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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丨万事俱备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君有六玺,皆玉螭虎纽,底下铭刻的是‘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和‘天子行玺’等铭文,皆以武都紫泥封之。不同的印玺有不同的作用,只能盖在相对应的制诏上,如果盖错,便视为无效。比如皇帝信玺就只能用在发兵调兵的诏书上,这六枚玉玺加上自秦朝流传至今的和氏传国玺,便是天子七玺。

    当年洛阳宫中大乱,象征着皇帝正统意义的传国玺失落,但具备皇权效力的六玺却被董卓安然的带到了长安。由于王允等人约好要在夜间直宿时撰写制诏,是故早已说通了符节令借来皇帝印玺等一应事物暂放尚书台,没想到此时到给皇帝提供了便利。如今用来封拜官员的皇帝行玺就放在一侧的箱箧里,但士孙瑞显然还不想去动它,虽然皇帝对盖顺的重用让他心动,但他还有别的顾虑。

    他稽首道:“臣明白陛下欲早成大事之心,正所谓‘欲速则不达’,臣等早先依王司徒之议,拟写制诏,命吕布统领长安诸军,若是这厢又依陛下所言另拟,两诏冲突,怕是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制诏已经下给吕布了?”

    杨瓒接话道:“是,半个时辰前便由太师府长史刘艾取去宫外。”

    “明日一早,依旧按王司徒与尔等商议的那样,由盖顺在北宫门配合吕布预先布置伏兵,待亲眼见到董卓伏诛之后,即刻赶来宣室,与王斌驾车出南宫门。徐荣驻军正在南城,离南宫门最近,王斌与盖顺届时径直入营,宣布赦诏与调令。”皇帝顿了顿,继续说出了自己这些天想的破局之法;“胡轸、杨定的部队都在北城,按路途远近,兵数多寡,吕布不可能先去南城宣诏,只得先往北城去,再往南城来。”

    说到这里,士孙瑞已经明白了大概,无非是打个时间差,先造成既定事实,把较容易掌握的徐荣手下三千人得到手。至于和吕布手中制诏内容迥异的情况,皇帝看上去自有打算,这就不是士孙瑞能劝阻的了的。

    当士孙瑞一一写完制诏,加盖印玺,交给王斌贴身保存之后。他不由看向了面色平静的皇帝,能在短短时间在身边聚拢王斌、杨琦等一帮人,并且想出收权的计策,处处显现出皇帝心思缜密和过人的才智,这样的皇帝,对天下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呢?不知不觉中,士孙瑞心里跟杨琦产生了同样的忧虑。

    天色已晚,皇帝在士孙瑞等人的连声催促下打着呵欠返回宣室安歇,待一干人等走了之后,士孙瑞与杨瓒相对无言,寂寂对坐。杨瓒心里有鬼,不敢主动开口,倒是士孙瑞长叹了一口气,半是感慨半是无奈:“真是多事之秋!”

    士孙瑞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今天这事,尚书怕是早就知道了吧?也不知道这滩浑水得值不值。”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杨瓒抬眼瞥了士孙瑞一眼,他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上了皇帝的贼船,就不能半途而废,皇帝是个有手腕和大抱负的人,杨瓒相信他不会愚笨到在汉室倾颓的时候只知道争权夺利,这也是他下定决心投效的重要原因。而且他认为,士孙瑞应该也是这般想的。

    果然如杨瓒所料,士孙瑞收敛了笑容,严肃的说道:“陛下龙章凤姿,有中兴之才,我等辅佐明君,自当无愧于心。”

    这是在为自己背弃王允他们的同盟关系而找借口了,端的是冠冕堂皇,臣子辅佐臣子,说上去不伦不类,而臣子辅佐明君,却是天经地义。杨瓒佩服于士孙瑞转变之速,与士孙瑞一唱一和的应对道:“是矣,陛下虽是冲龄继位,但一无太后听政,二无外戚将军,三无遗诏辅臣。董卓独擅大权都要攀附为董太后亲族,王司徒若是要总揽朝政,没有这些名义,怕是很难立足。”

    “诛董功在社稷,王司徒名望权能俱在,要总揽朝政想必无人不服。”士孙瑞继而说道,像是感慨:“只是谁又能想得到陛下久居禁中,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王司徒以后在朝堂,怕是要受委屈了。”

    杨瓒闻言一笑,不再多话。

    此时太师府旁的军营中,吕布正与刘艾交接制诏。刘艾生性谨慎,得了制诏出宫后故意等了一段时间再去寻吕布,没料到吕布心急,见刘艾晚到,忍不住责备道:“刘长史何来之迟也!再过两个时辰便要天明,到时人马调动,你我交接会更为麻烦。”

    刘艾心知此时正是要依赖吕布,开罪不得,只好忍住心头不适,强笑道:“是我贻误了,还请君侯恕罪。这是尚书台发出的制诏,君侯明日可借此号令三军,诛杀奸臣。今后封侯开府,全在这一遭了,艾在此先恭贺君侯功成!”

    吕布连忙夺过制诏,略略扫完后,顿时喜形于色;一来是多日谋划隐忍,终于可以杀死董卓出口恶气,二来是憧憬日后手掌重兵,威风赫赫。刘艾堂堂皇亲,又是士族文人,此时给足了吕布面子,吕布不是笨人,如何不知敬我一丈回你一尺的道理?他压低了声音,对刘艾说道:“好,好!我等大臣终于等来了出头之日,届时汉室中兴,匡扶天下,还要我等一齐协力才是。”

    刘艾听出了吕布的弦外之音,心下虽是极为瞧不上吕布这等背主求荣之人,面上却与他虚与委蛇,极为顺服:“君侯说的是!今后朝野内外,定然少不得依仗君侯大能!”

    两人把手叙谈,一下又说了半个时辰。吕布此人一旦欣喜就会言语无状,他见刘艾对自己态度恭顺敬服,十分得意,忘形之下竟要和他兄弟相称,把刘艾唬了一跳。还好骑都尉李肃带着秦谊、陈卫、李黑等十余个帐下亲兵前来请辞,说要按计划去北宫门与盖顺接头,换下卫士服守掖门,等待明天一早董卓经过,然后趁机发难。

    骑都尉李肃与吕布同出五原郡,曾与他一同在执金吾丁原手下听命,后随吕布为董卓卖命,对吕布亦步亦趋,唯命是从。这十来个亲兵都是从五原桑梓带来的老人,无论忠心还是能力都是上上之选,吕布相机说了几句明日要小心谨慎的话,又对众人许下厚赏,便让李肃带人退下了。

    刘艾不愿久留此处,在李肃走后,也借机告退。

    此时的太师府内一处客舍同样是燃起灯火。白天里被主簿田景赶出去的臭道士此时再度出现在了田景的房间,正推开窗子观望星象。

    “辅星明近,所以佐斗成功,此丞相之象也。”他口中喃喃自语,醉心神游于黯淡的夜空。

    田景闻言喜道:“我听说‘辅星明,则臣强。’你适才说这天象有异,是在说明日太师必当再进一步了?”

    那老道尚未答话,见田景自圆其说,沉浸在自己的解释里,也不点破。只是那冷漠的神情与白天畏畏缩缩的样子判若两人,而田景恍若不觉,他来回踱着步子,心里百转千回。董卓对尚父之称,公爵之封早已心念已久,作为董卓身边最亲近的老部下,田景非常清楚董卓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伊霍不是他的目标,安汉公王莽才是董卓真正的追求。

    想到董卓这几天为了走王莽封公居摄的老路,不惜编撰流言诽谤皇帝有假,用以逼迫王允等人屈服。没料到王允在这方面立场却是坚定无比,让董卓碰了钉子。但即便如此,董卓依然打算明天在朝堂发难,逼迫朝廷诏封。田景内心热血澎湃,作为董卓身边最坚定的支持者,在王允不合心意,屡屡违逆的情况下,明天过后,他必当成为董卓真正倚重的大臣。入尚书台,拜九卿,皆无不可。

    至于王允,他自作清高,非要给汉室陪葬,被太师记恨而不自知,今后有他的苦头吃。

    想毕,田景见老道依然在看着天象出神,一点不像要离开的样子,他忍不住说道:“天色不早,你先回去吧,这几天少出门,免得沾惹祸端。”

    老道这才警醒过来,点头哈腰,又恢复了白天畏畏缩缩的模样,对田景道了谢,领了赏后便退了出去。待走到一处无人的小巷,老道面前突然涌出一群身形矫健的人,这伙人早已在此守候,老道显然是知道此事,面上未有丝毫惊讶。为首一人走上前来,对老道抱拳道:“先生,那狗官留你这么久所为何事?”

    “无非是在痴人面前说梦话,让他高兴高兴。”老道负手而立,又抬头看起了星象。今天这星象让他特别疑惑,前几天由于阴雨多云,他未得一见,如今天气晴朗,他这一看,却是大感惊异,说是天象大乱也不为过。

    为首之人知道这老道晓知星历、风角等占卜之术,术法高绝,令人信服。见老道一脸严肃,他忍不住问道:“先生,这今天这星象怎么了?”

    老道看了那人一眼,道:“辅星明,弼星黯,明日将死大臣。这本是多日前的推断,只是这紫薇星陡然大放光芒,倒是我始料未及,其中更不知出了多少变数,真是天机难测。”

第十七章丨一波三折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尚书太甲】

    汉初平三年四月二十三日。

    太师府在董卓迁都长安后被扩建改修,这原是新朝皇帝王莽的潜邸故居,董卓特意挑中此地当做太师府第,其意不言自喻。

    这时千余步骑具甲列装,整整齐齐的排在太师府门前,声势不凡,太师府中文官之首刘艾与武官之首吕布各带人分立两侧,恭候董卓出行。只见董卓穿着一件宽大的朝服,虎目睥睨,左手虚扶剑柄,缓缓行至。

    吕布等人随即见礼,董卓点点头,神情肃穆,刚往前迈出一步,拉车的骏马却突然受惊,往后退了几步,马蹄践踏到泥坑水洼里,将几滴发黄的泥水溅到董卓的朝服上。董卓脸色登时就变了,若这不是他平日最爱的马,早就下令让人杀了。几滴泥水败坏了上朝的大好心情,又不好发作在爱马身上,于是便迁怒他人。

    “都在这等着!”

    老苍头急急忙忙的跟着董卓回府重新沐浴更衣,董卓去而复返,一个年轻的妻妾立即迎了上来,在听了这事后,犹豫的劝道:“那马跟了太师也有些年头了,从无像这般不稳重的时候,我看这事也奇怪,今天倒不如别出去了吧?天子病愈,左右不过是说些寻常辞令,没什么好去的。”

    董卓心里正烦躁着,听了这话,立时呵斥道:“朝廷大事,你一个妇人懂个什么?”

    那妇人好心相告,却受到责骂,眼泪登时涌了出来,一副委屈欲泣的模样。董卓愈发不耐,把她赶了出去,老苍头见势不对,也跟着好言劝道:“夫人说的也在理,今天实在是有些奇怪,太师若是要去,还请带上老奴,老奴虽不堪大用,但也愿以命相报。”

    董卓备受感动,自觉此事不过小事一件,没料到身边人都是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忍不住笑道:“你们呐!好,你与我同去,并把甲胄拿来与我穿上。我倒要看看今天这朝会,到底是什么个花样!”

    于是老苍头又将董卓换好的衣服再度脱下,另寻了一件轻便的甲胄给董卓穿在内侧。这下耽误了好长一顿功夫,在门外后等候的吕布生怕错过朝会时间,鬓角都急出了汗。只田景在一旁隐隐觉得那里不对劲,但也没有放在心上。

    过了片刻,董卓重新换好了朝服,这回那马倒是安分,不退也不避,由吕布恭敬的扶着董卓壮硕的身躯上车。见董卓坐稳了,吕布与刘艾顿时松了口气,众人也一齐翻身上马。董卓在老苍头面前虽然不说,但这时心里有了警惕,出行也愈发小心,不仅陈兵夹道,左步右骑,将自身周匝护卫的水泄不通,更让吕布率军在前。

    一行千余护卫侍从浩浩荡荡的前往未央宫,待见到宫门时,吕布刚松了一口气,董卓车前那马又出了幺蛾子,无论董卓怎么鞭策喝骂,那马就是原地踏步,踟蹰不前。

    这马曾伴随董卓纵横西凉,出生入死,情谊非比寻常,万物皆有灵性,就好比家养的狗会在察觉危险时半夜狂吠,这马定然是察觉到什么危机,才会在今天做出这么多不寻常的举动。想到此处,田景内心的不安愈发强烈了,他立即趋马上前:“太师,今日颇多怪异,似乎不利出行,依属下看,倒不如暂且回府休息,这朝贺不去也罢。”

    这实在出乎吕布、刘艾等人的意料之外,如果董卓听从了田景的进言,这么多天所布置的一切岂不都白费了么?任凭拖延下去,夜长梦多,保不齐董卓发觉出什么来。见董卓明显有些意动,吕布故作冷静的上前劝道:“太师既已召开朝会,今又无故缺席,难免会惹来不必要的是非。”

    “这朝贺可是王允一力促成,太师只是顺势而为,哪里是其本愿?太师要是想晾着,哪里有人敢说什么闲话?”田景乜了吕布一眼,阴阳怪气的说道;“倒是某些人一听说太师临时不去,立即跳了出来,真是怪事一件。”

    “我何尝说非去不可了?此次朝会是司徒倡议不假,太师去是给他们面子,不去也无不可,大不了让司徒颜面尽失罢了。”吕布换了个说话方式,有意把话题往另一个方面带。

    董卓遇到这种怪事心里本就存了些不去的想法,但听了田景和吕布二人这么说,他心里反倒冷静了下来。自己不去,固然没人敢说什么不是,但对于王允的声望却是一个打击,搞不好还会让人产生误解,以为两人失和,王允失去董卓的宠信。虽然董卓近来确实有些不满王允,但也没想过在这个时候做出什么动作来,再加上今日朝会他还要逼迫群臣加封自己,看在这个的份上,他也不得不去。

    而且田景此时极力阻拦,在董卓眼里,无非是想借机陷害王允,又是凉州人对并州人的一次攻讦。

    “都够了!”董卓竖眉作色,喝止道;“吵吵闹闹,像什么话?”

