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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陵年少时     兴汉室txt下载     兴汉室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五章 擐甲执兵

    “凡与敌战,若有形势便利之处,宜争先据之,以战则胜。”【百战奇略争战】

    傅干的面色顿时显得有些尴尬,他其实最初并不是一个为了所谓的朝廷疆土、治内子民而放弃生命的人,因为在他曾经看来,皇帝昏庸无道、贤者不容于朝,这个朝廷并不值得他付出生命去坚守。还不如趁早退居乡里,率厉义徒,等明主出世后再出来兼济天下。

    这个说辞没有被他的父亲傅燮所接纳,反而身体力行、用自己的生命告诉他国有乱,人就不该只想着独善其身。

    在傅燮死后,傅干就一直退居乡野,并且因为父亲的死,对汉廷始终抱有仇视,甚至想等着这乱世之中出一个非刘姓的枭雄,自己好去辅佐他匡济天下。可直到皇帝开始追尊英烈,并屡屡下诏征傅干入秘书监,以及皇帝逐渐表现的明主气象,让傅干本是坚如磐石的心稍显动摇。

    后来在得蒙皇帝封拜嘉赏的傅巽、傅睿、傅允等亲族劝说下,傅干这才勉强复命。

    等到他亲自接触到皇帝之后,才明白他父亲当初为何对朝廷是那样的充满信心,为何会在死前慷慨的说出‘今朝廷不甚殷纣,吾德亦岂绝伯夷?’这番话来激励他。

    “彦材?”沮隽在一边看着傅干两眼无神,久久不语,还以为自己直呼其表字,让人多想了,于是改口道:“傅君?”

    “喔。”傅干恍然回过神来,赧然笑道:“适才失仪了,还望勿怪。”

    沮隽是个性子耿直的人,虽然曾在族叔沮授身边学了些算计和兵法,但也没有做到像沮授那些士人一样的心计。他不知道傅干刚才因为他那随口的一句话而想到了很多,跟在一边的朱皓却悄然看得明白,傅燮的死讯传到雒阳的时候,他的父亲朱正担任屯骑校尉,作为征羌的后备役,于此知之甚详。

    只是害死他父亲的真凶到底是不是该归咎于朝廷,就得看傅干自己是怎么想的。至少现在看来,傅干应是走回了一条正确的路上,不会让傅燮于九泉之下失望了。

    “阳平离沮县还有很长一段山路要走,我这几日要防备窦茂南下,不敢轻易出城刺探,至于阳平现今如何,倒是不得而知。”傅干听了沮隽重复了一遍的问题,摇头说道。

    沮隽心里略有失望,又问道:“那沮县府库尚存粮草几何?”

    傅干徐徐答道:“我受命赴任沮县不过数月,如今正是春初,沮县地狭民贫、民不过二千余户,麦粟少缺,恐难支持大军所费。”

    他在秘书监与法正等好兵之人待过两年,自身对于兵法也有一定的理解,很快就明白沮隽心里在想什么。虽然他也想趁此机会在张鲁未反应过来之前抢占阳平,但自身的粮草的确是个问题,现有的存粮,不仅不能让沮隽手下的四五千人顺利走完剩下的陈仓道、抵达阳平,甚至让他们在沮县多待几日都很困难。

    “在下沮校尉想为国家早日平定汉中,奈何情势如此。”傅干好声劝道:“不若先在此驻守,等在下召集县内富户,劝输麦粟;或是等到司隶校尉等人越险而来,再做计较不迟。”

    沮隽沉吟良久,方才开口,语气有些忧虑:“只是窦茂等氐人残部逃散山野,我这一路南行,得获逃卒甚多。陈仓道直达汉中,我担心他们会从山林小道逃亡汉中,让张鲁有所警惕。”

    朱皓在一旁插了句嘴,道:“我家在会稽,也是遍布山林,山中虎狼凶恶,鹿兔难捕,人若是不带口粮,只身入山,必是十不存一。彼等氐人逃散山林,且不说他们寻不寻得到山中小路,就是想在这莽莽山中活下去尚且不易,又遑论跑到汉中去,正好让张鲁得知?”

    见熟知山野的朱皓都这么说了,沮隽心头的顾虑也随之去了一半。

    此间官职最大的便是沮隽,傅干知道对方出于多种原因,有些立功心切,担心他会犯险,故而紧跟着朱皓说道:“即便让张鲁知晓也无妨,彼知我天军已至,必然手足无措。仓促之间,何以建屯结寨、聚兵相抗?”

    见傅干与朱皓都这么说,沮隽也不愿一意孤行,何况他刚才听到粮草短缺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打消这个主意了。

    射声营在沮县驻守了十余日过后,在后方的司隶校尉裴茂、虎贲中郎将盖顺所领的两万大军终于姗姗来迟,赶至沮县城外。此番连带着被武都太守韦端征役运粮的民夫,共有五、六万余人,城下连营扎寨,旌旗飘扬,甚为壮观,成为这个小县城百年难得一见的风景。

    司隶校尉裴茂,虎贲中郎将盖顺,侍中、领参军荀攸等人在城外大营之中听取了沮隽等人的当面叙述之后,荀攸未有按图,很快就下了决定:“盖郎将可立即领八千余虎贲,昼夜前行,迅速赶往阳平。过了这么多天,米贼必然知晓我军行径,阳平城下必有防备,盖郎将得遇敌军,能攻则攻,不能攻且结营驻守,留待我大军后至。”

    说完,荀攸象征性的问向裴茂:“裴公以为如何?”

    裴茂只比荀攸大上几岁,对方只是出于对他手上所持节、与官位而称呼,给足了一军主帅的面子。他假作思虑了一会,而后缓缓颔首,淡然说道:“虎贲军当年于蓝田谷攻拔关、进逼覆车山贼,熟悉山野用兵。此番改为前锋,正合其人,荀君此计甚是周详。”

    荀攸听了这话,忍不住低下了头,但笑不语。

    盖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发红,但仍是慷然答诺道:“末将领命!”

    说完便毫不拖泥带水的退了出去。

    沮隽倒是颇为羡慕的看着盖顺,他知道自己前次已经得了大功,而盖顺又是当初皇帝最宠信的年轻将领。虽然这两年风头有些不如曾经,但无论是于情于理,他这次都该将机会让给盖顺,不然一直是由自己领兵做前锋,会让军中其他将领心有不平。

    盖顺走出大帐之后,本来因为得获军令而面露喜悦的他,脸色忽然就垮了下来,任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刚才裴茂提起他当年讨伐覆车山刘雄鸣的事迹,绝非是有心夸赞他麾下虎贲军熟悉山地作战,而是在不阴不阳的提醒他不要再犯了当年的错误。

    虽然这是个善意的提醒,但听起来却并不让人觉得好受,反倒像是刻意挖苦。

    尤其是当初那个‘错误’至今仍站在他的帐下,让他每见一次,心里就悔恨一次。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扶持相立

    “若敌人先至,我不可攻,候其有变则击之,乃利。”【百战奇略争战】

    自虎贲中郎将以下,其军在以往的编制都是比照郎卫的官职如中郎、侍郎、郎中等,在虎贲军剥离了禁卫系统之后,除了御前虎贲郎仍保有着曾经的编制以外,现在的虎贲军则尽皆仿效军中的职位重新授予。王昌曾经因功被拜为虎贲侍郎,改制之后,被授为都尉。

    虎贲军共有八千五百人,军职不多,所以在召集军议的时候,身为都尉的王昌也有资格参与其中。

    商议军谋,这本是王昌最向往、自豪的事情,现在却是他最感尴尬的地方。

    盖顺在席上冷冷看了王昌一眼,眼神就像一把刀子似得飞快的剜过。王昌不仅曾让他颜面尽失、还让他从此后失去了皇帝对他的那份独一无二的宠信,其实他本可以借着职务之便,随便找个错失将王昌贬谪、惩处。可皇帝却暗中警告过他不要耍这种手段,似乎就是要将王昌留在盖顺身边,好让他时刻知道自己这个污点、懂得警醒。

    没办法,盖顺只好捏着鼻子将王昌留在身边,久而久之,他愈加养成了克制隐忍的脾性。

    盖顺挪开了放在王昌身上的目光,径直交代了军令:“裴公有令,阳平关位置紧要,我等当急行赶至,不得有误。但我有话要说在前面,射声营已经立下首功,此番前锋接战,尔等务必得拿出虎贲的果敢锐气来,莫要让北军瞧了笑话!若再有奸猾惫惰等情事,坏我军中风气,休怪我不顾昔日情面!”

    众人听得此言,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南北军彼此表面和睦,其实在暗地里皆较着一股劲,都想抢夺一个‘最为精锐’的名头。若不是来时不知道有窦茂带氐人聚众谋乱,他们如何也要在一开始就争夺前锋的机会。这次众人眼见机会已经来了,一个个都憋着气,想要把射声营的风头压下去。

    “将军说的是!”一个都尉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机灵的应道:“国家曾屡次诏命我等严守军纪、整饬军中风气,所谓‘凡赏罚,实乃军中要柄’。我等既为禁军,自当要做朝廷诸军表率,决不可再有当初那等事。”

    这话明显是踩一捧一,众人听了之后纷纷下意识的往末尾的王昌哪里看去,有的揶揄窃笑,直看得王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有心反驳,却又无力反驳,毕竟当初就是因为他而致使全军蒙羞,从这里走出去的步兵校尉徐晃也因为他,而从未对虎贲军念过半点香火情。

    盖顺面色平静,曾经他之所以欣赏王昌,除了想借助王昌这种世代虎贲郎在军中的人脉,更好的拿稳军权以外、其余的则是因为当初的王昌跟现在的这个都尉一样善于奉迎讨好。如今有了前车之鉴,盖顺自然不会重蹈昔日覆辙,他轻描淡写的说道:“梁兴,看来你在夜校没少听讲。”

    都尉梁兴是安定乌氏人,在初平三年的时候凭借着出色的材力、以及六郡良家子的身份选入虎贲,两年之中靠着本事一路擢升到都尉这个位置,其间由于功绩、表现突出,被推荐入夜校学过几个月的书。

    良家子都是在本地有一定资产、家世的小地主,虽然在梁兴看来,夜校里教的书都是最基本的伦理纲常、忠君爱国,有些书他早在家里就翻过只是未曾精深。他并不稀罕夜校里教的东西,他只是稀罕就读夜校这段经历所给他带来的更为便捷的升迁通道。

    于是听到盖顺这般夸赞,他喜形于色,答道:“谢将军夸赞!”

    军中有一说一,从不搞什么虚伪辞令,即使这让王昌的脸色愈发的不好看了。

    盖顺轻瞥了王昌一眼,复又对梁兴说道:“你只知国家有诏‘凡赏罚,实乃军中要柄’,可你却为何忘了‘患难亦须扶持’这番话?”

    “这……”梁兴面色一窘,顿时语塞。

    盖顺知道眼下的局势正好,他并不是为了维护王昌的面子,而是为了别的

    “我等虎贲乃朝廷精锐,自当齐心协力,手足一体。”盖顺说着便霍然站起身来,他长得孔武有力,声音清朗,这无疑让他此刻的形象加分了不少:“把心里头的那些计较都收起来,今后不要再让我看到!”

    这番慷慨之辞很快俘获了绝大多数军官的心,他们大都是直来直去的年轻军兵、是从军队中下层靠着实打实的战功提拔上来的新鲜血液,本能的反感这些勾心斗角,此时听了盖顺的表态,一个个无不当场叫好称是。尤其是王昌,本来已经极度羞愤的他,在听了这话后更是对盖顺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唱喏的声音比任何人都要响亮。

    很快,才入营不久的虎贲军再次打点行装,轻车简从,只带着少量的粮草重新踏上了山路,往东南方的阳平关赶去。

    盖顺以及虎贲军中的很多老人早在蓝田的时候就见识过秦岭的险峻,当初他们在蓝田谷剿贼,最远也不过是深入到覆车山,连武关道都未曾走完。这次却是直接翻越整个秦岭,山道四周如野兽般狰狞起伏,有的山道越走越窄,一边是陡峭垂直的山壁,一边则是万丈深渊,悬崖之下有条不知名的河流正汹涌奔流着,在山石上撞出雪白的浪花。

    相较起来,蓝田谷倒像是个寻常山岭。

    即便是众人在散关入秦岭的时候就见过类似的奇景,此时再度走上去,也依然让人望而生畏,腿脚发软。也就在这个时候,‘患难亦须扶持’这句话也表现出了应有的作用,在盖顺、梁兴、王昌等将校的带头下,军兵们开始互帮互助,走在前头的会提醒后面的小心道路,走在后面的则会主动搀扶脚软的同僚。

    在经过一番跋涉之后,八千余人的虎贲军凝聚力得到巨大的提升,同时也以极少的减员走出了陈仓道,来到阳平。

    只是当盖顺在看到阳平山上搭建的简陋、却颇有规模的屯堡、营寨之后,刚松了口气的他又忍不住把一颗心提了起来。

    他对身边的梁兴说道:“是谁说阳平城下南北山相远,不可守御的?”

