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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章 鱼帛狐声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论语颜渊】

    王朗的法子很直白,不是猜测卫将军王斌恐怕不知道麋氏有多少家财么?那就低调的炫个富好了,当然,这里头得讲究技巧,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坊间传言说王氏是嫌贫爱富才拒绝了这门亲,这不仅对王氏的声名不利,更可能触怒对方。

    于是王朗与麋竺敲定了一番细节之后,径直问道:“敢问麋君此番来京,身边带了多少财帛?”

    麋竺在来之前便考虑到长安与东海两地相隔千里、道路不靖等因素,所以事先便带了一批财物,跟着大鸿胪周奂等人的官方队伍来到长安。此番在长安更是打好了长期定居的准备,故而添置宅邸、上下打点,花钱如同流水。

    听王朗问起来,麋竺心知财不露富的道理,不肯说实话,报了个虚价说道:“五铢钱太重,携带不便,是故没带几箱。此行带的都是些金饼、珠玉、锦帛等物,算起来也有两三千万。”

    饶是早知徐州富庶,麋氏更是州中首富,王朗此时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惊叹麋竺对金钱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同时也不由得想到麋氏既有如此家财,其急于再进一步、挤入上层社会的心思也就不难理解了。

    王朗想起来时路上,那随着麋氏跟在队伍里的数十辆车驾,看那车驾的规模绝不止三千万,麋竺明显是有所保留。王朗无意点破,只微微颔首说道:“这已足够了。”

    很快,皇帝于百忙之中拨冗召见了麋竺、王必等一行从徐州、兖州姗姗来迟的使者,对麋竺这个人物,皇帝非常的有兴趣,他还想与其多深入交流一些经济上的问题,甚至动了主意想将其留下。但由于这只是一次临时会见,以后还有机会,故而皇帝也没有表现的太性急,至于麋竺则是心里有事、初次觐见心里又有些慌然紧张,更是没有将这个机会把握住。

    等到朝觐结束,麋竺便悉索财物,把全部家当都带到车上,让人一路上张罗无数车马仆从,摆起偌大一个派头,浩浩荡荡的出城而去。

    长安城里的百姓不是没有见过高门大族出行的队伍,有时就连皇帝的銮驾他们都曾遥遥见过几次,所以即使麋竺的车马很是煊赫,却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唯一值得那些在冬日里闲的无事可做的黎庶们稀奇的是,这一行准备离城而去的车马里面乘坐的不是人,而是一箱箱金银珠玉、缣帛锦绣。

    这一下就引发了闾里黎庶们的好奇心了,彼等纷纷猜测,竟不知东海麋氏有如此豪奢。细细一打听,原来是东海麋氏的幼妹与卫将军家的长子王端两情相悦,本来这一回是打算直接成亲,那一车车财货就是聘礼。可谁知道卫将军家不慕财货,不愿接受资贿,是故麋氏便要将这些侍御服饰、金银珠玉尽皆遣归徐州。

    那些不明真相的黔首黎庶知道这事之后,一时感动于麋贞与王端之间的深情,同时也为王氏的高风亮节表示敬佩。这些流言越传越盛,把两人之间的亲事传的有模有样,其规模与范围甚至超出了麋竺的预期。

    麋竺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特意寻了王朗来问:“我本意只是炫耀家世,好教彼等知晓我家并非寻常小姓。可如此一来,岂非是有逼迫之嫌?”

    “无妨。”王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淡然说道:“闾里闲谈,皆是无妄之言。《礼记》曾言‘久不相见,闻流言不信’,卫将军乃明智之人,不会辨不清其中关隘。”

    其实说完这话,王朗还是有些心虚,毕竟他在这件事上并不是真心实意的想撮合麋氏与王氏结亲,而是经人背后授意,有自己的算计,为的就是要将王氏拖下水。

    想到这里,王朗也顾不得彼此之间的情谊,继续按照既成的谋算往下说道:“为今当务,便是早些造访卫将军府上,向其陈说此间缘由,撇清关系。麋君不是一直想寻个契机登门陈言么?这不就是了?”

    麋竺面有难色,但此时也由不得他,想了些会,便缓缓点了点头。

    待麋竺走后,王朗轻吁了口气,转身走进内室,内室里正站着一个年纪弱冠的青年,眉清目秀、额头饱满、鼻梁高挺,长着一副聪明人的模样。

    身为客人,那人却在毫不客气的翻动着王朗带到长安来的藏书,有时翻到几卷缺漏经书,他便啧啧出声;偶尔见到一卷难得的好书,他便轻轻颔首,像是很赞同主人读书的品位。

    这是何等傲慢的态度,但王朗却习以为常,安静的走到他身后,像个后辈一样,垂首侍立。

    “怎么?王君还觉得心中有愧?”那人侧过半边身子,瞧了王朗一眼,复又将目光重新投向手中的简牍。窗外的光从一侧透射进来,照在他半边脸上,显得他的嘴唇很是轻薄:“我等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抬举他东海麋氏一把、为了彼等的前程耗费心力么?能与王氏结亲,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麋子仲就算事后知道了,也不会怨你,反倒会谢你。”

    王朗深吸一口气,他从来就不是那种泥古顽固的人,恰恰相反,他极善于在复杂的形势之间选择变通,不然他也不会去做这件一时不义、两头得利的事情。他假意叹道:“此事既成,麋氏将一飞冲天,彼不会分不清事理。只是其人素履忠贞,此事本不必瞒他,我夹在中间,倒是不太好做。”

    青年抬起头来,露出好看的眉眼,神色自若的听王朗在那里假意诉苦,好整以暇的说道:“事关紧要,麋氏暂且尚不能牵涉其中,等事成之后,王君大可择机相告。所谓‘君子成人之美’,王君这是在行一番名利皆得的美谈,就不用再自艾自愧了。”

    王朗深知此事绝非‘成人之美’那么简单,它背后涉及到一场极为深远的谋篇布局以及今后可能会有的斗争博弈。本就危险与机遇并存,既然有更高的人站在他背后顶着天,那他也不用太过忧心,只要保证自己的利益到手就好。

    “无须忧虑。”俊逸的青年给了王朗最后一颗定心丸:“这次就连那个人,都站在我等这方,他的智谋与今时的地位,你难道还信不过么?”

    一提到那个人,纵然王朗来长安的时日尚短,也知道对方在朝廷上几乎一人之下的权势。王朗这才定下心来,道:“是我多想了。”

    青年微阖双眼,一边思索着说道:“王端此人太过老成忠厚,此次退还珠钗,恐非其本意,应是卫将军的责令。而且言辞也麋子仲所长,他这次登门,若无人在一旁帮衬,我看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王朗知道这个青年颇有智计,也不喜欢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便乐得默不作声。

    “王君。”青年放下简牍,迈步走了过来,在王朗身边说道:“你听过王辅这个人么?”

    王朗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喃喃道:“王辅?”

    “卫将军的二儿子。”青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语气里似乎对王辅很是熟悉的样子,描述起他的时候却言简意赅:“他在王氏那家人中,可是个另类。”

    坊间的流言传来传去,终于传到了卫将军王斌的耳朵里。他一直与皇帝最为亲近,皇帝对势力庞大的地方豪族高门,以及背靠他们的士人大臣们是什么样的态度,王斌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虽然不知道皇帝这么做会得到怎样一个结果,但王斌一家的权势都是皇帝给的,没有皇帝,王氏此时连一个地方豪强都算不上,二者可谓是休戚相关。

    王斌早在当初皇帝于盐铁廷议一事上,便已想好站在皇帝身边,此时就自然要与那些大族划清界限。对于王端的婚事,本来他都已打算好了,要请皇帝从今年三月采选的良家女中挑一个品性不错的许给王端,谁知王端去了一趟徐州,竟招惹了这么一段姻缘回来。

    “你听听外间在说些什么话!”王斌有些恼羞成怒了,他一急就忍不住说邯郸的乡音,大声说道:“这门亲双方连‘问名’都未曾有过,外间却传说什么我家不慕财货,求取佳人?麋氏在背后未有造势,这话也就你会信!”

    王端与麋贞两情相悦不假,两家家世又相差不远,再又有给王氏戴了一顶不慕财货的清高的帽子,这在不明事理的闾里黎庶看来,却是喜闻乐见的一桩亲事、足以成为美谈。但这确实有些道德绑架的意味,王氏要是不捏着鼻子应下来,不仅其他人会在一旁看笑话,麋氏的处境也会很尴尬,以后更是无颜在长安立足尤其是皇帝似乎很重视麋竺,近来更是有留其在朝任职的意思。

    若是麋氏因此颜面扫地,跑回徐州,始作俑者的王斌又该如何向皇帝交代?

    这正是让王斌进退两难的地方,有人准确的掐住了王斌‘勤于王事’的软肋,逼他不得不做出这个选择。

    其实王斌也曾认真考虑过这段婚事,出于私心,能与麋氏结亲不失为一项互利共赢、益于长远的好事。但他却深切的知道,若是结了亲,就不单单是与麋氏扯上了关系,连带着麋氏在徐州的亲友、交好的其他世族豪强,也都会间接地与王氏搭上关系。

    到那个时候,王氏还会是像现在这般立场坚定纯粹的王氏么?以皇帝的性子,在今后要任用王氏的时候,还能像这样毫无顾忌么?

    王端这几日被王斌告了‘病假’,休息在家,因为他在徐州的这一段姻缘,他时不时的就被王斌叫过去骂几句。这会子王斌发泄完了怒火,他便神色黯然的往自己的居所走去。

    在一处庑廊的拐角边,一个少年正毫不拘束的坐在庑廊的栏杆上,背靠着廊柱,一只脚踩在栏杆上,另一只脚在栏杆边上不住地悬着晃悠。看到王端即使心里郁闷,走路时也一板一眼的样子,少年本就有些轻佻的眉眼笑得更欠了:“阿兄,走路时可别想着事!”

    王端倏然站住了,看到王端没个正形,心里顿时就来气:“看你像什么样!站起来!”

    见兄长是真生气了,王辅也不含糊,一伸腿就原地站了起来,软绵绵的给王端行了个礼:“谨诺!”

    “阿兄,你看这样如何?消气了么?”王辅把脸凑了过去,一脸笑嘻嘻的说道。

    王端没好气的将其一把推开,抬脚便走,不想在这个时候理会对方,哪知王辅却一路腆着脸的跟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只像车轮一样不停转动着的玩意,嘴上说道:“我知道阿兄心里在烦闷何事。阿兄放心,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我可是你的亲兄弟,如何也得多为你考虑考虑。”

    “你少惹些事,就是帮了我大忙了。”王端说完,眼角余光不由得发现了王辅手上的那只奇怪的玩意,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你拿的是什么?”

    “喔。”王辅将手上的‘小车轮’拿到王端面前,随口说道:“此物名唤‘风车’,是马钧这些天用竹片做的,一遇到风就能不停的转,我看他挺精巧也挺有趣的,就拿过来玩玩。”

    说完,他又像是担心会遭到王端责备似得,添了一句:“这可是国家吩咐做的。”

    虽然皇帝常会有些新奇的点子让马钧等人去做,但都是些有益于生产生活的物事,王端仔细看了这个‘风车’半天,实在没看出有什么利于生产生活的地方,有些不信的说道:“国家会使马钧做这种没用的东西?”

    “这只是其中的一个部件,国家让马钧想法做一个大风车,安置在一栋房子的顶上。房子再里面放一块磨石,风车在上头随风转动的时候,能将下面的磨石带起来,好像可以用来抽水、磨麦。”王辅一口气说道,忽然反应了过来:“诶,我等先不说这些,说说阿兄你的事。”

    见王端仍不说话,王辅叹了口气,把风车收到一边,另一只空着的手从怀里掏出了某件东西,往王端眼前一晃:“阿兄瞧这是什么?”

    “珠钗?”王端登时停下了脚步,将其一手抢过,看着珠钗上熟悉的珠玉花式。王端醒悟过来,沉声问道:“你是从何得来的?”

    “这就别管了。”王辅一步走到王端身前,两手握着风车,将其背在身后,活脱似个顽童。他促狭的笑着,问道:“我寻到一个法子,不仅能让阿翁回转心意,还能保我家名,阿兄以为如何?”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君急我忧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诗经国风周南】

    王辅知道他家虽煊赫一时,在长安贵比王侯,但将‘外戚’这个名头抛掉不谈后,他王氏也不过是赵国邯郸县的一个小豪强,往上数最近也就出过一个中郎将。再往前也就只有一个叫王郎的邯郸人名声稍大,但这人名声却不好,是个假称刘氏皇族、聚众造反,对抗光武皇帝的人物。

    祖宗没能给王氏留下一片像样的基业,王氏内部更没有出现什么像样的人物。如今好不容易凭借着天赐鸿运,有了一个跟皇帝称亲道故、让王氏一飞冲天的机会,王辅不傻,用不着别人说就知道该如何把握。

    这一次听说东海麋氏有意与自家长兄结亲,王辅一开始可是喜不自胜,挺说那东海麋氏家财数亿,跟如今朝廷的府库比起来,那可是真的富可敌国,自家若是得到麋氏这样的良助,何愁无以壮大?只是他冷静下来后却立时反应过来,这事十有**会碰钉子!

    “怎么了?”司马懿放下茶碗,轻声问道,王辅的脸色阴晴变化太快,他不难看出来。

    王辅有些郁闷的摇了摇头,含糊的说道:“没什么。”

    说完,便拿起茶碗仰脖喝了一大口,像是豪饮美酒一样。

    自家人知自家事,其父亲王斌不知是为什么,对那些豪强士族一直带有偏见,起先王辅还以为其父只是针对个别人,没想到却是对所有人抱有警惕。搞的王氏权位虽重,在朝中却独来独往,除了少府张昶勉强算是羽翼以外,更是连一个盟友、声援都没有。

    在王辅看来,这如何得以长盛!

