才落入下风,若是在顶层,当不会如此。”
楚芒闻言,摇头轻笑。
随即叹道:“若是刘县令本身也想把手中权力换成金钱呢?”
第七百五十四章 访县乡以小见大(五)
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句话不算贴切,但用在此时也无不妥。
中型马车的车厢内安静下来,只听得车轮辘辘。
楚芒他自己明白,想要避免上梁带歪下梁,最佳方法就是塑造好基础,让下梁不得不正。
其他人明白吗?
楚芒环视一圈,他不确定。
好一会儿,见还没人说话,他终于忍不住:“还记得山长曾经说过的权力来源么?”
“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
“这就是了。理想的情况应该是宰相管刺史,刺史管县令,县令管乡坊,乡坊百姓又看着宰相。不过,很可惜的是,乡坊百姓一般不认为宰相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只关心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只在乎眼前的吃穿用度。”
张同真听了楚芒的话,忍不住张嘴想要吐槽,但仍然慢了一步。
楚芒说完之后,立刻就长叹一声:“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百姓们都吃不饱穿不暖,你还让他们去考虑国家大事,去体会宰执难处,这不是……这不是……”
他犹豫一下,最终没有说出那个词。
毕竟自己骂自己显然属于“贵脑有恙”的操作。
只是这么以来,车厢里的气氛愈加沉闷。
过了一阵,靠窗的符青岚掀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叫他忍不住发出惊呼:“嚯!好大!”
“啥?”
众人好奇,聚拢到窗前。
“嚯~这么大!?”
“啧啧啧,这能走得稳吗?”
“什么什么?让我看看!”
不等挤在后面的人看清,最前面的符青岚突然闭眼捂鼻动作迅速地放下窗帘。
不提车内诸人言谈,他们乘坐的这辆中型马车被车夫赶着挪到路边,只差一点就要跌出路沿。
这不是要坑害他们,同一批出行的载人马车、载货马车全都往路边挪,让出一条稍微宽敞的道路来。
在这条被让开的路上,一个与众不同的车队缓缓向前。
车队中的每一辆车,都比大型马车还要大,上面堆着的木制品,更是有一丈多高,哪怕被绳子重重缠绕,在路面颠簸之下也是颤颤悠悠,让人揪心不已,担心这座木山什么时候会倒塌。
在这条路上跑时间长了,避让大车已经成了车夫们的本能。
每一名车夫都死死盯着路过的大车,哪怕飘扬的灰尘进了眼睛也丝毫不在乎。
只要他们发现路过自己车旁的大车有倾覆的迹象,立刻就会赶车跑出路沿远离此处,不再考虑乘客体验,更不考虑货物颠簸会不会受损。
一点点小损伤,总比货没了甚至命没了好。
楚芒陈衡等人最终还是冒着扬尘下了马车? 捂着鼻子站在马路外看着这一列巨大的车队缓缓通过。
“二十二辆。”
数了一下,陈衡不由发出疑问:“这不会都是一家的吧?他们从哪找这么多骡子?”
二十二辆车? 每一辆六只骡子,总共一百多只? 除非开一个骡子养殖场? 不然没办法解释。
而且,看拉车的骡子们那十分勉强才能颤颤巍巍迈向前的腿脚,陈衡毫不怀疑,如果不是空间不足,用来拉车的骡子绝对不止六只!
他们租的那辆马车的车夫听到这话? 不由开口道:“官人可想差了!这些车全都是一家的。最前头那赶车的某家认得,是兴业号的老牛皮? 这些骡子? 全都是兴业号买的。”
陈衡等人面面相觑? 然后陈衡继续开口:“像兴业号这样的商号多么?”
“也不多,遂昌也就五家。”
“都是卖木器的?”
“官人这话说的? 遂昌不卖木器还能卖啥?”
陈衡等人闻言愈发好奇。
知道遂昌这几年木器行业兴旺发达? 但说遂昌除了木器就不能卖其它东西,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老哥仔细讲讲?”
车夫睨了眼说话的楚芒,呵呵一笑? 摇头不语。
张同真立马反应过来? 摸出两枚铜钱递到车夫跟前:“给老哥买碗茶润润嗓子? 左右无事,多讲两句。”
车夫手速飞快地收起铜钱,诚恳笑道:“瞧官人说的,能帮到官人,也是咱的福气。几位官人能想到去遂昌订做木器,肯定知道遂昌的木器又好又便宜。这遂昌木器,便宜就便宜在遂昌买不到其它东西。”
“这怎么说?我看过去的商队也不少啊?”
“都是卖给商号的。”
“那普通百姓……”
“都在做工,吃喝有商号。”
“省一大笔钱啊!”
“嗨!省啥啊!没工钱!要不你以为木器能那么便宜?”
“?”
……
遂昌木器,物美价廉,在两浙江南一带颇有名气。
因着木器生意,遂昌聚集了不少人口,粮价也比周边要高。
不过,不是因为人多导致粮价高,而是做木器生意的几家商号以高价购粮的方式给粮商让利。
别看一斗米不值多少钱,但遂昌这么多人,一天天下来,总价也不低。
最重要的是安全,真要出事,粮商只是按照市场价卖粮而已,不会被卖木器的商号牵连进去。
张泽琼坐在马车上,仔细回想州内情况,确认没什么疏漏才松了口气。
靠着车厢小憩一阵,恍惚间不知过了多久,张泽琼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睁眼一看,幕僚正掀着车帘朝车厢内看来。
张泽琼眨眨眼,舒一口气,回想起自己之前的安排,开口问道:“松阳县到了?”
“到了,刘县令正等在外面。”
“叫他进来。”
幕僚放下车帘,张泽琼趁机揉揉脸让自己更清醒。
不过片刻,刘士达掀开车帘:“士达见过使君。”
“一年未见,济时清减了。坐下说话。”
刘士达恭敬一礼,跪坐在车厢门口,垂首道:“有劳使君挂念,士达在松阳,丝毫不敢或忘使君教诲。”
“我知道你受得苦。”
张泽琼这话一出,刘士达感动不已,口中连呼己名,情绪激动之下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说到这个,张泽琼索性道:“今次过后,你或可得一功劳,也能离开这松阳县。民兵都准备好了?”