    梁兴这时也是一副诧异的模样,愣了一会,方才说道:“好像是武都郡的那些氐人降兵。”

    盖顺其实也只是随口一问,他总不好讲当初司空赵温也同样说过类似的话语,看来赵温不知兵法形势,有些事情还得亲眼所见才行。

    见盖顺默然不语,梁兴会错了意,试着说道:“属下看彼等在山上的屯壁乃是新建,应是才立足不久。将军若是有意,不如让属下带人上去试试虚实?”

    盖顺悠悠一叹,说道:“他人商度,果然少如其意。”

    待他感慨完了之后,这才对梁兴回复说道:“你带八百人上山,打探虚实之际,也记得查明对方旗号,是何人领军。若是不可立下,你就马上撤回,等后方大军来了再做计较,免得徒增伤亡。”

第一百四十七章 尚敢怀贰

    “其藏机误敌之妙,使之履危蹈险而不觉,诚如投于水火中。”【投笔肤谈兵机第八】

    汉中,南郑。

    做一副道家打扮,头裹黄巾、身穿褐衣的张鲁此时再也不是最初的那番意气风发,他的脸上仍是一开始从窦茂残部得闻朝廷大军假道灭虢、突至陈仓的消息时的不可置信与恐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张鲁喃喃说着,突然一下子站起来,从朱红色的漆案上一越而过,几步走到骆曜的身前质问道:“朝廷兴兵不是为了讨伐陇西宋建么?何故突然来了沮县,不是应当先平陇、复望蜀么?天子就不怕凉州羌胡为乱,威胁进军?”

    骆曜此刻正坐在次席上,站在他跟前的张鲁正好用腰部对着他,骆曜不消移动目光就能直接看到张鲁腰间挂着的那枚小巧的黄白玉印。少顷,他轻轻侧首,虽然心里同样因为这个突发事件而慌乱失措,但表面上故意做的沉稳功夫却比张鲁要好上许多:“朝廷用兵奇诡,此番突如其来,险些让人无法招架啊。”

    张鲁拂袖不悦道:“你这时候还在摆什么样子!当初信誓旦旦,说朝廷不会南下的是你,这会夸赞朝廷的又是你!”

    他与骆曜彼此知根知底,单论兵法,张鲁还更胜其一筹。此刻张鲁见骆曜装腔作势,便懒得给他搭台子,转身又走了几步,对堂下其余坐着的几人看了过去。

    此间除了骆曜以外,还坐着功曹阎圃,门客李休、李伏、李庶、姜合等人。

    那几个门客都不说话,有的看向骆曜,有的则是看向坐于骆曜对面的阎圃。阎圃好似是天生就长着一副和气的脸,眼睛细小,两颊圆润,胡须修剪得很短,却很整齐。他捻着胡须,没有一点说话的意思,那张圆脸朝向骆曜,就好像是在笑着等对方献上妙计。

    骆曜有些警惕的看了眼对方,阎圃是巴郡士人,机缘巧合之下,被张鲁收入幕府。其人在张鲁的麾下属于一个异类,他并不信五斗米道,也不接受张鲁自创的什么‘鬼卒’、‘奸令’等宗教官职,只肯接受张鲁拜其为功曹。作为一个不信五斗米道的士人,却能够得到张鲁的重视、并予以大用,可见此人在心智与能力上的手段。

    之所以警惕阎圃,是因为骆曜自打来到汉中、与张鲁谋划大事开始,阎圃便好几次在张鲁面前说过他的错失,要不是张鲁当时已为骆曜说动,阎圃早就将他的计划破坏了。而且此人最让骆曜担心的是,阎圃在几次劝说张鲁无果之后,便再也不提任何有关的建议,像是心灰意冷了一般。

    只有骆曜知道,阎圃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个为了迷惑他的假象,只要机会一到,他便有能力直接掀翻自己苦心孤诣的计划。

    见场面有些冷淡,骆曜打算先发制人,他在张鲁身后站了起来,罕见的以一个低姿态对张鲁说道:“师君攻杀前太守苏固、又断绝道路,已属大逆,朝廷此番兴兵,若是得获师君,死罪是绝对逃不过的。所以大军来蜀,师君不可不挡,依我之见,当派遣大将扼守阳平,凭恃险要,就算彼等有虎狼之师,也决计难克天堑!”

    李庶、姜合二人长于内学,熟知历数符谶,因为常与张鲁讨论神鬼而成入幕之宾。他们都是武都郡人,最初是为了躲避暴虐的氐人而羁旅汉中,此时这二人早已与骆曜站在同一个立场上:“是啊师君,朝廷这次兴兵伐罪,罪在难逃,与其坐以待亡,不如铤而一击,最不济也能保有这巴山汉水,总比稽首为俘要强。”

    张鲁听了,颇为意动,只是却不知怎么有些犹豫,他紧紧皱着眉头,默然不语。

    这时另一个门客、南阳士人李休站在中立的角度,出言说道:“如今军情急迫,陈仓道虽然曲折难行,但这些天下来,难保不会另生事端。是战是和,还请师君早下决断,让底下惶惶人心得以安定才是。”

    “阎君,你的意思呢?”张鲁这时问向他一直很是倚重的阎圃。

    阎圃睁着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对张鲁说道:“属下附议。”

    手下最足智多谋的阎圃都这么说了,张鲁便再无疑虑,当即拍板下令:“好,即刻传令,命张卫、杨任二人领兵两万,赶赴阳平拒关坚守,务求让彼等顿足不进!”

    李休与阎圃一样,都是不信五斗米的儒家士人,虽然见张鲁做出了抵抗的决定,他也毫不犹豫的为张鲁谋算起来:“关中与汉中有子午、褒斜、陈仓等道,朝廷之师既然已现于陈仓道,那么在子午谷口的守军,要不要调至阳平?”

    “不可。”骆曜虽不擅军事,也能知道这其中的不妥之处:“从子午谷出,往西可至南郑、往东可达上庸、西城等地。若是朝廷另遣一军,夺我上庸,又该何如?”

    自己的建议不仅被一个方士当场反驳,李休面上并未流露出多少难堪的神色,反倒是闪过一丝意料之外的诧异神色,并且眼神有些不自然的飘向了阎圃。

    汉中本地人李伏干咳一声,试图引起骆曜的注意:“黄金戍确乃谷口要地,万不可失,只是如今首重之地乃是阳平。依在下之见,不妨从黄金戍抽调精兵入阳平,以助其势。至于黄金戍,杨昂乃师君手下大将,知悉战阵,有其屯守该处,可保谷口万全。”

    张鲁思虑过后,点头说道:“就依此计!”

    说完便走回案后,快笔急书的写下一应调令,又解下腰间玉印,一一钤好。张鲁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汉中太守,又有杀害前任太守的劣迹,想在汉中发号施令,一个自命的‘汉中太守’显然不能很好的服众,所以这枚代表五斗米教权的玉印便临时充任着官印的权力。

    众人拿到调令之后,纷纷告辞离去,阎圃慢吞吞的走在最后面,目光深沉的看了一眼兀自站在原地不动的骆曜,然后便跟着众人走了出去。

    骆曜这才对张鲁说道:“事发突然,我等所谋的大事,恐怕得早做准备了。”

    “你还想着大事?”张鲁苦笑着说道:“朝廷都打上门来了,这一下不知道我等能不能抵挡得住,你还想着先前所谋又有何用?”

    骆曜却不这么想,“益州就在我等背后,若是刘焉得闻此讯,心生悔惧,要与朝廷两相夹击我等以求将功赎过,那我等岂不是顷刻间将要覆灭?”

    他见张鲁露出思索的神色,更进一步的说道:“所以刘焉此时必须得死,一者,只有他死了,益州仓促之间,才不会与朝廷呼应声势;再者,他死之后,有我等早先设好的计划,益州可尽在我等手中。有益州之资作为凭仗,师君还怕不能抵抗朝廷之师?退一步讲,哪怕最后朝廷攻下汉中,师君大可退走益州,以剑阁等关自保,亦能成就一方霸业。”

    “好、好。”张鲁已被骆曜所描绘的局面打动,连声说道:“这的确是个万全之法,既能为我等除去后患、又能开拓余地。”

    骆曜察言观色,此时立即毛遂自荐,作出一副义不容辞的样子:“若蒙师君不弃,在下愿为前驱。”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无谓之托

    “奸狡并起,陷附者众,君执一心,赖无污耻。”【巴郡太守樊敏碑】

    南郑,城东。

    骆曜本想早早启程南下,但因为汉中的局势微妙让他难以揣测,尤其是今朝阎圃离去前对他那若有深意的一笑,他深觉得有再留一天,将事情向姜合、李庶等人作个交代的必要,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人都是值得托付的自己人。

    因而趁着送行的宴席,骆曜当夜便歇在李庶的家中,并拉下姜合与他作伴。

    其时正是月过中天,清光如水,庭间一丛修竹轻轻摇曳,层层叠叠着许多阴影。

    身为主人家的李庶温了壶酒,在亮堂如昼的庭间铺了几张蔺席,与骆曜、姜合促膝而谈。

    “二位,我明日就将赶赴都,临行之前,有句话要交代。”骆曜开口说道:“一是,师君此人有时候温和软弱,好听谏言,我怕他会因为畏惧朝廷大军,而下令开关降敌。是故我想请二位多留心劝说,汉中群山四塞,是一处天赐的险地,若是轻易舍弃,以我等在汉中施教所为,岂能容于朝廷?”

    李庶与姜合对视一眼,均是未有说话。

    只听骆曜继续言道:“二是,师君身上常佩的那枚玉印,还请二位替我多多留意。”

    “这且慢说,骆君!”李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五斗米道听奉的是他张师君的号令,而非这枚玉印,你即便得到手中了也是无用。”

    “话不是这么说的,张师君之父亡于光和二年,届时他才十余岁。少不更事,五斗米道的教内事务皆由其母卢夫人与张修执掌。”话说到隐蔽处,骆曜习惯性的适可而止,卢夫人驻颜有术、善于魅惑,她与张修之间曾有段情事。这也导致后来张鲁与张修二人共同领兵入汉中后,寻机杀死张修,除了争夺教权、清除异己以外,与这件丑事也逃不开干系。

    骆曜虽不再继续往下言说,李庶与姜合也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彼此会意,只听道:“卢氏一介妇人,发号施令,多有不便,除了外倚张修以外,其余主要还是靠的那枚玉印。”

    一直沉默着的李庶抢白说道:“我知道,此物类同玉玺、也类同黄巾道的‘中黄太乙’,拿着它,那些无知的信徒多会俯首听命。”

    被李庶抢白插话的骆曜哑然无言,有些不高兴的看了他一眼。

    姜合这时方才明白过来,疑惑道:“第一件事倒还好说,我等身家性命攸关,必会勉力为之。可这玉印常随师君左右,时刻不离身,我等如何施为?”

    这个问题其实骆曜早已想过了,他如实说道:“我身边有力士王当,他随我一路从关中来到蓝田、又从蓝田覆车山来到汉中,可堪忠勇。我将其留下,具体如何我已尽数知会于他,二位可多与其商量。”

    二人这才点头答应,就着温酒,说着说着,又说到阳平的战事,李庶忍不住说道:“这一仗能打得过么?”他摇摇头,很不乐观的说道:“我心里没底!”

    “打得过最好,就算打不过,我等也有应对的法子”等骆曜将适才与张鲁之间的对话,讲给两人听了之后,李庶立即表示:“骆君想的法子好,益州无论其土其民,可都比汉中要好太多了。张鲁温驯,无远谋大虑,今后这益州还得靠我等弘扬道法,救济黎庶。”

    “李君到底是明白人。”骆曜大为欣慰,他当年在三辅起事,与河北张角、汉中张修并称‘妖贼’,如今昔人已殁,只有他一个人还继承着当初的妄想:“你晓得我的志向。”

    “我等一直都晓得骆君的志向,只可惜这么多年来一直无有安身之处,也无一个可托付信重的人。”姜合说道:“现在可就不同了。”

    “嗯。”骆曜点点头,说道:“如今驻兵江州的益州大吏、巴西人赵韪已与我暗合,只要刘焉一死,我在都拥立其子刘瑁暂代州牧之位,彼等可起兵呼应。此外,若无玉印,但有卢夫人在,我也可说服她为了张师君而召集巴郡的人、板蛮,如此两相制衡,我可居中调度,不怕一方做大。”

    张鲁数代经营巴蜀,以鬼道教百姓,巴郡人、板蛮敬信巫觋鬼神,多往奉之。此时他的势力范围包括巴郡,而不仅是一个汉中。

    这个空手夺刃的计划听上去很好,然而在姜合眼中,却是处处都漏洞。他正欲开口,眼角余光却见李庶不动声色的给他使了个眼色,姜合立时会意,就连李庶都看出来了也不愿意说,可见在这个时候就连对方都不看好张鲁与骆曜二人,既然如此,那他还用得着操心什么呢?