    他起先还问了几句缘由,但王斌见他素来太过轻浮,不足以托告大事,故而语焉不详,只说些何进当年也是阿附士人,最后身死族灭,他王氏如今却不能重蹈这个覆辙。

    这个理由为王辅嗤之以鼻,但又不好明说,只得在心里暗暗定下筹算,自己玩自己的,总会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司马懿盯着王辅盯了半晌,忽然觉得王辅虽然才智中人,但样貌却是不差,当年皇帝生母王美人能得先帝宠爱,也不是没有缘由。他心里想着,如是笑说道:“我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

    “怎么?”王辅细眉一挑,半真半假的说道:“要嫁给我?”

    “有何不可呢?”司马懿今天特意将王辅唤到自己家来聊天,为的就是这些事:“朝中谁不想与王氏攀亲,如今是尊兄尚未成婚,故而无人将念头打在你身上,但这也是迟早的事。我是个趋附势力的俗人,既然与你相善,有这个想法也不甚为奇。只是可惜,我家没有适龄的女眷。”

    只要有父亲王斌在一天,只要有人来为自己做媒,必遭峻拒,这是可想而知的事情。王辅撇撇嘴,身子往后一靠,目光正对着司马懿投来的视线,心里蓦地一跳,立时从对方的话里读懂了什么。

    他的兄长就是自己的榜样,若是王端听从父意,接受了一个寻常的良家女为妻,那作为弟弟的自己,同样也摆脱不了纳良家女为妻的命运!只有让做兄长的与豪强结亲,有了先例,自己在以后才有机会选择更适合他的‘良配’。

    这就是王辅想插手这桩‘闲事’,一腔热忱为兄长谋终身幸福的真实用意。

    此时王端仍站在廊下,手上拿着那支珠钗,在心里自语道:‘我真是错承你垂青了么’?

    苦思焦虑,黯然神伤,这神态看在王辅的眼中,他就知道进言的机会到了:“我听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相知相爱,卓父起初也是大不乐意,可最后还是成了一段佳话。阿兄如今与那麋氏女也恰似当年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既然彼此情意合乎一契,又何必自绝这段姻缘呢?”

    “诶,你不懂!”王端有口难言,不禁气急的跺脚道。

    “我是不懂,但国家也曾说过‘两情相悦方能长久’,国家也最是倾慕孝宣皇帝与恭哀皇后的故事,可见就连国家也是乐见于此的。”王辅扯起虎皮做大旗,张口就来:“阿兄,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不是谁都能寻见彼此意合的眷属,你今日若是错过了,老来一定会后悔!”

    王端是个纯孝忠厚的人,这些天他的内心一直在孝道与麋氏之间苦苦煎熬着。而有些时候,像王端这样的年轻人无论平时多温顺,一旦初尝爱情的滋味,就会变得执拗。其实说起来这两人之间的感情未必有多深,但越是有人要强行拆散,他们二人就越是要叛逆,这是古往今来的人之常情。

    如果王斌知道这一点,大可不必用父权强压,而该是故意冷落一段时间,让两人相处之后,很容易自己就分开了。

    王辅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在一旁大加怂恿,王端受不住激,最后竟然被对方说动了。

    很快,到了第三天,成功使得王氏兄弟向其倒戈的麋竺,堂而皇之的来到王斌府门,投上名剌求见。

    “哼。”王斌此时正在休沐,顺手把名剌往桌案上一丢,大为不快,冷笑一声道:“他这是送‘庚帖’来了!”

    “如今全城皆在议论麋氏与我家欲要结亲,若是拒之于门外,恐会有碍声名。”王辅在一边主动说道。

    王斌看了王辅一眼,讥笑道:“你是真不懂,让他进来,岂不是坐实了流言?这才是有碍声名。”

    说完,他的目光又往王端哪里看了一眼,见到王端面色憔悴,王斌心里一紧,赶快别开目光:“若是细究起来,这个流言或许是彼等刻意传出来的。”

    “儿子曾听人说过麋竺其人言行皆有古君子之风,断不会行此鄙陋之事。彼此番过来,未尝没有解释其中缘由的意思,阿翁不是常说‘兼听则明’么?此刻不妨见之,也好证其真伪。”王辅今天是罕见的一本正经,老成、稳重的行事风格让王斌不由得一愣。

    “好!”王斌忍不住再度往王端脸上看了过去,这两天王端因为麋氏而茶饭不思,心神不宁,自己面上不说,心里却是很担心。此时既然正主来了,到不妨把话说开,许他几个小利,彻底断了彼此之间的念想,免得以后还牵扯不清:“那就把他请来,让我瞧瞧这个东海君子是何等模样!”

    王辅闻言,在心里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气,只要其父能让麋竺入府,事情就可以说是成了一半,接下来就得看麋竺的风度与言谈能否说动王斌了。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多年养尊处优下来,麋竺身上自然而然的带着一股雍容大方的气度,何况他常以宾客的身份受邀出席东海王侯的府上。珠履三千的大场面见得多了,也只有在入宫觐见皇帝的时候才深受震撼,其余的时候,比如来到王斌府上,却是面色、内心毫无波澜。

    虽然王斌对麋竺心有成见,但光是对方这一份镇静从容的风度,他便不得不暗自佩服。再有一层,麋竺应对周旋,无不从容中肯,相形之下,就连本来有些不以为然的王辅都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

    他倒是没想到麋竺会有这样让人折服的气质。

第一百三十二章 蝶使义形

    “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玉台新咏古诗】

    “子仲。”王斌对麋竺稍稍有些改观,言语里也不再带着刺,用很清楚的声音说:“近来坊间流言纷纷,有碍你我两家声名,老夫早就想寻你过府了。只是怕你忌讳,或者不愿意说,所以不敢贸然相询。”

    “唯。”麋竺不善谋略,心术也非其所长,在商场上养成了以诚待人,谨言慎行的性格,非必要时从不开口。听了王斌的话,他先是伏身稽首,然后抬起身子,动作做得十分漂亮,话也很中听:“君侯再明白不过,像晚辈这种身份,最是容易惹闾里议论。在东海的时候,我家因为比寻常之家富有些许,便屡遭蜚语。在下当君侯是长辈,言语里即便有所忌讳,也不敢不听、不敢不答。”

    “你言重了!”王斌的脸色开始缓和了点,觉得麋竺的态度不卑不亢,很有风范:“既然如此,老夫就不在讳言了,坊间都说令妹与吾儿相好,有了嫁娶之约。其实你我都知道并无此事,奈何此时传之愈盛,若无遏制,终究会影响到你我两家的清誉。”

    说着,王斌想起皇帝这两天还要抽时间召见麋竺,于是加重了语气,点醒道:“你以后无论是留于朝中任职、还是回徐州桑梓,这硕望清誉,都要看重。”

    “谨谢君侯良言。”麋竺停了一下说道:“这次坊间流言,确实是我管教不严,致使府中奴仆妄言乱语,我将其家法处置后,如今已带至贵府,交由君侯发落。”

    王斌不耐的摆了摆手,表示不愿听这些虚的,麋竺只好继续说道:“坊间之言,的确是虚妄之谈,但王君与舍妹,又确实是亲如胶漆。这次的话,我不能光拿有无此事这么几句来搪塞,彼等二人之间的嫁娶之约虽还谈不到,但彼此的情谊是有的,君侯也是明白清理的人,何不……”

    “怎么?”王斌断然问道:“你是非要结这门亲?”

    这话才真的让麋竺难以回答,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而且他也有些糊涂,怎么看王斌这副模样,不像是如王朗所言的那样,对自己家世有所误解?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再回头了,也来不及细想其中蹊跷之处。反而正在踌躇之际的他,忽然醒悟:若要王斌点头,光是说理不行,非得动之以情不可。

    因此,他将已说出口的话,又拉了回来:“也不是非要谈到嫁娶之约,舍妹年纪还小,我这做兄长的其实也舍不得这么早让其出嫁,只是看在他二人情深意切的份上,想促成这个机会而已。”

    他一面想,一面说道:“而况,君侯有所不知,舍妹自从得知此事后,在家里日夜掩泣,不思饭食,瘦的不成人样。所谓长兄若父,我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忧心忡忡。君侯也是为人父、长,想来也能体谅我的苦心。”

    王斌如何会不明白?当初他王氏家道没落,姐姐王荣仅凭家族给她留下的一个‘良家子’的身份,毅然决然的受采选入掖庭,侍奉孝灵皇帝,后来冒死生下皇嗣,不都是为了自家宗亲么?长辈永远要为晚辈操劳,麋竺的话让王斌在心里很是发了一番感慨,只是让他叹惋的是,有些事本就无错,可偏却做不得。

    转念再想,王斌又觉得自己未免无私太过,既要帮外甥皇帝斩除荆棘,又要让王氏门楣从自己手中光大,这如何能两全得了?

    看着最欣赏的长子憔悴神伤的模样,王斌不免无奈的叹了口气。

    王辅看父亲内心有些动摇,于是趁热打铁,决定先表明态度,说道:“阿翁,我看麋君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且先不说结亲,不妨使彼等先……”

    “你懂什么!”王斌说道:“你少说话!”

    这几句话说的近乎迁怒了,王辅长久压抑的情绪立时被激起了:“阿翁总说我不懂,我到底如何不懂了?麋君的家世、人品、才学样样不差,与我家既登对,又与阿兄情投,如何就不能说成这番亲事了!”

    麋竺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王辅这话就有些口不择言了,怎么听上去他不是来为妹妹提亲的,却像是上门当女婿的……

    好在他也机警,在这种时候明智的选择闭口不言,不由竖起耳朵打算听听王斌到底是为什么不愿意结成这门亲。

    此事背后关乎重大,又有外人在场,让王斌有口难言。他本想等王辅真正懂事以后再慢慢相告,此时为王辅的态度给气到,刚刚缓和的心情一下子就没了:“你放肆!”

    眼见事情要闹得不可收拾,王端感觉移席下拜,向王斌求情,苦苦哀求道:“儿子知道阿翁在担忧什么,但国家也是明白事理的人,我家奉上唯谨,以往如何,以后也会如何。人非圣人,阿翁常说国家宽容有度,又岂会因此而怪罪?”

    这又如何牵扯到皇帝了?

    麋竺越听越觉得自己今天是来错了,更是彻头彻尾的做错了事,看王斌父子的意思,不满意这门亲的不是王斌,而是皇帝?这怎么可能!自己这是首次入朝,妹妹麋贞又没有美艳到天下闻名,皇帝如何会看上她?

    此时王家父子一个生着闷气,一个苦苦相劝,还有一个心怀埋怨,谁也未曾留意到麋竺顾自在一旁胡思乱想。

    思虑了好半天,麋竺才鼓起勇气,像是在心里作了一番重大的决定:“君侯!王君既与舍妹互表心意,饶是君王有爱,也不得强夺逼让,若有雷霆不测,在下愿以身家一力承担!只是,万不可辜负了这两人的终身啊!”

    他看似孤注一掷、不管不顾,其实算盘打得很响,自古以来,后宫无不是勾心斗角、藏污纳垢之所。自己的妹妹既无出色的样貌、又无才智,若真进去了,就凭他一个小小的东海麋氏,如何斗得过宋氏、伏氏等高门大族?更不用说给他家带来富贵了。

    “你在说什么?”王斌有些懵,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端兄弟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麋竺察言观色的本领倒是一绝,瞧这情形有些不对,心说难道不是皇帝喜欢自家妹妹,想要横刀夺爱么?

    虽然这里面似乎有什么误会,但王斌见到麋竺这个态度,还是隐隐觉得感动。若对方真是彻头彻尾的市侩商贾,误解了这个消息,如何也要把自家妹妹送到宫里去,万一生下一个皇子,日后飞黄腾达,不比跟着他王氏要强?而如今麋竺不改前志,看来是个重情义的人,观其言行以视其前程,有这么一个亲家,似乎也不坏。

    就在气氛有些尴尬的时候,内谒者令李坚的到来恰好给他们解了围。

    皇帝要召见王斌,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且不说这传得满城风雨的流言,就说是遍布长安各闾里坊市的平准监耳目,王斌也没想过这事能瞒过皇帝。

    他本来是想尽快将此事的不利影响降到最小,然后再向皇帝陈情,可现在事情没有办好,反倒又起了波折,这让他在觐见皇帝的时候内心从未有过的惴惴。

第一百三十三章 送子涉淇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诗经国风卫风】

    “大冷的天,快些起来吧,这里就你我君臣二人,不必拘礼。”

    王斌却不起身,仍是稽首伏身,将额头紧紧贴在叠起的手背上:“老臣愧对!”

    本来面带微笑的皇帝勃然而立,将手中捧着的热茶狠狠砸在地上,漆碗做工结实,看上去没有被摔碎,只是砰地一声摔在地上,把门外候着的穆顺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往里面探了探首,却不敢进门。

    穆顺都是如此,其余侍立在檐下的几个中黄门更是噤若寒蝉,悄悄往后倒退了几步,企图远离这片风波中心。

    “愧对什么?我看你是瞧不上那些个良家子!”

    无论是这一世,还是穿越之前,皇帝对自家舅父向来是亲敬有加,这或许与刘协本身从小缺失父爱有关、也与皇帝身边无所依靠有关。如今皇帝发了怒,却是让王斌惊吓大于惧怕,他也知道这是自己的过错在先,只重重稽首,打算先让皇帝消了气,才好再说别的:“灵怀皇后当初即是以良家子选入掖庭,老臣岂敢不敬!”