刘士达这才收拾好情绪,恭声答道:“都准备好了,现在就能出发。”
“那就走吧。”张泽琼重新合上眼,“去遂昌荡涤鬼魅邪祟。”
第七百五十五章 访县乡以小见大(六)
马车进了遂昌县。
城内街道热热闹闹,一条大路从东门贯穿城池直到西门,街面上店铺人来人往。
只是走马观花地看过去,全都是卖木器的。
这是陈衡等人才对车夫说的“不卖木器还能卖啥”有了直观的认知。
在大街上走了一节,马车拐入另一条街。
不过七八丈,就仿佛从人间进入鬼蜮。
两旁房门紧闭,悄无声息。
路上几无行人,便是有,也是如陈衡他们一般,坐在马车上或者驴车上。
都不是那种普通百姓。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陈衡猛然惊醒。
除了一开始店铺里面的伙计,走在遂昌城中,的确难以看到普通百姓!
抵达遂昌驿旁的车马行,登记付钱之后,一行人直接入住驿馆。
打水洗去脸上灰尘,几人又聚到楚芒的房间。
陈衡说出他的发现,其余几人仔细回想之后也意识到不对劲。
再联想到车夫的介绍,一个个脸色严肃不已。
商讨一阵,他们决定这次一同行动,从驿站开始查访,一直走到县衙,直接去找县令。
毕竟遂昌县看起来怪怪的,为了安全,早点找到官府更让人安心。
遂昌驿很大,占了足有半条街。
而且,它是遂昌城内最大的木制建筑。
陈衡他们跑了这么多地方,遂昌不是城池改造做得最差的一个,但它是最嚣张的一个——非但不改,反而大肆扩建木制建筑。
不过遂昌驿对得起它的大,整个驿馆空房率不超过八成。
住在驿馆的人,九成九是商贾,而且来遂昌不止一次,随便找个人问了下,就问到了县衙所在。
走出驿馆巷,往左拐是中央大街方向,往右拐是县衙所在。
往左的巷子人流如织,往右的巷子空旷无人。
陈衡几人站在巷子口犹豫一阵,一同迈步前行。
一路上,两旁房屋关门闭户,少有几个没关严实的,也都是虚掩着没有人声。
好不容易遇到一家开着门的,家里只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孩,一见人来立刻躲回屋子,陈衡等人只得离开。
原定要一两个时辰的路,仅仅一刻钟就走完了。
站在县衙正门前,几人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甚至还有人提议再去其它方向转转。
楚芒否决了这个建议,决定先去县衙。
只是这个县衙。
与松阳县是两个极端。
松阳县衙崭新且宽敞,遂昌县衙破旧且逼仄。
县衙正门甚至都没人把守? 一群人快步走进县衙。
空无一人。
就仿佛一个景点一般? 整个县衙空空荡荡? 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
他们一头雾水地走进县衙,一头雾水地离开县衙,站在县衙门外,一个个开始怀疑人生。
这座建筑? 别人说它是县衙? 看上去也是县衙? 门上也刻着“遂昌县衙”几个字,但它似乎并没有起到县衙的作用。
那么,遂昌县令呢? 县丞呢,各级胥吏呢?
“我们现在怎么办?”
陈衡问出这句话。
他有些懵,一时间没了方向。
沉思好一会儿,楚芒开口了:“那就再城里转转吧? 我很好奇? 城里这些人都去哪了。”
……
他们很快就不好奇了。
遂昌的木器工坊并没有隐藏起来? 只不过他们第一次来,没人指点的情况下,很少会走到城墙边上来。
没有门牌匾额,就是一个巨大的院子,大概有两个遂昌驿那么大。
不停有晒干的木头拉近院子,隔一阵就会有做好的木器拉出院子。
敲击声、锯木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像这样的院子,总共有五处。
“如兴业号一般的商号,遂昌城总共有五家。”
虽然没有进院子里面,只是在门外观察,但能看到往来劳工,男女老少都有。
很明显,遂昌城空无一人的源头就在此处,就在这木器工坊里!
做工没什么。
因为粮食属于生存必需品,所以如果收入相近,绝大多数百姓都会选择种地。
选择做工通常是因为做工的收入比单纯种地要高不少。
让陈衡等人无法接受的有两点,
第一个就是送他们来的那个车夫所说,做工的没有工钱。
第二个则是能看到不论老人小孩,不论男的女的,只要能干活,都能在木器工坊看到!
而且他们在城里转了半天,愣是没看到学堂书院!
这五家商号,毁掉的是遂昌县的未来!
“都是为了钱财。”
走在回驿馆的路上,楚芒不由叹息。
“钱都是他们的,与百姓无关。”另有一人耻笑道。
“工商发展,迟早的事。”陈衡开口道,“工人的工钱都是成本,成本越低,利润越高,工厂主自然想越省越好。”
正说着,陈衡突然闭嘴扭头侧耳倾听:“什么声音?”
楚芒等人也皱着眉仔细辨认。
“有人来了!“
很快,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队五十余人的民兵快步朝此处赶来。
“封了!”领头的民兵高喊一声,迅速越过陈衡等人,带队往城墙边上的工坊走去。
民兵们纪律不佳,脚步不齐整,但一个个手拿器械,显得杀气腾腾。
陈衡等人就站在街边旁观了这次查封工坊的全过程。
除了一开始在门口有些小冲突,整个过程十分顺利。
但查封后被赶出来的工人们依然叫陈衡他们震惊不已。
好巧不巧,他们眼前的这个工坊正好是兴业号!
从兴业号出来的工人总共有五六百人,其中女人和小孩占了七成!
而且这些人,一个个面如菜色,衣不蔽体,在寒风中挤在一起缩成一团。
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甚至于,绝大多数人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些人跑前跑后。
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热情,看不到希望,
这就是木器工坊的工人,吃不饱穿不暖,甚至工钱都被抵掉了!