    等骆曜第二天与张鲁的长子张富一同启程前往都后,城外送行的李庶与姜合这才得以转身结伴而归,他们让王当骑马先回去,两人坐车跟在后头磨磨蹭蹭的走着,开始互相表露心迹。他们都是武都郡人,出生在胡汉杂居的武都郡,又熟悉图谶经纬之学,二者论彼此亲密的程度、论家世背景,不知要比骆曜强多少。

    姜合摸着胡须,说道:“你认为他们此行能成么?”

    “我看呐,悬!且不说刘益州,就说是彼等豪强大族,一个个也都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就连赵韪此人,也是殊为狡猾精明。就凭骆曜还想做无本买卖,我看他倒有可能已为人所谋算。”李庶有些失望,他本以为骆曜是个聪明人物,没想到最后会有这么幼稚的想法。

    他停了一下说道:“就连城西的那些人都比骆曜厉害太多了。”

    姜合在心中思忖了会,说道:“阳平的战事尚未有个结果,还是先静观其变吧,城西的那几家人也不要得罪。”

    “不仅不能得罪,有机会还要上赶着邀好,免得他们有什么打算,把我等给踢开了。这些豪强最是能分清利害,算己谋人,我等可莫要被人算计了。”李庶补充说道,以前都是张鲁亲信他们这些同道、以至于都以为高人一等,谁知在最后却还是要低下头来寻求这些本地豪强的庇护。

    姜合在武都也曾是一个小县的豪强,虽然根本比不上汉中豪强的势力,但彼此之间惯用的那些把戏和手段他还是看得清的。就拿武都郡的豪强来说,朝廷强势,彼等就与朝廷派来的官员合作;若是羌氐强势,彼等虽不至于委身侍贼,但也不会出头顽抗。

    他点头道:“你说的是这么个道理。”

    “你说、”李庶忽然问道:“我等若是真拿到那枚玉印了该何如?”

    姜合根本不以为单凭自己这两人和王当就能做到此事,本没有放在心上,听对方一问,随口便说道:“拿到之后,再就当时局势而议。”

    李庶嘿然一笑,他可是清楚记得那块玉印下镌刻的内容的,‘赤衰黄兴’,这方玉印无论是拿着它召集巴郡那些愚昧无知、又骁勇善战的板蛮,还是拿着它献给朝廷,都是大功一件。

第一百四十九章 内结异心

    “流移寄在其地者,不敢不奉。”【典略】

    城西是南郑县本地的豪强、以及汉中郡部分豪强的聚居之处,比如南郑赵氏,成固李氏、张氏、陈氏等等。

    李伏就是汉中成固人,成固李氏曾出过孝安皇帝时的司空李、孝冲皇帝时的太尉李固,可以说是汉中郡数一数二的大族,作为李氏族人,他比任何人说话的分量都要重:“昨日阳平传来消息,言说朝廷遣派司隶校尉率军八万讨伐汉中。形势危急,我等如今俱立危房之下,若不早做筹划,岂不要与张鲁等贼偕亡?”

    此时裴茂等人已经派氐人义从在阳平城下攻关数日,弄出的动静不小,汉中百姓几乎一日三惊,纷纷害怕朝廷来了之后会对他们这些曾屈服于米贼鬼道的人算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一些人已经开始打起别的注意了,比如李伏,直接称张鲁其人为‘贼’,来表达自己的立场。

    “我等这些天已经劝说张公祺抽调黄金戍的守军,如今黄金戍只余四五千人,军械粮草也被调走大半。只不过……”李伏迟疑问道:“朝廷真会如你所言,分兵走子午道进军?”

    他问的是南阳人李休,其为了逃避桑梓战乱,故沿汉水西上,一路来到益州安居。此人颇有智略,知悉战阵,与擅长内政的阎圃彼此合作,是张鲁的左右手。

    李休笑笑说道:“我只是猜测,子午谷离长安最近,道路也不算坏,相较之下,朝廷断不会舍弃近路,而谋求远路。即便是要施假道伐虢之计,行奇兵之效,也不至于将所有的兵力放在一条道上。”

    “那你起先说得这般笃定!”李伏大为诧异。

    “我这也只是那么一猜,朝廷不乏多谋之士,或许另有良策尚未可知。”李休两手一摊,很是无辜的说道:“总之,无论朝廷有没有分兵间道子午谷的方略,我等为了自己身家所谋,就务必得先做好不虞之备。”

    李伏刚定一定神,听了对方这番话,复又忧心忡忡的说道:“如此一来,阳平关可就聚有数万人,朝廷若是一时拿不下来,我等岂不是真成了米贼的帮手了?”

    张鲁在汉中废除朝廷官制、推行鬼道,强迫百姓黎庶信从五斗米道,像李伏这样的本地豪强对此是百般不愿,再加上张鲁此前怂恿张修杀害前太守苏固以及本地豪强赵嵩、陈调等人。汉中豪强对张鲁乃至于五斗米道都是怒不敢言,怨恨已久,此次得到了机会,如何也要设法算计不可。

    只是李休仍旧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你别看阳平关此刻兵马众多,有时候,兵多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李伏有些哭笑不得,他不懂如何打仗,只好温言细语的问道:“子朗,你就把话说明白了吧!”

    “校尉杨白,此人尤为善妒,自己没什么打仗带兵的能耐,却瞧不起比他厉害的人物。早在黄金戍的时候,就经常与杨昂过不去,时不时闹出事端来,让张公祺很是头痛。他以为是这二人性情不和,殊不知,杨白此人对谁都是如此。”张鲁曾想让李休做他的军司马,很多军事调度都要询问他的意见、也不避讳他。

    是故李休对张鲁手下将领的性情、能力都极为了解,此时一一为李伏剖析道:“张卫乃张公祺之弟,常自诩为其兄以下的汉中第二人,心气极高,其胸襟与杨白比起来不遑多让。至于杨任带兵还算老成、做人却很糊涂,经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彼三人同处阳平,若都还能彼此无事,那才是一桩怪谈。”

    李伏这才算是彻底心服口服了,他真诚的对李休表示一番佩服:“只可惜子朗身在巴蜀,此地安静,今年鲜少祸乱,无有让子朗一展所长之处。若是投身中原,得遇明主,必能建立一番功业。”

    “现在正是建立功业的时候。”李休不以为意,他当初逃避战乱,未尝不有独善其身的想法,此时无所谓的笑了笑,坦然说道:“若是朝廷大军得入汉中,你我再说动沔阳、成固等地豪强,为朝廷尽力输诚。”

    “善、善!”李伏大为高兴,拊掌道:“张鲁一旦败亡,不仅我汉中子民将重归朝廷治下、再浴圣人教化、就连前太守苏府君的大仇也能得报,陈元化与赵伯高若是泉下有灵,也能瞑目了。”

    陈元化名唤陈调,是前汉中太守苏固府下从事,听闻苏固被张修所杀,亲带宾客百余人攻打张修营垒,随后战死。而赵伯高其人是苏固所征辟的主簿,名唤赵嵩,他是为了救出当时被困的苏固,杖剑直入张修营垒,壮烈身死。

    如今这些人的家中尽是老弱妇孺,但他们的义烈却闻名汉中,李伏以及其他豪强对其多有照顾。

    李休对这些也是感悟颇深,他忽然说道:“此时若是能有阎功曹相助,我等才真正算是事行半、而所获功倍。”

    这个话,让李伏一时踌躇了:“阎圃?虽然同为士人,但他却是张鲁所征辟的僚属,‘君臣之义’尚在,岂会与我等合谋共计?”

    “正是因为这份君臣之义,等到张公祺身处危亡之地的时候,他难道还不会出言相救么?”李休悠悠说道:“我看他与骆曜不和已久,骆曜一直想着劝张公祺攻取益州,而他却一直想让张公祺‘上匡天子,次及窦融’。你看前些天初闻朝廷发兵陈仓的时候,众人议论军谋,他却不发一言,其心里想着什么,便就不难得知了。”

    李伏想到了那天骆曜反对让杨昂全军调往阳平时,对方在诧异的神情之后,看向阎圃的那一眼不自在的目光。他脑海中像是飞快的掠过了什么东西似得,很快问道:“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也没什么,就与我说了几句话。”李休很诚实的说道,阎圃的城府比他要深沉许多,其实他也有些弄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态度,当日之所以看向他,主要还是那句话的缘故:“他说,即便是窦融,当年在归顺光武皇帝的时候也要亲眼见到虚实。”

    “那就是要帮我等了。”李伏心里一松,舒了口气。

    李休仍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此人最是看重‘君臣之义’,即便张鲁施行鬼道,他也辅佐如初。若真是有意相助我等,我不知他会如何相帮。再者说了,一切不要想得太好,关键还是得看朝廷、得看领兵的司隶校尉裴茂以及那八万大军能否攻下阳平。”

第一百五十章 难能济事

    “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诗经小雅小】

    益州,都。

    素来镇静从容的卢夫人在听闻阳平关的战事之后也失了方寸,她第一个问的就是张鲁的安危:“我儿可无事?”

    “大母。”张鲁的儿子张富如今还是个几岁大的孩子,此行也被张鲁派了出来,跟着骆曜来到都,出口宽慰道:“阿翁来时有口讯,说关城坚固、汉中无事,请勿要担忧。”

    卢夫人伸手将幼小的长孙张富抱在怀里,露出怜爱的神色,既无奈又感慨的说道:“时局变幻、天机难测,我担忧的又岂是你父亲!”

    骆曜从汉中一路赶来,思索不断,一直到了都这才发现自己还有许多尚未想通的事情,他看着卢夫人说道:“刘君郎移治都,这到底是何缘故?”

    这件事卢夫人早就派人向汉中传递过消息,此时听骆曜再度提起,不由得纳闷道:“不是说了么?刘焉自知老病无医,想把位置留给儿子,所以要给刘瑁料理身后事。蜀郡豪族团聚,他不打杀一批,其子日后如何示好施恩?”

    这是任何一个合格的上位者在为继任者准备后事时都要进行的流程,卢夫人当初在将五斗米道大权交给已经成年的儿子的时候,也曾用过这个‘欲扬先抑’的法子。故而对于刘焉想迁回都震慑豪强的急迫,卢夫人自诩身为过来人、同是为人父母,还是很能把握住对方心理的。

    骆曜一开始就是对此事将信将疑,如今这一路走过来,非但没有见到刘焉有什么动作、更没有见到各地豪强有何惧怕的样子,反倒是对刘焉移治都表示支持。他在原地走来走去,倏然停下,说道:“打杀豪强?刘焉自去年岁末迁治都,到如今三月,可有动过一刀一兵?我看这里多半是有什么蹊跷。”

    卢夫人顿时语塞,想反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两年来刘焉对她是言听计从,她便一直以为刘焉老糊涂,可以随意供她拿捏。怎料到了最后关头,却是忽视了这些天来的异常,她想了想,仍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刘焉自打来了都就卧病在榻,整日里就连接见州吏都很费劲。我想他也是有其心、无其力。”

    “是么?”骆曜嗤之以鼻,说道:“若是他真为刘瑁打算,刘瑁此时就该替他出面料理州中事务、接触官吏名士,而不是一直待在府中读书。”

    “刘瑁是个什么能耐,连我们这些外人都清楚,刘焉难道会不知道?”卢夫人一想起刘瑁轻浮放肆、总是自诩风流清贵的样子,心里纵然有些慌乱,嘴角也忍不住不屑的哼了一声:“我看刘焉多半是想直接帮到底,替他把事情都料理清楚了,刘瑁到时候直接出来接手就是。只可惜刘焉现在这副样子,怕是一肚子的打算都要沦为空想了。”

    卢夫人擅长道家导引之法,今年虽已四十余岁,但仍是驻颜有术、风韵犹存,一颦一笑都带着股成熟的妩媚。饶是骆曜心境镇定,此时也不由得被卢夫人那细微的动作给勾动了一瞬。他一时连接下来该说什么都忘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只得干咳一声以掩饰尴尬,说道:“刘焉的病到底如何了?他是真动弹不得了?”

