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兴汉室TXT下载兴汉室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兴汉室全文阅读

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丨钱谷甲兵

    “使主是财者,知其不出于己,而不敢以私予。”【平戎十策】

    到了上林苑,隔老远便听见呼声阵阵,二人下车步行片刻,只见一队数十名袍甲鲜明的年轻骑士伏在马上,在昆明池旁奔跑驰骋。

    当先一人身材瘦小,身着华丽合身的武弁服,在马背上摇着马鞭,兴奋的大叫着,其余数骑都是紧张无比的趋近在那少年身周,注意力全放在那少年身上,生怕他有丝毫闪失。

    周忠眼尖,当即认出了那少年的身份,他失态的大叫一声:“陛下!”

    那少年听到声音,流利的调转马头,往周忠等人骑来。待到近前,马速已然放缓,少年原本苍白病态的脸经过这几天的锻炼调养已逐渐呈现健康的麦色,嘴角间勾起自信的笑容。

    少年端坐马上,整个身躯被衬托的高大威武,这莫名的气势让周忠等人呼吸一滞,最终还是在穆顺的提醒下跪伏拜礼。

    “大司农臣忠、少府臣芬叩见陛下!”

    皇帝满头的大汗,却不见丝毫疲惫,反倒是精神奕奕:“都起来吧,仓促之间,来不及让人传告,我也没有沐浴更衣。就这么接见二位,实在失礼了。”

    身后的羽林监盖顺带着一票骑兵分散走开,远处更有中郎将徐荣带着数千骑在列阵奔驰,甚或有千余步兵在校尉的带领下呼喝操练,整个上林苑就像个错落有序的军营。

    田芬越看越是胆战心惊,没有想到皇帝年纪轻轻就能组建起这样一支兵马。周忠一旁的也有同感,他甚至在想,皇帝有如此能耐,不仅可以在短时间内整顿老弱的北军,更让徐荣等宿将心悦诚服,受其指使。

    王允再是智谋了得,胸有城府,面对这样一位有手腕的皇帝,他还能招架多久呢?

    北军中候王斌亲自将皇帝从马背上扶下来,皇帝把手一招,径直往昆明池边走去,周忠与田芬几人连带着数名羽林郎亦步亦趋的紧随其后。

    皇帝慢悠悠的走在昆明池边上,这池子曾是孝武皇帝为伐昆明国,特意使人开凿用来练习水战的,后来逐渐变成泛舟游玩的场所。自王莽篡国、就都洛阳以后,昆明池鲜少维护,导致泥沙淤积,水域面积逐年递减。

    但往日威风仍在,时至今日依然是一片茫茫大泽。皇帝看着池中央的一片陆洲上残破的殿宇遗迹,吹着风,不时地偷眼打量着身旁两人。

    二人掌握国家税收工矿等等大权,各自有着截然不同的面孔。大司农周忠面容清峻,看上去正直不阿,但眼睛里却藏着精明算计,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反之少府田芬则长了个马脸,目光不及周忠镇定,举止表现忐忑。

    “前些日子有人说董贼授首,天下已然太平,不需要另练新兵。”皇帝边走边说道;“可他却没有看到,河南、颍川尚有董贼余部数万人未曾归顺;河东郡的白波谷还盘踞着数万蛾贼;更何况凉州之乱屡屡不平。那些人整日里劝我寝兵,精简部众,也不知是鼠目寸光,还是在背后替别人着想。”

    周忠立刻说道,“陛下,万余部众,犯不着做此想。如今国用确实困难,坞的钱谷甲兵虽说不少,但陛下也说了,四处都有叛贼,朝廷一旦动兵,一日所耗巨万,这钱粮便是再多也捱不住。”

    皇帝不置可否,问向田芬,道:“少府也觉得如今国用不足,连北军正常的配给之需都满足不了么?”

    少府负责专供皇室一切采需,算是专门为皇帝服务的管家,此时说满足不了宫室用度,岂不是失职么?但田芬却表现的十分狡猾,把皮球又踢回给了周忠:“回陛下,少府内中虽有库存,满足宫用之需尚可,但北军所费还是要由治粟内史调拨。”

    治粟内史就是大司农的旧称,周忠见枪头又指向了自己,道:“尚书右丞管辖钱谷度支,臣……”

    无论前世今生,皇帝最是反感这种相互推诿的官僚作风,他大为皱眉,在一只大石鲸前停了下来,向王斌施了个眼色。

    王斌会意,接下了话茬,对周忠两人说道:“尚书台诸人意见不一,自然要以圣意为准,尔等久食岁禄,难道连这个都分不明白吗?”

    周忠还是有些推脱,迟迟不敢贸然答应下来。

    王斌威胁道:“北军经过新募与裁汰后,如今已有万人,若是因为钱谷一事而损害朝廷威严,你们谁也吃罪不起。”

    “这……”周忠为难的看了眼身侧的田芬,王允的打算他们多少也明白一些,无非就是想这么耗着,耗到北军因为迟迟未见钱谷而生出变故,到那时再由王允出面救场,既能挫败皇帝的威风,又能得到一支军旅,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计划。

    “你们的想法我明白,王允的心思我也明白,只是你们要知道。”皇帝转身对周忠等人说道:“我不动赵戬,是还不想与司徒为敌,但你们就不一样,若是真把我的话视若无睹,你们可就要小心天子之怒。”

    在皇帝的威势之下,周忠屈服了。

    其实这也很好选择,王允在朝中的权势虽然首屈一指,但终归到底比不上董卓,除他以外,朝中还有太尉马日、尚书令士孙瑞,以及与其相善的司隶校尉黄琬等人,论在军中的声望,征西将军皇甫嵩与前将军赵谦都在其手下吕布之上。

    王允看似风光无限,其实身周暗流涌动,一个不慎就会分崩离析。

    反倒是皇帝,身边既有弘农杨氏的倾力支持,又通过尚书令士孙瑞与关西豪族出身的太尉马日等人暧昧不清。更重要的是,皇帝手腕了得,得知董卓死时,好不慌乱,甚至还能迅速做出反应,抢下徐荣所部兵马,占据优势;革除北军弊害时,更是果决明断毫不留情。

    通过种种表现来看,皇帝无疑是中兴之主。在这种情况下,除了王允等人以及别有用心者仍然冥顽不灵以外,还有谁会与皇帝作对呢?

第三十二章丨臣操权柄

    “天子之言,得制于省部之手,太阿之柄几于倒持矣。”【元代奏议集录选法】

    田芬气愤于周忠的临阵倒戈,虽然不忿,但他没有赵戬那般敢面折皇帝的胆量,只得咬牙退下。没想到田芬才回少府不久,便有诏旨传来,迁田芬为兖州刺史,即刻赴任,另拜黄门侍郎张昶为少府。

    这一突如其来的任命让田芬又惊又怕,自己违逆圣意,皇帝明显是借故支走他,但他没想到会给他外放一州之长。据说兖州如今正遭黄巾荼毒,自己手无寸铁,贸然前去恐不济事。

    思来想去,他前往王允府上问计,王允很快便接见了他,在得知周忠倒戈支持皇帝后,王允没有多做表示,反倒是对田芬赞赏有加。

    田芬心里惶恐,却听王允说:“你既负诏命,不如先往冀州拜谒家祖,我听说袁冀州尚在邺城,你不妨找他问计。兖州地处中原,北至青冀,南达徐淮,位置紧要。朝廷坐镇关中,与关东各州相比,正所谓‘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君当慎思也。”

    听着话倒像是田芬之所以就任兖州刺史,全是王允一力促成似得。其实说起来也有些关系,自从王允得知周忠奉诏调拨钱谷给北军时,他就知道自己在这一阵中输掉了,田芬不听诏令,是迟早要被清算的,与其如此,还不如当做是王允与皇帝之间的一场利益交换。

    用张昶取代少府、王允不再干涉皇帝整顿军旅为条件,换取田芬出任兖州,作为王允地方上的外援。

    冀州牧袁绍及其袁氏在地方任职的门生太守,再加上兖州刺史田芬,关东诸侯都将成为王允无形的政治筹码,用来壮大自己的声势,不至于被皇帝一击擒拿。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厢情愿罢了,所谓关东诸公谁也不会将王允视为自己在朝堂上的代言人,因为在某些人眼中,长安朝廷,尤其是皇帝身份的合法性都有问题,更遑论听命了。

    王允走进岔路,为人利用而不自知,田芬也是同样不明就里,唯唯答谢后便收拾行装往冀州去了。

    这一日皇帝打上林苑回宫,在路上与王斌同乘一车。整顿北军的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皇帝在大司农周忠与新任少府张昶的全力配合下,将董卓屯于坞的钱粮还有兵械一起拣选出来分发给北军、羽林以及虎贲等将士,甚至连身边的护卫都换上了本属于他们的禁军武装。

    当钱粮不在成为掣肘军旅整顿的问题后,北军的训练、招募开展得热火朝天。

    王斌至此由衷的佩服皇帝运筹帷幄的本领,车驾行驶在漫长的宫道上,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对皇帝说起蔡邕的事情了。

    在王粲等人过府拜访已有两天,王斌口头上虽然同意出面搭救,但还是对此抱有一丝顾虑,担心会因此事给皇帝带来麻烦,在见识到了皇帝的手腕后,王斌再无顾虑,打算趁此跟皇帝说个明白。

    “蔡中郎的事,你不说我也打算做些什么。”皇帝思量说道;“我知道马太尉私下在王司徒那里因此事碰壁,若我无动于衷、作壁上观,那蔡中郎势必难以挽回性命。我出面自无不可,但是这个时机要把握好,过晚则来之不及,过早则难以成效。”

    王斌知道皇帝这是在对他耳提面命,赶忙虚心受教。

    皇帝这也是对着至亲之人王斌才会表露出自己的心意,蔡邕他是一定要救的,无非是想在此事件中使自己的利益扩大化而已。搭救蔡邕,在马日等人看来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对其他人来说,不过是阿附声名,至于救不救得出则不是他们特意在乎的事情。

    为了彻底俘获马日等人的效忠,皇帝就得拿蔡邕的事大做文章,逼马日以及那些阿附声名的人来求自己去救。

    只有到这个时候,皇帝手中既有兵强马壮的军队,又有关西豪族的倾力支持,王允再是强势也要靠边站了。

    王斌不善权谋,但他有个优点就是为皇帝着想,这也是皇帝最为信重他的缘故。只听他将自己从王端一句无心之言得来的启发告知皇帝,皇帝听了大为动容:“你说得对,王粲、士孙萌等人都是年轻才俊,又是名臣之后,与我也差不了几岁。若是能找机会将他们聚集在我身边,一起读书,增进感情。既可不使这些才俊流失于外,又可让其遍览秘府藏书,深厚学识,更可笼络臣子之心,可谓一举多得。”

    其实皇帝还有话藏着没说,让臣子家族优秀的儿子入宫侍奉皇帝,不仅可以笼络臣子,给自己打造一个未来的亲信班底,还可以进一步给自己打造一个智囊团。

    就像是尚书一开始不过是给皇帝掌管书籍的官员罢了,只是由于孝武皇帝为了与强势的丞相等外朝相抗衡,这才逐渐加重尚书的权力,从参谋顾问、到拟旨决策,渐渐以尚书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内朝。

    直到光武皇帝为了加强皇权,事归台阁,导致如今的尚书台权力甚重,再加上有个强势的王允坐镇,皇帝想要做些什么总得想法设法的去商量、去妥协。

    好比这次北军的钱粮兵械,一件既简单的事情,只要皇帝下诏,尚书拟诏,官员承诏就可以了。可偏偏就有人在其中不服圣命,借故强项,虽然事情最终还是得到了解决,但依然让皇帝好不痛快,如鲠在喉。

    如果有个能绕开尚书台决策、发号施令的新‘内朝’,一切问题不就都能迎刃而解了么?

    皇帝越想越是觉得可行,就在他仔细琢磨该找个什么由头来促成此事时,车驾已停驻在宣室殿阶前。

    有一人正候在门口,见到皇帝,他稽首道:“侍中臣温冒死进谏陛下!”

    “你有什么话,非要弄出这副阵仗不可?”皇帝觉得莫名其妙。

    赵温从袖中抽出一根简牍奉上:“臣要说的都在这里了,还望陛下垂鉴。”

    皇帝拿过简牍展开一看,心头狂喜,脸色却故意沉了下来。

第三十三章丨御临中台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资治通鉴周纪一】

    “这么要紧的事,为何我从未在尚书台呈递的奏疏中见到过?”皇帝面沉如水,带着明显的怒意说道。

    赵温心思急转,配合说道:“陛下,非臣有意僭越尚书职分,而是蔡氏早已上奏书于中台,只是事情迁延,经历数日仍不得呈于陛下案前。蔡氏心焦似火,担忧其父生死,故而求臣代为转奏,有越权情事,臣甘愿赴廷尉认罪。”

    皇帝没有理赵温,他唤来王斌问道:“我记得按我朝的规矩,天下臣民奏疏都递交北宫门,由公车司马令驻守北宫门收集整理之后,一概运送至宣室,由我批阅了再递送尚书台拟旨。可是如此?”

    王斌硬着头皮答道:“这……确是如此。”

    “那为何我每日看到的奏疏都是尚书台批阅好了的?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所有的奏疏都得他们先看一遍,然后挑出对自己有好处的给我看,对自己不利的就藏着?这是什么时候的规矩!”

    赵温瞅准机会在火上添了把柴:“陛下,臣斗胆进言,董卓在时,认为陛下年纪还小,于国事尚且不熟,所以就由录尚书事的三公以及尚书们代为处理,然后再……”

    “放肆!”正在进言的赵温被这一声怒喝给吓愣了,只见皇帝眉峰倒竖,大为不满,他的手抓着那根奏疏,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陟黜大权,操之于上。他们这么做,有先例么!”