……
兴国五年结束之前,爆出的最大新闻是处州遂昌县的奴隶事件。
据说这件事是中书令的长子查出来的,不用多猜,肯定压出不住。
被本地豪强挤兑到失去存在感的县令直接流放琼州,邻县主贰官罚俸两年,处州刺史张泽琼免职。
第七百五十六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一)
雕宫静龙漏,绮阁宴公侯。珠帘烛焰动,绣柱月光浮。
兴国十年秋七月。
洛阳城内一片肃然。
前几日刚发生一起叛乱。
南城近卫司杜延进阴谋袭击出巡回城的尚书令,虽然事泄伏诛,但是据说内间案从杜延进家里搜出一封信。
不是几十封,也不是几封,只有一封。
这个数字,无疑让这个消息变得更加真实。
所有人都在猜测,是不是杜延进疏忽之下忘了销毁这一封信,这才被内间案发现。
或是心中好奇,或是惴惴不安,无数人在关心同一件事:这封信是谁写的?
“我是看不到了。”
魏仁浦躺在床上,神情恍惚。
他的弟子陈孚,以及留在身边侍奉的幼子魏咸信立在床前,默然垂首。
陈佑坐在一旁,脸色有些沉重,勉强挤出笑容,握着魏仁浦的手宽慰道:“日子还长。”
魏仁浦闻言扯开嘴角:“吾知天命矣。”
说完这句话,他喘息一阵,扭头看向陈孚魏咸信:“小儿辈出去。”
两人没有马上出去,而是扭头看向陈佑,见陈佑摆手示意,他们才快步离开。
啪嗒一声,房门关上。
魏仁浦被陈佑握着的手突然用力反抓住陈佑:“吾家生死,皆在公身!”
陈佑瞅着魏仁浦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魏仁浦却不管这些,艰难地喘着气试图劝说陈佑:“天子几以公为曹氏,天子一日亲政,吾等皆为乱臣!”
他都说到这种地步,陈佑不得不给出一个正面回应:“天下将乱,民心不在我。”
魏仁浦嘴唇战栗:“若……公退……必……无生路……”
“我明白。”陈佑脸上现出自信的神色,“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不是旁人施舍的。”
听到这话,魏仁浦明白陈佑不是那等看不清形势的人,当即稍稍放心,松开手强笑道:“仁浦,恭祝将明公……”
最后几个字低不可闻,陈佑拍拍魏仁浦的手,道一声好好养病,便起身离开。
走出病房,陈佑拍拍等在门口的魏咸信肩膀:“好生照料你家大人。”
……
兴国十年,天子赵德昭二十一岁,首相陈佑进为尚书令也有三年。
自天子册立宋氏女为皇后以来,在两府有意无意的安排下,卢、宋两家外戚斗争不断,两府也因皇室内部撕裂而得以继续压制已经成年的皇帝。
问题出在兴国六年。
兴国五年年底爆发的遂昌奴工案因为直接导致一名刺史被罢免、数十位官员遭惩处而传扬天下。
这起案件惊醒了天下豪富,他们突然发现原来不是必须要机器才能做到规模化、流水化生产? 同时在研究遂昌案的时候? 看到了金钱控制权力的可能性。
可恨的是陈、卢、钟几家大商行打压异己,官营商行更因官方背景肆意压价,导致那些有心报效天子回馈乡里的士绅商贾有心无力。
到兴国六年? 各家商贾开始示好两府宰执? 也有商贾依附宋氏想要从卢氏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不巧的是,就在这一年,卢璟病故。
卢璟不是宰相,他去世之后,卢家后辈都得守孝? 尤其是卢孟达和卢仲彦兄弟,按制需要丁忧二十一个月。
天子和宋氏想打击卢氏外戚,依附于宰执的商贾们想瓜分丰收商行。
天心民意一同使力? 卢氏兄弟没能夺情? 老老实实丁忧守孝。
其后天子欲提拔宋延渥? 陈佑依然能够压制宋氏外戚,但是已经有官员眼红陈氏门下商行? 一帮子人想要趁机掀翻首相。
争斗了差不多半年,简弘彦罢相出为刺史? 宋延渥被贬出京。
再之后陈佑进为尚书令? 加文明殿大学士,一人身兼中书令、尚书令,直接把两省印留在身边。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宫府之争逐渐浮出水面。
而陈佑在兴国八年遭遇刺杀之后,就再也没有单独见过天子,即便参加朝会,也有亲信提前安排好护卫。
至于天子,从来不离皇宫,更是多次清洗内廷,唯恐竖宦宫人与外臣勾结。
师徒提防至此,着实叫人唏嘘不已。
天子基本上隔几个月就会尝试打压陈佑,然后被陈佑按回去,之后内廷就会有变动——可能是天子主动调整,也可能是被迫撤换。
接下来天子就会安稳几个月,等待下一次机会。
如此循环往复,天子和陈佑都开始厌烦。
现在魏仁浦病重,相位即将有缺,上上下下都心思浮动,洛阳城内躁动不安。
陈佑带着儿子回府,一盏茶没喝完,沈义伦就跑过来了。
现在各家宰相门口基本上见不到排队候见的官员,沈义伦的马车十分顺畅的直达陈府正门,下车后被门房恭敬地迎入门内。
“顺仪来了?坐。”
陈佑十分亲和,沈义伦却不敢失礼:“义伦见过相公。”
郑重一礼,他才依言坐下。
陈佑轻敲茶盏盖,出声问道:“顺仪来我这边,是为何事?”
沈义伦连忙道:“回相公,义伦是为杜逆而来。”
所谓“杜逆”,杜延进是也。
陈佑闻言,眉头微挑,倏尔笑道:“怎么,顺仪也开始查案了么?”
沈义伦如今在户部,陈佑这话,虽是玩笑,却也是质问。
听了问话,沈义伦不敢耽搁,赶忙解释:“下官偶然听到一些情况,故来通秉相公。”
“仔细说来。”
“下官听闻,杜逆向与苏凤羽、党进友,常有往来吃酒。”
这种摆在明面上的关系,很轻易就能查到。
陈佑一时之间也搞不清楚沈义伦跑来说这事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稍以思忖,他开口问道:“你可是遇到难处?”
沈义伦一听陈佑的问话,就明白陈相公还没想到其中联系,当即答非所问:“好叫相公知晓,党进乃蒋树臂膀,执掌京中兵马,不可不察!”