    王斌机智的提起了皇帝的生母,打出感情牌,饶是皇帝两世为人,此时也不得不一时语塞。

    “哼。”皇帝冷笑一声,展动着宽大的衣袖,重新坐回席上。面色虽然依旧冷淡,但其实已经缓和许多了:“今日若不诏舅父入宫,不知舅父要何时说与我这段亲事?”

    “老臣不打算认这门亲事。”王斌毅然决然的说道。

    皇帝的脸上仍旧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他问道:“这是何故?”

    王斌却在这时候语塞了,支支吾吾的说道:“老臣……麋氏到底是商贾出身,所谓上农除末……”

    “春秋时的范蠡、孝武皇帝时的卜式都是商贾,也未见得有何不耻之处。”皇帝冷冷的说道:“我听说麋氏在东海颇行义举,慷慨好施,麋竺其人也很有清名。别的不谈,你家与之结亲,正是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

    王斌正欲开口解释,却为皇帝一手拦住:“舅父心里是想让我成全你的,对么?”

    说完,皇帝便目光炯炯的注视着王斌,王斌从皇帝的目光中品出了许多种复杂的情绪,他冥冥之中似乎有所觉察这次要决定的不仅是他儿子王端的婚事,更是决定了今后一股大势的走向。

    “说心里话。”

    皇帝的话让王斌心里一颤,正想摇头继续坚持先前的态度,眼前却忽然掠过了儿子王端憔悴的身形、王辅对士族高门的向往……也就犹豫了那么半分,他便脱口说道:“麋氏,的确是良配。”

    “是啊……”皇帝想了一下,忽然问道:“舅父是何时入朝的?”

    “初平元年二月,那时候君上新葬孝怀皇帝,诏求母族,老臣奉命携妻子诣往长安,蒙赐第宅田业,拜奉车都尉。”王斌不知道皇帝没来由的问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只好据实答道。

    “当时朝议,是想仿照往例,封你为列侯、诏拜侍中。毕竟我幼冲继位,身旁没有体贴亲近的人侍奉,有舅父照顾着,那些大臣们也放心。”皇帝淡淡说着当初的一桩公案,这是他记忆里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或许还掺杂着士人想借王斌来遏制董卓的试探,只可惜那时候的董卓早已不在乎规矩了:“董贼不肯,只是其中一个缘由,而舅父你自己也不愿意,这却是另一个缘由。”

    “唯。”皇帝要在这个时候回忆往事,王斌也不得不跟着说道:“老臣当初见董贼势大,只愿保全身家,不愿在朝中太过张扬。奉车都尉一职,是老臣主动谋求,为的却是能借由此职,时刻为君上持辔奉车,侍奉出行这也算是为君上尽忠了。”

    这几句话说得很切实,皇帝倒有些动容了,王斌一直都不是大公无私的人,他从一开始就在尽量保全身家的同时、兼顾皇帝的安危。此时他在自己的家族与皇帝之间,同样试图做出兼顾的举动,只可惜这个时候,却是王斌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因此,皇帝双目灼灼的望着,久久不能出一语。

    “舅父为我尽忠尽职,这些年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皇帝不知不觉的直抒胸臆,略为负气的说道:“我不是那种刻薄寡恩的人,你也不必让自己委曲求全,只要舅父一直保有那颗心思不变,就算是有些为己谋、为家谋的想法又如何?麋氏既是良配,尔也不得无良媒。这一回,就由我来做你家的良媒吧。”

    如今舆论已经骑虎难下,皇帝若是强行棒打鸳鸯,且不说王端兄弟会不会生出逆反心理,就说是外间对王氏、对皇帝的声名也会有极大不利。既然事不可为,倒还不如大方的成人之美,给君臣之间留个情面。适才皇帝回顾了一通君臣两个曾经的情谊,这其中的意思,王斌想必也能悟出来。

    王斌倒抽一口冷气,愣在那里好半晌,这才泫然道:“君上……”

    当初他的父亲王章居贫不仕,家境贫寒,王斌与王荣兄妹二人也因此相依为命,即便是后来王荣入宫成了孝灵皇帝的妃嫔,也因为何氏势大而未有得到过任何恩泽。他王氏可以说是吃尽了苦头的,也就这些年跟着外甥皇帝才过上礼抗万乘的日子,现在想来,皇帝又何尝不是?

    他忽然为自己的一时心软而感到懊悔,可能自己今日这么一退,以后就很难再站在皇帝身边了皇帝身边也将再也没有人了。

    可现在事情已定,皇帝同意了王端与麋贞的婚事之后,对王斌又恢复了以往那般亲热的样子,嘘寒问暖了好些会,皇帝又亲自站起来扶着王斌走出门外,不仅吩咐李坚细心护送,还让新征辟入朝的太医华佗定期入王斌府上诊视。

    在外人看来,舅甥还是那对舅甥,可君臣却再也不是那对君臣了。

    皇帝站在门口注视着王斌佝偻瘦弱的身子缓缓远去,直到对方的身子在视野里消失,他这才蓦然叹了口气,向一直侍立在门侧保持沉默的穆顺伸出了左臂。

    穆顺看似低垂着目光,其实一直观察着皇帝的举动,见皇帝伸手示意,他赶紧伸出双手扶住。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穆顺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有一丝纳闷,以往从不主动让他搀扶、自立坚强的皇帝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这么疲惫。

    皇帝在穆顺的服侍下走回殿中,开始被皇帝摔在地板上的漆碗仍半侧着倾倒在地,茶水飞溅在地板上到处都是。

    穆顺看到这里,正想将皇帝扶回座上,再亲手收拾。没料到皇帝却站在漆碗边上,盯看了半会,竟缓缓弯下腰亲手将那只流云纹的漆碗捡了起来。

    皇帝拿着那只椭圆形的漆碗,两手在碗的表面轻轻抚摸着,轻声唤道:“穆顺啊……”

    穆顺不明所以,应道:“奴婢在。”

    这漆碗外围看似完好,其实在底部却被摔破了一个指头大的口子,皇帝的目光流露出少有的惋惜、伤感的情绪,那语气不像是在心疼这一只在未央宫随处可见的漆碗、而像是在心疼一件再也求之不得的珍宝:

    “我原以为,这碗是不会破的。”

    殿内的蘅芜香气早已淡不可闻,皇帝甩开穆顺,双手拿着那只漆碗,负在背后,缓缓的往属于自己的御榻上走去。

    他的背影是那样的孤独。

第一百三十四章 良家法相

    “姿色端丽,合法相者,载还后宫,择视可否,乃用登御。”【后汉书皇后纪序】

    穆顺见皇帝兴致有些不高,有心想为皇帝找些趣事排遣烦闷,便在脑子里细细想了想,忽然建议道:“禀国家,奴婢适才想起,今日是长公主在掖庭择选良家女的日子。国家若是此刻无事,不妨移驾一观?”

    采选良家女充掖庭,这是长公主去年给皇帝提的要求,今年长公主就要出宫别居,为了不让皇后势大难制,危及宫中安定,所以对给皇后安排竞争者的事情很是上心。

    皇帝正郁闷着,尤其是穆顺还无意中提醒了他:王斌曾有意向请皇帝赐一两个良家女给王端兄弟的。

    如今这个事是办不成了,皇帝也没心思去看选秀,于是冷眼瞧着穆顺,不耐烦的说道:“你出去。”

    “谨诺。”穆顺碰了个钉子后,知道皇帝此时对这个没兴趣,便再不敢进言,怯怯的退下了。

    此时的掖庭云光殿从来没有这样人数热闹过,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中黄门、掖庭署、永巷署的宦官。阶下依次站着一批身着统一宫人服饰的女子,年纪范围大概在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她们都是这次新选进宫来的民间女子,因为家世清白、长壮皎洁,故称良家女、又称采女。

    这些良家女聚在阶下,一时无人管束,又尚未熟悉宫中规矩,有的是初来乍到,觉得掖庭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叹为观止;有的是佯装镇定,实则是在憧憬着未来的荣华富贵;也有的是胆怯心惊,这些无家世无野心的新人害怕这座古朴庄重的深宫会吃人。

    大致说来,三辅、弘农等地的适龄良家子,只要是未曾出嫁的,颇有‘法相’的都集中在这里了。朝廷采选良家女子充实后宫,尽管诏书煌煌有言,要以德为主,以贤为称,仪容姿貌却在其次,只要资质端丽合乎采选良家女相貌标准的‘法相’就有入选的资格。

    可人们都彼此心照不宣,入选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颜色!

    只是关中灾害连年,吃穿不足,寻常人家有姿色的女子本就不多,此番入宫的采女中若说是出尘绝艳的,却是极为罕见。

    站在阶下维持秩序的永巷令大为失望,他是刚入宫不久的宦官,由于宫里头老一辈宦官如凤毛麟角,袁绍诛灭雒阳宦官之后,大小宦署皆由士人担任。宫里宫外都是士人的现象,让皇帝非常讨厌,董卓刚不久,他便让穆顺与苗祀超擢了一批在宫中最底层的宦官,以从士人手中重新接过哪些本属于宦官的职位。

    永巷令本来只是个洒扫庭阶的小宦者,机缘巧合之下被提拔为典官婢女的永巷令。平日里难得有当众表现的机会,此时在一干新人的面前,正不断的看来看去,并摇头晃脑,故作姿态道:“我算是明白什么叫一美难求!”

    一个没根子的年轻宦官当着一干女儿的面说这般老气横秋的话,底下一群人有的忍不住莞尔发笑。

    “怎么?我说错了?”永巷令故意睁大了眼问道。

    奈何永巷令长着一副人畜无害的圆脸,这作态毫无威慑,甚至有个采女心直口快,说道:“我身边不就有个美人么!”

    说着,那采女便要伸手拉扯身旁一人。

    “呀!”一声如黄鹂晨鸣的轻叫从人群中响起:“你别闹!”

    永巷令尚未得见其人,但光是这娇声就让他动容了,等到睹见真人,饶是他早已断了根,也不免有些惊异,他问向左右:“这是谁?”

    “是从弘农选入的采女,好像叫……”身旁一人回忆着。

    就在这个时候,与他分左右而立,站在同阶另一侧、资历比他大的掖庭令却忽然喝道:“什么地方就敢拉拉扯扯,眼里还有没有规矩!拉下去!”

    这话像是在指桑骂槐,故意打永巷令的脸,这使得他颇为不悦,心里更是想深了一层,暗道:‘都这时候了,还想着遮掩!’

    看着底下那两个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永巷令大方的伸出援手:“先站后面去,待长公主择选之后,再做发落。”

    说罢,又对掖庭令说道:“这里头说不准会出个贵人,我奉劝阁下还是积点善缘才是。”

    掖庭令面色仍是青灰色的死人模样,虽然仍是嘴硬,但语气却稍稍缓和了些,明显是把对方的话听进去了:“长公主是何等尊贵,岂会一个个的见,还不是凭画择选。这采选良家女,最重要的,是德仪。”

    永巷令冷笑一声,回敬了一句:“即使如此,彼等也要在殿外候着,一个也不得少。”

    掖庭令犹未答言,只见对方向身边人吩咐了几句,便转身走上阶入殿去了。不知怎么,对方这个反常的举动让他心里泛起一丝不对劲。

    万年长公主刘姜正端坐席上,在她身前的桌案上摆着几只画卷,此时她正伸出纤长的一根手指,将一幅画卷拨开,见那画卷上画着一位样貌出色的女子,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画卷上的那个良家女大大方方的走上前来,虽然容貌只有画卷上的七八分,却是笑语盈盈,一丝不苟的向刘姜行礼:“奴婢叩见长公主!”

    “你倒很懂礼。”刘姜找了个优点。

    “懂礼节就好!”大长秋苗祀在一旁接话道:“宫中最要紧的就是礼。”

    董皇后派来做代表的长御此时也怯生生的添了句嘴:“这个容仪倒是不错。”

    刘姜不置可否,似若无意的用手指蜻蜓点水般点了点画卷,说道:“是啊,谁让画工有双妙手呢?”

    长御面色一滞,随即强笑道:“奴婢倒是以为,这不仅是画工的妙手,还得看其人是否能‘入画’。”

    这是她早就备好了的解释,就等刘姜自己把问题提出来,此时正好给她撞上了。

    “‘入画’是什么意思?”果然,刘姜好奇的问道。

    “回长公主。”长御屈了屈身,解释说道:“人生得形貌各异,即使美人,也有冷艳、清丽、婉丽之分。有的人原本十分姿色,被绘入画中,却只能表现其八成;而有的原本七分姿色,却能在画里表现十成,甚至比真人还美,这便是‘入画’。”

    这些画卷里美的就是美的,平庸的就是平庸的,刘姜刚才也看过,的确如此,没有出现什么故意将人画丑之类的低级手段。仅有的几次容颜与画卷不符,那也相差不大,一路看下来,刘姜甚至产生了一种这届没有特别出众的采女的错觉。

    其实她并不知道,如果所有人的颜值有高有低,那么画卷所呈现出来的,就是被刻意调整过的平均数。长御只需要让画工单独把几个容貌出色的画得平庸一点就可以了,几个好看的混在一堆画卷之中,能刚好被刘姜翻到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

    就算不小心出了差池,也可以用一开始的‘入画’来解释。

    刘姜即使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也不妨碍她设法选中自己想要的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丰容顾景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五美吟】

    掖庭,云光殿。

    永巷令小步趋了进来,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刘姜的身边,小声耳语着什么。

    刘姜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手往桌案上堆放着的画卷里翻找了起来,过了一会,她用指尖点了点一副展开的画卷,轻声说道:“宣。”

    那幅图上画着是一名样貌还算清丽的少女,但跟其他人一比起来,总少了许多特色,很容易让人忽视过去。

    站在一侧的长御目力很好,一下子便看清了画卷上是何人物,倏然瞳孔微张,眼底掠过一丝惊异。

    刘姜一直留心着长御的举动,此时心里愈发有了底,只见一名女子身着簇新的宫装,一头青丝柔顺黑亮,鬓角裁的整整齐齐,很有几分成熟妩媚的韵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流眄顾盼,仿佛会说话似的,不经意的流露出含情脉脉的眼神,惹人怜爱,或是一瞥秋波,使人内心激奋。

    该女子走到刘姜跟前站定,整一整襟袖,随后盈盈下拜,用一种极清脆、如黄鹂鸣翠般的声音说道:“奴婢邹氏,叩见万年长公主。”

    “你就是邹氏?”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刘姜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比在场的所有人,甚至是比自己还要美上数倍。刘姜毕竟是心境沉稳,转瞬间便回复了过来,心里已是有了主意。她喝了一口茶,张口问道:“你是哪里人?年齿几何?”