    赵温故作不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有先例的,若是溯源起来,臣记得本朝孝和皇帝、孝安皇帝以降,历代皇帝都是幼年登基,那时要么是太后临朝,大将军辅政;要么就是遗诏有辅政大臣……”

    “现在既无太后,又无大将军,更没有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那他们有什么资格敢夺我的批奏之权!”皇帝‘霍’的一下转过身去,对奉车都尉刘璋下令道:“摆驾,去尚书台!”

    王斌不是第一次看见皇帝发怒,心怀揣揣以外,却有些期待,因为每当皇帝这么发怒的时候,都会带来巨大的改变。

    是的,他知道皇帝此时假怒大于真怒,无非是要借着发怒一改往日温和的模样,多行雷霆之事,让臣子知道哪些是皇帝极为重视的事,绝对碰不得。就好比上一次皇帝这么动怒,不顾劝阻下令裁撤北军,一口气黜退了两个无用的校尉。

    盛怒之下,就是王允也拦不住皇帝执意改革北军的决心。

    这一次王斌假意劝谏几句后,便立即吩咐人准备车驾,打算直接带皇帝去尚书台问罪了。

    宣室殿前才到不久的黄门侍郎和侍中们听到动静,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为什么才走上去却又赶着下来。就只见皇帝在穆顺的服侍下从陛阶大步走出,脸上怒气未消,不知道被什么给气着了。

    黄门侍郎钟繇赶紧往台阶上走了两步,正欲开口,却被穆顺抢了先;“国家摆驾尚书台,命侍中赵温骖乘!”

    不仅是钟繇,就连站在对面的侍中杨琦也是一脸惊讶,皇帝出行让侍中骖乘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杨琦还是在里面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好端端的,皇帝为什么突然要去尚书台,还特意让平日里与皇帝交流甚少的赵温骖乘。

    带着满心的疑惑,杨琦与众人登上后面的副车,一路浩浩荡荡的赶往尚书台。

    行了不知多久,在车内,赵温悄悄抬头看了眼皇帝,发觉皇帝面沉如水,一副阴云密布的样子,他赶忙低下眼帘,心里却是怦然作响,在狭窄的车厢内清晰可闻,而皇帝恍若未觉,仍闭着眼睛。

    一路上两人各有心思,皇帝没有说话,赵温心里有鬼,也乐得当聋哑人。

    就在车内气氛沉闷尴尬的时候,金根车陡然向前一倾,奉车都尉刘璋在外说道:“禀陛下,尚书台到了。”

    尚书台,也叫中台,因为常在宫里的中台办公,故以台命名。

    自孝武皇帝设立内朝,光武皇帝事归台阁以来,尚书台便成了国家的中枢机构。皇帝诏书、政令皆由此发布,三公录尚书事以及尚书令更是总典纲纪,无所不统,俨然是另一个丞相。

    此时虽无常朝,但尚书台六曹尚书还是要每天到台阁办公,批改奏疏。尚书郎潘勖正拿着一根朱红的彤管笔起草文书,那是一封很简单的任某某为某地县令的任职书,他的工作就是将其拟定之后与其他人批阅过的奏章一起交由皇帝御览,然后盖印颁发。

    想到最近尚书台阴沉紧张的气氛,潘勖就忍不住头皮发麻,自从当日司徒王允与尚书令士孙瑞、尚书仆射杨瓒因为北军钱谷的事当场抗辩以来,中台各尚书是个人都知道双方反目,如今尚书台根据各自的权势、地籍、亲友等关系隐隐分作两个派系。

    其中更是以司徒王允为首的一方占得上风,尚书台绝大多数的尚书都倒向王允,导致士孙瑞等人在尚书台大感掣肘。

    潘勖不过一个小小的尚书郎,无缘参与尚书台及朝中大臣们的争斗,所以甘于做随波逐流的一员,谁当权就听谁的,这也是很多背景不强的官员心声。

    只是这几天尚书台内部越来越奇怪了,先是皇帝突如其来的整顿北军,尚书令士孙瑞毅然遵命拟诏,引起王允极大不悦,认为皇帝做事不经问询大臣意见,很容易造成乱命。

    士孙瑞据此与王允争辩了许久,最后事情也不了了之。只是事后王允借口尚书台良莠不齐,又藏有董卓余孽,故对尚书、尚书郎进行逐一排查审核,不合格者一律清退出去,其中大部分都是关西士人。

    王允手段强硬,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只是他既占着理,又有总朝政的权力,做这些也无人敢直言反驳,潘勖由于是关东人才得以留在尚书台。自此之后,尚书台便基本上听命于王允,甚至暗中嘱咐下来,朝中奏疏需要先清点之后,再择选紧要的送达宣室。

    至于什么是紧要的诏书,还不是由负责清点的尚书郎吴硕决定的?

    吴硕素来好谄媚事上,再加上对王允马首是瞻的尚书右丞赵戬,有这两人在,哪怕王允偶尔不来尚书台,都能让众人不敢擅做主张,再也不会出现类似于当初皇帝一句话,尚书台立即拟诏的情况。

    潘勖叹了口气,他在想皇帝不乏是一个英主,王司徒也有名臣之风,闹得这么僵,对社稷又有什么好处?

    “上御中台,诸官出府,恭迎陛下!”

第三十四章丨官无常法

    “古者。立天子而贵之者。非以利一人也。曰:天下无一贵。”【慎子】

    尚书台外突然有人高声喊道,台阁之中,众尚书,尚书郎等官皆是一愣,纷纷搁下手中事务按次序走了出去。只见数辆安车、立车拱卫在天子御驾的周围,更有羽林郎、虎贲郎乘骑执戟,护卫陛侧,这数百人凭借仪仗组成的威势令众人呼吸一滞。

    士孙瑞、杨瓒、赵戬等人伏地稽首,一起山呼道:“臣等叩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皇帝在穆顺的扶持下缓缓走出车驾,在众多郎卫的拱卫中,皇帝柔弱的身躯显得异常高大,他点了点头,穆顺便代皇帝冲地上跪着的尚书们喊道:“制曰‘起’!”

    尚书们谢恩起身,自觉的站立在两旁。

    皇帝看也没看他们一言,径直走进了尚书台。皇帝进去后,南阳宛人,尚书文祯赶忙拉住跟随在后的黄门侍郎、沛国人丁冲,小声问询道:“幼阳,陛下今日是何故造访中台?”

    “陛下与我素不亲善,我又何尝知道?”丁冲心里郁闷,自从当日皇帝命王斌骖乘,自己冷脸相对以后,皇帝好似听信了王斌的进言,越发的不待见他。他心里很无奈,低声叮嘱道;“只是陛下心性不同往日,此番动怒,必有大事将作,待会应对千万小心。”

    说完丁冲便跟着同僚进了尚书台,文祯等人无法,也只得跟在后头走了进去。只见皇帝倨坐在正中本该属于尚书令的位置上,尚书令士孙瑞与仆射杨瓒二人垂手立于左右。

    见尚书们依次走进,皇帝朗声问道:“我记得王司徒录尚书事,总朝政,怎么今天没有见到他来?”

    几个尚书们互相看了看,遂推举了一个资历最老的尚书上前应答,那尚书约莫五十好几,须发皆白,是冯翊大族出身,名叫郭溥;“回国家,司徒身体染恙,今早刚使人递了奏疏过来。”

    “那奏疏呢?我为什么没有看到?”皇帝问道。

    “禀陛下,奏疏在此,臣等已代为阅过,确有其事。”皇帝事出突然,王允又恰好不在,赵戬为了防止皇帝要横生什么枝节,对此特意留心,他自作主张,从一边翻捡出奏疏,趋近几步呈交给穆顺。

    郭溥干咳一声,耸拉着眉眼看向士孙瑞,然后便识趣的退下了。

    今天这事太反常,在看清楚局势之前,就连士孙瑞都不愿意主动出面说话。

    皇帝从穆顺手中接过那份奏疏,也不打开,就放在手上握着。嘴上噙着一抹冷笑,说出来的话让众人大吃一惊;“看来我得下旨赏赐尔等了,诸卿不嫌我年幼德薄,才智鄙陋,不足以理朝政,故而代我批奏,实在是忠心可嘉。”

    尚书台顿时舆情大哗,毕竟这个事起初是老早以前就留下的惯例,董卓死后,虽然士孙瑞曾建议过还政给皇帝,但王允却借口皇帝年幼,坚持要遵循以往的传统。

    所以奏疏不得第一时间上达天听,也怪不得底下这些负责拟诏的尚书们。

    此时见到皇帝怪罪下来,众人纷纷七嘴八舌的为自己叫屈。

    “陛下何出此言!”

    “陛下,臣等忠心事上,未尝有一日懈怠。此事定有小人进言,离间我等君臣,臣请将其议罪!”

    穆顺听不下去了,自觉有责任维持秩序,出声喝道:“肃静!陛前喧哗,成何体统!”

    这一声倒是入了赵戬的耳,他本还在想该如何挽回局势,若是任由此发展,王允的权力将大大缩水,这可不是他们乐于见到的。

    此时穆顺的挺身而出,无疑是给赵戬一根救命稻草。

    他有意将火引到穆顺头上去,做出阉宦复炽的假象,几个尚书本来没有注意到穆顺,这回顿时以为是穆顺从中作梗,怂恿皇帝对付士人。于是纷纷对穆顺怒目以视,都将怒火转移到穆顺身上,要求皇帝下旨严惩穆顺。

    而事件的始作俑者赵温静立一旁,冷冷的观看着局势,他想知道皇帝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这决定了他们兄弟今后在朝中的立场和走向。

    反倒是穆顺这下是怕了,脸上冷汗直流,不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关西人和关东人虽然不和,但面对可能复起的阉寺,口径却是出奇的一致。

    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就这么了结的时候,皇帝开口说话了;“刚刚谁说要下旨的?”

    穆顺脸刷的一下就白了,赶紧匍匐在皇帝身边,又惊又惧的说道;“陛下……”

    “你怕什么?”皇帝用极小的声音对穆顺说道。

    穆顺顿时安心了,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身上,只求皇帝的威势,大到能撑住这片天地。

    赵戬走上前去,做出一副忠直为国的样子说道:“禀陛下,阉寺之患,甚于洪流,如今我大汉民生凋敝,皆是历代先帝宠信阉寺之故。陛下若要匡扶社稷,振兴朝廷,须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有道理,看来你也是通晓大义的。”赵戬将造成天下大乱的黑锅全扣在宦官身上,还说的大义凛然,让皇帝不由得侧目。赵戬有急智,皇帝不愿意任由他这么说下去,他要拿回主动权:“既然你知晓大义,那我就要问了,你身为臣子,知道臣子应尽的本分是什么吗?”

    “荀子有言‘主道知人,臣道知事’。”赵戬想也没想,张口就道。

    这句话的意思是人主的本职是选用贤人,臣子的本职是处理职责事务,两者各有分工,互不僭涉。

    这里就隐隐的表示了赵戬的寓意,是在提醒皇帝尚书台是处理国家政务的,而皇帝只负责任用贤能来处理政务,希望皇帝不要僭涉。

    赵戬历任宦职,人情练达,皇帝自进来后开口第一句话他就有了不好的念头,虽然不知道皇帝的来意,但拦住皇帝对尚书台指手画脚总是没错的。

    “嗯,你既然说了臣子的本分,那我作为天子,就不得不说一下天子的本分。”皇帝点头道,众人也都没有异议,垂手表示恭听,皇帝便清了清嗓子,道:“弱其强而治其乱,伸其屈而直其枉。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皇帝就是要亲自治理天下,让元元众生得享安宁,岂能独居一室,垂拱无为?”

第三十五章丨诏旨夺权

    “主用术,则大臣不得擅断,近习不敢卖重。”【韩非子和氏】

    众人没想到皇帝小小年纪会有如此过人的见解,侍中赵温更是眼前一亮,皇帝那‘一人治天下’的话句似乎来自于法家慎到的理论,如果不是对皇帝这一身份观察透彻,谁能说出这种精炼的话来?

    底下的尚书们忍不住小声惊叹,纷纷讨论皇帝的言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里面藏着的关键,赵戬隐隐觉得皇帝是有的放矢,但他拘于学识,还没有转过弯来。

    唯有侍中杨琦和黄门侍郎丁冲俱是皱起眉,两人心有所感,互相对视一眼,然后默契的移开眼光。事到如今,皇帝的企图难道还不明显吗?

    但皇帝说的话里出现了一个漏洞,丁冲不愿见事态被皇帝牵着走,出声言道;“国家对为君之道的见解精深,是臣等所不能及。然古时帝王,垂拱而天下治,是故无为,也是帝王之职。”

    赵戬这才反应了过来,知道皇帝这次是想要干预尚书台的决策,所以用君王和臣子的本分开头,想堵住他的嘴。赵戬哪里舍得放弃手中的权利?于是立即反应过来,赞同丁冲的话,并举出上古帝王的例子强调无为而治。

    本来事情要成了,却被丁冲横插了一杠子,皇帝很不满的瞥了丁冲一眼;“老聃曾言‘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所以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天子依据已有的礼法制度,顺势而为。”

    丁冲还想再说,却被皇帝出言打断;“君臣各有本分,互不僭涉,以前董卓在时,假借董氏外戚之势,代为辅政,自无不妥。如今斯人已矣,我欲亲预朝政,有何不可?还望诸卿能恪守臣分,毋要阻拦!”

    话说的已经很严厉了,谁要是敢阻拦就是不守臣分,想做权臣架空皇帝。一时间谁也不敢接话,但也不说同意,就那么尴尬的僵持着。皇帝看向站在两侧的士孙瑞、杨瓒,仿佛知道皇帝在看他们似得,两人一齐抬头,目光炯炯的与皇帝对视。

    皇帝心里有底了,他故作生气,冲穆顺喝道;“拿笔墨和诏板,我要写旨。”

    “陛下。”赵戬已悄悄派吴硕前去通知王允,不消多时就会赶到尚书台,在此之前赵戬试图用缓兵之计先稳住皇帝,于是他拱手说道:“陛下心有大志,欲再兴社稷,臣等食君之禄,岂敢贪权?只是陛下欲要亲政,按例当在冠礼之后,如今陛下年未及冠,怕是于礼不合。不若等王司徒来了,或常朝的时候使群臣共议不迟。”

    这时皇帝心存怒意,话里毫不掩饰:“没有亲政的皇帝就不算皇帝了?那我距亲政还有两年,这两年谁来给我管理天下?你别给我举孝和、孝安皇帝的例子,我只问你,如今太后何在?大将军何在?遗命辅政大臣何在!”