陈佑闻言沉默一阵,然后才缓缓说道:“我心中有数。”
顿了顿,露出温和的笑容:“顺仪你在户部,职责之重非是一般人所能比拟,你抓好户部,我就能放心。”
沈义伦也不知道陈佑到底听没听进去,不过陈佑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站起来躬身一礼:“相公放心。”
第七百五十七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二)
中枢宰执十四人。
七名宰相,刨除陈佑自己,每次议事都会支持他的有三位。
七名参政,一定会听从陈佑号令的有三位。
况且只要宰相们达成一致,换一个参政还是很容易的。
而且,十年了,陈佑当上首相已有十年。
当今官场,有人提携的情况下,三五年内由七品到三品都不算什么。十年时间,足够书院出身的官员在六到四品的职事上占据人数优势。
即便这个“优势”是相对优势而不是绝对优势,也足以让所谓的“陈系官员”成为一棵参天大树,轻易动不得。
到了这两年,甚至有人私下里传出“陈与赵,共天下”的话语——这就是巴不得天子对陈佑下死手了。
已经成年的天子,抓住外祖逝世和宰相们各谋私利的机会打压太后外戚,收拢皇宫内部权力,若不是陈佑棋高一着,在皇宫内失去抓手的两府恐怕会乱作一团,叫天子成功夺权。
哪怕陈佑,偶尔说到此事,也难免露出骄傲的神色,毕竟这个皇帝是他教导出来的。
只是偶尔还会感到可惜,要是赵德昭在政治斗争上的天赋挪到理工上去该多好。对有陈佑执掌国政的周国来说,多一个精研理工的皇帝,作用远大于多一个擅长斗争的皇帝。
正因为天子有夺权的需求和行动,所以有那么一批文武官员,以忠于天子自居,视陈佑等宰相为巨蠹**。
在陈佑眼里,这群人的存在阻碍了社会的发展。
只不过,宫府之争一日存在,保皇党就不会消失,最多就是换一批人而已。
当杜延进事泄伏诛之后,一帮忠君之士心中惴惴不安,甚至开始怀疑那封信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说这只是陈佑为大兴刑狱找得借口。
“少卿,你说这次陈尚书他……”
一名中年男子,面带犹豫说了半截话。
坐在上首的矮瘦汉子是这座宅子的主人,治安寺主管庶务的少卿李柯。
听了屋内官员的话,李柯呵呵一笑:“想说就直说,话说一半算个啥?”
几名年轻的官员听他如此说话,顿时哄笑出声,年纪稍微大一些的都板着脸不出声。
陈佑能坐稳十年首相之位? 尤其是官家不喜、群臣异动的这几年依然稳如泰山? 不是那么简单一句“欺上瞒下”就能概括的。
新入仕的这些年轻人不理解,官场上的老人倒是对陈佑充满敬畏——也因此有机会动手时一定会下死手令其不得翻身。
李柯脸上带笑,眼神却十分淡漠。
他笑了一阵? 扫视屋内诸人? 轻咳一声:“我知道你等在忧心何事。”
屋内诸人安静下来,目光投向他。
“上有天子? 下有诚臣,莫说他陈将明,即便是魏武再世,大破袁绍后又岂敢不焚书信?”
立刻有人出声问道:“那他又何必放出风声来?”
“无非是想示恩罢了!”
说这话的是一个年轻官员。
见众人目光汇聚? 他拱拱手? 朗声道:“杜延进新败,以书信惧群臣,其后焚之,以安众心。如此,示我等以恩? 若我等不察,或有感而投之者!”
片刻之后,屋内哄然。
“对的对的!正是如此!”
“是极!某险些被骗啊!”
“啊呀呀!如此险恶心思!贼臣!贼臣!”
“此等祸国窃权之徒,还妄想我等感怀其恩乎?笑话!”
……
一干官员或是赞成,或是愤而破口大骂。
李柯安坐主位,冷眼旁观。
这群人,若不是还能起到些壮声势的作用,他根本不想与彼等共谋。
好在真正办事的不是这帮人。
李柯转着别样心思。偶尔在旁人看来时点头以示附和。
过了一阵,屋内渐渐安静,他当即冷笑一声:“可笑陈将明自认能吓到我等,岂不知如今该坐立不安的正是他!”
说话间,他猛然敲击椅子扶手,发出一声脆响。
继而接着道:“今年先是入夏以来开封至郑州一带数月无雨,又有禾苗涨势喜人,各地突发风暴,毁伤禾苗无算。”
他再次停顿,环视屋内诸人,提高声音:“此乃上天示警也!”
“何警?贼臣当道也!”
众人明白了,这就是他给定下的基调。
接下来就从这方面去发生宣传即可,至于两府宰相何各级官员为了赈灾济民所作的努力,没必要当回事。
毕竟上天示警最为重要。
……
“这次杀得倒是迅速。”
同明殿里,赵德昭听到宦官回报谋刺的杜延进已然伏诛,不由嘟囔出声。
的确,之前包括宁强在内各级官员遇刺之后,都有极为仔细的调查,且至少会持续半个月。
哪像这次,二十一日抓捕杜延进,二十六日就论罪处死。
快到让人没反应过来。
更让许多人愈加不安,想知道那“一封信”究竟是什么情况。
唐思恭十分恭敬地站在旁边,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他这种作风,是他在数次清洗中安全脱身的主要原因。
现如今,他这个曾经跟着天子一块读书识字的宦官,才是天子最信任的人。
虽然当初与他一道学习认字的那一批宦官已经死了好几个了,但这样才显示出他能力过人。
赵德昭哼哼几句,重新坐下圈阅奏章。
这些奏章大都经过两府过滤,只有少部分是通过特殊渠道送到他面前的。
两府过滤过的奏章,皇帝要做的就是批准,或者写一个“阅”字。
极少数才需要他给出意见。
即便这少数需要他给意见的事项,也是不涉及国政大事的。
国事由宰相,家事由天子。
赵德昭并不满足,他希望能自己做决定。
从几年前开始,他就偶尔在一些小事情上挑毛病,结果就是越来越多不是很重要的“小事”会直接送给他批阅。
不过两府宰相十分谨慎,涉及军国事务的从来都是宰相们商议好了把结果一整理,一面下令执行,一面报知天子。
快速圈阅完这一批奏章,赵德昭十分不耐烦地将笔一甩,离开座位来回踱步。
唐思恭微微弓着腰,目光始终追随者天子的身影,时刻准备为天子解忧。
第七百五十八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三)
不知过了多久,赵德昭突然停下脚步。
唐思恭立马紧张起来,等待天子的吩咐。
“敬忠。”
“奴婢在。”唐思恭腆着脸上前,一脸谄笑,“官家有何吩咐。”
“你去问太史局,为何一夏无雨。”
“喏。”
唐思恭答应一声,稍稍等了片刻,躬身一礼退至殿外,快步朝太史局走去。
早些年这种小事他还会安排底下人去做,现如今天子成人,他们这些为奴做婢的,一个个小心谨慎。既然天子叫他去,那他就亲自跑去,绝不能叫天子以为他有轻慢之心。
一路来到太史局,得到通秉的太史令郭思步履沉重地迎了出来,离得老远就叉手一礼,随即问道:“唐内侍来我太史局,可是官家有事吩咐?”