    两人见董卓发作,纷纷告罪,闭口不言。看着手下一文一武两个股肱,董卓有意打压田景所代表的凉州派系,抚慰吕布这些并州人,于是对田景责备道:“朝会岂是儿戏,我既是汉室臣子,哪能说不去就不去?况且这都到宫门了,先前不见你说这话,偏偏这时拿来说?你真是糊涂透顶,下马,给我走着去!”

    田景无奈,只得听命下马。汉制,军旅非诏不得入宫,此时宫中卫士多是董卓刻意调配的老弱,他自恃有猛将吕布护卫,全然无惧,将护卫散在四周屯驻休息,独自与吕布等人策马进入北掖门。

    董卓刚一进去,便从宫门卫士中认出了乔装打扮的李肃,他惊异道:“李肃?你何故在此?”

    李肃也不说话,举着长戟便向董卓划去,董卓虽然体型发胖,但曾经也好歹是员纵横沙场的武将,只见他敏捷的躲过了这一击。李肃那长戟未能捅中董卓要害,仅仅划伤了董卓手臂,只抵到衣内坚甲便没了力道。这时秦谊、李黑等人持长戟从两面夹击,去叉董卓的车,有的去叉拉车的马。董卓顺着翻身躲避的趋势,从车上狼狈的摔了下来,一边拔剑一边回头寻找吕布的身影,并大呼道:“吕布何在!”

    像是听到了号令,吕布双腿一夹马腹,顺势上前,拿出藏好的制诏,居高临下的说道:“有诏讨贼!”

第十八章丨有诏讨贼

    “健子婴之果决,敢讨贼以祸。”【西征赋】

    董卓立即明白了,起身大骂道:“庸狗,你竟敢谋害我邪!”

    吕布哪有时间听他废话,手中长矛如迅雷闪电般探出,董卓躲闪不及,被长矛刺中。吕布神力,长矛直接刺透甲胄,透体而出。董卓吃痛大叫一声,正想唤门外护卫,怎料李肃见吕布得手,紧随其后,挥刀将董卓的头颅砍了下来。

    这一系列动作看似很久,其实不过发生在数息之内。

    待董卓头颅落地,田景这才反应过来,他怪叫一声,想叫卫士来给董卓报仇,然而董卓先前责令他下马步行,所以他只得甩开步子朝门口跑去。这时刘艾驱马上前,拦住了田景,他拔出宝剑朝田景头上作势劈下。田景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头上冠冕被剑锋削落,刘艾从来都是一副温和谦让的模样,何曾像今天这般面目狰狞?

    田景见宫门已被人堵住,也不再挣扎,绝望的惨笑两声,折身返回董卓身边,被追上来的刘艾拿剑刺死。

    那老苍头也早已跳下车去,与另一个奴仆扑向董卓的尸体,还未做出什么反应,‘主公’二字刚刚脱口,便被李肃等人杀死。吕布等人连杀三人,毫不留情,余者皆惊骇万分,旁观的众人再也无人敢上前。宫门内外诸军惊肃,一副人心惶惶,不知所措的样子。

    见大局已定,小人已死,吕布这才高举赦诏,大喊道:“陛下有诏,董卓残暴不良,祸乱朝纲,有悖人臣之理,有篡逆之心,今即诛之,以告天下。余者皆受胁驱使,本无过尤,谅尔等无罪。若有敢为董贼不平者,一概处死!”

    说完,又使人手持此诏,策马行驰于大道,高声传颂制诏内容。这下宫陛内外士卒全听得清楚明白,士卒知道自己没有受到怪罪,吕布杀董卓又是奉了皇帝诏令,哪里会有不满?纵是有些西凉死忠,也被吕布、李肃等人当场格杀,再无反抗之力。士卒们一个个皆称万岁,呼声震动内外。

    城中百姓饱受董卓暴戾,苦不堪言,此时听说董卓死了,顿时全城沸腾了起来,人人都从家里走上大道,几于万人空巷,填满衔肆,大路虽宽,却几乎有人满之患。城中数十万百姓歌舞于道,庆祝奸贼伏法,长安士女更是卖掉珠玉衣装,购买酒肉相庆。

    满城士民军兵咸呼万岁,声音汇聚成一层又一层音浪,不停的冲击着长安城最高的建筑,龙首山上的未央前殿。

    尚药监穆顺与北宫门司马盖顺藏匿在北掖门附近,待亲眼见到董卓堕车身死,这才小心跑到一边的宫道上,马不停蹄的赶往宣室向皇帝禀告这一喜讯。

    吕布未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派人持诏通告全城之后,火速带领李肃等一干人等,拿着手中另一份赦诏赶往城北胡轸扎营处。杀死董卓只是第一步,只有真正掌握了长安人数最多的胡轸部,才算得上是大功告成。

    宣室殿内,皇帝与杨琦、王斌等人对坐无言,彼此无话,他们面色看上去沉静从容,其实内心极为忐忑,哪怕是穿越者的皇帝也在暗自担心自己的蝴蝶翅膀是否会改变董卓被杀的结局。

    忽地,只见北宫门司马盖顺与尚药监穆顺二人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穆顺气喘吁吁的说道:“成了、成了!董卓死了!”

    众人先是大惊,然后都长出一口气,其中杨琦为人稳重,确认道:“是你亲眼所见?”

    “奴婢与盖司马躲在北掖门附近,亲眼见到中郎将吕布杀了董卓!随行的卫队听到吕布宣告的讨贼制诏,动也不敢动!还一个劲的山呼万岁,夸陛下圣明!”

    “那就是了。”皇帝霍的一下站了起来,如今董卓已死,他短时间内再无生命威胁,声音也按耐不住心底的激动,“舅父!”

    奉车都尉王斌带着北宫门司马盖顺、谒者仆射杨众、还有坐于末尾的杨儒立即站起,对皇帝行礼告辞。

    几人走出宣室。径直登上备好的车驾,王斌亲自驾车,这车全无平日出行的雍容仪态,像是逃难似得驶出前殿。身后更有近百名卫士,这些卫士有的是往日与王斌交好的奉车郎,还有一些跟从盖顺值守北宫门,被李肃替换下来的宫门卫士,这些人骑着奉车郎从车驾上卸下的骏马,在王斌身周驱驰奔跑,不说其他,单是这声势就足以震慑旁人。

    车驾一路驶到南宫门,宫门司马见到奔驰的车驾与身后的百余骑兵,本欲拦截,但看见平日同僚盖顺高举着半截露出锦囊的制诏,隔着老远就大喊着:“有诏!速速退散!”

    宫门司马知道事情紧急,连忙带人散开,竟是拦都不敢拦。

    出了宫门,没多远又用同样的方法跑出了城门,不多时,便看见了一片营帐接连的军营。这是长安城外少数几支屯驻的军队之一,兵员大部分是由原来盖勋编练的长安虎牙营组成,并不是董卓嫡系,统领这支军队的,是中郎将徐荣。

    徐荣,幽州玄菟人,孝灵皇帝于中平五年八月召集天下精兵良将入洛阳,组建西园八校尉,徐荣因边功选在其中。后来董卓入洛,重组打散洛阳各禁军,徐荣顺服制诏上命、又出身边地,与士族绝缘,很快就获得了董卓的信任,几次领兵击败曹操、孙坚等关东军的进攻。

    军功强大的结果必然是引来小人嫉恨,徐荣既非凉州派,又非并州派,势单力孤。董卓迁都长安后,派兵劫掠、抵抗关东的差事自然也没能轮到他,让他带着三千人守护长安,也只是董卓看在他只服从诏令,也就是董卓命令的缘故。

    徐荣是个惟诏是从的人,对朝廷权威仍心怀畏惧。而且他也不是董卓嫡系,更不是凉州人,犯不着为董卓赴死。等穆顺拿出诏旨,宣告董卓就戮,皇帝开恩,只诛贼首,不诛从犯以后。在惊诧之余,徐荣立即反应过来,带领军中几个校尉爽快的接受了诏旨,交出了军权,没有丝毫的抵制与不满。

第十九章丨长安惊变

    “楚子闻之,投袂而起,屦及于窒息,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左传宣公十四年】

    在这乱世之中,想要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回军权,谈何容易?盖顺等人在来时,就已设想过此行必然凶险万分,怎料见到徐荣如此恭顺听命,这让盖顺等人大舒了一口气的同时,愈发佩服起皇帝识人断事之明来。

    其实皇帝之所以这么笃定,并不是因为了解徐荣有多深刻,而是在他后世的记忆中,王允诛杀董卓之后京兆附近并没有什么剧烈的动荡,由此逐一排除推断,才得出这么个结果。

    没想到却让盖顺等人折服,这倒是意外之喜。

    见徐荣如此识趣,盖顺投桃报李,立即将皇帝的封赏也拿了出来,除了拜徐荣为羽林中郎将,还赐封都亭侯,让徐荣大感欣慰。有了徐荣的全力配合,全军三千兵马按皇帝的意思重新分配了部署,全军编入羽林,徐荣仍担负统率之责,盖顺则为羽林监,充做副手,统领骑兵。

    徐荣心知自己虽为中郎将,但真正主事的还是盖顺,所以样样都由盖顺做主,加上这三千人大部分都是盖顺父亲盖勋的老部下,上下配合,很快就整编完毕。集合校场,在听闻董卓伏法,余等不深究的制诏后,众将官士卒更是尽皆高呼万岁,声震云霄。

    徐荣与盖顺站于台上,知道这呼声代表着军心的变动,从今往后,皇帝将重新掌握一支忠心勇武的军队。

    盖顺站在台上,年轻的脸上浮现骄傲激动的神情,仇人当权,他本应碌碌一生,没料到皇帝还记得他先父对大汉朝廷的忠诚,让他担当重任,短短数日又让他做了六百石的羽林监,手握精兵。

    这是前所未有的宠遇,皇帝立志要中兴汉室,混一寰宇,自己在其手下必能光耀敦煌盖氏门楣,就像云台二十八功臣一样!

    想到此处,他深觉责任重大,待山呼结束,便迫不及待的点起刚收服的兵马,往城北开去。

    哪怕他明知吕布此时在城北收揽胡轸等部,哪怕皇帝与王斌曾暗示过不用去城北,但盖顺到底是年轻,没有经历过困难的挫折、领教过上位者的心机,只觉得徐荣面对圣旨都如此干脆的交出兵权,那胡轸即便手握六千兵马,面对圣旨还不纳头便拜?

    至于吕布他即便手上也有制诏,但深究起来,谁的制诏更为正统,还不是一目了然?

    王斌没料到盖顺在收编徐荣部三千人后有些飘飘然,竟然打起了胡轸等人的主意,碍于杨众与杨儒二人在场,他不好明说,只是不断强调军心才安定不久,不宜调动。

    怎奈盖顺主意已定,再加上一旁奉诏监关中诸军的谒者仆射杨众与得封虎贲中郎将的杨儒见盖顺已经名实两得,自己只是空有一个名头,不禁眼红的催促盖顺快快点兵。

    三人一个想超额完成任务,为皇帝多尽一把力,另两人只盯着那看似唾手可得的六千兵权,竟是一概无视了王斌国舅的身份,一意孤行的领兵赶赴城北。

    王斌又是不安又是期待的跟着队伍前去,他本想着吕布再是如传闻中的轻狡,也不至于公然反抗皇帝制诏。可在见到吕布听闻盖顺宣诏后露出的惊怒与不屑的神色后,他就知道,事情坏了。

    尚书台。

    蔡邕身为左中郎将,执掌宫中左署郎卫,在群臣朝贺这样的日子里,自然是一大早就入宫布置了。可今天不知为何,一向看不惯他的王允突然传他到尚书台去,两人在休息用的厢房相对而坐,刚开始还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到后来王允索性闭口不言,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王公!这朝贺即将开始,我肩负宫禁之责,本不该延误至此,若是王公有何要事,倒不如说来。”

    “要事?”王允抬眼看向蔡邕,冷笑道:“你马上就知道了。”

    蔡邕眉梢一抖,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很快,太师府长史刘艾急匆匆的赶来,传告了一个令人惊骇的消息,太师董卓篡逆不法,已被中郎将吕布奉诏诛杀于北掖门!

    初听到这个消息,本跪坐于榻的蔡邕登时挺直了身子,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王允,见王允神色玩味,蔡邕何尝不明白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政变?

    他没想到素来恩遇自己的董卓骤然被杀,更没想到与自己有私怨的王允将独揽大权,自己在朝堂好不容易借董卓安定下来,今后又要兴起波折了么?

    蔡邕心念急转,既是感怀董卓,又是为自己今后的前途担忧,一时情动,不由感慨出声。

    王允正等着蔡邕犯错,他语气不善,道:“蔡中郎得知董贼死讯,未有欣喜则罢,又何故喟叹?”