    “奴婢是弘农郡陕县人,今年十七。”邹氏躬身答应道,她在陕县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绝色,当初牛辅屯兵陕县时便对她有所耳闻,只是未来得及‘礼聘’便身死人亡,后来李等人反叛,也由于人人都仓皇忧心性命,又急于聚兵西进,遂使邹氏再度逃过一劫,再加上后来的张晟反叛……几次与劫难擦肩而过的邹氏族人渐渐发觉,有时候美艳也会招惹祸事。而邹氏几次逃脱不测,兴许在冥冥之中有所定数,是故这次朝廷采选良家女,其家人立即殷勤将邹氏献入宫中。

    “倒是与我同岁。”刘姜仔细打量着邹氏的相貌,越看越觉得对方很合自己的眼缘,她满意的说道:“你原地转一圈给我看。”

    邹氏一愣,显然是未有料到会有这一茬,不过她也算机警,立即依言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

    普通宫人为了便于服侍贵人、收拾物件,所着的宫装最是讲究修身轻便,尤其是那一根浅色腰带,更衬出邹氏婀娜多姿的腰肢;上下流畅的曲线,越发显得秀姿天成、亭亭玉立。

    “好、好。”刘姜虽然没有笑,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此时的语气是何等的愉悦,她对大长秋苗祀说道:“让她去伏贵人宫里做采女。”

    “谨诺。”苗祀躬身应下,旋即对邹氏挥了挥手,道:“下去候着吧。”

    邹氏神色激动的下去后,刘姜便再也没有继续翻动那对画卷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邹氏的画像,其实这画像上除了本人的相貌之外,边上还写着该人的姓名籍贯、年龄家世等个人信息。刘姜刚才之所以多此一问,无非是想在众人面前表示自己对邹氏的重视罢了。

    她此时对着那幅画像看了又看,看见左上角写着的一行‘家有薄财,祖为邑长’等几个字,久久不发一言。

    场面一时冷了下去,这下子让守在一边的长御大感不安,屏声息气,不断偷窥着长公主的脸色,可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刘姜向来深沉有度的缘故,其实她心里正激起无数波澜,有着说不出的感慨与犹豫。她在考虑的是,当初之所以提出采选良家女入宫,主要是为了让皇帝早些诞育皇嗣,更多的是想借由新一批貌美的女子分担伏氏等人从董皇后那里所面临的压力。

    如今见到邹氏以后,虽然对方言行、姿态、颜色俱是绝佳,但刘姜却担心对方会盖过所有人的风头,有喧宾夺主之嫌。更重要的是,皇帝年纪轻轻,若是看中了邹氏的美色,沉迷其中了该如何?

    隐然之间,刘姜心底有了那么一丝后悔,只盼着她能与皇后平分秋色就好了。

    终于,她做好了筹算,只有董皇后对邹氏闹出嫌隙,她所看好的伏贵人才有前进的机会:“长御。”

    她问道:“此人容貌绝佳,只惜这画上却不及其半分。”

    长御冷静的说道:“回长公主,奴婢适才说过,人生得形貌各异,有的人原本姿色出众,一旦被绘入画中,却只能表现其八成犹未及。这并不全是画工的错处……”

    “那也不至于有别如天壤。”刘姜根本不接受对方的解释,冷然说道:“若非这一次我偶然翻到,此人岂不是从此要泯然于掖庭永巷?该画工总归是笔法生疏,你也少拿什么‘入画’的歪理来与我说,我虽不善画,但王昭君的故事,我却是明白的。”

    长御的脸色变了一变,仓促的笑道:“宫中谁不知长公主睿鉴、博览广闻,彼等画工,岂敢在长公主面前玩弄伎俩?”

    反正如今所有的画卷几乎都是如实临摹,只是每一份都与真人有些出入而已,绝无将美画丑,将丑画美的蠢事。长御相信自己等人做的比孝元皇帝时的那个毛延寿还要周全,真追究起来,顶多是画工的水平不够,没有将邹氏的容貌全部展现出来罢了,而画工最重也是一个除职的惩罚而已,他的损失,自有人补偿给他。

    所以她不信刘姜会从这里抓到什么把柄,除非对方刻意要在临出宫前大动干戈,但这么做,刘姜就得掂量掂量这会不会被外朝臣子们视作是为了拖延出宫而无理取闹。

    果然,刘姜对此事点到即止,只揪住了画工不放:“苗祀,这个画工太过无用,你回头据此上禀国家,将其黜退。”

    “谨诺。”苗祀低头答道。

    刘姜略停了一下,又说道:“你去之前,再让其他得力的画工,重新将今日我择选的这几个采女容貌画一遍。尤其是那个邹氏,万不可再有什么‘人画不符’的事。国家近来喜好丹青,这‘入画’一说可以糊弄我,却不能拿来糊弄国家。”

    最后一句显然是对长御所提出来的,但对于长御来时,此时的刘姜不敢将此事追究下去,无异于是色厉内荏,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看着长御置若罔闻的样子,刘姜的眸色顿时深了几分。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谈兵论战

    “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念奴娇】

    建安元年二月中。

    司空赵温缓步走到承明殿,迎头便遇见侍中荀攸、身后还跟着小黄门穆顺,从殿内出来。见到赵温,荀攸也不急着与他寒暄,直说道:“司空来得正巧,陛下在石渠阁诏你我商议要事,我等同路偕行吧。”

    赵温点点头,连殿门都没进,便转身与荀攸一同走下殿阶。两人肩膀碰着肩膀,很是亲密的样子,穆顺见状,故意在后头吊着距离,看似给人私密的谈话空间,其实是在竖着耳朵偷听。赵温没有什么顾忌,一边走一边问道:“是议伐蜀?”

    “嗯。”荀攸的声音不徐不缓,简短应道:“今年气候暖的快,这才二月,北风就不再强劲了。如此看来,今年确有旱蝗,幸而朝廷早做筹备,不然届时可得乱成一片。”

    “所以得在此之前先伐蜀中,不然以后不知何时再能寻觅良机。”赵温轻叹了一声,说道:“得蜀之后,朝廷调派兵马镇守,大可就食当地,以分担部分军需;又得尽力从蜀中调拨粮草入关,虽蜀道天险,耗费甚巨,那时也管不了许多了。”

    “还是司空所见甚明。”荀攸在一旁赞许道。

    赵温眉头一抖,不由得往荀攸身边凑近了些,低声问道:“既然要议论伐蜀,那么说领兵人选,已然上意钦定了?”

    “石渠阁里还能有哪些人?”荀攸笑说道:“若未料错,应该就是他了。”

    “可他虽有些许名望,却从未带过兵,这未免也太……”赵温语气有些急了,话说到一半,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了下后方的穆顺:“太轻率了!”

    荀攸语气平静,不知道是对皇帝、还是对那个人很有信心,只是话到嘴边,却是说道:“且先看陛下有什么说法吧,若是不成,我等再谏拒也不迟。”

    看荀攸的神情、语气,显然是有所隐瞒了,这让赵温极大不悦,想他在此事上对荀攸可以说是互表心迹、立场一致,可最后却还是在关键处不被信任。

    虽然荀攸不肯坦诚相待,是很合乎情理的事,但赵温还是有些不高兴,他也不再说话,只向侍立在车旁的奉车郎点头示意,便径直登上了属于自己的车驾。

    二人一路无话,来到石渠阁后,侍候在廊下的新任黄门侍郎刘繇便抢先走进去禀告,略一停留,才模模糊糊的隔着门扉听见皇帝在里头的声音:“宣进吧。”

    赵温一进门便觉气氛有些诡异,皇帝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正座上,而是坐在层层书箧、书架相隔的一处临窗角落里。角落里仅仅摆着一张桌案,此时以皇帝身前的桌案为中心,四周团团围坐着六个人,分别是卫将军王斌、秘书丞朱皓、秘书郎法正、裴潜、司马懿,此外还有一个陌生的、尚未见过的少年,与法正等人穿着同样的袍服,端坐末尾。

    除了皇帝以外,这六人几乎都是一脸凝重,像是争执、论战到僵持,碍于皇帝的面子故不敢互相拍案了。

    皇帝双手捧着只双耳云纹漆碗,小心的呷着里头的热茶。赵温习惯性的打量着皇帝,只见他穿着件深色的燕居常服,上绣暗色的云、龙等金线纹饰,华而不艳;头上束发冠笄,乌青的头发简单的挽着,插着一支发簪。年轻的皇帝生得一副好面容,虽然眉目棱角之间仍有些许稚嫩,但无疑已是一位大权在握的合格天子。

    皇帝缓缓放下茶碗,低垂的目光往上抬起,他的脸色平淡,只是气色不太好,赵温再不敢多看,忙的收回目光,与荀攸稽首跪拜。

    “不用拘礼,都起来吧。”皇帝语调平淡,将茶碗放在桌案上,又对坐成一圈的众人说道:“诸君挪一挪,给赵公、荀君让个位置。”

    这自不需皇帝亲自吩咐,自朱皓以下,众人纷纷主动往旁边挤了挤,穆顺又往皇帝的左右添了两方席榻,容赵温与荀攸入席安坐。形成了司空赵温与卫将军王斌位居于皇帝左右,侍中荀攸与秘书丞朱皓等人依次下坐的格局。

    等做完这一切,穆顺便悄然往后退了几步,将身子藏在层层书箧的阴影之中。无人关注穆顺的这个举动,唯有荀攸在坐定之后,多看了他一眼。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皇帝指了指铺满整个桌案的图卷,轻声说道:“古来入蜀,有陈仓、褒斜、子午等道,又有骆谷、峪谷等路。陈仓道多山涧河谷,路途绵长,路况险恶,入口离长安也是最远;褒斜、子午道则多栈道,山道却是比陈仓要好上些许,与长安的距离尚可;至于骆谷等处,也各有千秋。”

    赵温与荀攸定睛看去,发现案上的那幅图卷正是由裴潜等人依据赵温的描述而精心绘制的汉中地形图,这副地图与寻常的地图大为不同,其一角绘着一个箭头,旁边写着一个‘北’字;其下则是一道横线,线下写着一个里程数字。除此之外,图上的山川也不再仅是平面,而可以从中看出地势起伏、流水曲直。

    倒真如赵温当初对荀攸所说,‘巴蜀山川城池,尽在眼底’。

    荀攸点了点头,深觉当初赵温所言不虚,这副图的精良程度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了,能想出这种制作方法的人……他抬眼看了看秘书郎裴潜,今后定然会有不凡之举。

    比例尺、方位、地势、倾斜角、曲直,除了没有经纬线,这副地图已经具备了后世地形图所该有的一切特征,尽管在实地距离上会有很大的误差,但已经足够让人们对着它排兵布阵了。

    皇帝将方才几人之间争执的地方说了出来,原来是法正、司马懿等人正在就选择哪一条路南下汉中而争执不休,司马懿看中路况一般,距离长安最近的子午道,此路以栈道为主,中兴以来就是朝廷交通巴蜀的官方驿道;只是这个建议被法正所反对,他的理由是张鲁在子午道出口筑有黄金戍,出兵时又属春季,雨水一来,山路滑塌,极易遭受损失。

    法正嘴上批评司马懿的想法风险极大,其实自己的主意也很冒险,他的想法是走骆谷,因为这条路开口离长安相对较近,最主要的是他的路途最短。

    “兴势山高峻险阻,只需数千兵马在此扎寨,任你十万士兵,于谷中又能奈其如何?”司马懿往地图上兴势山的位置点了点,不屑的说道:“你还说我犯险,我看你这才是找死!”

    “蜀中之民,少有经骆谷而出入者,此地根本不如子午、陈仓等道那般受人重视,知者甚少。”法正也有自己的理由,说道:“而骆谷与子午谷一样,皆多毒蛇、水陆艰险,但其路程却短于子午道,而且更为接近南郑!我料张鲁必将兵马分派至阳平关、黄金戍等地,至于从未有过兵马行径的骆谷,定是鲜少布置,更不用说兴势山这等要隘!”