唐思恭走近之后拱拱手,笑着回复:“今日是郭太史当值?某奉官家之令来此,是有要事询问太史。”
郭思嘴角抽搐,心中暗自后悔,早知今日官家派人过来,他就选择出城去天文台巡视了。
一念之差,就得面对一个艰难的选择。
他勉强挤出笑容,心怀一丝侥幸:“不知官家有何疑虑?”
唐思恭脸上笑容恰到好处,他看着郭思,朗声询问:“官家问太史:为何一夏无雨?”
郭思心中咯噔一声。
果然来了!
他就知道!
选天子还是选首相?
选首相的话,天子恐怕容不下他;选天子的话,估计明天就能查出杜延进家里搜到的那一份信是他郭思写的!
想当初先帝在位,他给出的一个日食卜算的结果成了先帝扳倒宰相的把手。
难道现在又要提供夏日无雨的原因作为宫府之争的兵器?
心中苦闷,脸上笑容变得有些诡异沉重。
但他依然得维持着笑容,若是得罪了唐思恭,那就不需要考虑怎么选择了,赶紧抱紧首相大腿以求眼下得活吧。
“还望内侍回禀官家,今夏无雨之由,尚需观测卜算,一时半会恐无结果。”
“是么?”
唐思恭脸上依然带笑,但眼神却变得冷漠。
他盯着郭思,仿佛一只恶狼。
“太史还是早日给出结果为妙。”
“是,是。”郭思点头哈腰,“劳烦内侍宽宥一二。”
唐思恭定定地看着郭思,好一会儿才脸上放轻松? 态度和缓地笑道:“郭太史这说得甚话?官家问你,容不得某家置喙。只是官家毕竟等着结果? 还望太史用点心才是。”
说话间? 他草草拱手:“如此,某自回禀官家,太史不必远送。”
言毕? 他收敛笑容? 转身离去。
郭思直起腰来? 目送唐思恭离开,脸上却是沉重无比。
直到唐思恭的身影消失在转角,郭思才缓缓转身往屋里走。
他没等回到书厅,直接路上喊住一个天文生:“去天文台把葛太史找回来。”
太史局有两名太史令,没道理这种事关生死的事情一个人扛下来? 总得拉一个下水? 即便行差踏错? 流放的路上还能有个伴。
“呵!郭无智啊郭无智? 我看你是想升官想疯了吧?”
书厅之内,被郭思叫回来的太史令葛从云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指着郭思狂喷。
郭思靠坐在椅子上? 看着站在椅前的葛从云,苦笑一声:“我这是想升官吗?我只是想活命罢了!”
不等葛从云驳斥? 他直接就甩出问题:“那你说? 要怎么回禀?”
“照实说!”
葛从云一脸不屑。
“该是咋样就是咋样。”
听到他这话,郭思轻蔑一笑:“该是咋样?”
“云气少。”
“为什么云气少?”
“持续高温。”
“为甚会有持续高温?”
“物候演变……”
“呵!”
郭思再次轻蔑一笑:“是天人感应!”
葛从云张嘴欲言,郭思没给他机会:“但凡解释不清楚的,都是天人感应,都要切合时政。”
说着,他压低声音:“要么,天人感应,朝有奸佞。要么,天行有常,与人无关。”
他指了指同明殿方向:“这边,要的是天人感应。”
然后又指了指政事堂方向:“这边,要的是天行有常。”
“照实说,就是天行有常,你以为……”
郭思看着葛从云,指着同明殿:“能满意?”
葛从云怔怔地看着郭思,神情有些懵。
他于郭思不同,本就不是科举出身,兴国年间才因为业务水平和研究态度被提拔到太史令的位置上,在官场琢磨方面洁白如雪。
见他如此,郭思不由叹气,知道是指不上这位同僚了。
沉思了好一会儿,郭思猛然咬牙抬头,脸上带着一些狰狞看向葛从云:“追霞,你若是信我,咱俩一道上书,一夏无雨,乃是国政有失,昊天示警!”
葛从云沉默一阵。
他是不擅长琢磨种种言行的隐含意义,但郭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当然能想到这是要紧跟天子不动摇。
稍稍沉默,他问道:“为什么不是天行有常?”
声音很低,但郭思还是听清了,摇摇头长舒一口气:“天子已然长成,首相仍是首相,天天就知道说他的‘大同之世’,谁还能信他,谁还敢跟他?”
说到这里,他脸上一闪而过遗憾的神情:“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了。”
说完,他立刻提高声音,露出笑容:“咱们要做官家的忠臣。”
葛从云同意了。
没有郭思的提点,他在权衡利弊的时候忽略了得罪首相可能带来的后果。
书厅内只剩下郭思一人。
他呆了许久,才揉揉脸,自嘲道:“真是好骗。”
放下手,神色间依然带着忧虑:“希望不至于一封信攀扯到两个人吧。天子,呵。”
……
秋七月,壬申,太史令郭思、葛从云奏称数月无雨乃上天示警。
癸酉,汴决下邑。
宋州下邑县境内的汴水决堤了!