    太后,大将军,辅政大臣这三者都是幼君在位,暂代皇帝理政的人,具有公认的合法性。但现在皇帝的情况很特殊,名义上的嫡母、太后何氏、实际上的生母王美人以及外戚大将军何进都已经死了,而孝灵皇帝更没有留下辅政大臣,所以理论上谁也不能代君理政。

    董卓依仗权势代为掌国,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董卓身死,王允势力又没达到一手遮天的地步,这正是皇帝要抓住的漏洞和机会。

    皇帝提出的一连串问题,赵戬一个也不敢回答,他独自一人承受着皇帝的怒火,头都不敢抬起来。

    其余人等也被皇帝这突如其来的威势给吓到了,皇帝不给他们思考反应的时间,趁胜追击:“拿笔墨诏板!”

    穆顺想也不想就知道皇帝是在命令自己,他刚才亲眼见证了皇帝是怎么在咄咄逼人的尚书们面前,凭借一问一答,须臾之间就使局势大变,甚至还稳占上风。

    他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敬佩,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跑到最近的一张桌案上抓了一把空白竹简,与笔墨一起摆放到皇帝案上。

    皇帝拿起彤管,正欲下笔,一时却犯了难。

    他这几天学习汉朝礼制,知道皇帝下达的命令分四种,分为策书、诏书、戒书和制书;每种都有其各自的功能和使用范围,比如制书是除了玉玺以外,还需加盖尚书令印,此时尚书令印早已被录尚书事的王允寻机从士孙瑞手中收走,一来一回不仅耽搁时间,还会出现意外的变故,所以不可取。

    而策书又是用来下发诸侯王和三公的,功能上不适用;戒书则有告诫之意,无法完全体现皇帝要拿回批奏权,正式干预朝政的意图;所以思来想去,皇帝还是选择了用诏书的形式。

    想好措辞之后,皇帝在长约一尺一的竹简诏板上写下他穿越以来的第一份诏书。穆顺随后从符玺郎祖弼手上接过皇帝行玺,加盖之后,这份诏书便成了具有合法性的正式诏令。

    尚书台的尚书们见此,知道事情已经难以挽回,此时他们想的是该怎么面对皇帝以后可能会对他们进行的报复,这种事情往好了说是为君解忧,往坏了说就是擅权揽政。

    是好是坏都得看皇帝的意思,更何况除了皇帝,得知此事的王允必然会对他们进行更为严厉的训斥,这是让所有尚书都头疼不已的事情。

    穆顺受到允许,拿起皇帝刚写好的诏书大声读道;“告司徒、录尚书事允、太尉日、司空嘉,及诸卿各府。凡臣民奏疏,事无巨细,令无缓急。或亲拟诏旨,或交由台阁,概由钦阅,皆为朕决。往事已矣,朕不咎其过,而卿等务自省也。”

    大致的意思是说以后所有的章奏都要先给皇帝过目,然后再移交尚书台依皇帝的意思拟旨,以前做的事情皇帝不会追究了,只是要各位大臣心里清楚,知道反省就可以了。

    这诏书可谓是宽宏大量,尚书们都放下心来了,知道起码有这份诏书在,皇帝这边是不会怪罪他们了。

    穆顺读完之后,皇帝立即指派侍中杨琦与穆顺一同出去,到三公九卿等官员衙署宣读这份诏书。必须在今天之内,要让满朝文武知道皇帝不会甘心循规蹈矩的熬到成年再掌权。

    这道诏书一下,等于是正式宣告皇帝走在台前,今后无论是关西还是关东、亦或者别的什么势力,行事谋划,都不能忽视皇帝的存在。

第三十六章丨萧索宫道

    “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桐叶封弟辩】

    尚书台至关重要,牵涉各方,这是皇帝不能降罪的原因,但他总得要像个办法立威立德,不然无法揭过这章;“尚书令士孙瑞拟诏。”

    士孙瑞一愣,他本在沉思皇帝的那份诏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被身边的杨瓒拉了拉袖子,发觉皇帝和众人的眼睛都看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趋到旁边的桌案上拿起彤管,竖着耳朵准备听皇帝的旨意。

    “公车司马令,本应传章奏于朕躬,今该官未有奉诏,擅移章奏于台阁,雍塞朕听。”听到这里,士孙瑞哪里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这公车司马令算是要倒霉了,他下笔如飞,简洁明了的将皇帝的意思写了出来:“正所谓,有为之君不用无能之官,朝廷正当进取,不该任蠹虫自生。今宜罢之,望诸卿引以为戒。”

    将皇帝批奏权被夺走的罪责全揽在公车司马令身上,不仅能立威,还能让众人安心,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众人没有异议,谁也不会把公车司马令的前途放在心上,小人物有时候就是用来给领导背锅的。皇帝前世深明此义,用起来十分顺手。

    诏书写完,皇帝略略扫视了一下,确认无误后就让人去宣旨了。

    罢官是立威,赏官就是立德。

    对于公车司马令这个职位,皇帝看的很重。这个位置不仅享有六百石的俸禄,掌管收集、移交章奏和四方贡献,更有掌管宫中司马门的警卫和夜间巡逻的职责。

    皇帝为了防止底下的官员阳奉阴违,不听诏令,得选个忠心的人去做这个位置,保证以后的章奏能第一时间交到他手上。

    “拟诏,北军中候王斌办事得力,又为朕母舅,故封都亭侯,食邑五百户。其子王端,性情宽厚,仁敏爱学,可为公车司马令。”

    王端无官无爵,起步便是六百石的公车司马令,靠的不是什么性情宽厚,而是他那皇帝表兄的身世。众人知道这一层关系,加上又有历代皇帝加恩后族的先例,所以这诏书也毫无阻拦的写成了。

    这一系列的变故着实出乎赵温的预料,仔细想了想,赵温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别看皇帝这次仅仅只是夺回了奏疏批奏大权,实际上是削弱了王允的执政权柄。

    这个口子一开,皇帝日后可以像个真正的成年天子那样处理朝政、颁布诏令、赏罚大臣,王允即便是有个‘总朝政’的名头,也毫无用处。

    面对这样的局面,以王允的性格,岂会甘心退让?皇帝越是如此,王允便越是觉得皇帝一旦掌握大权,就会变得肆意妄为,据此王允就要坚持抗衡,而皇帝面对王允强势的行为,就会越发不满,这就是两人之间逐渐发展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兴许有旁观者看得清,但又有谁敢说出来呢?

    更何况,当局者未必迷。

    皇帝也没有忘记蔡邕这档子事,但他不打算一口气解决,当然这个事是王允的逆鳞,想要妥善解决并非易事。皇帝只想借蔡邕这个案子好生运作一番,将自己处理朝政的权力给坐实,这样无论他是否加冠成年,都不妨碍他亲政。

    他从袖中抽出蔡贞姬书写的奏疏,拿起给众人示意。

    “左中郎将蔡邕因罪入狱,其女以为罪不足以论死,故而伏阙上书,谁知诏书屡入中台,皆遭人有意遮掩,难以递送御前。”皇帝不紧不慢的说道,眼睛盯着人群中的赵戬;“欺上瞒下,你们可知是什么罪过?”

    众人再一次惶恐的跪下告罪,皇帝这回没有让他们起来,他说:“这件事我不再追究,日后若是再有发现,以欺君论处。”

    “谨诺,臣等奉诏。”听到皇帝不追究这个事,赵戬在人群中不禁松了口气。

    今日之事可以说是他应对失措,如果开始回答狡猾一些,不让皇帝抓到话柄,皇帝哪能那么快就扯到臣子和君王职分上去?本来好好的正在对阉寺口诛笔伐,他却耿直的被皇帝带着走了。一会等皇帝离开,赵戬少不得要被王允责备一通,连带着尚书台的人都会对他心生怨气。

    “至于蔡邕之事,此案事关紧要,廷尉不可轻下断语。是故……”皇帝看了赵温一眼,赵温见状,立即走到正中跪下听命:“令侍中赵温为使者,持节赴廷尉狱,将蔡邕暂时移交黄门北寺狱。朝会廷议之时,再论不迟。”

    在返程的路上,是由尚书令士孙瑞骖乘,皇帝闭着眼,安然的坐在车上。

    宽大的袍服罩着瘦弱的身躯,随着车子行驶在不甚平整的石砖路上而颠簸晃动。两道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又像是被这摇来晃去的车子弄得心神不安,全然不见刚才在尚书台力压群臣,大权得握的喜悦。

    良久,待车子悠悠转过一个直角弯道。皇帝突然开口说话了:“你知道为什么这未央宫道都如此颠簸,路面不平么?”

    “回国家,自光武皇帝以来,我朝历代先帝虽屡次赴长安郊祭,对未央宫内诸宫殿大体修缮,然此地终究不是国都之处,不能徒耗钱粮,所以有些宫道和小殿未有整修也是应有之意。自国家迁都至此,这三年里虽然有过动工,但规模甚小,用度拮据,更无暇于道路了。”士孙瑞略一迟疑,但还是选择了更为谨慎的答法。

    显然,皇帝并不满意,他把背靠在车壁上,在减轻了部分颠簸后表情未有轻松多少。却见他话语中带了几分不满,生硬的说道:“答非所问,我问的难道就只是宫道而已么?你既然知道我问你的是什么,为什么还要把我当个孩子来糊弄?”

    “臣惶恐!国家英明聪慧,臣哪里敢糊弄!”士孙瑞大惊失色,赶忙伏身拜倒。

    皇帝没理他,只是闭上了眼睛,嘴里哼着一首士孙瑞熟知的曲调,语义中对士孙瑞像是失望又像是期望:“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簪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第三十七章丨早释猜嫌

    “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战国策燕策二】

    “陛下……”士孙瑞听清了歌词曲调之后,跪伏在地,泣不成声。这曲调是乐府里的《行路难》,虽然句词从未听过,应是皇帝自己现做的,但意思非常的清楚,大致是说燕昭王礼贤下士,君臣相得,成就大业的故事。

    他却觉得这是在讽刺自己不如诗中的那些贤士,面对君王的虚心请教,不知报答,居然还惺惺作态。

    天子要做贤君,可惜士孙瑞这等贤士说话还拐弯抹角、藏着掖着。士孙瑞正在那里惭愧的时候,皇帝哼调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他本来打算把李白的这首诗背完的,结果发现自己忘词了。

    尴尬之余,见士孙瑞伏在地上,知道达到了预期效果后,才叹道:“如今正是危亡关头,稍有不慎,社稷便有倾覆之难。我欲礼待贤臣,亲操权柄,奈何臣不信君?”

    这话一说完,士孙瑞身子抖了一抖,仿佛也被皇帝这话打动。

    皇帝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对我一直有所成见,王司徒本性不坏,就是人顽固了些,他诛杀董卓,功在社稷,我却偏偏要与他作对。与他相比起来,我才真的像个视社稷于不顾,一心只想独揽大权的人。我做的这些若不都是有利于朝廷的事,想必你们早已将我视为昏君,又何谈真心辅佐?”

    “臣有罪……臣无颜以对陛下厚爱……”士孙瑞话带哭声,伏着身子不肯起来,声音哀切。

    他确实如皇帝所说的那般,对皇帝有很大误解,如皇帝所说,他一开始确实是认为皇帝只顾着亲政而不顾王允一片忠心,但后来王允逐渐表露出来的专横让士孙瑞分清对错,由此才算是真正归附皇帝。

    在此之前,无论是皇帝想借士孙瑞在尚书台的影响力抗衡王允,还是别的动作,士孙瑞都是推诿再三,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帮助皇帝完成的。如今皇帝发自肺腑的说出这番话来,士孙瑞再也不敢隐瞒,痛心的哭了出来。

    王允这些天实在是让人失望,也正是如此,士孙瑞才从一开始的亦步亦趋渐渐对皇帝真心拥戴,只可惜双方似乎都心有芥蒂,如今幸好皇帝开明,直接说了出来,不然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样子。

    这时,车子停了下来。刘璋把马勒好,从车上走了下去,穆顺也来到车边说道:“陛下,柏梁台到了。”

    “嗯。”皇帝回了一声,看向士孙瑞,此时士孙瑞已经坐起身,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都是红的;“自己整理好仪态,下车之后不要让人看出什么来了。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从今往后,很多事我都还要仰仗着你呢。”

    “臣谨诺。”士孙瑞说完便拿袖子擦拭干净泪痕,整理好着装后便从车上下去了。

    穆顺眼尖,只一眼就看到了士孙瑞的面色有些不对,还没来得及细想,便伸手去将皇帝从车上扶持走下:“刚有内谒者前来禀告,说是太尉马日请求觐见。”

    皇帝点点头,准备让马日到柏梁台来见他,却见穆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还有什么事?”

    “还有……”穆顺愤愤不平的说道:“听人说,侍中去廷尉狱奉诏准备移送蔡邕,却被廷尉宣带人拦了下来,如今两拨人在廷尉狱门口对峙,谁也说不动谁。”

    “好大的胆子!”廷尉宣虽非凉州人,却是董卓走狗,曾经在董卓的授意下弹劾掉多位大臣,董卓死后他见机得快,立即投入王允门下,如今敢拦着代表皇帝的使者赵温,背后一定是出于王允的授意。

    皇帝心里怒极,他实在没想到王允的人会敢这么强硬:“赵温带有诏书,又持节,他凭什么拦着?”

    “据说是廷尉以为黄门北寺狱都是关押宦官的地方,蔡邕作为士大夫不该屈身于哪里,这是于礼不合,希望陛下收回成命。”

    “好、好。董卓一死,众多大臣个个都变得强项起来了。”皇帝气笑道,赵温奉诏宣命,身边按规矩都会伴随着羽林郎,他完全可以凭借武力硬闯,之所以没有,还不是打着顺水推舟把事闹大的主意?