    未等蔡邕解释,王允又冷哼一声:“董卓乃国之大贼,杀主残臣,天地所不,神人所同嫉。你身为汉臣,世受汉恩,国家危难之时不加报效倒罢了,董贼授首,竟还要为他嗟叹?我看你是食惯了董贼之禄,心里竟连一点忠君的念头都没有了。你这等人,实在是枉称大儒,我若不把你治罪,又将至国法于何处!”

    “来人!”王允知道蔡邕辩才了得,自己敌他不过,在扣下数道罪名后,竟是不给蔡邕任何开口辩解的机会,传唤道:“把他送交廷尉狱,严审治罪!”

    尚书台内端坐的尚书、尚书郎们面面相觑,他们好不容易才消化掉董卓身死的消息,还没来及雀跃,就看见蔡邕被人拖了出去,一时间都不清楚王允和蔡邕在房间里发生什么事了:“王子师!你要借机惩治我,又何必多作饶舌!因言降罪,你所为与董卓又有何区别?”

    王允紧随着走到门口,当着中台诸尚书的面骂道:“解下他的印绶冠带,此等不忠不义之徒,还敢妄议朝廷大臣!”

    这时司徒长史、同郡族人王宏急匆匆的走进尚书台,他面色焦急,似乎带了不好的消息。王允眉头一皱,转身进入内室,王宏也跟着走进,并掩上门,草草行了一礼,便道:“王公,事有变矣!”

第二十章丨诏旨相违

    “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尚书大禹谟】

    王允听了这话,道:“不是让你与他人去城中各府衙、城外各军营传达诛董的赦诏么?发生什么事了?”

    “是陛下。”王宏是王允族人,说话耿直,毫不见外,他将自己探听到的见闻都说了出来;“陛下在得知董卓身死之后,立即派奉车都尉王斌、北宫门司马盖顺、谒者仆射杨众等人手持制诏,赦免了城南的中郎将徐荣等三千兵马,并将其编入羽林,以徐荣为羽林中郎将,盖顺为羽林监。”

    王允坐不住了,他本来的设想是让吕布替他掌握长安诸军,先安定三辅,再进取图谋牛辅等董卓余孽,没料到小皇帝不动则已,一出手就拿下了长安近半的军权!

    他站了起来,对王宏说道;“到底怎么回事!”

    “吕布手持制诏去董卓部将胡轸、杨定的军营,刚安抚不久,正准备去徐荣处,没料到徐荣与盖顺带兵前来,说要奉诏接管胡轸等人的六千西凉军,将其编入虎贲,由谒者仆射杨众监关中诸军。”王宏直起身子,双臂撑膝,仰看王允;“吕奉先自然不乐意,司徒给他的制诏说是让他来统管长安诸军,如今两道制诏里圣意相违,两方对立,谁也不肯先让,也不肯说对方是伪诏。”

    他们彼此自然不敢说对方是伪诏,一旦说了,他们所做的都将站不住脚。

    “胡轸等人的军心如何?”王允沉声问道。

    “还算安定,本来是已经顺服于吕布,现在看到徐荣投靠了皇帝,时间一长,难保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王允满面肃容的走了两步,心念急转,现在的情况是吕布与徐荣在城外拥兵对峙,所有人都看得出刺董联盟内部出现了分歧。虽然众人还不知道其中一方是皇帝,但董卓刚死,内部就有人忙不迭的争权夺利,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

    气恼归气恼,王允却并没有真的把皇帝的出尔反尔当回事。毕竟当日在石渠阁,别看皇帝与王允约定的好好的,其实心里都没把对方的承诺当真。彼此心知肚明,在没有利益担保和实力保证的前提下所做的任何承诺,都是空口说白话。

    但无论如何,王允由于轻敌而被皇帝摆了一道已是无可否认的事实,王允必须想办法改变这一被动的局面。

    想到制诏,又想到负责撰写制诏的尚书台,王允顿时驻足,问道:“盖顺他们的制诏哪里来的?我未曾吩咐尚书台发过此诏,如果不能说出缘由,当是矫诏。”

    王宏稍移了下位置,正对着王允说道:“王斌与盖顺不过微末之官,岂敢矫诏?窃观陛下近日所为,大有坐观司徒诛董,事成之后介入朝局的意图,所以今日之事,跟陛下绝逃不了关系。”

    “那制诏呢?陛下纵有此意,若是没有我的准许,尚书台岂会下这道……”王允突然语塞了,他突然想到小皇帝确实有让尚书台为他私下拟诏的可能性。

    王宏尚在等待王允说完,结果片刻没听见下一句,抬头一看,只见王允衣袂飘飘,几步就走出了门。

    尚书台内分批坐着若干尚书与尚书郎,桌案上简牍堆积如山,今天事发突然,董卓死后,尚书台要一时间写出大量的诏书发告关中各地甚至是天下各州,日常公务也来不及处理。

    尤其是出了蔡邕被脱去印绶,押出尚书台的事后,诸尚书的心都不在拟诏上了,纷纷窃语讨论今后朝廷王氏独大,汉室将何去何从。

    这会见王允一脸戾气的走了出来,更是纷纷把头低下,生怕王允找自己的麻烦。但王允没空理这些心惊胆战的鹌鹑,径直走到了一个人的桌案前。

    那人正持一根彤管笔,在一根粗不过指宽,长有一尺一寸的竹简上拟诏。见到王允过来,他气定神闲的搁下笔,避席拜倒:“下官杨瓒,见过尚书令。”

    在尚书台,自然要称呼王允兼任的另一个官职,尚书令。

    这本没有错,但听在王允耳中,却格外刺耳:“你我同谋,诛董之后,正是我等携手,中兴汉室,还天下太平之时。本该一心,你又何故谋我耶?”

    “下官虽然愚钝,也不敢谋算尚书令,这本无从说起,还请尚书令慎言。”杨瓒抬头说道。

    王允被气得胸口发疼,不仅因为这是他头一次感受到背叛,而且是眼前这个背叛他的人还如此理直气壮;他一副没有错的样子,难道是自己错了?

    他定了定神,现在董卓已死,在皇帝亲政、合法掌握权力之前,朝野内外属他王允最大。他既已拿下蔡邕,也不介意再拿杨瓒开刀,替换一批自己平日在尚书台看不惯的官员们;“下发给城北胡轸等人的赦诏,老夫记得是你毛遂自荐,亲自拟写,对么?”

    他这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的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不仅是尚书、尚书郎们小心观察王允与杨瓒的言语交锋,就连尚书仆射士孙瑞也皱眉搁笔,面色复杂走到两人之间,他对杨瓒说道;“杨尚书先起来说话。”

    王允怒视着士孙瑞,他知道士孙瑞与弘农杨氏有世交,前京兆尹盖勋编练长安虎牙营时,又曾被征辟为鹰鹞都尉,可以说盖勋对士孙瑞有提携之恩;再联系到被皇帝提拔为羽林监的盖顺是盖勋的独子,王允似乎明白了这其中的脉络。

    明白归明白,也不妨碍他因为两个重要的尚书台盟友背叛自己而大发雷霆,要知道这两人可是他当初在董卓跟前一手提拔举荐上来的;“如此看来,那份制诏,是尚书仆射授意的?”

    “杨尚书本来是按尚书令的吩咐,撰写了诏旨,可后来我又接到陛下的传谕,便让杨尚书重新改写了制诏。”士孙瑞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垂手立在王允身边,“按理说应该事先知会尚书令一声,但事情紧急,所以只得先发诏,再通告尚书令了。”

    “糊涂!”王允沉声骂道:“天子年未及冠,才智不显,他的传谕未经我等商议,岂能草率书诏?士孙君荣,你任职多年,难道还不明白这个规矩?老夫看你是有意如此,要扰乱朝纲!”

    “敢问尚书令,陛下未亲政时,说的话就不算话了吗?发布的诏令他就不算诏令了吗?”士孙瑞把袖一挥,侧过身去,竟是不愿与王允说话。

    王允铁青着脸,哪怕碍于弘农杨氏的情面,他也可以抓住这个把柄处置杨瓒,但若是要将在关中享有名望的士孙瑞与杨瓒一同处置了,恐怕会直接造成士人集团的内部动荡,在董卓刚死不久,朝政人心未稳的情况下,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第二十一章丨暂缓急难

    “赏有功,罚有罪,而不失其人,方在于明者也,非能生功止过者也。”【韩非子说疑】

    他强息怒火,正欲发话,只见黄门侍郎射坚打门外走进,看到尚书台内王允与士孙瑞剑拔弩张的模样,微微一愣,道:“王司徒,陛下听说董卓就戮,甚为喜悦,特让你去宣室殿庆祝。”

    “这事,确实值得老夫为陛下贺。”王允盯着射坚一字一句的说完,然后转身就出去了,与其在这里跟士孙瑞等人浪费口舌,倒不如去宣室殿找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射坚好生奇怪,故意落在后面,对士孙瑞和杨瓒见了礼,皱眉道:“司徒这是怎么了?”

    尚书台人多眼杂,士孙瑞有些不愿多谈,随便说了两句便打发射坚回宣室了。

    射坚只得跟在王允车驾的后头,紧赶慢赶的到达宣室,刚一进门,便听到王允对皇帝的质问:“陛下既知两道制诏里圣意相违,不利于朝廷施政,更不利于国家威信,又何故另外使人拟诏?更何况,陛下年未及冠,此时干涉尚书台,实在是不合体制。”

    “你前一句话说得对,制诏旨意矛盾,会让臣子们不好办事,但这也好解决,把其中一道制诏撤销追回就是了。”皇帝身穿玄色的燕居常服,端坐榻上,不紧不慢的回复道;看见射坚站在门外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皇帝冲他点了点头,示意射坚入内就坐。

    皇帝看射坚就坐后,复又说道:“至于哪道是符合圣意,哪道是不符圣意的,王司徒自己还不知道吗?我今年十二,的确尚未及冠,可如今天下崩坏,正非常之时也,当行非常之事,何必拘泥礼法。更何况,我大汉从未有过幼君不能执政的规矩,倒是常有外戚权臣假借皇帝年幼,擅操君威,不顾王命,这本是乱政,没料到这便成了司徒口中的体制了。”

    说到这里,射坚哪里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了,他本以为董卓今早被吕布奉诏杀死已属惊世骇俗,没料到在诛董一事背后还有皇帝与王允两人的争斗。他想起前些日子奉车都尉王斌对他的示好,并暗示日后定有提携,那时他便觉着奇怪,如今看来,倒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这厢皇帝与王允的争执还在继续,王允面带悲愤,索性免冠叩首,道:“自董贼擅专,逼死弘农王,《礼记》曾说‘父之仇,弗与共戴天。’何况君父?臣等以此为大耻,枕戈为得礼,用尽心思的谋划,乃得有如今奸贼授首的局面!臣若有私心,又何至于此?陛下今日此为,难道就不怕让天下人寒心吗?”

    皇帝确实怕让天下人寒心,但历史上王允在诛董之后十分专横,目中无人,不仅一意孤行杀了大儒蔡邕,寒了朝臣之心,更轻视李、郭汜等董卓余部,不肯赦免,最后酿成大祸。

    有后世的经验教训,皇帝如何能放任王允在朝廷施为?至于是否让天下人寒心,只要皇帝力保蔡邕,那时就不是寒人心,而是得人心了。

    只是现在骑虎难下,王允说的前后两道制诏相违背却是不争的事实,对此皇帝早有了打算,他本就没想着能全然收下长安附近的军队,在这个事情上与王允硬顶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能拿下徐荣的三千人已是最好的结果了,至于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下诏收胡轸等人六千兵马,则是为了在起冲突时,能抓住一张好牌来与不知情的王允演一场戏。

    于是皇帝主动退了一步,他在射坚讶异的眼神中郑重的表示了歉意;“司徒所言甚是,我本来是想着帮司徒一把,解决董卓余部,提防有人起兵闹事,如今看来,到是我多此一举。”

    何止是多此一举,皇帝这一下子等若是和王允撕破了脸,任谁都能看出君臣不和,这在那些投机者看来,无疑是好事一桩。幼君和权臣,听上去是权臣说了算,但终归到底,皇帝才是权力的来源。

    没有名分而掌握大权,宛如无根之萍。

    王允清楚自己的劣势,他不过是仗着诛董之威,以及皇帝未及冠不得理政的由头在今后把持朝政。他既不是外戚又没有遗诏,就好比暴富的土豪一夜间修起了违制的高楼,看似豪奢,其实只要一道政令就能勒使拆除。

    所以他也不好逼迫太甚,见好就收,毕竟他与皇帝之间显然不是这一下子就能分胜负的:“老臣叩谢陛下,城北两军对峙,时间长了,怕会惹来变故,还请陛下让尚书台下诏,从中解围才好。”

    他只字不提徐荣那三千人的归属,显然是默认了被编为羽林军的既定事实。皇帝也顺水推舟,主动放弃了掌握胡轸等六千人的意图,虚心道:“那依司徒之见,杨众、杨儒二人该置于何处?”