区区汴水而已,又不是河水。
但问题在于,汴洛之间,开封周边,本就一夏无雨,加之风雹毁苗,夏粮收成非常差.
好不容易入秋有雨了,就盼着秋粮丰收缓解灾情,又遭遇决堤,一个处理不好,糜烂数州,秋粮也会出问题!
第七百五十九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四)
癸酉宋州决堤,甲戌消息就送到了政事堂。
除了不在京中的宁强,两府宰执都聚集到了都堂议事厅。
一张比十年前更加宽广的圆桌摆在议事厅中。
只是圆桌周边椅子摆放颇有讲究,不再是均匀地围绕一圈。
上首一个座位同两旁椅子拉开距离,且正对面没有座位。
宰相座位之间比较宽敞,参政相比之下要稍微拥挤一些,再往下又多了些座位,供议题涉及到的部门主官就坐。
能坐到这张圆桌周围的,都是可以参与讨论的官员,四周单独落座的官员,如无意外,只能旁听,然后回应一声宰相们的吩咐。
这一次坐到圆桌前的足足有六七人。
户部尚书、太仆、司农卿、太府卿、税务监、都水监,以及少府监,全都在在。
再加上身为参政的礼部尚书薛居正,这八个部门,将合力应对灾情。
根本不需要多说,当这些人被令史书令史引导着坐下,就明白了他们要参与此事,刚一沾椅子,立刻思考本部门要在这次赈灾过程中担任什么样的角色。
偶尔还跟身旁同僚交流几句,想要打探一下消息。
无论机构设置多么繁杂,自有内在运行逻辑,身在局外或无法看清,处于盘内却知道作甚为何。
初改制的那一年还有些混乱,到得如今,年年救灾,一套流程早就熟稔于心。
而对于某些官员来说,如何上下其手谋取私利,也略微有了些心得体会。
普通官员坐下后,参政宰相们陆续抵达落座,不一会儿就只留下上首主位以及主位右手第一位仍然空着。
没过多久,议事厅内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
果然,片刻之后,陈佑、巴宁泰联袂而来。
众官员皆起身行礼:“见过尚书令,见过侍中。”
满堂朱紫贵,此时尽折腰。
陈佑只是微微点头,同巴宁泰一齐走到位置上站定,他才抬手虚压:“诸公且坐。”
“谢尚书令!”
众人再次一礼? 齐齐坐下,衣裳摩擦的声音连成一片。
“先说宋州灾情。”
坐下之后? 陈佑开口定下主题。
……
同明殿内? 赵德昭正在计算从周山书院拿到的题目。
两府还没把需要他批阅的奏章送来? 无聊之下便用这事来打发时间。
他赵德昭是想学习父祖做一代明君的? 自不愿浪费时间玩乐虚度? 只可惜遇到权相,难掌朝政。
只是他笔提起来之后? 皱眉沉思? 许久未曾落笔。
虽然人若是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可这题目,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出来!
就算天王老子来了? 赵德昭也敢这么理直气壮地回答。
“既然这么会出题。就老老实实教书吧!”
不知过了多久,赵德昭狠狠地将手中铅笔拍到桌上,心情不爽地嘟囔一句。
当然这话只是戏言? 陈佑没倒下之前,书院师生的前途他还无法一言以决。
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笔? 突得宦官通秉,秘书省丞石熙载求见。
赵德昭当即把笔一扔,推开习题,整理好情绪朗声道:“请秘书丞进来。”
一声应诺,紧接着脚步声响起? 一名中年文官快步走进殿内。站定后长揖到地:“臣石熙载参见官家!”
“石卿不必多礼? 坐下说话。”
石熙载道了谢,恭敬坐到椅子上,继而不等天子询问便开口道:“尚书令已经召集诸官于都堂议事,听闻是要商讨宋州事。”
“是么。”
听闻此语,赵德昭眉目低垂。
这等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向来是两府商量好了再通报于他,根本没他插手的余地。
沉默一阵,他突然笑道:“有宰相们操劳国事,朕实心安。”
石熙载沉默不语。
每一次,每一次官家试图夺权被尚书令按下去,他都会说这样的话。
若不是尚书令对天下兵马掌控不深,恐怕官家也就是个汉献的结局。
幸好,这天下还是有忠臣的,也幸好,官家没有让忠臣们失去信心。
当然最妙的是,尚书令没有魏武勇略,不敢下手捕杀忠臣。
石熙载转着心思,见赵德昭神色稍缓,当即开口道:“官家信重,宰相用命,古之圣君贤臣,不过如是!”
说着,话头一转,又摆出一副犹豫的神色:“只是官家为天子,这百姓受灾,若是天子不发一言,恐有那等愚民以为得天厌弃,伤官家恩慈乃是其一,遭邪徒蛊惑才是大忌。”
赵德昭一怔,随即肃容问道:“石卿所言甚是,有何策可解?”
“可诏告天下,宽抚灾民,着两府宰相仔细救济,以显官家仁爱。”
见天子仍有迟疑,石熙载心中明白缘由,当即道:“此非制敕,乃是官家不忍百姓受灾,出言宽慰,命一翰林书之,遣一宦官宣之,如此即可。
“弘文馆高学士文辞恳切,心怀百姓,当可体察圣意,书此诏命。”
好一会儿,赵德昭终于点头:“宣高学士。”
虽然太史局的奏章还没送到他这里来,但也可以借着这次机会一道公开回应。
先是整个夏天缺少雨水,后是宋州决堤,你们两府是怎么回事,嗯?
……
都堂大门洞开,一众官员面色严肃地离去。
宋州水患已然安排妥当,只是吏部尚书、参知政事刘熙古特别提及要防止谣言产生、扩散,叫人不得不在意。
更让人心惊的是,尚书令也就此事谈了几句,更是明言要大家牢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道理,更要宣传出去,免得有淫祀邪祭蛊惑百姓。
不用多想,肯定是针对太史局的。
不提底下人心思各异,陈佑在议事结束后直接回了书厅。
只是刚坐下,茶盏都没端起来,就听到了天子召见弘文馆学士高鼎的消息。
沉吟一阵,他开口吩咐:“让张贤来见我。”
过不多时,同为弘文馆学士的张贤走进书厅:“学生参见山长。”
“同矩来了,坐吧。”
陈佑招呼一句,然后问道:“你在弘文馆,可有得天子召见?”