    这恰好契合皇帝本意,强行救下蔡邕除了让自己与王允彻底撕破脸,斗得两败俱伤,让别人看笑话以外没有任何好处。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做做样子,表现出皇帝有宽宥蔡邕的意愿就是了,剩下的,就该轮到那些真正急于营救蔡邕以达到自身目的的人表现了。

    柏梁台高达数十丈,在未央宫西侧,靠近宫墙。其源可以追溯到汉孝武皇帝时期。当时府库盈余,财物积累之多以至于无处存放,所以才有了柏梁台的兴建,用以彰显富强、追求仙道。

    在柏梁台上,向西可以将上林苑和建章宫的风物一览无余,向西南和南方又可以远眺昆明池和沧池,又与东南方的未央宫前殿等建筑群落遥遥相对,更可以往东、往北俯察长安坊市民居。

    此台地势居高临下,位置可谓是得天独厚。可惜建成没多久就遭遇了一场大火,以香柏为梁的各类建筑被焚烧殆尽,后来又经历战乱,只剩下断壁残垣和西北角的一根承露盘铜柱矗立在斜阳里。

    一行人走到柏梁台西边,此时的太阳正逐渐西移。上林苑里到处生长着乱草杂木,皇帝依稀可以看到那些被肆意生长的植物遮盖住的破败离宫殿宇,只是不知道哪一处是种满奇花异果的扶荔宫、哪一处又是千门万户的建章宫?

    上林苑里如星斗般四散分布的大小池沼在阳光下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像是一块块被熔化了的金子镶嵌在地上。

    其中最大的一块便是有三百二十五顷的昆明池,皇帝等人站在柏梁台上远眺昆明池,只见池上金辉灿烂,波光粼粼,池中的豫章台及三丈长的大石鲸漂浮在水上,宛如仙境。

    清凉的湖风从昆明池吹来,一直吹到柏梁台上,使人衣袂翻动,心旷神怡。

    皇帝第一次看到这么动人的景色,不禁动容,感慨道:“虽是遗迹,然而后人凭吊于此,仍可追想当年盛况。”

第三十八章丨柏梁台上

    “天子感之,乃作柏梁台,高数十丈。宫室之修,由此日丽。”【史记平准书】

    连忙赶来的太尉马日上前说道:“陛下乃明君之相,今日决议亲理政务,批阅奏疏,诏书既下,臣等无不奉命,只望陛下励精图治,选贤任能,那么重现武帝的盛景也为时不远。”

    士孙瑞也紧跟着说道:“《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愿国家之志始终如一,如此才不负天下黔首。”

    皇帝好好品味了一番两人的话,目光带着一丝深意,他笑道:“两位说的极是,但光是靠我一人还不行,还得要诸卿力同心,尽职辅佐,才能助我光复祖业。”

    “臣等遵旨。”两人躬身说道。

    侍中和黄门侍郎向来是皇帝的亲信近臣,服侍在皇帝左右,轻易不能远离。但皇帝此时有话要说,特意将他们远远的支开,于是偌大一个柏梁台西侧,只剩下皇帝、士孙瑞和马日这孤零零几个人。

    看到身边就连穆顺都走得远远的,皇帝这才开口说道:“赵温在廷尉狱门前受阻一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如今这朝局实在纷杂,王允有大功于社稷,我狠不下心来去苛责他。久闻马公的盛名,不知可有何教我?”

    太尉马日乃关西大儒,朝中关西士人的领袖人物,王允刺董,与关西士人的合作是他一力促成。谁知道王允事后封赏明显偏心,而且刚愎自用,不听善言,让马日大失所望。

    在蔡邕一事上,马日为其四处奔走,除了存着保全当年兰台好友以外,还有试图借蔡邕一事,树立自己在朝中的威名。

    最近他的作为大有成效,就连颍川豪族出身的荀攸都接受了太尉府的征辟,为其出谋划策,比如这次力劝马日积极向皇帝靠拢以解救蔡邕,就是荀攸的手笔。

    在得知皇帝在尚书台诏旨夺权,又使赵温持节移送蔡邕后,马日就知道自己该向皇帝表示什么了。皇帝成全他救助好友、保全文脉的名声,他自然要代表关西豪族认可皇帝的权力,这是双方不需直言就明白的默契。

    马日斟酌道:“司徒性情刚正嫉恶,初惧董卓权势,故肯折节屈身,缓缓图之。董卓伏诛后,其在私下常谓天下大定,只待关东奉表称臣而已,故而每每待人都无悦色,秉正持重,不愿权宜委婉,是以朝臣多有微词。蔡邕入狱,朝野士民皆以为罪不至死,臣亦面见司徒陈说利弊,奈何司徒心意已决,难以转圜。”

    见皇帝面露沉思,马日继续说道:“司徒有功于社稷不假,但越是如此就越要爱惜名声,这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陛下试想,蔡邕若是无故判死,朝廷既失一大儒,司徒又损其名望,实为不智。陛下既亲临政务,决断万方,岂能坐看司徒陷于不义之地?还请陛下睿鉴,蔡邕一案,宜慎之又慎。”

    马日很巧妙的将皇帝出手干预蔡邕案,说成是皇帝不忍心见王允一错再错,特意匡正。话里话外都占尽了理,皇帝心理焉能不喜,他顺着话头,轻轻一叹:“时事多艰,朝中这才安定多久?我实在不愿再起波折,可今天若是没有你为我解惑,我恐怕还想不到蔡邕一案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来!”

    “陛下重整北军,裁汰无能,提拔良才,正是英主所为。今日又昭告群臣,亲临政务,待过几天,侍中侍郎传扬出去,天下臣民将皆知陛下为中兴之主。届时忠臣烈士为国效命,汉室中兴可图,这些都是陛下如今建立的人望所致。”士孙瑞从旁插话道。

    “治水之功,岂能独归夏禹?当与尔等同心协力,才能克定天下,复兴祖业。”皇帝好言宽慰了几句,眼神随意的掠过侍候在远处的侍郎们,复又说道:“那按你们以为,蔡邕案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马日答话道:“蔡邕曾在狱中上书,言称自己确实有罪,恳请陛下改判其黥首刖足之刑,饶他一命,让他以戴罪之身修撰史书。”

    轻判是题中应有之意,但修史却要另行商榷。

    皇帝突然不说话了,几人就这么屏息静气的站在那里,远处的侍中和黄门侍郎也同样在偷偷张望着这边,不知道天子独自和马日等人在谈论着什么。黄门侍郎丁冲对身边的钟繇使了个眼色,钟繇却摆了摆手,看向了与侍中杨琦站在一起那一伙人,表示不愿在此时讨论。

    于是整个柏梁台上,空旷安静的只有远处池上吹来的风声。

    “马公。”皇帝回头说道:“你可知道以王司徒的脾性,这件事若以势压之,他可能会宁折不弯。另外,修史意义重大,影响后世,有司马迁的先例在前,我必须要慎之再三。”

    马日心里一颤,言之于此,他已经知道皇帝的底线。心里稍有失望,脸色却是如常道:“是故,臣以为当将蔡邕一案付诸朝廷公论,以理服人。若是朝臣皆以为蔡邕罪不当死,王司徒又岂会一意孤行?”

    “朝臣都是这么以为的?”皇帝问道。

    马日不知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士孙瑞见机得快,立即答道:“蔡邕才学出众,又确是不该致死,不仅是臣等这么以为,就连王司徒身边也有为蔡邕鸣不平者。”

    皇帝像是来了兴趣,问道:“这么说王司徒身边那些关东人,也不满其对蔡邕太过苛刻?”

    “正是。”

    夕阳渐已落山头,柏梁台上的风也逐渐变的寒冷了,马日与士孙瑞皆已告退,穆顺也几次想开口劝皇帝起驾回去,可一看到天子那思虑的神情又不敢打扰。

    正在穆顺犹疑不定的时候,皇帝终于开口了,他长长的叹了气,感慨道:“朝局纷扰,直到今日,我才看清祸乱之由啊。”

    皇帝这话像是自言自语,更没有指名道姓的说给谁听,穆顺缩着脖子,不敢贸然回答。

    谁都不是真心实意的想营救蔡邕,马日看似公正无私,其实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打着营救蔡邕的旗号,四处串联同情蔡邕的朝臣,营造舆论,让皇帝不能坐视不理。

    最狠毒的就是,马日提出让蔡邕修史,就连司马迁在编史的时候都会美化李广,又何况出了这档子事的蔡邕?让蔡邕修史,虽然不会明着黑王允,但难保不会给马日在史书上写好话。

    那赵温更是如此,假借皇帝给的节与诏书,在狱门前至而不进,故意与廷尉宣造成对峙的局面,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这一步步走下来,那里是在逼迫王允就范,其实都是在看准了王允宁折不弯的脾性,让他骑虎难下,最终酿成大错。

    无论蔡邕能不能逃脱死罪,王允自诛董之后建立的声望大跌,几乎是无可挽回的事实。到那个时候,他还够资格担起‘录尚书事、总朝政’的权责吗?

    王允要是在朝中一蹶不振,倒下了,借助营救大儒蔡邕所形成的名望,马日可以迅速将王允取而代之,赵谦的地位也将水涨船高。

    可这么一来,要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皇帝不想在解决牛辅、董越等手掌数万精锐的董卓部下之前先让自家乱成一团,而且他也难以预料马日和赵谦的品性会不会抱成一团,架空自己,这些都是需要时间去一一打磨的。

    皇帝虽然自一开始就存了保全蔡邕以获取朝臣拥戴的心思,但如今看马日与赵温等人的表现,他知道自己还是不能把王允一棍子打死。

    良久,皇帝说了一句让穆顺惊叹的话:“是非难定,忠奸难判。董卓进雒阳的时候未必就想着扰乱朝纲,可能还真存了伊尹、霍光的心,只是在后来因人因事,才步步走错。如此看来,王允、马日也都未必……”

    皇帝的声音渐渐的被风声遮盖,穆顺一时也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只知道眼前这个天子突然没了谈性,随即吩咐人去传唤远处的侍中、黄门侍郎以及奉车都尉,打算起驾回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皇帝特意让王斌随驾骖乘,但皇帝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像是累了,又像是在独自沉思。

    在抵达宣室,皇帝准备走上台阶,让侍中们散职离去的时候,他才开口当着众人的面对王斌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现在我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这车子行在未央宫道的时候,都是如此的颠簸不平了。”

第三十九章丨无猜心事

    “玉人贪睡坠钗云,粉消妆薄见天真。”【忆江南】

    王斌一头雾水的离去,前脚刚走,掖庭令苗祀就过来了,他站在殿门边,往里探看,时不时打量皇帝的脸色。

    皇帝这时正好抬头,一眼就看到鬼鬼祟祟的苗祀,心里正觉得奇怪。

    反倒是穆顺大迈一步,走到苗祀跟前。他素知苗祀人情练达,善于保全,自己又与苗祀起过龃龉,此时不知道对方是在打什么主意。但还是让穆顺心里非常警惕,说道:“内谒者掌内外传旨通报之事,掖庭令要求见陛下,为何不先由内谒者转告?还弄得如此古怪?”

    皇帝没有说话,也拿探询的眼光看着苗祀,并在等待他的回答。

    以前穆顺还在尚药监时,对自己处处阿谀奉承,如今仗着皇帝的宠信,居然连他都不放在眼里了。苗祀心头不悦,斜瞟了穆顺一眼,为自己抗辩道:“奴婢有急事要求见国家,却一时没寻到内谒者,还以为陛下不在宣室,便想先来看看。”

    穆顺有意报当日之仇,假意责备道:“既然你已看见国家了,那刚才何不进殿?反倒是探头探脑,形迹可疑。”

    这简直就是得理不饶人,苗祀在心底冷笑一声,不再理会穆顺,索性把头埋了下去,尽显委屈,一副请皇帝主持公道的样子。

    见苗祀态度不恭,让穆顺有些着恼,本来自尚书台夺权一事之后,穆顺见宦官势弱,故而打算与苗祀摒弃前嫌,联合对外。在此之前,他便想着先敲打敲打苗祀,好让他知道宦官之中将以谁为主。

    哪知苗祀根本不怕穆顺的敲打,还摆出一副有理的样子。如此一来,倒显得穆顺仗势欺人了,碍于皇帝在场,他一时发作不得,只得咬牙记下这笔账。

    团聚宦官共抗士人,那是穆顺的一厢情愿。苗祀虽然在身体上是个宦官,但他曾经也是士人中的一员,天然的就对士人有好感,如何会支持穆顺的打算,再者说,他又岂会乐意让一个小辈骑在自己头上。

    皇帝对穆顺狐假虎威的做法视而不见,甚至有意扶持穆顺去制约心向士人的苗祀。宦官是把双刃剑,既能维护皇权,制衡士人;又能危害社稷,造成暴政。

    见火候差不多了,皇帝示意穆顺让开到一边,给苗祀自辩的机会:“你有什么事情,可如实说来。如果是又是那些话,就不用说了,我这几天没有心思,不想去掖庭。”

    当日苗祀也是为了请皇帝临幸掖庭,中途却因穆顺的事情搅了局,那次皇帝正在跟苗祀杠上,事情便不了了之。没想到过了几天,苗祀又来了。

    劝谏皇帝多临幸妃嫔,好为皇室诞下子嗣,这是掖庭令的职责所在。但重点是,首先皇帝得要有这个能力啊,一个十二岁的童子鸡,和妃嫔躺在床上睡一觉就能生孩子了?

    皇帝表示能不能不要这么绿。

    抛开皇帝个人身体硬件不达标以外,皇帝本人其实是对宫里那些十四五岁的萝莉提不起兴趣来,想玩养成又没有时间,更何况现在是搞这种事的时候吗?