    “这还能有假?他背上的痈疽一天比一天严重,以前还能勉强坐起来与人说些话、或是由人扶着走两步,如今已是安坐不得、安卧不行,即便没有我等,他也活不了几天。”卢夫人与刘焉关系亲密,有时曾亲自为刘焉擦拭身体,对于刘焉背后那些触目惊心的痈疽,可以说是亲眼所见。

    骆曜站在原地想了半天,虽然这里头还是有种种说不出口的诡异,但卢夫人的解释几乎都合情合理,思来想去,他也只能认为是自己忧心多虑了。

    暂时将此事抛在脑后,他便将正事,也就是此番的来意给卢夫人大致说了一遍。

    计划早就已经决定好,只不过是知会卢夫人一声,让其配合行事而已,卢夫人也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只能简便流程,于是点头说道:“办法是好的,不过要什么时候开始呢?”

    骆曜的眸中似乎闪动着幽幽的光,他阴阴地一笑:“越早越好。”

    于是两人筹议,打算在刘焉每日服用的药里多添些剂量,这样既能避免暴亡猝死令人怀疑、又能不露痕迹。

    这个事情交给了卢夫人来做,至于骆曜则是主动前往巴郡,说是要提前知会那些人、板蛮,好早做准备。为了取信于人,骆曜临行前还从卢夫人这里索取她亲笔写的书信,卢夫人不疑有他,在她看来此时双方都在一条船上,没有什么互相怀疑的必要,只能给予信任。

    “大母。”骆曜走后,张富便依偎在卢夫人的怀中,他刚才宽慰卢夫人的话都是张鲁一字一句教的。此时旁人不在,他又在一边听了半天莫名其妙的话,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有人来打他们了,遂天真的说道:“有人要打阿翁,我们为什么不用仙法?”

    卢夫人张了张嘴,有些哑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个复杂而又简单的问题,只好含糊的说:“凡事要遵循天道,天命所不允的,我们就用不得。”

    “喔。”张富乖巧的应了一声,张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又问道:“天命是会站在我们这边么?”

    卢夫人答不上来了。

    说来好笑,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儿子所带领的五斗米道是天命所在。

    当初就连浩浩荡荡的黄巾起义都被汉廷派兵镇压了,张鲁这些人也看清了朝廷死而不僵的情势,一个个只敢趁着官民之间的矛盾,挑唆益州蛮族兴风作浪。以至于在刘焉入蜀的时候,卢夫人甚至力排众议,明智的选择向其靠拢,刘焉也欣然接纳,从此五斗米道开始了洗白上岸、从反贼变成了地方官员。

    在骆曜来之前,卢夫人的想法是凭借自己的样貌作为儿子张鲁与刘焉之间的联系,好让张鲁与五斗米道安安稳稳的扎根汉中、巴郡,在益州传承教法,好让五斗米道永永远远的传下去。可骆曜来了之后,不知如何催生了张鲁的野心,竟让他有了进取整个益州的想法。

    刘焉对她母子不薄,卢夫人一开始也并不想做得太过薄情,只是她一个做母亲的,到底是无法违背儿子的意愿。

    如今计划进行到一半,朝廷就毫无预兆的打过来了,一旦有什么不测,那么不仅是她张氏一族,就连他们祖辈经营数代的五斗米道都将化为乌有。

    这么一个脆弱的组织与势力,还想奢求什么天命?

第一百五十一章 高台炎炎

    “苟进未克城,退乏粮道,事亦可虞。”【续资治通鉴宋纪一】

    与汉中的一片战云密布相比,仅一条秦岭相隔的长安城,天色却是明媚万里,燥热的让人有些烦闷。

    柏梁台上,皇帝穿着一身单衣,举目遥望着上林苑里无精打采的耸拉着枝叶的草木、以及水域缩减的昆明池等湖泊。湖泊水平似镜,倒映着湛蓝蓝的天空,皇帝于是仰头一望,深邃无尽的天穹中高悬彤日,一片云彩都没有。

    “穆顺,你说这些天怎么就不下雨呢?”

    小黄门穆顺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闻言笑道:“奴婢见这几天热的厉害,兴许是苍天在预备着一场大雨呢。”

    皇帝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如今这才三月,雨水便来得少了,等到四月的时候,岂不是要滴雨未有?今年关中的收成一定会不如以往,我也只盼好好下几场雨,让地里的庄稼有条活路。”

    “国家是圣天子,既有所求,苍天岂有不答允的?”穆顺配合的说道:“听灵台令说,今日将起大风,晚间便有雨落。依奴婢看,只要来场雨水灌入沟渠、汇于陂池,今年照样是丰穰之岁。”

    柏梁台曾经煊赫华丽,建成没多久便被一场大火烧毁,如今几百年过去了,只剩下夯土的高台与石质的附属物。由于皇帝经常来这个地方登高眺远,所以少府便特意将这里的杂物打扫干净,并在此简单的修了个亭子,以供驻跸。

    皇帝这时挪步到亭子里,亭子里摆着一副颀长的席榻、一只香炉,亭子里正好遮挡了阳光,温度适宜,就像是来到了暖房里一样。皇帝侧身半躺在席榻上,随手指了指摆在桌案上的博山炉,让旁人拿走,这才问道:“今日有雨这件事我都未曾见刘琬上奏言过,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是这样的。”穆顺站在皇帝边上,见皇帝让人挪走香炉,还以为是怕热,特意从旁人手中接过扇子,一边轻轻为皇帝扇着风,弯着腰笑道:“灵台令前几次司候天气,几次都说‘依往年时节,于今当有雨’,其言屡屡未中,朝廷内外都对其有很多怨气。所以这一次他担心会再次言而未中,是故……”

    “所以不敢说?”皇帝脸色和缓,心里不知在思量着什么:“与其每每给人期望、又让人失望,他倒还不如不说。天气已经这个样子了,免得迁怒到他头上,他倒是挺聪明的。”

    在你手下当官做事,他们能不放聪明点么?穆顺心里腹诽道,有的时候就连他不能说真的摸清了皇帝的喜恶,从外表上看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可心里怎么就藏了那么多事呢?如今各类政事都有条不紊的推行下去,承明殿内的臣子也大都是精明能干,前方的战事也稳中求进,皇帝到底还在思虑什么?

    “得了,与你说话也没什么意思。”皇帝摆弄着宽大的袖口,悠悠说道:“去将赵司空请来。”

    穆顺忙应了下来,见皇帝没什么别的吩咐了,便走下去让人去承明殿传了赵温。

    赵温对于皇帝时不时的单独召见起初还会诚惶诚恐、如受殊遇,如今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只是当他来到柏梁台的时候,还未登台,便看见皇帝已经身着便装,在一辆普普通通的安车内等他了。

    “陛下这是准备出宫?”赵温明知故问道。

    皇帝颔首‘嗯’了一声,说道:“南征汉中,有司隶校尉与荀君在,朝廷只要保证粮草供应便不需要再多费心思。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大事,不如趁此机会多出宫走走,也好看看朝廷在民间的施政有没有变样。”

    赵温是个惟上是从、很少反驳皇帝意见的人,既然皇帝有意要出宫解闷,那他自无不遵之理:“唯,陛下忧心民间黎庶疾苦,实乃朝廷之幸。”

    皇帝直接略过了这段谀辞,顾自说道:“算算时日,徐晃此时应该已经从县入斜谷了吧?”

    步兵校尉徐晃起先奉命移驻武都,后来由于皇帝在战术上进行了调整,启用他独领一军,在裴茂等人率军启程去武都的时候,他才从武都抵达长安受命,一来一回,却是比裴茂要晚上将近半个月的功夫。如今裴茂已经抵达沮县,徐晃等五千人才刚从长安出发抵达处于县的斜谷谷口。

    在得到赵温肯定的答复后,皇帝有些满意的说道:“这样正好,阳平一时难下,裴茂在此处要多耗些日子,最好等张鲁调集手下各处部众增援阳平,使它处空虚无备,徐晃这一支奇兵才能起到最大效用。”

    说起战局,皇帝又忍不住吩咐道:“陈仓哪里的战报,还是五日一报么?”

    皇帝虽然信任裴茂、甚至将兵权托付给了他,但不代表他会撒手不管,任凭施为。有些紧要的军情,即便是远在重山之外,皇帝也要裴茂、荀攸等人定时上报进展,他这不是为了对前线的战事指手画脚,而是想精确掌握军队的一举一动。

    赵温知道皇帝对军权的无比看重,在车厢内低着头说道:“阳平的战报还是一如既往,虎贲中郎将盖顺几次带兵攻阳平山上诸屯,艰险难拔,士卒伤夷甚多。荀参军打算另寻小道,走马鸣阁道,迂回其后。”

    皇帝听了,没有评价这个方法行还是不行,单是说道:“下诏给荀君,有什么计策,尽管大展拳脚的去做,我既已给他全权,就不会再说三道四,只要记得给朝廷报备就行了。”

    赵温笑道:“陛下运筹帷幄、宽容大度,颇有光武之风。”

    光武皇帝自从平定河北之后便很少有亲自上阵,常常将兵权托付外姓将领,很有一套驭人的本事。赵温知道皇帝常以光武自比,故以此夸赞,皇帝听了也凑趣的笑了起来:“是么?”

    这位城府深沉、睿智明断的皇帝笑了一会,便转了话题,说道:“前方粮草转运的可还方便?韦端负责督护粮道,这两日倒也没见他说粮草的困难。”

    他知道历史上诸葛亮几次北伐都失败于粮草的问题,秦岭山道的艰险,皇帝在前世的时候就曾与人驱车行过,那么险恶的道路,若是行军征战少了粮草,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料事洞察,今天刚从武都郡来的奏报,言称自氐王窦茂被擒斩之后,韦端便使人征讨其位于下辨的寨垒,获其谷物数万斛。不仅如此,武都郡内大户、羌氐也纷纷主动献纳粮草,以供军需,算起来,粮草应在十数万斛。”提起这个是,赵温也是由衷的高兴,这些天他既要忙着储粮备旱、又要忙着与马日、董承等人精打细算的挤出粮草支应前方战事,可以说是焦头烂额。

    皇帝在心里盘算着,一个士兵平均每月要消耗三石至一石半的粮食,打仗的时候消耗多些,就算是每月三石。如今阳平关下有近两万正规军,三四万的民夫、杂兵,算起来一个月要消耗十几万石的粮草。

    这还没有算上运输途中折耗的飘没成本,如今韦端从武都得了笔横财,虽然少了些,但武都与阳平的距离、跟长安与阳平相比少了很长一段路,中间也不需要浪费太多粮食,无异于是给朝廷减轻了很大的压力。

    韦端在无形之中给朝廷省下了一大笔粮草预算,这笔预算正好解决了皇帝刚才一直思虑的问题,可以让他拿去做别的用途。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尺椽片瓦

    “迅过俯仰,感今惟昔,口存心想。”【赠刘琨】

    华阳街,也叫横门大街,是贯穿长安城的南北干道,先后经过东西市、北宫、北阙甲第、最后与直城门大街在未央宫北宫门交汇。

    一行简单低调的车驾从北宫门缓缓驶出,行至北阙甲第的北边,那里是一处荒废的宫宇残墟,原本的砖瓦木石早在许多年前被附近的黎庶捡走了。这座孝武皇帝用来斗鸡走狗的游戏之宫,如今只剩下几座黄土夯成的台子和断断续续的宫墙,若不是这两年朝廷重新对长安城内的长乐、桂宫等处遗址进行保护与重视,北宫或许还是那些流民寄身之所。

    车驾在这里停留了片刻,蔺草编织的车帘被人揭开了一角,似有一双眼睛从中窥视着这座无人看护、也无人敢擅闯其中的废宫。

    “北宫、桂宫、长乐宫,算起来有半个长安城了。”皇帝亲手揭开帘子,黑色的衣袖顺着倾斜的胳膊往下滑了几分,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他在车内看着不远处的北宫,轻声说着,眼神中似乎带着无限的追忆和叹惋:“总这么荒废着也不是个办法,左右得像明光宫那般,旧瓶换新酒,另外寻个用处给它。”

    当年的明光宫除了被人为拆毁修建新的闾里街坊以外,主要的核心区被改建成了太学。如今的太学已有两千多人,按皇帝钦定的学制与办法,初平三年招收的第一批学子还不能‘毕业’,若是算上今年九月新募的一千人,那就得有三千多人。这三千多人的太学生不事生产,家中或多或少的都有些余资,能够极大的带动周边商业、手工业的发展。

    这一点光是看宣平里的房价日益高涨、以及太学学市去年缴纳的数十万商税就可见一斑。

    若不是现今各地战祸频频、货殖不畅,刚喘过一口气的关中黎庶尚且没有多余的钱财交易,赵温真准备上奏建议皇帝在太学附近增开学市、修建屋宇租赁了。

    听皇帝的语气不像是自言自语,赵温心里立即转了几个念头,假意谏拒说:“长乐宫乃我朝高皇帝诏使侯,将秦离宫改建而成。历代以降,皆为太后居所,岂可另以它用?还请陛下睿鉴。”