    皇帝根本没想过会得到胡轸等人的六千人,不过是拿他来做钓王允上钩的饵。而对杨儒等人的诏命不过是张空头支票,皇帝借此用来得到杨氏的支持,至于能不能兑现,全在于王允,而不是皇帝。

    弘农杨氏势力庞大,谁去用它都是把双刃剑。皇帝既想引为助力,又不敢放心大用,处处提防。此时他巴不得王允直说诏书作废,让王允与杨氏彻底交恶,把杨氏推倒皇帝身边来。

    与其说是不给皇帝面子,倒不如说是替皇帝打压弘农杨氏,给皇帝扮黑脸。

    王允想通了关节,自然犯不着做这个傻事,对于他二人的去留,他在来时的路上就有了一个想法:“不然以杨儒为护羌校尉,屯驻县,谒者仆射杨众可使其监虎贲。”

    皇帝之所以要与王允作对,仅仅只是出于自己的利益诉求,以王允的强势,在诛董之后皇帝绝不会有任何施展拳脚的机会。所以皇帝心里哪怕再是欣赏王允,也得出手为自己争取一丝话语权,避免在杀了董卓之后依然是牵线木偶的命运。

    “至于奉车都尉……”

    皇帝立即摆手打断了王允的话头,坚定的说道:“王斌是我的舅父,本朝历代先帝恩遇后族,我拜王斌为北军中候,是全我孝顺之心,司徒切莫谏阻。”

    见皇帝拿孝悌的名义来压他,而且态度坚定,不肯让步。王允心里虽然不愿见到外戚势力复起,也只得咬牙暂时同意了这项任命。

第二十二章丨孤臣忠直

    “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送董邵南游河北序】

    待解决了兵权分割的事情后,王允还未有告辞的意思,他仍坐在宣室,一言不发,似乎在静候皇帝的意思。

    在董卓伏诛以后,该派谁来稳定朝中局势,是皇帝亲临政务,还是另选大臣。抑或是对诛董功臣的一应封赏又该如何,对朝局有什么想法,王允都需要知道皇帝的态度。

    这放在今日之前,完全是难以想象的。

    射坚自始至终都坐在宣室里,这时早已坐立不安,他不过是恰好在今天侍奉皇帝,又恰好被皇帝点中给王允传诏,再恰好被皇帝特意安排进殿陪听了一场君臣博弈。

    这么多恰好加起来,那就不是恰好,是刻意为之了。射坚慌乱之下并没有细究这个,反倒是战战兢兢,为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而后怕不已。

    “射坚?”

    “唯!臣在。”射坚猛地回过神,大声的回道。

    皇帝略一扬眉,似乎有些惊异射坚回复声音太大,就连王允都忍不住看向射坚,这让射坚更为慌张。

    不过皇帝并未因此怪罪:“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去尚书台传诏,司徒王允为国诛贼,扶持汉室于危乱,立有大功,前既已封温侯,今特增食邑二千户,并前所封共四千户,使录尚书事,总朝政。尚书仆射士孙瑞拜尚书令,尚书杨瓒迁仆射,中郎将吕布拜奋武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王允还未表态,射坚心里畏惧,不敢接话。

    皇帝心里不悦,强打笑容,说道:“诛董的后续事宜,也一并交由司徒处置。不知司徒意下如何?”

    这些封赏不是皇帝不愿就能不给的,如今王允身负大功,哪怕皇帝不给,也自会有人上奏‘请’皇帝给。所以倒不如顺水推舟,一并给了,顺便夹带私货,扶植士孙瑞等人来掣肘王允。

    何况让王允一家独大也正是皇帝心中早有的打算,他正是要借王允功成后固执刚正的性格,将朝中一大批不服他的人逼得人怨沸腾,然后他再出手收拾局面。

    不然的话,皇帝在提前亲政的路上必然困难重重,那些大臣都想斗倒王允掌握朝政,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乐意见到皇帝掌权。

    这个决议正好与王允心中的预案大致相符,尤其是自己总朝政、以及对吕布的封赏更是让王允满意。

    王允瞥见射坚向自己投来的征询的目光,沉着的说道:“臣鄙陋无能,敢受任命!”

    皇帝点了点头,于是吩咐射坚:“莫要愣着了,赶紧下去传诏。另外,今日的朝贺取消,具体什么时候,过两天再说。”

    射坚忙不迭的领命告退。

    王允对董卓势力的清算在皇帝的全力支持下正式开始了,他先是派遣谒者张种作为使者前往关东宣慰各地诸侯,宣告董卓已死的消息,希望各路诸侯安分边境,共奉天子。

    除了派遣使者以外,又拜御史中丞皇甫嵩为征西将军,带兵千余,与护羌校尉杨儒前往坞招降纳叛,奉诏夷灭董卓三族。

    皇甫嵩这几年来饱受董卓羞辱,听闻董卓被诛,激动的连甲胄都未穿戴整齐便策马奉诏赶往军营,带着杨儒与一千余当年随他镇守关中防备羌乱的老部下,当天就赶往坞。

    其时董卓之弟、左将军董,侄子、侍中董璜,以及宗族老弱都在坞。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际哪能聚齐力量守坞?最后被皇甫嵩带兵半日内攻破,族人全部斩杀。

    董卓势力在京兆三辅被连根拔起,最高兴的莫过于那些袁氏的门生故吏,在初平元年的时候,袁绍举兵叛乱,董卓迁怒于在京的袁氏一族,将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及其家连同襁褓在内五十馀人尽皆杀死。

    这些门生故吏在董卓活着的时候敢怒不敢言,董卓一死,便个个跳脱了起来。不仅将袁氏一族改葬重新发殡,场面盛大隆重,还将董氏全族的尸身在袁氏墓前挫骨扬灰,祭告亡灵。

    又得到王允的默许,将董卓暴尸于东市,这几日天气转热,董卓素来壮硕肥胖,身上的脂肪被太阳暴晒后流了出来。在晚上的时候更被守尸吏当做蜡烛在肚脐处点了灯,种种事迹,可见董卓民怨之大。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就连皇帝都不由得侧目,不仅仅是作为后世人不习惯这些行径,而是这些曾被董卓残虐过的世家豪族对董卓的报复之酷,让皇帝忌惮不已。

    等到五月初,皇甫嵩率军返回长安,皇帝特意在宣室殿召见了他,殿中有黄门侍郎射坚、侍中杨琦二人作陪。

    皇甫嵩字义真,凉州安定人,前度辽将军皇甫规的侄子。曾以郎将持节,讨平黄巾,为汉室立下汗马功劳,后与董卓西征羌乱,率大军镇守三辅。

    此人给皇帝的印象最初来自于三国演义中征讨黄巾的三大将,但在这一世听杨琦等人细说之后,才知道皇甫嵩不过是一流的军事谋略,二流的政治才智,三流的人品。

    军事谋略这自不用说,无论是平黄巾还是剿羌乱,皇甫嵩毫无疑问是东汉有数的名将。

    至于说政治才智,当初董卓初入雒阳,关东四处烽烟,为防当时统兵三万驻守扶风的皇甫嵩、盖勋,与袁绍等人东西呼应。特意征盖勋与皇甫嵩二人入朝,盖勋秘密与皇甫嵩商议起兵,却被皇甫嵩拒绝,奉诏前行,手下长史梁衍劝他对抗,依然被其拒绝。

    最后盖勋因自己兵力弱小,孤掌难鸣,也不得不跟着去雒阳。

    到达雒阳后,董卓忌惮皇甫嵩在军中的威望,想借机除掉他,期间被皇甫嵩的儿子以及众人搭救。董卓顾忌军心,徒斩皇甫嵩会引起动荡,于是借坡下驴,将皇甫嵩调任虚职。

    若是皇甫嵩当初听从谋士之言,发兵东向,又何至于有今日?但他也足够能忍,跟盖勋刚直耿介,与董卓硬刚不同。皇甫嵩在董卓面前装了三年孙子,就连董卓回长安让他率众臣跪迎,这样的侮辱他都能以笑迎合。

    直到王允杀死董卓,让皇甫嵩带兵族灭董氏,他才得以报仇雪恨,将董氏百余口人全部处死,就连董卓九十多岁的母亲在当时走至坞门求绕过一命都被斩首。

    正所谓‘君子不禽二毛’,汉代以孝治国,对高龄老人一向优待,哪怕是犯了罪,该夷三族也应是从轻发落。皇甫嵩不分老幼尽皆处死,可以说是假公济私,虽然皇帝不在乎这一条看不见的人命,但还是从心底鄙夷皇甫嵩的人品。

    要不是皇甫嵩唯诏命是从,效忠朝廷,有不争权夺利的本性,十分符合皇帝心中对后世职业军人的印象,皇帝还真不一定会对这个政治低能的名将万般拉拢。

    奈何皇甫嵩经历事故,多次政坛跌宕起伏,从死亡边缘走出来的他早已习惯了服软认怂,哪还能硬起气来帮一个看似无权无势的小皇帝对抗权势滔天的王允?

    皇甫嵩在诏对时与皇帝虚与委蛇,绝不表态,让皇帝十分无奈,想他接连说服杨琦、王斌、士孙瑞都是申明大义,剖析利益关系后,各人无不臣服。

    而在皇甫嵩这里,皇帝却是第一次品尝到了挫败的滋味。不过皇甫嵩拒绝投向皇帝,并不代表他会投向王允,恪守中立,是目前皇帝退求其次的一个结果了。

    “廉颇也有老的时候啊。”皇甫嵩走后,皇帝对侍立左右的杨琦、射坚二人说道:“当年黄巾蛾贼被剿灭之后,皇甫嵩领冀州,为民请命,上表陈辞、劝谏共达五百多次,都对朝廷有所补益,还奏请蠲免冀州田租,以赡养饥民。中常侍赵忠家宅规格逾制,仍不惧权势,奏疏弹劾,抄没其宅。这是何其忠直,何其贤能!而你们看看他现在,像什么样子!”

    “国家息怒,皇甫嵩于朝廷之忠心,昭彰可鉴。只是多年蹉跎,才逐渐消磨了当年锐气,国家如若不嫌,臣愿为前去,以忠义激其奋发,为国家效命。”黄门侍郎射坚的弟弟射援与皇甫嵩的女儿订立过婚约,两家同气连枝。他虽然支持皇甫嵩在皇帝与王允之间保持谨慎,不肯站队的做法,但并不代表他就愿意见到皇甫嵩遭到皇帝的不满和猜忌。

    皇帝虽然对射坚亲自去说服皇甫嵩并不看好,但也没有直言拒绝,他缓和了语气说:“当初梁衍劝其起兵反董,他却弃之不用。依我看来,他眼里只有自己的身家性命,心中全无社稷,这不是摄于诏令而屈服退让,实在是内心退怯,如此之忠,又何足贵?盖京兆难道就不爱惜身家吗?但他先于社稷为重,敢面折权臣,不惧一死,而我可有亏待他后人?”

    说起盖勋对朝廷的尽忠,确实是皇甫嵩比不了的,正是因为如此,其子盖顺近来才风头无两,简在帝心。

    射坚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知道皇帝这几天对忠臣后代的态度十分优渥,凡是对朝廷立下大功的臣子后裔,无论是在凉州对抗羌乱而殉国的傅燮之子傅干,还是段族人,曾经亲附董卓,如今已经表示投诚的中郎将段煨,都受到了皇帝的封赏。

    同样是凉州三明的亲族后人,皇甫嵩成名还比段煨还早,身家比段煨还清白,为什么就不能得到皇帝的青睐呢?射坚出于自己和皇甫嵩的利益考虑,深感不值。

    “你去给我带句话给他,就说‘爱身家者未必能保其身家,而不爱其身家者,正是所谓既能善保其身、又能善保其家者也’。”

第二十三章丨书策舒愤

    “仆诚以著此书……虽万被戮,岂有悔哉!”【报任安书】

    窗外蝉鸣不知道闹多久了,仿佛约好了似得一齐从地里爬出来,一夜之间在树上完成蜕变,高兴的拉着长调,连续折磨了人们一整天。阳光透过稀疏的竹洒进室内,驱散了室内阴冷之气。

    这是廷尉狱环境最好的一间牢狱,两个人各自坐在草席上,其中一人三十来岁,发须修的很整齐,身体修长,其貌不扬,却有一双睿智深邃的眼瞳。

    在他对面则是一个六十岁的老者,面容枯槁,眼睛却极有神采,正对着他侃侃而谈。

    这老者正是关押在此的蔡邕,在他对面则是因为刺董卓未遂,而比他早来牢狱半年的黄门侍郎荀攸。

    荀攸的大名,想必没有人不知道,他曾与议郎何等人谋划刺董,后来事情败露,董卓将二人下狱,何在狱中忧惧自杀,而荀攸言语自若,饮食如常,置生死于度外。

    由于荀攸等人刺董只处于密谋阶段,尚未付诸实际,董卓抓不到证据,碍于颍川荀氏之名,不敢加以迫害,只好一直关在狱中。

    知道董卓身死,王允下发赦诏,其中就赦免了那些被董卓迫害关押的忠直之臣。

    荀攸其实早就可以出狱,但他见自己素来倾慕的大儒蔡邕被打入狱中,于是赖在蔡邕的牢房中,向他请教学问。而蔡邕自知时日无多,不愿所学失传,便乐于相教。荀攸机敏,蔡邕博学,两人在狱中相谈甚欢,狱卒和外间的亲友连着催促了几次,荀攸都不愿离开。

    这天两人谈了会经学,话题开始往乐曲的方向引去,荀攸说起蔡邕在烈火中取得良木,削斫成琴,是为焦尾,言语中不加掩饰的赞叹。

    听荀攸说起琴,窗外蝉声恰好让蔡邕想起了一段趣事,说与荀攸听:“老夫昔日居陈留,有一日邻居以酒馔筵席召我,我因故去的迟,到的时候,其家已经开席。有客人在房间里弹琴,我不便推门打搅,便立于门外静听。”

    荀攸不知道这段往事,好奇的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便从那琴曲中听闻出了杀意,我当时想到,许是仇家上门,要设局害我。于是我便悄悄的来,悄悄的走了。”蔡邕笑呵呵的捋着颔下白须,陷入了回忆;“谁知我刚出门便有下人告知邻居,说我才来一会就走了。那家主人追上我详问缘故,我将去因如实相告,你道那弹琴者如何说?”