    “你也说过从未有过大军经途骆谷,可见此路不曾有过大举开辟,山道险仄,平时走些商旅小民倒还罢了,如何能调派兵马?”司马懿不客气的质问道。

    法正毫不犹豫的说道:“只消数千人,先急行南下,只要夺得兴势山,驻好营寨,我等便能化地利为己用,大军可在后方徐徐而至。”

    “你看,你这不是犯险是什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抛砖引玉

    “不在唇枪舌剑,人前斗,惺惺广学多知。”【神光灿】

    法正与司马懿是秘书监内少有的知晓兵法的人,彼此私底下的交情尚可,偶尔也会聚在一起讨论兵法。而此时当着皇帝的面推演起来,平常的哪点交情顿时被遗忘在脑后,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皇帝好整以暇的看他二人又开始吵了起来,没有任何出言阻止的意思,反倒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荀攸,似乎想借此引他这块‘玉’出来。

    荀攸知道皇帝的意思,论才智,法正、司马懿等人都是极有天赋的少年,但却在经验、阅历上有所不足,他们作为皇帝身边第二批次的幕僚谋士,紧随在荀攸、贾诩等第一批次的谋臣之后。皇帝在这个时候召集法正这些于兵法有一定天赋的秘书郎参与此项机密,并有意让荀攸在彼等各抒己见后开口总结,未尝不有借此指点培养的意思。

    他并不就此而感到威胁,反而出于另一种角度来说,他很乐于见到皇帝身边的羽翼逐渐壮大。

    “法孝直、司马仲达其言各有所长,秘书监果然颇多高见者。”荀攸轻声说道。

    这些秘书郎们知道荀攸、贾诩二人被皇帝赞为‘良平’,曾为皇帝策划过许多次战役,此次荀攸在场,不仅是一个向皇帝表现的机会,更是难得的一个受教的机会。

    本来就有些跃跃欲试的法正与司马懿,此时更有些坐不住了,只是荀攸这话明显是要等其他两个都说完,故而他们也只好坐看他人答话。

    裴潜赧颜笑道:“所谓‘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试论伐蜀,在下却是附和孝直的意见,走骆谷入汉中。至于缘由,孝直刚才也都说了,骆谷定为张鲁之所不备,也是我等乘人之所未及。”

    这话虽是引证兵书,却无多少新奇之处,但赵温却忽然很好奇的问道:“裴郎曾读过兵书?”

    话一说完,赵温便为自己的口直心快而隐然有些悔意,兵书一直属于朝廷**,禁绝民间私藏,几乎那些势力强劲的豪强大族都有所藏。尽管这几十年来法令废弛,朝廷无力管控,但这话也不是他能当着皇帝的面来问的。

    果然,裴潜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很快说道:“未曾读过,只是从旁人口中听其诵读百句兵法,故而熟记于心,乃敢大放斯言。”

    “原来如此。”赵温巧妙的将话题转了过来:“这与当年留侯得遇黄公授书一般,都是一场难得的机遇啊。”

    “不敢,赵公谬赞了。”裴潜借坡下驴,轻声言道。

    皇帝在旁默不作声,这年头谁家没有几本**?别说兵书了,就连同为**的‘私修史传’、‘图谶经纬’也都在士族之间广为流传,俨然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了,却偏要在皇帝面前做这些掩耳盗铃、欲盖弥彰的事,岂不好笑?

    见皇帝低垂着眉眼,似乎对此无动于衷,赵温不禁暗松了口气,至少这个时候他能以子知父,知道乃父裴茂在兵法一事上的涉猎程度。

    四个年轻人有三个抒发了自己的意见,中间经过了一段小插曲,荀攸默记于心,微微颔首,遂把头转向了坐在皇帝正对面的那个安静、陌生的少年。虽未曾逢面,但荀攸也有所耳闻皇帝最近不知如何得知了一个从徐州跟团来长安求职的士人,不仅对这个士人特为优待,更是诏拜其侄入秘书监。

    荀攸曾想过,若是皇帝有意千金市骨,借此表现其对自关东来朝士子的优待,那也不至于将清贵权重的秘书郎拿来当做由头。何况对方才来不久,便让其参与到这种级别的集会之中,这可不仅是优待那么简单了。

    种种疑虑,直到看见这个少年,荀攸心里这才算是有了个初步的答案,这少年的样貌生得未免也太好了,年纪与皇帝一般大,却身材颀长,尽管是端坐于席,其人也比年长于他的法正还要高一个头。两道长眉斜飞入鬓,犹如墨染;一双朗目炯然有神,仿如灿星,正襟危坐,犹如玉树临风不动。

    有些人长得好看,却气质猥琐、中看不中用;有的人才华横溢,样貌却是差强人意。荀攸少时在颍川,曾品鉴过许多大族子弟后生,知道能生出这等相貌,养出这等从容气度的人,绝不会是鲁钝庸才。

    皇帝这时说道:“孔明适才尚未献策,这时该让他来直抒己见。”

    诸葛亮正如当时初入秘书监的司马懿一样,处处保持着谨慎兢惕之心,只是跟司马懿比起来,其心中对汉室、对朝廷更多了分敬畏。

    此时得闻皇帝发话,诸葛亮方才开口说道,他的声音中气十足,不需刻意太高,便犹如洪钟:“骆谷之地,山道未通,水路短小,谷中又多毒蛇,可谓艰险异常。其险虽与子午谷并列,却较子午谷还要险恶,届时于此路转运粮草,所费必巨,也有不便之处。”

    法正也料到这一点,当即回道:“精兵五千,负粮五千,数日可至汉中。兴势山南便是龙亭、安国等地,其人无备无虞之下,突遭我军,必无心御守。汉中近年鲜少灾祸,其地邸阁与散民之谷,足以供我军周食。”

    诸葛亮摇了摇头,“此计犹如悬崖危石,不如安从坦道,可以平取必克而无虞,又何必犯险?”

    法正眉头微皱,有些不悦,他与诸葛亮只相处了几天,不知底细,此时毫不客气的反问道:“却不知计将安出?”

    诸葛亮显然是没有料想到法正会是这种态度,初来乍到,也不知对方到底是妒才还是气窄,反正是自己唐突了。他稍一思忖,便说道:“骆谷道路未开,行军不便;子午谷则凶险艰难,更为不易,至于褒斜道,听闻米贼张鲁入汉中后,‘断绝谷阁’、建城营治,皆在于此,犹如子午谷的黄金戍一般,绝非一战而可得。”

    司马懿眼中精光一闪,饶有意味的说道:“陈仓道?”

    “陈仓道路途虽远,但与它处谷道相比,却是最为平稳。”诸葛亮略显诧异的看了司马懿一眼,觉得对方能一下子想到这里似乎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来及细想,继而点头说道:“如若朝廷只图汉中,则依法、司马等郎君的意思,简拔精兵走骆谷、子午南下,或许会有折损,但贵在神速。可若是要进取益州,则非数万大军不可,于此,倒不如循陈仓故道,虽然路途遥远,但便于行进大军。”

    皇帝瞧了下四个秘书郎的脸色,侧身对王斌不轻不重的说道:“他说到点子上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山险难料

    “夫人心叵测,险於山川,机阱万端,由斯隐伏。”【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五】

    此句话与其说是评价,倒不如说是一个提醒,让司马懿、裴潜二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法正,诸葛亮心里一紧,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法正犹豫了下,像是思虑了一番,开口对皇帝说道:“臣以为,可两方并举,先大造声势,言说朝廷将遣兵入子午谷,实则遣一路数千精兵走骆谷夺兴势、另一路数万人走陈仓。若是陈仓之兵先至,则可谓骆谷分担贼兵,反之亦然,定教张鲁首尾难顾。”

    说完,法正便一脸认真严肃的看着皇帝,像是等待对方的反应。皇帝同样深深的看了法正几眼,忽然一边摇头一边‘哈哈’笑了几声,拊掌说道:“善哉斯言!荀君、”他对荀攸示意道:“你来点评几句?”

    荀攸低垂着目光扫视了桌案上的地图,他的眼神流转,从一条条山川谷道上掠过,像是预见到一支支精兵如川流从山道中行过。只听他淡淡说道:“中兴以来,朝廷常用的仅有褒斜、陈仓、子午等三条入蜀山道。根据谍传,斜谷的栈道已为张鲁焚毁断绝,道路不通;而子午谷的出口又有黄金戍等壁垒,易守难攻。”

    他简单说了几句后,开始进入正题:“当此之时,朝廷其实也无其他的选择,唯有陈仓道合适行军,至于阳平关等处险隘难越,想入蜀处处皆险,岂有一览无余的?而骆谷倒也不失为一道奇兵之策,不妨用之。”

    赵温也自觉要补充什么,他根据自己在益州生活、游历的见闻说道:“张鲁易攻,我出川时曾过阳平,其城下南北山相隔甚远,猝然之间,绝不可守。”

    随后荀攸就刚才司马懿等人所说的一一指点了几句,尽管这些人在以后无不是名重天下的谋臣贤士,此时在成熟而富有经验的荀攸面前,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年,其中最年长的法正也才十七岁。虽然在各方面都很有天赋、甚至比其他同龄人还要优秀,但还是有这样那样的不足,荀攸对他们的指导实属难得,一个个很是认真的听着。

    待议论完了之后,皇帝轻笑一声,说道:“今日的事,不用我说,尔等也当心中警醒。此事关乎社稷,切不可外传只言片语。”

    “臣等谨诺。”法正等人肃容说道。

    皇帝依旧是眯着眼睛笑着,只是笑容在旁人看来有些形式化,直到让这四人依次退下去后,方才喟然叹道:“彼等年纪轻轻,却大有不凡之处啊。”

    荀攸低垂着眼,目光深邃,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顺口说道:“裴文行虽然举止不羁,但遇大事则稳重实在;而司马仲达却不然,他心中的思虑太多……”

    “是儿最难测也,不得姑妄言之。”皇帝忽然没头没尾的打断道,转而问道:“那诸葛亮呢?”

    荀攸一愣,一丝灵光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未曾捉住。但皇帝这个问句的意思他倒明白,于是也不想其他,既由衷、又配合的说道:“陛下适才不是当着臣等的面试过了么?亦为可造之材,今后可与秘书监众人一较长短。”

    “这是自然,若非如此,我又岂会诏其入秘书监?”皇帝满意的笑了,将背往后一靠,手上不知从何处摸来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如意。他拿着如意的末端,用如意的前段似若无意的挠着左手掌心:“自打诸葛亮入秘书监以来,朝中遂有人以为秘书监是谁都能进的,真是笑话,我亲政以来,看人看事,从未有失。这回,可是他们要闹笑话了。”

    王斌与朱皓只当皇帝是在玩笑,赵温与荀攸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步出石渠阁之后,司马懿等人迈着步子打算穿过车道,走到石渠阁对面的天禄阁与在哪里读书的其余秘书郎们汇合。在路上,司马懿凑近法正,预先恭贺道:“国家对孝直尤为信重,这次出兵汉中,以孝直之才,或能随军立功,建一番功业回来。”

    “仲达。”法正故意与司马懿多走了几步,说道:“此事尚未有定论,还是少说为妙,免得最后出了笑话。”

    司马懿‘哈哈’一笑,用极亲近的语气对法正说道:“你适才画策的时候可没有这般谨慎,如今傅彦材都已派去做了沮县长,彼可是我等秘书监众人第一个外派出去的,杨德祖据说也有这个动向。孝直你年岁够,才华学识又刚在赵公等人面前一展详尽,也是时候了。”

    法正闻言,抬起胳膊拍了拍司马懿的背,这动作看似熟络,其实在不动声色之间借机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早在前年皇帝第一次阅兵的时候,就有曾暗示过有朝一日要让法正外出亲眼见识军阵,今日这一次问计就是一个将要任用法正的预兆,司马懿是明白人,既不想那么早引人注目,更不想就此抢了法正的风头,便乐得随口说说,甘当绿叶,反正以后的机会多得是,没必要急这一时。

    至于诸葛亮,由于刚来不久,还不知道其中的门道,这会子明白过来了,心中倒不觉如何懊悔,只是由此想到更深的一层,皇帝当着众臣的面试探法正的谋略,哪里需要他们几个来陪衬?若说是想借机观察他们四个人的言行举止,倒还更说得过去。

    其实这个也不难想,诸葛亮也不相信司马懿与法正只看到表面的那一层,尤其是法正,他已经表现的很明显了。看上去是争执不下、差点情绪用事,其实是要借着争论引出裴潜的底子,对其看好的人施手抬举罢了。可见此人虽然气量不大,但对于自己看顺眼的人还是颇讲义气。

    正这么揣摩思索着法正、裴潜等人的脾性品格,诸葛亮最后还是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司马懿,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从一开始就有些深不可测,精明、狡猾,看似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却有时又显得那么的孤立傲岸。他相信自己的第一印象和直觉,司马懿绝非今天表现的那样简单。

    裴潜不知怎么落在了后头,与优哉游哉的走着的诸葛亮并肩而行,他极没风度的咧嘴一笑:“司马懿待人温善,屡有良行,在秘书监的风评很好,就连心气高的杨修都说他无论是气度还是言行,皆有‘士人之风范’。”

    没等诸葛亮点头,裴潜却突然抢着说道:“但我看得出来,孔明你不喜欢他,而他也不喜欢你。”

    诸葛亮的身子陡然僵硬了一瞬,他直视着前方,司马懿就不知怎么侧过头来,与他尚未收回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意味深长。

    “那你呢?”诸葛亮移开目光,看着裴潜那幅嬉笑的脸,认真的说道:“你喜欢士人之风范么?”

    裴潜没有诸葛亮那么多顾忌,很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运筹定策

    “筹画策,自具於章表;献可替否,总归於笔札。”【史通言语】

    石渠阁内,听完皇帝的话,王斌不由莞尔道:“君上才是真正的才情天纵,只有如此,才能驾驭尔曹英杰。若是真的相较起来,彼等秘书郎也并不如何。”

    皇帝摇头一笑,跟着王斌的玩笑往下说道:“驭人、用人,这是我的本事;运筹、治民,这是彼等的本事。”他用深沉的目光环顾了剩下的赵温、王斌、荀攸、朱皓四人,说道:“也是尔等的本事。”

    “臣等不敢。”赵温等人连忙避席说道。

    “都说了地方逼仄,此处不比宣室、前殿,就不要再过多拘于礼数了,动不动就避席下拜,说起话来多无趣?”皇帝一手把住王斌的胳膊,将其搀扶起来,认真地说道:“你我虽是君臣,我却常视尔等如长辈相交,何须严守君臣关防?”