    皇帝本来没有想动长乐宫的主意,毕竟这可是‘汉三宫’之一,不比明光宫,可谓是意义非凡。只是听赵温故意牵强附会,思路不禁为其带偏了,他跟着想到:“是了,它起初还是秦朝的兴乐宫,也不知这四五百年,还能否寻见当年砖瓦。”

    如此就真是怀古追忆的感慨了,当年强盛如斯的秦、西汉,皆在此地大兴土木,修建起一座座壮丽无比的雄宫壮宇。可最后还是不可避免的化作尘土,这足以作为警喻帝王的兴亡之论,君臣若是配合一下,传出去不枉为一桩美谈,于是赵温想了想措辞,轻声说道:“《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便是此意,于今观前朝宫阙,也应慎于前世兴亡之故。”

    皇帝乐得与他来这一出,自无不受之理:“历代兴废,的确当为后来者戒。如今四方动荡、百姓不安,二百年沉疴旧弊、世务蜩螗,要想易乱为治,就得有革故鼎新的魄力。但求有所裨益于天下,何必拘于历代沿袭之政?孔子说‘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虽本意是言个人修身,用于此处,也未尝不可。”

    古之士人言谈,最喜引经据典,像是赵温与皇帝之间直接引用典籍,一启一和,是最简单的流程。至于那些玩得深的,就不只是会直接引用,而是会通过隐语、双关、意象等方式引用典籍,从而既能隐晦、深刻的表达自己的意思,还能展现自己丰富的知识储备,俗称掉书袋。

    当年孝明皇帝崇尚经学,甚至还亲自去白虎观讲经,皇帝如今做的这些都是有先例在的,何况赵温已经习惯皇帝时不时地对古人言论、古籍经典作出新解了,所以并未放到心里去。

    皇帝想改建的其实是眼前这座北宫,在他看来,如今挂名在太学属下的格物院与吏治科逐渐体制成熟、人员健全,是时候让他们单独分出去另立门户了。今后格物院专攻技术的创新与研发、吏治科专注于官吏的政治素质培养、太学则成为一个纯粹的学术中心,培养人才。

    虽说北宫的占地面积比不上明光宫与长乐宫那么辽阔,但对于人数本就不多的格物院等部门来说,也算是正好能物尽其用。只是被赵温这么一带偏,皇帝虽不至于打消念头,但也不急着那么早颁诏施行了,总得捱过了这段时间的旱情,国有余财,格物院再干出一些令人瞩目的成绩了再说。

    这么想着,皇帝便已经放下了车帘子,光滑的衣袖随着他收手的动作重新遮住了手腕,放诸于车外的目光也跟着收了回来。见皇帝又恢复了在车内正襟危坐的样子,赵温立时会意,出声催促着奉车郎王则继续前行。

    颓坯的北宫逐渐从车旁倒退、消失,渐渐地,车辆开始从人迹鲜至的废宫区域驶向热闹的地段。

    春晖朝日,路两旁的老树挂满了绒绒鹅黄绿,往远处看,倒像是笼上了一层薄如烟雾的轻纱。微风拂来,临街饼铺、酒肆挂在屋檐下、竹竿上的黄绿旗幡随之微微飘荡,纵然天气有些反常的燥热,路上仍是行人不绝,时或有儿童追赶欢笑语、深巷临轩卖花声。

    四处洋溢着一股春日特有的生机。

    不知是气氛的改变,还是由于这一路行来解了心中的‘闷’,皇帝觉得此时的心情比适才一个人站在柏梁台上,与穆顺干瞪着眼晒太阳时要舒服多了。他精神一振,两眼转动着往外张望,忽然说道:“这个闾里,我曾经微服去过。”

    赵温很感兴趣的看着皇帝少见的活泼样子,于是仔细随着皇帝所指的方向看了看,答道:“北焕里,这已到夕阴街了。再往北走就是横门,门外就是渭桥。”

    他忽然想到皇帝在初平三年的时候微服于此,遭受一伙来路不明的啖人贼的围攻,险些遭遇不测。如今想来,赵温已是阵阵后怕,有意回避这段昔日窘事,却看皇帝一脸全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却没了底。

    皇帝好笑的看了赵温一眼,大方的说道:“白龙鱼服,虽易遭虾戏,但也能近观民情,知悉民间疾苦。”

    话虽如此,但赵温到底是不敢再让皇帝于闹市下车,幸而皇帝也没有这个意思,于是车驾行使不停,一路出了长安后,在城门处转了个弯,停在一处农田边。

    赵温跟着下了车,往四周大致一看,心里顿时有了底,这或许就是皇帝今日要亲眼近观的‘民情’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亲以身践

    “故小大之事……侧身践行,兢兢业业,不敢自逸,为天下先,而俗未加厚。”【拟代廷试进士策问】

    脚下的土地炙热难耐,像是一脚踩在炉中的炭火里。

    少年穿着竖褐短打,裤管被高高的挽了起来,露出一截被晒得发黄的小腿。与远处几个浑身黝黑、皮肤粗糙的泥小子比起来,少年俊秀的样貌与脖颈下时而裸露出的白皙皮肤,充分展示了他的与众不同。

    他犹如寻常农夫一样抽着短鞭,驱使着一头黄牛拉动改进后的曲辕犁,将田地里深厚肥沃的土层翻上来。在他的身后,则是像尾巴似的拖着一道深深的土沟。

    少年正是太学经营科学生游楚,城外的这一片田地都已被划拨成了太学的学田,与他一样打扮行径的还有四百来个,都是太学经营科这两年招收的学生。

    随着太学规模的逐渐扩大,为了满足日益增长的开销,皇帝特意定下了学田制度,按照一定的需求,给予太学划拨一定面积的田地,交由太学管理经营,土地的所有收成都将用来支付太学教师的薪俸,及补助学生的开支。

    这些田地大都来自长安城郊的小农,由于这学田不需要缴纳田租,日常负责打理这一片的农户也不用服任何劳役,每年在供应太学所需后,剩下的都由各人分配,不仅如此,农户家的适龄子弟也能获得进读蒙学的资格,以后还有机会当官。

    自家田地被纳为学田有着种种优待,即便朝廷开的是最低价,这些农户也是一个个自愿踊跃将田地献给太学。

    当然,在得到这些田了之后,就不代表太学至此成为坐等征粮的地主了,根据皇帝的要求,每年的春种秋收,太学都要派出全部学生参与劳作,以示不忘农桑。

    这种事情,在当时人眼中,自然极损士人风度的

    “仲允,随便推两下就得了,只是摆弄几下,无须做的如此彻底。”与游楚同习经营科、且共居一室的同窗严苞此时站在田边的垄上,对游楚吆喝道。

    游楚回头看了一下,在几块大田交接处的、也就是田垄交汇的地方生长着一棵农人用来遮荫避凉的高大桑树。在桑树底下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一手拿着块木板,一只手拿着支笔,正背对着游楚他们望别的田间看去,并不时地低头往木板上写写画画什么。

    “你的事办完了么?若只是随便弄几下,可小心学录把你记下来,给你评‘差’。”游楚手头的动作不停,看上去很是自得其乐的驱使着牛,虽然活了这么大也没干过几次干农活,但他却没有任何的抵触与生疏,很快就上了手,而且干得又快又好,像是生来就是干这个的料子。

    游楚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这项特长,他似乎对读书以外的任何事都感兴趣、并且只要给他时间熟悉,他便能做得跟老手一样好。只是他身为冯翊游氏的子孙,身负厚望,以往根本不可能接触不到这个事。

    好在他借着读太学的理由离开了家门,这才像龙回大海、鹰飞长空,彻底解放了他压抑许久的天性,不仅按自己的喜好选择了最不为人看好的冷门科目,而且还对太学分配的农事分外热衷。

    严苞与游楚同是冯翊豪强出身,也是同时入学,不过他起先选择的是明经科,后来由于选明经科的人数太多,导致各科学生分配不均,所以太学仆射潘勖才重新分配,将多余的学生调入缺员的科目中,是为调剂。严苞就是这么进入的经营科,他自幼喜好经学,善作文,来太学本是为了拜大儒为师,没想到竟是整日在经营科学习沟渠、农时等非正统的学问。

    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气,此时听游楚说完,他一下子从田垄上跳下来,几步走到游楚身边,忿然道:“少拿这个吓唬我,全太学两千多人,就咱们经营科整日里累死累活,修沟渠、筑堤坝、还有这学田耕作,那样不是我们经营科的人来做?我来太学是为了研习圣贤道理的,不是来做工为农的。”

    游楚斜睨了他一眼,暂时让牛停了下来,对严苞说道:“文通,你这就有些言过了,经营科的内容本就是教导农时、兴建沟渠。国家也曾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亲临体会如何开沟、如何选址,岂不比坐在学堂背书要强?何况当初也没让我等下地挖沟,只是在一旁边看边学罢了,知道如何计算土方等事,哪有你说的这样严重。”

    “那这个学田呢?”严苞又指了指这一大片足有千亩的田地,说道:“春耕、秋收都得由我们来做,这像什么话。”

    他的质疑是众多太学生一致的心声,人人都有不满,但人人都无法反驳,毕竟这个时候的士人还不是魏晋时期虚尚浮华的士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丝接地气的朴实之风,因亲耕陇亩、隐居田野而成名的贤士不在少数。是故尽管皇帝力排众议,强制要求,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偶尔在心里腹诽。

    “这只是个形式,又没有让你天天在田间,左右不过是一年来两次,其余的时候都有农人打理。”游楚有些无奈的看着严苞,说道:“国家特意从屯田、甚至是民田中划拨数千亩地归属太学,以为学田,就是为了让学田产出供给太学及寒士。我等来此亲耕秋收,也是为了表示不忘农桑,重视垦殖之意。不然以后授职任官,连何时春耕、何时秋收都不知道,又如何得以牧守黎民?”

    严苞犹自不服的说道:“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不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太学生自然要做太学生该做的事,这学田即便有益于寒士、有益于黔首,那也不该由我们太学生来做,直接交给庶人打理不就好了?还让我们下地亲耕,这种事情不比计算土方、测度短长,学一次就会了……”

    游楚知道对方是自矜身份,不愿去做这等庶人做的事,所以才屡发怨言。其实整个经营科像他与严苞这样的地方豪强出身的学生屈指可数,因为当初在调剂时,更多人宁愿去学明法或是治剧,所以通过家里的权势打点了关系,尽皆调往明法等相对好一点的科目。

    剩下那些被调入经营科的,则几乎都是贫寒之家出来的学子,是故跟那些富家子弟比起来,对耕种这种事没有丝毫抵触的情绪,反倒乐在其中。因为他们知道这学田的一部分产出,是朝廷要用来供养他们读书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假义凛然

    “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而民或不务本而事末,故生不遂。”【汉书文纪】

    皇帝对太学的看重以及对其所施行的政策层出不穷,为了不让学生一个劲的埋头苦读,变成只会寻章摘句的书呆子,皇帝独树一帜的设置了实践课。各科学子学习两年之后必须进行相关的实践,讲求学以致用,并有专门的学录随行检查、记录成效,用于结业的选官岁考。

    治剧、明法等科的还好,去的都是些府衙,而像他们经营科的去的则都是些田地沟渠,这也难怪严苞会有不满。只不过游楚与严苞并不相熟,以往只是看在彼此都是冯翊豪强出身,敷衍应付而已。

    此时见严苞顽固迂腐,游楚未免也不耐烦了起来:“你再如何不愿,难道还想就此弃学不读?别忘了学规明文:擅自弃学者,以蔑视朝廷、狂行不悖论处。尚书台及各府给该生记档,十年之内不得征辟荐举。”

    “呵。”这个学规当初着实吓到了一批人,但严苞此时却显然没有将其放在眼里,他凑近游楚,轻声说道:“郡府记档也不过是关中诸郡而已,可若是关东各地,却未必会依此而行。”

    看着游楚惊异的神色,严苞得意的笑道:“朝廷既不惜才,这两年让来朝的士子先入什么吏治科就学,不知逼退了多少来自关东的才子。我也不瞒你,在下家中已安排好了公文凭据,若是我不愿继续读下去,随时可以前往关东,另谋出路。”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吏治科的好处,也不知道自己的履历当中加一段‘吏治科’的经历会有多么巨大的优势,如果严苞看不出来,为何不早些走,何必在太学熬了两年?