    苗祀看也不看穆顺一眼,稽首道:“是,国家忧心社稷,兼以大病初愈,实在不宜操劳。可是宋贵人最近几天夜难安寝,茶饭不思,说是想见国家一面。”

    “请太医了没有?”皇帝问完,脑海中立时浮现出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在宛转的庑廊上不停的奔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这是皇帝本身记忆中,为数不多的一抹亮色。

    皇帝也受到身体原主人的情绪感染,挂念道:“确实是很久没有去找她了。”

    说完皇帝便立时有了动作,他连衣服也没有换,径直往门外走去。苗祀紧跟着皇帝的脚步走下殿阶,但始终落后一两个台阶,他躬着身子说:“已经请了,太医诊断说是忧思所致,只要国家前去探望一下,便可治愈。”

    穆顺知道皇帝要去哪儿,赶紧先跑下去预备车马和鼓吹。

    但凡在宫中任事的人,就没有不知道宋贵人的,贵人名叫宋都,是扶风平陵人、故常山太守宋泓的女儿。

    三年前皇帝在雒阳被立为帝,董卓想在士族当中选一批女子进宫,鉴于董卓往日劣迹,士族又对风雨飘摇的皇室没多少信心,都不愿意将家中女儿送进宫里。

    只有不其侯伏完和故常山太守宋泓愿意把女儿送进宫中,于是双双得封贵人。

    这两个贵人中,伏贵人自然就是历史上的伏皇后,忠厚老成,不为皇帝所喜。而宋贵人年纪比皇帝还小一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活泼好动,很讨皇帝喜欢,是皇帝最亲近的玩伴。

    皇帝坐在銮车上,脑中回忆着这具身体与宋贵人的种种往事,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触动了皇帝来自后世的灵魂与心弦,在他穿越之前,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于他幼时的记忆中。

    车驾很快出了前殿,从一旁的宫道直接行使到了前殿后面的掖庭。

    得到消息后,宋都带着若干侍女宦官出殿迎接皇帝,宋都虽然年纪小,但毕竟出身豪族,有板有眼的行完礼后,皇帝便让众人退下。

    这个时候宋都的小孩心性就表现出来了,她捉住皇帝的手,又是担心又是埋怨的说道:“皇帝哥哥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找我呀?宋都知道你病了之后,每天都在担心你,可皇帝哥哥连一句话都不让人带过来。”

    说完,她竟蹙起了眉尖,眼角流下两行泪来:“皇帝哥哥是不是不要我了,以前你可是天天都陪我玩的。”

    皇帝本能的伸出手去捏对方的鼻子,笑着哄道:“最近事情太忙,我实在脱不开身,这不得了空就过来了么?听掖庭令说你最近几天茶饭不思,说是想见我?”

    宋都的鼻子不知是被捏的还是哭的,有些发红,她别扭的说道:“哪有茶饭不思,掖庭令尽在哪里乱说。”

    “哦?”皇帝看着对方傲娇的样子,心里泛起一丝喜爱,忍不住捉弄她:“既然没有什么事,那我就先回宣室了。”

    宋都当了真,立即着急了起来,连哭都不哭了:“啊,不要!我、我、哎呀!我头好晕!”

    皇帝哈哈一笑,这么多天骑马锻炼所付出的汗水终于有了成效,他将吵着闹着的宋都一把抱起,往殿内走去。

    宋都又羞又怕,手挽着皇帝的脖子,把头埋在皇帝胸前不敢抬起来。

    皇帝今天刚在上林苑骑完马,回来后又立即赶往中台训斥尚书,这一路马不停蹄,虽然事前更衣沐浴,但身上还是有些许汗味。宋都轻嗅着皇帝身上的汗味,脸顿时就红了。

    两人来到殿内,皇帝将宋都缓缓放下,各自坐好,皇帝问道:“这几日我不在,你都过得可还好?”

    听到这里,宋都立时从少女的憧憬中回过神来,嗔道:“一点都不好!皇帝哥哥就知道忙,都不来找我了。”

    见皇帝正欲解释,宋都立即说道:“我知道董太师死了,现在是陛下做主,事情忙些。但陛下也不能一刻都不来看我呀,陛下不知道宋都一个人在这里有多没劲,几次都想跑去宣室找你,可都被掖庭令拦着了。”

    皇帝奇道:“不是还有伏寿么,她不愿陪你?”

    “她?”宋都吐了吐舌头,“寿姐姐太没劲了,做什么事都要讲规矩,闷得很。”

    皇帝笑了,伸手从案上拿过一只杏子,在手上把玩着,心里想到;‘伏寿的性子沉稳有度、落落大方,不如宋都跳脱,这段时间自己没来掖庭,她一句怨言也没有,能识大体,在这个年纪的女子中已经很了不得了。’

    “好了,我也知道你在掖庭憋闷的久了。过些时日等我空闲下来了,再带你去上林苑如何?到犬台宫骑马也好、或者是在昆明池乘船、若你喜欢,还可以去扶荔宫等处摘新鲜的杏果。”皇帝近日常常去上林苑,对上林苑的遗迹景观如数家珍。

    宋都的眼眸亮了下:“真的吗?可是我听说,上林苑早在一两百年前就烧干净了。”

    “那只是离宫殿宇在王莽、赤眉之乱的时候遭到了兵燹,化为焦土。”皇帝拿着杏子,在手上转来转去,就是不吃它:“但是上林苑的昆明池、果林等景物都有留存,我们去了就回,不留宿,也自然就不需要离宫落脚。”

    “好呀。”宋都高兴的说道,她把肘撑在桌案上,身子半倾,一双有神的大眼睛看着皇帝,忽闪忽闪的、灵动极了。“那皇帝哥哥什么时候才有空闲带我去上林苑?对了,皇帝哥哥也要把寿姐姐带去,她像我祖母一样,整天闷在屋子里不出来,再这样会发霉的。”

    皇帝呆呆的看着宋都连珠炮似得说话,宋都机灵、跳脱、纯真的个性深深感染到了他。这是皇帝穿越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这样一个不以他是皇帝而心存畏惧、刻意讨好;不以身在宫中而磨去棱角、故作成熟。

    他现在算是真的明白,为什么每当回忆起这局身体原本的主人与宋都在一起的记忆时,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感到快乐。

    因为她是刘协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第四十章丨掖庭贵人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兮。”【诗经郑风】

    椒房,是皇后所居殿名,亦称椒室,处于前殿之北,是名副其实的后宫。它与前殿、宣室位于同一条中轴线上,两侧去羽翼般分布着数十个尚且完好的宫殿,这些宫殿宛如臂腋,环抱椒房殿,这整片宫殿群便称之为掖庭。

    如今中宫未立,皇帝身边仅有伏寿、宋都两个贵人。在身边奴仆宦者缺乏的情况下,为了节省资源,两个贵人都安排在了椒房殿的东西两阁。一来可以互相照顾,二来也能交流往来,不至于独居寂寞。

    椒房殿东阁中,宋都正与皇帝说说笑笑,看着宋都被自己的一个笑话笑得花枝招展,皇帝心里没来由的一阵舒适惬意。自从穿越以来,总是忙于应付接二连三的大事,很少有这么全身心放松的时刻了。

    两人坐了不多久,住在西阁的伏贵人在得知皇帝驾临椒房后,也赶过来觐见。

    皇帝立即召见了她,只见伏贵人款款而至,她长的一团和气,眉宇端庄,没有宋都那样的灵气。虽然才十三岁的年纪,但一举一动无不遵循觐见的礼制,像个刻意装成熟的小大人。

    “你来的正巧,刚想让太官令他们送膳食来,我们三个干脆就在一起用。”皇帝笑着招呼道。

    伏寿嘴角牵起一抹微笑,随即拜谢道:“谢陛下。”

    皇帝觉得无趣,面上的笑容逐渐淡了几分。

    宋都见了,立即缠着伏寿道:“寿姐姐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果脯?”

    “在陛下面前,不许胡闹。”伏寿毫无威慑的小声责备道,最终还是在宋都的嬉皮笑脸中败下阵来:“我哪的果脯都被你吃完了,现在只给你带了蜜饯,你若是不愿意吃,那便算了。”

    皇帝在一旁沉默的看着伏寿与宋都二人如姐妹般嘘寒问暖,尤其是伏寿,自始至终都是温言细语,态度和善,像个温柔的大姊,丝毫不以宋都偶尔犀利的言辞动怒。

    他细细观察了之后,发现伏寿虽然外表老实忠厚,但并不愚笨,与宋都说话时率真情深,是个秀外慧中的人。

    夕阳在窗棂上洒下一抹红艳的余晖,太官令孙笃这时带着人送来了膳食,三人无声的将各自的羹汤用完。

    饭饱之后,伏寿的脸颊似是被灯火映照,浮现出一抹红色。她比大大咧咧的宋都要细心的多,适才悄悄观察,她发觉皇帝的气质、谈吐都与以往不一样,浑然是孩童一夜之间长大,变得成熟稳重。

    她有十三岁了,入宫之前没少受过母亲的‘教导’,此时正出神的想着女儿家的心事,竟是不曾发觉宋都连声叫了她好几次。

    “啊,什、什么?”

    宋都仔细盯了伏寿好一会,说道:“寿姐姐你刚刚在想什么?你以前可从未这么走过神。”

    伏寿像是做坏事被人撞见,支支吾吾,一时想不出合理的说辞来搪塞。无意间又撞上皇帝投来的眼神,那眼神深邃沉静,让伏寿愈加不知所措。

    这时穆顺从外面走进来禀报:“万年公主求见。”

    伏寿这才从窘迫中缓过来,见皇帝与宋都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她悄悄松了口气。

    皇帝正想说些什么,便只听一阵玉石交击的叮当声从门边传来,一位身披衣,装扮华丽的女子走进殿中。她发梳堕髻,眉目姣好,长着一副瓜子脸,肤色白净,模样与皇帝有几分相似。既不似伏寿那般拘谨、也不像宋都那样活泼,整个人显得落落大方。

    只是神情太过冷淡,倒还不如宋都叫人亲近。

    万年公主对皇帝行过礼后,也不坐下,便往那一站,饶是宋都嬉笑惯了的,此时也规规矩矩的坐好。

    皇帝知道她是孝灵皇帝的长女、在历史上籍籍无名的万年公主刘姜。她比皇帝大四岁,心智早熟,在后宫没有太后、皇后主持大局的情况下,万年公主刘姜俨然是掖庭的半个主人。

    “隔着老远就能听见这里头的笑声,也不知你们在谈些什么。”刘姜看了眼故意装乖乖女的宋都,平静的说道:“是有什么好笑的故事么?”

    皇帝心里头其实是有些敬畏刘姜的,不仅是因为刘姜拿得起主意来,更是因为刘姜在这三年里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气氛逐渐僵硬,皇帝干笑道:“不过是几个笑话罢了,不值一提。皇姐可曾用过膳?”

    刘姜面色稍缓,回道:“来时已用过了,多谢陛下费心。”

    有刘姜在,就连宋都也没了说话的劲头,四人之间说番话总要冷几次场。伏寿还在为先前的念头而忐忑,见天色渐晚,心里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最终还是害怕占据了上风,草草说了几句后便借故告退。

    这下可苦了宋都,她不像伏寿,身为客人,推辞一番就可以走。如今众人都在她的居所,她有心躲避刘姜,又能躲到哪里去?见刘姜还没有走的意思,宋都脑中灵光一现,想出了一个赶人的点子。

    她用手捂嘴打了个哈欠,露出无精打采的模样。

    这很快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停下话头,关切的说道:“时候不早,你快些安歇吧。”

    说完皇帝便站了起来,准备离去:“我下次再来找你。”

    这可出乎宋都的意料之外,她本来只想借瞌睡让刘姜识趣离开,没想到刘姜还没动作,皇帝却要被她哄走了。宋都心里极为后悔,恨不得立即抱住皇帝,不让他离开。刘姜平日里最不喜欢有人玩弄心计,如果知道了宋都是在装困,还不知道要怎么责备她。

    眼看着皇帝就要走了,宋都又是后悔又是不舍,表情十分复杂。

    皇帝还道是宋都舍不得她,像兄长怜爱妹妹似得,特意伸手揉了揉宋都的脑袋,随即转身离开。他这一走,刘姜也跟着起身,淡淡的看了宋都一眼,那眼神让宋都不寒而栗,仿佛知道了什么一样。

    椒房殿外的宫道上,皇帝与刘姜并肩走着,初升的月亮将光芒撒在宫宇槛瓦上,照出了亮堂的路、也照出了墙角的影。中黄门、卫士及郎卫们吊在后头、或持着灯笼走在前头,刻意留出一段距离给这对嫡亲姐弟谈话。

    “陛下这几日倒像是换了副模样。”刘姜侧过脸来看向皇帝,意味不明的说道:“若不是从小一起长大,我刚才还以为认错了人。”

    皇帝心里明白这个姐姐的城府与手腕,能在这几年皇室的风波中保全到现在,除了她本身就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公主以外,自己明哲保身的能力也是原因之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朝廷尚且今非昔比,更何况于人?”

    刘姜目光一缓,将视线移到两人跟前的影子上,说道:“陛下能有今日这样的变化,对汉室、对朝廷来说都是件好事。只不过,董卓在时,司徒王公曾对我等颇多维护,对朝廷也是尽心尽力。陛下这几日的行径,虽不说是错的,但未免对王公太过苛待了。”

    王允曾经对皇帝与刘姜二人百般维护不假,但这并不代表皇帝就要顾念这个恩情,去容忍王允在朝廷上的一家独大。而刘姜毕竟是一个女子,不懂什么政治斗争、帝王心术,只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像皇帝在董卓一死立即就与王允作对的行为,在刘姜眼里无疑是过河拆桥,是她所不喜的。刘姜刚才就想跟皇帝说这些话,只是碍于伏寿与宋都两人在场,只好把话憋到了现在。

    在得知董卓被杀的消息后,刘姜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平时对自己千依百顺的皇帝,让他重重的封赏王允,既能奖励诛董之功,又能报答回护之恩。

    因为在刘姜的认知中,皇帝虽宽爱仁厚,但缺少主见,不是一个平天下的料子,既然如此,何不索性把朝政全托付给王允,让他为汉室效命?王允既有能力、又有名望、对朝廷忠心耿耿,有霍光辅佐昭帝的典故在,汉室复兴岂不是指日可待?