    “定然是没有要加害蔡公之心,只是这杀意又是如何说起呢?”

    “是啊,他说刚才弹琴时看见一只螳螂靠近一只鸣蝉,那蝉欲飞未飞,螳螂随着那只蝉的动作忽前忽退,他担心螳螂捕蝉失手,是故在不经意间,将杀意托于琴音了。”

    荀攸拊掌称道:“妙,此人弹琴之技艺着实高绝,蔡公辨音识色之能也是不凡。”

    蔡邕似乎很得意于这个起伏跌宕的故事,捻着胡须呵呵笑了。

    两人笑了片刻,气氛开始沉寂了下来,荀攸一副郑重的对蔡邕说道:“蔡公蒙受冤屈,我实在是为你而感到心中不平。”

    “老夫这辈子遇到过很多不平之事,幸有贵人相助,屡次逃过。但躲得过第一次,却躲不过第二次,老夫年已耳顺,将知天命,死则死矣,无复多言。”蔡邕不再用笑来掩饰内心的悲痛,一副认命的模样。

    荀攸见蔡邕已有死意,顿时大惊,正欲出言劝导,却听门外传来人声:“大志未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你真的甘心吗?”

    只见一老者长身卓立,从门外走了进来,他面容坚毅,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蔡邕。

    荀攸认清来人,连忙站起行礼:“攸见过太尉。”

    来者正是关西大儒、太尉马日,他曾与蔡邕、卢植、杨彪等人在洛阳东观编撰《汉记》,期间互相交流才学,点评时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此次前来,正是要设法搭救好友,使其免于一死的。

    马日对荀攸遇赦不出,执意留在牢狱陪伴蔡邕的事迹有所耳闻,很受感动;又知道他敢于涉险刺董,对荀攸的胆识也是极为佩服。

    像这样有情有义的杰出才俊,马日赞许的看了他一眼,冲他回了一礼以示感激。只是夸赞荀攸的话容后再说,眼下当务之急,则是打消蔡邕心里存着的死意。

    “亏我还曾夸你是饱学之士,太史公迁的《报任安书》你白看了?”马日厉声道,又背诵了几句来鼓励蔡邕;“……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马日背一个人物,蔡邕那无神浑浊的眼珠便亮堂几分,像是一团火在这老人的躯体里重新燃起。

    “你不要说了!”蔡邕挥手打断,他对马日郑重的行了稽首大礼;“翁叔乃知我者也!”

    话毕,蔡邕伏地痛哭,声音悲恸,令人动容。

    马日避而不受,辞道:“既已明白,何不上表认罪,我等愿为你联络大臣,减免死罪,只求修完《汉记》,以慰前人之灵。”

    荀攸见状,也在一旁应和,对这几日为了奉听学问而故意在狱中拖延表示惭愧,如果要长久在蔡邕门下,应当立即出狱为其奔走,而不是贪图这一时。

    在向蔡邕告罪之后,荀攸做出保证,将立即出狱与马日一起为蔡邕奔走,一定要为后世留下一部完整的史家绝唱,不让后人遗憾。

    这已不是立场利益之争,而是为了延续儒学,要知道当世巨儒,能与蔡邕比肩的不过是卢植、郑玄等人。但蔡邕死后,哪怕是郑玄都为之叹息,遗憾今后无人可写汉史:“汉世之事,谁与正之!”

    在这些人的支持鼓舞下,蔡邕在狱中当即写下辞表,让马日代为转交王允,表示愿意服软,不求无罪,只求改判黥首刖足之刑,饶他一命,以留残躯完成百多年来数十位大儒未能完成的修史伟业。

第二十四章丨一拍两散

    “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庄子徐无鬼】

    马日亲自将蔡邕的奏章转交王允,从旁劝说道:“蔡邕旷世逸才,并且熟知两汉故事,应该让他继续修史,以成一代大典,全历代先皇及儒士之愿。而且蔡邕素来以忠孝著名,也没有犯什么大罪,贸然诛杀只会寒了士民之心,还请王公为天下计,宽赦蔡伯喈。”

    自从遭到士孙瑞、杨瓒等人的背叛,王允对关西士人再无好感。自然也容不得别人对他的决议指指点点,王允对马日的话不以为然,道:“当年孝武皇帝不杀司马迁,导致司马迁修撰谤书,流于后世,败坏武帝声誉。方今国祚中衰,戎马在郊,我难道还要这等佞臣执笔修史,让陛下翻阅,而后令吾等一起遭受谤议吗?”

    马日顿时心就凉了一半,他听明白了王允的意思,这是担心蔡邕逃过死劫后修史带有私心,对王允多加诽谤,毁坏其身后之名,同时也担心皇帝长大后看了蔡邕修的史书,人云亦云,对他产生偏见。

    若不是蔡邕是马日好友,同为三公的他哪里愿意低头来求王允网开一面?没想到王允软硬不吃,言语之中又处处显露出对关西士人的敌视,这让马日羞愤难当。

    “司徒!”马日严厉道:“当初我们可没说,一定要惩治蔡伯喈!”

    这话里带着对王允擅做主张,以私怨而针对蔡邕的不满。

    王允早就自觉被关西人摆了一道,此时迁怒马日,不怒反笑道:“当初也没有说不惩蔡邕,何况蔡邕阿附董逆,难道不算罪过?你不仅要赦免他,还想要他入兰台修史,有过不罚,反倒还要施与恩赏,这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事?”

    马日大怒,他不是不知士孙瑞与杨氏众人投靠皇帝的事情,只是为了大局着想,一直未有对皇帝的暗示拉拢表明立场。此次代蔡邕前来求赦,一来是为了帮好友解脱牢狱,二来也是想恢复以往和谐融洽的关系,再不济也不至于剑拔弩张,非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如今知道王允心意已定,再难挽回,马日自此断绝了修好之心,既然不能为友,那便只能成仇。其实这也在马日的预想之中,他不似士孙瑞那般天真,还曾以为王允会不偏不倚,将关西与关东搓成一股绳。

    任何敌对的势力为了针对另一个敌对的大势力,都会暂时修好。等到打倒了共同的敌人之后,松散的联盟就会立即分散,开始各自争夺权力。后世的国共是这样,如今的关东与关西士族也是这样。

    离开尚书台后,转变心意的马日回到太尉府,对前来探听消息的人说:“纲纪,是由德行高尚者维护的;典籍,则是由编撰史书而得来的。王司徒灭纪废典,怕是不能长久于世了!”

    这话等若是代王允宣布了蔡邕的死刑,也等若是公布了自己对王允的不满,堂下众人大惊失色,有人跺脚大骂王允苛责蛮横,公报私仇;有人见蔡邕挽救无望,当场哭泣出声……

    “王允专断无礼,不听良言,所作所为与董卓有何两样!”

    还是太尉掾第五巡知道马日的心意,上前说道:“太尉应有所知,王司徒近来酬功封赏者不是同乡同郡,就是门下亲友故交,其次就是关东豪族。眼看朝中又将出现一个董卓那般的人物,太尉,当此之际,我等不仅是要救蔡公于水火,更是要挺身而出,铲除权臣啊!”

    堂下众人有的都在诛董事件中出过力,对王允厚此薄彼早有不满,经此一挑拨,此时纷纷出声附和,吵吵嚷嚷,宛如闹市。

    马日知道王允已经渐惹众怨,心中已有定计,正欲喝止,只听一人朗声说道:“事情尚未步入绝境,诸位何苦自暴自弃?”

    一个不过十五岁的少年排开众人,径直走到马日面前,他其貌不扬,身材瘦小,显得弱不禁风,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小小的身躯里藏有渊博的学识,当初蔡邕听说此人到访,倒屣相迎,夸赞说:“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

    马日认出这少年是王粲,其曾祖父王龚,祖父王畅,都做过三公,家世显赫,是山阳郡大族。王粲年纪虽小,但有异才,博物多识,记忆力出众,看书能过目不忘,写出来的文章也是一流,假以时日,必能像他祖宗一样名列公卿。

    王粲少年成名,此时上前,马日也没有把他当小孩看,郑重其事的问道:“何故有此一说?”

    “回太尉,依小子看来,王司徒强则强矣,这权位终究是杀臣子同僚所得,得来不正。更何况董卓死后,朝中不仅未曾平静,反而较之以前更为诡谲复杂,这正是我等回护蔡公的大好时机。”

    马日深知朝局诡谲之处,士孙瑞、杨琦、杨瓒等人在诛董当天率然背盟,站在皇帝一边与王允作对。当时他还以士孙瑞等人视为背义之徒,嗤之以鼻,可随着局势的发展,王允有失众望,马日是深服他们三人的先见之明。

    见王粲有的没的说了一大通,第五巡对此不屑的反驳道:“这又如何?放眼朝廷,论权势,有几个人能比得上王司徒?淳于司空乃袁氏门生,一直是向着王司徒,在这个事情上不会说一句好话;皇甫征西倒是颇有威名,但他遇事不敢出头,我等前去劝说也无动于衷;至于太尉与尚书令,大家也都知道了王司徒的态度。这时机虽好,却无人襄助,奈何!”

    “谬矣,你还忘了如今还有陛下!”王粲到底是少年傲气,全然不顾对方年长,直言道:“陛下虽是冲龄,但聪慧沉稳,处事有度。自董卓伏诛当日即可看出,陛下胸有城府,饶是王司徒也不能全然招架。既然朝中公卿说不动王司徒修改成命,我等何不求陛下出面?”

第二十五章丨北阙甲第

    “恩莫隆于姻戚,义莫重于朋友。”【祭妻弟何少嘉文】

    汉代长安城,光是未央、长乐等宫殿群就占了全城一半的面积,剩下的则划分为一百六十个闾里,使一般民居能拥有的空间十分窘促。

    高等的权贵、宗亲邸宅都在未央宫北阙附近,即所谓‘北阙甲第’,次一等的则都聚集在城东北宣平门附近,即所谓“宣平之贵里”。除此之外,普通的吏民就只能住在城的北半部或城门的附近,比如穷里、孝里等。

    前太师董卓便是住在北阙甲第中最大的一座宅院里,现任司徒王允蒙获董卓恩遇,也住在这附近,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当今皇帝的舅父,诏拜北军中候王斌的宅邸也在此处。

    庭院安静了半晌,休息够了的夏蝉又开始无休止的鼓噪,烈日当空,将地面烤的灼热,偶尔吹来一阵风,也是带着热气,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有两人坐在庑廊的蒲席上,王端手持白子,将其敲在棋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该你了。”

    对手细细一看,发觉己方在棋枰上被逼入死地,再无转圜的余地。他想设法挽救,却一时难寻生路。天气炎热,连带着他的脾气也变得火爆起来:“不下了!越下越热,这才四月,就一点风都没有,真是妖异。”

    “奸贼已除,圣天子当朝,哪来的妖异?你再乱说,就给我抄书去。”王端将棋枰上的棋子一一拾起,收回棋盒里,沉稳的说道。

    其弟王辅连输六回,觉得这棋下得实在是没劲,于是推枰而起。

    看着兄长王端一个个清出黑白棋子,气恼道:“兄长你也是沉得住气,阿翁深受国家恩宠,官拜北军中候,眼见就要跟前朝那几位外戚大将军一样临朝辅政。这个时候不去结交名士公卿,壮大声势,反倒闭门自守,真是让人想不通!”

    “你想不通的事多着呢,又不止这一件。”王端收拾完棋,接过童仆递来的凉茶,轻抿一口,忽然叹道:“何况现在还不是时候,国家尚且忧虑如何自立,我等岂能先为自家谋算?”

    “阿翁领军职多少天了,在国家面前一句提携我等的话都没说过,小弟我今年十五,倒还不急,兄长你却二十三了,又是国家的表亲兄弟,连黑绶都没戴过,这还算什么天家贵戚,说出去也不怕惹人笑话。”

    二百石以上官吏皆佩铜印黑绶,王辅这是讽刺其兄身为贵戚却孑然白身。

    王端没有吱声,默默地看着庭院里的桑树。一阵热风袭来,风声中夹杂着细碎的脚步声。

    一奴仆从远处走来,王端暗自心奇,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门外有两位公子求见。”说完,那奴仆递上了两封名刺。

    “山阳王粲,扶风士孙萌。”王端缓缓念出这两个姓氏,还未有所反应,一旁王辅却高兴的跳脚。

    “兄长,王粲可是少有的年轻才俊,士孙萌更是尚书令独子,他二人前来拜会,显然是为结好我家,此等名士,可不能怠慢了!”王辅性急,巴不得立即打开中门将王粲二人放进。

    瞧弟弟这急不可耐的模样,王端心里更是烦乱,王粲名气甚大,他固然是要见,但也不是要带王辅这等毛躁直率的人去见,若是在席上说了不该说,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打定了主意,王端冷言道:“这两人我来接待,你也是时候去读书了。”

    王辅大惊,连声道:“大兄!你为何不让我见他们,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乱说话。”

    其弟本性散漫,当兄长的王端如何不知,这等话他可信不得,他唤了一个老仆,对他吩咐道:“你这就备车,带辅弟去宣平里找栾公读书,切莫让栾公久等了。”

    王辅立在烈日下,见兄长故意要自己回避,也不气恼,反倒嬉皮笑脸的对王端说道:“好好好,我这就去找栾公读书,你别气。但你千万记得这两人咱家不能得罪,一定要好好结交才是。”

    说完,王辅还郑重其事的向其兄拜了一拜,弄得王端好气又好笑:“得了,安心读你的书去,这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分寸。”

    访客马车就停在门口的一棵大树下,大树枝杈的影子与金块般的阳光铺在车盖上,像是染上了好看的漆纹。

    王斌长子王端带着几个奴仆才走到车旁,车内的两个年轻人便赶忙走了下来。

    其中一个是王粲,另一个则是士孙瑞的儿子士孙萌,士孙萌年仅十六,少有才学,善做文章,他与王粲二人关系密切,是至交好友。这次来拜访,士孙萌借着父亲士孙瑞与王斌同为一派的关系,充作中间人将王粲引见给王端。

    三人入府登堂,宾主落座,王端语带歉意,说:“实在不巧,家尊早上奉诏入宫,至今未归。”

    王粲与士孙萌相看一眼,俱是苦笑,冒着烈日赶来,却扑了个空。

    士孙萌性格像其父一般谨慎老练,试探性的发问道:“我等冒昧前来,实属要事,也不知北军中候何时回来?”