    游楚心里思忖着,他看了看严苞得意的样子,突然反应过来对方或许是纯粹要跟他争口舌之利。

    于是游楚心中雪亮,明知故问道:“既然如此,严君何不早些前往关东?我听说关东方伯多有雄才之辈,以严君之能,不愁没地方一展所学。”

    “是啊!”严苞被游楚看得有些不自在,干笑道:“不过我等到底是天子之民,食君之禄,要忠君之事。”

    游楚心里鄙夷不已,他没有张既那么好的气度,也没有贾逵那么深的城府,交朋论友,喜恶都是摆在脸上的:“你好歹也是饱学之士,言行品性,奈何入士君子之末流。”

    严苞顿时忿然不平,正欲再言,眼角余光却见远处的学录正转身朝他们这里望来,若是被学录发现了,那他这一年的等第可就要评差了,到时候贻误前程可不值得。

    游楚看着严苞很不情愿的离去,很是无谓的撇了撇嘴,他并不担心严苞会因此记恨他,就凭对方的能耐,他也没什么好怕的。恰恰相反,从此在经营科摆脱了严苞这个所谓的‘乡友’,游楚还觉得无比轻松,他挥着鞭子抽了牛一下,打算将剩下的十来步垦完,这一年的耕作实训便可以算是告终了。

    他所耕作的田块就在渭河边上,与渭河只隔着一条宽敞的土路,游楚想着,等他垦完了,就去河岸的坡上晒着太阳睡一觉。

    就在这时,一列鲜衣怒马的车驾从后面骑马跑了过来,游楚回头看去,只见这列骑士有老有少,打扮的像是城中豪强勋贵。他们骑着的良马高大雄壮,尽管是在路上以小步奔驰,那黄土堆成的田垄也依然被沉重的马蹄震得抖下无数尘土,就像是哪里地震了一样。

    “诶,诶!”游楚此时也顾不得对方的身份,径直伸手拦了过去:“别踩坏了我的田!”

    “你的田?这不是太学的学田么?”张绣一马当先,此时率然勒马停在道旁,对气势汹汹的游楚说道。他本以为游楚是个普通的农家子弟,直到近前一看,才发现游楚的不凡之处。张绣不禁微微一愣,只听游楚说道:“在下正是太学生员,郎君既然知道是学田,还请骑马小心,毕竟农桑不易。”

    张绣一直好好的在路边上跑,本就没这个想法,哪知游楚先入为主、把他当坏人似得的说了一通,而他又不好当着身后皇帝的面发作,实在是郁闷不已:“我家素来仁善,公门子弟,岂会做这等事?”

    “这可难讲,公门子弟,也不乏纵马踏麦的。”游楚不知想起了什么,顺口说道。

    跟在后头的一名中年文士策马过来,见张绣无端停在路边,不由问道:“怎么了?”

    见来者是新晋的青州名士、黄门侍郎刘繇,张绣抬手客气的将两人的对话讲了一遍,刘繇先是‘喔’了一声,忽然敏锐的问道:“怎么,按你的话说,以前还有人纵马踏麦?”

    刘繇的性格不像他那仁恕虚己的兄长,恰恰相反,当年即便是中常侍的儿子,他也敢上奏揭举不法。后来因正直的声名被拜任侍御史,因世道混乱而不就,故避地淮浦,直到去年王端等人来徐,他才敢跟着使团队伍回长安。如今他虽然不是察举非法的侍御史,但出于秉正的性格、以及想在皇帝面前露一回脸的心理,很是有将此事追问到底的态势。

    “唯。”刘繇是齐孝王的后人,正宗的王子王孙,生得气度不凡、样貌绝佳,远非张绣可比。游楚因此不敢失礼,见他发问,谨慎的答道:“听渭桥附近的老农说,曾有一伙富家子弟不顾劝阻,放任几名羌奴纵马入田,啃食麦穗。”

    他偷眼看向刘繇认真倾听的神色,补充道:“不过这都是初平三年的事了,当初那人不知是谁家子弟……”

    刘繇本以为这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此时听完,发现这就是一桩久远的悬案,看游楚的意思,就连当事人都只把它当做一件闲谈。事情久远、人物难寻,自己也没必要挖空心思为一个老农主持公道,于是那跃跃欲试的想法立时消退了下去,语气也没有一开始的认真,敷衍道:“未料到长安城竟还有这等子弟,诶……罢了。”

    游楚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这样表面大义为民、实则以利为先的士人,他当初在父亲游殷身边不知跟多少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当下也不意外,正打算挪步让在一边,却听对方开口说道:“我家贵人在后面遣我寻一人问话,你既是太学生,不妨随我前去,这也算是不可多得的机遇。”

    正说着,大桑树下的学录看到这里聚集着人,抬步便要往这边走过来,他负责记录考察这一片太学生的情况,有义务过来一探究竟。

    “此人由在下过去分说。”张绣向刘繇抱拳,随即拨马过去向人解释了。

    至于是用的什么理由,刘繇倒是不甚关心,他此时正好整以暇的看着游楚,眼底流露着不容拒绝的神色。

第一百五十五章 萍水相逢

    “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孟子离娄章句上】

    游楚皱了皱眉,对方的背景似乎有些超乎他的意料,四百石的学录在长安城虽然不算什么,但他好歹也是朝廷官员,对方居然只派一个护卫过去打发。

    长安城里有这么狂妄的资本的人并不多,当游楚跟着刘繇走到车边,听见车内传来的稚嫩的声音时,更觉不可思议。

    此时阳光灿烂,黄土地似乎被蒸出了一阵淡淡的尘气,空气里透着一股渭河上吹来的水汽与田间翻出来的泥土的气味。车厢内逼仄闷热,非得把人从里面逼出来不可。

    刘繇恭谨的对车窗作了一揖,尚未说话,坐在里头的少年便几步跳了出来,那幅急不可耐的样子着实吓了刘繇一跳,下意识的把手伸过去扶着。这少年却浑不在意,径直走到游楚身边,两眼审视的朝他上下打量着。

    “你是太学生员?”皇帝见到游楚的第一眼就被对方灵动的眼睛所吸引住了,虽然此刻是老实安分的站在原地,其实心里不知在转着什么主意。这一点倒有些像王辅,可又比王辅多了些知礼懂事的气质,皇帝忽觉得很有意思,笑着点了点头,说道:“现读的哪一科?”

    在他身后,动作慢一步的赵温也跟着从车上走了下来,此时在身周皆以他为中心,毕恭毕敬的围着三十来个穿着骑士武服或文士深衣的随从。

    瞧见这副阵势,游楚暗自心惊,面上却平静从容的说道:“太学经营科。”

    “何时入学?”皇帝伸手拦住赵温想要代他发问的势头,亲自问道。

    “初平三年入学。”游楚答道。

    “还是第一批入学。”皇帝微微颔首,顺便查起了户口:“你家住何处?”

    “家住左冯翊频阳县。”如果是刘繇这样的年长者倒还算了,可对方确实一个个子没他高的孩子,游楚被对方这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弄得心里不快,忍不住反问道:“不知尊驾姓字?”

    皇帝很少被人当面反问质疑过,霎时愣怔了一下,随即恍然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哦?是了。”

    游楚以为他会礼尚往来,主动报出自己的家门,哪知对方又是一句话问过来:“还未问你的名字?”

    “……游楚。”游楚眉头抖了一抖,终还是耐着性子跟对方你问我答的说了半天话,他好奇的发现,眼前这个少年是故意不想跟他表露身份。

    赵温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在皇帝耳边说了声:“应是冯翊功曹游殷家里人。”

    皇帝了然,去年吏部尚书傅巽前往左冯翊整顿吏治,该郡本地官员有过半遭受牵连,唯独这个游殷不仅未受牵连,反而因为积极配合整顿工作的举动,得到了傅巽的好评,被荐举留用冯翊吏曹任上。

    “这个姓倒少见。”皇帝故意这么说着,往前迈了几步,走到田垄边上,看着地里整齐深厚的沟壑以及每条沟壑旁边堆积的一道土垄,满意的说道:“这一路过来,就属你这里的田地最为规整。其他的地方,要么是沟壑深浅不一,或疏或密;要么是歪歪斜斜,难看至极。”

    游楚尚未接话,只听对方继续说道:“难道就没有调派老农事先教导么?”

    “有,只是……”游楚看了皇帝一眼,故意闭上了嘴,不再往下说。

    皇帝感到有趣,问道:“欲语还休,你这是何意?”

    “尊驾这是拿我当门客?还是拿我作挥之即来的田野农夫?”游楚冷言说道。

    “大胆。”站在游楚身边的刘繇忍不住呵斥一声。

    游楚着实被吓了一跳,但他仍全然不惧,反倒是将胸腔里的那股心气彻底挑了起来,对方就算是弘农杨氏、扶风马氏,也得按礼数来,最不济是拂袖而去,谁也不会犯得着跟一个太学生计较。

    皇帝有些好笑的反问道:“你以为呢?”

    “无论门客、抑是农夫,尊驾悉请随意,恕不奉陪。”游楚说完便欲离开,转身却是发现一个年纪与他差不多大,却容貌丽、勃然英姿的青年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的拦住了他的去路。

    “好、好。”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说道:“你我可谓萍水相逢,就当时一面之交的友人如何?这个身份,可以畅所欲言了吧?”

    赵温等人微微色变,皆是不可置信的看向皇帝,欲言又止。

    游楚不明白这些人怎么这么大的反应,心里暗暗警惕,嘴上仍是不客气的说道:“这世上岂有不知姓名的友人?”

    皇帝意味深长的环顾了众人,悠悠说道:“我是秘书郎王辅,为防春旱,特奉上命查访田间。”

    王辅?看对方的年纪、谈吐、阵仗,确实跟传闻中的天子表兄有几分相肖,游楚有些将信将疑的说道:“既是奉上命,我自然知无不言。”

    于是他便将刚才的问题仔细说了一遍,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不是游楚,而是张既、贾逵的话,他们多半出于谨慎,不会随便议论太学制度的短处,而游楚却不同。游楚不怕得罪人,不仅是因为他知道当今皇帝对农事的重视,更是想将这些天看不惯的一些事通过眼前这个‘王辅’的途径传达天听。

    跟刘繇这些道貌岸然的官僚比起来,游楚才真的算是有一颗正义的心。

    说话间,皇帝的脸色渐渐转冷,原来是有些太学生只是虚应故事,故意将负责的地方垦得歪歪斜斜,等到事后再丢给真正负责此地的农人翻修。至于为什么不怕学录在验收时给他们评差,游楚的答案是:“太学到底是看重所学,彼等明法、明经,本务并不在此,故而查验的规格松弛,不像我等经营科,日后可是要与此事打交道的。”

    皇帝知道他还是有话没说完,这里头多半还有些人仗着家世,故意用这个方式表达抗拒。目前选官的路并不是只有太学策试这一条,还有更多便捷的道路,他们不是经营科的那些寒士,不怕无路可走。

    “连天子都亲耕畎亩,每年春耕必下地推犁,彼等竟还敢如此!”

第一百五十六章 犁廉耕细

    “每耨稍附根,比盛暑,垄尽而根深,能与风旱。”【汉书食货志】

    饶是站在阴凉处,皇帝仍觉得身上燥热不已,他刚才转念之间甚至有心让太学仆射潘勖厉行‘实习’制度,将学录判定的成绩归入到结业授职的考核评定中去。但他知道如果真按这么来的话,且不说对旁人太过颠覆性、以后也将只会有经营科才会涉及到具体的农桑事务,其余的明法、治剧根本不会涉及到这些。

    现在让太学生象征性的参与部分农事,已经是让很多自认高洁的士人对皇帝做出太多的退步与忍让了,在马上将要到来的君臣一体抗旱的局势下,皇帝目前还不能较真下去。

    否则倒真有可能会出现严苞所说的那样,人才都流失到关东去了的情况。

    有时候装糊涂、隐忍不发也是上位者需要拥有的特质,皇帝心知肚明,他只是忍不住讥讽道:“都说现今的太学制度远迈前代,依我看,也不尽然如此。”

    游楚有些不悦的挑了挑眉,但到底没说什么,虽然太学对他有教育之恩,但错就是错,他没必要为了太学的名声而故意做虚伪的掩饰。

    这时候散落在四周的几个学录聚在远处,对游楚这边探头探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过来。

    “不用理他们。”皇帝斩钉截铁的说道,他也看到了这几个学录,对刘繇说道:“少做些迎来送往的表面功夫,让彼等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行了。”

    游楚眼前一亮,他这人有时就喜欢直来直往,做事弯弯绕绕的并不符合他的性格。‘王辅’这句话倒是说道他心坎里去了,游楚一开始对其的一丝不满也随之消散,对对方有些惺惺相惜了起来。要不是他现在任何一个举动都被旁边这一群人死死盯着、搞得他好不自在,以及担心自己太过热情会有逢迎阿谀之嫌,游楚早就想和‘王辅’称兄道弟了。