    刘姜的这个想法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的,也是非常正确的选择。在王允的忠诚与能力得到保证的前提下,适时的放权,确实能够很好的保存汉室高高在上的威严,同时也能使皇帝处于一种超然的地位,让所有威胁都不会直接波及到皇帝。

    而现在皇帝不是那个有德无能的刘协,自然不会甘心做出刘姜的选择,因为他有自己认为的路要走:“这天下,说到底还是我刘氏的天下。如今四海之内民不聊生,我既为天子,自当由我还复天平,岂能交由他人之手?”

    皇帝停下了脚步,站在掖庭与前殿交接的门阙下,转身看向刘姜:“王允即便忠于国家,但他所为若是与我背道而驰、或是对我横加阻挠,哪怕他有诛董大功,对我等有回护之恩,朝廷之大,我也容不下他。”

    “那陛下为何就不能给王公一个机会。”刘姜脱口道:“陛下与王公若是能君臣一心,岂不是万民之幸?”

    “我倒是想给他机会,可他偏偏一意孤行。更何况……”皇帝喟然叹道,语气里流露出遗憾与慨然,甚至有些讥讽:“有人未必愿意给他这么个机会。”

    看着皇帝逐渐走远的身影,刘姜伫留在原地,因刚才那一番话而陷入了沉思。

第四十一章丨寒宵独坐

    “夙夜所为,得毋抱惭于衾影;光阴已逝,尚期收效于桑榆。”【围炉夜话】

    未央宫秉持着前殿后寝的格局,前面小殿和中殿路寝是皇帝进行大朝、常朝的地方,后殿宣室殿则是皇帝退朝后生活起居之所。宣室殿地方阔大,按前堂后室的格局建造,中央的大堂仍可作为视事之用,也可以处理政务、发布诏令。

    旁边还有另外的小室和小堂可以单独召见臣子以及宴饮,宣室殿的后面是皇帝每日休息睡觉的地方,被称作正室或正处。

    宣室殿可谓是皇帝最私密的地方了,为了保证安全和**,皇帝自打董卓死后便开始整肃宫纪,将所有身居宦职的士人以各种名目改任他职,并清除了阿附董卓的宦官。

    尔后又让小黄门穆顺随侍陛前,将一批新招进的中黄门排除在外,不得进入正室。只在皇帝身边留下了几个从雒阳来的、皇帝还是陈留王时就开始侍奉着的亲信黄门,力求忠心可靠。

    穆顺对皇帝的这一系列命令求之不得,他走马上任后,借此大力排除异己,整肃宫中宦官队伍。他也确实有手腕,短短时间内便让未央宫焕然一新,再也没有什么士宦不分,皇帝一点风吹草动就闹得内外皆知的情况。

    而皇帝为了防止穆顺势大,以及安抚士人之心,特意让苗祀主省中诸宦,来制衡穆顺。

    董卓死后的这几天,日月清净,天气晴朗,夜间微风不起,气温舒爽宜人。

    穆顺悄无声息的从室外走进来,虽然他很快就关上了门,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发出了一丝响动。

    皇帝一个人还坐在桌案后,右手撑着下巴,偏头看向左手拿着根展开一半的竹简。不过他的心思显然没放在书上,目光涣散,眼皮低垂,像是快要打瞌睡了。

    在就他要入睡的当头,突然被穆顺进来是发出的声响弄醒,他意识从混沌中醒来,揉了揉眉头:“什么时辰了?”

    “刚过亥时二刻。国家,明天还有常朝,不如先去安歇吧?”穆顺走上前来,大着胆子从皇帝手中接过竹简,做好标记后,将其卷好放置一边;然后主动帮皇帝揉起额头来。

    穆顺未经允许就做出了这一系列的举止,放在旁人眼里都习以为常,就连皇帝也没有怪他擅自做主的意思,可见皇帝对穆顺的宠信。

    竹简上的字虽然是汉隶,皇帝凭着这具身体的记忆勉强还能识得,但书上没有句读和分段,这些都得靠自己去辨认断句,再加上一些不认识的典故,皇帝看的头都要大了。

    在油灯下长时间看书极为伤眼,皇帝闭上酸胀的眼睛,虽然今天又是上林骑马、又是中台诏对、还去了掖庭,忙的脚不沾地。此时仍不愿去就寝,任由穆顺在眼角处揉动,借此疏解疲倦。

    像是没听到穆顺的话,皇帝自顾自的说道;“那个偷东西的奴婢,南北卫士令和左右都候可逮到了?”

    穆顺手上动作一滞,他没想到时过三天,皇帝竟还记得这琐事。

    董卓死后,人心震动不安,再加上穆顺新官上任,要重新整肃宫中宦官,导致几个新招进来的奴婢趁着宫中混乱,偷了掖庭宋贵人的饰品。正在他们准备逃出去的时候,在司马门被巡视的都候给当场拿下。

    其中有个贼见机逃窜,藏匿于宫中,宫卫花了三天时间也没抓到。让皇帝大感恼火。

    这毕竟是穆顺刚上任就发生的恶**件,无疑是在打穆顺的脸,穆顺知道皇帝对此事十分关切,不敢马虎,连忙保证道:“还请国家放心,奴婢会督促掖庭令和卫士令严加查找,绝不扰乱国家和掖庭诸贵人的安宁。”

    这几天他也差不多摸清了皇帝的性情,知道皇帝心底十分没有安全感,所以很在意自己的安全和私密。

    如今宫中不知哪个角落里躲着一个偷盗的奴婢,虽然他未必有胆量闯入前殿,但老让他躲在宫里,迟早是个隐患。但未央宫虽然占地广大,那贼子就算再能躲也不能好几天不吃不喝吧?

    卫士令和掖庭令的意思,是要守住膳房和库房,那奴婢受不了饥饿,迟早会铤而走险,将其抓获。

    没想到皇帝却对此嗤之以鼻,他不屑的说道:“守株待兔,他们忙活了三天,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未央宫那么多殿宇,为什么不逐一排查,偏偏要用那么个蠢方法。那奴婢要是走投无路,劫掠宫人、放火烧殿或是惊吓到万年公主和两位贵人了怎么办?我看他们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找!”

    穆顺汗颜,这法子虽然不是他想的,但他也是同意了的,如今皇帝骂想这个办法的人蠢笨,岂不是把穆顺也给骂了?

    他苦着脸说道;“国家有所不知,这未央宫城少说也有上百座殿阁,除了侍从值守待诏的承明庐和尚书台,宦官署、尚方和少府衙署,还有这前殿、掖庭有人常住之外。剩下的都是些空置殿宇,那奴婢估计是躲在哪个偏僻的小院里去了。宫中兵卫人手不足,所以找起来很麻烦。”

    皇帝陡然睁开双眼,目光如电,直刺穆顺,话语中带着一丝怒气;“你当了几天小黄门,看来收了不少好处,竟然开始在为他们而辩护了?”

    皇帝突如其来的不满,吓得室内所有侍奉着的黄门伏身在地,稽首不起。穆顺跪在一旁,低声告罪道:“这些都是卫尉府的主意,奴婢也没办法,还望国家恕罪……国家若是不欲让兵卫去寻,那是否要传旨光禄勋,让郎卫们来找?或者直接让羽林监入宫来寻?”

    两汉以降,护卫宫殿者主要有郎卫和兵卫。光禄勋率虎贲、羽林、五官等郎官为郎卫;卫尉率剑戟士为兵卫。郎卫负责宫殿警卫,保护皇帝和后妃的近身安全;兵卫负责昼夜徼巡、守卫皇宫。

    再加上执金吾巡视京师、护卫仪仗;北军五校拱卫京城,镇守三辅,这些犹如一道道保险,组成铜墙铁壁,全方位保障着皇帝的安全。

    而此时光禄勋邓渊出身南阳邓氏,卫尉张喜出身汝南张氏,都是关东士族在朝廷里的代表,是王允的铁杆支持者。想要彻底掌握军权,就非得要先从身边的军队抓起。

    “此事还不能让郎卫们参与进来。”皇帝想也没想就脱口说道,他侧过身看向跪在地上的穆顺,正色道;“这奴婢一日未被缉拿,我心中一日不安,若是被他躲进哪间殿宇,扰了先人,我作为汉室子孙,更是难辞其咎!你以后不要管这事了,我不是信不过你,而是另有计较。”

第四十二章丨月晕础润

    “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秋声赋】

    穆顺心头一惊,皇帝的城府他早已见识过,董卓伏诛当天尚书台前后发出两道圣意相违的诏旨,以及皇帝与司徒王允争抢军权的事情闹得朝中人尽皆知,虽然事后还是皇帝做出了退步,撤回了一道诏书。

    但穆顺还是越想越是觉得其中有诸多疑点,要知道皇帝自大病后性子变得沉稳镇定,喜怒不形,更是将在朝堂混迹多年的尚书侍中们摆弄得团团转。

    试想这样沉稳聪慧的皇帝,又怎么会因为王允的几句言语就轻易让步呢?

    他似乎明白了皇帝此举背后的不怀好意,他也相信很多人比如尚书令士孙瑞、侍中杨琦都知道皇帝的用心,就算是王允本人应该也清楚明白,但碍于各自的立场和性格,一方是看破不愿意说破,一方则是看破不屑于说破。

    朝政的事,穆顺自觉还得多观察观察,在学习这些门道之前,最好还是少发表看法为妙。

    而这一次缉捕宫中罪奴,恐怕皇帝也是有深远的打算。

    未等穆顺回答,皇帝突然掩口打了个哈欠,由于盘腿坐的时间太久导致小腿发麻,试图从榻上站起来时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穆顺赶紧起来扶住皇帝的手臂,并试图牵引着皇帝去脱衣睡觉:“国家,时候不早,您今天又是检阅北军、又是呵斥尚书们也乏累了,不如就此安歇吧,明日还有常朝呢。”

    “时候还早着呢,不就是个常朝么,又不是大朝会。”

    最近这两次的朝会都是王允的一言堂,朝堂之上遍布王氏一党,哪怕有士孙瑞与杨瓒等人为皇帝张目,也难敌王允势大。皇帝虽然不赞成马日等人试图击败王允,取而代之,但对于削弱王允的势力还是乐见其成的。

    穆顺权当没听见皇帝随口说的埋汰话,他将皇帝扶至床榻边,自有几个久候多时的中黄门上前帮皇帝宽衣解带,皇帝也不阻拦,闭着眼睛展开双臂,任由他们服侍。

    趁这时候穆顺俯身把床榻上的被褥抚好,帷帘也放下了一半,且听皇帝说道:“这两天舅父家府上应该很热闹吧?”

    穆顺铺好被褥,侧身对皇帝说道;“蒙国家的恩赏,国舅既是执掌北军,又得封都亭侯,这两天他们家门口尽是些想要拜访的人。不过国舅把大门紧闭,除了几个日常来往密切的好友以外,其余人都一一谢绝了。”

    皇帝闭着眼睛,像是在一边听一边假寐,他点头道;“我这个舅舅,别看他没当过什么高官,可这为官之道,不比那些卿臣们差。办事得力,又为我省心,若是朝中大臣都如他们这般该有多好?”

    “国家说得是。”穆顺将皇帝服侍到床榻上躺好,掖好被角,避重就轻的答道;“国舅一家办事牢靠,恪职尽守,到也不枉费国家这一番提拔……”

    呼!

    一阵狂风突然吹开了一扇窗户,木窗吱呀一声在墙上拍的砰然作响,冷风在室内旋绕一圈,顿时吹灭了所有的灯火。室内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吓了一跳,本来半睡着的皇帝此时也翻身而起,坐在床上警惕的往窗口张望着。

    穆顺又惊又怒,气得不顾仪态,对那些战战兢兢的中黄门喝道:“是哪个混账没把窗子关严实!”

    “够了。”皇帝此时睡意全无,就穿着件白色单衣,赤着脚走到窗子边上往外看去。

    未央宫前殿建在龙首山上,前面小殿、中殿路寝以及后殿宣室如台阶般依次升高,位于宣室殿后的正室更是居高临下,高达数十丈,再加上夜间守卫,几乎没人能爬上来。皇帝表面上很镇静,但直到亲眼在窗边瞧见了正室与地面的高差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今晚谁关的窗,以后不用来跟前伺候了。”

    “唯。”穆顺走到皇帝身后,将一件外衣披在皇帝身上,看着皇帝单薄的身子,有些心疼;“国家的病才刚刚好,窗边风大,小心别又着了凉。”

    皇帝心知这具身体太虚,禁不起夜里风吹,不然他还真想趁夜出去走走,比如到柏梁台去风乎高唱,咏月而归。他意犹未尽的看了看天上的那轮皎月,今夜群星隐蔽,唯有一轮孤玉盘飞悬于天际云端。完满的月亮四周有一圈淡淡的光晕,月光皎洁,下照四方,照亮了黑黢黢的未央宫以及整个长安城。

    大风自南来,层层黑云趁着夜色逐渐靠近天上的明月,像只伺机噬月的天狗。

    “要变天了。”皇帝喃喃自语道。

    穆顺刚刚不慎走神,没注意皇帝说了什么:“啊?”

    见穆顺发楞,皇帝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今晚是何人在尚书台和承明庐值守?”