    “这我到不知道了,这几日国家要点校北军,家尊总是很晚才回来。”

    北军五校共有四千余人,兵少却尽是精锐,董卓在时将北军抽调分配给亲信部下,只留千余老弱充填其中。王斌担任北军中候,掌握的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而已。

    王允正是由于了解北军的底细,才会勉强同意

    皇帝对王斌的任命。拿了这么个鸡肋,皇帝也不气馁,反而让王斌加紧整顿,裁汰老弱,并从六郡良家子中招募健儿。

    这几天北军虽然尚未满编,王斌却忙的脚不沾地,很少有机会回家。也是趁着皇帝这两天要点校部队,王斌才有机会在家里小住几晚。

    士孙萌尚未有所表示,一旁王粲却先声夺人:“敢问足下可知左中郎将蔡公。”

    这话等若是将来意给说清楚了,王端肃容答道:“蔡公大名,天下谁人不知?某虽不才,未能朝夕聆听蔡公纶音,实在可惜。”

    “既然如此,足下可知蔡公危在旦夕!”王粲离席上前,冲王端躬身一拜;“司徒强势,杀意已决,满朝公卿无人能救,唯有贵府尊德望具备,蒙遇帝爱,才能施加援手。小子斗胆,还请足下慎思!”

    “不敢身受大礼。”王端避席还礼,起身道:“兹事体大,我不敢自作主张,而且家尊不过六百石,公卿尚不得成,家尊又岂能担负众望?”

    王粲说了救蔡邕之义,士孙萌跟着说起了利:“足下何出此言,且不说蔡公名望隆重,为士人拥戴;就说是司徒自诛董之后,不听良言,专行朝堂,我等也该挺身矫枉,岂有闭门自晦的道理?”

    救出蔡邕,不但能获得大批士人的感激,更能挫败王允的锐气。若是在从前,王端想都不会想这个事,王粲也不会真的为了个外戚的身份来请他解救。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无非是因为皇帝近来的种种表现引人注目,让人们在无法凝聚起来抗衡王允之际,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王端自然明白这些奥秘,利弊都被王粲二人说的清楚明白,王端没有拒绝的理由,当晚便将这件事以及自己的看法转告给了家父王斌。

    王斌脱下繁琐的朝服,穿着件单衣,坐在池边的庑廊上乘凉。听了这件事之后,大为意动,他说:“蔡公名满天下,我若像以前那般无权无势,苟且自保则还罢了;如今得受国家厚爱,既然能说得上话,自然要为他抗争。这不是为了个人名利,而是为了延续圣人绝学,这是让后世千载铭记的大功绩。”

    “是!孩儿也是这般想的,这事说到国家哪里,以国家才智,不会想不到这点,一定会倾力援救。”王端双手撑着膝盖,半身前倾,积极的劝说道:“若是能解救赦免蔡公之罪,国家与我等声望大涨,便是王司徒也不敢小觑。”

    但是王斌想的比王端更深一层,蔡邕若是在皇帝与自己手中解救成功,声望固然大涨,但是王粲与士孙萌二人以白衣之身,奔波相助的德行,无疑会传遍天下。

    正所谓名士名士,有了名,才会成为士。无论这件事成或不成,王粲二人的名已经有了,今后在仕途上光是凭借着拯救贤良的名声,位居公卿也不是梦话。

    “孔子曾言:‘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老夫信以为然,不愧是名家子弟啊。”

    说完这话,王斌不禁忧虑起来,他自认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仗着是皇帝生母的亲兄长,还能有一定权势。但王端、王辅等人与皇帝只是有亲无情,自己死后若是出了什么变故,皇帝未必会保住他们。

    他又看向自己这循规蹈矩、中上之姿的长子,还有那个不爱读书,只爱斗鸡走狗的次子。自家的儿子一个比一个的要差,更遑论跟别人家的英才相提并论了。

    今后王氏一族要想长守富贵,除了凭借子嗣能力优秀以外,就只能靠皇帝矢志不移的恩宠了。

    王端见父亲有感而发,也随声附和道:“听说那王粲年不过十五,士孙萌也不过十六岁,两人与辅弟一般大小,却才德迥异。我想让辅弟以后多与他们结交,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他们在一起,也定能让辅弟长进一些。”

    这话本出自王端想让弟弟学好的好心,却让王斌联想到了别的地方,让他茅塞顿开。

第二十六章丨别有所图

    “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论语学而】

    王粲与士孙萌虽然说动了王端,让王斌以外戚之尊劝皇帝出面解救蔡邕,但谨慎的士孙萌还是觉得不保险。于是两人约定,由士孙萌继续联络皇帝近来亲信的臣子,冀图这些人能给皇帝施加影响,而王粲则驾车前往蔡府,向如今蔡府的当家人、蔡邕的从弟蔡谷告知现况。

    蔡谷孑然白衣,虽然其从兄蔡邕颇受董卓信重,但为了避祸避嫌,他从未为自己讨过官身,在府中终日读书不问世事,德行被人称赞。王允对他也没有恶感,蔡邕入狱没有牵连到蔡谷,反倒让蔡谷能更从容的联络各方。

    王粲被延请入府,此时府中另有一人在等候,王粲见了,旋即向此人行拜大礼:“见过赵侍中,一切皆如公所言,我等未能见到北军中候,其子王端虽有主见,但能否说动其父实难预料,我不得不请教赵公下一步该如何?”

    此人是侍中、江南亭侯赵温,是前将军、郫侯赵谦的弟弟,赵谦此人曾与王允在董卓的支持下同列三公,又有独自领军出击白波黄巾的经历,掌握家乡蜀地招募来的数千叟兵,深得董卓信任。

    董卓死后,王允让吕布收束京兆各路军队,除了皇甫嵩原属旧部,徐荣依附皇帝没动以外,唯独没有理会赵谦手下的叟兵,导致这支军队成为了京兆地方上独立性很强却被人忽视的军事力量。

    赵谦能屈能伸,董卓就戮,他虽然不满,但这只是不满于王允将他置之事外,刻意将刺董这么重要的事瞒着他。

    这不仅是不信任,更是出于王允对赵谦的忌惮。不然以他当年敢于诛杀董卓所爱的车师王子以及遣击白波贼有功的威名,在诛董之后,与王允分庭抗礼甚至是凌驾朝臣之上也不是难事。

    但王允偏偏让众人谋划时忽视掉了赵谦,宁可选择同乡吕布做军中外援也不肯选择赵谦。这让赵谦万分恼怒,气急攻心,竟生出了病,这些天索性闭门不出,静观其变。

    赵温知道兄长气愤不平,于是自告奋勇,与其谋划了这一场营救蔡邕的好戏来。能不能救出蔡邕并不在两人的算计之内,只要王允坚持在这个事上与朝臣发生决裂,就已经达到赵氏兄弟的意图了。

    王粲等人尚不自知,还将赵温视作恩人,待各自坐定,王粲将近日所得知的消息一一相告,如马日代蔡邕上呈罪疏被王允驳回、自己依从赵温之计轻车前往王斌府上却只被其子接待的消息简单的告诉给蔡谷与赵温。

    蔡谷才智拙浅,面露忧色,王允就连太尉马日的面子也不给,可见蔡邕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赵温却面带从容,不紧不慢的说道:“事情倒还有所转机。”

    蔡谷宛如溺水者抓到救命稻草,忙道:“敢问计将安出?”

    赵温反问:“听闻蔡公有二女,长女昭姬适河东卫氏,如今休宁在老家;而次女贞姬颇受蔡公怜爱,不知可在府中?”

    “是、是。兄女尚在府中,由内人照料,得知其父有难,这孩子茶饭不思,日夜垂泣,谁见了都觉得可怜。”

    “善!此女可谓纯孝,不愧是蔡公之女。”赵温抚掌道:“我近日照料家兄,未能常随帝侧,但也曾闻陛下追怀后族勋臣余烈。王斌不显德名,却以官爵厚之,足以见陛下仁孝。是故可让贞姬伏阙上书,将蔡公冤情上达天子,让陛下仲裁。”

    见王粲与蔡谷皆露犹疑之色,赵温左右环顾,笑道:“天子虽幼,却非寻常蒙童,且看这几日收服徐荣、整顿北军,又岂是一个稚子能做出来的?”

    王粲近日在太尉马日府上为蔡邕奔走,对当今朝局颇为了解,知道皇帝种种不凡的行迹,也知道皇帝与王允僵硬的君臣关系:“确实如此,王司徒性格刚愎固执,执掌大权,又听不进旁人善言,唯有陛下才能纠正他的决议。除此之外,别无他想,朝中更无一人可以阻止司徒。”

    “缇萦救父的典故我虽然听过,却从没有想到过这个法子。若是能让兄女上书陛下自然可行,但王司徒总摄朝政,各类奏疏皆收归中台,陛下不能全览,又如何得见呢?”蔡谷忧心的提出了疑问。

    “老夫提议让蔡公之女伏阙上书,岂是让陛下知道蔡公之冤?非也。”赵温不得不剖析原委;“蔡公之冤,陛下若是有心相助,便是不知也知;若是无心助之,那便是知也不知。如今陛下要大有作为,又与司徒君臣失和,司徒为人虽然施政过于刚正,但处事遵循礼法,毫不暴虐,陛下想要立威,非得有一个契机不可。而伏阙上书,正是再好不过的一个理由。”

    赵温指点道:“如今王司徒亲党把控朝野,若是前往宫门上书,不知要何时会送到陛下面前,更不要说可能会被尚书台截下。只有让贞姬写好奏疏,由我携带入宫,转递陛下,才得万无一失。”

    臣子私下奏陈是一个极为特殊,又不失为简捷的法子。但若是径直绕过尚书台给皇帝奏疏,这是不合规矩的事情,很容易引起尚书们的嫉恨。

    赵温能不顾全自身,衷心为蔡邕打算,这让蔡谷备受感动:“不必如此!我知道王生与尚书令家儿郎交好,若是让贞姬上书陛前,大可请尚书令代奏,尚书令深得帝心,又与北军中候王斌交好,由他代奏,正是一举两得。”

    赵温未料到迟钝的蔡谷会想到这一点,眉头一扬,道:“汝不知矣!你怎忘了董卓伏诛当日,尚书台发出两道圣意相违的诏书,惹得司徒不快的事。最后虽与陛下交涉,各让一步,让事情得以解决。可如此一来,司徒对士孙瑞的忌惮一日甚于一日,哪怕陛下诏拜士孙瑞为尚书令,但偌大个尚书台,依然被司徒亲党掌控,士孙瑞在其中只是徒有其名罢了。”

    左右无法,蔡谷只得同意了赵温的计划,命人唤来蔡贞姬,讲述缘由,蔡贞姬泫然允诺,对赵温等人的舍身搭救连连道谢。

    蔡贞姬师承其父,无论文采还是书法都是一绝,简牍呈上,不一会儿便草就一篇奏疏,赵温看了不住点头:“好,陛下喜好八分楷体,常令黄门侍郎张昶教习文字,有这么一份文采卓然,字体精妙的奏疏在,事情又能多几分胜算。”

    蔡谷心知这是赵温的安慰之辞,但他还是大为感动,在这个群臣噤声,往日堂上好友宾客尽皆作鸟兽散的时期,素无往来的赵温敢伸出援手,雪中送炭,实在是患难见真情。蔡谷暗自决定,若是从兄蔡邕得救,一定要回报赵温的大恩大德。

    赵温自是不知蔡谷心思,他带着计划得逞的笑容,将奏疏收进袖中,完成此事后,便准备告别。这时士孙萌叩门拜访,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称尚书令士孙瑞、尚书仆射杨瓒、侍中杨琦等人愿意在朝会时上书,请皇帝轻判蔡邕。

    这些都是皇帝亲信,有他们作保,说服皇帝的可能性便非常大了。

    蔡谷、王粲俱知这是一大转机,个个喜形于色,反倒是赵温笑得十分勉强,他原以为士孙瑞等人在王允的强压之下动弹不得,没想到却私下沟通,酝酿了这么一出。

    如今朝堂之上的局势隐隐分为三派,一派是以王允为首、并州、关东人为主组成的士人集团,他们盘踞朝堂,外有关东联军作为声援,内有公卿大臣掌权,声势壮大,就算皇帝一时也无可奈何。