    这里头的四个人,前三个都有资格生受皇帝这句话,唯独根底浅薄的秘书丞朱皓却不能,他也想不出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一颗心从最初便惶恐不安到现在,直到这时才有机会插上话:“列座诸公皆一时名臣、重臣!唯有愚臣一人,何德何能,乃能参与此议?得受嘉语?今朝南伐,若蒙陛下不弃,愚臣愿以鄙陋之资,引为前驱!”

    “汝南许子将曾言‘朱文明善推诚以信人’,如今亲闻,可知其所言非虚。”皇帝说道:“你大可不必如此,前将军为我汉室立有战功无数,用兵之道可谓精深,你身为他的儿子,自然也有你的一手。这次进军汉中,你以南郑令、领骑都尉的身份随行,沿路若有陈策,可畅所欲言。”

    六百石的南郑令与四百石的秘书丞之间差距不大,从表面上说只是一个小跳跃,尤其是从清贵权重的秘书监外放到地方做一个县令,对于其他人来说无异于贬谪。而朱皓却偏不以为然,反而由衷的欣喜谢过,按皇帝开玩笑似的话语来说,就是:“秘书监掌司典籍,每日伴我读书,乏味的很。知道你意不在此,一身才识想效于行伍、阡陌,这回外放对你而言,可谓是‘羁鸟入林’吧?”

    朱皓自然不可能这么说,赶忙谦辞了几句,皇帝挥了挥如意,往案上一指,道:“前次曾与荀君等人简单商议过一个方略,假借讨伐河西宋建等贼,其实是发兵入武都,走陈仓攻汉中。如今汉中在子午谷口有黄金戍,又焚毁斜谷栈道,至于陈仓方面,听闻有壁垒未及建成。这正是朝廷南下之机,适才法正说的在理,双管齐下,一正一奇,足以见获成效。”

    荀攸等人知道,皇帝虽然同意了法正所提出的走斜谷的计划,但此战的重头戏还是陈仓道。

    于是他便在此基础上详细的为皇帝补充了细节方面的问题,配合着地图,倒真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了。

    皇帝持着玉如意在地图上陈仓道的位置游移,说道:“这次出兵,以步卒为主,虎贲中郎将盖顺、射声校尉沮隽、辅兵校尉吴匡等军,算上前次裁汰王方等部所余兵众、武都等地郡兵、羌胡义从,共两万余人,自陈仓道入汉中。至于斜谷,则由步兵校尉徐晃、羽林军司马赵云等人领兵五千南下。”

    座中就属秘书丞朱皓的官阶最小,此时他正拿着笔,快速的往一根简牍上记着。

    赵温细想了会,忽然道:“徐晃本是要去武都,陛下这是要更改前策?”

    “徐公明足以独当一面了,既已有了斜谷之计,索性就让他尽情施展。”皇帝轻描淡写的说着,从侧面证实了他对徐晃的看重。

    他挪了挪位置,把上半身往前微倾,说道:“徐晃曾在羽林军待过些日子,让他自己在羽林军中找些善于步战的羽林郎们,与步兵营凑成五千人。法正谋略不错,就是欠缺点临阵对敌的经验,先下诏,拜其为谒者,等正式出兵的时候,再使其为监军谒者,随徐晃走斜谷。秘书丞朱皓则拜南郑令、领骑都尉,随盖顺等军走陈仓。”

    荀攸静静地听着安排,不置一词,因为他知道重点还在后头。

    “这次出兵,殿前羽林郎孟达、太史慈这二人也派入徐晃军中,概授军司马之职,以观后效。”皇帝细细说道,他这回是要派出手底下的将才,试图借此将其打磨、镀金了:“陈仓、斜谷等军,我打算由司隶校尉裴茂持节督南征各将,诸君以为如何?”

    听到这次出兵的主将不是皇帝的亲信王斌,而是向来低调的司隶校尉裴茂,朱皓不禁大吃一惊,在简牍上笔走龙蛇的动作也不由得一颤,把字都给写飘了。他回过神来,赶紧将错字给划掉,然后重新誊写了一遍。

    誊写的过程中,他又不禁在想,为何这么出乎意料的消息,司空赵温等人却无动于衷呢?

    可能这就是宰相的气度吧。

    赵温看了荀攸一眼,率尔说道:“裴司隶虽有名节、知悉兵法,但未历兵事,猝然授予南征大任,这恐怕……”

    “这也是无奈之举。”皇帝叹了口气,说道:“前些天我让太医华佗去光禄大夫府上问候,其言说皇甫大夫入冬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好,这些月要修养身心,不便操劳。若非如此,我也不好放着名将不取,而委任他人。之所以选中司隶校尉,主要还是看在他掌握雄职,也算是治兵之士。此外,这次只是让他督军,具体的用兵行策,主要还是有他人共议。”

    说完,皇帝看向荀攸,说道:“荀君这一次不妨转职参军,随裴司隶等人南下入蜀?”

    荀攸眉头一抬,显然是未曾料到皇帝会峰回路转,将话题换到自己身上。按皇帝的意思,裴茂只有一个主帅的位置,而他却可以亲自在旁出谋策划,等若有主帅之权。只是这些对荀攸来说有利有弊,此行固然能立下大功,但他却会在很长一段时间远离长安、远离朝廷,联系到今年贾诩即将守孝期满,荀攸不得不多想。

    一旁的赵温却没有想那么多,既然皇帝让荀攸为参军,那就没话讲了,毕竟有足智多谋的荀攸在,南伐汉中、乃至于益州的事都不消担心会有波折,反而会事半功倍。

    最后,皇帝将如意往案上一推,正好盖住蜀郡的位置,说道:“裴茂膝下有五子,又有一女婿,今为蜀郡长史。中平六年的时候,次子裴俊随其姊入蜀中,适逢董贼入京,道路隔绝,裴俊于是滞留益州。”

    简单的陈述,内含的信息量却很大,荀攸、赵温等人立即就明白了皇帝的话中未尽之意,俱是想到,这次让裴茂领兵,或许还真是恰符其任。

第一百四十章 实情错落

    “叹路途千里,日日思亲。青梅如豆,难寄陇头音信。”【琵琶记伯喈行路】

    长安,北阙甲第。

    裴茂高居席上,对一干假吏说道:“开春未雨,这些天尔等要多走访司隶各县,查明狱案。若有冤屈、可原者,一概上报于我,我再请陛下从轻发落。”

    “谨诺。”底下假吏应道。

    裴茂思忖了会,觉得再没什么好嘱咐的,便让众人都下去了。他在席上又坐了会,便两手撑着有些酸胀的膝盖,缓缓站起身来,闲庭信步的走到后院。裴茂办事一向认真勤勉,有时候一天公事未有办完,他都会吩咐佐吏带到家中继续处理,虽然莅任司隶校尉不过岁余,但却凭靠着勤勤恳恳,不随意招惹是非,在朝臣之中获得了一个不错的能名。

    经过程银、侯选那次大乱以后,如今河东豪强高门只剩下裴氏、凉氏、祝氏等寥寥数家。曾经地位远胜于裴氏的河东卫氏如今已一蹶不振,作为幸存的大姓豪强,裴氏比他郡豪强更有忧患意识。尤其是皇帝将他从侍御史一路提拔到司隶校尉的高位上,虽说有安抚河东人心的意图,但这也是出于皇帝的一片栽培之意。

    裴茂无论是出于自我保全,还是报答皇恩,都该拿出全部的心力,比任何人都要谨慎勤勉才是。

    然而,他的长子却似乎并不知道个人声名与家族荣辱之间的关系。

    裴潜盘着腿坐在临水的轩台边,两条臂膀盘在横栏上,饶有兴致的数着池子里的枯荷生出多少新叶。池水引的是活水,有几条河里的鲤鱼沿着水渠游进了这方池塘,围着裴潜在水中的倒影转悠着。

    “啊呸!”

    一口唾沫突然被吐到了水上,还没飘多久,一条肥大的鲤鱼便误以为是什么东西,立即浮上来一口吃掉了。

    裴潜乐了,他小心的往左右看了看,又继续往里面吐着唾沫喂鱼。

    四周的仆人皆掩面而走,不忍直视。

    一段闲情逸致的时光,世家子悠闲地观鱼看水的景致,瞬间就被人亲自破坏了。

    裴潜在水边自得其乐的吐着口水,全然不知水面上的倒影陡然重叠了一层。

    ‘啪!’

    裴潜的后脑勺突然遭受了一击。

    他捂着头,疼的呲牙,仰脸往上一看,自家父亲裴茂正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

    “阿翁。”裴潜被抓了个正形,老老实实的站了起来,对裴茂行了一礼。

    “很好玩?”裴茂冷声问道。

    “还、还行。”裴潜顺口说了老实话,紧接着便后知后觉说错了。

    裴茂瞪了他一眼,本想狠狠训斥一番,但看着裴潜一副战兢的模样,一肚子的气忽然就没有了。他转身往轩台上的小亭中走去,坐在席上,发现裴潜还站在原处不动,又好气的说道:“你过来!”

    “唯唯!”裴潜连声应道,小步趋进亭中,在裴茂没好气的眼神中小心坐下。

    “你今年都要十七了,还不稳重!”裴茂训斥了几句,说道:“你往日在秘书监也是如此的?国家何等端正持重,怎么就容得下你这等顽劣之徒?”

    裴潜在心里撇撇嘴,心说皇帝在私底下照样也是个放浪形骸的少年,也就你们这些只能在常朝看见皇帝的大臣,才会以为那个御榻之上的皇帝在任何时候都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或许……”裴潜故作不解,说道:“国家是看在阿翁为朝廷恪守职责的份上,故而降恩于小子。”

    这话连裴茂自己都不信,他裴氏的晋升过程,分明是先裴潜入秘书监,然后才有裴茂从一众侍御史中脱颖而出,授予随赵岐出使关东的重任。就跟皇帝重视韦氏兄弟,继而启用其父韦端一样,他也是因子而得以显赫。以往向来是父亲在官场上提携儿子,到了皇帝这里,却是儿子在皇帝哪里受到的恩宠、变现成了父亲权位的提升。

    皇帝当初设立秘书监的意义,随着韦端、裴茂、法衍等一批边缘人物逐渐进入权力中心,而渐渐露出它峥嵘的一角。

    见父亲默然不语,裴潜此时也不再打趣,也想着赶紧换个话题转移父亲的注意力。于是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情,正色说道:“阿翁,诏书下来了?”

    “朱文明奉命先来我这透了风声,让我有所准备,正式的诏命,恐怕还得再等两天。”裴茂低声说道。

    裴潜点头说道:“阿翁这次可是任重而道远。”

    “任重倒是真的,我从未领兵,一旦托付大军,非得提起全身心力,不敢稍有亏欠,否则屈名是小,耽误了朝廷大事才是真。”裴茂抬眼看向亭外的卷成弯角的嫩荷,悠悠说道:“具体的行军用计,有荀侍中为参军,我也不用太过费心。该费心的,还是如何调和诸将,入汉中时,我难以兼顾斜谷。等到入蜀,如何分兵进取,如何录功叙劳,这却是个难题。”

    “一切仰承上意就是了,何况阿翁最是会调解人情烦扰,这两年关中太平,比董太尉任职司隶的时候要安静得多。这多半都是阿翁的功劳,国家想必也都看在了眼里。”裴潜笑着说道。

    裴茂半阖上眼睑,忽然想起一事:“奉先最近可有信使传来?”

    奉先是裴潜的二弟,裴俊的表字,此时蜀中与汉中等地的道路尚且通畅,故而人虽在蜀中,凭借着他姐夫身为蜀郡长史的关系,常有信使走陈仓等道来关中传讯。

    “已有月余未曾见过来信了。”裴潜眯着眼,轻声说道:“上次奉先还说绵竹发生天火,刘益州移动病躯,迁州治于都。还有来敏、吴班等人自关中潜行入蜀,拜访刘益州,却遭其冷落。种种事迹蹊跷,尚待下文,这回却是什么都没有传过来了。”

    “或者是张鲁有所警觉,断绝了蜀地通往汉中、乃至关中的道路;或者是蜀地情势复杂,奉先还要多做观望。”裴茂推测道:“张鲁才浅智薄,朱文明来时也没说汉中哪里也没什么动作,想必应是后者。”

    裴潜回忆了昨天在石渠阁与众人议论时的内容,对裴茂的猜测深以为然,既然皇帝没提,那就说明这件事全在皇帝的掌握之中。说起来,裴潜倒是觉得好笑:“黄公偷偷往益州派遣人手,大概是要借此立功,为自己博得起复之机。可他却未必想得到,我家早已将此事上奏国家,他的这一番打算,估计得落空了。”

    “这倒未必,奉先在蜀地人微言轻,光靠他们两个,根本成不了大事。”裴茂摇了摇头,说道:“我想这几日黄公就要给陛下上封事,将来敏、吴班等入蜀之事如实陈述,以助南征。”

    裴潜想想也是,裴俊今年才十五岁,姐夫也不过是个蜀郡长史,在益州的人脉根本比不上吴班等人:“那我等在益州的运策岂非无功?”

    “岂是无功?”裴茂看着眼前的这个让他又喜欢又好气的长子,反问道:“若非奉先,我岂能将此事上呈封事于陛下?陛下任我督军南征,焉知不是此事之功?”