    刘繇微微倾身,执手揖了一下,很快转身向学录那里走了过去。

    游楚偷眼瞧见那几个向来都是趋炎附势、对士族子弟温言悦色、对寒士冷漠挑剔的学录们,此时在见到刘繇之后,无不谄笑弯腰,就像是见到太学仆射了一样。这让还是冯翊普通的豪强子弟、未曾入仕的太学生游楚暗暗心惊,对远在云端之上的外戚王氏的权势,有了一个更深的认识。

    “你耕的这块田地,细看起来,倒是与当今时兴的‘代田’有所不同。”皇帝不再去提刚才的话题,反倒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游楚耕作的田地。

    ‘代田法’始于孝武皇帝时,搜粟都尉赵过根据关中农民的生产技术与经验,加以总结、改良、然后推广天下的耕作方法。这个方法主要是在一块方形田地上,利用牛、犁来开挖三条土沟,将种子播种在沟中。待抽叶发芽之后,再将沟两旁的垄土逐渐填埋进农作物的根部,这样便能起到防风抗旱、排水防涝的作用。

    由于沟的位置每年都有轮换,所以被称之为‘代田’。

    沟的深度往往都是固定的,皇帝一路看过来,除了一些过深过浅的极端范例以外,大抵都是一样。而游楚所开垦的沟虽然都很规整、平直,但却有些浅,所以皇帝才有此一问。

    “这是我问过附近的老农之后,他们所传授给我的法子。”游楚性格平易近人,与人交往没有架子,就算是地位最低贱的走卒更夫都能与之洽谈。他因为对农事感兴趣,特意问了负责这块田的农户,打听出了这两年由经验丰富的老农摸索出来的新法子,所以这一次便将其用上了。

    这几年气候变化异常,许多农民因为四季的天气、播种的节气跟祖辈传授下来的历书和经验产生错讹,从而贻误了真正的农时,导致农户破产、陷入赤贫,不得不遭受冻饿流离。而在这场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农人,从中逐渐摸索到了一定的气候变化规律,并通过丰富的经验研究出了适应气候变化的耕作方法。

    其实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新颖的法子,就是根据土地的墒情确定耕作的时间、耕地的深度,将地表的土块弄碎,形成一层松软的土层,以减少水分蒸发,秋耕深耕、春夏浅耕。

    “春夏少雨,天气炎热,土里的水极易晒干,以致禾苗存活艰难。所以才要在春夏挖浅沟、再铺碎土,保持湿润。”皇帝一语道破其中关键,转念一想,这不就是‘耕耙耱’技术么?原来是在汉末就有了雏形,后来广泛使用,直到两百多年后才被人总结成书:“你是怎么会想到找老农的?”

    皇帝频频颔首,忍不住走到田边,低头看着田里的碎土与垄沟,回头再看向游楚,眼里满是激赏。

    “孔子曾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游楚的声音与语速依旧从容,说道:“若论经术、道理,老农绝不如我等士人知道的多,但若论及农桑之事,我等士人就该择其为师。朝廷要我等太学生熟悉农桑,定然是为了我等以后授官任职、治理一方时能以此技为长,教导百姓垦殖。若是我等对于农桑连百姓都不如,又谈何牧民?”

    这番话不仅是让皇帝,更是让在场的赵温、刘繇等人吃惊不已,在他们的观念中,士人与庶民是两个世界,想让士人主动放下身段请教老农,简直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而游楚却偏不以为意,实在是性格特异。

    皇帝轻轻一笑,忍不住对游楚拊掌言道:“你可仕进二千石。”

    二千石最低都是一个郡守了,只是这个评价出自于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人的口中,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游楚虽然察觉到了周围人看他的目光微微变得惊羡,但仍为太过放在心上,或者说,他没有将以后能做多大的官放在心上。

    赵温比在场大多数人都要机警、也最有资格对皇帝首先说话,他早在一旁就默默看出,皇帝对游楚从老农口中得知的新耕作方式很感兴趣,于是适时建议道:“若此法当真有用,不妨以朝廷的名义推广关中,督劝黎庶照此耕作。今岁雨少,大旱在即,此法倘能起绸缪之用,或许能补救一批损失。”

    皇帝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旁边正在向他好奇的张望着的游楚,转头对赵温耳语道:“先派人多问问京郊老农,若真有此效,便趁春耕未毕,宣告关中各地,已耕完了的,尽量督促修整;未有耕完的,就依不同的地情进行耕作。尤其是军屯和民屯,此二者关系深重,你要与太尉、大司农等人酌情处置。”

    “谨诺,老臣回去以后便派人查访老农,尽快整理出一套行之而有效的法子来。”赵温聪明的附和道。

    “你这是要学赵过啊。”皇帝抬眼望向赵温,眉毛挑了挑,忽然想趁此机会总结时下的农业生产经验,由朝廷编撰出一部像《四民月令》一样的农书,于是他笑道:“这也好,当初赵过制三脚耧车、推行代田之法,至今三辅犹赖其利。你也不妨追效先贤,再弄一套便于农桑、益于黎庶的法子出来。”

    赵温低眉顺从的说道:“谨诺。”

第一百五十七章 旱生螟螣

    “去其螟,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诗小雅大田】

    见两人在一边的说着什么,游楚心里大为好奇,却又不敢张望,心里觉得十分憋屈。自打见了这个‘王辅’以后,他发现对方也不是如坊间谈论的那般放浪不羁、轻世傲物,反而很有气度。虽然对方没有刻意摆什么架子,却总让游楚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感、还有一种让他不敢畅所欲言、十分压抑的气势,这种感觉让他在记忆里似曾相识。

    游楚想起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其父是左冯翊的上计吏,曾随其入雒阳拜访过当时的三公,那时候面见上位者的感觉,就跟这时候的感觉一样。

    皇帝好像这才回想起来还有游楚在场,正打算转身说些什么,视线在不经意的掠过垄沟的时候,忽的一顿,像是看到了什么。

    他指着其中一条浅沟说道:“那土里的是什么?挖来看看。”

    众人皆不明所以的往皇帝所指的方向看去,赵温只看见那地方全是黄色的碎土,什么也没有,心里不免有些疑惑。而张绣却不管那么多,直接迈步走下了田坎,弯腰搜寻了一阵,很快从碎土之中捡起一个土块走了回来。他有些不确定这个是不是皇帝所要见的东西,那土块的一侧整齐的排列着十几个黄色的、长条形的虫卵,密密麻麻的,令人看了不禁皱起眉头。

    这正是皇帝要问的东西:“尔等可知这是何物?”

    在场众人如赵温、刘繇等无不是豪强高门出身,就连张绣也不曾闲得去田里乡野看这东西。

    皇帝环顾了尽皆茫然的众人一眼,看向刚才站在游楚身后、准备拦着他的那名年轻俊秀的青年,再次问道:“周郎,你也不知道?”

    殿前羽林郎周瑜没想到皇帝会亲自对他发问,当即有些脸红,因为他周氏虽然在庐江郡广有田业,但终日里都是出行坦途、起卧高堂,从未亲眼见过此物。想他从汝南奉玺入朝以来,皇帝曾几次亲自召见过他,周瑜钦佩皇帝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智,皇帝赏识周瑜出色的才学姿容,君臣问对,相见甚欢。

    如今在对他青睐有加的皇帝面前,连这个都不知道,这让周瑜大感惭愧。但皇帝有话,他不得不答,只好含糊其辞的说道:“此物应是虫类。”

    “不仅是虫类。”皇帝在前世曾去过当地农家养殖的蝗虫大棚,亲眼见过这种东西,于是直截了当的说道:“而且还是蝗虫所产。”

    “蝗虫?”赵温想到岁前皇帝曾对他们预示旱蝗的时候,就曾说过蝗虫喜欢产卵于土中,当时他还与董承等人一样,都认为‘蝗虫是鱼虾所化’。如今被皇帝使人挖出一块不明物,说这就是蝗虫卵,赵温虽然有些惊异,但仍是半信半疑。

    游楚将众人俱是一脸慎重,也知道蝗虫这东西非同小可,一旦引起蝗灾,轻则啃食禾苗,祸及百姓;重则是政教不均,上降警示。只不过,这东西真是蝗虫的卵?不、蝗虫是卵生的?

    以往的人生阅历让他并不如何相信这个结论,但游楚见皇帝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还是谨慎的说道:“田间有许多这种东西,即使有害,只要将其从土中翻出暴晒,便可无虞。”

    赵温瞥了游楚一眼,脱口便说道:“你又怎知此物非是田间独有、而非处处都是?”

    刘繇在一旁看了半天,这时开口说道:“在下听说蝗之所生,必于大泽之涯,还得是骤盈骤涸之处。如幽燕以南、青徐兖豫诸郡之地,湖池众多,一旦因旱而涸,则必生蝗。”

    他这番话说的也不算错,在干旱的年份,湖泊水域面积缩小,洼地裸露,为蝗虫提供了许多适合产卵的场所。所以人们经常见蝗虫从干涸的湖岸边出现,便误以为蝗虫是鱼虾所变,等到蝗虫逐渐迁移到低洼易涝的地方消失后,人们又会误以为蝗虫复变为鱼虾。

    皇帝现在很难跟这些思维仍局限于‘腐草生萤’的古人解释生物,而且他也没有时间给众人证明蝗虫卵生的这个事实,只好带有不容商量的语气说道:“此物现于田野,殊为不祥,宜速除之,使其殄绝灭尽才好。”

    “唯。”赵温习惯性的带着恭谨应承的语气说着,一时忽视了还有游楚这个外人在场:“回去以后,可诏……找寻中台发行文于各处,再请国家下诏。只是念在黎庶无知,不信蝗乃卵生,不肯惮勤效力,若是强命,恐增不满,故只能以温诏劝行。”

    他此时的注意力全放在皇帝身上,就怕皇帝会一意孤行,在卵未生虫,真正证实之前,认定这个是蝗虫卵,强使关中百姓在田地里挖虫卵,把事情搞的沸沸扬扬、起到反效果。只是见皇帝面色沉静的点了点头、表示听进去了之后,赵温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沉了下去,继续说道:“至若军屯、民屯等官田,可发切诏责令各官,认真办理,不可有误。”

    “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皇帝悠悠叹道,治国有时就该宜缓不宜急、条理明晰,单从这一点上来看,赵温就是个很合格的宰相。

    刘繇根据自己在青徐之间游历的见识,跟着补充说道:“蝗虫既生于涸泽,便是说此物经不得水淹,待田间有水漫灌,此物便必不得生虫。”

    看如今这天色,今年必然是会生旱灾了,到那时又会有多少水可用呢?皇帝心里想着,左右是要去看看长安附近的沟渠与河工,不妨就趁此一观,于是他再次看向游楚,说道:“这附近可有翻车等物?”

    “有,就在前面不远。”终于在眼前这一场严肃的讨论中得以喘口气的游楚,立即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指向路尽头的某处。

    皇帝顺着目光看了过去,说道:“好,给他一匹马,我等骑过去瞧瞧。”

    说完,便从周瑜的手中接过马缰,动作麻利的翻身上马,张绣见状,也跟着上了马,并将手中拿着的土块随手扔在地上。那土垮在坚实的路面上被砸个粉碎,黄色的虫卵尽皆裸露了出来。

    皇帝正拿着缰绳,低头看了一眼,留下一句话后,便骑马离去:“把这它碾了。”

    于是跟在后头的一行人刻意骑马从这些虫卵上踏过,很快便将这些虫卵与碎土与土路踏为一体。

第一百五十八章 源水渠清

    “行水潦,安水臧,以时决塞,岁虽凶败水旱,使民有所耘艾。”【荀子王制】

    学田的北边就是川流不息的渭河,此时的渭河清澈干净,水流平缓,只是由于冬春未雨,水位不及平时那么高。

    在游楚的指引下,皇帝等一行人信马由缰,缓缓走在河岸的斜坡上。居高俯视,只见十数架槽状的矩形翻车整齐的斜置在水边,下端没入水中,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寻常农夫正用手摇、脚踏等方式驱动链轮,槽内的龙骨叶板不断上升,将河水刮到水槽的上端,流入水沟之中,灌入田间。

    虽然这并不是皇帝所熟悉的那种圆轮水车,但其却比轮式水车要简便好用,各有各的好处,皇帝也无可挑剔,满意的说道:“我听说孝灵皇帝时,掖庭令毕岚曾作翻车、渴乌,洒水南北郊路,以省百姓洒道之费。如今将其改为农事,倒也是物尽其用、大有裨益。”

    “唯,翻车、渴乌等物以其轻便之故,曾随朝廷迁至长安,如今关中所推行施用的翻车,大抵都是民间据宫中旧物改进仿效而成。”赵温在一旁解释道:“这些早在初平三年,国家开募民屯田之诏,就特使宫中翻检出了此等旧物。”

    “喔。”皇帝点头应道:“我记得有这么回事。”

    说完,他复又问道:“若是遇见大旱,这几架水车可堪足使?”