    另一派则是在皇帝的支持下,亲近皇帝的大臣,以尚书令士孙瑞等人为主,而太尉马日为代表的关西士族目前虽未表示效忠,但由于士孙瑞的关系对皇帝很有好感,假以时日,关西士族投靠皇帝是件毫无悬念的事情。

    第三方势力则是以赵谦为主的边地士族臣子,他们不比关西与关东士族具有天然的优势,想要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就非得借助别的契机不可。

    赵温本想借由蔡贞姬的奏疏在皇帝面前露个脸,挑动皇帝出面收拾王允的,一来可以为卧病的兄长赵谦出口恶气,二来可以在皇帝面前留个印象。

    此时马日进谏王允不成,营救蔡邕的行动落入低谷,正是赵温出手的最佳时机,可没料到士孙瑞等人串通了这一出,倒显得他这两天所做的都是多此一举了。

    不过还好,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赵温手中这道蔡贞姬写的奏疏不仅可以试出皇帝对蔡邕的态度,这尤为重要,而且还可以成为一个引子,掀起在朝会时对蔡邕翻案的帷幕。

    只要运作得当,未尝不能按他与赵谦所设想的方向前进,没准有了这次士孙瑞等人的突然出手,事情会变得更为顺利。

    思绪万千,赵温揣着袖中重如千斤的奏疏,回到了前将军府。

第二十七章丨整军经武

    “盖士有未战而震慑者,马有未驰而疫汗者,非人怯马弱,实不习之过也。”【武经总要卷二】

    汉初平三年五月初六。

    未央宫白虎殿。

    艳阳高照,辽阔的殿前广场并没有几棵成荫的大树,并没有几棵成荫的大树,虽说是出于防备刺客的安全考虑,但却造成了广场上热浪滚滚,石板烫脚的现象。

    按以往,宫里的宦者和侍卫都会尽量靠边上墙荫里行走,甚至几个胆大的,会躲在宫殿的飞檐走角下纳凉避暑。但是现在,广场上却站满了人。

    “侯折,你说这伙人在太阳底下能站多久?”站在白虎殿一侧的阴影里的虎贲郎王昌擦了擦脑门的汗,小声问着。

    “这些都是从三辅六郡招募来的良家子,久习弓马,自然要比原本的那些老弱要强些。不过到底是新添进来的,再站一刻钟兴许就撑不住了。”羽林郎侯折执戟而立,冷眼瞧着底下的队伍说道。

    “嘿,说起原来的那伙人,也好意思说是北军五营的。我记得当天也是在这样的太阳底下站着,不消半个时辰就倒下一百来个,翻遍射声营找不出一百架完好的弩。你是没见到那几个校尉的脸色,红的白的绿的都有,像抹了胭脂似得。”王昌回顾当天的场景,忍不住揶揄道。

    侯折笑也没笑:“我没见过北军五校尉们难堪的样子,我只知道当日我等羽林骑随屯骑、越骑等营被徐中郎将拉出去绕城跑了一圈,等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马上的不及两百人。这要是放在我们羽林军,中郎将早就拿鞭子抽了,饶是如此,他也阴着个脸,回去和盖羽林监一商量,把我们操训了一顿。说是要我们引以为戒,不能懈怠,混成北军那个样子。”

    “哈,合着你们倒是替北军受过了。”王昌笑得更开心了;“你们可真是冤枉。”

    “也不冤枉。”侯折仰头看着天空的一片阴云,无不感慨的说道;“十余天前,我们羽林跟北军是一个德行,老弱混杂,一千七百多人每日就为了混口吃食,直到新任中郎将与羽林监来了之后,清退老弱,补充精锐,才让羽林有了新的气象。”

    侯折乃良家子弟,是羽林孤儿出身,父辈都是征讨羌族叛乱,为国牺牲的烈士。侯折自幼进入羽林,打心底就有一颗封狼居胥的志愿,并且不断的为之努力,哪怕是天子流离,权臣当道,南军、北军建制废弛,他也不改其志。

    王昌颇为羡慕的看了侯折一眼,他家也是世受汉禄,何尝不是有如侯折一样的心愿?只是相比之下,王昌多了些为人处世的投机圆滑罢了。

    如今皇帝少年英姿,朝气蓬发,近日来对羽林、虎贲以及北军的雷霆整顿让王昌等底层郎官深切的体会到了皇帝整军备战的决心,王昌是侯折幼时好友,见到侯折整日里兴奋操练的模样,自己也受到感染,跃跃欲试的想闯出一番事业来了。

    有徐荣这等沙场宿将,又有盖顺这样的名臣之后,羽林何愁不兴?反观虎贲,虽有谒者仆射杨众奉诏监军,但杨众毕竟是书生,裁汰老弱到还好,若论练兵,又如何比得了徐荣?

    这是让王昌每日里对侯折既羡且妒的地方,皇帝对羽林骑的重视超乎各军之上,侯折弓马不弱,一表人才,出身又好,受到赏识提拔只是时间问题,而自己身在虎贲,想要获得侯折一样的境遇,就得花费更大的努力。

    但这没有让王昌气馁,在杨众奉诏整顿虎贲时他积极的表现很快引起了杨众的注意,想必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混出头来,和侯折一起实现儿时的目标,并肩作战。

    王昌哈哈笑道:“如此岂不正合吾辈心意?国家意欲奋发,我等决不能像往日那般苟且活着。你看着吧,等北军整顿好了,我虎贲也该换个得力的将军统率,到那时就是我等上阵立功的时候了!”

    “你说的是!”侯折回过头附和道,不过,他又疑惑说:“你刚说换人统率虎贲是何意?你可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王昌嘿的一声,冲侯折神秘的说道:“我也是听那些郎官们聊起过,说是国家认为谒者仆射不晓战事,不该守武职,但一时没找到合适继任的人选,所以就这么将就着了。不然的话,国家为何不直接让谒者仆射转任虎贲中郎将?”

    侯折眉峰一聚,若有所思。

    白虎殿内空阔阴凉,从外面炎热的气候中走进来的徐荣乍一开始有些不适应,但他毕竟是武人,区区凉气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与身侧的盖顺伏地稽首,道:“羽林中郎将臣荣、羽林监臣顺叩见陛下!”

    “快快起来!”皇帝摆手让穆顺的拉起徐荣等人,忍不住上下打量着,徐荣身体颀长,孔武有力,年龄约摸是在四十五、六岁。他的双手大如蒲扇,多是老茧,一看便知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徐荣颔下留有几缕胡须,给他平添了几分儒将的气势。

    皇帝越看越喜,最近南北各军的整顿之顺更是让他对徐荣大为满意,他当即笑道:“将军何来之晚也!”

    徐荣一脸惭愧,抱拳说道:“太师擅权,臣听信乱命,未能侍奉于陛下左右,实在是臣失职,便是论罪入狱,臣也毫无怨言。岂料得陛下饶恕,又加以大任,大恩大德,臣纵然是万死也难报其一!”

    “徐中郎将曾在辽东对阵乌桓,又曾奉诏携精锐入京组建西园八校尉,先帝信之任之。董卓以诏书胁迫,实属无奈之举,如今能拨乱反正,效命国家,足以见中郎将一片忠心。”一旁的北军中候王斌捻须笑道。

    眼前这弱不禁风的老人让徐荣不敢大意,他知晓王斌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自然是不敢得罪。他眼皮也不抬一下,悄悄的扯开了话题:“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如今陛下要有一番作为,臣食汉禄,但有诏命,定当竭力拥护!”

第二十八章丨校场点兵

    “伏见幽州突骑,冀州强弩,为天下精兵。国家赡核,四方有事,未尝不取办于二州。”【谏用三互法疏】

    这几日的观察让皇帝深刻了解了徐荣的本性,无非是谁做主就听谁的,为诏是从的一个人,这样的人只要自己一直保持权势,就不怕他另投他主,可以说是极为好用的人。皇帝索性笑道:“你本该执掌羽林,这几日又要你帮北军中候整顿北军五营,真是辛苦你了。”

    徐荣连忙跪下:“臣不敢当!”

    “当得,当得。”皇帝说:“前些天裁撤了北军的老弱病幼,我已命京兆尹寻无主荒地分给其中无依无靠者,任其自生。令武库令、考工令重新置换、打造兵械;也让太仆手下未央厩令与长乐厩丞新进了马匹。我又使尚书台下诏调羽林健儿及招募六郡良家子入充北军,如今总共是有多少人了?今天这一场操练下来,情况又如何?”

    今天正是各郡良家子、健儿应征入伍的时候,徐荣刚带着屯骑、越骑的新兵测试归来,此时先是看了王斌一眼,毕竟王斌才是北军的长官,于情于理都应该他先说话。

    “回禀君上,董卓在时,北军兵员屡遭缩减,人数不过两千余,整改裁撤后,只余一千人。前日各郡陆续有健儿应诏入伍,直到今日,由冯翊等地羌族、匈奴应募充入的长水营有一千五百人,由羽林骑调入、各郡良家子补入的屯骑营、长水营各有一千人,其余二营共一千多人。”

    皇帝点头道:“如今国事蜩螗,北军作为我汉室精兵,朝廷倚重,兵员自当多多益善。三河等地多出骑士,可派人员前去招募,编入屯骑营。冯翊、扶风多亲附朝廷的羌族、匈奴,若有意愿,可编入越骑、长水营。屯骑、越骑、长水各二千五百人为定额,其余二营各以一千人为额,你北军中候也自领五百,凑足一万之数。此后若还有良家子、健儿应募者,一概编入虎贲。”

    王斌有些犹疑的说道:“这个,钱粮恐怕是个问题。”

    皇帝突然抬高了声响,不容置疑的说:“董卓搜刮了那么多的钱粮在坞,京畿三辅又是历年防御凉州羌乱的前沿重地,何谓无粮?你只管征募兵马,交由徐荣等人操训,钱粮的事用不着你担心。”

    王斌知道皇帝自来就很有主见,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是没有将话说出口,只是隐隐觉得钱粮这个东西不会那么容易要到,皇帝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是有了别的法子?

    这时皇帝已转向徐荣与盖顺:“我身体大好,但还是过于虚弱,太医也常说要多多行走。当年太祖与世祖皇帝马上得天下,首先靠的就是马上的功夫与强健的身体,是故我想学一些武艺,你们在操训各军时,可从中挑选身世清白,武艺优越的人来随侍。”

    徐荣与盖顺对视一眼,他二人都是惯于听命的,只要皇帝的要求不是太有违常理,他们没有拒绝的理由,这也是武夫与士人的区别。

    皇帝与众人走出殿外,又叫来了底下的屯骑校尉姜宣,越骑校尉王颀,步兵校尉魏桀,射声校尉沮隽等人,除了此时尚在奉诏赶来的路上的长水校尉张猛以外,北军五校尽皆到场。

    北军五校,是汉代守护京城的五营禁军部队,分别是屯骑、越骑、射声、长水和步兵五营,兵甲坚利,朝廷以此震慑四方,由于屯驻京城北部,故称北军,以北军中候监任。

    五营兵除长水校尉领兵一千四百人以外,其余校尉各领兵七百余人,曾在皇甫嵩的带领下讨平黄巾,立下赫赫战功,后来董卓入京,收编京城各路兵马,将北军编制打散,精兵调归牛辅等亲信手下掌握,其余老弱则收入北军充数。

    这一偷梁换柱的行为彻底让北军与羽林、虎贲等禁军一蹶不振,原有的精兵被裹挟在牛辅等将军手中,中央朝廷再也没有足够的精锐力量震慑有异心的臣子。

    但这种情况自董卓死后有了很大的改善,尤其是皇帝借徐荣、盖顺掌握羽林骑,大肆整顿了羽林虎贲以后,又将目光放在了北军头上。

    北军五个校尉都是士族出身,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皇帝让北军中候王斌召集北军当面操训了一番,然后理所当然的大发雷霆,将校尉们骂了一通,又顺势下诏将那些不合格的老弱给裁撤了,并开始招募新兵。

    几个校尉基本上没有处置,皇帝手头也找不着合适的人选来取代他们的位置,仅仅只是裁撤了实在不堪大用的射声校尉、并诏拜黄门侍郎张昶的弟弟张猛为长水校尉,以示皇帝不忘于国有功的名臣之后。

    算起来,这是皇帝第二次正式接见他们,上一次接见还是皇帝故意大发雷霆,下诏训斥众人荒废军备,并借机裁撤北军的时候。

    如今相见,情形大不相同,除了长水校尉与射声校尉被褫职以外,其余的校尉们依旧坚守原职,只是北军内部诸如司马、都尉等基层武官都被北军中候王斌借裁撤的名头予以调换,取而代之的则是王斌这些年来所结好的奉车郎们。

    尤其是招募新兵,重定编制之后,这些以奉车郎们组成的中下层军官已经牢牢的代王斌掌握了北军,这些校尉们虽然有心施力,却见效甚微,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北军幡然一新,失去掌握。

    皇帝的眼神一一从众人身上扫过,目光锁定到一人身上,点名道:“齐卿,你看这次的北军与当日的北军,有什么不同?”