    穆顺闻言,心知皇帝这回是真的睡兴全无,要找人彻夜长谈了。常朝又称外朝、日朝,每五日一朝,这是从孝宣皇帝开始就逐渐形成的制度。自历代皇帝逐渐加强尚书台的职权后,常朝便只是臣子对皇帝例行朝见,一般不会讨论什么重大机要的国事,只会在朝会后由皇帝召集亲信官员在宣室召开小朝会商议机密,又称内朝。

    尽管如此,皇帝也得卯时起床,在辰时前赶到中殿路寝会见朝臣。皇帝今天要是晚睡,明天穆顺估计得好一阵折腾才能把皇帝哄起来,说不定还得受比平常还大的起床气。

    皇帝平日里脾气温和,从不无故责罚奴婢,心情好时哪怕一个中黄门都能和他开几句玩笑,深受宫中宦官宫女的爱戴。但皇帝就一点不好,那就是有起床气,这是他从前世带来的习惯,没料到这一世的皇帝身上也是有这个毛病。每当皇帝没睡好就被叫醒时,发起火来,那才让穆顺等近臣见识到什么叫天子之怒。

    想到这里,穆顺更是有苦说不出,皇帝威信益重,日渐成熟,绝不能当孩童去哄,他只得如实道:“禀国家,按轮值名册上的安排,今夜在承明庐内值宿的是侍中刘艾,黄门侍郎射坚。尚书台哪里,则是尚书郎吴硕和潘勖。”

第四十三章丨夜分乃寐

    “人不相信,由政之不平也,政之不平,吏之罪也。”【亢仓子政道】

    依汉制,除了尚书台需要每夜留人值守以外,承明殿两旁的庐舍内也要安排侍从大臣每夜轮守,以备传召。

    在这四个人里,除了黄门侍郎射坚因为王斌的关系,得以被皇帝亲近以外,其余三人,皇帝只是粗略的知道他们的履历而已。比如刘艾,河内人,原是陕令,因为交结董卓得以成为太师府长史,备受亲信。由于脱身得早,又参与王允诛董大计,为其传达情报,立下汗马功劳,董卓死后,其侄子侍中董璜被杀,王允为了酬功,同时也是为了监视皇帝,特拜刘艾为侍中。

    皇帝虽然不喜欢王允在身边安插亲信的任命,但出于麻痹王允,让其自大,多方树敌的目的,他还是捏着鼻子认了下来。而刘艾低调谦逊的作风,和深厚扎实的学识,很快就博得了皇帝的好感。在皇帝眼中,刘艾在怎么也是汉室宗亲,当初委身事董的时候都不忘本心,敢于刺董,这回虽然投身王允门下,只要找着机会,未尝不能拉拢一二。

    至于两个尚书郎,尚书郎吴硕,为人狡诈,好投机钻营。董卓得势,他就投入董卓门下。王允诛杀董卓后又立即倒向王允,谄媚逢迎。当初蔡邕下狱,尚书台摄于盛名,无人敢拟诏,唯有吴硕亲自拟写了将蔡邕下狱论罪的诏书,并将此当做了给王允的投名状。

    与之相比,另一个尚书郎就正直多了,潘勖,字元茂,荥阳中牟人,是尚书台二千石曹下侍郎,参预司法诉讼等事务,聪敏有才,又通晓国朝典章故事,又正是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可谓是年轻有为。

    内谒者令李坚在殿外一传就到,他掌管内外传旨通报之事,凡是皇帝召见大臣,都由其传达引见。穆顺一人得道,过往相识鸡犬升天,各获官职。李坚比穆顺年长二十余岁,曾是孝灵皇帝的西园鼓吹,擅长《舞》,孝灵皇帝喜欢文艺雅乐,西园鼓吹就是他常在西园游玩时组建的一支乐队。

    后因遭乱,他随洛阳余宦迁往长安,由于在穆顺危难时对其多有照顾,穆顺发达后将其视为亲信,向皇帝举荐为内谒者令。

    他从外面小趋着近前来,跪下稽首道:“国家唤奴婢有何吩咐?”

    “我见着月色还不错,起了些兴致,想找人说说话。你去承明庐和尚书台传旨,宣黄门侍郎射坚,尚书郎潘勖二人来见。”皇帝看在王允的面子上,觉得不能太冷落吴硕,免得吴硕在怀恨谮言;“尚书台不能无人值守,尚书郎吴硕值宿中台,劳苦可嘉,让太官令孙笃送些膳食过去。”

    承明殿在未央宫北,距石渠阁不远,历来是著述校对经典的地方。而承明庐是承明殿旁边的小屋,专供值宿的侍臣居住。黄门侍郎射坚还处于睡梦之中,在以往皇帝从未深夜召见过值宿侍臣,所以这让射坚在接到传旨时有些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更衣梳洗,小心不吵醒隔壁房间的侍中刘艾后,跟着李坚来到宣室,见到皇帝正在与尚书郎潘勖相对而坐,不发一言。

    射坚很不适应此时尴尬的气氛,他赶紧近前,在离皇帝还有几步远的地方跪下稽首:“黄门侍郎臣坚叩见陛下,奉诏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尚书郎潘勖比射坚早来一步,所以皇帝与他先说了会话,聊得也不是别的,正是近来引起各方关注的蔡邕案。

    正在与潘勖说到关键之处的皇帝注意到了射坚,他嘴角含笑,神采奕奕。

    果如内谒者令李坚所说,皇帝确是失眠睡不着,想找人说话:“承明庐距宣室少说也有段路程,就算乘车也得花费一些功夫,何况我又是深夜宣召,你来的迟些也不打紧。你且起身,近前说话,刚才潘郎与我说起蔡中郎入狱一事,以为其虽有阿附董贼之实,但未犯大罪,不该论死。你是怎么想的呢?”

    内外皆知,董卓被诛之时,蔡邕正与司徒王允对坐,在得闻董卓死讯,蔡邕为之而叹,神色动容,有缅怀不忍之意。王允与其素来有嫌隙,此时公报私仇,将蔡邕收付廷尉,不日问斩。

    蔡邕是闻名天下的大儒,哪怕董卓专横,遇到蔡邕也要礼让三分。而王允竟敢犯天下之大不韪,以小罪而论重刑,要置蔡邕于死地,满朝公卿都怜惜蔡邕之才,纷纷进谏,劝王允网开一面。怎料越是如此,王允便对蔡邕越是忌惮,对蔡邕的杀心就越重。

    射坚身在朝中,自然是知道这个事,蔡邕名满天下,他的入狱虽让射坚叹惋不已,但如今皇帝要问他在对此事的看法,反倒让射坚越发的谨慎起来。他没有忘记自己与安定皇甫氏亲密的关系,他的表态在旁人看来,无疑可以视为是皇甫嵩的决议。射坚不相信皇帝会忘记这一点,那么先前这一问,与其是问他,倒不如说是皇帝在借他之口问皇甫嵩的意见。

    但皇甫嵩早已对他有言在先,在皇帝与王允之间坚决的表示中立,不干涉两人之间的争斗,连带着射坚也不能轻易的表露心迹。对于皇甫嵩的庸碌无为,不敢进取的态度,射坚心里是大为鄙夷的。他年纪不大,还未能理解皇甫嵩经历宦海沉浮后的老到,只觉得自己既然深受国舅王斌的青睐,那么皇甫嵩还要拒绝皇帝招揽,这已实属不智,再加上自己当日受皇帝耳提面命过府劝服,也未能说动分毫。

    可见皇甫嵩畏畏缩缩,难成大器,连带着射坚在皇帝面前的地位都摇摇欲坠了。所以在蔡邕的这件事上,无疑是皇帝给皇甫嵩与他的第三次机会,若还是执迷不悟,皇甫嵩不好说,射坚的仕途恐怕就要到头了。这几日皇帝逐渐在朝廷占据上风,射坚考虑再三,这回终于不愿再听从皇甫嵩的意见,打算自己做决定了。

    射坚往皇帝哪儿趋近了几步,一直走到皇帝面前,再次稽首跪伏:“董卓擅专朝廷,满朝谁不屈节侍奉?若是要以此问罪,则半数朝臣都该入狱,又何必只加刑于蔡邕一人?更何况蔡邕未有背国不忠之行,折节之罪,何至于死?臣知国家乃有为之君,还请彰显圣明,饶他一命,以继汉史。”

    一旁潘勖顿时有所动作,也走来并排跪伏在地,用上了亲近之臣才会叫的称呼,齐声道:“黄门侍郎臣坚、尚书郎臣勖,伏请国家圣裁,网开一面。”

第四十四章丨维王不豫

    “近年以来,议论繁多;言词激切,致干圣怒。”【节寰袁公传】

    次日一早,气温骤降。果然如皇帝昨夜所说的那般,下半夜的时候就开始落起了大雨,雨声搅人清静,夜里更加的寒彻。皇帝体念潘勖和射坚两人回去不便,特意让人在宣室找了个偏室供其休憩。直到清晨,雨势才渐渐的小了起来,但空气中仍飘洒着细雨。天色晦暗阴沉,未央宫前殿的台阶、广场都被雨水淋湿,铺砌的石板都变作了墨色。

    汉制,无论大朝抑或常朝,百官都得先在殿前两侧的走廊上等待,三声钟响之后方可上殿。此时走廊上各站着一批身着朝服的官员,他们才来不久,但清早的细雨却很快浸湿了人们的朝服,甚至有些人的胡须和鬓角都被雨水沾湿一片,清风微凉,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的等候着上殿的钟声。

    站在众人前列的有三个人,其中一名老者苍髯皓首,头戴三梁进贤冠,内着玄色朝服,外罩一件绛色纱袍,腰间佩戴着金印紫绶,此人正是三公之一,济南国人,司空淳于嘉。他微微睁开眯缝的双眼,对站在后面的一人说道;“已经去催了么?”

    那人年纪约莫四十多岁,穿着与淳于嘉相似,区别只在于他戴着二梁的进贤冠,腰间佩的是银印青绶。此人现官居九卿之一的卫尉,唤作张喜。他是汝南细阳人,先祖为赵王张敖,曾祖是孝和皇帝时大臣张,故司空张济是其兄。这个张济不是现在西凉军中的将军张济,而是孝灵皇帝的老师,为皇帝讲习儒学。中平年间,曾和刘宽、杨赐、刘陶等人共同上书请求治理太平道,被皇帝所看重。

    单论官爵,卫尉张喜比不过司空淳于嘉,但若是论家世,出身汝南大族的张喜完全不是济南人淳于嘉可以比拟的。但在这公共场所,张喜还是没有拿大族的架子,对淳于嘉揖道:“已经去催了。说是陛下早起时偶感不适,先传了太医令过去,是故有些耽搁。”

    淳于嘉眯着眼仰看数重台阶上的殿门,殿上整齐的站着一排虎贲,心里有些疑惑:“陛下的身体不是已经痊愈了么?这几天甚至能躬亲批奏,与侍臣们议论经学,赴上林与将士们骑射,怎么病情又起了反复?”

    张喜却笑了,凑到淳于嘉身边小声说道:“这正说明这几日的事情都是虚言,陛下病情反复,如何能正常理政?我等不如上书请陛下好生静养,这批奏之权,不就又能回归台阁了么?”

    真有如此简单?淳于嘉沉吟不语,前几天皇帝从未宣召过任何一个公卿大臣,每日都只是与那些内朝侍臣们在一起。但在尚书台一事后,皇帝当即在柏梁台见了太尉马日,谁也不知道君臣几个讲了什么话。

    淳于嘉老成持重,出身也不容小觑,虽然祖上未曾出过高官,但青州淳于氏,代代出儒生。以经学传家,在士人中颇有威望,虽不属于朝中关东士人的核心阶层,但也有着独特的地位:“批奏之权本非臣子所有,如今朝廷情况特异,国家又殊为英睿,收回去也并无不可,我等何必强求之?强求而不得,徒为他人笑耳。”

    张喜皱了皱眉头,显然是不认可淳于嘉的话,但他碍于身份、场合,不敢与其抬杠,只拱了拱手,便不再言语。

    这时候,太尉马日也朝他看来,两人对视一眼,一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他二人身后各自站着一批官员,籍贯以关东关西为界,中间是一条很宽的走道。在这两批人外,还站着以前将军赵谦为首的第三方势力,人数稀少,大都是曾经委身事董的。无论关西还是关东士人,都与其保持着若有若无的一段距离,隐隐有排斥之意。

    看着这对峙的三方,司空淳于嘉默然一叹,这时,他竟然看见王允对太尉马日打招呼:“马翁叔近日可还安好?”

    马日不矜不伐,冲王允回了一礼:“劳司徒挂念,朝中无大事,老朽近日能食能寝,一切安好。”

    王允神色微微一动,像是没有察觉到对方话里有话:“陛下昨日手诏下发公卿,太尉应当知道了?”

    “老夫自然拜读过陛下手诏,以前批奏之权暂摄于台阁公府,那是因为国家年幼,故作权宜之计。如今陛下聪慧,朝野共知,由陛下批览奏事,老夫以为并无不可。我大汉如今便像是人染沉疴,非英主不能治之,天子明断,躬亲批奏,正是我汉室之福,王司徒应该也是乐见于此的?”马日笑着反问道。

    王允没有在这个明显不占理的地方纠缠,他心里虽然恼恨不悦,但还是大方的拥护了皇帝的举动:“自当如此,陛下年纪尚幼,虽然少年聪慧,但亲政还是太早了些,如今批阅奏疏,熟悉政事,倒也不晚。再有我等从旁辅佐,汉室再兴昭宣之治,指日可待。”

    马日听出了王允话语中的暗示,知道他仍然不甘心将大权交还皇帝,想当初王允密谋诛董,是多么的大义凛然,到如今却不愿看清形势,走进了争权夺利、不听谏言的怪圈。他话里有刺,道:“陛下英睿,固然是昭宣之姿,但满朝公卿,却未见有如霍氏者。”

    王允面色一僵,只得讪讪地住了嘴,虽然他早已自比霍光,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不至于到那么狂妄的地步。

    马日有意在今日朝会依仗皇帝之势,给王允一个教训,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不欲与他多费口舌。而王允也知道在蔡邕案上,自己断然拒绝马日后伤透了他们的心,导致他们联合皇帝。如今缓解无望,王允也只能在朝会中走一步看一步,与马日等人好生斗一番了。

    此时从殿中出来一批人,走到廊下无意间缓解了逐渐尴尬的气氛。

    为首的是小黄门穆顺,在他身侧并肩站立的则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身着外绛内玄的朝服,头戴二梁进贤冠。

    廊下众人识得此人正是太医令脂习,一大早就进了宫去给皇帝瞧病,如今出来,想必是诊完了。于是有几个人凑了过去,七嘴八舌的问道:“脂太医,陛下如何了?常朝可还继续?”