    游楚此时就跟在皇帝身边,听对方这么关心农事,不由得侧目道:“渭河水泽深厚,自然不怕干涸,怕的就是那些小河小溪、井水池塘一旦水少,那时再多翻车也是无用。”

    “说的也是。”皇帝从翻车上移开目光,应对旱灾,除了必要的粮食储备以外,兴修水利、完善农业灌溉体系、改进农耕技术也是防旱的重要手段。

    历史上的关中之所以被旱蝗搞的十室九空,主要还是由于当时的朝廷上下失控、无心提前筹备、李郭混战的种种缘故。如今朝廷的凝聚力不仅绝非历史上的小朝廷可比,而且经过两个多月的采购余粮,加上去年的田租与仓储,虽然不至于能保证所有人渡过难关,但起码能借此赈济灾民,稳定关中人心。

    此外还有这两年持续不停、为皇帝无比重视,甚至为此整顿一郡官员的大小河工、池塘等水利工程,以及有着抗旱功效的‘代田法’、‘耕耙耱’技术。等真的大旱到来了,皇帝有信心将其的不良影响降到最低,只要平稳渡过了这次大旱,古老的关中才算是真正走上浴火重生的道路。

    随后皇帝与赵温等人沿河而下,视察了不少官府翻修、重修的沟渠、陂池。譬如长安城东北处的一处河渠,曾因关中羌汉战乱、经济衰退而失修破败,久被淤塞。直到这两年在京兆尹与长安令的几度费心筹划、调度人力修葺下来,不但尽复旧貌,而且使渠道拓宽了数丈,水深丈余,又开始恢复了其灌溉的功能。

    夹岸农田有的已长满青苗、有的才刚翻出新土,农人或荷锄、或鞭牛,煞有活力。

    皇帝一路看过来,不禁感慨万千,当初他首次见到这方土地的时候,尚且是暮气沉沉、毫无生机的景象,没想到才过两年便开始逐渐恢复。他看着如此好的一方天地、如此淳朴勤劳的百姓,感觉肩头的责任更重了许多。

    “瞧瞧这农桑、这河工。”他轻轻伸手点着眼前的这一切,难得的夸赞道:“王彦云还是有本事的。”

    赵温在马背上默然一躬,直到皇帝收回目光,这才稳重的说道:“这都是国家识人之明、使贤才俊彦乃有竭智投效、用才施为之地。”

    皇帝敛了脸上似有若无的一丝笑意,没有接话,反倒像是忽然才注意到一旁的游楚似得,对他说道:“此间事了,游君且先回去吧,今天多有劳烦了。太学那边,我会使人知会一声,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游楚一开始还觉得皇帝有些地方很对他的脾性,但随着在他身边见闻久了,越发觉得此人难以捉摸。尤其是赵温、刘繇等人对皇帝毕恭毕敬、宛若君臣主从的态度,让游楚很不习惯,想与其交友的念头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早点脱身。

    他今天遇见这等事情,近距离的亲身接触到了朝廷显贵,正愁一肚子的话没处跟人说。听了皇帝的话后,简直是如蒙大赦,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一声,便麻利的从马背上滑下来,急着回去找张既、贾逵等人分享趣事。

    但走之前,游楚也还不忘对皇帝客气了一句:“下回若是得见王郎,我炙狗肉与你吃!”

    皇帝默然不语,坐在马背上目送着他远去。

    直到他走后,赵温才有些不高兴的说道:“即使是不知陛下身份,但知秘书郎奉诏巡视,也该有所恭敬之色才对。此子适才所为,不免有些轻浮放肆了。”

    皇帝不以为然,老气横秋的评价说道:“这才是本性使然,开朗随和、热情大方,无论是什么场合他都能吃得开,可以轻松自如的与别人打交道。这是他的优点,但若是遇见执金吾司马公、侍中杨公这般不苟言笑的人,我看他就要吃瘪了。”

    其实游楚与王辅的性格有些类似、甚至与裴潜的个性也是大相径庭,只是跟他比起来,裴潜的心思有时稍显沉稳、王辅则多了几分轻傲与做作、而游楚却是比前二者更为真诚。仅仅只是看你顺眼,所以想与你做朋友的那种真诚,是那种毫无目的性与利益驱使的真诚。

    像这种真诚的、有个性的人,皇帝不得不说是对他另眼相看了。其实皇帝刚才的行为已经毫无遮掩了,有些话甚至都不是臣子该有的语气,也就是游楚先入为主的把皇帝当做了‘王辅’,这才没有怀疑皇帝言语里的异样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讲,王辅在京城闾里的名声也的确不如何。

    不论是其当真如此,还是有人在背后故意造作舆论、像是故意评议‘省中八秘’一样给王辅的声名抹黑,皇帝也都不免对此上了心。

    赵温会错了意,有些讪讪的说道:“陛下说的是,此人倒不失其赤子之心。”

    “正礼。”皇帝忽然唤道。

    今天随驾微行的黄门侍郎只有刘繇与丘兴两个,作为在朝中仅存的河东豪强,丘兴素来沉默寡言,若是让人历述现有的六个黄门侍郎,必然的数到最后一个才会想到丘兴。旁人都以为这是丘兴很少在皇帝面前出头露面、所以才不受重视的缘故。

    不然的话,何以当初他助光禄大夫皇甫嵩在河东剿平白波贼,立下大功,如今还只是一个黄门侍郎?何以现场就两个黄门侍郎,皇帝有所指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新入职不久、却稍显活跃的刘繇而不是他?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心安乃任

    “不是藏名混时俗,卖药沽酒要安心。”【西山吟】

    丘兴宛如一尊木偶坐于马上,静默不语,一旁的刘繇赶紧应道,静候皇帝的指示。

    “你去一趟太学,将今日之事大致对潘勖陈说一遍,他知道该怎么做。”皇帝语气漠然的说道,他虽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下狠手,但让太学仆射潘勖利用职权清除几个害群之马还是做得到的。

    刘繇听出了皇帝语气里流露出的淡淡的杀气,心神凛然,这便策马回城去了。

    “这里有些热,走,去河边吹吹风去。”说着,皇帝便掉转马头,往北来到滚滚渭河的岸边,此时正是日头西斜,光照河面,水面上闪烁着粼粼金光。皇帝看着这副景象,索性放开了缰绳,任由坐骑载着他随意走动着。

    他身边仅仅跟着殿前羽林郎周瑜一个人,这是皇帝刻意为之而做出的举动,赵温那一帮人也看得出皇帝想与周瑜这个年轻羽林郎单独叙谈的意思,一干人都极为自觉的跟在后头。

    “公瑾。”皇帝勒马伫步河岸,目光深沉的遥望着对岸,悠悠说道:“你骑着马,能否从这渭河上跃到对岸去?”

    “陛下说笑了。”周瑜笑着回道,笑容很是洒脱自然,声音让人听了觉得很舒服:“渭河宽有数十丈,臣之所乘既非神骏,岂能轻易跃之?”

    “那若是给你一匹神骏呢?”皇帝正独自看着河对岸陷入沉思,听见这话,不禁回过头来,审视了一眼周瑜,看着对方俊逸却不凌厉的相貌,以及眉宇间难藏的那一股英气,凝声说道:“让你跃过此河,你可跃得过么?”

    周瑜表情忍不住肃然了几分,不敢轻易答话了,良久,他勉强一笑,说道:“还望陛下恕罪,无论有无良骏,臣都不会跃过此河。”

    皇帝一笑说道:“我看你是身在此地,心却早已在了对岸,是故非是不想跃,而是不愿跃。”

    “周公瑾,你还在犹豫什么?”

    这句轻问像是皇帝在他心底呵斥了一声,让周瑜脸色微变,短短几瞬之间,他的脸上便流露出了许多种复杂的情绪,一时间百味杂陈,久久未曾答话。

    “你有将将之才,这次南征,本是你一举成名的大好机会。可你知道为什么,同为殿前羽林郎的太史慈、孟达皆已随军前行,而我却偏不予你任命么?”皇帝不等他说完,便已将头转了回去,再次遥望着渭河上粼粼的波光、对岸长着的青草黄花:“就是因为你心底的那份犹豫!”

    “你从汝南奉玺入朝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若非局势已定,你心里更想的是随孙策建功立业、尽情施展才智。而不是待在这人杰辐辏的朝堂,稍有不慎就会遭遇埋没,就像丘继仁一样在我身边终日碌碌。所以你看似顺服朝廷、任职奉命,其实……心不在此。”皇帝今日像是要把话彻底挑开,蓦然说道:“若非我还勉强有些中兴之资,你恐怕愈会失望。”

    “臣不敢!”周瑜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从马上翻身而下,冲皇帝抱拳道:“陛下是圣明天子,乃汉室中兴之望,臣有幸伴随帝驾,岂敢再生二心!”

    皇帝刚才一连串说的话简直是句句敲在了他的心里,虽然不全对,但也是**不离十。他其实并不是像皇帝所说的那样一心想与孙策纵马江东那是皇帝故意用后世的思维而加以揣测、并且借此施压周瑜。

    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彼此都是心知肚明。那就是周瑜一开始的打算,仅仅只是为了庐江周氏今后的发展、顺带还有好友孙策的前程。而不是像赵温、张昶、潘勖、杨沛这般,在顾全家族利益的同时,紧紧的跟随在皇帝身边、做一个以皇帝马首是瞻的帝党中坚。

    皇帝对于用人有自己的一套方式,像是杨琦、刘繇这些人,他不会要求彼等对自己的立场是绝对服从。只要肯付出一定的名与利,这些人都会为皇帝所用,只是他们永远不会成为心腹、用起来也不顺手、更不会让他们手绾大权。

    但是像贾诩、周瑜,乃至于以后将要逐一启用的诸葛亮、司马懿等人,皇帝对他们的要求不仅仅是跟自己‘以利合’那么简单,他需要的一支立场始终站在自己这边的忠诚班底,这班底可以在彼此之间、甚至与皇帝有一定程度的分歧,甚至可以在私下里有自己的小算盘、小动作,但他必须是真正的从表里、内外都忠于皇帝一个人。

    而不是像朝廷内的关东、关西两帮士人一样,心里忠于朝廷、忠于皇帝,但从未与皇帝真正一条心。

    如果这些人做不到,那么皇帝就会像是当初设法让贾诩、荀攸归心一样,先观察一番,再找机会或是动之以情、或是晓之以理的用言语刺激他们。

    “我知道你没有二心,自打你入朝以来,我一直对你青睐有加,这你也知道。”皇帝一边眺望,一边说道:“你是个聪明人,心里也清楚我想要你做什么样的臣子,同样是‘臣’,其实大有不同。你想做哪种,全在于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哪种,你依然是周公瑾。”

    这是要周瑜做出决断了,其实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不如做。周瑜也知道皇帝现在只想听他的一句话表态而已,不同的表态,将会有不同的‘反应’给他,那才是决定他个人今后荣辱的大事。

    他看着皇帝站在岸边的侧影,西斜的阳光洒在皇帝的侧脸,让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介乎于成熟与稚嫩之间,虽是漫不经心的看着河对岸,但满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这份洋溢着莫大的自信,像是将天下事尽握于手中,像是面前纵然有惊涛骇浪,他也能带着这份自信将其斩破击碎。

    这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自信与朝气,周瑜似乎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他欠身说道:“臣远自江淮而入朝,正是心慕朝有圣天子、能开中兴之世。能为陛下竭智奉职,是臣所愿。”

    话虽模棱,但含意却十分明白,虽然二者尚未真正开诚布公,周瑜还不知道皇帝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但他自然明白如今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皇帝眼角的肌肉颤了一下,虽然离最后一步尚有些距离,但已经是个不小的进步了,他随即笑道:“善!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说完便低头看向仍站在地上的周瑜:“凉州刺史韩遂进击宋建,久久未平,此人非是易与之辈,朝廷不得不慎。如今有安集将军张济领兵一万驻守汉阳,你即刻代军司马职,与丘兴领兵一千前去助阵。”

    安集将军张济驻兵汉阳郡,一是为朝廷守护西边的防线、二是与雍州刺史钟繇一起密切监视韩遂在凉州的战事、三是作为一支预备队、给武都郡的裴茂等军看好后方。

    如今皇帝明确表示了对韩遂的不信任,并将周瑜与丘兴派往汉阳,其用意,周瑜不难猜到。

    只是让周瑜想不通的是,皇帝的这个‘反应’,似乎有些没有表现出作为像贾诩、赵温那样的皇帝亲信,到底该要做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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