    魏桀,字齐卿,右扶风杜阳人,乃大儒刘宽的门生,素有清名,曾为皮氏长。

    盖勋为京兆尹,重新编练虎牙营时曾上表启用士人为都尉统带军队,尚书令士孙瑞曾经就是盖勋帐下鹰鹞都尉,还有如今的护羌校尉杨儒,曾经也是盖勋帐下鸟击都尉,其余三人,如长陵第五,京兆杜楷,桂阳魏桀等人各有仕途。

    董卓出于要特意安稳虎牙营军心,故而拔擢魏桀为越骑校尉。

    步兵营由于保存着大量虎牙营精锐,魏桀不愿故主一片心血白费,时常演练军旅,故而在前次裁撤中,步兵营是北军五营中裁员最少的一支部队。魏桀也由此被皇帝另眼相看,再加上有士孙瑞、杨儒、盖顺等人的关系,魏桀自然而然的被皇帝视为了自己人。

    皇帝问询,魏桀不敢怠慢,他上前一步揖道:“回陛下,适才在殿外,臣察步兵、射声等营,军容整齐,锐意正盛,就此论之,臣以为可称强军。”

    一旁的年轻校尉不服气的说道:“站得直算什么强军?陛下若是能拨给臣足够的弓弩箭支,臣一定会让陛下看看什么才是强军!”

第二十九章丨三河五校

    “夫主将之法,务揽英雄之心,赏禄有功,通志于众。”【三略上略】

    这年轻校尉名唤沮隽,冀州广平人,今年才二十二岁,以高超的射术被选拔进入西园八营之中,后来西园军制被废除,他又转入北军射声营,成为待诏射声士,据说他能在黑夜闭目,寻声射箭,每发必中。

    当日王斌在检阅北军,裁汰各营时发觉除了步兵营勉强得力以外其余兵马都该清退。消息传到射声营,沮隽当时就不服军令,带着一干射声士面见王斌,声辩称射声营之所以积弱是因为没有调配足够的弓弩,如果能发给良弓劲弩,则犹未可知。

    王斌当时对这个年轻人大为惊奇,在徐荣的建议下,王斌让沮隽带人挑选好的弓弩轮番射击,果然在准备清退的人中又重新挑选了数十个虽然手疏但技艺仍在的射声士。

    沮隽因此在北军声望大涨,皇帝也特别欣赏这个年轻人,直接让他做了射声校尉。看到沮隽老调重弹,又说起他心心念念的弓弩,皇帝不以为忤,笑道:“你急什么!我前日早就下诏给考工令,命他募集工匠,多铸铠甲刀弩,等铸好了就立即送来。步兵营缺少刀剑,一时可以拿木棒代以训练,你们射声营可以先从扎马步、练目力做起。”

    “唯!陛下前日口授练兵之法,臣日夜研习,已有所得,誓要练出一支强军精兵,为朝廷效命,以不负国家厚爱!”沮隽中气十足的答诺一声,便不再多话。但他性情豪爽耿直,浑然不觉自己刚才的话已得罪了魏桀。魏桀对沮隽颇有微词,但顾忌着沮隽此时深受皇帝恩宠,不便发作,只得按捺住心头火气。

    所谓的练兵之法无非就是皇帝在前世见识过的军训操练流程,诸如正步、军姿等基础动作,在冷兵器时代这些动作对于上阵杀敌或许没有什么用处,但对于初次成军的部队来说,却是一个短时间内提高凝聚力和执行力的方法。

    魏桀等人怎么也是知兵之人,很快琢磨出了优缺点,改进之后便施加到新招募的北军士兵身上,效果卓著。

    说完了步军,皇帝又提起骑兵;“屯骑、越骑、长水三营骑士如何了?”

    长水校尉张猛不在,这问的显然是屯骑、越骑两个校尉,只见屯骑校尉姜宣与越骑校尉王颀互看一眼,其中较为老成的姜宣出身说道:“陛下,六郡良家子这几日陆续应诏入京,臣也私下遣派家仆携书信前往冀县,说服亲族,只是凉州久经战乱,青壮甚少,所以应募者多为三辅健儿以及亲善朝廷的羌胡骑兵。”

    王颀也随声补充道:“刚才徐中郎将已带着我等三营骑兵于上林苑驰马操练,声势较之以往大有改观。”

    姜宣出身凉州本地大族,他能进入北军担任要职,是董卓专权以来,着意拉拢凉州系的结果。自董卓伏诛,王允等并州人咄咄逼人,凉州人在朝中的生存环境十分恶劣。

    他只不过是凉州人,并不是董卓的亲信,在朝中逐渐传出对凉州人不利的风声的情况下,皇帝无疑是姜宣要紧紧抱住的救命稻草。

    而王颀则不同,他是并州太原人,是王允的亲党,在王允的运作下得以成为越骑校尉,是王允用来制约王斌的重要棋子。

    但迫于北军五校有四个都归顺皇帝的不利形势下,王颀不敢有任何过度的举动,饶是如此,他也是被刻意针对,手下越骑营兵马是裁撤打散的最多、最彻底的一支。

    对皇帝来说,王颀在整改之后的北军中,影响力实在是微乎其微,不足为虑,只要他不搞小动作,听奉诏书,皇帝也不会急着在王允失势前将他罢黜;“记得董卓在时,西凉韩遂、马腾就敬献过降表,想必不日就要到长安觐见。凉州平定指日可待,届时大可安定民生,招募三河精骑,重整汉军威武。”

    所谓三河,是指黄河上游干流、赐支河与湟河。这些地方民风剽悍,水土丰饶,百姓多善骑射,汉代征兵多半从陇西三河等地征募,便是到了后世隋唐,关陇集团赖以起家平定天下的军队也是出自陇西,可谓是一个优质的征兵源地。

    “等北军步骑、羽林、虎贲都练好了,我的骑术应该也差不多了。到那时都随我摆驾上林演武,重现我汉军之威!”

    自北军中候王斌以降,羽林中郎将徐荣、羽林监盖顺,以及校尉魏桀、沮隽等人无不拜服称是。

    北军大刀阔斧的整改很快吸引了外界的注意,人人都知道皇帝这是要借机掌握禁军。

    在董卓死后,皇帝对朝政保持鲜见的克制,从不轻易表态,这让王允一开始很是诧异,直到皇帝将手伸进了禁军,王允这才明白皇帝的用意。如今的朝堂,可谓是王允一言九鼎,在其没有犯错的情况下,皇帝贸然对其出手无疑是正中王允下怀。

    而禁军就不一样,这里不是王允的基本盘,除了吕布以外再无其他将领听命于他。所以皇帝趁着董卓死后军心混乱,再加上军中暮气无能等理由对禁军进行整改,让王允无力还击,甚至还处于下风。

    皇帝攻其所短,一旦手绾兵权,王允的处境就将非常不利!

    早在董卓死后当天,皇帝打算让杨众监关中诸军,王斌领北军,盖顺、杨儒分掌羽林虎贲的时候,王允就隐隐察觉出了皇帝的意图,在其中他虽做出些许动作,比如让杨儒转任屯驻外地的胡羌校尉,暗中吩咐王颀以抵制外戚为由,串联五校等种种布置,却被皇帝一一瓦解。

    杨儒奉诏驻扎县,募民招兵,兴办屯田,很快就拉起了一支两千人的屯田兵。北军更是被皇帝一次突袭演练,搞得几乎被全部裁撤。

    眼见皇帝就要拉起数万人的大军,王允感到如芒在背,他认为皇帝如此做就是刻意针对自己,他不能再放任皇帝这么搞下去。在苦思数日后,他终于利用自己的权柄,寻到了反击的由头。

第三十章丨粮秣军需

    “大小之官,各守其职,钱谷甲兵之问,不至於庙堂。”【上宰相书】

    “近年来三辅歉收,黎庶不丰,朝廷粮草不济,若是骤然组建大军,恐怕会给百姓带来负担。况且……”新任尚书右丞赵戬抬头看了眼皇帝,直言道:“三辅已有奋武将军等人,麾下兵马共计数万,完全可以保全关中安危。如今羌乱渐弭,董贼已死,而徒增新军,臣愚钝,未有见其必需之处。”

    皇帝伸手摆弄了一下桌案上的简牍,冷笑道:“这么说,你是来驳回诏版的?尚书台诸人都是这么想的吗?”

    王允无法明着阻拦皇帝裁汰禁军,便想了这么个法子,打算从钱粮上入手,遏制住皇帝军权的扩张。

    这也是王斌一开始面对皇帝下诏扩军的忧虑,他没想到王允没有一开始就明确拒绝皇帝编练新军的想法,反倒是趁着近万新兵入伍,数千老弱被裁撤,粮草、兵械等抚恤无一不要巨大开销的时候,突然暗使尚书台掌钱谷财用库藏等事的尚书右丞赵戬以府库不盈的理由卡住。

    要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皇帝和王斌若是拿不出抚恤与犒赏的钱粮给那些士兵,那么士兵必然闹出祸端,届时皇帝的威信一落千丈,王允再从容出面收拾全局。此消彼长,皇帝还能拿什么跟王允抗衡?

    赵戬是王允故吏,又是大儒赵岐的侄子,起初因强项而被董卓贬为平陵令。如今王允得势,为了在尚书台安插亲信,示好颇负盛名的议郎赵岐,故而将赵戬重新提拔回了尚书台,特意让他做了掌握财权的右丞。

    王允让赵戬担任尚书右丞的用意再明白不过,尤其是在王允对皇帝大肆整顿禁军的事不闻不问后,赵戬更是心领神会。

    在尚书台收到皇帝诏版,要求下诏给少府与大司农拨给北军时,赵戬拒拟诏书。在与尚书令士孙瑞、仆射杨瓒等人争执一番后,在王允的暗示下,拿着皇帝草就的诏版就敢来面折廷争了。

    “禀陛下,司徒公奉诏录尚书事、总朝政,曾在尚书台屡屡有言国用不足,时常为钱谷之事嗟叹,朝廷重臣如此,陛下整顿军旅,岂能不顾百姓之苦?”

    “你在骂我是穷兵黩武的昏君?”赵戬是王允死忠,皇帝也不跟他客气;“北军不过万人之众,能花朝廷几分钱粮?上个月皇甫嵩在坞诛灭董氏亲族,缴获有金二三万斤,银**万斤,珠玉锦绮、奇玩杂物堆积如山。更不用说董卓修建坞,积谷为三十年储,其曾言:‘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终老。’如此钱粮,你全做不见,不知是另做他用,还是入了某人的私囊!”

    “如今奸贼授首,朝廷千端万绪,百废待举,宫室、城墙处处都要花钱修缮,更遑论劝流民返乡屯垦,这些无一不是要花费巨万,王司徒更是忧心今后西凉或有变故,硬是扣着这笔钱谷以备不时。还请陛下念及臣子体国之心,莫要被阿谀之辈诓骗了!”赵戬深知自己等人行事端正,面对皇帝话语里的威胁,他全然不惧的说道。

    赵戬与王允兴趣相投,都是性格刚正,不卑不亢的人物,而赵戬又足智多谋,言语必引论诗书。任皇帝恫吓威胁,赵戬也坚持不松口,见这件事在赵戬处讨不了好,皇帝也不再多费口舌,只是继续传口谕给尚书台拟诏,理所当然的被王允拒绝。

    只是这么一来,尚书台内部便产生了不一样的意见,两派剑拔弩张,饶是王允也没想到皇帝会有这么多的支持者。

    等事情发酵后,皇帝打算开始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这一日,皇帝摆驾上林苑,观看北军集中操训,壮足了声威,便让人传唤大司农与少府。

    大司农周忠与少府田芬两人登上皇帝派来的车辆后,只听奉车郎轻轻挥鞭,车子便向前开动了。

    车行不久,田芬对周忠苦笑道:“这麻烦看来是躲不开了。”

    两人虽然位列九卿,但在这地方离心,中枢虚弱的时代,原本最为吃香的国家税收储蓄部门便成了鸡肋。皇帝这次召他们,无非是打算绕过在此事上坚守不退的王允,径直给他们下诏。本以为大神斗法,小仙看戏,谁知这风波说来就来,还使得无辜的妖怪遭了秧。

    周忠摇了摇头,在皇帝与王允的博弈中,他显然比田芬想的更深一些:“王司徒不早不晚,偏偏在北军急需钱粮的时候使人反对,无非是想给陛下一个脸色看罢了,可见朝野传言陛下与司徒两人君臣失和,实属不虚。”

    田芬出身河北豪族,与袁氏交往密切,是王允天然的盟友,自觉有义务为王允声援:“王司徒对国家一片赤心,关中屡遭兵燹,正是要爱惜民力的时候。可如今陛下大肆练兵,放眼天下,近无乱贼,远无叛族,陛下这会子练兵是针对谁,大司农难道还不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陛下连番让尚书台拟诏,别看王司徒与赵右丞等人几次严词驳回,其实是色厉而内荏,任谁都知道陛下是势在必得,之所以闹出这个动静,还不是两方都想看看各自虚实?尚书台自士孙尚书令以下,听附陛下的人虽然不多,但也是司徒不容小觑的劲敌。”周忠缓缓说道。

    田芬连忙道,“陛下这次召我等前来,无非是想逼我等就范,可那钱粮是万不可轻易拨付,练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一旦拨给,以后定是一项多出的开支。当年孝灵皇帝编练西园军,徒耗资财,所练兵卒尽皆被董贼裹挟为乱,无益于国。那时朝臣不知劝阻这且不说,如今轮到我等,可不能缄默不言!”

    周忠确实想缄默不言,他是扬州庐江人,地域上虽属关东,但与颍川、汝南、河北等地豪族并无太深的往来。目前虽然看似是依附王允,左右不过是暂且依附其权势立足,其实他与前将军赵谦一样,都是相对中立的一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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