第七百六十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五)
“每月或有一两次召见。”
张贤低着头,不敢多说。
“都说些什么。”
“官家多问学生,山长之政若何。”
陈佑闻言,轻笑一声:“问政?你怎么回的?”
“山长之政,若古圣人也。学生愚昧,所思所得不过万一,幸而谨记山长教诲,遵‘保民生、安民心、开民智’之法,一一解说山长之政所为者何,所利者何。”
陈佑闻之哑然,随即笑着轻叹:“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为政者以民心为天心,则是顺天应人。”
只可惜,民心这东西能被轻而易举地分化。
分散的民心,啥都不是。
感慨一句,陈佑才继续问道:“天子如何看待?”
张贤沉默一阵,轻声道:“官家常言,山长有伊霍之才德,天子可安卧如汉宣矣。”
诛心之言!
伊尹放逐,霍光废立。
单独说一个臣子有如伊霍,可算褒赞。
可皇帝自比于汉宣,别忘了汉宣在霍光病逝两年后诛了霍氏!
不知天子是有心还是无意,也不知陈佑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
总之,听了张贤的话,陈佑只是摇头自谦一句,便不再多说,转而考问张贤政论。
都堂书厅,户部尚书张新彦坐在薛居正对面,十分严肃地说着救灾安排。
“今年才过了一半,为了缓解京畿一带旱情,国库拿了不少备用金出来整修水利。各地夏粮收成还没统计上来,夏税也没上缴,户部必须为下半年乃至明年上半年做准备。”
顿了顿,张新彦十分郑重地看着薛居正:“宋州赈灾,最多让毁地农民不至于饿死。”
一天吃一顿也能勉强过活。
而不至于饿死,门槛就更低了。
薛居正没有马上认可,而是问道:“太府那边什么情况?”
“太府恨不得只进不出。”张新彦吐槽一句,“也就张世才接掌太府之后才稍微大方点。”
之后他才说明情况:“来之前我去寻张世才,情况不太好。太府前些年发行的纸钞明年到兑换期限,现在正在拼命储钠钱银,根本不敢拿出太多钱来。”
“也就是说还很宽裕。”
薛居正抓住了重点。
“此事我亲自跟张世才谈,你计划稍微宽裕些,别看这些年百姓识了些字,反而更容易被蛊惑。”
得了薛居正的允诺? 张新彦十分干脆地点头。
一件大事定下? 两人一时无言。
好一会儿,张新彦试探着开口:“听说魏相公的病愈发严重。”
“嗯。”
薛居正点点头,脸上有些严肃。
他同魏仁浦差不多的年龄? 自魏仁浦病重以来? 每每想到? 他都难免心有戚戚。
“其实魏相公去职修养最佳,只可惜……”
张新彦摇头叹息。
薛居正看了眼张新彦? 没有接话。
他大概能明白张新彦的想法。
无非是想着看能不能借此机会参知政事。
宰相有缺? 最佳选择是从参政当中选择一个拜相? 然后下面的官员可以一级一级提拔? 动一个就能动一大批。
参政有缺,张新彦这个户部尚书机会就大了。
见没有回应,张新彦干笑一声,就要起身告辞。
就在此时? 门外突然传来声音:“参政,官家中旨。”
这一声,不仅仅是薛居正? 便是张新彦? 也不由皱起眉头。
习惯了自己做主? 骤然听到皇帝有话要说,而且还是用没有经过宰相签署的中旨来说话,他们都升起一丝嫌皇帝太不懂事的想法。
最终薛居正率先打破沉默,他起身笑道:“既然官家有旨意,咱们先听一听。”
张新彦答应一声跟着薛居正出门。
只是两人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这一份中旨的词藻较为华丽,但其主旨用一句话就能概括:“天子不忍百姓疾苦? 令有司保障受灾百姓三餐食宿。
几年前家庭情况稍微困难一点的百姓都只能保证一日两餐,他皇帝竟然要朝廷在水灾之后保证灾民一日三餐!
薛居正还能保持着平静的神情,张新彦却是忍不住面沉似水。
被这中旨一打岔,张新彦也不急着走了,同薛居正一道回了书厅,甚至都没坐下,直接就道:“官家如此命令,户部是没办法做到,不知参政有何法子?“
他的语气十分生硬。
薛居正苦笑一声:“你做不到,我还能变出粮食来?”
张新彦抿唇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道:“这是乱命!天子身边必有奸佞!”
薛居正闻言抬头。
张新彦毫不退缩地与其对视。
好一会儿,薛居正才面色沉重地点点头:“我去寻尚书令。”
七月二十九发的中旨,七月三十就传遍了洛阳城,并迅速朝四方,尤其是宋州一带传去。
一时间士人走夫去,全都对天子交口称赞,言语间离不开“官家仁慈”四个字。
但凡谈及灾情,都会说“圣明天子在上,那些遭了灾的有福了!”
然而,与这个消息一块传出的,还有两府不准备为本次赈灾提供太多粮食的消息。
短短一日,宋州及周边的粮价经历了平常难以预见的变化。
先是天子诏令传来,粮价小跌,紧接着户部不会大规模放粮的消息传来,粮价应声暴涨!
“恩出于上,罪有下臣。嘿!这天子倒是精明。”
汪弘洋冷笑着批判一句,转而问道:“伯昀可知是何人所为?”