    “唯。”见父亲误会了,裴潜赶紧说道:“小子说的不是这桩事,小子的意思是,来敏等人若是在蜀地成事,则黄公立功,阿翁你应得的功劳就会少去一半。”

    裴茂没少考虑这个问题,但他也想不出个如何让裴俊这个次子一力促成益州豪强投降的好办法,跟来敏等人比起来,这实在是太难了:“只盼他这些年有所长进,只要他能与来敏结成盟好,共举大事,即便分他人一杯羹,也不再紧要。”

第一百四十一章 烽举燧燔

    “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喻巴蜀檄】

    轩台之上,父子二人再议了会出兵的事,其中裴潜对于南下入汉中的种种方略,让裴茂耳目一新,不禁感慨道:“未曾料想,你在这上面竟有此等见解,此番伐蜀,你若是能跟随其中,何愁不得佳绩?”

    裴潜毫不自矜的笑道:“左右年纪还小,以后有的是时候立功建业,不急于一时。”

    “不骄不躁,这很好。”裴茂难得夸了儿子几句,这个长子自小顽劣,最让他费心,如今见他知晓轻重,又颇受皇帝赏识,于是有意无意的忽视了他不羁的性格。这样想着,他怕裴潜表面上无所谓,在私底下会多想,故而主动开释道:“朝廷南征看似声势巨大,其实也只是一两场大战而已,顶多在打下汉中之后,再往葭萌关进兵行军而已。有奉先、来敏等人在都,只要汉中一下,巴蜀等郡可指麾而定,真论起功来,却是没有多少。”

    裴潜想了想,点头说道:“阿翁说的是。”

    “巴蜀形势图,多半操之于你手,若非此图,朝廷南征必处处艰难。你有制图之功,事后论起来,不比亲临战阵的功绩要差。”裴茂继而说道:“何况你受国家亲近,国家也不会亏待你。”

    裴潜唯唯称是。

    说完这些话,亭中的气氛一时冷了下来,父子两尴尬的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彼此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裴潜像是觉得这很有意思,对裴茂促狭的眨了眨眼,做足了‘不指有所问不敢言’的礼教规矩。

    裴茂干咳一声,本想让这小子少装蒜,脑中却忽然转过一个念头,脱口问道:“王伯方的婚事,可曾邀过你?”

    伯方是王端的字,这几日传遍长安的王麋两家的婚事终于有了一个结果,虽然碍于民间既成的舆论,麋氏没有出一分的嫁妆,只是让麋贞着荆钗布裙,与王端共挽鹿车归家,但皇帝与其他人给予的赏赉、敬献却络绎不绝。尤其是皇帝,不仅赏了厚重的财货,还在这个喜庆的时候命人录述前后功,加封王斌为易阳侯、食千户。

    至于年初才因祭祀琅邪顺王而拜为尚书郎的王端,这几日也被拜为河东郡督邮,成婚之后便要赴任河东,巡视各县。以嫁妹、豪富、出手阔绰而闻名京兆的东海人麋竺,则被皇帝拜为新设立的均输令,与平准监互相配合、各司其职,负责继续执行已至尾声的购粮政策。就连远在东海的麋芳也受到恩泽,被拜为典农都尉,驻彭城安集流民。

    王、麋两家因为这一场婚事各有封赏,尤其是麋氏,背地里几乎人人都说麋氏好福气,攀上了高枝,从一个影响力仅局限于徐州一隅的东海国豪强,一跃而成为朝堂之上炽手可热的新贵,可以说是让人眼红不已。两家的强强联合,一时间使得各方惊觉,俱知今后的局势将变。

    裴潜与王辅在秘书监的关系不错,王辅这次有意造声势,特意事先将裴潜、法正给下了请帖,美名其曰:‘凑热闹’。

    “又不是王辅成亲,你去做什么?”提起王辅,裴茂顿时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不容辩驳的说道:“你与王端从未有过交集,还是不要去了。”

    “阿翁。”裴潜其实心里有个底,但偏就想从裴茂这里得到具体的实情,他故意说道:“小子不明白。”

    “这件事容不得你讲什么情谊,两家结亲,宾客云集,上面不可能不盯着。”裴茂极隐晦的提到:“卫氏颓废,我等已是河东最后一支在朝中有权势的士人,理应比其他人还要明白‘前车覆,后车诫’的道理。”

    这是仍有所隐瞒了,在大姓人家之中,像裴潜这样年岁的嫡子足以参与到家族的种种事务、知晓各类机密要事了,可如今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裴茂总有些事刻意瞒着他。这让裴潜实在忍不住好奇,要知道就连皇帝有意限制、收回豪强在地方上的权力这种事,父亲都敢与其商议,可一旦深论,却总是含含糊糊的。

    裴潜心不甘愿,也不好追根究底,只得应道:“小子谨诺。”

    建安元年三月初一。

    帝大会于前殿,司空赵温上疏劾奏米贼张鲁割据汉中、击杀郡守、阻绝道路、擅传妖法等罪状,并恳请皇帝发兵进讨,以通巴蜀、解民倒悬。

    张鲁不义之人,讨伐他已是朝廷上下一致的共识,只是没有想到会那么突然。

    这个消息很快震动朝野,除了那些能通过各种蛛丝马迹来窥伺朝政的能人、以及站在顶层,掌握着更多信息资源的大臣们心照不宣以外,更多的人都在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动的无以复加。尤其是见皇帝毫不犹豫的允准了赵温的建议,当庭下达了一连串出兵的调动诏命后,人们才后知后觉,察觉这一切完全是早有预谋的事。

    很快,皇帝命司隶校尉裴茂持节、督军走陈仓道伐张鲁的诏命迅速传了下去,大军调动,尤其是裴茂的异军突起,更是让各方诧异不已。而在皇帝颁诏伐张鲁的第二天,朝廷悄然进行了一番小规模的人事调动,譬如治书侍御史刘诞被擢升为宗正丞、左中郎将刘范转拜太子家令、奉车都尉刘璋也被调离原职,担任卫将军王斌幕中长史。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职位,尤其是太子家令,现在连皇嗣都没有,刘范从权重的左中郎将位置上接下此任,注定是要坐冷板凳了。朝廷这次南征,皇帝已经很隐晦的透露了要顺带解决整个益州的意思。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同时也是粮草筹备完毕,大军准备出发的前一天,闲居在野的老臣黄琬以士民的身份谒阙上疏,为皇帝上了一道封事。

    在宣室殿内,皇帝手持着那份详述了来敏、吴班等人在蜀地的筹划、以及刘焉幡然悔悟的封事,对正在为皇帝沏茶的穆顺说道:“刚动了刘范兄弟,这个当叔伯的就坐不住了。”

    “毕竟不出五服的表亲,总得多照拂晚辈才是。”穆顺笑着说道,两手将一碗半满的茶向皇帝奉上。

    皇帝将封事换到右手,他极不体面的斜靠在凭几上,右臂压着扶手,那份封事斜斜的往下垂动着。他伸出左手拿过温度刚好的茶碗,吹走了表面的茶叶,往嘴边啜饮了一口,复道:“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他以为自己私底下做这些事我会不知道?想挟此邀功?呵,没了来敏、还有裴俊、就算这二人都没有,你平准监就做不到同样的事了?”

    “说起来,那人也是老资格了,剑法、声名、品性都不错,就是廉颇老矣……”皇帝淡淡说道,瞥了穆顺一眼,夸赞道:“也亏你不知从何处将其寻了出来。”

    “国家谬赞。”穆顺谦虚的说道。

    “彼等想靠这个来保命、立功?”皇帝敛了笑,把茶碗轻轻往桌上一放,磕出一身细响:“得看尔曹有没有这个本事!”

第一百四十二章 氐人拦道

    “氐羌之种,汉世仍存,其居在秦陇之西。”【孔颖达疏】

    建安元年三月初,裴茂等大军出长安,沿渭水西行,虽然打出的旗号是要与凉州刺史韩遂合作进讨宋建等氐、羌叛军,但其实大军还没走到汉阳郡,便折向改道,走散关入陈仓。

    陈仓道属于秦岭山脉,连绵数百里,在盖顺眼中,其雄山峻岭,丝毫不比当初在河东所见到的太行山逊色几分。一个是截断并、冀二州,一个是隔绝关中与益州,正是这处连绵不绝的山川,将关中与巴蜀一刀两段,天堑雄关,使巴蜀自成一块天地,偏安一方。

    大军前锋才至武都郡河池县不久,提前在此等候的武都太守韦端便送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氐人塞道?”射声校尉沮隽轻声说道:“韦府君任职武都已有岁余,远近羌胡,皆慕义而归。何故此时还有氐人聚众塞道,阻我军去路?”

    “沮校尉有所不知。”突然出了这个事,作为地方长官的韦端此时也有些颜面无光,他解释道:“彼等羌氐素不轻信于人,这一年来,全赖国家英睿、朝廷勃发,彼等乃敢归附。只是彼等当中,衷心称臣、愿为前驱者有之;假意归附、实窥时变者亦有之。听闻朝廷这次诏凉州刺史征讨宋建等叛羌,彼等未尝不有唇亡齿寒之危,担心朝廷会趁此将彼等讨平。”

    朝廷这次名义上所打的旗号还是征讨宋建,而实际上讨伐汉中、益州的战略意图除了朝廷内部以外,地方上也只有雍州刺史钟繇、凉州刺史韩遂、武都太守韦端这寥寥数人知晓。

    沮隽知道对方即便是有意安抚羌氐人心,也不可能将此等机密事务告知于人,既拿不出一个合理的说辞,那就更遑论让武都郡的羌氐们彻底打消疑虑了。沮隽皱着眉思索了会,忍不住问道:“可我等既已来此,所谓‘图穷匕见’,用意已明,府君何不择一些心向朝廷的羌氐胡帅透露来意?在下以为,这场误会,能说清楚就最好不打,免得刀兵一起,后果难料。”

    韦端苦笑不已,当初他初来乍到,武都境内的羌氐部族皆不服他,境内的汉民又贫弱不堪。他通过拉拢弱势的部落、借助背后朝廷的影响力约束强势的部落这一连串的统战手段,再加上其本人博学、谦和的品性,在处理羌族与汉族、羌人内部矛盾中保持公正的态度,总算是让武都渐渐的又重新回到朝廷的治下。

    亲善朝廷的都是些部落弱小、或是曾在朝廷手上吃过苦头的羌人,这些人由于都很服膺韦端的人格魅力,同时也在事先就被韦端打好了招呼。所以听闻朝廷派兵,不仅没有表现任何慌乱,甚至主动交出部落中的健儿充作义从与向导。唯独那些势力强大、叛乱成性的氐王,听说朝廷这次派兵赶来,像是戳中了什么敏感的神经,立即就坐不住、也听不进了。

    待说清了此间原委后,韦端这才无奈的叹道:“顺其意则蛰伏,逆其意则反叛,这已是雍凉羌氐风俗。彼等羌氐畏强凌弱,朝廷怀柔凉州终只是一时之计,真要长远,我看还得像去年对匈奴那样,灭其势、分其众。”

    当初时叛时降,每年还要由朝廷拨款‘赏赉’一亿余钱的南匈奴,如今已经被分崩离析,十数万南匈奴老弱在并州刺史刘虞,以及护匈奴中郎将、太原、西河等郡守的安置下,被编户齐民,强制改姓易服、习汉地风俗、与其他汉人一样为朝廷缴纳赋税。

    韦端虽然没有去过并州,但他相信,这种民族政策若持续而不间断的推行下去,不消二三代人,世上将再无匈奴。

    ‘咳’,沮隽见韦端想的有些远了,假意咳了一声,试图将对方的思绪拉回来,忙道:“我等还是说说此地氐人吧。”

    “氐人中间,尤以氐王窦茂最为势强,也最是桀骜。当初彼等听闻朝廷有伐宋建之意,我担心彼心不自安,特为宣喻,谁知此人反心已定,率众万余人,恃险为乱。”韦端会意,说道:“如今窦茂盘踞河池县东南青泥岭,此处位在陈仓道中,悬崖万仞,险恶无比。若要入蜀,非得途径此地不可。”

    沮隽原地踱了几步,皱眉盯着案上铺着的地图,目光幽幽,半晌才说道:“青泥岭连接金牛道,北起陈仓,南越沮县,都是故道之巅,沿途众多险象。彼等据守此处,虽是难办,却也不是无法击破。只是我担心时日拖延,汉中米贼闻讯,会有异动。”

    “这确是犯难之处!”韦端早已听得入神,他不通军事,只觉得沮隽这个年轻人说的甚有道理,不知不觉的双手按着双膝,沉吟道:“若是让米贼有所觉察,朝廷这次‘暗度陈仓’可就败露了,那时无疑会是一番苦战。”

    沮隽一时没再说话,在屋里不停踱步,颀长的身影在窗外斜照入内的日光下,仿佛有个影子般的勇士跟着沮隽在地板上来来去去的走动着。许久,他倏然转身,问道:“大军尚在道上,赶来不及,此时需临机决断。府君可愿助我?”

    “你我可共拟一份军报,详述此间事况,传送裴司隶处,也好有个交代。”韦端想也不想就答道:“沮校尉此番领兵,我可保粮草无虞!”

    “善!”沮隽咧嘴一笑,健朗的他此时看上去有几分邪气,他转身凑近韦端,眼中闪动着微光。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做前锋打头阵,又是自主领兵,还有可能抢下头功,故而他对此尤为重视,一字一顿的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带我麾下三千五百射声士赶赴青泥岭,为我大军畅通前路!”