    黄门侍郎丁冲更是不客气的问道:“这究竟是何缘故,昨日我于柏梁台随侍御前,陛下气色可还是好好的!怎么才过了一晚就变了样?”

    众人吵吵嚷嚷的围在脂习旁边,想从脂习口中求得消息。

    被众人忽视的感觉让穆顺很不悦,这些人眼里只有同属士人的脂习,根本没有把他放眼里。穆顺假意咳了一声,作色斥责道:“肃静!诸公久居庙堂,难道还不知宫门仪制吗?大殿之前,尔等不屏气以待诏命,反聚论会谈,这是做大臣的样子么!”

    在场众人那个不是出身世族?被宦官当面呵斥,那些围在脂习身周的人气得差点原地跳起来:“穆顺!你不过是个六百石的小黄门,有何资格呵斥朝中大臣?”

    穆顺听了大怒,朝那人望去,却是个当日在尚书台骂他的老熟人,尚书右丞赵戬。他强忍住心头火气,道:“吾虽宦寺,但也知朝廷规矩,相比之下,你在未央宫前殿大喊大叫,倒是失尽了礼数!”

    “你!”赵戬被穆顺反驳的说不出话来,指着穆顺的手都被气得发抖。想他们这些朝中士人,自袁绍诛杀宦官以来,那些余孽见到他们无不是毕恭毕敬,何时受过这种气?

    这才过三年,阉宦又要死灰复燃了么?

    不仅是赵戬的同僚,就连起先站在一旁笑着看热闹的关西士人这时也是神情严肃,显然是想到一处去了。

    在对付宦官这一根本问题上,士人们的枪口可谓是出奇的一致。但现在的情况对他们颇为不利,在殿前聚在一起高声谈论的是他们,目无仪制的也是他们,这让那些道德君子们很是憋屈。

    这个时候他们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正在两难之际,倒是王允沉声道:“朝臣心急陛下,失礼也情有可原。而你不过六百石,哪里敢呵斥大臣?莫以为有陛下宠信,就可不惧狱卒之威!”

    身后的卫尉张喜知道王允有意杀穆顺的威风,收士人之心,上前一步,站在王允身后:“兵卫何在!”

    随即挥手让属下都候召来了几名兵卫,将穆顺给围了起来。

    穆顺又惊又怒,大叫道:“宫禁之中,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先将他押住看管,待老夫禀明陛下,再做处置。”王允说完,便再也不看穆顺一眼,他与马日等人几步迈到脂习身前,说了最为关心的问题:“元升,陛下圣体如何?还能主持今日常朝么?”

    太医令脂习,字元升,京兆人,为人慷慨仁义,通晓经学杂说。中平年间被公府征辟,举高第,除太医令。见穆顺这个皇帝身边的亲信都被王允给捉拿,他不敢怠慢,拱手答道:“回明公,据陛下身边的中黄门所说,昨天夜里起了大风,把帝寝的窗户吹开了。陛下一时不防被冷风侵体,所以早起时有些着凉。下官亲自查看过,没有什么大碍。”

    马日知道王允对宦官深恶痛绝,此时无论是出于立场还是本心他都不愿搭救穆顺,索性当做没看到:“国家无事便好,只是我等还要过多久才能进殿?”

    脂习看了被人押下去犹在挣扎的穆顺,心有余悸道:“现在就可入内,诸公久候了。”

第四十五章丨赞拜稽首

    “今世之官,自九卿、百执事,外至一郡县吏,非无贵官大职可以行其道也。”【上范司谏书】

    大朝是皇帝先入殿等候群臣,常朝则是群臣先入殿等候皇帝。

    三声钟响过后,路寝殿里便传出皇帝升座奏乐的声音,然后再是一声高声叫喊:“吉时到,陛下临朝。”

    像是得到了信号一般,众人依次步入路寝殿,却发现皇帝已然在里面等着了。虽然有两名谒者早已放下帘子用来遮挡御容,但还是依稀可见皇帝样貌,他头戴通天冠,身穿上玄下的朝服,外罩绛纱袍,内着皂缘中衣,上衣以象天,下裳以象地。虽然身子单薄,但他正襟端坐在御榻之上,剑眉上扬,凤目微张,隐隐然透出一丝君王气象。

    五个常侍谒者分别站在两旁及御前,负责监察朝会礼仪,他们齐声传道:“趋!”

    这时侯官员们无论大小,都将两手下垂合拢,配合着旁边乐府官员敲击的音乐,低着头小跑至皇帝面前,然后依次下跪稽首,将冠冕靠在手掌上保持一会时间后,缓缓起身。谒者依次从大到小向皇帝高唱百官的名爵,比如‘司徒、录尚书事王允、太尉马日、司空淳于嘉叩见天子。’

    这种朝觐礼节叫做赞拜宣名,皇帝坐在上面看着朝臣伏身稽首,声势恢弘,让皇帝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气,为君者,便当如是!

    趁着谒者赞礼的功夫,皇帝尽量把朝臣的名爵和样貌统统记在脑海里,以备问询。

    在乐府和谒者的引导下,百官再次稽首伏地,一齐发出声如山呼般的唱颂作为朝会行礼的尾声:‘某官臣某叩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苗祀此时已走到皇帝身侧,见不是穆顺,皇帝略有惊异,知道出了事故,但他不能为了一个宦官而扰乱常朝秩序,于是冲中间一名常侍谒者点了点头,那谒者便向前高声宣道;“制曰:起!”

    这一声犹如洪钟大吕,响彻路寝殿,就连刚才五个谒者齐呼都未必有他一个人的大。别说底下的官员们,就连皇帝都为之动容,这一嗓子都快比上后世的高音喇叭了。

    谒者本是国君左右掌传达政令的近侍,有奉使出行、监视等责。历来选拔谒者时除了品德学识以外,还要求个人仪容端正,说白了就是只有既长得帅同时又是学霸的人才能当谒者。

    是故当那名谒者传旨完毕,转身稽首时,皇帝眼前顿时一亮。这人不仅声音清越,身材更是高大,而且形貌丽,实在是一个邹忌那样的美男子。

    “他是谁?”看着那名谒者转身走回了官员队伍,皇帝对苗祀悄悄问道。

    “这是征西将军的从子,常侍谒者皇甫郦。”苗祀小声提醒道。

    皇甫嵩的侄子?皇帝点点头,默默将此人记了在心里。

    稽首宣名之后,百官谢恩,按官职高低依次就坐于席上。最前面是三公的座席,太尉马日、司徒王允与司空淳于嘉并列而坐,王允肩负录尚书事、总朝政等实权,故坐于中间,坐席略微靠前。而在三公之后,九卿之前,则另有一排单独的座席。

    汉时朝会,百官都是接席而坐,唯有尚书令、司隶校尉和御史中丞三人在朝会上享有单独的座席,号称‘三独坐’。不仅显示皇帝对他们的特殊礼遇,更是有在朝会时监察臣子、凌驾九卿百僚之上的权力。

    此时尚书令由士孙瑞坐于中间,席上御史中丞桓典和司隶校尉黄琬对坐。余者九卿及下属臣僚、议郎、博士等官都列坐在后。

    就如同后世开会一样,甫一开始,皇帝得先讲几句场面话:“昨夜不慎着凉,今天早上头脑昏沉,故请太医令前来诊断,耽误了常朝的时辰,让诸卿久等了。”

    众人皆告罪不敢。

    趁着底下臣子谦让的功夫,皇帝又道:“以往听近侍说起民生如何多艰,黔首饱受饥馑,常常易子而食,苟全性命于乱世而不可得。我还以为是夸大,直到近来看了奏疏,又召臣子问询,才知道果真如此。如今国事蜩螗,区区不贤之躯,难以济天下,还望诸卿力同心,矢志辅佐,兴祖业,除弊事,还百姓太平。”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来,皇帝把拿回批奏权的目的解释成了体察民生,要致天下太平。有些本不坚定的臣子顿时就动摇了,如果皇帝夺回批奏权是为了一己私欲,那誓死也要一争,可若是为了治理天下?

    难道臣子还想拦着皇帝治国不成?

    ‘不贤之躯’什么的都是谦辞,因为这场面话放在以前,任何一个中人之资的皇帝都说得出来。但其可贵之处就在于这番话出自一个长于深宫之中,登基不过三年,无人教导学识和治国方略的小皇帝。小小年纪能有这种过人的见识,实在是让人惊叹。就连司空淳于嘉都不由的暗自点头,看来内朝官从宫里传出来的流言是确有其事,当今皇帝不仅聪慧早熟,还怜悯苍生疾苦。

    有了皇帝这句话,再加上马日奉表称颂以示拥戴、王允暂且退让,批阅奏疏干预朝政的事很快便让大多数朝臣无话可说。

    这时张喜出声道:“禀陛下,卫尉臣喜昧死进言。”

    皇帝面色不变,微微颔首。苗祀会意,代为说道:“制曰:可。”

    “陛下欲兴祖业,臣虽愚钝,亦知忠君为国。但陛下虽才智过人,却未曾理政,甫自批奏,难免有所缺漏。且臣民奏疏之中,涉及广博,如某地布施教化如何、每年岁收如何、山川形势如何、奏中用典及措辞又是如何,便是能臣也需积年方才熟稔,况乎陛下耶?”这话带着说教的意味,像是长辈劝导后辈一样。当然,在张喜眼中,皇帝就是个不谙政事的孩子。

    一旁侍中杨琦几乎是下意识的出言反驳道:“照卫尉所说,陛下就只能垂手而立,看着臣子如何施政,如何批奏了?”

    “不敢,批奏之权本是至尊所有,臣下万死不敢僭越。”听了皇帝起初的开场话,张喜已经不再抱有重夺批奏权的念头了,他曾与王允私下商量,既然批奏之权被皇帝收去已成既定事实,倒不如退求其次:“只是臣敢请陛下在批阅奏疏时,常询近侍,或选拔大臣教习辅弼。如此,陛下方能渐渐熟知政事,振兴祖业。”

    一旁尚书右丞赵戬、侍中刘艾、城门校尉崔烈等人纷纷附和:“是矣!自董卓伏诛以来,关中太平,百姓安乐,全赖司徒匡扶社稷之功……”

    马日凛然,立即反应过来,这是群臣借机推举王允,想让王允当摄政大臣!他两手握住笏板,准备等这些人说完再马上代皇帝表示反对。不料这些人说的用意虽与马日所想一样,但内容却大相径庭。

    “如今陛下年已十二,正当延请大儒教授典籍,如孝元皇帝故事。”

    听到这里,皇帝、王斌等人脸色刷地变了。孝元皇帝的老师是名臣萧望之,是孝宣皇帝驾崩前亲自指定的遗诏辅政大臣之一,王允做不了外戚,得不到遗诏,只能退而求其次,博得一个帝师的身份,以堂而皇之的辅政。只要做了皇帝的老师,不仅可以辅政,还可以站在老师的身份上对皇帝的所为大加批判,皇帝便是再反感,也要顾忌师生名义。

    这就是王允与张喜等人暗地商议的定策,皇帝可以干预政事、批阅奏疏,但作为让步,王允需得到让自己真正总朝政的名义,从而改变如今这么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局面。只要有了帝师的名义,王允就可从容的号令群臣,真正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于皇帝是否亲政,当初昭帝与宣帝都已成年,霍氏不照样辅政掌权,让皇帝在一边‘垂拱而已’?

    “咳!”就在这时,王允开口了:“老夫学识浅薄,才德不堪,恐难教授陛下学问。”

    “司徒过谦了,君世为州郡冠盖,经学传家,正是一时之选……”

    起哄阿谀之声满溢朝堂,很快就将王允的自谦之辞给盖了下去,在这附和声中,王允表现得非常无奈,像是在逼他做不愿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情一样。

    没有人在乎皇帝的想法,或许在有些人眼中,皇帝的想法根本不重要。

    但皇帝哪能让朝会的节奏被王允把控,作为过来人,这段时日更是恶补汉代礼制典故,虽然王允等人所为出乎他的意料,但他还是想到了反击的法子:“卿等所言甚是,只是王司徒录尚书事,既要操心国事,又要教授学问,一心岂能二用?延请帝师一事,宜当慎之又慎,徒有一人恐难成事,诸卿熟悉名士,当纵其所言,各有举荐。”

    士孙瑞为人机警,顿时明白了皇帝的意图,延请师傅跟皇帝亲临政务一样都是无可阻拦的事情,既然如此,与其让王允一人为师,倒不如多找几个德望才能都不逊于王允的人来分担影响。而且皇帝话里已经表示的很清楚了,当了帝师,就只能一心教授学问,而不能分作他用。

    “臣昧死进言,太尉马日,少习明经,注释经典,为世所称,臣荐其为师,以教习陛下学问。”

    皇帝对士孙瑞的提议表示认可,但他似嫌不够:“我前日听闻龙亢桓氏,以《欧阳尚书》传家,世习经学,桓荣祖孙三代皆为帝师。御史中丞桓典曾谋诛宦官,不惧权势,忠义炳著,正直清白,又有家学,亦可为师。”

    这是临阵点兵,拿桓典来与王允顶缸了,王允有诛董之功,桓典也有与何进谋诛宦官之功,王允有才学,桓典更是经学传家,世代出帝师。再加上颇有德望的马日,王允在帝师的候选者中顿时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5027/ 第一时间欣赏兴汉室最新章节! 作者:武陵年少时所写的《兴汉室》为转载作品,兴汉室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兴汉室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兴汉室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兴汉室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兴汉室介绍:
【大国记·秦时明月征文金奖作品】一觉醒来,他成为汉献帝刘协!杀了董卓,又有王允擅专,除了王允,又有李郭之乱,雍凉初平,又有豪族割据。制天下易,制人心难!群狼环伺,如何建安?且看他运用帝王心术,成霸业,兴汉室!本书原名:三国之献帝崛起兴汉室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兴汉室,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兴汉室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