“也就那些人,这一次据说是献计的是秘书丞石熙载,拟写中旨的是弘文馆高琮。”
韩向阳直接给出答案。
谍报司对武德司的渗透十分严重,这类宫中事务,对他们来说少有隐秘。
更别说中旨上面留下了高琮的签字,这个执笔人根本瞒不住。
刘熙古听了这话,立刻接道:“吏部这边能想法子把他二人调开。”
坐在上首主位的陈佑摇头:“不必,这类人留着也不是坏事。”
一句话定下基调,其余诸人不再开口,只是看着陈佑,等他发话。
“不论邸抄私报,都禁止谈论这份中旨。”
陈佑稍一思考,开始下达指令:“多谈谈太府为明年兑换纸钞做的准备,多谈谈前几个月两府在救灾上付出的巨大代价。”
第七百六十一章 一朝风卷平波起(六)
又强调了几个细节,陈佑端起茶盏,一口喝掉一半。 停了片刻,看着屋内这些亲信官员,开口问道:“前次所说之事,有法子了么?” 屋内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前次所说的事情,简要概括就是豪商谋求参与政务。 这里所说的豪商,是集土地、工厂、商贾为一体的,雇工在一千人以上的富户。 举个例子,周国目前权势最大的豪商就是陈中令家。 不过陈佑是一开始就从政的,农庄也好,工厂也好,都是后来开的。 他们要讨论的是,那些大地主大工厂主大商人,有钱有人之后,想要依靠钱财获得政治上的待遇。 当年从法律上放开官员近亲属经商的限制,一大批官员都通过“合法途径”富裕起来。 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官商联系越来越紧密,大家对商贾——尤其是有正经师承读过书的商贾——想要获得政治地位就比较宽容了。 毕竟如今官职无法世袭,能力无法传承,唯有财富,能够留给下一代。 假设自家子孙治学从政天赋不足、运气不够,若是能通过继承财富继续维持家族声威,自然比只要两代出不了高官就保不住家业好太多。 这几年纸钞发行规模扩大,各项律令日渐完备,商业环境可以说是越来越好。 由此,原先比较小的提升商贾政治地位的声音越来越大,各地商贾影响甚至操纵政务的现象越来越多。 当年处州事发天下震惊,如今这类事情已经司空见惯。 有识之士已经察觉到了不妥,中枢宰相们也纷纷考虑该如何处置。 但还是那句话,周国目前权势最大的豪商就是陈中令家。 不止是陈佑,满朝文武,少有干干净净不沾商贾事的。 宁强、杨子任、董成林等人倒是干净,这种人虽然不罕见,但从比例上来说的确很少。 陈佑对低下官员的想法有所猜测,见无人说话,他不得不开口:“刑部已经准备好‘保民令’,最迟月底能够颁行天下。” 听到这这话,众人全都松了口气。 知道陈中令的心思就好。 “保民令”,全称叫《工人或农民协会及社会保障令》。 保民令的简称是刑部初稿的名字,被陈佑改成了现在的名称,不过大家依然习惯称呼其为保民令。 这道命令,顾名思义,谈的主要是工人协会或者农民协会以及社会保障,主要内容是保障工人及农民的权益,限制工厂及商会的利益。 这是让那些掌握生产资料的人割肉养被剥削的底层。 “若如此,肃政司和治安寺有得忙了。” 刘熙古感慨一声。 陈佑看向汪弘洋:“我准备调平远去御史台,主要查官商交易。” 汪弘洋平静点头:“定不叫相公失望。” 应下之后,他才问出自己的问题:“不知相公要查到什么程度?” “两点原则。” 陈佑竖起两个手指,紧接着屈起食指:“第一,律令为准;第二,不溯过往。” 说完,他握掌成拳砸在椅子扶手上:“除此之外,一个都不放过!” 汪弘洋点头应下。 陈佑却依然面色严肃:“我会叫枢密院给你安排额外护卫。” “多谢相公。” 所有人都面色如常,这些年刺杀行为越来越多,涉及到刺史以上官员的刺杀行动,每年至少有一起。 干查案这种得罪人的活,多派些人保护实属正常。 又是一阵沉默。 毕竟保民令对普通人来说属于突发事件,对他们这群人来说,早已讨论过无数次。 尤其是保民令一开始的研究模板就是陈家下属的商行工厂以及农庄,陈佑的这些心腹几乎是比对着所见所闻一条一条揪毛病。 现在都已经确定颁行时间,再去讨论就没多大意义了。 等了一阵,陈佑轻抚茶盏盖,声音有些低沉:“只有我等在此,有些话就不藏着掖着了。” 一干人等立刻打起精神,目光炯炯看向陈佑。 陈佑一一回应众人目光,然后给出一句叫人震惊的话:“天子欲杀我。” “天子身边有奸佞!” 汪弘洋反应迅速立刻给出结论。 紧接着他朝陈佑拱手道:“请相公立刻安排人手清查奸佞!” 一众人等出声附和。 陈佑没有应下,而是摇头:“蛊惑天子的人永远不会消失。” 又是一句冷场效果极佳的话语。 最后是梁关山试探着说道:“天子在一日,就会有佞臣阿谀天子以求幸进。” 说话间,他悄悄注意其余几人的神情,想要探知他们的想法。 只是在座的多为老狐狸,他说的话又不是什么震撼人心的内容,每个人的脸色都没有太多变化。 不过他这话还是提醒了其他人。 稍一犹豫,庞中和开口问道:“不知哥哥以为,当今天子,利国利民乎?” 陈佑轻笑一声:“若天子为阿斗,我当为孔明也!” “山长为何……”白茅开了个头,却张着嘴说不下去。 陈佑了然,开口解释,也算是叫他这些亲信安心:“一来是先帝待我恩重,二来百姓知其优不知其劣,民心不可用。” 两个原因,即便陈佑也很难确定究竟哪个原因更重要。 屋内众人听后,却一个个若有所思的神情。 最终是汪弘洋说出了一个最广为人知的例子:“郑侯克段?” 陈佑不置可否,反而问道:“尔等观之,若我不为宰相,如今这些政令,能剩多少可被执行?” “若有后来者,十存七八。若无后来者,十存一二。” “是也!” 陈佑点表示认可。 “我想的是,叫百姓明白,什么样的政令对他们有利。” 所以他有时候会做出一些激进的决定,强行压制矛盾,只为叫矛盾爆发得更快更激烈。 一旦压制的外力消失,造成的乱象恐怕不是换一个甚至一批宰相就能解决的。 “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知其劣,方慕其优。” 他扫视众人,缓缓道:“天下百姓,总归要吃二茬苦、三茬苦。 “与其等我走了他们吃苦之时怀念我,不如趁我还在,让他们明白,怎么做可以避免继续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