    “彼等有万人之众,但凭沮校尉麾下三千余人,恐难济事。”韦端似乎有些不安,看着沮隽说道:“武都有不少亲赴朝廷的羌氐部族,可聚义从数千,此战不妨随行,可为引路前导,牵马负粮之事。”

    羌氐同源,很难没有互通声气的可能,在这个关头,沮隽其实信不过他们,但任由这些人留在河池县这等后方重镇,他又更不放心。沮隽一时没有答话,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揉捏着下巴,良久方道:“既如此,便拣选二千精壮随军,剩下的留待裴公大军,再做定夺。”

    韦端眼光老辣,知道沮隽心里的顾虑,顺口答应了下来,立即准备着手调拨粮秣等事。沮隽见此间无事,也准备出城到军营调集部队,正当他打算拱手告辞时,韦端却忽像是记起了什么,说道:“青泥岭以南乃是沮县,窦茂此人起事突然,沮长一时无措,此时已有数日未曾传讯了。若是沮校尉击破窦茂,得见沮长,还望多照拂一二。”

    沮隽刚一听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四百石的县长,籍籍无功,如何能让他多加照拂、又如何能让韦端以二千石郡守之尊,亲自向他说情?

    “沮校尉自长安来,怎能忘了此人!”韦端见沮隽目露诧异,忙道:“他可是从秘书监出来的。”

    “喔。”沮隽看了一眼韦端,舒了一口气,恍然大悟道:“若非府君,我险些犯下错事!”

第一百四十三章 青泥故道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蜀道难】

    傅干是皇帝身边亲信,又是北地大族,丝毫不容有失,如今为窦茂隔绝在外,沮隽肩头仿佛又多了一道重任。

    因此,沮隽带着五千余人南下,走出了武都郡河池县与下辨之间的盆地,随着陈仓故道前往青泥岭。未行多远,道路就开始变了,起初都还是平地,后来渐渐变成了凹凸不平蜿蜒崎岖的山路。

    青泥岭的山势越走越见险峻,行了十来里地,路径已经扶摇而上,悬在半山丛云之中了。往上看去,两边悬崖几乎合在了一起,像是一柄天斧将一座雄峰砍成两半。

    连山缝里吹来的风都寒彻透骨,等沮隽带人出了栈道之后,得斥候传报前方便是敌营,便吩咐人稍作休息,自己则带着数十个护卫爬到一处高地俯瞰过去。

    只见那一方稍微宽阔的山道上,零零散散的扎着十来个帐篷,帐篷前立着拒马的桩子,闲散的站着几个氐人。

    沮隽望着这样子,心里就有了主意,挥手召来几个人,把计划分配下去,依计而行。

    青泥岭大帐角落里燃着十数支松枝火把,除了火把的噼啪爆响以外,一点声音也无。

    居中而坐的是一位壮年汉子,颔下胡须乱蓬蓬的就像一窝杂草,身材魁梧的他即便身披锦绣的华服,也像是一头森林里走出来的野熊穿上了人的衣服。虽然不伦不类,甚至有些好笑,但座中却无人敢不敬畏他,因为这个汉子是武都郡势力最大的氐王,窦茂。

    “大王!这汉军简直欺人,我等在武都安分已久,虽不曾奉职纳贡,但也未有害过汉民、攻过县城。为什么彼等还要一再的打压我们?这次讨伐平汉王,分明能从汉阳过去,却故意要绕路到武都来,一看就是要打我等的主意!”一个男人愤然站起,他名叫强端,是阴平氐人,因为阴平生存环境恶劣,故而带部族依附窦茂,成为其手下的得力干将。

    一个从来都主张与汉廷硬拼到底的粗豪汉子拍案说道:“不管怎么样,咱这次索性打出青泥岭,把武都占了,再联合平汉王,还有金城郡的氐王千万、汉阳郡的白马氐杨腾、兴国氐王阿贵,还有长离诸羌。大家再像以前一样推个凉州名士当头领,聚众造反!”

    “是啊是啊。”底下立即有不少人附和道:“我看凉州刺史韩遂就可以,他以前也跟我等混迹过,这时候想从良?也得看朝廷信不信他!”

    “不不不,韩遂太狡猾,这些汉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我看这回还是推举自己人合适。”有个机灵的看了座中的窦茂一眼。

    窦茂并未出声,而是轻轻摆了摆头,几缕结好的发辫垂在眼前,稍稍遮掩了眼中的犹豫。

    眼见情势愈演愈烈,竟有往主动出击的方向前进,有个老成的头目着急的说道:“我等此番聚兵,驻于青泥,就是为了集聚实力、静观局势。若是朝廷真只是借道武都、绕路北击平汉王,那我等也不必攻打县城、与朝廷交恶。若是彼等真有意伐我等……”

    窦茂正欲说话,大营北面忽然传来一声震天的呐喊声,就像是山谷之中有万马齐嘶,震撼得营中空地上竖立的大纛都在微微颤抖。营中那些聚众玩乐、偷懒休息的氐人都被这声响动吓得从原地跳了一跳,慌里慌张的拔出刀来左顾右盼,就在这下一瞬间,那喊杀声便已经地动山摇般的席卷而来!

    正在议论中的众人一齐愣了,这是有人袭营?

    “是汉军!”有人尚未出帐便一个劲的惊叫着,试图煽动恐慌气氛:“他们果然是要来讨伐我等的,还说什么绕路,我等跟他们拼个死活!”

    有几个头目听了这话,想也不想便拔出刀来,愤愤然的走了出去。窦茂身为氐王,此时也得做出表率,紧跟着招呼手下人等稳住战阵,准备迎敌。

    帐外来袭的敌军个个手持粗劣的铜、铁刀剑,很少有全身穿戴甲胄的,即便如此,他们仍个个悍勇无前,如潮水般涌杀而来!

    这些正是由韦端组织,为沮隽做引路前锋的氐人义从,他们身子灵活轻便,趁着敌人尚未反应过来,纷纷合力搬开鹿角,冲毁大门,杀到了营中。大营顿时乱作一团,猝不及防之间,有的氐人连刀剑都来不及拿就被杀得抱头鼠窜,哭天喊地。窦茂看到自己麾下那一伙平日里还算精锐的勇士们被吓得首尾不能相顾,建制大乱。

    “不要乱跑!拿起你们刀剑,是勇士的,就随我杀敌!”窦茂在这支氐人部族中间威信极高,在他与强端等几个氐人头目的号令下,那些慌了手脚的氐人这才慢慢定下心来。看着对手的兵刃甲胄都不及自己,心里愈发有了底,一个个都憋着气嗷嗷大叫,誓要把刚才被吓懵的场面给找回来。

    窦茂在武都称雄多年,兵强马壮,无论是手底下的氐人还是所配备的兵器,都远胜于其余弱势的同族部落。此刻在他与强端等人身先士卒的带领下,很快便扭转了局势。哪怕此时大营已破,他们也凭借着山势和自身的优势,将来袭的这支两千人不到的氐人杀散。

    氐人义从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并未有意深入多少,在窦茂等人刚组织好反击的时候便在几个头目的带领下转身撤退。也不顾身后的同伴有多少被后方的追兵杀死,他们在这山间少有的一块谷底里跑着,一路跑还一路大叫。

    窦茂无端端的觉得奇怪,逃跑就逃跑,为何还弄出这副动静,像是在,给人打招呼?

    此时的天色已是午后,太阳升到天空的正中,阳光从两山之间投射下来,整个山谷仿佛没有一处阴影。

    只有两边的矮草灌木中藏着一支身穿轻甲,手持弓弩的汉军。他们在沮隽的带领下牢牢守住了这处山口,在己方氐人大致经过之后,层层叠叠的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为首的正是射声校尉沮隽。

    他冷眼看着这些已经杀红了眼的反叛氐人、以及后悔莫及的窦茂,唇边勾起一抹冷笑,一扬手,轻轻巧巧地挥下:“杀!一个不留!”

第一百四十四章 箭雨如蝗

    “宛兵迎击汉兵,汉兵射败之,宛兵走入保其城。”【汉书张骞李广利传】

    随着沮隽的连声大喝,分散在两边的三千多名射声士端弩挽弓,将箭矢射了出去。这阵箭雨扑向了前方急速冲来的氐人士兵,凶狠的扎进了这些血肉之躯中。

    不消沮隽再多说什么,训练有素的北军射声营开始了分批射击,不过短短几瞬,第一批猛然冲到伏击阵线的千余氐人就死伤惨重,砍瓜切菜似的倒了一大片。漫天的箭羽瓢泼而下,一地的尸体倒在地上,流淌的鲜血与黄土被人踩成一片污泥。

    强端拿着块厚盾挡在头顶,一阵阵如下雨似得‘当当当’声音在盾牌上发出,箭矢强大而持续的冲击力让强端的左臂不断发麻。刚才那几个叫嚣着冒箭雨冲锋的头目此时要么都被钉死在了地上,要么就不知躲到那边去了。在这山谷之中,冲在前面的想转身往后跑,跟在后面的不明情况,还呆愣着往上冲,两方人混杂在一起,愈发的进退不得。

    有些被射声营的箭雨吓到的人见跑不回去,大喊大叫着先拿着刀将后面跟上来的氐兵砍杀在一起,后续跟上来的氐兵被这么一挤兑,也跟着刺剁砍杀,山谷中各自为战、自相残杀者不知凡几,再加上被射声营用箭雨射死的更是不计其数。

    窦茂拿刀杀死了一个状若疯癫、到处砍杀的乱兵,他此时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背后还插着一根箭羽。窦茂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挺腰四望,只见除了身周还算镇定的亲卫以外,余者皆惊号溃散,乱糟糟的早已经没了再战之心,他不停的大声喝着,声如洪钟,试图让这支失控的军队重新聚拢在他身边。

    强端弯腰驼背,小心的拿盾掩饰着自己,正打算弓身走过去,没走几步却被一人拦下。

    那人正是与强端结伴从阴平出山,带自家部族投靠窦茂的另一支氐人头目雷定,他二人彼此扶持,关系亲密,此时雷定好言相劝:“别跟过去,他现在就是个靶子!”

    强端心头一震,很快明白了过来,他抬眼望去,武都氐王窦茂站在毫无遮挡的平地上,虎背熊腰的躯体壮实的就像一座小山,他手上提着的一根钉满铁刃的木棍能砸破任何人的头颅。

    在他刚才暴怒的嘶吼声中,嘈杂的战场似乎静默了一会,渐次混乱的氐人似乎也有那么一丝稳定的倾向。这时强端却不禁皱着眉头,将视线转向两侧坡上精锐的弓弩手,以及在弓弩手之后举重若轻的年轻将领。

    那将领穿着精良的甲胄,胸前像是镶上了两块明镜,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宛如天将。

    再想想自己这一身皮甲锈盔,强端忽然有些相形见绌起来,他曾经还能拿氐人勇武,不消兵械也不弱于汉人。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在汉军的兵锋之下,原来他一直都只是阴平山道上与野兽厮混的野人!

    强端恍然的想着,只见那年轻将领挥了下手中的小旗,那些弓弩手组成的阵营中同时发出一阵‘嗡’的弓弦声,紧接着便是一片由箭矢组成的方形黑云,从山坡上升起,犹如海上的浪潮狠狠的扑向下方的敌军!

    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小股氐兵顿时被箭雨所射杀,而窦茂更是首当其冲,他庞大的身躯躲不开这密集的箭雨,顿时被射成一只刺猬。箭雨过后,黑云暂且退散,那个像野熊一样的汉子背后扎满了箭羽,仍旧矗立在尸山血海之上,他缓缓转动着眼珠,不知怎么在乱军之中寻到了强端的踪迹。

    窦茂看了眼强端,这个在之前还与强端等人欢笑畅谈着要如何击退汉军、进取武都称雄的汉子,这个曾经大方收留了从阴平避难归附的强端、雷定的氐王,他在众人的瞩目下缓缓倒塌,紧跟着的崩溃的,就是这支氐人军队最后仅存的军心。

    强端与雷定带着残兵循着西边的山间小径仓皇奔逃,一路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他们选了一条最为崎岖难走的险路,偏就不敢往更为通畅的陈仓道逃向沮县。因为他不知道沮县的底细,所以只能盼着沮隽等人不敢贸然进入山林,等沮隽他们收割首级退兵领赏之后,再从林子里出来收纳逃亡,最后回阴平老家。

    在后方的山谷中,射声校尉沮隽与南郑令、领骑都尉朱皓带着人打点战场,看着一名被捆得结结实实却犹自挣扎的黝黑壮汉,沮隽说道:“氐人勇则勇矣,然则不通兵法、不晓战阵,再勇武,又如之奈何?”

    朱皓笑了一声,答道:“此战,沮校尉为我大军打通前进道路,不仅是首功、更是大功一件,实在值得称贺。”

    “现在还不是称贺的时候,总得到了沮县、到了阳平,我等才能松一口气。”沮隽想到在沮县的久无音信的傅干、以及自己可能一马当先,率尔下阳平险隘,两种情绪既喜且愁,糅杂在一起,让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摇了摇头,回身对腿脚好、擅走山路的传令兵说道:“这时候想必大军已至河池县,你即刻回去告知此间战况,裴公往南行军,大可放心从容。”

    就在沮隽转头传令的当口,朱皓此时也在一旁听完了手下的汇报,对传完军令的沮隽说道:“适才听彼等降人之辞,言说阳平关城之下,南北上相隔甚远,军不可守。而米贼张鲁鲜少在此防备,若军突至,或可易攻。”

    “这倒是与来前的军议暗相契合。”沮隽心中一动,面上从容的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让随军的义从看住降兵,我等射声营先行南下,等到了沮县再做打算。”

    于是立即轻装简从,一路上除了山道艰难以外,再无旁人阻碍,沮隽花了几天的功夫,终于来到武都郡与汉中郡毗邻的沮县。

    闭城自守的沮长傅干遥见汉军到来,立即带人挖开堵门的土石,好半天才从城中出来与沮隽相会。

    沮隽入城时看到门口残余的土石、城内备好的工事,立时感到了傅干守城的决心。当年其父以身殉国,作为儿子显然是继承了父亲的遗志。

    “傅彦材能守其土、进保其身,不愧为壮节侯的后人。”沮隽张口便说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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